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14 页/共 30 页
假圈套诈请唐僧现神灵吓逃盗伙
六欲何多欲,七情最没情。
三魔搬弄毒,五蕴怪邪生。
能濯明心鉴,须挥扫魅兵。
长生超八难,世世保神清。
话表三藏与沙僧守护着经文,在石室堂中与两个老道者讲论诵的经典。那老道一掌当三藏胸前打来,沙僧见了忙把手去挡抵道:“师父,不好了!又错投奔山顶上来,这老道乃是魔王也。”三藏忙推开沙僧之手道:“悟净徒弟,你不知。此时老师父教诲,指明我诵的乃《心经》也。”沙僧乃悟。
却说六欲强人带领喽罗,排列香幡,走到岭西。不见了唐僧师徒,惊异何处去了。乃叫喽罗山前岭后,找寻到山顶石室。知三藏搬移在内,报知六欲,登山越岭,来到石室前。三藏听得,慌惧起来道:“沙僧,此事奈何?强人到此。行者、八戒不知何处去久,你一人怎敌得贼众?”老道说:“圣僧,莫要心慌。有我老道在此,自有法儿善化了他去。”乃大开空门,只见六欲强人,恭恭敬敬走入堂中,先拜了三藏,次拜道者说:“小子们自愧不才,违背道理误倚妖魔,阻挡了师父去路。且又妄排队伍,冒犯尊颜。方才退归寨内,自相追悔,无可解释。谨备香幡,奉迎圣僧师徒,到小寨粗斋一顿,奉送盘费过岭前去。方才路遇八戒高徒,已叫小的们领到寨内。如今求圣僧把行囊经担,搬移到小寨,便多住旬日无妨。”三藏听了,合掌深谢道:“多承大王美意。只是两个小徒外出,今八戒既在寨中,但候行者回时,自当趋命。”六欲乜乜斜斜,只要三藏同行,叫喽罗们搬经担、柜包。三藏只是不肯。老道者乃说道:“大王,既圣僧要等候徒弟,且少待一时,未为不可。但圣僧师徒,可以到寨中赴斋,经担行囊,放在此处无碍。”六欲定要俱搬移去,正在争论之处。
却说行者把七情强人变了八戒,八戒变了七情。众喽罗赶着乱打,打到前寨,那七情叫喊魔王。三尸魔王正在寨中思想计谋,捉拿唐僧。听得七情叫喊,走出寨中。看见却是猪八戒的像貌。魔王原有神通智慧,把口向八戒一喷,只见原是七情;又把七情一喷,原还了个八戒。众喽罗不敢动手,魔王怒气倍增道:“好和尚,你倒有个变主为客之术,把我大王,受了个屈打成招。”乃掣了钢枪在手,向八戒刺来。八戒忙舞禅杖相迎。此时在他寨中,八戒怎敌的过。那七情恼恨十分,也舞起大棍来帮魔王。幸得行者在旁,把苍蝇复了原形,举起禅杖,与八戒直斗出寨外。四个却也是敌手,怎见的?但见:
七情大棍狠,八戒禅杖凶。
行者杖更恶,魔王枪又锋。
你冲我撞去,左敌右相攻。
齐忿无情手,谁人肯放松。四个大战多时,魔王力怯,乃从腰间取出黄豆百馀粒,向空一撒。只见那豆子变了百馀个魔王,个个手执钢枪,来刺行者。行者见了笑道:“好妖魔,这是外公的熟套。”随即拔下许多毫毛,变了无数的行者,俱拿着禅杖,一个对一个。八戒见了,也笑道:“老猪难道不会。”把鬃毛忙拔下一把,往空一撒,顿时变了百十个八戒,也都拿着禅杖去打。七情见了,心慌道:“好和尚,如何有此神通!”乃向魔王说:“我弟兄全靠着魔王,你们都有化身,我只一个,难抵敌这许多和尚。”魔王道:“不难,我与你些豆子,望空撒去,自然变成你状。”七情方去接魔王豆子,那知行者眼快手疾,百般伶俐,见魔王腰间取出黄豆,递与七情,行者忙又拔了许多毫毛,变了些乌鸦。待七情把豆一撒,这乌鸦齐飞起,一啄个干净。七情见势不谐,败阵飞走,逃避寨中。魔王势孤,也退入寨去。
