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 第 16 页/共 22 页
饥食山中野菜,渴饮涧下清泉。我今功行满三千,暂向人间游玩。
说行至洛阳地方,荒郊野外,只见一堆骸骨,暴露在地,不由庄子伤心感叹:
诗曰:
路逢骸骨在荒,庄子伤心两泪流。
你是何人亲与故,只为生前不肯修。
[耍孩儿]唱:
我向前细细寻,又退后默默思,可怜你三魂五藏无踪迹,只见饥鸦啄破天灵盖,饿犬伤残地阁皮,模样儿真狼狈。映斜阳眼中睛陷,受阴风耳窍风嘶。莫不是男子汉,妇女身,老公公,少小儿,住居何处何名姓,莫不是他乡外郡风流客,百姓军丁灶匠藉,因何死在荒郊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今日里谁哭谁知。
莫不是把钱财离故乡,为功名到这里,时乖运蹇逢奸辈;莫不是持刀自刎因争斗,久病难调少药医,在此谁来替?只落得朝攒蝼蚁,夜伴狐狸。
莫不是因贪杯丧了生,为恋色害了己;分财兢产闲争气,或是因奸斗恨风流死;赌博官司吃尽亏。或是犯法遭刑击;莫不是饥寒少救,遇阵隔危。
说骷髅儿,将你的姓名男女道,并无一言回答。想是说不着其中详细。将你生前经营买卖问你几句:
莫不是贫居陋巷中,藏身村野里,种瓜卖菜编鞋履;莫不是读书守分廿贫贱,莫不是买卖经商遇贼劫,或是游客高人侣,辜负了阴阳占卜,收拾起书画琴棋。
莫不是换羊毛修破靴,盖新房做故衣,开张骨董收零碎,补锅钉碗修铜匠,磨镜敲针打锡的,土工木匠并油漆;莫不是做箩箍桶,打铁缝皮。
说骷髅儿,贫道将诸般手艺问你,全不答应。想不是这庸俗之辈,或是聪明智慧,诸子百家,富官贵客,迷失家乡。再问你几句:
莫不是振朝纲大丈夫,赞经纶贤宰职,三杰八俊并七贵;莫不是拔山举鼎英雄汉,作赋能诗道德师,深文刀笔萧曹吏,风流才子绝代名儒。
莫不是移家远避秦,驱车匡复齐;逞豪奢,笑击珊瑚碎;晓趋金殿拖珠履,夜拥红妆醉酒杯,也有个凶和吉。那知道时衰命尽福过灾随。
说骷髅儿,我将君子九流百家问你,全不答应。或是生前瞒心昧己,好色贪财,到此地位。我再把你的罪过略道几句:
莫不是口头言,甜如蜜,坏良心,黑似漆。调词掐款多奸计,坑人骗债唆兴讼,害众成家倚势为,撞太岁为生理,驾空桥把人愚弄,使暗箭袖手欢娱。
莫不是祖父上做贪官,本身上不克己,不忠不孝还不弟。吞谋田产侵邻里,占路争墙改屋基。痴心造了千年计,只落得头南脚北手指东西。
说庄子叹骷髅已毕。道昔日周文王泽及骷骨,开子孙八百年基业。我出家人,理当拔济众生。我今大发慈悲,救他起死回生,还魂阳世,也见仙家手段。即向葫芦内取出一丸灵丹来,填在骷髅口内,用仙气一吹,脱下道袍,盖在尸骸。数了数他左肋下,少肋骨三条,忙叫道童,向东南上取三枝杨柳,截成三段,口中念咒,用水一喷,那骷髅以气生神,以骨生肉,得了先天元气,早早回阳,滚身起来道:‘多谢师父救我还魂。只是赤身露体,难得见人。’庄子即去行囊中,取了一件小衣,与他穿了。
那汉子把眼圆睁,将身一挺,向庄子道:‘我乃福州人氏,姓武名贵。身边带银三百两,来洛阳买货,被你二人拿蒙汗药谋死,害我残生。在此骂我不绝。今日醒来,可还我银钱衣服,放你去罢;如不还我,向洛阳县河南府,各样衙门,告你蛊毒杀命事,写你一百二十款;再告一张御状,击登闻鼓声冤,叫你二人碎尸万段。现有你用药葫芦,使邪法的木瓢为证。’上前把庄子揪住不放,大喊声冤,往城里衙门前来。那县官正坐。
只见一病人拉住道人进门叫冤,叫上来细问。那汉子眼中流泪,口内声冤,将前话哭诉一遍。说庄子用药谋死其命,尽劫资财,有药葫芦邪水为证。县官问庄子道:‘你出家人,如不系你谋害他性命,岂有平空诬告你的?’即喝令伺候刑具。如不实招,难免官刑。庄子向前将骷髅暴露野中,以灵丹救活,反恩将仇报,说了一遍。汉子道:‘老爷执理断事,一个骷髅,那有救活之理?分明是鬼话。这道人借术行恶,杀害平人的罪,待小人一一说来:
