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35 页/共 57 页
次日,解差投文,禀女犯红衣歇店失去,寻查无影,望祈赦罪。牛公曰:“红衣已在本司处矣。”即命把女犯带上,见其相貌慈善,举止端庄,不似谋夫之辈。因问曰:“汝是李贞秀?”答:“是。”问:“有何冤情,可对本司诉来。”贞秀坐泣不言。牛公曰:“尔只管诉,或是本县父母官审问不实,苦打成招,对官实诉,本司与尔昭雪。”贞秀叩头诉道:
老大人在上容禀诉,听犯女从头说明目。
奴此案受了苦中苦,伸不明黑天的冤屈。
望清天不知啥缘故,才过门一命丧呜呼。
二公婆一见气破肚,诬告我奸情毒丈夫。
“你公婆就算诬告,本县官都不问个明白?”
堂上官不问清和楚,用非刑打得血糊涂。
不招供十指来拶住,钉竹签死去又复苏。
“如此用刑,枉为民上!你又招了未曾?”
无奈了认罪将供取,解上省红衣失路途。
“红衣之事,本司知道,但问你过门那夜是何情形?”
那一夜正交二更鼓,诸亲戚把夫送进屋。
在房中闹得不识数,要犯女斟酒去提壶。
“房中闹酒,要你去斟,男女授受,成何体统?但不知闹房过后又是何如?”
吃醉了偏偏出房去,奴的夫关门理床铺。
将铺盖卷做一筒竖,地楼下拿出许多物。
“拿出甚么物件?又放在何处咧?”
是枪盘故未身靠住,嘱犯女莫告翁与姑,
“我吃烟原来瞒父母,知道了夫妻要反目。”
“哦,他嘱你勿言,你看他又如何吃法咧?”
放火上烤得泡子鼓,栽枪上放在口内呼。
哈不动又往灯上做,放口内依然莫气出。
拿竹签长有一尺五,通烟枪只听咕咕咕。
“通了后还吃未曾?”
吃了烟枪盘放原处,脱衣服上床就睡熟。
“你说啥子未曾?”
当新妇原本怕羞辱,低看头不敢把气出。
“你又去睡未曾?”
睡一觉天明就起去,喊吃饭新郎还未出。
奴恐怕宾客把笑取,羞答答床前把郎呼。
喊不应才知作了古,七孔内流血骇坏奴。
二公婆诬告是谋毒,望大人与奴伸冤屈!
诉毕,牛公想了一阵,又看详文,说曰:“观尔此案,谋害丈夫谅无此事。尔夫毙命之故,定是被烟所害。不知这鸦片烟害人极凶,肥人吃瘦,瘦人吃死,田土房屋、妻子财物都哈得进去。你夫性命,谅必是烟拉去了,故而才死。这些糊涂县官,昏庸府道,怎么认做谋毒!你想燕尔新婚之时,乃人生第一快事,花烛洞房,胜于登科;况又郎才女貌,二家俱富,岂有嫌贱毒害之理?”即写朱单,命司差到安岳王家沟王明山家内,去拿正凶烟枪,从凶烟盘、烟灯、烟签诸犯,贞秀押店候讯。左右尽皆含笑。牛公曰:“尔等在笑甚么?赶紧拿来,不准哈他吃他,倘有损伤,要尔等狗命!”