行者与八戒只得回到石室,看见六欲强人,在堂中邀请三藏,恭敬礼貌。见了行者,说道:“高徒已回,圣僧不必推却。”三藏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见行者、八戒回来,乃向行者道:“徒弟,你与这大王们争斗,那知俱是向善之人。如今要请我入寨吃斋,还送路费过岭。你二人何处探信,久不见回。”八戒见了六欲,又听了三藏之言,举起禅杖就向六欲打去道:“你这强贼,哄我到寨吃的好斋!不是我老猪吃的些儿,活活被你那喽罗撑杀;你今又来赚哄我师父吃斋!”六欲忙陪笑面道:“八戒师兄,请你到寨,是我敬意,怎么反怪?”行者道:你既请人吃斋,怎么寨中又拿枪弄棒,分明你是愚哄我们。现今诈情已露,你那两个强梁与我大战了半日,败阵入寨,你尚不知,犹在此假弄圈套。俗语说的好,伸手不打笑面人。况我们是出家人。你既卑礼小心,在此说的是果子好看话,且饶你回去,好好的回心转意,散了喽罗,做些本等。这岭下安靖,让我们过去。若是执意不听我言,设诡阻挡。老孙这禅杖,却也厉害。”六欲笑道:“孙长老,你说的固是。只是世间人有好有歹。我当初劝我七情弟兄们,说取经圣僧到此,我等理当敬奉,请入寨中待斋,送几贯路费。他二人却也听从了。谁教孙长老设诡弄诈,假做公差,惹动二人不忿,以至争斗到此。如今还望长老体方便之心,俯从我来奉请好意。休兵罢战,过临山寨,消释我等罪过,顺便过岭去。”三藏道:“悟空,听大王这话,或者出自本心。就是我也疑你与八戒设出机心,以致大王们动了怒意。如今若不到他寨去,他又疑我们有甚计较去的。”
还是行者见三藏迁就要去,乃是保全经卷之意。他把眉头一蹙,机变即生,乃道:“师父既要去,须是六欲大王先回寨,说与那二位大王,叫他也卸了兵器,出了寨来同着大王相邀我等。我等也丢了禅杖,把那战斗休提。彼此和好,让我过岭前去,方信大王适才之话不虚。”六欲听得,满口答应。带着喽罗出石室而去。八戒道:“大师兄,你不知方才寨内吃斋之事,我等几被他打杀,师父如何去得?你如何应承他去?”行者道:“呆子,你不知他来是骗局,我只得也骗他。如今借重二位师父,把经担先请过岭,待我们到寨骗他。”老道说:“经担须是你师父保护过岭,我二人不便与你送经。”行者道:“我等不敢劳二位师父送经,只借二位师父,设个权变。而今把一位装做我三藏师父,一位扮做沙僧师弟,我与八戒同到他寨,看他如何待斋。却让师父与沙僧押着经柜,先行到前途相会。”老道说:“你二位经担如何处?”行者道:“我与八戒经担,权借石室堂中供养,待我灭了强人,再来挑去。”老道者依言,打扮假装三藏、沙僧不提。
却说六欲回到寨中,对三尸、七情说道:“我到石室中哄骗唐僧,已是肯同我来,那孙行者定要二位大王卸了兵器,同去迎接他们,才丢了禅杖一同来此。我已许了回来,如今何不齐去,陪个小心。那时他没有器械行凶,到了我寨,凭我们摆布他,何劳拿刀弄杖。”三尸魔王道:“我已与他大战了两次,仇恨既深,他们如何肯轻易前来;况孙行者变诈百出,安足为信。”六欲道:“孙行者虽变诈,但听师父指令。况我见他们原是出家人心肠,他道伸手不打笑面人,好意儿迎请谢罪,料他们决无恶意。”