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21 页/共 22 页

微阳硕果存多少,留得纲常砥柱功。   如今单表一个贼臣,分明是敌国的奸细,恰认做腹心;分明是害命的毒鸩,恰求他救命。杀忠臣以奉敌国,为千古可恨第一件事。此人姓秦名桧,在徽宗朝为御史,也是一个名士。靖康年随二帝北狩,在金营中闻立张邦昌为帝,也曾正言力止,当初岂不是一个知忠义、重伦理好人。到了燕京,见金兵马富强,看得宋室微弱,做不出大事来,因此反宋为金,投在金宗室挞懒部下,渐渐把二帝疏远了。通不朝见,却日日在金营,替他做了记室。粘罕侵掠江淮,曾移一道檄文,说高宗君臣之罪,就是秦桧代笔。一去燕京十有余年,同妻王氏,极是个有谋略的,机巧乖变,都是王氏教他。那秦桧虽有机权,还要顾惜虚名,不似王氏狠毒,件件事极有辣手,因此秦桧畏敬他和父母一般,凡事禀命而行,不敢违拗。   绍兴三年,王氏与秦桧商议,久在北方,终不得富贵,不如和金朝立下盟誓,送我们到江南去,和他合成一路。料南朝的人物,本来没有十分舍身为国的。南宋皇帝已被金朝杀过几回,破了胆的,不过是几个武将要图立功。我们一拳主定了,把宋家江山做金朝的贽礼,落得我们做人情,可不胜似在北方,显不出咱的手段来。秦桧大喜。夫妻二人打算已定,将此情秘密说与挞懒。那时金主吴乞买,因粘没喝专权,日日用兵,又被宋宗泽、岳飞、韩世忠、吴玲杀败几阵,料江南一时不能尽平,也要个人在宋朝做个细作,里应外合,好乘机取事。况且秦桧留在北方,不过是掳得一个文官,没用他处。又见此人十分奸狡,凡事都不向他本朝,因此叫他夫妻回去,做宋朝一块心腹的病。晓得中国人极肯自己害自己的,就叫秦桧同挞懒及平日相交的番将们,宰了一匹白马取血,先祭天,各人饮血,对天盟了誓;又钻刀起咒。原来金国钻刀盟誓,是极重的,死也不敢变心。   辞了金主,把夫妻两人送在天津粮船上,直到了淮安接着兀术太子,把心腹事说了,大家暗暗约了,兀术用一只渔船渡他偷过江来。先见了韩世宗都统,说是,金人监在他营里,被我哄醉,把番兵杀了,因此夫妇连夜私逃回来。人人信真,反道他不忘本国。送上临安,自去面君去了。此时高宗定都临安,久不闻二帝音信,听知秦桧逃回,料知北方信息,即忙召对便殿,细细问了金朝用兵的主意。秦桧久知高宗无意恢复,只图苟安,便说金人也无志江南,如今肯两国讲和,以淮为界,把掳的南人送回南来,北人送回北去,两国交好,不过费了岁币几十万,省了多少兵饷;又不开边衅,各享太平。此乃当今第一妙用,如要进兵恢复,虽然得胜,反惹起金人大兵来,兵连祸结,我朝只江南一块土,如何敌得他住?终久不是常治之策。”一席话说得高宗心肯意肯,只恨相见之晚。次日设朝,即宣张浚、赵鼎一班大臣,说:“朕昨日见秦桧回朝,议论了一番南北和好,情愿纳些岁币,以安百姓。真是一个进士,一个忠臣,寡人一夜思之,喜而不寐。”即时受秦桧为翰林学士,在中学堂与丞相张浚、赵鼎办内阁政事。这秦桧初到江南,恐孤立无党,凡事请命于张浚,自称晚生后进,一切不敢自主,虚情厚貌,就是王莽谦恭一样。满朝士大夫都说他是个好人,一片热心,冒死还朝,深知北方的机密。件件都推重他。   只有赵鼎看破,和赵浚说:“公看秦桧如何人品?”浚曰:“亦佳士也。”鼎笑而不言,说道:“此人一来,日后破败宋朝天下,一切忠贞,多死其手,我辈为其所愚,终被其祸。且如他所说,杀了监守逃回,当初随二帝北行,从官尚有多人,如何只他一人回来?果然狼狈而逃,那有一夫一妇完完全全的!明明是金人纵他回来做一个奸细,破我江南战守之局,以机密泄漏于金。且看他的言事,俱是讲和纳款,与那金人来索纳进奉的书一样无差,岂不是一路来的!”话张浚还不甚信,以赵鼎所言太过。后来秦桧见高宗信任之深,渐渐专权,巧排张浚、赵鼎一班正人出之于外。   绍兴八年三月,以秦桧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密使与金人讲和。退河南地,许尽撤江上守御将士。那时韩世宗在京口,从杀败兀术,兵威大振。岳飞在鄂州,屡败金人。各上一本,说金人不可信,和议不能久。相臣谋国之计,不为万全,恐贻后世之讥。以此与桧成仇,后来因张浚、赵鼎不肯力主和议,却与高宗悄悄秘议说:“讲和的事要朝廷自立定主意。这些大臣们是希图个好名色,借用专权的这些武官们,是爱两下交兵,固位专威,各人取功名的。到了财尽兵疲,他们各为身家,却顾不得朝廷。前日兀术的兵直赶过临安,幸得圣驾走下海去,金人不知虚实,忙忙渡江回去了。如使久困杭州,一时勤王的可在那里。只有镇江侥一战,后来兀术暗渡了建康,火烧韩世忠海船,一败几不得免。这就是用兵的样子。况金朝兵马强盛,是皇上亲经过几次。当初有中原全盛,还敌不过他,今日一隅之地,如何支持得来?臣在金朝十年,深知他用兵的利害,这些文臣武将一味莽撞,今日说恢复,明日说报仇,全不自揣国家力量,惹下大兵南渡,哪一个是万里长城?如今皇上只要定了主意,不要和众人商议,图这个恢复的好名,怕担着自己的利害,请皇上深思三日,再与臣谋。”   