唱道:
他借游方是道人,串州府,度关津,游食无藉真光棍。暗通响马劫行人,纠合强徒进院门;求斋化食先通信,用的是蒙汗毒药,遇着他一命归阴。
他有隐身法,不露身;定身法,没处跟。又会踏罡步斗迷魂阵,拘魂压镇奸良妇,打火烧铅做假银。更有一件真堪恨,把小孩子蒙了随去做药,摘胆割心。
汉子说,小人和他当日在饭店里歇宿,他见小人行李沉重,要谋财害命。只取了一丸药,放在酒里,不觉天昏地暗,倒在尘埃。他将小人衣财劫去,假说慈悲,把小人尸骸,抛在野外。因小人平日行善,感动神灵,才放了回来。
唱:
他葫芦内百样毒,使机谋把酒巡,头昏脚软先昏晕,临危假落慈悲泪,怕醒还将法水喷;把财物搜将尽,将骸抛在荒郊外,哪知道我又还魂。’说县官又问:‘你这汉子说话,全无凭准,既然死去,如何又得活了?这样怪事,我做官的也难问。可有甚么凭证?’汉子道:‘小人吃斋念佛,没伤天理,一生不打诳,不是个负义忘恩之辈。那日毒死时节,只见:
唱道:
五阎罗把我迎,崔判官把我请。他说我吃斋念佛多忠信,金桥来接纯良客,地狱难留这好人,连忙送出丰都郡。他打折我三条左肋,现今俱有疤痕。’
庄子听他言语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始想恩爱也成魔。禀县官老先生,且取一杯水来,贫道叫他复现原形,他是罪大恶极,该有归死轮。贫道违天行善,该有此番仇报。”县官即时取水与庄子。庄子用水将汉子一喷,仆地倒在尘埃,掀起衣来却是一堆白骨;肋下三条骨节,还是柳枝。县官大惊,才知庄子是回生起死真仙客,遇了这负义忘恩作孽魂。庄子作口号四句:
古今尽是一骷髅,抛露尸骸还不修。
自是好心无好报,人生恩爱尽成仇。
县官下堂来,要拜为弟子。那庄子用手一指道:“那厢有一人,乃真仙也。”哄得县官回头,化道清风而去。”
说到此处,众人舍助些钱米,那道人扬然而去。刘瘸子也不回家。走上扯住:“师父,我要随你出家。”道人看了看是一瘸子,身上衣衫褴褛,腿脚歪斜,道:“你这人如何修行得?”刘瘸子道:“我有[西江月]一首:
前世贪淫多欲,眠花卧柳穿房。风流一过便为殃,今日不成人样。肾缩全无阳气,腿弯难跳东墙,只堪扫地与烧香,愿背蒲团竹杖。”
道人点了点头。刘瘸子把他的蒲团背上,随着一路化饭而去。这是陈敬济的化身。和金莲才完前帐,结了金瓶梅三案因果。
再有西门庆变及沈花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沈花子魂认前身 王六儿老还旧债
苏东坡寒食诗:
鸟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人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木累累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扬路,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漠重泉哭不闻,潇潇暮雨人归去。
这首七言古诗,单表人世百年,死生如梦幻泡影。休说这寻常百姓,即做到那公卿大老,开天大业的事业,盖世的文章,到头来也不过是几张黄纸,一篇墓表。纵有石羊石虎,御赐的谧法,钦定的碑文,也只为生人的眼目,与死者痛痒无干。有好子孙的多守得几年。那子孙不肖的,还有把墓碑坟圈一张纸卖与豪家,耕为平地;还有把墓碑坟树,卖与石匠们修桥铺路,造屋造船的,经年不到坟头烧一张纸。如今有那石人石马,埋在草里的,还不知坟在何处。