三尸魔道:“便是有恶意,我也不畏。”乃叫喽罗们香幡鼓乐,摆列个大队,到山顶上石室门前高叫:“唐长老圣僧师徒们,我等有眼无珠,不识好人。圣僧到此,不早迎请,乃敢操戈相向,自取其败。料圣僧们慈悲方便,不念旧恶,慨与更新。故敢登门拜请,乞赐降临小寨,供奉一斋。”说罢,只见石室门开,比丘僧假装三藏,灵虚子假扮沙僧,随着行者、八戒走出门来。假三藏乃故意谦卑说:“弟子徒弟们,有犯威灵,望三位大王恕罪。况弟子行脚山僧,礼当过贵岭拜谒宝寨方是,何乃过蒙大王驾临。”三尸魔一见了假三藏庄严相貌不同,乃向七情私说:“大王,你看唐僧果系中国圣僧,相貌自是不同。”七情道:“果系非凡。”但见他:
清眉高秀目,隆准列丰颐。
地角朝轮廓,天庭贯伏犀。
三停平等列,五体重威仪。
岂是凡披剃,天人上相师。魔王看了假唐僧庄严相貌,忖道:“若论这唐僧气象,真也该起敬起爱,本不当计算伤害他。若论他徒弟们,假诈欺诱我们,抡棒弄杖,打斗仇恨,怎肯轻放他过去。如今也说不得哄骗他到山寨,再作计较。”魔王乃请唐僧师徒出了石室门,叫声:“石室中二位老道,何不同圣僧到山寨共享一斋。”行者见魔王又叫老道,恐又抢夺经担,乃忙把三藏、沙僧吹了一口气,即变是老道一般道:“三位大王恭迎唐长老,我等不得奉陪;且刻下要过岭前去一施主家课诵经文,待回来领斋吧。”老道说罢,闭了石室进去。你看魔王大喜,正是:
闭门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自主张。
这魔王与七情、六欲,假作恭敬,迎了假三藏、沙僧,却是真行者、八戒。到得山寨内,正分宾叙礼,叫众喽罗整治斋食;又暗叫喽罗准备下绳索棍棒,思量要吃了斋饭,打唐僧师徒。忽然喽罗报说:“岭下两个老道,一个押着马垛,一个挑着担包过岭。”魔王道:“此必是石室道人,施主家课诵去了。”六欲大王说:“他如何押了唐僧马垛去?”魔王道:“正要他押去吧,我们只要捉唐僧师徒,要经担无用,由他拆散了经文过去。”
且说唐僧得了这个机会。与沙僧过了岭,到一座石桥处。唐僧见那石桥:
流水西来东向,萦回斜绕悠长。横拖石坂作浮梁,行道打从其上。石桥傍侧,青松隐隐,一座小道院静悄悄无人在内。那门儿半掩,唐僧住着马,走到门前,推开院门。乃向沙僧道:“此处正好供奉经文在内。徒弟可去石室中,把行者、八戒经担挑一担,马垛一垛来。再俟他两个灭了强人,前来挑去。”沙僧依言,把担包挑入院中。复到石室,又把行者、八戒两个担子取来。喽罗见了,也不问。
却说魔王整备斋供,待假唐僧师徒。行者一面吃他斋,一面变了个化身,直入寨后,打听消息。听喽罗们说:“奉大王分付,待吃斋毕,举茶盂为号,叫我们一齐动手,把唐僧们捆倒,听大王发落。”行者听了,笑道:“魔王原来假作谦恭,迎请我们要加杀害。我若不预作计较,怎生防御。”乃出寨中,悄向两个老道说知。老道笑道:“行者师兄,你纵不说,我已久知,你计将何出?”行者道:“二位师父武艺可精熟?若是武艺精熟,我们先把他寨中好器械取几件,杀出寨去,再作计较。”老道说:“此计非万全之策,不如善化其心,使他改邪归正,乃为上计。”行者道:“万一其心不化,邪意不改,怎么处?”老道说:“那时再从你策。”行者依言。只见魔王奉敬唐僧师徒,斋供将毕,捧起茶盂道:“列位圣僧,可饮这盂香茗。”
