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36 页/共 57 页

“你才晓得利害?”   依从得来贱如狗,若不依从难下楼。   “看你依不依从?”   妇人名节要讲究,岂可忍耻把生偷?   祖先阴灵把气忧,丈夫人前把头钩。   儿孙人喊娼妓后,己身臭名播千秋。   “不怕你口里说得贞烈,遇着老娘,就是金子也要转成顽石的!”   岂似虔婆脸皮厚,老来还在卖风流!   假装少艾全不丑,见人就把意来丢。   走路歪斜前后臭,只顾银钱不顾羞。   礼义廉耻全无有,二世许你变沙牛!   “你这丫头,还敢痛骂老娘?真是铁匠死了不闭眼,你还欠捶!与老娘结实的打!。   这阵衣裳血浸透,疼痛好似把筋抽。   红颜落在薄令手,该因前世未曾修。   心想上天无路走,欲待入地无缝投。   呀,天呀天!   口喊苍天来保佑,快教阎王把簿勾。   呀,打不得了!   街坊快来把命救,德积子孙作公侯!   呀,痛死人呀!   不死不活情难久,怎耐三寸不断喉。   楚玉听得心中怜惜,想这样贞女落于污泥,百折不变,实在难得,遂大声喊道:“隔壁打人的老婆!何故逞凶?倘若逼出人命,我们街坊不依,要你不得下台!况是贞烈之女,理宜怜惜,好心看待,岂容你乱打么?”店主亦曰:“就是你买的,要他学戏,也该慢慢劝他,何得苦打?”   毛本家见有人不依,乃放下关在楼上。那女子哭得十分伤惨,是夜楚玉亦睡楼上,听得那女子自恨命薄,对着明月,把自己苦情哀哀哭诉道:   刘藐姑在楼房自嗟自叹,想起我生平事珠泪不干。   今日里打得我浑身血染,无非是全名节保惜耻廉。   红颜女多薄命古今定案,这也是妇人家难跳迷圈。   一更里月无光星稀数点,奴只好把苦恨对星来言。   自幼儿出娘胎聪明能干,习针黹会剪裁又读书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张氏母每日间教训便便。   在襁褓与谭郎结为姻眷,鸳鸯镜来答他各执一边。   二更里现出了月光一线,月光神该知道奴的苦冤。   奴的父刘伯仁不知谋算,在外面口赌钱押宝摇滩。   输滥了请中人卖了田产,母亲娘劝不转口喊皇天。   因此上得疾病竟把命染,未几载奴的父亦丧黄泉。   丢奴家十四岁无人照管,孤单单冷清清苦不能堪。   三更里月光明又被云掩,好比奴受苦况一跌三鉰。   恨只恨哥和嫂做事短见,全不念爹妈情姊妹连肝。   只顾他两夫妻穿衣吃饭,并不管小妹子受尽饥寒。   总说他难盘活家中贫贱,送奴到外婆家来把身安。   四更里月偏西半明半暗,悬天际如破镜何日才圆?   想外婆得疾病寿数已满,恨舅爷做的事灭理欺天。   假说是方境中有贼作乱,哄奴家抚州城去避烽烟。   他见了二百银便瞎双眼,暗地里把奴家卖入梨园。   五更里满街中鸡声唱乱,风凄凄雾濛濛月落西天。   想谭郎读诗书胸藏万卷,闻景况与奴家皆是一般。   被后母苦磋磨赶出外面,到今日不知他身在那边。   你哪里知道妻受尽磨难?鸳鸯鸟两分飞不得团圆。   妻今日顾名节不肯丢脸,就死在九泉下好见祖先。   耳畔中忽听得钟声一线,听钟声更添了奴的愁烦。   恨只恨奴容颜不合太艳,才惹出无边苦万种摧残。   这都是奴前生未曾修善,到今日受打骂痛苦难言。   奴好比笼内鸡离锅不远,又好比网内鱼难跃深渊。   想此情处此境柔肠裂断,有何人打救我跳出牢关?   