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 第 6 页/共 29 页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写教师。○配军二字是何言与?】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写柴进。○八十万禁军教头正对配军二字,一往一答如画。】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写教师。】林冲听了,并不做声。【写林冲。】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此语写得柴进恼极。】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教师休矣,定要弄出耶?】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大笑妙绝,恼极之后,翻成大笑。】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作一摇曳。】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笔力劲绝。】柴进道:“且把酒来吃著,待月上来也罢。”【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喙,使读者心痒无挠处。】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写得好。○待月是柴进一顿,月上仍是柴进一接,一顿一接,便令笔势踢跳之极。】“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写林冲。】“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写柴进。】“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写柴进。】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写林冲。】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骄极。】“来,来,来!【三字一笑。】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又此三字,可笑可恼。】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儒雅之极。】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冲拿著棒使出山东大擂【四字奇文。】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奇文,令读者出于意外。○此一回书,每每用忽然一闪法,闪落读者眼光,真是奇绝。】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奇文,令读者出于意外。】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绝妙之文。】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 、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道:“且住。”【奇文。○前林冲叫歇,奇绝矣,却只为开枷之故;今开得枷了,方才举手,柴进又叫住,奇哉!真所谓极忙极热之文,偏要一断一写,令我读之叹绝。○看他又用一闪。】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一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二句。】又怕输了锐气,【三句。○心事正与公人人般,作者特特如此写。】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棒势亦骄愤之极。】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著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棒势亦敏慎之至。】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只管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著洪教头臁儿骨上,【写得棒是活棒,武师是活武师,妙绝之笔。】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来来来。】众庄客一头笑著扶了。洪教头【来来来。】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与挺着脯子入来照耀。】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三句写柴进乐极。】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要。○此物每与银子一样行得通者,正为此物即银子也。】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带。】吃了一夜酒。【写柴进、林冲淋漓快活。】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细。】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便为风雪作引。】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相谢了。【亦谢。】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己到沧州城里。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细。】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说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又出奇文。○此段又如春山出云,肤寸而起。】【眉批:此段看他在营里使银子,真有通神之痛。】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 、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一句。】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一句。】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一句。】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一句。○絮絮叨叨,委委折折,人生世上,银子盖可忽哉!】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林冲语。】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省捷。】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著林冲便骂道!【正说得过。○绝世奇文,绝世妙文。】“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是做出事来,谁敢辨。】见我还是大刺刺的!【见公自然不应大刺刺。】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是满脸有饿文,谁敢辨。】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是顽囚,是应拷打。】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是贼骨头,是落在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都是吓死人语,读之痛心。】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好。】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著笑脸,告道:【虽是摇出奇文,然亦实是林冲身分。】“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妙问。】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妙语。】差拨见了,看著林冲笑道:【便笑。】“林教头,【是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是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是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是陷害,并非做出事来。】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是必发迹,脸上并无饿纹。】据你的大名,【不敢。】这表人物,【不敢。】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不敢不敢。○索性尽兴语,读之被涕成笑。】林冲笑道:“总赖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方取出书来。】“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即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不知瞒谁。】林冲道:“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千古同愤,寄在武师口中。】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写得好。】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一句。】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一句。】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一句。】又无十分大事。”【一句。】管营道,“况是【况是妙,上还有一句,不须明言,意会之也。】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林冲听得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官说一句,如戏。○此段偏要详写以表银子之功,为千古一叹。】