差领朱单,来至安岳,问县差要烟器等犯。县差到王家沟拿,不知藏在何处,新人房中,四处寻觅,并无踪影,转县回覆。司差曰:“你这狗才,全然莫用,一个烟犯都拿不到吗?”县差曰:“此案须老师爷自去,方可拿到。”司差曰:“要我去拿,尔等可知规矩么?”答:“我们不知,望老师爷指教。”司差曰:“此案千年难逢,须要大大讲个差市才去。”县差只得讲二十两银子的差市。司差走到王家,又问明山要,明山也寻不出。又讲银两锭,把银交过,司差走到新人房中地楼下把烟器取出,拿回成都来禀牛公。牛公命明日呈上,即悬牌审讯烟枪。
这牛公平日审案多坐大堂,任随百姓去看。今听这样牌示,人人心痒。次日大堂拥挤不通,牛公升堂,提贞秀问曰:“你夫果是吃烟过后死的?”答:“是。”牛公即命把烟枪呈上,差将烟器放在大堂地下。牛公问曰:“胆大烟枪!你为甚将王天喜害死?他与你有何仇恨,你要把他治死?今见本司,还不从直诉来!”左右禀曰:“启大人,烟枪犟性不讲。”牛公曰:“胆大烟枪!敢在本司面前执拗,这还了得!左右,拿毛头板儿,与爷用力责打!”左右把烟枪拿下,提起毛头板方打一下,就做几块。禀曰:“启大人,这枪不经打,一板就烂了。”牛公喊呈上来,把枪搬开一看,内有一根蜈蚣虫,已被竹签通成几段;递与贞秀并百姓观看,遂问贞秀曰:“你可知你夫毙命之故么?”答:“不知,望大人指示。”牛公曰:“枪放楼下,四月蜈蚣正多,闻香放毒,钻入枪内,被烟胶沾足,不能出外,故在内而泄毒。又因竹签通烂,用力一哈,虫汁与毒并入腹内,怎不毙命?”左右问曰:“大人怎知此案是蜈蚣放毒而拿烟枪?”牛公曰:“听女之供,枪从地楼下取出,已知此案之由必在此矣。”左右人人叹服,即将贞秀开释结案。复问贞秀曰:“尔过门丧夫,又无兄弟,身靠何人?可以改适。”贞秀不答。牛公曰:“尔娘家有人在此么?”贞秀曰:“奴父在此下场。”此时李绍儒正在看审,即上堂叩头曰:“廪生见过大人。”问:“尔是何人?”答:“生名李绍儒,贞秀即生之女。”牛公曰:“尔可将女领回另嫁。”绍儒谢恩下去,牛公即出示一张,禁止各府州县,不准闹房以伤风化。
各位,你说这乌鸦原是蠢物,怎能在店房去衔红衣?只因刘氏朝夕祈恳圣帝,极其心诚,故圣帝显圣;又见贞秀遭冤,乃命神风把红衣吹上半空,使乌鸦抬去,牛公知有冤屈,才与他昭雪。
却说省城有一杨大老爷,或云是杨侯爷之孙,妻死未娶,家屋富足,极有门面,见贞秀美丽端庄,常对人称赞。绍儒闻知,请媒说合,把女嫁他。夫妻好合,享福不尽。绍儒后亦中举。王明山香烟断绝,想抚亲房之子,无可意者,遂讨一妾,朝夕贪淫,竟至卧病不起。自知不久人世,抚一远房子承桃,亲房不依兴讼,明山带疾进城,进了点水,把官司打赢,死于县中。其妾跟奸夫逃走,子不成材,数年把家败尽。
各位,人生在世,这鸦片烟第一是染不得的。烟之害人,比酒色尤甚:酒色说忌就忌,易于戒除;这鸦片烟把你害死都不丢手,还要把你跟到阴司,就做鬼都不安逸。你看天喜瞒亲吃烟,使亲忧气,竟被蜈蚣毒死,累及妻子遭冤,父母绝嗣,虽有家财美妇,不能享受。王明山伤天害理,唆讼悭吝,落得香烟断绝,人财两空。李贞秀端庄孝顺,虽遭冤屈,终遇神恩昭雪,享福终身。伍氏姑息养奸,适以速子之死。李绍儒夫妇养而能教,卒以成女之名。至若崔先生教学不严,好为人师,害得人家妻离子死,是亦名教中之罪人也,后来定有报应的。
从此案看来,教学者切宜谨戒生徒吃烟,慎勿以为逢场作戏之事。倘若染着,不惟怠功弃学,功名难成,后来败产倾家,亦由此而开其渐矣。为师为弟者,须以崔先生、王天喜为鉴焉可也。此案乃余下科场所闻及者,恐事远年湮,人名郡邑或有错讹,识者谅之幸甚。
比目鱼
忠孝节义是本根,男也当行,女也当行。困苦危亡不变心,事迹惊人,富贵惊人。
