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33 页/共 57 页

“本县奉诏选妃,由得你不去吗?”   “呀,大老爷呀!   奴的心与金石同坚同固,不怕他掀天势王法如炉。   奴已曾将此身置之外度,你就有三尺剑难把心诛!”   “皇上出诏选美,要行则行,难道你一女子都奈不何吗?”   为帝王口能把三军帅取,其奈我有志的匹妇匹夫。   圣天子当成全义夫节妇,又岂似无道主拆散妻夫?   奴情愿殉贞节一命归土,再不能贪荣华去到皇都。   “你这女子,本县举荐你进宫去为娘娘,比你为奴作婢就好多了。本县硑贺你,不知感激,还要多嘴吗?”   大老爷又何必将奴荐举?活生生分散了一双比目。   奴心中只知有一个夫主,大老爷贺奴却是害奴!   “这是皇上要你,愿与不愿,你到皇上面前去诉!”   万岁爷他本在深宫居住,怎知道乡村女如玉如珠?   大老爷不将奴献与君父,万岁爷又焉知其中委曲?   呀,大老爷呀!   献了奴你无非升道升府,不献奴天佑你富贵有余。   你何不积阴德儿孙之处,也免得逼奴家一命呜呼。   官闻此言大怒曰:“世间那有这样执拗女子!你偏不去,本县偏偏要献!”即将流莺送到三元宫,喊官媒婆押住,又唤他父母进县,随送到京。县中事务,交与厅官代理,收拾行杠轿马、仪从护卫,择日起程。娇姑回家,将流莺之事告与夫家。   却说长春自夫妻相见之后,朝夕发愤,只想成名,赎取配合;今听此言,犹如万箭穿心,千刀割体,急到县中去看。谁知有人守门,不准进去,见有妇人出来,便问流莺是何举动。妇人曰:“他朝夕啼哭,眼泪未干。”长春更觉痛恨。忽见岳父自内而出,急忙问信。锦川曰:“我亦苦口相劝,喊他进宫,他一心为你守节,不听分毫。看这光景,定要逼死才得了事!”长春捶胸大哭,随着锦川总想进去。门上如狼似虎,拿鞭乱打,长春急得肝肠碎断,不禁号啕痛哭:   想起我贤德妻肝肠痛断,不由我这一阵心如箭穿!   自幼儿结姻亲遂我心愿,谁不称天生的一对凤鸾?   那知妻卖了身又遭磨难,进县来偏遇着天杀昏官。   你只图贪富贵去把美献,拆散我好夫妻百岁良缘。   将我妻押深宫内外隔断,可怜他朝夕里珠泪不干。   莫不是我前生将妻作贱?莫不是我烧了断头香烟?   到今朝隔围墙难以见面,咫尺间胜似那万重云山。   想我妻才和貌世上稀罕,既结亲又分别好不惨然。   到此时能使我看上一眼,问一句喊一声死也心甘!   昏官呀,昏官!   做此事你胜如把我头砍,做此事你犹似挖我心肝!   昏官呀,昏官!   倘将妻献宫帏去把君伴,我情愿破性命去到阴间。   拉昏官到三曹前来对案,我要你千万劫难把身翻!   胡长春哭得如醉如痴,观者无不感伤,就在近处扎住,候妻出来相见。   过了两日,忽然仪从轿马、执事旗伞纷纷进宫,不一时,流莺出来,身穿彩服,坐在八人抬的玻璃轿内,双目红肿。长春喊曰:“妻呀!你当真去了?”流莺抬头看见丈夫如此痛哭,才喊得一个“夫”字,即气倒轿中,人事不知。左右大号与长春一阵鞭子,忙拿姜汤灌醒,急抬出城。来至河边,官已上船,将流莺抬到一只楼船,左右妇女并锦川夫妇十余人站立。忽岸上有人喊妻,流莺抬头见长春在沙泥中哭泣,即踊身向河中一跳,左右人多,不能移足,流莺拼命乱扑,又气死在船。官大怒,命人将长春乱打,皮破血流,倒地难起。官命开船,急把流莺救活。   行了两日住船,流莺又见长春一身泥沙,满面血迹,形容枯槁,呆望船中,流莺心如油沸,体似箭穿,想喊得来,县官又要打他,只得忍气吞声。想丈夫舍死忘生,痴心赶送,受了无限苦楚,费了数日奔波,“我不免早些自尽,绝他念头。他闻我死,自然回家。”看看天晚,寒风习习,引动万种愁肠;江水茫茫,添来千行苦泪。