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犯人说一句,如戏。】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牌头说一句,如戏。】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官又说一句,如戏。】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银子下落。】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道:“谢得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连忙妙,银子之力如此。】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 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闲中写林冲一句,以为银子余波。】   话不絮烦;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己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谁耶?】林冲回头过来看时,看了那人,有分教林冲:   火烟堆里,争些断送余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   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总批:夫文章之法,岂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过而作波者,读者于此,则恶可混然以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后,则当知此文之起,自为后文,非为此文也;文自在后而眼光在前,则当知此文未尽,自为前文,非为此文也。必如此,而后读者之胸中有针有线,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经有纬。   不然者,几何其不见一事即以为一事,又见一事即又以为一事,于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与事后未尽之波,累累然与正叙之事,并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儿李小二夫妻,非真谓林冲于牢城营有此一个相识,与之往来火热也,意自在阁子背后听说话一段绝妙奇文,则不得不先作此一个地步,所谓先事而起波也。   如庄家不肯回与酒吃,亦可别样生发,却偏用花枪挑块火柴,又把花枪炉里一揽,何至拜揖之后向大多时,而花枪犹在手中耶?凡此,皆为前文几句花枪挑着葫芦,逼出庙中挺枪杀出门来一句,其劲势犹尚未尽,故又于此处再一点两点,以杀其余怒。故凡篇中如搠两人后杀陆谦时,特地写一句把枪插在雪地下,醉倒后庄家寻着踪迹赶来时,又特地写一句花枪亦丢在半边,皆所谓事过而作波者也。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圣于文者也。   杀出庙门时,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接手便写陆谦一句;写陆谦不曾写完,接手却再搠富安;两个倒矣,方翻身回来,刀剜陆谦,剜陆谦未毕,回头却见差拨爬起,便又且置陆谦,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然后回过身来,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结做一处。以一个人杀三个人,凡三四个回身,有节次,有间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烦琐,真鬼于文、圣于文也。   旧人传言:昔有画北风图者,盛暑张之,满座都思挟纩;既又有画云汉图者,祁寒对之,挥汗不止。于是千载啧啧,诧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热各作一幅,未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独能于一幅之中,寒热间作,写雪便其寒彻骨,写火便其热照面。昔百丈大师患疟,僧众请问:“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时便寒杀阇黎,热时便热杀阇黎。”今读此篇,亦复寒时寒杀读者,热时热杀读者,真是一卷“疟疾文字”,为艺林之绝奇也。   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听得不仔细,正妙于听得不仔细;山神庙里听三个人说话,听得极仔细,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虽然,以阁子中间、山神庙前,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不休,则独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乃又于大火之前,先写许多火字,于大火之后,再写许多火字。我读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陆谦,则有老军借盆,恩情朴至;后乎陆谦,则有庄客借烘,又复恩情朴至;而中间一火,独成大冤深祸,为可骇叹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于是!然则人行世上,触手碍眼,皆属祸机,亦复何乐乎哉!   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如两次照顾火盆,则明林冲非失火也;上拖一条棉被,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今止作一夜计也。如此等处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矣。”】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眉批: 为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生出李小二,为要李小二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造出先日搭救一段事情,作文真是苦事。○凡此等处,皆是无可奈何,第一要写得径净便好,然不曾作史者。安能信我语。】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著,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随手省去。】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著脸上,道:【好笔。】“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如此等语,总为后文地,非写李小二夫妻情分也。】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知己语,不是扳高语。】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叙得亲热,为后文地。】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叙得亲热,为后文地。】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都是为后文紧紧作地步,却说是闲话,盖惟恐读者认为正文也。】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此句又补写李二浑家,以为阁子听话地。○绵衣二字,渐渐引出风雪。】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闪入来妙。】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闪入来妙。○偏不写两个人,偏写作一个人,又一个人,妙。】看时,【二字为句,是把上文重写一番,谓之牒文也。】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著,【句。】也来坐下。【看时二字妙,是李小二眼中事。○一个小二看来是军官,一个小二看来是走卒,先看他跟着,却又看他一齐坐下,写得狐疑之极,妙妙。】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妙,李小二眼中事。】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分付得作怪。】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是何事务?】专等,专等。’”【又何急也。】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叙得是。】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李小二眼中事。】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不答姓名,狐疑之极。】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写得小二碍眼可厌,妙笔。○此一句从说机密人眼中写出,不在李小二用心打听中写出,妙笔。】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不便着小二出去,却先叙此一句,妙笔。】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有何说话?○同坐了,又言是伴当,狐疑之极。】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二字称呼得妙,是做过卖时叫惯语。】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是小二经心吊胆,而不嫌突然者,全亏前文许多亲热也。】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声音是东京。】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只点高太尉三字,详略正好。】——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妙。○离离奇奇,造出奇文。】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妙,说得是。】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妙,说得是。】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妙。】