看到此处,可见世上有何真假,恩怨平等,死生一观,才是个达者。可惜这看书的人,点一点头又忘了,到天明想不起来,直到寻着他的时节,临期又悔不得了。
今日单表个沈花子。自来西门庆旧宅托梦与玳安,去了十年,恶果将尽,旧罪完满,往来在东平府地方,打砖乞食。生母有病死了,把牵路的狗,也被人打杀了。年长一十九岁,讨饭沿街打砖的路儿,走得烂熟,再不消问人。到了人家门首,谁不认得,叫声沈花子来了。就递出碗饭来。又走到一家,到也看他劳心费力。从来说讨饭三年懒做官,想有些乐处,有诗曰:
乞化原因结佛缘,高声持钵到门前;
瓢中常住千年饭,囊里何须一个钱。
竿竹随身防铁汉,结孤布施有金砖;
间自是贤能者,免向名场夜乞怜。
原来人有三魂。沈花子一个魂,在阳间随身讨饭;一个魂在阴间做饿鬼受罪;一个魂在西门庆坟土守尸。起旋风,赶浆水吃。这沈花子从临清讨饭,又到了清河县。遇见清明时节,家家上坟设祭,人人看景踏青,多有游人在郊外饮酒。这花子们因此不在城里,都来野外求吃。沈花子也拄一条竹杖,来城东地名五里原。原是西门庆的坟,当初清明寡妇上新坟,就是此地。坟墓是多如北邱相似。只闻一片哭声,风吹的纸钱灰,各处乱舞,化了纸都在林子里,高岗上摆下祭品,吃酒散福。沈花子和众花子走了几处。化了些残酒片肉、剩饭残汤。吃不了的,倒在罐里。隔着永福寺不远,走在寺中,两廊下蹲着,把那汤饭吃了,又去化吃,拄着竹杖往前面林子里来。只见起了一阵旋风,不知甚么东西,绊了一交,跌在路旁,好一似做梦的一般。忽然一个汉子过来,将沈化子打了一掌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来,就不回家了,我等得你苦呵。打完了官司,纳了赃罪,咱也该搬移了,另寻个新房儿去住。如今咱的旧房烂了,我在这里看守,一个钱也没得用,一口汤也赶不来吃。一年二月八日,领些官水,只好在别人门首去认口凉水吃。白日里没处藏身,夜晚来树梢头,草根上,就是我的去处。你如今去了十数年,那知我的苦楚。”说毕和沈花子抱头而哭。
沈花子百忙里想不起这个人来。一似认得他一般,才待想想,又迷糊了,通没处认帐。正是:伤心不是新来客,对面还疑旧主人。那人道:“此去到咱家不远,和你到家看看那破房儿。你今不住下去罢。”沈花子半疑半信,扶着拄杖,随这人走。领到一处林子里,进去只见清堂瓦舍,小小一个门儿。初然入内冷森森,后面行来宽即即。但见:
一条细路,高高下下平铺;四面短墙,整整齐齐高砌。半横三尺石床,默默有人全不语;上挂二条沙幔,漫漫长夜几时醒。刍灵二事,左童右女不离身;明旌一幅,粉字金花全不见。他也曾走马章台,醉拥红妆晨起晚;他也曾排衙军署,贪谋白镪夜多金。风流罪过,空余白骨成灰;谋算奸深,止见青蝇来吊。日落狐狸来作伴,年深蝼蚁借为家。
沈花子进得门来,用手一摸,见此高堂大厦中间有人高卧,不听得言语。这花子忘不了旧买卖,高叫一声老爷爷老奶奶,讨碗饭与花子吃。那人笑道:“这是你家,也认不得了。还想叫街哩。我家多少日子,不见一点饭吃,那有饭来与你吃。”沈花子大怒道:“你这个人平日不曾熟了。因何哄到你家门上,却不把饭来,误了我今日清明节的生意。明日哪里讨去?”那人大怒道:“你这花子真是瞎了眼,连自家房儿却不认得,终日游食在外惯了。我今拿你回来,也和我守守门儿。偏是我该受苦。”两个揪打在一处,早把那床上的人惊醒。打一个滚,扒起来,把他二人分做两下。这个人又睡下不言语了。怎当得沈花子叫天叫地要出来,四下里却是墙壁,那里找得旧路出去?高声大骂道:
【江头金桂】怪得俺终年昏昧,只道缘何鬼梦迷。那知你把家园占了,改换墙基,在床头睡不起。你这个人有些似我的模样,因什么话语高低形容无二。莫非是假名托姓、撒癞装痴、撇下儿孙妾共妻,使我沿门持钵又迷路悲啼。到今疑街头叫化,岂非我床上高眠又是谁?