高宗到了三日,秦桧又如此细说一遍。高宗道:“寡人主意已定,再不消和众人商议。”秦桧又说:“皇上果定了主意,再思三日,臣还有秘话要奏。”高宗又住三日道:“和议已定,再无他说了。”秦桧见高宗是个庸主,原无大志,意在苟安。因于偏殿无人面奏,又做一个半吞半吐的模样,耍起高宗之疑。果然高宗心疑,问:“秦桧卿前日要朕思过三日,别有秘奏,今日我君臣同心,主定和议,有何秘事,不妨直奏,定不加罪。”那秦桧跪奏,故作沉吟,被高宗扯起。在一个小阁子里,把太监俱挥出回避秦桧。方才密言道:“张浚、赵鼎和岳飞等久有秘谋,要用兵杀败金人,求还二帝。这个消息,臣在北边知此已久。金人见和议不成,必然送回渊圣、靖康皇帝回朝,那时节文武百官只以扶助旧主登极、把皇上仍还藩王位的。天下没有两个朝廷的理,休说把前功尽弃,大臣争权,连这江南一片地,轻轻的让与别人,皇上此身,却放在何处?如今不把这恢复的大臣武将重处几人,和议终不能成,金人终不肯信。”只这几句言语,说得高宗胆战魂飞,把这和议的事,如钉入木牢不可拔。这是秦桧大奸似忠;高宗迷而不悟处。因此到了次日,张浚先罢平章事,安置在永州。明日赵鼎罢政,除授泉州知府,又贬潮州。又数日将岳飞、韩世忠召回入朝,尽罢了枢府的兵权,加升开府仪同三司。明是加升,实夺兵权。诏张浚、刘琦、杨沂中班师。遣王伦入金求和,许以岁币称臣,年年纳贡。   自此以后,秦桧内外专权,高宗任心为腹,百官拱手。一切言官台谏,秦桧布了一班新人,平日讲恢复的,一个不用。任这些诸生百姓,说些不平的话,俱以毁谤朝政流窜,故人人箝口。那金人探知秦桧立了和议,把恢复的局面破了,果然许退河南陕西地界,使宋朝遣官去管理,以应秦桧的谋。兀术太子故意领了大兵北去渡河。高宗信为和议可久,便是万全之策。有个枢密编修胡铨,字澹庵,上了一本,专劾秦桧和议之奸,远窜了广州,从此人不敢言。   隔了一年,金人知宋朝无备,撤回岳元帅、韩世忠、刘琦一班守御兵马;又因金主死后,挞懒谋反,新立了郎主为君,粘没喝又亡了。兀术怕宋人乘机叛盟,久占河南,日后攻取不便,即大起人马,使撒离喝两路攻取河南、陕西旧地。那宋朝兵刀,久已撤回,全凭着和议。忽见金人来攻,那个是敢守敢战的,弃了城池,到处迎降,又尽为金人占去了。此时秦桧见金人背盟,也慌了。怕高宗责他误国,内外旧臣蜂起参劾,又怕再用张浚回朝,讲起恢复,破了和局,日后再没有个把柄。使人探高宗的口气,说:“纵然失了国,也不用张浚一等人。”秦桧就知高宗和议已定,牢不可破。有诗叹高宗之暗:   敌国仇深不戴天,恰从奸计愿称藩。   败盟犹信和戎好,偷向江南号苟安。   当日刘琦、岳飞奉旨去安抚河南、陕西退回地界,久知金人败盟,不曾废弛了兵政。忽然兀术攻取江南,撒离喝攻掠陕西,被刘琦在顺昌大杀一阵。兀术自己索靴上马,围住顺昌七日七夜,被刘琦设计,昼夜杀败。不能取胜,逃回汴梁。岳元帅遣牛皋、张宪把撒离喝战败,来接应刘琦,合兵大战,连胜了十二阵,破了他拐子马,直赶到朱仙镇,去汴京四十五里。岳元帅命军修复宋太祖太宗历代陵寝,指日过河。吓得金人全不敢渡河出头,把汴京得的宋朝宝器,连夜使橐驼车辆,往北如流水的运去。   金兀术又虑金主新立,朝廷大将争权,不便久留在外。到了次日,见岳元帅兵到朱仙镇,百姓们在山寨的上千上万,俱来送羊酒迎兵。兀术次日安排往北拔营而去。不料有一书生扣马而谏说:“太子不可因一战失利,轻弃前功。如今秦丞相力主和议,久命大将班帅,今日岳元帅立功,秦桧决不喜他。只暗暗使人通知秦相,诏他班帅,此不战而坐享太平之福。如此计不行,那时太子北归未晚。”兀术闻言大喜。一面使精兵把住河口,使岳飞不得过河,一面使奸细往秦相国处求解,把私书封入蜡丸,自有汴京往江南的熟人,星夜飞去请诏班师不提。   战败金酋百万兵,中原指日望清平。   何来狂士翻留敌,自古书生败国成。   看官听说,兀术太子因何与秦桧交密到此好处?原来这秦桧夫人王氏,颇有姿色,机巧伶俐,淫邪非常。当初掳在金营,先做了兀术的夫人。过了年余,哄得兀术欢喜,叫将秦桧来做个记室,又把王氏讨与秦桧。王氏时常往营里去,弄得个兀术昏迷了,两人非常的情厚。那秦桧又故意将王氏去奉承兀术,以固其好。因此兀术与秦桧夫妻三人,是一个枕头上朋友,如何不相厚。当日不写书与秦桧,却使一心腹人叫王伯当,极是能言,带了五百颗明珠,写了一封情书与王夫人,上写“如不急救,我将你夫妇北方设计通谋的事一一说出。除非杀了岳飞,和议方成;如不杀岳飞,万无和理。”不消数日到了秦府,先通知王夫人看了书,收了明珠,和秦桧商议:今兀术被岳飞因住,如不班师,金朝将你我通谋的盟誓要送还南朝,那时私谋泄漏,性命不保。不如把岳飞诏回,我知金牌为御前的军令,一牌不到,以达旨论。今连发十二金牌,再用朝廷手书御诏一道,自然班师。那时将岳家父子尽削兵权,使他随朝听政,另寻一个题目,杀了。三日,浑身俱是箭眼而死。王氏梦至阴司,桧与万俟枷受剐,曰:东窗事发矣,与二子俱死在一月之内。到了孝宗登极,封岳元帅为鄂国公,加武穆二字谥法。削去秦桧官号。一日暴风雷雨,将桧坑掘平,雷击尸碎,才见奸臣之报。