假唐僧方伸手去接,忽然寨内走出无数喽罗,执着绳索器械,一拥上前,要拿唐僧。只见堂中忽然红光闪烁,紫雾腾拥,卷出阶前。那光中现出四位金甲神人,状貌威猛,手执宝器,大喝:“妖魔,休得无状!我等拥护圣僧,在此好好焚香,拜送圣僧过岭,饶你残生。”吓的喽罗往寨后逃避。那魔王一路烟飞走,不知去向。单单只剩了两个七情、六欲强人,双膝跪在阶前,只是磕头,有如捣蒜,乞哀求饶道:“爷爷呀,我等无知下愚,不知圣僧道力,误犯威灵,情愿香幡送过岭去。只是恶因罪孽,望尊神赦宥。”神人道:“你送僧过岭,只免得你目前罪孽。你从前掳掠行商恶因,却难解释。若要解释,须当拜求圣僧作一会功课。”两个强人唯唯答应,顷刻神人退散,红光紫雾潜消。只看见寨堂上,唐僧四人端装坐着。两个强人心惊胆战,面前不见了魔王,无的倚靠;前后又少了喽罗,失了威风。乃向堂前,哀求功课。假唐僧笑道:“功课不难,在汝等须要觉悟。若不觉悟,功课何益。”两个强人只是磕头,愿求四位圣僧功课。毕竟是何功课,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三藏吃七情、六欲的斋饭,未免也动了贪痴。若非行者及老道神力,又被喽罗捆缚矣。饥渴害心,在圣僧亦不免如此。
六欲、七情,投托三尸做主。故须降了三尸,情欲都无着处。
第三十二回
化强人课诵心经诱夜叉喊惊魔怪
假唐僧见七情、六欲两个哀求功课,乃把脸一抹,仍旧是两个老道者,乃叫孙悟空:“你二位可到石室中,取了经担前去,随三藏师父赶路。我在此功课,度脱这二位大王恶因。”行者依言,与八戒出了寨门,却好遇着沙僧复来石室取经,三个相会,同到石桥道院。见了三藏,行者把老道化金甲神人,吓散魔王,与强人要功课缘故说出。三藏向西望空,合掌称谢。
却说两个老道与七情、六欲功课,那里是诵经礼忏,却叫他焚起炉香。道者口中,一个一句,念的都是词话。说道:
“谩道人生为寄寓,犹如纷纷飞柳絮。
荣华落在锦囚中,不幸投入污泥处。
今喜花飞在岭头,出乎其类拔乎萃。
丰衣足食乐陶陶,百千万却难遭遇。
因何违法作强梁,不做忠良居孝悌。
士农工商尽可为,纲常伦理天爵贵。
舍此不事聚山林,掳掠伤人无惮忌。
损名坏节人道隳,王法无私宁不畏。
怎如悔过恶因消,父母妻儿相共聚。
安分守己乐清平,宠辱无惊居福地。
山僧功课诵经文,老道与君说此义。”老道说毕,见行者、八戒已去,乃辞别七情两个,回归石室,复了比丘、灵虚子。相计较离了高山,转路前行,伺候唐僧师徒前进。
这七情、六欲两个,烧了山寨,散了喽罗。下岭相议,进退两难。虽说是听了道者好言,散伙不做非为。但是势孤不能独立,一片盗心尤含糊不定。他两个进前退后,正往石桥上走过。只见松阴深处,道院堂中,隐隐有人在内诵念经文。七情、六欲乃走入门内。原来是唐僧师徒在内收拾经文,要起行。一面三藏口内朗朗诵念经咒,见了他两人进院,惊怕起来道:“徒弟们,不好了。强人又寻将来了。”行者与八戒却晓得是道者善化他的,乃向三藏道:“师父,徒弟曾与你说过,这二位回心散伙,不复在岭为非。休得惊怕。”三藏道:“徒弟,你话虽说,我却见貌察情,看这二位面上犹带狐疑之色,不平之容。