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妙妙。下文说不听得说甚么,此处却偏要写作一个时辰出来说道八字,读之奇妙不可言。】【眉批: 读至出来说道四字,孰不洗耳愿闻,却接出不听得说甚么一句,为之绝倒。】“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狐疑之极。○去了一个时辰,却不听得,可云不快,然不快者事,快者文也。】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 ,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听了一个时辰,却是看见,耳颠目倒,灵心妙笔。】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只听得一句。】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上文大姐口中所述,亦已完矣,虽不叫汤,行文者亦要收科,但此处不叫汤,便收得缓散无波搩,故特特不在上文顺拖下去,特特反从下文逆抢上来,此行文之一诀也。○叫汤又妙,只在自烫酒上生出来,不是另起一事。】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著一封书。【只书帕二件,写得断续超忽,妙哉怪哉。】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去得有节次。】次后,那两个低著头也去了。【偏又加低着头三字,笔中真有鬼耶?何其诡谲灵幻,一至于此!】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接得闪闪烁烁,令人惊绝。】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著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问得切。】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学出两个。】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只认一个,又留下一个不猜出,此书用笔奇谲,每每如此。】那泼贱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为泥!”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刀在此处带起,看官记着。○遥遥然直于此处暗藏一刀,到后草料场买酒来往文中,只勤叙花枪葫芦,更不以一字及刀也。直至杀陆谦时,忽然掣出刀来,真鬼神于文也。】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寻了半日。】李小二夫妻两个捏著两把汗。【照顾小二。】当晚无事。【神变鬼谲之笔。】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写得神变诡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写得鬼谲。】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看作用笔,何等诡谲。】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诡谲之极。】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拨往草料场,陆谦来历也,却用柴大官人四字起,便将前文一齐放慢,后却陡然变现出来,妙绝妙绝。】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有些贯例钱取觅。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问得妙,是不知高低人语,却又笔笔诡谲。】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极力放慢,诡谲之极。】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尝不使钱时,不能彀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极力放慢,诡谲之极。】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写得小二反有羞悔前日失言之意,极力放慢,诡谲之极。】正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衬入一句闲语,不知者以为可删,殊不知前文特地插入李小二夫妻,止为阁子背后一段奇文耳。今已交过排场,前去草料场,更用不着小二矣,则不如善刀而藏之,故以此一语为李小二作收束,奈何谓其闲话也。】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尖刀。】拿了条花枪,【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细。】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一路写雪,妙绝。】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又冷。○有此句便使老军投东一语不谬,又令花枪葫芦,断不遇着三人也。】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著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星星之火。】【眉批:此回大火拉杂,却以星星之火引起。】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著林冲,分付道:【写得活现。】“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 、锅子、碗碟,都借与你。”【写得好。○意在点逗火盆二字,却用锅子碗碟陪出之。】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写得好。】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埸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闲闲叙出大葫芦,及投东大路一句,非但写老军絮叨故态,盖绝妙奇文,伏线于此。】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细细写。】就床边生些焰火起来;【火字渐写得大了。○题是火烧草料场,读者读至老军向火,犹不以为意也,及读至此处生些焰火,未有不动心,以为必是因此失火者,而孰知作者却是故意于前边布此疑影,却又随手即用将火盆盖了一句结之,令后火全不关此,妙绝之文也。】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如画,便画也画不来。○第一段先写寒意,第二段写身上寒,第三段方写到酒。】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火字奕奕。】觉得身上寒冷,【第二段写身上寒。】寻思“却才老军所说,【语意妙,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也。】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第三段方写到酒,只此一段,何等段落。】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花枪挑葫芦。○人看至此句,虽极英灵者,只谓手冷故用枪挑耳,岂知顷间之用之?】将火炭盖了,【写出精细,见非失火,前许多火字,都是假火,此句一齐抹倒,后重放出真正火字来。】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著碎琼乱玉,迤逦背著北风而行。【背着风去。】那雪正下得紧。【写雪妙绝。】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祐,改日来烧纸钱。”【妙绝奇绝,安此一笔。】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著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迳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一来省,二来趣。】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挪延到雪重屋塌也。】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著酒葫芦,【花枪挑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著朔风回来。【迎着风回。】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写雪妙绝。】   再说林冲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意外,惊才怪笔。】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作书者忽然于事外闲叙四句,笔如劲铁。】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奇文。】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 、葫芦在雪里;【花枪葫芦,写得好。又带写雪。妙。】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极力写出精细,见断断不是失火。○一行中凡有四个火字却无一星火在内,奇绝之笔。】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写得好。○为一夜计,惟此为急。】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写得好。○陆谦、差拨打点来了。】寻思:“又没打火处,【又算出一火字,写得纸上奕奕有光。】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行文如此,为之叹绝。】“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著酒葫芦,【花枪挑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但入得门,未及看。】再把门掩上。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非为防失脱,亦非为遮风水,全为少顷陆谦、差拨、富安一段也。】入得里面看时,【方看。】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著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雪耀里固当见之。】