沈花子骂毕。这个人怎肯干休,把沈花子一个砖夺来,摔的粉碎。“你这是花子改不了光棍行。持衙势行凶,到了自家门上,还要装聋推瞎。偏有这些花言巧语,越发编出曲子来了。我把你这讨饭吃的本钱打碎了,丢开这根拄杖,看你有甚本领,也钻不出这土孤堆去。再休想讨那自在饭吃。”高声大骂道:
【前腔】堪笑你终朝游戏,不念家园旧祖基。却教我封门守户,带水拖泥,臭皮囊无处离。你这花子走遍天涯,也少不得这条路,一任你穿州过府,登山涉水,傍门依壁,问路临歧,拄杖敲门何处归?笑伊家失计,又藏头露尾,到今疑操瓢吃得千家饭,放火还烧百纳衣。
二人正闹中间,只见一个老公公,八十余岁。满面白须,头戴着老方头巾,镶蓝道袍,丝绦方履,打开门进来。又有一个青衣公人跟随,取出一条绳,将沈花子拴了道:“你的限满,该随我到衙门里去销号。因甚来这旧房里吵闹?这房是你的旧基。如今烂了,你又撇下新房,该搬移在别处去的,却来这里缠账。”那个人不敢言语,依旧躲在那旧房里。看着沈花子哭哭啼啼的去了。
跟着老人到了一所小小衙门前。有几个男女老少不等的,聚在一搭儿。老人坐着点名。到了沈花子名下,即批一行字:金砖一个,重三斤半,十九年用完缴。只不见了这个砖。少不得又使一人押沈花子到了五里原路旁,把拄杖金砖一一拾起。随着这人,见了老公公。押向清河县城隍庙里去。
原来这沈花子已死路旁。遇见西门庆坟上守尸的魂来,叫他去认了前身。二魂争论,各诉其苦,勾尸的鬼正没处寻他,却同当方土地来坟内找出新魂,又撇下旧鬼。如今要解城隍缴还他领的那乞丐金砖,算他那十九年的苦劫,准折前债。后来沈花子到了东岳,算他那贪恶,虽淫恶太多,一时不能偿还,又变了一个男身,生在汴京厂卫班门里,一个衙头节级家。乳名庆哥,长了五岁。他家有九子,贫不聊生。那时奉王爷令旨,要选内监入宫使用。这班头嫌儿子多了,一冬没有八九斤棉花他穿,不如舍一个做内官。割了卵子,送在一个有名位老公名下,做他的儿子;后来富贵,也是我家一条活路。看个好日子,把这庆哥来哄得烂醉了,母亲搂在怀里正睡。不提防这班头磨得风快一把利刀,抱起庆哥,正在梦中,把小小鸡巴和卵子一齐割去。疼得这孩子死了半日。流的血有数盆。用上石灰麻药,养了半年,方才平服。只落得一个小小口儿,使一个竹接着才撒尿。这才完了西门庆三世淫欲之报。有诗戏赞:
翡翠轩中百样淫,葡萄架下药难禁;
风流用尽千般计,奸欲常生万种心。
药借胡僧坚似铁,战酣林太勇如金;
如今一卵千城弃,水尽山穷何处寻。
这是西门庆生前贪欲,必致于变成开割的无聊之辈。落了一根竹筒,方才准他那淫器包,一弄儿的快活。看官听说,这金莲化了石女儿,门庆变了内监,你道是我做小说的幻想,才人的戏毫?不知这等轮回,是一定之案,不是杜撰的。我常想天地间有两等必然的变化。不待佛书上说得明白,就是人以人情天理论来,也是铁板的定数。那两等人:一等是凶悍贪淫的奸僧。他吃了十方的钱粮,住着名山大刹,避暑在大殿高楼,过冬在暖房火炕,宽床厚被,只少了一件东西调养,着白光光的小沙弥,结拜几个娇生生的女徒弟,养得肉具如铁加上钢,求他软一时也不得。口里念佛,心里却下了个淫欲的观想。这等一个强悍淫秃,除了变驴,再没有发付他的去处。自然那南北两京,此种的赶脚,必得这些好禅师来助力。你看那炎天赶远路,这些有力量的驴们,因此淫性不改。一见了草驴,大叫一声,驼着千百斤重的货,也要跳上去,活象强奸的光景。
一等是贪淫的男子妇人。或是淫乱良家子女,污灭自己人伦的;或是寡妇滥淫,恶妓多欲,一时不失人身,定然变生内监。拔本塞源,使他今生全无人道。算他生前淫案,折算在今生,除了此等恶业。那有平白地好好婴儿,拿他来受了宫刑。那父母岂无罪过?即天地不仁,也不肯杀无罪的幼子。不是前生淫欲的男女,那满朝满宫贵贱不等,这内官儿上千上万,岂是偶然?我以此定这西门庆一个宫刑,在第三世上方完得其平日淫案。是个定论,不为无据。不在话下。