宋人当时题诗秦桧之门曰:   格天阁在人何在,偃月堂深恨亦深。   曾共銮舆衔白璧,空于花坞贮黄金。   和戎计遂兴罗织,误国谋成有照临。   可恨神奸终正寝,故教诛击到如今。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走江口月娘认子 下南海孝子寻亲   竹林深处挂袈裟,行脚十年未有家。   破戒偶沽彭泽酒,逃禅不饮赵州茶;   钵分香积仍施食,杯渡沧溟省泛槎。   诸佛行藏原不定,杖挑明月又天涯。   单表了空在淮西巨寇李全寨里,逃下山来。多亏锦屏小姐,一力主张送他衲裰木鱼,后山小路,大宽转走上正道来。了空一路化斋上南,不则一日,到了淮安府。正遇南北交兵,金兵满路,了空披着个破衲裰,也没人问他。直到了淮城,一路茫茫,那里问母亲和玳安的信息?因孤身年幼,不便独行,只得一路上遇寺投寺,在丛林里安身。听得敲板吃斋毕,随大众上堂功课,各人安单。原来过了淮安,寺宇庵庙甚多,倒不愁没有饭吃。只是南北大乱,几番兵火,人民逃亡大半,没个定家。我的母亲小玉,一别十年,不知流落在何处。又不知玳安和我在破庙里宿时,半夜遇见强盗,不知是杀了,不知是回了清河县,不知是自己南来,找寻我母亲哩。寻思的没处寻思,自己想道:我只为寻问母亲,发愿南来,如不得见母,又说甚么参禅修道。走遍天涯,也要见母方还,料想韦驮菩萨,岂不慈悲照见?因此一念南行,再无退转的心。   走了半月,到了扬州江口上,见南兵盘诘,不许北人过江,只得又走回扬州。闻得有一座天宁寺,丛林广大,甚有禅林规矩。进得寺,见了知客,送到十方堂单上安歇,随众吃饭。那单上满了,只有一个小和尚,约有二十岁年纪,恰同了空一处安单。细问了空来路,说是山东东昌府清河县,因为探问母亲,在淮安府多年寄居,特来寻访。不料行到半路,遇盗掳到了西山寨里,住了一年,才逃得回来,又不知老母流落何处,一地里乱找将去,只凭佛菩萨照怜罢了。说毕泪如雨下。一单上僧人,也有老的、少的,见了空不上十七八岁,这等孝心,十分怜惜他。道:“你这个师兄就是个孝子了。尽得人伦,就是佛法。我们俱是游方行脚的和尚,或是人家请去讲经礼忏,或是寺里请去水陆道场,哪里不去的。你写出家乡住坐,母子的姓名,我们在方上替你打听,也是好事。”这了空谢了众人,就借了一张纸,上写道:   “家住清河县,原任提刑千户之子,乳名孝哥,在南城毗庐庵出家,法名了空。因生母吴氏,大兵赶散,同家人玳安南来访寻,路遇强贼,半夜失散。今了空南行乞化访母。如有慈悲檀越,方便法师,觉得信音,即在天宁丛林报信,胜造七级浮屠,母子三生图报。”   了空将姓名乡贯写毕,朝大众单上合掌问讯,众僧也各赞诵。将此字帖贴在十方堂廊下,使大众得知,以便访问。原来同单的沙弥,就是淮安寺湖心长老的徒孙,原是扬州人,因金兵破了扬州,也回来探母,不料母亲搬往镇江去了。因韩都统守住江口,这些扬州百姓,多有逃躲在江口村里避兵的,明日也要往江口去,二人同宿了。俱是访母亲的,了空问他法名,叫做如惠。次日起来上堂,功课已毕,吃了早斋,如惠别了了空,要过江探母。了空想道:我在此处也不是久住之法,既然探访母亲信息,这丛林里如何打探得出俗家的信来?不如同此沙弥一路南行,或者下村化斋,还好探问。就与如惠说知,一路作伴过江,如惠甚喜。了空取禅杖、木鱼,披上衲裰,和如惠一路而去。《华严》论赞曰:   德生有德两相融,同幼同生意莫穷。   同在同修成解脱,同悲同智显灵功。   同缘同想心冥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要一生成佛果,毗庐楼阁在南中。   二僧过了瓜州,搭了一只载人船过了江,如惠自往他亲眷家去看母,了空别了如惠,上甘露寺丛林打斋去了不提。   却说吴月娘自从祝发在湖心寺东村观音堂里,和玉楼两个寡妇作伴,玳安自在湖心寺丛林安身,每日到庵上打柴做饭,真是一个出家道人,从不和妻子小玉同宿,十分可敬。听得金兵破了扬州,杀掳的妇女不知多少,那里想去找问孝哥的信。到了半夜以后,金兵退回淮北,南宋兵马、岳元帅直赶过淮安,这些百姓才得安身。略有回来复业种田的、开店的,又像是个世界。到了四月初八日,是湖心寺浴佛道场,月娘和玉楼商议:“我有一个心愿,要到湖心寺里烧疏,祈保母子团圆。只是没有布施,不好空去得。”玉楼还没有答应,老姑子道:“如要发原求安的疏,不消甚么布施,到寺里请了香烛,央知客师父写了乡贯姓名。或是求安祈福他有印就的疏条,佛前烧了。若是俗家,还乞化米面,香油衬钱,你我比丘尼,和男僧一样,只拜佛念一卷《报恩经》就烧了疏。果然日后你母子得见,做个三日道场,就是大布施了。”说得月娘大喜。   到了四月初八日,月娘、玉楼同小玉俱各斋沐了,上湖心寺来。月娘是尼僧打扮,已是学得堂经烂熟。项挂数珠,僧帽戒衣。这几年流离困苦,日夜想儿,不觉老得面黄纹绉,很像六十余岁的老比丘。也是天生该佛门修行,自然就像方上的尼姑。到了湖心寺大殿上,见了知客,问讯了,引到方丈,拜了长老,说是要许愿寻儿,烧一道疏保安求福的。