金屋梦 - 第 15 页/共 22 页
暗认敬济成兄妹,背着守备昼夜眠;
张胜拿奸杀了敬济,又看上家人小官;
常抱着小官怀里睡,纵欲贪淫骨髓干;
一阵昏迷归阴路,没下稍的奴才臭万年。
【山坡羊】后唱他是个九尾狐狸,粉面油头;会吃人的脑髓,卖俏迎奸,拿班做势,五国里贩马的牢头久惯。西门庆死了寄柬传情,和陈敬济三人轮流奸宿来也。卖俏在周守备府里,害了雪娥,又把家门来搅乱。可怜和陈敬济认了兄弟,续上奸情,杀死在书房,才完了姻缘。可怜他害的是溜骨髓的病儿塌了瓤的西瓜,把一命才填还。
捣喇
三个淫妇不消说,当时有个应伯爵;
沙糖舌头弯弯嘴,到处有他插上脚;
巢里帮闲说他能,帮虎吃食人不觉;
损人利己惯奉承,伤天害理由他作;
舌尖口快愚弄人,背后挑唆把人说;
外名绰号应花子,光棍行里是个。
一生吃的西门庆,大事小事把他托;
恩人身死变了心,老婆家人往外泼;
哄着寡妇卖庄宅,留下银子立欠约;
一千大钱卖孝哥,不念前情把脸抹;
忘恩负义黑心贼,天理难容那里着。
妻儿老小死个尽,瞎眼叫花把书说;
三日不得一顿饭,眼黄地黑死郊郭;
一筐骨头喂了狗,狗也不吃嫌他恶;
我今编唱劝世人,休学光棍应伯爵。
伯爵弹着弦子,说了又唱,唱了又说,引了一街人,也有笑的,也有赞叹的。俱道:伯爵做了一世光棍,骗得西门庆家破人亡,吃了他多少酒肉,使了他多少银钱。如今老了,双眼俱瞎,也是天报恶人,叫他编出这套词来醒世。
挨肩挤背的人站满了。不提防一个叫街的小花子,领着一只狗,也在人丛里打砖化钱。听他唱了一会,只见这只狗猛走上前,把伯爵的左腿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肉下来,鲜血直流,还赶着乱咬乱撕。一群人全打不开,把个伯爵咬得疼如刀割,使明杖乱打不退。众人道:也是件异事。打开狗,那花子领着去了。问道:是那里花子?有说是京里下来的姓沈,在这里清河县二年多了。伯爵护疼,扯一条烂脚带来缠了。先是瞎,又添上痛。一向在吴道官庙里安身,住了二日,全不起来,吴道官怕他死在庙里辞他出来。那时腊月寒天,伯爵臁疮发了,变做人面疮,鼻口俱全。三四日没吃饭,出外寻汤水,跌死在街心里。报了舍领席卷了,抛在乱葬岗上;不消说被狼吞狗吃,喂了鸟鸢。这是应伯爵的报应。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母夜叉髡剪玉佳人 孙雪娥梦诉前生恨
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人。
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单表这男女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玉,赤绳系足,俱是月老检书,冰人作伐。那阴曹地主,有一冥官,专主此事,即是说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该折散的,中年断弦反月;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内中投合,多不可解。
从那古来帝王卿相,受宠专房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可见“情欲”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一部《金屋梦》,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
即如这金二官人,是金主宗室挞懒的族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娶了梅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姻缘了。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糊罕小将军之妹。生的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嫁的个金二官人,却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阴阳倒置的光景。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跟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割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里还能够动情,瑟、瑟、瑟,抖一个不住。他那个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板上睡去。因此金二官人反像鳏夫一般。年少浪子,如何捱得?偏又舍命的横嫖胡干。今日放胆的娶了梅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着猫儿肉,不顾生死。明是梅玉母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梅玉母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找寻大太太行礼。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甚么所在,想是和太太说明了,两院分居,到也十分方便。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语,只将胡言支吾,全不放在心里。