却又来一段小人富贵,祸福无常,侥的机缘,转眼成空。前说那大乱之后,穷的富,富的反穷;贱的贵,贵的反贱。天上浮云苍白无定,固然是不齐之数。那一种没良心的众生,自然有现报。那得个常常侥,偷享那望外之福。即如前说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弄杀西门庆,又骗了他家本钱,走上东京,投女儿韩爱姐躲避。骗了翟云峰五百两银子,走回临清。遇着陈敬济,包了女儿,明当起来。后来金兵大乱,掳在干离不营里。母子们得了宠,遇着兄弟韩二捣鬼,认成父母,富贵起来,岂不是侥?
因这金将干离不,领兵去取江南,在淮上养马,就是半年。那李桂姐、韩爱姐,一群积年巢窝的,如何捱得一夜没有子弟的。那金朝是外国风俗,男女内外不甚防闲,这太太又那里晓得中国妓女们淫邪。多由着家下番将们一处顽耍。或是和家丁们彼此弹唱着与太太听;或是叫他赌钱斗牌,常是顽到二三更。昼夜男女混杂,这些娼妓们有什么廉耻?把这些家丁们一个个多勾搭上了。北方有一件陋俗,一家人常是在一个火炕上睡。此乃太古淳朴之俗,到了中国,如何行得?自然生出奸乱来。
这李桂姐看上了一个番将,叫铁木儿,生得眉浓鼻大,满面鬈胡,那阳物如小驴般大。这韩爱姐看上了一个番将,名叫铁力儿,生得眉清目秀,巨面重颐,年方二十五岁,使一张硬弓,有百十个人的力气。以此二人,原是名妓,私自偷占了二个番将,极是出色的好汉。那干离不得夫人那里晓得?一任他昼夜行奸,连宵淫乐,终日吃得肥羊美酩,穿着绵绣貂裘,好不快活。那李铭韩捣鬼,久已认成内亲,在外边吃着一个营头俸禄,骑马打伞,和将官一样,谁不钦敬?他是都督爷的舅子!从来福不多时,祸由人作。这些人日久情热,渐渐白日里抓打拿情,掩不得人的耳目。就有两个番将,争风踏狗尾儿,也要抽个头儿,依着这李桂姐韩爱姐,那里不爱?多收上几条儿受用,才足心些。怎当得这两个番将,嫖得才热了,旁边人插不下手,以此成恨。就使两个小厮,把两个娼妇伴住,单等他们行奸。要禀太太知道,捉个双儿,好害他性命。
那一日合当有事。太太往王爷营里吃贺子的筵席,跟的妇女们多去了。这李桂姐、韩爱姐,照着空闲,和两个约定,就叫上楼来,一场好干。这两个小厮报知番将,正遇着太太回来,慌忙禀知。太太不信,自己上得楼来,四人正干在一处,还没歇手;见了太太领着四个番将,带刀上来,没处躲闪,赤条条穿中衣不迭。太太才知道两个淫妇,把家法淫乱。因怕干将军回来说太太乱了家法,即时一条绳子,把四个人拴了,解往问刑衙门。每人四十板一夹棍,娼妇一一百鞭子,遂即上天汉桥市口杀了,抬在万人坑里。吓得李日新一条绳缢死了。只走了王六儿韩捣鬼。丢了家事,穿上两件破衣裳,装作夫妻两口,搭了个临清客船,一路养汉挣着盘缠,还顶补了乌龟的旧缺。直到了清河县牛皮巷,找寻那旧房,俱已拆毁,只得进了蝴蝶巷外河巢里。每日坐房,连夜只挣得三五百文钱;韩二捣鬼见了人,依旧溜房,不敢拱手,明当起那个买卖。这是小人的结果。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湖心寺月娘祝发 伽蓝殿孝子迷途
旧泪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竟谁存。
镜中红粉春风面,烛下银瓶夜雨轻。
奔月已凭丹化骨,坠楼端把死酬恩。
长州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未断魂。
这首诗单说世上情缘易尽,好事难全。美满的夫妻恩爱,百年来变成寡鹄孤鸾;眼前的儿女情肠,转眼间化作空花泡影。偏是善良,过的是缺陷世界;偏是奸狡,走是的欢乐风光。只得说前世修行不全,今生苦业未退,谁见那修因也只得守着苦业。即是修因,谁离得这苦业?想这修因也就离了苦业。因此这男要淳良,女慕贞洁。只有这孤儿寡妇,守节全贞,是天下最苦的人。不消说春花秋月好景良宵,孤凄凄没有一个伴,说上一句知心话儿。有门户的寡妇受那宗族邻里欺凌,伯叔弟兄作践,少柴无米,日久无长,谁来问你一声?无有门户的寡妇,少吃无穿,领着个穷儿女,求一碗,替人家纺棉织布,补衣缝针,挣着十个指头上手工。