江西抚州府祟仁县有一谭楚玉,性孝。及父国良、母崔氏襁负归宁,见弟媳之弟妇刘张氏女儿藐姑秀丽,欲聘为媳,张氏请姐丈为媒,结为秦晋。崔氏以金钏为聘,张氏以鸳鸯怀镜答之。楚玉四岁母病故,病危时以怀镜结其纽上,嘱楚玉好好收存。国良继娶钱氏,此妇口慈心毒,当夫假装慈良,背夫十分残刻。楚玉孝性天成,任其詈骂,再不啼哭,只有告饶。
二年钱氏生子,名怀美,从此心肠指茅,总想害死,己子独占家产。这楚玉读书聪明,十岁能文,十四考列前茅;怀美蠢钝,读两年不识姓名,因此愈恨楚玉。怀美背不得书,每每责打楚玉,说他不教;又常在夫前蛊惑,时常偷些钱米回娘家,以诬楚玉,使他随时挨打。因说楚玉人大心变,叫他回家放牛,免得请人。国良曰:“我儿今年考了前十名,再读两年,定要入学,叫他放牛岂不可惜?”钱氏吵曰:“入他妈的学!不知他请何人放枪,回来哄你瞎子老汉!我的儿子未见你硑贺,总说读不得,他哥哥又不教,未必生来就晓得吗?我不要他读,看那个又把我怎样!”国良耳软,便不做声。过了年,几次使楚玉上学,钱氏不肯,因此废读,在家牧牛。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食不准饱,衣不许缝,每日捡柴割草,挑水淋菜,十分磋磨。楚玉并无怨言,还是听讲听唤,发愤做活,钱氏犹说他懒,在外为非,寻故责打。国良因枕畔姣声迷了心窍,不察虚实,也说儿子不是。
一日,国良摇会得银八锭,钱氏与怀美商量,藏了四锭,故意问夫银用何处。国良惊看骇问,怀美曰:“昨天见哥哥拿一坨白的与捡柴妇人,忽见我去,脸红急走。”国良大怒,叫楚玉回家罚跪堂前,边打边骂:“只说养儿防老,谁知情性如驴!在外为非作歹,急得老子吹胡。
这阵急得双足蹬,骂声奴才不是人!
为父养儿苦费尽,只说长大把家兴。
谁知未大先变性,好人不学学流人。
背父嫖赌走邪径,偷去谷米卖相因。
时常责打来教训,只望奴才改性情。
如今越偷越不论,胆敢偷父四锭银!
为父把钱来苦挣,朝夕盘算把利生。
四锭值钱六十整,奴才拿去与谁人?
赶急拿回勿藏隐,不然定把狗命倾!”
楚玉明知母弟藏着,想说得来,又怕二老忧气,兄弟挨打,亏了孝道,只得低头哭泣。
好言问你你不认,叫你拿回不做声。
手执家法忙催阵,今日要你活不成!
楚玉痛苦不过,只得告饶曰:“父亲息怒,恕儿此次错了,日后把银慢慢赔还。”
奴才说话真糊混,忧得为父血奔心。
偷银罪大律加等,岂就饶恕不追根?
钱氏曰:“银已用了,打死也是枉然。这奴才坏了脾气,在家终久是祸,不如将他赶出,免得日后败家。”
一言将我来提醒,打死伤了父子情。
银子舍了各人滚,远走他方莫回程!
骂毕掀出门外,随出字白,不准亲友收留。楚玉出门,哭哭啼啼,无处栖止,不远有一破庙,只得进去,哭坐一夜,怨己不能感亲,以致如此。
且说楚玉有一堂叔,见(此)心不忍,喊楚玉说曰:“我去见你父亲,把你冤屈辩明,依然回去。”楚玉曰:“不可,叔父去说,我父必然追究母亲,使母丢脸,我的孝道何在?侄儿就讨口也无怨恨。”叔曰:“你也是读书人,怎说讨口?不如捡粪送来,我多出钱买,也可瞐口。”于是提两升米,拿些烂帐破被、锅碗刀箸与他,楚玉在庙安身,每日发愤捡粪。过了半月,积得百钱,割肉一斤,去看父亲,不敢进屋。半晌父出,楚玉叩头曰:“孩儿称了点肉来看父亲,望父拿进。”国良骂曰:“奴才!莫非偷人东西卖了称的?”楚玉将捡粪积钱,每日捡若干粪,卖若干钱算与父听,国良见是实情,将肉提进。楚玉过几天又称点肉送来,钱氏心中不悦。时至四月,国良吃酒去了,母子杀两只鸡来吃;至夜又命怀美拿起鸡毛,割麦一背,连路丢些麦线,至庙后茨蓬内,把麦倒下用草盖着,鸡毛放在岩洞。国良回来问曰:“昨夜失了两只鸡、半块麦。”国良去看,见路有麦线,追踪至庙后,见岩洞内有鸡毛,四处一看,寻出麦子,大怒,喊楚玉回庙,不由分说一阵毒打,又把帐被烧了,锅碗打烂,骂曰:“快快与我滚远些!若再在方圆住着,定要将你打死!”