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一。○写花枪葫芦好。】将那条絮被放开;【二。】先取下毡笠子,【三。】把身上雪都抖了;【四。】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五。】和毡笠放供桌上;【六。】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七。】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八。】就将怀中牛肉下酒。【九。○写得妙绝。正所谓与人无患,与物无争,而不知大祸已在数尺之内矣。人生世上,真可畏哉!】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奇文。】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特特大石靠门,自有原故,不舍得便开,故就壁缝里看也。】只见草料场里火起,【方是真正本题火字。】刮刮杂杂的烧著。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不得不开,且写此半句。】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奇文。】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写得险怪,真是奇笔。】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一连九个一个道,如王积薪夜听如妇奕棋,着着分明,声声不漏。】“这一条计好么?”【此一句开。】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此一段叙高太尉,而此句刺耳特甚。】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此一段叙高衙内。】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此一段补出家里贞节来。】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此一段补出适才事来。】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此一句正说火势。】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此一句正说林冲。】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此一句收科。】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此一句挑出林冲来。】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妙笔,勾画明白。○前止猜一陆谦,此方补出富安,行文疏密有法。】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著花枪,【是以曲曲叙花枪也。】左手拽开庙门,【右手拿枪可知。】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奇情快笔。】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写得好。】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一个。】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 ,走不动。【差拨、富安,皆一气叙去,独陆谦作两半叙法,此先顿下半句也。笔力夭矫绝人。】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两个。】翻身回来,【一个转身。】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异样笔法。】把枪搠在地里,【异样笔法。】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自阁子吃酒这日买刀,直至此日始用,相去已成万里,而遥遥相照,世人眼瞎,便谓此刀从何而来。】便去陆谦脸上搁著,【写得好。】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非骂陆谦,骂天下也。】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前甚似先杀二人,次杀陆谦,读至此,始知先杀陆谦,次杀二人,笔力遂能颠倒人目。】回头看时,【又一个转身。】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好。】回来【又一个转身。】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前把差拨、富安一样叙,陆谦另叙。今又把差拨另叙,陆谦、富安一样叙。笔力变幻奇矫,非世人所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三个人头安放得好,又算示众,又算祭赛,又算结煞。】再穿了白布衫,【一。】系了搭膊,【二。】把毡笠子带上,【三。】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四。】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五。】提了枪,【六。○上逐件叙一遍,此又逐件叙一遍,一边叙出两遍,显出林冲精细也。】便出庙门投东去。【草料场在牢城东门外,故投东去为是,不然,反走入城中来矣。】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故作奇景以惊读者。】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心慌口急,便成错语,盖报官当投西去也。】提著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得猛。【写雪妙绝。○半日通红,陡接一句,忽然莹白。】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著,【处处不脱雪。】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火字余影。】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著一个老庄客。周围坐著四五个小庄家向火;【火字余影。○一回书放火杀人,惊天惊地,却闲闲叙出四五个庄客收之。何处觅避秦人,只省事省气者便是。嗟乎嗟乎,耐庵至文也。○向火二字,为之一叹。之四五人,又乌知以火杀人,因火自杀,亦在此一夜雪中哉!】地炉里面焰焰地烧著柴火。【火字余影。妙在特用焰焰地三字,亦算张皇之。】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有时被火烧,火则成冤;有时借火烘,火又成恩。火之为用,不亦奇乎!】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著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著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花枪余影。】看著块焰焰著的火柴头 ,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著。【前面大火,不曾烧得林冲,此处小火,林冲反烧了人,绝世奇文,绝妙奇情。】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花枪余影。】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著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曲曲折折,生出情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著踪迹,赶将来,【寻着踪迹四字,真是绘雪高手,龙眠白描,庶几有此。】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异样笔法。】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那去处不是别处,【吓杀。○不是别处,然则沧州牢城矣,武师奈可。】有分教: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   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总批:旋风者,恶风也。其势盘旋,自地而起,初则扬灰聚土,渐至奔沙走石,天地为昏,人兽骇窜,故谓之旋。旋音去声,言其能旋恶物聚于一处故也。   水泊之有众人也,则自林冲始也,而旋林冲入水泊,则柴进之力也。名柴进曰“旋风”者,恶之之辞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进之于水泊,其犹青萍之末矣,积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恶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视“黑”,则柴进为“小”矣,此“小旋风”之所以名也。   此回前半只平平无奇,特喜其叙事简净耳。至后半写林武师店中饮酒,笔笔如奇鬼,森然欲来搏人,虽坐闺阁中读之,不能不拍案叫哭也。   接手便写王伦疑忌,此亦若辈故态,无足为道。独是渡河三日,一日一换,有笔如此,虽谓比肩腐史,岂多让哉!   最奇者,如第一日,并没一个人过;第二日,却有一伙三百余人过,乃不敢动手;第三日,有一个人,却被走了,必再等一等,方等出一个大汉来。   都是特特为此奇拗之文,不得忽过也。   处处点缀出雪来,分外耀艳。   我读第三日文中,至“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句,“不知趁早,天色未晓”句,真正心折耐庵之为才子也。后有读者,愿留览焉。】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庄院。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下!”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何处?】林冲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这里!”那庄客听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   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辩处!”