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34 页/共 57 页
妇人家有了他百事不理,姑娘家有了他难找夫婿。
凡三教与九流农工手艺,有了他尽都要落食拖衣。
弄得你脸惨黑不像人气,到那时才陪你一命归西。
到阴司睡铁床把灯开起,你心想丢了他他才不依。
饶得你糊焦焦声声叹惜,估住你要吃他好不惨凄。
量阳间吃多少一一载记,要等你哈完了他才分离。
儿呀!
这分明是毒药凶恶无比,想苦情思利害戒之宜急!
纵然是上了瘾一时难忌,在痛处割一刀也要戒息。
儿呀!
你看那正直人何等苏气,酒筵中都尊他坐在上席。
吃烟人不要脸自己得意,在旁人他就要指你背脊。
儿呀!
为人子要与亲争口恶气,把鸦烟来戒了福寿齐眉。
王明山从此不准天喜进馆,守着在家忌烟,多办些补药丹丸、鸡鸭肉蛋,命子调养。过了两月,红光满面,肥胖健强。明山恐其进馆又吃,喊人把书箱挑回,就命在家经理。谁知天喜无事上街,一些淫朋滥友引走花街柳巷,烧烟两次,依然翻生,反添一个“嫖”字。天喜恐父知道,日走东,夜走西,到处捧盘过瘾,不想回家;久后瞒着双亲,夜深人睡,起来开灯。其父明知,亦无可如何,于是与伍氏商量,择期于同治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先请媒人把期单送过李家,绍儒接期,忙办嫁奁打发。
且说绍儒只此一女,名叫贞秀,生得美丽,夫妻极其爱惜,从小教他读书。贞秀聪明,发愤数年,即能吟咏。绍儒又将《内则》、《烈女》诸书与他讲解,使知妇道。及长,举止端庄,性情柔顺,孝爹孝妈,勤习针黹。及期过门,诸亲百客人人赞美,明山夫妇亦甚欢喜。但此地风俗极爱闹房,是夜众客把新郎送到房中,男女笑谑,划拳饮酒,又要新人斟酒。贞秀无奈,与各人斟了一杯,然后带醉而出。天喜哈多了酒,烟瘾又发,忙关门理铺,去拿烟器。这房原是天楼地枕,地楼只有半边,天喜先已暗将烟器放在楼底下,取出摆设烧好去哈,怎哈不动,连栽两次,还是一样,始知枪不通气,去寻竹签通了又烧。贞秀便叹气一口。天喜曰:“我吃这烟是莫奈何,戒又戒不脱,爹爹又不准烧,万望贤妻慎秘,莫告爹爹;倘若知道,我挨了打,你就不得下台,我今告罪在先。”又烧一阵,把烟器放在原处,脱衣就寝。贞秀听他在床上辗转,时常叹气,后又打板两下。贞秀疑夫见他不睡不好喊得,故作此态唤他,遂卸妆解带去寝,见夫面壁而睡,以为恨他睡迟,也不做声。
鸡鸣起来,穿戴齐整,宾客尽起,夫尚未醒,又恐宾客进房耻笑,想喊又觉害羞。外喊排席,只得喊曰:“你还不起来?”连喊两声未应,捞帐见夫依然面壁睡着,用手去摇,冷而不动,用力一摇,才是硬的,骇得魂飞魄散,又不好喊。女客俱去坐席,即出外告姑曰:“你儿一身冰冷,不知是啥来由?”伍氏去看,才是死了,即忙喊曰:“老爷快来!你儿如何死了?”明山急进房看,见天喜七孔流血,死得梆硬,喊曰:“儿呀,你为甚么就死了!”胸上几捶,气倒在地。此时宾客齐至,忙办姜汤来灌。半晌方才苏醒,说道:“儿呀,你倒死了,叫为父如何下台?”两老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废了命,母:不由为娘好伤情!
父:从前无子常抱恨,母:求神许愿又穿金。
父:生下我儿心才稳,母: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听说接媳儿喜幸,母:望儿偕老到百春。
父:昨夜好好把房进,母:今早为何丧幽冥?
父:舍不得我儿身秀俊,母:舍不得我儿只一人。
父:父靠儿朝夕亲前把孝敬,母:娘望儿娶媳生子接后昆。
父:老来丧子大不幸,母:百年归土谁捧灵?
父:祖宗血食今断损,母:王门香烟绝了根。
父:不知儿得甚么病?母:是病就该告娘亲。
父:七孔流血有血印,母:未必此事有别情?