从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粘太太见金二官人一连三夜,全不回宅,只说是随兀求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得他是做不得主的。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家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着个娇滴滴花朵似十八岁的美人儿,腿压着腿,一递一杯吃酒。悄悄不言语,回复了主母,险不吼倒了班烂白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余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上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着梅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听得太太来了,好一似:
天雷霹脑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的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又像是麻雀儿见鹰,一头钻入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那顾高低。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钟头。
原来男子有三样淫,妇人有三样妒;淫性不同,妒法也不一。问是那三样淫:第一是有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般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着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因此相如有《凤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斜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淫;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历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荒,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第一是情妒:夫妇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拈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第二是色妒: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冷,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他?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因此争闹,不许娶妾。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第三是恶妒:生来一种凶性,一付嘴利;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打碗,指桑骂槐,吵个不住;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妇人。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或是故意替丈夫娶妾,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这种软发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今日金二官人遇的粘夫人,分明是凶妒了。自把软鬏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可不葬送煞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得太太到了,好似呆了一声不言语,丢下酒杯,跳下床来,也不管梅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出马去,一溜烟走了。梅玉只道金二官人出门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下楼,相迎不迭。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你道甚么模样?但见:
戴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锦;紫堂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耳垂金环两串,项挂素珠一条;河东吼地大狮王,汉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粘夫人见梅玉出来迎接,生的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刺骨、引汉精、九尾狐狸,还敢大模大样、摆得浪浪的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的彀了。”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番婆女将:“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的安排他!”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得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