长老允了。交与管文书的僧人去写填乡贯已毕,才使上奉教沙门的印,长老画了花押,向佛前烧化不提。   原来了空在扬州天宁寺丛林单上遇见沙弥如惠,就是长老的徒孙,才从镇江回来,他管殿上填疏的。一见了月娘是个尼僧,领着一群女众进寺门参见长老,就知是半路出家的。又见他写乡贯姓名去填,写下西门吴氏,系清河县山东籍,在观音堂出家,为失迷孤子,哀佛慈悲,完全骨肉事。填毕了疏,想起扬州阳见了空和尚,他说是清河县西门千户之子,莫非这就是他母亲,如何出家做了尼姑?化疏已毕,细问月娘:“自幼出家半路出家的?”月娘答道:“因找寻儿子,在淮安不能还乡,在此出家。”如惠又问:“令郎甚么年纪?”月娘说:“今年一十七岁。七岁上清河县遭金兵拆散,已是十年。只道是不在了,原来也出了家做了和尚。上年同家人玳安闻知我在淮安,南来寻访,不料又遇了土贼掳去,不知死生如何。因此这条心肠不断,还指望母子相逢,特来大刹许愿,佛前化这道疏,日后果得相逢,还来答报三宝,另做道场。”如惠同知客留月娘一起在斋堂吃茶,才细细说起:“在扬州天宁寺,曾遇见一个小沙弥,名唤了空,同单上一宿,也说是山东人,来南方探问母亲。写了一个乡贯名姓,贴在十方堂上,求这方上的师父们通个信息。到了次日,同他过江去了。莫非就是令郎么?”说到此处,玳安上前问:“了空穿的甚么衣服?”如惠说:“是一件大破衲裰,倒不像是他的,多是方上化来的。”玳安道:“原穿的是一件大破皂布单直裰,衣服虽然不对,却是真信。”问了是三月初四日在镇江作别。月娘大喜,向佛前韦驮拜了又拜。可见佛法慈悲,一时间就得了真信,岂不是观音的灵感。即时起身辞别了长老,回东村观音堂去。大家欢喜,和拾了一个元宝一般。又借《华严经》贯诗:   楼阁门前立片时,龙华施主几时归。   不惟弹指观深妙,又听慈音语细微。   理智化为身日月,菩提心是道枢机。   许多境界无来去,万里天边一雁飞。   月娘得了孝哥的信,昼夜思想,恨不得一步赶上,母子相见。先是欢喜没有儿,忽然有了儿;后来日日悲感,有了儿又恨不得见儿。那日和玳安商议,要同上镇江去找寻孝哥。自家又是尼姑,满口的功课都会了,又有玳安领路,不比以前妇女空身远行。因此辞了玉楼,要起身南去。玉楼自知月娘思儿心盛,不好留他。那观音堂老师姑说:“我当初出家,曾许上南海落伽山参拜观音菩萨,到今兵荒马乱,二十多年不曾了得心愿。你今千里寻儿,虽是出家,终是个妇道家,见人口羞面嫩,我今陪你南行,了此心愿。等你儿子相见了,我自去南海烧香。”月娘大喜道:“老师父肯和弟子同行,越发好了。”看了一个出行的吉日老师姑把庵上米粮家器,交代与玉楼和一个火头看守,和月娘、小玉、玳安一行四众,打扮做行脚烧香的尼僧。炒些干粮,玳安挑了行李,扁拐蒲团大瓢木鱼卧单等物。玉楼送上三两路费,劝月娘“见了孝哥,早早回来,我在这里望大姐姐,就是个亲人了,千万休撇下我去远了。”姊妹洒泪而别,又到湖心寺寻见如惠,细问了空去路。如惠道:“我同他过了江,因家母在姊妹家,住在城里,他自往甘露寺投宿去了。”月娘又求如惠写了一个路程帖儿。一行四众上大路而去。   不消说饥餐渴饮,一路投寺观安歇。过了扬州,直奔江口。玳安挑着行李,先去觅船。只见一船人坐满了,月娘众人上得船舱坐下,玳安在船梢上,却有一个老和尚先在那里。玳安问:“老师父是那里寺里?”老和尚道:“是这甘露寺的,”玳安问:“贵寺还开从林接众么?”老和尚道:“一个有名的古刹,在江南头一个路口上,怎么不接众?”玳安道:“有一个小沙弥,名叫了空,可在你丛林里么?”老和尚顺口答道:“正在家管殿上的事哩。早起来撞钟打鼓,都是他一个,好不勤谨辛苦哩。”玳安听了空有信,连忙向月娘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提。原来这和尚耳聋,他寺里法师叫作宝公,误听做了空,正是各人说各人的话。行不多时,过了金山江口,上岸来不多路就是甘露寺。一路回廊上去,江天阁、海狱庵、刘先主孙权试剑石多少胜景。月娘一行四众,没有闲心观看景物。进到大寺,先拜了佛,就投斋堂来。这比丘尼和男僧不同,只留一斋,原不留宿的,因此知客不来照管。月娘走到丛林单上一看,正敲板吃午饭,满堂僧行有二百众,俱在大长条凳上低头吃斋,见月娘进来让坐。月娘不好住下,使玳安细细看了,那有个孝哥。说说不及话,船上的老和尚背了半义袋米摇进寺来,玳安问道:“师父,你说了空的,今在那里?”老和尚道:“你们随我进来,他在殿上管事,却到这十方堂做甚么?”引着一行四众穿过塔房、厨房、经堂,到了一座客厅,桌椅鲜明,挂一幅观音出山像。让月娘众人坐了,他却去传宝公出来。月娘心里自想,儿子年小出家,到此大寺,就这等有个体面,好似个堂头一般。等了一会,一个沙弥先捧出四盏茶来,众人吃了。只听方丈里敲了一声云板,几个沙弥拥着一尊法师出来,但见:   头如苍雪,重重螺顶出圆光;眼似寒星,摺摺衣纹多道气。才向匡庐、入定竹林经一夏,又回江口谈禅。北固说三生,鹤随飞锡过江东,龙负净瓶游海上。   原来这法师就是毗庐庵的雪涧老和尚。