父:还须来把媳妇问,母:这段冤枉方得申。
明山夫妇哭罢,转身问贞秀曰:“李女子呀,你丈夫是如何死的?”贞秀曰:“不知是啥来由,昨夜你儿先睡,听他辗转不眠,时常叹气。后媳去睡,见他面壁唾熟,早晨去喊,才知死了。”明山曰:“你莫隐瞒,要从实说来!”贞秀曰:“媳是实言,并无虚诳。”明山曰:“这明明是你用药毒死的,你假装不知吗?”贞秀曰:“公公不要冤媳!媳虽愚蠢,也知礼义。妇人家原来靠夫过日,岂有毒害之理?”明山曰:“分明是你在娘家勾引情人,与奸夫义重,不愿我这门亲,故将我儿毒死,好嫁奸夫!如何瞒得得我过?”上宾曰:“亲翁不要捕风捉影,说那伤风败俗之话!况是幼年开亲,有何嫌疑?就是不愿,不过悔亲而已,焉能把他毒死?”明山曰:“此时不爱跟你说,得到公堂去讲!”即喊发席,进城报案,告媳因奸毒夫,递呈请验。
官看呈词,次日亲身勘验,仵作报是服毒身亡。官问明山曰:“你儿房中前夜还有人否?”明山曰:“花烛之夜,岂有别人?”官又问贞秀曰:“你夫如何死的?”贞秀即以那夜亲戚闹房,要他斟酒,众客出去,夫即烧烟,从睡至起,说了一遍。官问明山曰:“你儿在前吃烟未曾?”明山曰:“我儿烟已上瘾。”官曰:“就未上瘾,烟也不能伤命,况此又非烟毒。”又问家族,都说是夜好好进房,并无疾病。官即将明山、贞秀带回县内,又叫贞秀问曰:“你公告你因奸毒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贞秀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情细诉分明。
奴的父李绍儒文学补廪,刘氏母乡党中俱称贤能。
奴自幼读诗书谨守闺训,知三从和四德克俭克勤。
“既知三从四德,为何将夫毒死?”
不知奴在前生何事过分,今一世才过门就死夫君。
比时间只哭得咽喉哽哽,舍不得鸳鸯鸟一夜离分。
二公婆见子死疑心妄禀,他说奴毒丈夫暗通奸淫。
“是呀,你夫夜间好好进房,不是你毒死的,又是何人咧?你好好招认,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哭啼啼望仁天细揣情景,这概是冤枉事如何认承?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呀,大老爷呀!
奴纵然要谋害丈夫性命,这毒药叫小女那里去寻?
“毒药在娘家早已办就,还要强辩做甚?”
呀,大老爷呀!
童子婚并无有半点仇恨,那有个奔进门就害他身?
“娘家通奸,谋夫另嫁,本县明白你那些事,还不招吗?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为官人重的是品行德行,为甚么诬小女不美声名?
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
“胆大淫妇!还说本县诬你?左右把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爷呀!
小女子出娘胎行端品正,就死作无头鬼也不招承!
“狗淫妇!当真不招的?本县不怕你口硬,左右拿竹签来,把他十指与爷钉起!”
这一阵痛得我魂飞魄尽,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若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莫奈何把天喊大放悲声。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诬奸淫贞秀女死不闭睛!
受不过苦毒刑勉强招认,王郎夫本是奴谋害归阴。
“你为何事要把丈夫毒死?又是那们毒法?”
奴嫌他容貌丑心中怨恨,将毒药放糖内拿与他吞。“
奸夫又是何人?”
呀,大老爷呀!
并无有奸淫事不敢乱认,奴情愿受剐罪不坏坚贞。
官想奸淫之事原无凭据,只此“嫌丑毒夫”四字亦可定案,何必多求?遂命松刑画押,收进女监,草报进省。
再说送亲客气得胜青而,都莫趣,见官把贞秀带回县去,回来去见李绍儒,正逢绍儒感冒风寒,卧床不起,听得此言,心中着急,曰:“王亲家也极讲公正的,怎么这样糊涂?无凭无据,诬告奸淫?”问其情由,皆不知为啥死的,心想:“此事如何下台?”欲进县见官,人又得病,又要伤脸,谅官该也不从那条路问。其妻刘氏听说女儿遭冤,放声大哭,恨不飞到城去看望,又见天黑,一夜都未息声。次早请轿,带起十岁姣儿,来到城中。问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监,见贞秀身带刑具,眼肿面黑,睡在囚床,刘氏才喊得一个“儿”字,就气倒在地。贞秀慌忙扶起,声声喊叫,半晌方说得出话,不禁伤心痛哭道:
见娇儿不由娘两眼哭烂,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
自为娘生下儿十分体面,每日里不离却娘的身边。
又聪明又伶巧又听使唤,视为娘好似那活佛一般。
娘时刻将妇道对儿细谈,知三从和四德品正行端。
自幼儿许王家姻缘一线,只望你两夫妻偕老百年。
谁知道过门去就遇坷坎,女婿死害得儿身坐禁监。
娘望儿逢年节光一光眼,娘望儿到后来送老归山。
谁料儿遭冤枉招了命案,怕的是不久日要丧黄泉。
看我儿看不饱看了又看,想我儿想不尽想烂心肝。
见我儿这形容柔肠寸断,倒不如娘陪儿同坐禁监。
贞秀见母哭得伤惨,心如刀绞,亦将他的苦情对娘哭诉:
见老娘不由儿柔肠寸断,听你的苦命儿细说详端。
娘盘儿受尽了辛苦磨难。原望儿行与坐皆在人前。
谅必儿在前生罪有千万,丈夫死猜不出是啥机关。
二公婆不知他甚么心愿,苦苦的冤屈儿谋夫通奸。
“你公婆就算糊涂,未必官都不问个青红皂白?”