只恐又似前假作谦恭。”八戒道:“师父放心。我徒弟的禅杖,料不哄他也。”只见七情、六欲两个向三藏拜礼道:“圣僧师父,向来都是我等罪过,今不必提起。只是方才两位道者说了一片好言语,怎教做功课。我等虽然回心,散了众伙,只是这功课不得明白,望圣僧明白教我。”三藏答道:“二位要明白这功课,乃是我僧家修心忏悔道场,课诵经典,建立功德。”七情听了便问:“圣僧,你课诵是何经典?”三藏道:“这经典,那两个老道也曾闻他会诵,如何只说些词话?使二位改过意向还不定信,我小僧诵你听吧。”三藏乃合掌,把《心经》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只诵到无眼耳鼻舌身意,那六欲忽然大悟,双膝跪在地下道:“圣僧老爷,我明白这功课了。家去做本分营业吧。”七情道:“圣僧,我还不明白,求再功课一遍。”人道隳(huī,音灰)——指人的道德、名声已经被毁坏。
三藏又把经念起,方才说照见五缊皆空。那七情也跪倒说:“老爷,我也明白了,家去做个平等心肠人吧。”两个欣欣喜喜,出门而去。此时三藏方才安心定虑道:“徒弟们,我想如来宝藏,度化众生,真实不差。只说这强人听了,便回心转意,不复生非。”行者道:“师父,那里是强人听了回心,乃是师父一念志诚,课诵宝经。暗地里自有神明保佑,不致与强人伤害,他自然不是远避,便是回心。”三藏道:“徒弟,这事也只恐怕是侥幸遇着。”八戒道:“师父,怎说是侥幸遇着?他回心远避,依我徒弟,还要他亲近奉承哩。”三藏道:“悟能徒弟,我正喜他回心远避,你怎么说要他亲敬奉承。这等人,巴不得他远避才是。”八戒道:“师父,你可惜了这两卷经咒。白念与他听,只落得他跪在地下,叫两声好,明白了。若是徒弟,遂要他不是斋饭,便是馍馍。不然好偏衫也奉承我一件。”行者道:“呆子,挑经担,赶路吧。莫要想把真经哄斋饭吃。”八戒笑道:“师哥,此院静悄悄,不见个僧道在内。想也是出外哄人的斋饭去了。我们费了无限的心肠,脱离了蟒妖岭过来,这时节,把两卷真经哄得些斋饭充饥,何等样好。”
师徒正讲说打点经担挑出院门,只见一个头陀,生得相貌古怪,远从山南走到院里。看见三藏,乃整襟敛容,上前相见。三藏看那陀头,生得:
面如锅铁,貌似虬髯,额头高耸类番僧,两耳朵卷猹像猴子。留半发倒披金勒,开四明短褶布袍。手里拿着个蝇刷子左挥右拂,腰间系着个葫芦儿上尖下圆。看他模样怎了,发除烦恼,想是主意留须表丈夫。
陀头走入院门,见了三藏相貌非凡,乃上前施礼道:“老师父,何处降临?我弟子因募缘在外,有失迎候。”三藏忙答礼道:“弟子大唐僧人,上灵山取得真经回国。路过贵院,偶借片时歇力。如今前行赶路,只是有扰贵院,礼却不当。”陀头道:“老师父,说那里话。你我都是一会之人,便住几日,有何不可。只是小院荒芜窄隘,恐不便起居。”陀头一面说,一面就去看经担柜垛道:“老师父,这必是经典了。”三藏道:“正是。”那陀头方才看见行者、八戒、沙僧三个生的相貌跷蹊,乃向三藏问道:“这三位从何来,想必是西域雇觅前来挑押经文的么?大唐中国,料无这般希奇人物。”三藏道:“此皆小僧弟子,生来这般相貌。”八戒听得,乃说道:“院主,你莫要轻觑了我们。若是要招女婿,我三个第一要让我知疼着热,倒是个风流佳婿。不敢欺瞒,当年来时,也曾在高老儿庄上,做过新郎。若是要拿妖捉怪,却让我这大师兄,他是个妖精王。便是这师弟,也有八九分手段。”