多有二十岁上安贫守节,替丈夫立志成了事业;见子登科,做起太太来的,即此便是苦。又有一等不了的寡妇,受了丈夫宠爱,那枕上情浓,就要同衾同穴;到了丈夫死后,哭他一场痛泪,守不到三年,看看男子汉眼里流出火来。还要有撇下儿女家财,希图快活,只为那一点淫心,坏了百年名节。到老来见不得前儿,反成了出母,前后不归,比倡优还下贱。又有一等守志不全的寡妇,少年守寡,在富贵之家,有儿有女嫁不得丈夫,到了春风花鸟,夜雨孤灯,猛上心来想起当年热热的富贵,亲亲的皮肤,好不受用,也就偷馋贪嘴,做出那破戒的和尚来。背人吃肉,在人前念佛,这是那活动寡妇。可见这一点志气,要从幼到老,守到玉洁冰清,一句闲言闲语没人谈说的,也就是一尊菩萨。不要说来生可以得的善果,只这不淫二字就是佛法仙根。但这一点贞心,十分难以持久。要依着夫妇宠爱的时节,那个说不是同死同生,一个被窝到老的。岂知这个也是拿不住的。想到亲爱的时节,再去搂抱着第二个男子,可不愧死!还不如有情的妓女,有与知心子弟一条绳儿缢死的。
且说一个笑话,当初北京有一大老,宠爱一妾,相期同死,果然临终之时,此妾全不饮食,在柩前痛哭,几次哀绝。当时大老有一个儿子,托他养活,大娘先死了,怕此人死节,儿子幼小,没人看养守这门户。因此大家劝他,不可因死节害了一家的大事。众人日夜守他。此妾见这苦劝,也就回心不死了。只是与丈夫恩爱难舍,有约同死,如何背了前言。一时血性贞心,即取快刀来,将左手食指砍断,待丈夫入殓盖棺时节,将此指送在棺内,相期日后同死,真是一段烈性。传满了北京,人人惊赞。后来此妾果然守志,养得儿子做成了秀才,事如生母。上司挂的牌匾是柏舟完节。门首都挂满了,到了五十七岁,忽然念头一动,定要嫁人。有一个守备六十多岁,闻此妾原有才色,在宦门得宠,守成了儿子。必然有私房财物,使人去一说就成了。许多族人苦留不住,儿子气成一病。嫁去数月,那守备要他的金银,一无所有。原是为利,见手中无物,又年残色衰,逐出不容。当时羞见前子,自缢而亡。前子不肯葬埋,后夫家埋在孤冢上。没有一个人烧张纸。满京人大笑他的指头在一家,身子在二家;只为一念不正,把个好好的名节坏了。可见贞节二字,到老不移,原是难的。如没了丈夫,即时变心,也与那娼妓的私情一样,算得什么人。今日讲这夫妻恩爱,必到了生死不变,才是夫妻。
直接到十六回。吴月娘与孟玉楼在淮安府相逢,同心守寡住了年余。那时大金兵马,直抢到黄河来。南北音信不通,那有个人传信清河县去。孝哥的信,眼见得如石沉海底,一日日远了。也就说是死在乱军之中,再不消望有儿子了。月娘待辞了玉楼归家。金兵大乱,路绝人稀,无路可归,只得死守。和小玉做些针黹卖了,多少籴些米粮,助玉楼度日。那玉楼又不肯使月娘费心,两贤相袭,一气同心,吃了长斋,如在一处修行一般。那时安郎长十二岁。孟二舅在湖嘴石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将就一日讨几分银来,买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孟二舅偶感时疾,七日无汗,吃药不效而亡。玉楼月娘痛哭一场,买口棺木,葬于湖心寺庄上。
不消说家下无人,止有一个蛮小使,叫进宝,是严州府买来的。十分痴呆,全不中用,只好看门挑水。家中无得力之人,两个妇寡和小玉在家,安郎送在间壁学堂里读书。玉楼常到湖心寺水田庄看看田户,做庄农分几石租来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疮子来,叫了老婆子来看病,不知道是疹子,只道冒寒。暗用了热药,变成了火症滚肠痧,把个十二岁的孤子,绞死而亡。买口棺木埋在庄上去了。不消说孟玉楼痛哭伤心,月娘思儿感切。两个寡妇,哭的是各人的,落的是一样的泪。日夜悲啼,几番哀绝。这孟玉楼守着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两口灵柩,没送得回去,无可奈何,止得流泪眼观流眼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又遇着饥馑荒年,淮城内外,俱被水淹了。湖里水田浸烂,每斗米价到一两二钱纹银。这两个寡妇,如何支持得住。眼见得流落他乡,把些首饰衣服,一件件拿与小玉街上货卖。一两银子的物件,卖不出一二钱纹银来。籴些糙米,连糠和豆磨成粥吃。