堂上官并不容你儿分辨,用非刑来苦打要写供单。
“儿就该莫招!”
呀,痛心的娘呀!
头一次四十掌牙关打烂,打得儿血淋淋说话不禘。
不招供又将儿十指来拶,不由儿那一阵痛彻心肝。
想招了怕的是剥皮受惨,诬奸情你的儿死不心甘。
大老爷发雷霆大拍公案,才将儿十指上来钉竹签。
苦命娘如不信睁眼细看,可怜儿十指上血迹未干。
尊一声痛心娘你莫挂牵,犹当是你的儿死了一般。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丁封到定然要命丧黄泉。
归家去莫对父说儿招案,犹恐怕气坏了白发老年。
好兄弟你拢来姐有话谈,回家去须当要苦读圣贤。
姐不能看看你身荣贵显,恳关君保佑你早把桂攀。
若念在姊弟情泼碗水饭,逢年节在门外化点纸钱。
从今后母弟情一刀割断,要相见除非是梦里团圆!
母女姊弟哭得气断声嘶,监中先有两个女犯来劝曰:“李大娘不必哭泣,你女既已招供,哭也无益。不如拿些钱与管监大爷,解了刑具,使你女也得安逸,慢慢设法打救。”刘氏拿钱与他,求其看照。女犯欢喜应允,曰:“李大娘不必挂牵,凡事有我!”又去与禁子管监的说,禁子心厚,总说不好。方来之时,绍儒教刘氏说:“如案不安,去求南街钱铺赵老爷帮忙,他与我极相好。”此时刘氏只得去请赵老爷来说,出钱二十串,方把刑具松了,又请一老妈子与女送饭。贞秀劝母归家,切莫挂虑,母女泣别。回家告夫,说官苦打成招,已丢在监,去钱若干,一一告知。绍儒曰:“世间有这样糊涂的官!不察情理,不问虚实,希图用刑落案,都不怕报应么?”想要上省与女辩冤,奈疾未痊;至六月病好,又念科场在迩,候体康健,就下科场去告他。不远有一处庙,内塑关圣帝君,刘氏每天在帝前哭泣,求其显应,使女脱苦明冤。
再说县官提出贞秀清供,贞秀哭泣称冤,官大怒,掌嘴八十。过几日复问,贞秀不敢叫冤,说是嫌丑毒害。临解招审,官吩咐曰:“你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刑法利害,要你生不得生,死不得死,那时才叫失侮!你只管认了,本县之文已与你笔下超生,不要害怕。”即命三差押解。绍儒听得,与妻进城饯别,请一老妪跟随服侍,又请族侄护送。贞秀下堂,一见爹妈放声大哭,绍儒曰:“这都是我儿前生冤孽,才遇此事,又遇此官,看儿上省如何?若不能伸冤,为父下场就来控辩。”斟酒一杯,才与贞秀嘱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见府道不可称冤,徒受刑法。到了臬司。牛公极其清廉,或者可以辩白。”贞秀跪地接酒,说毕,泣曰:“爹妈回家须要宽想,当儿死了一样,不可苦忧伤了精神。儿见上司,自能见机而行。”刘氏已哭得气不能回,贞秀又把母亲宽慰,方才作别,升轿而去。到了潼州,又至保宁,并不叫冤,依然原供。及至到省,那夜歇在栈房,次早起来不见红衣,解差大骇,四处寻找,满店清问,行李俱在,惟有红衣失去。解差忧虑,犹恐上司责打。
再说成都按察牛公,名树梅,心慈爱民,凡有案卷须细心详察,惟恐冤屈百姓。一日闲暇,在花园观花,忽听乌鸦鸣噪,抬头一看,见数十乌鸦抬着一物,在房上旋绕。牛公大喊一声,乌鸦飞去,物堕花园;拾来一看,才是一件红衣,上写:“安岳犯女李贞秀。”牛公心疑此案定有冤屈,不然红衣在犯人身上,乌鸦何得抬来?定有鬼使神差。命刑房造详报来看,见以“嫌丑毒夫”定案,心想:“嫌夫丑陋,悔亲尽矣,何致新婚毒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