哭得泪尽血流,于是解下裙带,缩身被底,在颈上挽了两圈,将两头套在足上,用力一伸,登时气绝。   次日早膳,左右喊不应声,揭被一看,大惊报官。官听得死了,焦思闷坐,犹如火炭下水,冷冰着身,好生莫趣,心想:“我费尽心机,使用银钱,耽搁公事,只说献到京城,高官任做,骏马任骑;谁知中途遇变,进退两难,进得京去又无公事,回得县来惹人耻笑。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想到此处,实在冒火,命左右:“抬尸江岸,用火焚化,将灰洒道,以泄吾恨!”张锦川虽则痛女,见官发怒,心中害怕,哭都不敢哭,还敢去阻?只得由他焚化。抬到江岸,忽见长春周身沙泥,满面血甲,抱尸痛哭。众人将他一阵拳头,说道:“大老爷的人被你逼死了,还敢来哭吗?”举起烈火,长春向火扑去,众人拉开,往后一掀,倒地而死。烧得臭气冲天,愁云惨雾,迷蔓江滨。   半日焚过,拨火戳灰,灰中一物,形如人心,重如铁石,内外透亮,光若水晶,中有一美男子,眉目含情,众人拿去献官。官以为奇怪,放在案上,越看越爱,想此定是人心所化,这女子都有,未知那男子有么?遂问:“岸上男子苏否?”众说身已冷硬,官命依然焚化。众人将长春之尸抬至灰中,举火便烧。未几焚过,拨灰去看,亦有一物,与前物一样,中有一美佳人,拈带微笑。将二物对放,其中男女若言若动。官看大喜,想:“我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得此无价之宝,真乃天从人愿,不免进京献与皇上。况献宝之功比献美较重,岂不是一场富贵!”即命良工造一金匣,将两物放在里面,加以封锁,开船进京。表奏:“此宝系县中有石放光,剖开一看始得之。此是阴阳之精成形现像,真希世之异宝也。伏献我皇,永镇国家。”投到许相国衙中。   却说许相国名进,乃忠君爱国之士,扶持社稷之臣,将表收下,早朝献上。皇上看表大喜,命传进宝官见驾。县官捧宝上殿,山呼已毕,呈上金匣,左右接放龙书案上。皇上开匣,臭气钻心。皇上掩鼻一看,乃是半匣血水,满朝文武尽欲呕吐;急命撤下,将进宝官先打三百御棍,两腿稀烂。命诉根源,县官只得将献美进京,中途丧命,焚尸得血中现美人之事,诉了一遍,“万岁不信,女父张锦川现随在京。”皇上传旨,宣锦川上殿,问曰:“此事尔该知道真假,从实奏来。”锦川泣奏道:   万岁爷御太极紫微高照,听小民将来由细诉根苗。   民叫做张锦川家屋原小,祖居在无锡县曾把医操。   昔小女名流莺生来美貌,体端庄性贤淑聪敏才高。   自幼儿与胡姓姻亲结好,民女婿胡长春读书儿曹。   因小民行医术时运不好,王府尊姨太太请把病调。   姨太死他怪民医未尽道,将小民丢监卡受尽煎熬。   无锡县父母官贪财爱宝,要小民一百银才把案消。   民女儿卖了身去把银缴,大老爷才将民放出监牢。   民女儿想夫妇关系非小,虽卖身尚与夫苦守节操。   他丈夫见妻子有节有孝,愿与妻守信义不续鸾胶。   一心要赎小女百年偕老,同生死共患难两不分抛。   因二月陪主母烧香进庙,遇本县父母官起下波涛。   说小女生得来十分美貌,他总要把小女献与王朝。   民女儿念丈夫百般哀告,官只图贪功赏不听分毫。   命多人押小女强逼上轿,到船舟从水路来献美娇。   他丈夫闻此言心如刀绞,跟着船来赶送痛哭号啕。   民女儿见了夫就往水跳,官见了将女婿毒打不饶。   可怜间周身上鲜血浸泡,带重伤犹跟赶珠泪滔滔。   民女儿见丈夫形容枯槁,寻短路报丈夫命赴阴曹。   父母官恨小女把他兴扫,将尸首抛江岸用火焚烧。   把骨灰洒之在平阳大道,尽牛马来践踏好把恨消。   民女婿见妻死向火扑跃,被众人往后推气死荒郊。   将小女焚过后去把灰扫,得一物与人心不差丝毫。   