那孔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的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硼头,撞在地下,遮护他的女儿。粘夫人问时,才知是梅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多亏房主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即时取布衣两件,与梅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二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多喜钱。见太太到了,唬的钻在床底下,筛糠似地乱颤,哪敢出头。等的太太上马回去了,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这孔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婆家去,拚命要人,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在旁观看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有诗叹曰:
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鹰在天;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问蘑芜窗下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是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梅玉一见粘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梅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地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按下不提。
且说粘夫人,把梅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到了宅中。粘夫人正面坐下,叫梅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消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锭,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梅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自己把梅玉的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使两个丫头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晚来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往厨房啼哭去了。
那粘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拓跋公子,一个是完颜舍人,俱是金朝亲戚驸马。因又与金二官人年龄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勾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拓跋家里。一个脸似蜡查般,唬得焦黄。拓跋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陪他过了三朝,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掉了魂的一般。拓跋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母子们怎么受气,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唬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拓跋公子笑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
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把梅玉凌辱,剥衣采打,说了一遍。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又听得说差人往各处找他回家问话。向拓跋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拓跋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孔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碰头散发,不住的叫:“皇天杀人!我家与你这老淫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坑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我今死也在你家里。”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图媒钱,骗了他家女儿,嫁在有名母夜叉家,是金营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他。孔寡妇在孙媒家寻死上吊不提。
却说梅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在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是寻死自尽。如何得手,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他同起同坐。众人见他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俱怕太太,谁敢和他说句话儿?怕他死了,送些汤水与他吃。梅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他在炕上,朝里和衣而睡。梅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不觉哽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又怕太太听的,只得暗哭。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不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口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梅玉道:“你跟我家里去罢。”梅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梅玉忙去抱他。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惨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去;却来揪住梅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西门庆家,同那潘金莲淫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买了我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彀了,却又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槌,踩倒就打。梅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番婆变的,和粘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梅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了听正打四更,梅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他了。
祸有因缘怨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如意不忘人彘恨,鲁庄还化野猪魂;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能鬼报恩。
原来梅玉本是春梅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府,把孙雪娥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来卖与娼家缢死。以此今世雪娥,托生在北方金国,来报春梅杀身之恨。他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怒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周守备,领着春梅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他抱着。被孙雪娥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粘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梅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孽债,埋怨不得别人。
也就灶前烧火,同众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是一番忍辱功德,忏悔的道场。因此梅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正是: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熳,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木瓜郎语小莫破 石女儿道大难容
非想非非想,如是复如是。
我欲礼法华,法华原不二。
舌上青莲花,化为苍蝇翘。一笑复一跳,
高卧吴山寺。