因王杏庵修完大殿,向南海探取明珠,要接引了空回寺,改名宝公禅师。先到匡庐过了夏,来到甘露寺,见南北交兵,不便南行,本寺长老留在方丈里,又设了水陆道场三十昼夜,超度阵亡的冤魂。这聋和尚只听了空二字,误听做宝公禅师,说这一行尼僧是来随喜水陆道场的。聋和尚从扬州化回盏米来,船上遇见月娘,错领到这里,也是月娘有缘,佛法中接引,日后完聚,埋伏在此处。   却说月娘一行四众,坐了一会,专等了空出来。忽然里面走出一尊法师,有七旬以上,古面庞,眉碧雪顶,见月娘一行尼僧只当作路远进香参禅,问道的,上了禅床,朝南坐下。月娘众人只得朝上参拜,不敢说出找寻儿子,误听了聋和尚的言语来。宝公禅师便问:“比丘尼二人,不似参方行脚,有何事参见和尚,请俺升座。”月娘唬得默默无言,答不出话来。亏了老师姑终是出家多年,听过讲经的,晓得规矩,上前合掌问讯说:“弟子是山阳县湖心寺庵上出家,从不曾听法师说法,闻得甘露寺老法师做水陆大会,特来瞻仰皈依受戒。”宝公听说道:“比丘尼出家先受戒律,才讲圆通,不断爱根,如何讲得受戒?我看你二比丘尼,这个后来出家的,却是你的徒弟么?”老尼道:“是乱后出家。他有一件心事,南海进香,即找寻儿子,求法师慧眼一观。”法师闻言,闭目入定,有一盏茶时。笑道:“原来此会甚奇,只要虔心前去,自有相逢之日,去罢!”说毕下座,扬长退入方丈去了。月娘大喜,一行四众,自去投尼庵去不提。   却说了空那日过了江,到甘露寺宿了两夜,没处找寻母亲信息,发愿上南海烧香,亲见观音菩萨指路找母。托钵化斋,过了镇江丹阳,画化长街夜宿古庙,要受些苦行,才见他一点孝心。原来江南雨连绵,了空不服水土,到了宁波府,感了一场瘟疫大病。五日不汗,在一座关王庙里寄宿,看看至死。庙祝是个道人,怕了空死在庙中不便,只得赶出庙来,在大门底下仰卧。四顾无亲,水米不得到口,眼见得凶多吉少,可怜今生不得见母。了空双眼落泪,惊动韦默菩萨,到一更时分,送一碗凉水来给了空吃了,即日出了汗。这是了空行孝,只受七日之灾,从声闻缘觉,证入普贤苦处行。好了数日,将养身子壮了,依旧托钵化斋。等了一起香客,是山东临清善人,当的南海进香社,僧俗有百十人,搭了个舱,同这些善人过莲花洋,朝南海去了。船到海中,忽然起一阵飓风。但见:   长年胆怯难回舵,艄手魂消急落蓬。   瞬息千山如鸟过,洪涛一叶舞天风。   原来过海极怕飓风,一时间不得到岸,又用不得槁撑橹摇,只好抛锚在海中,一任风飘浪滚,多有翻船覆水的。大风一夜,将吹到日本倭国地方,这一船人有一百多口,那有粮米。不遇着顺风回来,也要饿死在海里。众人也有哭的、叫的、念佛的,总是无路逃生。了空把心定了,口中默念观音经、陀罗尼咒,日夜不绝。忽然梦入一岛,见楼阁重重,与虚空一样宽大,也不知几万丈高;又内藏着千百重楼阁,中间都是观音。他母亲吴氏跪在面前,却又是几千重楼阁里。观音菩萨和母亲面前,俱有了空跪著念经,一处处光明透现,在虚空中不见大海,也不见人船在那里。到了天明,早已一帆风送回南海岸边。诗曰:   五日由旬摩顶间,本无风浪亦无山。   如登彼岸随朝转,似过长风念鹤还。   楼阁重重天不夜,毫光炯炯月无关。   由来佛母无分别,行满功成只等闲。   不知了空进了南海,何日得会母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面前母逐亲儿去 衣底珠寻旧主来   一卧西湖梦欲醒,宋家烟雨隔南屏。   君臣不洒江山泪,驼马常流草木腥。   说鬼偶然残脉望,传经谁可听伽陵。   紫阳问道无余答,止记前身鹤是丁。   话表月娘一行四众,辞了宝公禅师,一路面来。玳安挑着行李,小玉扮着女道,老师姑敲木鱼化斋。止有月娘终是见人羞惭,不像个久出家的。幸得南方家家好道,不消念经,就送出斋供来,还有送上布施、铜钱、白布的。只是一路茫茫,或投寺院安歇,或是搭载渔船,漫山过水,走了两月有余,到得临安,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秋尽冬初光景。那里去找问孝哥信息。到各寺里得个影儿,不过自游僧挂搭,及至寻到近前,又不是了。月娘昼夜啼哭,老师姑劝他虔诚,亲上南海,祈求菩萨灵感接引,休把儿子放在心上。倒是爱根牵缠,不算一心修行的了。   月娘没奈何,只得随众南海。过了钱塘江,问定海的路,水陆一千余里,到了绍兴府地方。赶不上程途,天晚下雨,把衣服行李湿了。路旁一座火德真君庙,叫开庙门问路,却是一个尼姑庵,叫了半日不应。只听得里边叫了空开门,喜得玳安忙叫月娘不迭。走出一个小尼姑来开门,年纪二十余岁,生得且是秀雅,一团和气,让进月娘一行进庙去了。一个老尼姑有五十余岁,住着拐杖,一似瘸子般,却是一双小小脚儿,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忙问月娘何来,月娘和老师姑细说了一遍:是朝参南海的,到了宝方,天晚下雨,借宿一宵。籴些米来,常住里吃斋,不敢打揽。老姑子道:“十方贤圣,就有十方接待,我这小庵虽不留众,几位师兄远来,难道一顿粗斋备不起。”