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林冲朦胧地见个官人背叉著手,行将出来,【是谁?】至廊下,问道:“你等众打甚么人?”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轻轻加一罪名,天下大抵如此。】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林冲看时,不是别人,【是谁?】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难尽!”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即初访时庄客所云之东庄也。】且住几时,却再商量。”叫住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通身被雪打湿,不言可知。】请去暖阁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且说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一部去处,在此处出现。】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看官记着,山东济州梁山泊宛子城蓼儿洼,是柴进口中提出,故号之为小旋风也。】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著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著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提简,把住道口。兄长必用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里出关去等。【好。】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著猎狗,一行人马多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好。】【眉批:来时如此来,去时如此去。】一齐上马,都投关外。却说把关军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著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好。○庾冰故事,用得恰妙。】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好。】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好。】柴进叫林冲下了马,【好。】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里,提了衮刀,【叙得好。】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只说那柴进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好。】回庄上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又字照耀。】纷纷扬扬下著满天大雪。林冲踏著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可知。】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著。【好写。】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里,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细。】只见一个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著手,走出来门前看雪。【写此人,又带写雪,妙笔。】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著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著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梁山泊不好便问,故先请他吃一碗酒,写出林冲精细。】“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一句。】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二句。】那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三句。○凡三段,皆极力写英雄失路。】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又吃几碗酒。○凡三句,俱写纳头闷饮如画,与别处写豪饮不同。】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此四字犹如惊蛇怒笋,跳脱而出,令人大哭,令人大叫。】“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一字一哭,一哭一血,至今如闻其声。】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十二字写千载豪杰失意如画。】乘著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何必是歌,何必是诗,悲从中来,写下一片,既毕数这,则八句也,岂如村学究拟作咏怀诗耶?】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撇下笔再取酒来。【写豪杰历历落落处,只有七字,遂使读者目眦尽裂。】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奇。】林冲道:“你道我是谁?”【好,只得如此。】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好,只得如此。】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罢了,只得硬去。】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奇。】便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奇。】对面坐下。   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设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王大头领交厚,尝有书信往来。”【眉批: 一路表朱贵。】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财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赏。”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彀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起林冲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到水亭上把盒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著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奇文奇情。】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著一支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奇文奇情。】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到得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里,拿了刀仗,【细。】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细。】   林冲看岸上时,【林冲眼中看出梁山泊来。○此是梁山泊最初写图,一句亦不可少。】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一句。】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二句。】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三句。】关前摆著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句。】四边都是擂木炮石。【五句。】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旁摆著队伍旗号;【六句。】又过了两座关隘,【七句。】方才到寨门口。【八句。】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九句。】靠著山口才是正门;【十句。】两边都是耳房。【十一句。】朱贵引著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著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迁;右边交椅坐著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声喏,不见王伦答礼。】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便请林冲坐,不见王伦立起施礼。】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初次相待,却只如此,冷淡之极。】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不问东京事,只问柴大官人,冷淡之极。】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著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 ,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著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请林冲赴席。【蓦然一想中来,非敬林冲也。】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林冲语。○须知此四字,与前为人最朴忠句,虽非世间龌龊人语,然定非鲁达、李逵声口,故写林冲,另一方面一样笔墨。】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著得你?