陀头一听了个拿妖捉怪,便扯着行者道:“我不知是老师父高徒,且请堂上坐。侍我备一顿素斋奉款。”行者道:“我师弟子,取扰上院,已不当了。怎敢又扰斋。”八戒道:“降魔化盗,费了无限心力。正也用得些斋。叫着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我弟子原老实,便一客不犯二主吧。”这呆子先走上堂中,把三藏也扯着,叫:“师父老实坐着罢,莫要佯推。走到前途,又叫我去化斋。”三藏依言,便坐下。陀头乃开了后屋卧室,取出些米面素食,烧起锅灶。三藏见陀头自己一个当灶,乃叫徒弟相帮。八戒忙去烧锅,沙僧忙去取水,行者也洗碗抹碟,顷刻收拾了许多斋食。三藏师徒与陀头当席受用。这陀头方才问道:“高徒说拿妖捉怪,且问我这院西,蟒妖岭那蟒神庙,师父们如何过来?这岭上有聚伙的两个强人,绰号叫七情、六欲大王,倚靠着一个魔王,往来客商没行李的,便要许愿还金过岭。若是有货物行李,五缊(yùn,音孕)——即五蕴。佛教名词。指组成身体的五种东西: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都远转三五百里地方,受他磨折。既是师父们有手段,何不剿灭了他与地方造福。”三藏听了,便答道:“弟子们过此岭,也不容易。”乃把前情尽说与陀头知道。
陀头一面啧啧夸奖行者们神通,一面又点头说道:“只恐,只恐。”行者便问道:“院主,你点头说只恐,只恐,却是甚么只恐?”陀头道:“依老师父说,三位神通本事,过了蟒妖岭来。你却不知过此岭向东,闻知先年是八百里火焰山,无春无夏,四季皆热,寸草不生。后来被神人熄灭了火焰,得转清凉,人民安靖。只不该熄灭太过,风雨经年,山径都长出松柏,树木成阴,黑暗暗的地方,改叫做黯黮林。这林连结八百里,约有十余处。近来有几个妖怪盘据在林。这些妖怪,神通广大,能囫囵吞人。莫说人,便是牛马,一口能吞两三个。他更恼的是僧人,说僧人与他结有世仇。我方才听得师父们会拿妖捉怪,我说只恐者,只恐强中更有强中手。若是师父们强,能除了妖怪,这地方造化,平安过山。若是妖怪本事高强,只恐师父们有些难过。”行者听了,笑嘻嘻道:“我老孙无心说个谎儿,骗那魔王说有黯黮林大大王,等候要捉唐僧报仇。今果有个黯黮林,若是有个妖精,便应了我无心之语。”八戒听得行者之话,乃说:“猴头,甚么无心之语,分明是你来来往往打筋头熟游之路,听人说得在心。且看你怎生答应这院主。”
行者乃向陀头道:“师父,这妖怪有多少?”陀头说:“一处林中,都有一个。”行者说:“这妖都叫做甚名?”陀头说:“到一处,自然有名。”行者说:“据师父讲,树木成阴,黑暗暗的,过往路人怎么行走?”陀头道:“有紧急事的,转八百里山岭,往远方走。若是平常的,只走得一处,须是待日午后。我这里人聚着,等一个老祖的童子来,捧着一件宝贝,这宝贝名叫做返照珠,童子便唤做返照童子,他捧着宝珠,这林中方知是白日。妖怪乃藏隐,行路的方才安心。却也不常到,三五日、半月方来。若是没有童子宝珠照耀,那里敢走。”行者又问:“这老祖何名,住在何处地方?”