却说黎寡妇见桂姐魂不附体,终日里见神见鬼,又弄成一件血症奇疾。正然愁恼,不料女婿刘瘸子开封府告下状,来门首吵闹,到晚去了。黎寡妇请了医生诊脉,说是血虚邪想,取了一点定神丸来吃了。母子相守,连夜不敢吹灯;日里还哼哼地叫,半夜才醒,直到天明,才得合眼。如此半月,金桂姐略吃些饭,梳的头,才下得床了。只有血症不止,终日浸淫淋漓的,浑身不净,流的个美人面如黄蜡一般;又长出一件奇怪的病来,从此再不消想那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是件甚么病?这个病是天地间女子固闭血脉不通,以横骨塞其阴窍,止留一线走小水的路儿。人有此奇疾,遂致终身失偶,医家无药可治,俗名石姑,佛经中说是石女儿,随你西子的美貌,也是中看不中吃的。倒是一种愚蠢幼女,不曾经人道的,有了此疾,他不痛不痒,做了枯木死灰,到象绝欲参禅忘情息念的一个得道的女僧。那金桂姐生来色根不断,欲念方新,如何捱得这个病。如今弄的有了色心,没了色相,好不难受。自此病长成了横骨,那血症也止了,那邪魅也不来缠了,依旧调脂抹粉,打扮似帝女天仙一般。
刘瘸子探着桂姐好了,使张都监娘子过来面央。说情愿进门招赘,做养老女婿,绱鞋结帽子,尽是养的家。问众亲戚打个醵,讨几贯钱来,买几疋布绢来,完成他一生的事。也是女儿的命,定下的亲,谁不指望个好女婿,要不依从到了当官。我当初提亲是实,谁敢不实说。这黎寡妇因女儿大了,又感了一场恶疾,怕日久求亲不便,见张都监娘子一面劝他,又一面说硬证的话,没奈何了只得应承道:“既是亲家来好话,我也没奈何了。甚么大财大礼,指望来光彩,我看个好日子,买几匹布来,把他两口儿成了家,在这门口开个鞋铺,我娘女管着做鞋,他就管绱鞋底,到是好事。这样一个女儿,招了个皮匠,也省了去求人。他先消了这张状进来不迟。”说毕,张都监娘子谢了又谢,回去了。过了二日,刘瘸子写张和息状子,勾消了官司。他把个宅基卖了,却买了一抬礼,四个布绢,簪环首饰,也费有十两银子。进来见丈母,同张都监娘子,磕了头。看定十一月初三日成婚,招赘进门。那金桂姐大病方好,看着刘瘸子满眼落泪。正是:好马却驼痴汉,拙夫偏遇佳人。世上多少不相配的事,说来命苦。
今年春比去年春,北院翻成南院贫。
淡色桃花偏遇雨,苦心梅子不成仁。
红梢拭泪香犹剩,锦字裁书梦未真。
自自名芳无主卖,随风片片付沟茵。
金桂姐虽是女身未破,从与梅玉二人,昼夜演习淫欲,占花弄蕊,久已知趣;又两经鬼魅采取元红,把那男女的乐处,比久惯的还深一层。到了十一月初三,刘瘸子上浴堂里沐浴了,穿了一套新布衣服,请过张都监娘子来,与金桂姐上头完房。草草地治买了一付新被褥,添上些花粉首饰,随身衣服又做得一个红袖衫儿。那日张都监娘子,来看着金桂上了头髻,修脸剃眉,送进房来,和刘朝坐着,也斟了一杯合卺杯。桂姐满眼是泪,哭不出声来,也不肯接,瘸子取了,一口吃尽。留张都监娘子,也不好住下,拜了两拜回去了。
却说这金桂姐平日想起丈夫来常似眼里出火,一似妖精见了唐三藏,恨不得一口咽下肚去。今日见了刘瘸子,好似木偶人得了道的一般。那刘瘸子见了金桂姐回脸朝里,全不看他,他却自己取了一壶酒,将两碟卤菜,一顿吃干,弄的醉醺醺的,要做新郎。这两条瘸腿,要步步巫山神女行云的路,上上那银汉牛郎度鹊桥。将一条白布裤子脱了,一口吹灭了灯,才跳两跳,趴上床上,被金桂姐推了一交仰巴踏。好一似癞蛤蟆吃苍蝇,前合后仰,通趴不起来。挣扎了半日,起来向金桂姐肩上一搂,叫道:“姐姐,睡了罢。”被桂姐劈脸又是一个巴掌,连身一推,好似癞鳖趴深缸,把头伸一伸,通上不来。滚过身子,向金桂姐又是一搂,被桂姐连脖子是又两拳,好一似热锅的白鳝,把腰卷在一堆,再动不得了。
只这三推三搂,瘸子身子稀软的,金桂姐又恼又笑道:“可不煞人罢了。”心里恨着,却使手去摸他腰间的物,原来是有名无实的半瓶醋,二尾子,缩了好一似蚕蛹儿模样,鳖嘴儿骨突着。原来瘸子搂了桂姐三搂,又被推打不过,不得上手,早已津津淫液倾囊出,汩汩元阳见面投。这叫作是见面礼,不曾进门,先投了一个领谢的帖子进去了;又叫做是隔墙醉,不曾吃酒,但见了望竿就醉倒了。原来是刘瘸子是经金兵砍伤了腿胯,把肾缩了,只一个卵子;又常肿的光光,行不的人道;又见桂姐生得美貌,搂了一把,即时走泄,算完了一场洞房花烛了。岂不省了多少邪态?金桂姐见此光景,只得自己脱衣而睡。刘瘸子自知内外本钱俱空,不来惹事,自己睡得打起磕睡来。一头倒下,通不似人,两条瘸腿伸开,金桂姐起身细看一看,但见身腰短促,好似八九岁婴孩;肾缩卵枯,又象七八旬老叟;垂囊如败枣经霜,里顶似疆蚕在茧;土作泥人成体相,傀儡学舞少提梁。
睡到半夜里,金桂姐想了一想道:如今这厮已是辞不得,他只好留他做了个死椿,正好随便寻个得意人来,做些风流事儿,料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寻思已定。到了天明,刘瘸子起身谢了丈母,自己门首收拾一间门面,开个皮匠铺,也买了几双旧鞋在门首做晃子。桂姐带上鬏髻,也就常来帘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哪敢问他一声,还恨不得找个好汉子奉承他。一句话不来,就骂个死,又是武大郎似的旧样子。
到了迎春时节,三教堂因今年科举大场,招了许多秀才,在此会课读书。河南八府生员,那没有盘费的贫士,多有来三教堂做公所的,时常在金桂姐门首经过,也有来他家里缝鞋的。金桂姐有时在帘子里,也看上了三五个少年书生,风流的秀士。自己的住房,却与那书楼相接,只隔了一块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过一半来,在这院子里。这秀才们手里拿着本书,探头探脑的,金桂姐也半掩半遮;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却口里胡骂。大凡淫妇多是如此。