楚玉满腹冤屈,心想:“不如一死,以谢双亲!”至夜走到生母崔氏坟前,哀哀痛哭道:
跪坟前哭声母咽喉已哽,儿几次遭冤枉有口难分。
皆因是儿的母早把命尽,丢你儿才四岁孤苦零丁。
后接来钱氏母心肠太狠,待你儿犹如那眼中之钉。
又生得怀美弟更把儿恨,总想要磋磨死免把家分。
读书时考前茅不准上进,叫回家来放牛说免请人。
在枕边常说儿变了脾性,不是嫖即是赌盗去钱银。
弄得父常打骂身不离棍,还说我爱躲懒徒混光阴。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安问,吃了饭把猪喂才准出门。
边放牛边捡柴还要捡粪,割牛草打猪草手足难伸。
到下午水缸满忙把菜荫,水桶大气力小压断板筋。
日三餐腹未饱饭已告罄,一年中冷热衣只有两层。
左磋磨右刻苦不得废命,暗地里使冷箭把儿倒腾。
偷银子诬告我做得合榫,父气激就将儿赶出门庭。
儿捡粪积银钱去把亲省,他见儿未远去诡计又生。
将鸡麦藏庙后令父寻问,致使儿跳黄河也洗不清。
丢锅头烧被帐饱打一顿,赶远方永不许你儿回程。
儿遭此不白冤有谁怜悯?也只得跪坟前泣告娘亲!
呀,妈呀!
为甚么生你儿这样苦命,尽孝敬都不能挽回亲心?
儿情愿陪母亲来至冥境,也免得在世上受尽鮶盆。
哭毕,就在林中自缢。谁知索断几次,忽回心想道:“此事不可,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知道的说我含冤受屈,不知的反说我偷盗忧亲,使我声名有损;况是后娘,父母又要受骂于人,岂不亏了孝道?不如远去,卖力瞐口,到亲感悟时回家罢了。”遂与堂叔说明。叔曰:“你素来力单,怎能卖力?不如游学,也不落于下贱。”楚玉曰:“侄儿衣服褴褛,如何进入书房?”叔即送些衣裤鞋袜与他,又赠钱二百文。
楚玉拜谢而去,从江州过福建转到广信,混了两年。腊月至湖亭场,住高升店,店主见他会写,叫他帮写帐目春对。隔壁何姓,在戏班唱净脚出身,名志雄。妻毛氏,幼年曾唱且脚,今唱老旦,人喊毛本家,挣得有些钱,欲合小班,约些子弟在家教戏,买了几个女子,色皆平常。年底,志雄从抚州买一女子回家,姿容绝世,但这女子性烈,不肯唱戏;劝他不从,继以怒骂责打,亦不愿从,遂将女子吊起来打。打得女子性起,指着毛氏大骂道:
这阵吊得浑身打,骂声虔婆老丫头!
“胆大丫头!连老娘都骂起来了,这还了得!与我再打!”
做事良心放背后,把人儿女当耍猴。
妇女当把闺阁守,登台唱戏把祖羞!
“你是我买来的,为甚不从我学戏?”
姑娘本是名门秀,岂同杨花逐水流?
志如金玉行不苟,焉能学戏去包头!
“你端我家碗,要服我家管,未必还犟得脱?”
依你除非身死后,任你打骂都不投。
“你这丫头,还要犟性,再与我结实的打!”
这阵浑身打起绺,咽喉哽哽泪不收。
谅必前生冤结就,致令今生遇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