忙叫徒弟了空备斋,一面斟了茶来吃了。玳安放五行李,也去帮他担水烧火。原来门前一个神泉,用竹竿直引到屋里灶前。南方丛林里,多是如此方便。少顷煮得饭熟,用大盆捧将来。两碗腌笋,两碗腌豆腐,又是酱炒面筋,一碗煮的干藕,两碟盐豆儿。晚斋已毕,玳安自去庙门下打一个草铺。月娘和师父一床。没有闲床,小玉要在地下睡,那小尼姑道:“我两人一床上将就过这一夜罢。”老瘸姑子自去里面一张禅床上睡去了不提。   原来这小姑子法名也叫了空,和小玉在外间一张绳床上睡了。睡到半夜,小玉是走路乏倦了的人,丢下头的睡着,脱了上衣,只穿着小布裤儿,一个旧绢抹胸儿,不解中衣,只松了裤带。那知道尼姑不是雌的,却是个沙弥。这了空悄悄钻过小玉身边,一头并枕,用手摸他的乳头儿、肚皮儿,渐渐摸到下边,把裤带替松了,小玉哪里得醒。这了空久在此庵,与老尼姑狼狈为奸,无恶不作,良家妇女被其诱逼失节,且有含羞自尽者,不知凡几。今日明欺女众,色胆包天,假装翻身,竟非礼乱动。   小玉猛醒,忙问道:“是谁?”只道是玳安久不同宿,一时间进来偷野食吃,那晓得这小姑子是个雄的!疾忙推开身子,却是这小姑子了空。小玉道:“你是姑子呀,如何这等无礼?”那尼姑嘴里只好叫“好人!”小玉不敢高声,道:“好出家人,你不是个姑子,倒是个和尚!”连忙跳起来,找衣裳穿不迭。姑子道:“我就是南海大寺里的沙弥了空,常来这庵里行走。我这南方,常是尼僧同居,你要走漏风声,坏我们的戒行,叫你回不得北方。快快上床来,依我睡了就罢。你要不肯,我随你到了南海,也逃不出这座寺去。那个和尚没有几个尼姑,那个尼僧没有几个和尚。只除非是个观音菩萨,是个真修行的。”慌的小玉大叫,惊醒了月娘、玳安,一齐起来,小玉又不好明言,只说有贼。这小尼姑开了门一直走了。闹到天明全没敢睡,黑暗里收拾行李,去辞老姑子起身。只见老姑子在房里大骂:“那里来的一起村野侉蛮妇们,平白的到我庵里作践骗了斋吃,还半夜起来打劫!天明我和你见官报县,决不干休!”月娘明知他羞了撒赖,只得忍气吞声,走出庙来,上了大路,从今再不信这尼姑和尚。一路小心,过了宁波定海地方,望见汪洋万顷,就是南海了:   浩渺接天,泓绝地。南极朝宗,为日月归藏之府;东江总派,收岷峨尾间之区。名山渊渚,旁结雁宕天台;禹穴会稽,下接番禺闽岭。龙宫千丈,挂冰绡鲛人织锦;蛟窟万层,排云窦蚌母含珠。海帆几片日边来,梵阁千层天外起。   原来过海船,不等风顺不敢开,不等人多也不肯开。月娘等在海边村里寻了一口庄家的屋住下,使玳安下乡化些米来。连住三日,等得一起镇江进香善人,和些僧众们上了大船。抛了神符,拜了菩萨,齐声念佛,和着灵感观世音慈悲名号,才敢开船。月娘一行四众,随在船梢上过海不提。   却说了空从渡江南来,在宁波得病,渡海遇了飓风,幸喜倒遇顺风,吹回船来,得登彼岸。因想这南海地方空阔,大寺小庵,名山净室,不止一二百处,那见我的母亲。就是玳安也不到这里,那里问他们去。就往南来,也无处找寻。因此写了一个木牌,挂在胸前,是“了空化斋”四个大字。虽到海中,不去安禅听讲,只在各处化斋,以便探取母亲信息。   那日月娘一行过了海还隔菩萨的大寺有四日的路,也要探问孝哥信息。使玳安扮作道人,去左近寺庵里化米,好访问信息。那日玳安化斋去了,月娘在一个施主寡妇人家吃斋。天晚了,玳安不见回来,只好借宿在此等玳安来,明日进山。黄昏时候,只见了空披着衲裰,进得村来,朝着小玉问讯,只说他是本处的善人女道,要在此化斋,方便投宿。这小玉略识几个字,见胸前挂着牌子,是“了空化斋”,想起那一夜假姑子的话来,说要随我到南海,好歹不肯放空,这厮想是知我们过海,随后赶来了。慌忙与月娘说知,那了空远远立着,还不曾开口,只听小玉、月娘,秃长秃短一顿臭骂。了空不知是那里帐,可怜忍气吞声,回步而走。自古道: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一个佛国地方,这位女菩萨和这比丘尼们,全不学好,就不布施也罢,因何破口伤人?了空低头去了。诗曰:   姓名面貌几曾真,真假相疑疏间亲。   认贼为儿多自误,将仇逐子是何因?   曾参投杼疑慈母,阳虎招尤误圣人。   衣钵不逢真骨血,当前错过失金针。   看官听说,了空母子对面不相认,难道小玉也不记得孝哥模样?原来七岁上被兵赶散,做了十年沙弥,改头换面,长破了面皮,又经了一场大病,枯黑干瘦的一个小和尚。这月娘也做了尼姑,老了许多,自然对面两不相认。小玉夜里吃了假姑子的亏,白白的被他弄了一肚子恶气,如何不骂。了空自去投古寺打斋过夜不提。   天将入夜,玳安回来,化了五升米,说道遇着人家斋僧道场,留着吃了三个大油饼,又是一百铜钱,又打探出一个喜信来。月娘问道:“甚么喜信?”玳安道:“我问这斋僧人家说,有个小师傅名叫了空,可不知南海丛林里有这个名字没有?”那家道:‘有个了空,时常在海中各村里化斋。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只在这几座寺里,他又不安单坐禅,说是探问母亲的信。’