那时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的风流俊雅,惯走花街,接了一个婊子刘素素,在三教堂书楼上宿。时常开了楼窗,看着这院子里,见金桂姐打扮俊俏,不象似个良家。在楼上刘素素望着桂姐说道:“借个针来与相公缝缝衣带子。”金桂姐道:“俺家里没人送去,你自己来取。”刘素素跑下楼来,到金桂姐房里,说些话儿,吃了茶,才知是皮匠的老婆。好一个妙人儿,回去说与潘秀才,又是一个在行,积年惯钻狗洞的。只使了一两银子,两枝玉簪儿,托着刘素素送来道:“潘相公有心要会你会儿。又不使一个人知道。”这金桂姐正是久缺着这个衙门,要借个署印的松松腰儿。笑了笑也不推辞,相约在半夜里,越墙在楼上相会,金桂姐连声应了。刘素素过那边去了。
忽然天下起雨来,从午后起下了一夜,把这个佳期误了。天明却是宗师考遗才的日子,一群秀才们,原是没有科举,来考遗才的。连夜各将被褥送入城去宿,五更预备进开封府考去了。刘素素也回了勾栏。三教堂秀才一个也不住。只有王魁宇,绰号王雷公,他原不科举,落下他看守书房。在楼中间两条长凳上睡,把卧房门的钥匙也带去了。那时天气炎热,王雷公吃烧酒,灌得烂醉,脱得赤条条的,仰卧着两腿黑毛粗腿,将他那话儿取出来,累垂垂如剥免悬驴,足有一尺余长。每日盘腰,甚觉坠的沉重,取一把大学士椅子来,把那话平平搁住,好似一轴古画相似。然后侧身而卧,好不快活。只觉鼾鼾入梦,鼻中响如雷。乘着酒兴,那物挺得又长大许多。王雷公睡去不提。
却说金桂姐前夜私约下,书楼相会潘生,因雨阻隔,一夜无眠。用手摸摸刘瘸,略借发兴,那得有些人气儿。天分既小不堪用,又有一卵子在外支撑,略一到门,又犯了前病,门外先谢了恩,常被金桂打出房去,在鞋店里打个冷铺睡,不敢言语。那夜月明如昼,金桂要偷墙赴潘生之约,先将刘瘸子打发在铺子里睡去了。等至二更将尽,内外不听人声,全无人影,用一个杌踏着,扳那梅枝儿上的花园墙。原不甚高,却接着太湖石下来。园中静悄悄,不见人影,走过三教堂,到了三空阁上,是潘相公卧房,或者不料我今夜亲来,先自睡了。桂姐欲火烧心,上得楼来,见楼门大开,月明中照见一个人睡声如雷,两脚长伸,一身黑肉,如镇殿将军一般,不是那潘相公的风流模样。想了一想,既到此处,怎肯空回,就在此人身上略泼一泼心中的火,也不枉来了这一次。
上前才要摇醒,只见一张椅子上,搁着一件东西,象是一匹青布卷成个长卷子一般,却如何一半在腰里,不曾解下?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件怪物,紫暴露,凹眼圆睁,足有一尺余;长粗如截瓠。险不惊倒了少年好色东邻女,半夜淫奔的狐媚精。欲待使手去摸,又怕惊醒此人,有命难逃,无门可入。悄悄移步出阁,依旧越墙而过,回房独寝。唬得花心乱缩,横骨高撑,用一小指也不能入去,何况丈夫的阳物。寻思一回,不觉满睛流泪,说道:“小的不堪用,大的又不能用,想是命合孤鸾,不宜有夫。因此生了血症,长成横骨,再不消贪想风流,误了芳年。不如出家在大觉寺中,看经忏悔我前生罪业。”到了五更起来,与母亲痛哭一场,拜了四拜,辞别刘瘸,要上大觉寺修行。挽留不住,母亲只得送到寺中,与福清见礼毕,说金桂出家一事。福清见金桂少年聪明好顽,不肯收留,怕日久凡心不退,再要还俗,坏了山门的戒律。黎寡妇把福清扯在僻静处,细说金桂病后,生出一件残病,变成石女儿,如今守着丈夫也无用,又不生儿女,不存体相,只得皈依佛法。福清才领受了。叫了刘瘸来,立了张退亲出家的卷帖,看个吉日,把金桂削发,起个法名曰莲净,拜了三宝,教他念经礼忏。正是:“色归无色,相还无相;色相俱无,是名灭度。淫女化为石女,遇郎化为木郎。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莲净度梅玉出家 瘸子听骷髅入道
诗曰
绿霭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着意看来还有心。
小卉时开黍色相,山禽自语足圆音。
拈来即是天真佛,声碎虚空量古今。
话说这黎金桂,因淫想招魔,鬼交成病,天生半路变了个石女儿。把那平生贪淫好色的心,弄月嘲风的性,不消劝化,一时冰冷;犹如火灭烟消,霜凋叶落一般,可怜一个花枝般女儿,狐狸精相似,当初和梅玉姐安排着花攒锦簇,雨尤云,不知得了丈夫如何受用,才肯罢手;那知道有貌无缘,有才无命。两个美人,不曾得一日快活,俱落在火坑苦海。一个嫁了金公子,止有三日夫妇情分,被主母妒狠,剪发髡头,打为奴婢,再不得丈夫一面。一个嫁了瘸子,半身残疾,全无人道,几番要淫奔苟就,偏遇着孤鸾寡宿;又生出个绝户病来,板骨横生,石门紧闭,废而无用。这是两人前生冤孽,折算他当日纵欲宣淫,迷惑愚夫之过,故此天罚其淫,以孤寡疾病,凌辱折磨,准算他前生罪孽,此是一定的因果。当日同母亲黎寡妇,到大觉寺福清座下,改了法名莲净,向佛前拜了,把青丝细发,分开先剪后剃,哪消半日,变成一个消秀的尼姑,剃的头白白的,换了一件茶褐色的僧衣,戴上一顶玄缎僧帽,小小僧鞋,合着纤纤玉手,念起佛来。真是拈花天女紫竹观音,就有邪心,已被一条封皮,把那傍门锁住。正是:水火炉中封姹女,铁门关内锁狐妖。有诗为证:
零云散尽留残月,夜雨晴开返太虚;
不堪明月思余蔗,已见秋江空旧鱼。
当时拜了福清,黎寡妇痛哭回家。刘瘸子因身无所归,还在门前开鞋铺,倒做了干女婿不提。莲净虽出家,因梅玉日久无信,常没处探个信儿。忽见孔千户娘子走到寺里讨签,撞见莲净,却是黎家桂姑娘,怎么出了家。两人问讯了,请到斋堂里,才知桂姐因病修行:细细告诉金二官人娶了梅玉,三日后做不下主来,如今被妒太太镇在家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通不容娘儿们见面。我终日在孙媒家坐着要人,随你打骂,他也不敢进去见一见那夜叉。那金公子走去关外,还不敢回家。早知道女儿没有造化,到不如出了家,还清净些。说着哭起来。莲净想起前情,也不觉泪落满面道:“俺两个人这等一样的命苦。只说他得了好处,我不得如他,谁想他倒在难中,如今还不如我。世间事那里想去。”孔寡妇道:“桂姑娘,你平日千伶百俐,又和我女儿比亲生姊妹一般,就寻不出条路儿来救他救儿?”