月娘见玉楼没了儿子,一样孤寡,也舍不得辞他,没奈何权且度日。二人别无所事。这小玉都吃斋念佛,只好修些来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儿子了。当时玉楼自二十一岁嫁了西门庆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内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却好四十五岁。吴月娘大玉楼一岁,也还是半老佳人。两个寡妇,子女亲人俱无,他乡在外,遇着兵火荒乱,饥馑凶年,如何过得?有诗叹曰:
世乱年荒家业空,他乡嫠守泣途穷。
慈鸟念子哀头曰,孤燕思雏洒泪红。
万里榇遥难返舍,两人薄命易飘逢。
黄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书寄塞鸿。
话说金朝兀术太子和粘没喝、干离不两路取江南。兀术太子率兵五万,由山东从黄河岸下营,直取淮安。粘没喝同蒋竹山、龙虎大王率兵五万,由河南从睢州一路,直取扬州,过江到建康府会齐,好去取临安。那时蒋竹山先封了扬州都督,还和盐商苗青、王敬宇已把奸细布在城里。各路的兵马虚弱,件件打探详细了。知道南宋兵马虚弱,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扬一路,长驱无人遮挡。过了黄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争逃怕死,连守城的兵俱走了。
这月娘玉楼听知番兵过河,商议着往那里逃躲。玉楼道:“这湖心寺两边,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四只水牛,四只黄牛,知道北方大乱,不能回家,要在淮安立下产业。不料公公弃世,连衙内不在了,如今还有几家佃户,住着十数间草房,每年讨些租。我姊妹二人又没了儿子,哪里去避兵?只好暂向庄上藏躲。这城里几间宅子,丢下锁着,随他兵来怎样,咱也顾不得了。”一面说着,只见街上走的男女,乱乱纷纷。府县官出牌按抚,哪个是不怕死的?小玉道:“趁如今是出城,到了临时,就出不去。今晚就动身罢。”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使挑了,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切家伙,只得抛下。月娘小玉,原是空身的,赶乱里出城。叫个小船,摇到庄上去。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安顿下他四口儿。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伙锅碗,米粮来做饭不提。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庵,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原是玉楼舍了二亩地,盖的白衣观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桑园,与他种菜。玉楼月娘过庵去烧香。又到安郎坟上,痛哭一场。住在庄上,不在话下。