楚玉听了,一夜未眠,尚未听完,枕已湿透;先前不知,赞他贞烈,今夜才知是妻,心想:“这样有才有貌有节烈的妻子,落于泥涂,咫尺不能相会,好不伤惨!”于是朝夕打算,无有良策。过了两日,忽然想出一计:“我不免上班唱戏,叫妻也唱,日后挣钱赎娶,岂不是好?虽此时不能完娶,亦可借戏称夫叫妻。”于是求店主引荐上班,只说:“那位女子与我有亲,我若去劝自然肯听。”志雄满心欢喜,即令楚玉去劝。楚玉上楼,遣开左右妇女,上前问道:“娘子可认得小生么?”藐姑曰:“素未会面,不能认识。”楚玉曰:“小生姓谭,名楚玉,与娘子同乡。襁褓时父母与我二人结成婚姻,我家以金钏为聘,你家以鸳鸯怀镜答之。后我母死,继母不贤,百般磋磨,用计把我赶出,流落江湖,游学至此。前夜闻娘子哭叹,才知是妻。想了数日,思得一计,故来相会。”藐姑曰:“听你之言亦是,但未会过,不敢相认。”楚玉曰:“娘子不信,汝家回聘之物,小生还带在身旁,拿去一看,自然明白。”藐姑接来一看,与自家带的一比,果然雄雌不差,心中犹如刀绞,不觉眼泪双流,曰:“你果是夫君!今日相逢,莫非做梦?”楚玉曰:“虽非做梦,却与梦境相同。”二人抱头而哭。楚玉告知己意,藐姑曰:“唱戏抛头露面,岂是妇女所为之事?”楚玉曰:“人要通权,处此境遇,也无可如何了。只要心贞,即居下流,亦能守节;况又可以借戏做夫妻而生乐趣,不然怎得团圆?”藐姑应允。楚玉曰:“此事不可说破,只以兄妹相称,后有机会方才赎娶。”遂出对志雄曰:“他乃是我表妹,已经劝转,但他是良家女,要顾名节,所住之处要别男女。”何志雄应允。   二人从此在班唱戏,一见便会,唱了几台,比师还强,遂取名王笋班,往各处去唱。但此二人唱戏与别人不同,别人喜下台,他二人喜登台。何也?下台者好躲懒,登台则好做夫妻。因此这班子一天好似一天,一日贵似一日,不上几月,就写二十多串钱一本。藐姑有个脾性,在内台不与男子交言,只有女旦问字领教方才说话;在外台不与别人当妻,必谭楚玉方才出脚。因此楚玉兼唱外、末、丑、净数脚,声名日高,遂辞本家要回。本家不允,问何缘故,楚玉曰:“日兼数脚,工价太少,若将藐姑配我,就无钱亦可,不然我就不唱。”本家曰:“刘旦是我买的,你要娶他,若在本班唱戏,以原价赎身;不在本班,不准赎取。”遂与众议,一串钱一天,楚玉苦积,从不妄费。   一日唱至急水滩,是晏公圣诞。晏公庙在场外,一边靠滩,一边靠山,戏台从水里砌上,只有右半边在陆地,后面、左边是水。晏公极其灵验,此河通鄱阳湖水,其滩最险,往往打烂船舟,下滩者诚心喊晏公,就平安无事。因此香火辉煌,圣诞闹热。此处有一富户,姓杨,名克明,家富贪淫,恃势欺人。其先辈乃大利盘剥兴家,到克明手中,每年要收四千余租,又捐个新一大爷,家中宾客来往不绝。妻妾五六个,尚无儿子,只有七个女,日用奢华,雄踞一方,无人敢惹。那日来庙看戏,见藐姑生得十分绝色,就要去嫖。有人说:“此旦性烈,不与男子交言,岂肯与你同宿?”克明闻言,如水泼面,好莫兴头,问左右弟兄:“打个啥主意方得到手?”众人说:“不如多出银子,把本家买活,娶他回去;他见你富豪,自然应允。”克明大喜,命人去说。本家起初不允,其人曰:“唱小旦是下贱门路,见人叫万福,称老辈子,未像贵班上这位小旦,动说要顾名节,不与外人交言。倘遇高升官长,富强豪客,要他劝酒唱曲,似他这样性格,你本家如何下台?如今多拿点银子与你,把他嫁了,另买几个,岂不是好?”毛氏闻之有理,说要两千银子才嫁。克明答应,不少分厘。毛氏对藐姑曰:“你动说要顾名节,如今将你嫁与富家,遂你从良之愿,你该也喜欢了。”