也是天假其便,孙媒因孔寡妇说要告他,十分着急。忽一日,粘太太着人来叫他,不知深浅,只说是因娶了梅玉的帐。不料是他家太太,找个媒婆去,要卖梅玉出门,怕金二官人回家,看他的眼目。孙媒不知道,躲去大觉寺,推烧香上会,不料恰撞见孔寡妇。两人见面,又是一场大骂,险不在禅堂打起来。福清和知客都劝开了,莲净原是聪明人,又归了正果,却寻出一计来,说:“孙媒,你既说这一门亲,把玉姐母子坑陷的这等,也该进他宅去看看梅玉姑娘。终不然你一个外人,年六七十岁了,那母夜叉又就打你不成?他既然来叫你,好歹去走一遭,孔大娘也不埋怨你了。”孙媒道:“说的也是。我拚着这老性命去走走,随怎么样的看看梅玉姑娘,再做商量。我还来这里回你的话。”吃了茶,孙媒婆去了。孔千户娘子,坐在寺里听信不提。
原来母夜叉粘太太,见梅玉上灶做饭,十分殷勤,满口里太太长,太太短,不叫他也来服侍,骂着他也不怨恨,也不甚难为他了。只怕金二官回来,一时防备不严,若再串通怎了?不如找个媒人来,把他卖在娼门罢。因此家人又来叫孙媒进府,不干那娶妾的事。他自己胆虚,吓的躲了寺里。商量了就硬着胆进的金府来,见了太太,生的凶狠,似一只母虎坐在大炕上,忙磕下头去道:“不知太太叫小媳妇做甚么。”太太道:“我家买了一个孽障来,不知是那一个媒人做的事,如今放在屋里,七粗八细,一些做不来,没得养着吃闲饭。你与我快快寻个主儿领出去,不许卖在东京,不许那里娼门乐户,做几两银子,打发他去罢。”孙媒道:“小媳妇去看看他来,人生的才料儿,好出去寻主儿。”太太道:“你领他去。”有一个番婆,正在炕上纳绣佛,见太太说,忙下炕来,和孙媒往厨里迳走。只见梅玉姐刷锅淘米做饭哩,见了孙媒,不敢言语,只装不认得。孙媒见他剪的头光光的,使个手帕裹着,好不心酸。到了前边,辞过太太道:“小媳妇知道了,三日里就来回话。可不知太太要甚么财礼,好去兜主儿。”太太道:“我如今和四太子娘娘,当了一会,要大觉寺白衣观音阁上,明日进去,舍一百两银子的香银,速速卖了来,要做香银哩。”孙媒磕头去了。
欲施善事远烧香,却卖良人去作娼;
后面杀人前面舍,结冤造福两相妨。
孙媒出府,回到寺里,把粘太太的话说了一遍:“又见梅姑娘在厨上做饭,虽手帕搭着头,还笑嘻嘻的,休听外人虚喝的,不知打的怎样儿了。如今要卖出来,只消一百两银子,要来这寺里进,舍在观音阁上哩。”这只一句话,莲净道:“阿弥陀佛,我有了救玉姐的法儿,除非老师父做这一件功德罢。”即时请过福清来道:“这件功德,只要老师父一句话,玉姐就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福清姑子不知来历。只见孔千户娘子先跪在地下,莲净也磕下头去道:“师父只许了慈悲他这件事,弟子管有一计,全不费难,叫他母子团圆,一场阴骘。”福清扯起来道:“你说来我听,既是救人好事,我佛家以慈悲为本,那有个推辞的?”