如水晶似玻璃光华照耀,在中间现一个美貌儿曹。   官心想女心中既有美少,不知道男子心可有女娇?   命左右将尸首一阵烧了,得一物与前物好似同胞。   同轻重共方圆无分大小,中有个美佳人面赛桃夭。   对面放心中人若言若笑,这县官一见得喜上眉梢。   说此物真乃是希世之宝,献皇上定赏我一品当朝。   金匣□放二心封锁已好,到京城见万岁来把宝交。   谁知道到金殿忽然变了,满匣中是血水臭气冲霄。   谅必是他夫妻灵魂知道,化贞心见皇上来讨恩膏。   万岁爷念小女苦节苦孝,念女婿守信义命毙身焦。   万岁爷施鸿恩将他旌表,愿万岁万万岁寿比天高!   皇上大怒曰:“朕自登极以来,最重节义,凡天下有义夫节妇,准其举报,肤即旌表立庙建坊,春秋祭祀,与天地完正气,与国家固根基,何等郑重!朕虽出诏,也只选闺阁秀丽,不准拆散夫妇。你这佞臣!食王爵禄,罔念君恩,只图欺君罔上,献媚求荣,逼死节妇义夫,焚尸化体,干刀万剐,难尽厥辜!”命推出午门,铜铡分身,悬挂四体,以禁将来,抄杀满门,而伸冤气。封胡长春为信义大夫,张流莺为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干两,原郡建坊立庙,县官四时祭享。张锦川训女有方,恩赐翰林,署理太医院;妻封夫人。胡德新教子知义,恩赐进士;妻封夫人。钦哉谢恩。又问文武:“这两夫妇心子变化是啥来由?”许相国出班奏曰:“凡物离则神凝,合则神畅。神凝则气塞,而苦恼之心生;神畅则气舒,而欢乐之心起。神凝气塞,久不舒畅,则成形化像,坚如金石。此乃伤于离别,不能聚首,彼此牵挂,互相感怀;又时时看见,虽近在咫尺,而渺若山河,丢之不开,思之不得。神气凝结,久而不已,所思者现像成形。故他夫妇因怨气所结,精诚感化,水火刀锯,不能损坏。迨至两心同处,两情相合,神畅气舒,心满意足,怨气消散,无所感格,则返本还原,化为血水。臣常见程子遗书有云:波斯一女性好山水,每日凭楼观望,后成劳疾而死。葬了几年,掘冢另迁,骨肉皆朽,惟心尚存,内外通明。锯开一看,中现山水,一女凭栏。此以有情而感无情都能如此,而况两情相感哉!”皇上即问锦川:“尔女曾见夫否?”锦川奏曰:“小女主家与夫家只隔一篱,谅必时常看见。”   皇上点头,退朝回宫。是夜三更梦一美女,凤冠朝服,叩头曰:“臣女来京,无处栖身,愿皇假以宅第。”皇上问是何人,女曰:“臣女乃心坚金石之张贞女也。”皇上曰:“朕命在原郡与尔建坊立庙,尔胡不归?”女曰:“臣女不愿归矣。”即进皇宫而去。皇上惊醒,宫人来报,皇后降生公主,皇上心喜。平明,许相国进宫贺喜,皇上告以梦兆。许进曰:“臣昨夜亦得一梦,见一少年,像貌魁伟,衣服鲜明。臣问姓名,少年曰:‘今月曾经照古人,体著三衣缺一襟。三人日下相聚首,天教节义报忠臣。’忽见臣儿许诰进来,少年即抱其膝下,忽惊觉。早起家人来报,长媳生子,臣思其言,乃隐‘胡长春’三字。陛下立庙之言乃旌表节义,冤消恨散,故投生以报陛下也。”皇上曰:“尔孙与朕女是一对夫妻投生,三朝之后,带进宫来,朕即认为驸马,以结前缘。”许进抱孙进宫,两孩相见即笑,甚是欢喜。皇上知其不昧夙缘,即拜为驸马都尉。后来夫妻配合,敬爱如宾,兼能忠臣我国,官居一品。   再说张锦川在太医院比前不同,凡病一看即知,就是带信吃药,都能对症。只因公主爱啼,锦川去医,一见即住,来了复啼。皇上命拜与锦川为义女,从此不复啼矣。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今朝富贵逼人来。   却说许相国之孙,生来多病,心想公主因拜锦川而止啼,亦命人去接胡德新到京,以孙寄拜,其病亦愈。许进又提携德新做官,后为御史大夫。