藐姑曰:“我自有丈夫,岂肯改嫁?”毛氏问:“你夫是谁?”答:“谭生。”问:“那是戏上夫妻,都认得真吗?”答:“烈女不更二夫,是真是假,就死都不改嫁!”毛氏怒曰:“贱丫头!由你不嫁吗?你是我买的,生死权柄在我手中,你犟得去么?”遂对来人曰:“叫杨老爷明日来接。”克明把银子交足。   藐姑心想:“此事真真冤枉!看他们的局面,见了两千银子,岂容我不嫁?这又如何是好咧?罢了!人生百岁终是要死,我不免一死殉节!”又想道:“且慢,这班子人多,左右有人,岂能自便?那日死不能死,抬到他家强逼失节,就死也是玷玉了。我死要死得明白,使众人知我冤屈。我死谭郎必不唱戏,依然落难,须要把他保全,才算女中豪杰。”想了一阵,遂对毛氏曰:“他要娶我,喊他再拿一千银子与我,不然决不嫁他!”问:“你到他家饱使饱用,拿来做啥?”答:“谭生与我虽是唱戏,也算夫妻,这银拿与谭郎。”毛氏对克明说明,克明应允,即把银子拿来。藐姑喊楚玉去拿。楚玉此时五脏火冒,七窍烟生,愤怒曰:“瞎眼的人!要银何用?”藐姑曰:“我与你不过戏上夫妻,拿一千银子与你方才改嫁,也对得你起了,何须怨恨。”楚玉曰:“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要你的银子?你嫁你的,我就饿死也不要非义之财!”说罢忿恨去寝。藐姑将银封好,欢欢喜喜。   到了次日,克明领了花轿执事鼓乐前来接人。藐姑对克明曰:“我今嫁到你家,谅想不能再来唱戏。我新编了一局戏,从未唱过,意欲唱了辞别众人方去。”克明喜曰:“如此甚好,快唱,快唱!”遂端把椅子坐在台上观看。藐姑即唱《荆钗记?抱石投江》,命人拿一石头上台,先唱孙汝权用计离间夫妻,钱玉莲含冤莫白以死殉节、走到江边的情形,将石抱至面前曰:“我今日把这石头当作奸贼,骂他一番,待那顽石点头,方才住口。”遂将自己的冤屈,边哭边唱道:   将石头当奸贼来把苦诉,借往事比今生聊表心腹。   想奴家出世来福薄命苦,受不尽冤中冤屈中含屈。   方跌下污泥内无有出路,又遇着苦海中波涛涌沸。   奴心想随洪波滚来滚去,又怎奈坏名节羞辱丈夫。   想夫妻居五伦原非细故,有月老将红绳系着双足。   使夫妻如比目难分难去,相唱和又好比水上关睢。   若能够从一终人中算数,倘若是嫁二夫鱼鸟不如。   我今日唱《荆钗》有个缘故,无非是把冤情一一表出。   借戏上孙汝权离间夫妇,效玉莲守节操抱石投湖。   使你们看戏人百千万数,都知道贞烈女不似下愚。   指顽石骂奸贼你该清楚,做此事你定要地灭天诛!   我夫妻好比那鸳鸯戏舞,因阻隔未能够交颈同铺。   又好比鸿雁鸟雌雄配聚,单一只他宁肯一世受孤。   骂一声无良贼做事可恶,为甚么拆散我一对妻夫?   你只想贪淫欲诡计满肚,那知我身可夺志不可屈!   到那时我要你人财两去,遭报应入阿鼻万劫变畜!   呀,丧心的贼呀!   全不想你家中也有子女,倘遇着这样事你心肯不?   呀,无廉耻的贼呀!   你家中也还有结发之妻,丧廉耻败名节你心悦服?   呀,绝众孙的贼呀!   你家中又还有高堂老母,抛尔父跟他人你又何如?   呀,遭天杀的贼呀!   你又有姐和妹姑娘媳妇,你未必也用钱把他奸污?   你姑娘本是那无瑕美玉,焉能够与牛马去偕花烛?   不怕你家富豪南田北土,你姑娘只当似水内鳖鱼!   不怕你有门势扬威耀武,你姑娘只认做跨下毛驴。   要相从奴情愿去到冥府,见阎君诉冤恨把贼来诛!   