莲净合掌当胸道:“如今粘太太说,和四娘娘一会要来寺里进,舍百金造佛。只用老师父到王爷宫内,见了娘娘,求他说个人情,只说梅玉姐是老师父的两姨侄女,是弟子表姊妹,只化他将梅玉姐舍来出家,做他个剃度僧,岂不是一件好事?”福清笑道:“这却不难,只是成不成,看他的缘法罢。”即时穿上偏衫,带着莲净去见四娘娘。正是合该梅玉灾星已满,他淫心悔过,转祸为福,偏遇着娘娘生了世子,刚刚满月。传进宫去,说大觉寺尼姑来道喜哩。喜的个娘娘迎下殿来,一似观音菩萨来送子一般。忙接着让进房去,见领着一个新剃度的小尼姑,且是齐整,磕下头去。娘娘扯起来,即叫摆斋。斋罢,福清莲净忙下座问讯,求娘娘护法。
有一事来化个人缘。娘娘喜色满面道:“师爷化甚么缘?尽力布施。”二尼姑合掌当胸:“如今粘太太府里,有金二爷娶一妾,是贫僧俗家两姨侄儿,即是莲净的表妹。因太太不容要嫁,将银子舍在寺上,贫僧想起,何不将此女舍了出家为僧,做粘太太剃度的,保他一家吉庆。为何却去卖来舍寺,以此特来乞化,救出此女。娘娘无限功德。”娘娘笑道:“这粘太太十分难说话。如今和我结了寺里香会,他还无儿,因此绣进香,上了一百两做布施。在我这疏头上,我就请他来说。到日去进香,叫他去剃度,还算把一百两布施,给他做个缘满的斋儿便了。”说毕,福清莲净磕下头去,高声念佛:“南无无量寺佛观世音菩萨。”送出府来。娘娘使人去请将粘太太来。那时东京兀术即是金主一样,那敢不依?即时回去做了一套僧衣僧帽、换了鞋袜,不等进香,即传福清莲净来,在佛堂里,当面看着剃净了光头,穿了僧衣,起个法名梅心,谢了太太而去。正是:爱水波涛今日定,欲河烦恼一时消。
袈裟披上见空王,洗尽铅华木樨香;
自是木儿难上马,故教石女不逢郎;
蛤因闭口仍含粉,蜂为辞春免腿黄。
莫学拈花抛豆蔻,摩登不许更同床。
看官到此,或说前集金莲春梅,淫恶太大,未曾填还原债,便已逃入空门,较之瓶儿,似于狱淫从轻。瓶儿之身,反为太重,不知前世造恶,与今生享用,原是平算因果的。瓶儿当日气死本夫,盗财贴嫁,与金莲春梅淫恶一样。后来托生在袁指挥家,为富室之女。及到李师师家,娇养成人,真是珠翠丛中长大,绮罗队里生成。得了浪子郑玉卿,偷寒送暖,暮雨朝云,吹的弹的,吃的穿的,受尽三春富贵。这金莲春梅,生在穷武职家,孤寡流离,穷了半世,却又未得遇个丈夫,半路里受尽折磨,横遭恶疾,守了空房,将他恶报已还其大半;因他悔心出家,佛法因果,原有增减。因此引他忏罪消灾,再修他本来面目。后来瓶儿虽死,即化男身。这金梅二女,虽已成尼,三世女身,才得成男,以分别淫根的轻重不提。
单表刘瘸子在鞋店,随着丈母度日,妻子又出了家,自己又无归路,一身残疾,也要寻个结果去。那日上大觉寺前闲行,只见围了一群人,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中间一个道人,生的古貌长髯,戴着一个箬笠,身穿百纳道袍,黄条草履,手执渔鼓简板,正唱道情哩。瘸子分开众人,挨入里面。这众人席地坐下,只见这道人将渔鼓打了一回,走上几步道:“今日贫道,说一回庄子叹骷髅的故事,乞化些钱米,助贫道途中一斋。”放下蒲团,即将简板先敲几下,唱道:“先有[鹧鸪天]为证:
景物惊心叹隙驹,百年倾覆后先车;云山满目真堪乐,富贵到头总是虚。沽一醉,问樵渔:优游山谷更何如?闲将几句庄生语,编作骷髅一卷书。
说战国昔日有一隐士,姓庄名周,道号南华真人,本贯睢阳人也。因幼读习经史,曾为周朝漆园小吏。因妻丧鼓盆而歌,弃职归终南山谷。著有《南华真经》传世,庄子在山修炼多年,成其仙道。一日与道童说:我和你深谷苦炼,虽得了丹道,不到凡间济度众生,也不能个够完这三千八百阴德之功,只做得地仙,见不得大罗玉帝,今日我和你上洛阳走一遭,看有何人可度。有[西江月]为证:
唱着道:
我把世人嗟叹,不如访道修仙。布袍纳袄胜罗,渔鼓简板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