这个信是真的了。当初和他南来找娘,他原说要朝南海的,我明日早起去,把这各村里一问,他既有了招牌,就好找了。”   月娘、小玉听了一惊,向玳安道:“今晚来了一个了空,想起那绍兴府假姑子了空来,怕是他装作化斋,又来赶我们的,被我们大骂一顿去了。也是一时性急,不曾问得明白,他就去了。那孝哥当初也不是这等一个黑瘦的。”玳安道:“一个人隔了十年多,又剃了头,那里认得去?这多是孝哥了。”恼得个月娘一夜没睡,把不到天明,叫玳安各处去找不提。   却说了空因找寻不见母亲,不敢投寺安置,白日各处化斋,夜在山岩树下打坐,也不怕狼虫虎豹,发愿今生不得见母,决不还乡。那日走到一坐山崖边,只见一个白衣贫婆,在山涧边折洗破衣,见了空来,坐在一株松树根下打坐,便问了空道:“小禅师,你有甚么衣服脱下来,我替你浆洗浆洗。我在前庵里住,有个儿子出了家,来此看他,替他折折衣服,也是生他一场。这些身上垢腻,通洗不净。只有这个涧水,是老母濯垢泉,随甚么破坏直裰,一经了这水,都是光明干净的。又不沾灰泥,又坚壮耐穿,现不得破的。”了空大喜,急忙脱下这件破衲裰来,看了看一片片补得破布铺衬,一年多不曾离得身子,这些虱虮灰垢,都生满了。那得这个女菩萨一片好心,休说替我浆洗,就拆开缝补的几针,也就是布施了。要脱下来天又寒冷,没得替换,只得问女菩萨,借过针来缝缝也罢。那白衣婆婆揭起襟底,一个金针送与了空补衲。好个金针,偈曰:   不是凡铜顽铁,曾经水火磨成。拈来切莫暂停工,绣出鸳鸯交颈。最怕一针有错,乱丝积缕难成。穿针孔要分明,乞巧天孙觑定。   了空得了金针,将破衲裰取将来,放在石边,看见前襟底下一块破布,高突突滚将绵絮出来,有些破绽,用针挑起这块布来,抽出些絮子好补。不想揭起破布,露出一个黄纱囊来,不知是甚么物件。用手一捏,沉甸甸、圆碌碌,折开一看,原是一百八颗七宝佛首的数珠。这件破衲裰中,如何有此异宝,才待告诉婆婆,抬头一看,那里有个人影儿。把手内金针,疾忙把珠子缝上,藏在胸前,使金针在一起。在濯垢泉取出钵盂,盛出一钵清水,先洗净钵盂,却取第二钵水洗净面上尘土,又取第三钵水一饮而尽。觉五内清凉,尘心病体,一时洒落。真是甘露洗心金骨换,醒醐灌顶玉池融。了空披衣托钵,从山涧边来,远远望见一个道人,挑着扁拐蒲团,大踏步走得将近,看着了空从山下过,他却立住了脚只管细看。等这了空到面前,这道人呵呵大笑,大喝一声道:“你走那里去?”吓得了空只当作截路贼兵,劫僧的外道,睁眼一看,却原来是玳安。怎么也来到这里,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诗曰:   越水吴山何处寻,主人原不隔前林。   濯将法水还三宝,收得明珠直万金;   手拈菩萨慈母近,眼看彼岸道师临。   团圆正好回东土,听取潮音观世音。   主仆二人,一僧一道,坐在道旁一块盘陀石上,各人细说别后之苦。玳安说:“大娘为你出家做了尼姑,远来找你。前日说骂了你一顿,原有一个假了空,装作尼姑,只当你是个假的。”了空大笑道:“我只知一个了空,那知道弄出许多假了空来?果然骂得我没处去。又诉说,被贼掳在山寨,遇着锦屏小姐,放我下山,一路找寻没信,才到南海,不想此处相遇。”真是千言万语,一时难尽。说话多时,天色晚了,问道:“玳安,还有多少路才到母亲住处?”玳安道:“我听得有一家善人斋僧,知道你在这里左近,走了几处,俱没有信。不知你走到海边村里来,我出来了三日,这山路黑了,又怕有虎,今日回不去,且到寺里宿下,明日走罢。大娘在村里等我信,不知怎么焦燥哩。”了空道:“前边有座小净室,一位苦行老和尚,我常来投宿,且去打搅他一斋。”说着话,二人走到门前,只有两口草庵,师徒二人住着。以耕种石田为行,也不参佛念经,每夜打坐不睡。听得狗叫,小沙弥赤着脚来开门,认得是了空,请进来上绳床坐下。没有夜饭,却是一锅蔓青和些山竿,煮得稀烂。烧得松柴满屋松香。各人吃了两大碗。了空还念了功课,同玳安上床睡去,次日才去拜见母亲。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龙海珠还儿见母 金梅香尽色成空   长林松下喜髡头,摩顶堪同古佛游。   山鸟自鸣秋后月,白云常淡雨前秋。   因无功力悲伽释,徒有文章笑孔周。   昏夜漫漫愁未旦,草堂独卧一灯留。   单表月娘、小玉、老师姑三口儿在善人王寡妇家住下,闻得玳安说孝哥有信,喜得月娘一夜不曾睡。等到天明,使玳安左近寺院边找,都有信息,只是找不见。辞了月娘,要过山去远寺里跟寻。月娘说:“我们在这王施主家等你,切不可去远了,等你回来,还要过海朝落伽哩。”玳安说:“我知道了。这山上净室极多,知道他在那个净室里。一个孤人,那里藏不下他。既然有信,娘也耐心等等。”说毕扬长去了。等了二日不见回来,常在门首使小玉张望不提。   却说河南来进香一会的男女,原同月娘搭船过海。内有尼僧四众,两个老的,五六十岁,两个小的,不上二十五岁,甚是清雅。因过了海在山下住着,也等顺风,要朝落伽,才到大寺里进香还愿,做道场拜佛忏悔。