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忠孝节义可以格天地,感鬼神,邀皇恩,得富贵。你看胡长春、张流莺二人,一则卖身救父,守贞报夫,是何等节孝;一则怜妻守信,仗义殉身,是何等信义。虽然,二人不遭苦难,无以显其节义;遭苦难而心愈坚固,所以能感神天。生前抱恨,死后雪冤;前世扬其美名,今生享其富贵,此固天之所以报节义也。至如张锦川善于教女,乃因女而获福;胡德新以义训子,亦因子而得官。天之于人,或善或恶,真无半点差漏。他如无锡县官,始则贪污将矣有,继则见美而思贵,卒之财无所用,贵不可得,徒以增屈陷节义之骂名,铜铡分身,满门抄杀,夫固自作自受耳。至若王府尊,内室谋害而不预防其奸;高进士、娇姑夫妇,明知人之节义,而不曲全其事,此不独有愧于为人,抑亦衣冠之玷也。   审烟枪   洋烟原是毒药,杀人胜过砒霜。劝人点滴都莫尝,免得恶盈命丧。   同治三年甲子科,安岳县出了一案。原来安岳所辖王家沟有一王明山,家颇富足,为人狡诈,能讲会说,乡中有事肯去排解,众人举他当了两界局事,他便结交衙门,与人箍桶唆讼,其中弄钱。娶妻伍氏,初无生育,后夫妻求神许愿,四旬始生一子,取名天喜,夫妻爱如掌珠,从小便与廪生李绍儒开亲。这天喜貌虽清秀,读书极钝,明山又最吝财,每年接些二空子先生来教,伍氏又不推责骂,十五岁连“四书”都未读完。   不远有一崔先生,为人卑鄙,不讲品行,只图夤缘团馆。听得那家有子读书,便去亲近奉承,上街就请平伙,新正拜年,求其进馆。明山吃了他两三个平伙,托情面不过,只得把天喜送去。谁知这崔先生书原不通,文稿极多,出题改文都照搞上,改好命徒另誉,多加圈点,以便徒弟好哄父兄;兼之又爱吃烟,凡吃烟的朋友来馆,不论好歹,都要留耍几天,好捧盘子。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先生既爱捧盘,徒弟亦学吃烟,他不惟不讲,反由徒弟去搓松香,当枪手。这天喜亦爱吃烟,始则打烟烧,继则扯烟煮,过后就买一碗。伍氏爱子心切,反偷些钱与子买烟。读了三年,吃个大瘾,其父知道,时常劝戒。谁知这鸦片烟不比别物,说丢就丢,莫啥来头;鸦片烟不吃,心里又想,身上出病,使你涕泪双流,行坐不安,一下怎丢得脱?况这天喜烟才上瘾,正在贪爱,犹如新婚一般,怎么舍得丢他?不怕明山诲之谆谆,那知天喜听之藐藐。明山见于不丢,又请先生责管。这崔先生原靠天喜捧盘过瘾,心帕他丢了,还说去责管他吗?明山无奈,只得把子喊回,苦口教训一番:   人生在天地间要立志气,莫辜负在世上背张人皮。   行宜端坐立正事循天理,莫轻浮莫放荡身价莫低。   年轻人私欲开情窦初启,怕的是满盘中错下一棋。   凡善恶与邪正分辨详细,善者效恶者戒切莫委靡。   勿好酒勿贪杯不为困矣,勿好色勿贪淫嫖人女妻。   凡钱财须当要取之以义,有气角当忍耐自然安逸。   惟有那鸦片烟害人无底,须当要痛心戒莫尝点滴。   你若是惹着他他就跟你,好似那舍妇儿惯把人迷。   才吃口精神爽好得无比,有伤风和咳嗽不消请医。   哈一口就两口口口登底,吃一顿想两顿顿顿不离。   倘若是上了瘾就变脾气,少一点慢一下他都不依。   弄得你百病发流泪出涕,离了他有人参难把气提。   强壮人能使你莫得气力,肥胖人能使你莫得肤肌;   聪明人能使你糊涂到底,勤快人能使你懒得稀奇;   有钱的他要你卖田当地,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离;   读书的他要你金榜落第,富贵的他要你玉楼削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