杨克明曰:“这戏果然唱得好,就是铁石人闻也要掉泪。”   既顽石已点头且把口住,破一死殉节烈身葬江湖。   骂毕,手中抱石,从左边耳台角踊身向河内一跳。看戏人说:“这个小旦才有些奇,怎么当真跳下水去?莫非他识水性,还会泅水吗?”又有人说:“莫非他有遮眼法?这样急水,就会泅的也去不得。”谭楚玉上台说曰:“众人不知,这是我的妻子,从小聘定。我因晚母赶出,他被舅爷骗卖,今日为杨克明逼娶,我妻不屈,以身殉节,跳水而死。呀,贤妻呀!你今为我而死,我又焉能独生?贤妻慢慢而行,等候夫与你一路!”说罢,亦从台角跳下河去。   众人惊骇,皆曰:“为甚今日出了两场命案?”毛本家出来曰:“这是杨克明逼死的。众人快快拿下,莫等他走了!”克明见事不好,先下台去。众人见走大喊,有人说:“在那里!尚未出门!”一拥上前,他忙退入官房,把门关住。众人围着乱闹,首事遂把克明锁起;命人捞尸不见,首事即将克明交官。官问明情由。笞四十丢监。首事又禀:“何志雄、毛氏贪财逼嫁得银二千,才有此事。刘旦要银一千拿与谭生,如今二人身死,求大老爷把三千银子追出,在本处与二人立庙,也使义夫节妇魂有所休,亦使后人皆知节义为重。”官将何志雄、毛氏叫来,各打二百,把银追出,交与首人,首人领银就去晏公庙侧与二人立庙塑像,又买田三十亩,以作春秋祭祀。   再说杨克明请人去与官讲,愿出钱买命。官要银五千,克明求少。官曰:“彼一女旦,尚出银三千,何况买命?”克明只得依从,把钱缴足,释放回家不题。   又说毛本家的班子去了生旦,写不上价,跌下才写四五串钱一本,未几而衣服当尽,银钱用完,班子顶与别人;闻杨克明在耍班子,夫妻前去帮他。又说这杨克明自坐监回家,用银受气,正当改恶从善,谁知依然乱为,见得珍珠班女旦体面,又想去嫖。这女旦姓颜,人称颜本家,原是娼戏并卖,见了这样财主,口都笑大了,忙请上台,与他朝夕调情,又逗他耍班子。克明迷了心窍,百说百从,拿几千银子把班上什物办得一新,又接些有名戏子在各场胡闹。年底扎班拉回家去,那些戏子见他姬妾、女儿美貌轻狂,唱些淫戏引动春心,暗中遂成苟合。   再说谭国良自把楚玉赶出,钱氏喜其独占,把怀美当作掌珍。那知娇养太过,每每抵触,国良夫妇不敢惹他。稍长即为匪人所诱,在外赌钱。钱氏闻子输了,反偷些钱米与子填还,因此胆子越大,渐渐有人来家索钱。国良忧得喊天流泪,才知前子贤孝,已无及悔,于是命人去喊怀美回家,意欲责打一顿,以泄其忿。及怀美回来,国良骂曰:“奴才在外干些甚事?还不与我跪下!”怀美曰:“我未杀人犯罪,怎么要跪?”国良曰:“你在外面赌钱欠下债帐,来家取讨,还假装不知吗?”怀美曰:“我输我的,与你何干?”国良执棍去打,怀美曰:“你要打么?我莫得手吗?”随拿尖担,口说:“来嘛,来嘛!”国良见此情景,气逼胸膛,跌地气死。怀美大惊,不顾而去。国良半晌苏醒,口吐黑血,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肝肠寸断,急得我咽喉哽吐血不鲜。   骂一声小奴才如同牛犬,全不知天伦重父母为先。   父只说来责打把你来管,免得你去赌博败了家园。   父责你无非是拿块篾片,忤逆于一见了就苙尖担。   见此情急得我浑身打战,跌地下险些儿命丧黄泉。   倘若是那时节父把命染,我看你忤逆子怎样排安?   孝子案十里充五里该斩,丢官长诛九族要掘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