艄公因人少不肯开船,这些尼僧,见月娘一行也是尼僧,走来约月娘同过去,问了问月娘,原是山东东昌府清河县人。月娘问,道他是汴京大觉寺的尼僧,也没问姓名来历,约就过了明日早下船过海。如今有百十众香客才开船,不是一两个人过得的。月娘支了船脚与他,和老师姑急要趁船过海,又等不见玳安回来。到了明日,众人急等月娘开船,没奈何只得留下小玉,在王斋公家里等玳安:“叫他在村里等罢。我随老师父朝了菩萨,也完了心愿,遇顺风不过二日就回到这里了。”说毕辞了王寡妇,和老师姑胸前挂了香袋数珠,念佛前去。这山下一条小港通潮,进得大洋,望落伽山开去。   原来南海周围三百余里,内有观音菩萨正殿丛林大寺,不是落伽山。这落伽乃菩萨修行的仙地,黑海洋里,风浪极大。这些善人进香还愿,只到了大觉寺里烧了香蔬,就算是志诚了,没有敢进大洋来落伽亲朝菩萨的。这落伽山下普陀岸、紫竹林、潮音洞,活现的一尊观音,叫得应、看得见的。但人虔诚,处处都实相。也有白鹦哥、五色莲花、宝栏珠树、金碧莲台。如不虔诚,只见一座空山沙岛,几块顽石。又没有寺院,各人带着口粮净水,受饥而回。还有覆舟之恐。因此香客多不敢去,只完了进香之名便罢了。月娘一行众人上得船来,只见甘露寺宝公法师,挑着锡杖也来赶船,月娘不敢相认,只和这东京女僧们叙起家乡,问了姓名。这年小的一名莲净,一名梅心,和这两位老师,俱是大觉寺出家。因东京四太子废了刘豫,把大觉寺天火烧了,这些尼姑都往外住,各寻净室。因此二尼随众南游。问了月娘,也将出家根由说了一遍。正遇北风,把船抛在港里等风不提。   却说玳安遇见了空,主仆二人夜晚不敢独行,宿在山上净室里。次日天明也不吃早饭,辞了老僧,走下山来,往山前王寡妇家来。走得天黑,才到得村口,已是点灯时候。只见小玉立在门首,见玳安远远领着个小和尚来,知是孝哥找着了,忙忙迎将来,笑嘻嘻道:“今日可怎么也找见你了!”了空细看,才想起小玉当初背着我到处逃躲,今日在此相见,不觉眼中落泪,便问“母亲可在屋里?”小玉道:“等了你们三日不见回来,和一般香客进海朝落伽去了,不过二日就回来。怕你们没处寻,留我这里等你。他师徒二人随着些姑子去一日了。”说毕进了王善人家。   王妈妈出来,甚是欢喜,说:“菩萨甚是灵感,母子重逢。”忙忙安排着饭给了空和玳安吃了。小玉自去房里独宿,了空玳安在外边睡了,商议道:“我来南海一月有余,也要亲朝落伽,只因母亲不见,难以远去,今日正好趁船同上落伽,亲谢菩萨接引我母子大恩。似这顺风一潮就趁上了。也朝了菩萨,又见了母亲,岂不两便?强似你我在这里坐守。”玳安道:“也说得是,只怕没去有的顺船。”早起来山头一望,见一只大船,正在港泊着哩。原来没有大蓬,是一只平底宽船,只一根小小桅儿,扯着片竹篾蒲席,不甚齐整,却也坚固。玳安上前问:“这船可上落伽去么?”内有一个老船公,白须有七十年纪,领三个水手,俱是道人打扮,包巾道衲,见了空玳安问船,道:“你们上落伽赶香客进香的么?”玳安道:“正是了。”老艄公道:“我是龙艄公,你只要多把些船钱,管今夜早潮就赶上了。”玳安许他五钱银子,二斗饭米,船公嫌少。那水手道:“他是个出家人,那有得多银子。我送他一程,踅过山去,在大寺门首载香客罢。”忙叫:“上来,上来!”这了空玳安各挑着随身衣具,上船坐着,顺风一阵,早送出港入大洋而去。正是:   前船才去后船开,前浪初平后浪催。   滚滚波涛千古恨,飘飘舟楫几时回。   到头莲域儿逢母,入掌明珠蚌有胎。   同上法船登彼岸,一花五叶出潮来。   原来大海茫茫,瞬息千里,各人驾的是各人的船,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前后的路相望,看看赶上,忽然一阵风潮,又隔得不知多少远。因此海船极是难追赶的。行到午夜,只见前船上一点灯光,如渔火相似。始初只有灯盏般大,后来渐渐开朗,似车轮样,火光乱滚起来,忽然又灭了。满海黑云如絮,海水泛涨,好似锅滚一般。只见来了一阵怪风,那龙艄公道:“不好了!龙来取珠了”。玳安问道:“如何龙来取珠?”老艄公道:“但见海中有珠宝,就有宝光射到龙宫海藏里面,似一般虹光相似。龙王上来取宝,海水翻腾起来,船不能行,必有覆舟之祸。除有大神力护住珠宝,龙夺不去,才可以保全的。”说不及语,只见海中泛起火光来,照见两条神龙在海中翻波搅浪,鼓鬣扬须夹近船边。通船梢公水手,只是念佛,那船一似随风柳叶,逐浪桃花,团团转将起来。眼看要翻,只见了空上船头盘膝而坐,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一时间风急水涌,两条龙夹船而行,耳边风雨之声,半夜里不辨南北。撮到落伽山根下,先闻得大船旁边“扑通”一声,早把这船桅吹折,船翻转来,一船人沉落海去,乱叫救人不迭。这先泊的大船上人多手快,早把了空玳安从水里救起,眼看着一只破船,连梢公水手沉下海去,影也不见了。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