不消数日,金兵到黄河扎营,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县官,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只得投降。金兵进城,还杀掳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抢的夜不收门,还在村外河边,各处搜寻逃民,见一人杀一人,见一口掳一口。这湖心寺离城不远,如何逃躲。只见月娘向玉楼道:“孟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咱如今都没有儿子,是个老寡妇。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柩,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只我是个孤身,终日想儿,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没了。连玳安也不得见他一面,把个小玉耽误了这几年。我想这个苦命,原是个尼姑。如今兵马乱乱,一时间遇着番兵掳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来,枉空守了几年寡,还害了性命。不如此时把头剃了,就在这庵里出家。咱姊妹们,一个庄下念经做伴,我也不回山东去了。落下小玉,一等安定了,捎信与玳安来领他家去。”玉楼劝月娘说:“孝哥不知去向,日后还有指望。姐姐剃了头,孝哥回来,那时节怎么家去?”月娘抵死不肯。即时请将庵里老姑子来,可怜月娘把头发,因想孝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来,剃作比丘尼。小玉在旁,和玉楼哭个不住。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该从此成了正果。诗曰:
一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
岂期老向空门度,安得修身伴子回。
珠翠永辞膏沐去,鬓蝉久被雪霜催。
万缘历尽唯禅定,尚有乌啼夜半哀。
按下月娘祝发不提。玉楼庄上苦修,却说那毗卢庵玳安问信,遇见孝哥为僧;又得江南差官的信,说官船上往南妇女,俱住在淮安。才知道月娘小玉,一定在官船上不来。如今只在清江浦跟寻,自然有信。那了空思亲念切,又遇了玳安,也换了二尺蓝布,做个道士包巾,挑着一个蒲团,两件破纳衣,一主一仆上路而去。有诗赞玳安好处:
恩养生成一样亲,情同主仆义同臣;
壶桨尚欲酬知己,犬马犹能恋主人。
预让报仇终奔死,程婴全赵不谋身;
莫言奴仆当轻贱,尚有临危重义伦。
这首诗不止说孝哥寻亲,单说这奴仆有义,生死患难,不肯忘恩,就是忠臣孝子一样。这玳安不肯背主,如今那里有这样好人。所以东汉书上,出了一个李善,入在忠义传上。当初东汉义仆李善,主人有十万富的金,在京开店,止生一子。在怀抱中。正遇天灾瘟疫,主人夫人俱死,并无亲戚宗族,只有伙认家僮二十余人,共要谋害此儿,将家财各人平分。李善秘知其谋,不敢言语,连夜将此儿抱出,逃回故乡。恐人追赶,害他性命,夜走昼伏。儿无乳母,李善五十余岁,只把乳头送在儿口中乱咂。到了夜间,竟自生出乳浆来。把儿子抱在人家,寻人乳养,长大成人。教诲读书,娶妻生子,替他开垦庄田,生息财利,治到万金之富。后来李善临死,只有几件破旧布衣,埋在李氏茔边,其儿服哀三年。
又有一仆名阿寄,年六十余岁,分在第三房儿子手里。三房死了,主母嫌阿寄老了无用。阿寄说,老便老了,可胜似那小的。三房娘子凑了十二两银子,随他去做生意。先是贩漆起手,每年有三四倍利息,不消十年,起来万金,替主母把祖业都赎回。两个小主人,各纳了监生,至十万之富。阿寄夫妇,临终又写了二本分书与小主人,自己只有破衣裳数件,并无分毫私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