【你字难当。】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表出朱贵。】【眉批:此处若不表出三人,则日后火倂如何留得耶?】“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山上人重之如此。可见是个旋风。】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表出杜迁。】“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亦以柴大官人为辨,可见是个旋风。】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表出宋万。】“柴大官人面上,【三个人一样说柴大官人面上,可见是个旋风。】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白衣秀士经济,每每如此。】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恶心。】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恶心。】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细。】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四字写得冷淡可怜。】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领路好。】把船渡过去,【渡过河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第一日不说甚么。】和小喽啰再过渡来,【渡过河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自限三日,此处又思缩去一日,秀才心数,往往如此。】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可怜。】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冷淡可怜。○一讨字哭杀英雄。】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早饭便和小喽罗吃,哭杀英雄。】拿了衮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过渡,【渡过河去。】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读至一伙客人句,只谓着手矣,却紧接三百余人句,文笔神变非常,真正才子也。】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凡用两句,不见其叠,但见其妙。】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第一日不说甚么,闷闷而回;第二日便临回时说此一语;第三日便初下山即说一语,其法各变。】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南山是当朝说,东山是隔晚说。】当晚依旧渡回。【渡过河来。】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比昨日增一句叹口气,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酒店一叹,此处又一叹,如夜潮之一涌一落,读之乃欲叫哭泣。】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一讨犹可,至于再讨,胡可一朝居耶?】把拴那包里撇在房中,【先作行势,笔墨妙绝。○一字千泪矣。】跨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渡过河去。】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下山先说一句,与前变换。】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有此一句,文笔夭矫之极。】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忽点入雪后景色,耀人目睛。】林冲提著衮力,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奇文妙笔,偏到欲合处,偏故意着实一纵,使读者心路俱断。】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忽然一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真正才子,真正奇文,前批详之矣。】【眉批:叙过三日,便接出一个人来,此学究记事也。叙过三日,偏又放走一个,才子奇文,世宁有两乎哉?】林冲赶得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真正才子,真正奇文。】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真正才子,真正奇文。○谁能于三日后,又结撰出此一段文字耶?】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走马垂韁之法。】小喽啰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上来许多曲折,然后转出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支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总批: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   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   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著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著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著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不说林冲喝那汉,偏说那汉喝一声,显得是个劲敌。】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八字写第三日林冲,如见。】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著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写得晶莹射人。】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独写林冲跳出,见其志不在斗,若杨志既失车仗,则自不应先住也,用笔精细如此。】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 、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何也?】将船渡过了河,【细。】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奇称。】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定有宝刀。】五侯杨令公之孙,【定应争气。】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著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未失生辰纲,先失花石纲,有意无意,间中一衬。】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文臣升迁要钱使,犹可也,至于武臣出身,亦要钱使,古今一叹,岂止为杨志痛哉!】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你莫是绰号‘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又何也?】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好货,亏他说。】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须知此番过河,中间特特为着一人渡来渡去者得意也,然却故意独藏过,使人自看。】上山寨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与林冲讨饭句掩映。】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写秀才经济可笑。】因指著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口头语,岂真谓林武师哉!】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好货,亏他说。○秀才自大语,每每有之。】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写杨志又另是一杨志,不是史进,不是鲁达,不是林冲,细细认之。】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此却与前二人不同,林冲则不尔,细细认之。】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与林冲讨饭句掩暴风骤雨。】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细。】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自此方才肯教六字,皆难之辞也。】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此四字所谓昔之梁山泊也,若后之梁山泊亦有四字,所谓替天行道也。】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细。】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此银两,自回去了。【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以尽为度,每每如此。】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非写高俅不受请托也,正实际情况高俅妒贤嫉能也;非写高俅恶杨志也,写当时朝迁无人不如高俅,无人不被恶如杨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