陀头道:“我弟子也不曾到,只听得人说,离此地方几千余里有座灵山。山中有位回光老祖,宝贝是他的。”行者听了笑道:“老师父,话说不虚。这事都是我弟子当年来时做下的。如今且请老师父上院住下,待我们先查看了黯黮林有几十处妖怪,有多少名,再去借那老祖的宝珠前来照路。”陀头道:“师父们说的忒容易,只恐查看林妖,再到灵山借宝,那童子却来过几十次也。”行者道:“不消,不消。”陀头道:“师父问我,‘只恐只恐’是何说;如今我也问你,‘不消不消’是怎讲?”行者道:“我弟子查看了,到灵山不消一个时刻。”陀头笑道:“出家人打诳语。”行者道:“不打诳语。师父们坐了,我去查看来了。”说罢,一个筋斗,从堂前不见踪迹。陀头乃合掌道:“菩萨原来相貌希奇,神通广大。地方人民有幸,得遇圣僧来除妖灭怪也。”
却说行者一筋斗,打到岭西住脚。走了里路,渐渐黑暗。却有一村落人家,店肆也有。来往客商,聚着许多。行者走上前去,把脸一抹,变了一个行路客人。只见店主人叫道:“客人,你还往那里走,且住下。待返照宝珠来时,大家前走。”行者依言立住脚,问道:“宝珠几时来?”众人道:“来时方知,定不得时日。”行者故意道:“天尚早,路且看的见,走几里是几里,如何住下?”众人笑道:“你这痴客是不知。再走几里,便是黯黮林头。没住处,叫做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伸手不见掌,对面不见人。如何行得?”行者听了,那里信他,往前便走。那店中走过一人来,扯着行者道:“你这痴子,是从不曾走过这路的,也不问个头。向来俗语说的,要知山下路,便问去来人。莫要前去,有甚要紧?”行者笑道:“你这店主人,是贪图我老早住下,要吃你的茶饭,讨几个夜歇房钱,不肯放我前去。”店主人啐了一口道:“好意留你,莫要坑了你这条性命。你好不知事,反把这样话说。”行者故意笑道:“走一条黑路,难道没个星月、天光影儿,怎么坑了性命?”众人又说道:“谅你这个瘦小身躯,不够那阴沉魔王吞哩。”行者听了一个阴沉魔王,便知是陀头说的,到一处自然有名。他挣着要走,那店主人那里肯放手。行者就弄个神通,使个拿法,把店主手一把拿倒,叫做顺手牵羊。岂知那店主会拳棒,见行者手拿有法,便也支吾起来。行者一心只在要寻事妖怪,“忽喇”一声,只剩了件假变的破布衣,被店主扯着。众人惊异道:“又不知是甚么妖怪。”个个往店内躲避,人家听了闭门掩户。
却说行者挣脱店主手扯,往前越走越黑,渐渐阴霾,那里看见的路径。只听得的松风声似吼,怪气呛如烟。行者当不得那毒烟呛鼻,乃想道:“这宗买卖,却做不着。进前不见路头,退后又不知来历。打个筋斗走路,又损了名。说不得闯个祸,惹那阴沉魔王,看他怎么个妖怪。”乃黑洞洞的,大叫:“阴沉妖怪,休要躲避着在林深处。趁早备火把,点灯笼,照路径,送外公。”叫一回,骂一回。忽然见松树林中,一道亮光,直射到行者眼里。行者看那亮光:
宛似荒郊磷火,又如高炬于陬。光辉远远射双眸,此时乌黑暗,方见树林丘。那一道亮光,远远直射到行者眼来。行者在那光中看去,却是一个小鬼头子,渐渐走近前来。见了行者道:“希逢希逢。”一手来扯着行者道:“大王正渴慕渴慕。”行者忖道:“又不知是甚么希逢渴慕,也要似只恐只恐,问他个明白。”乃把手也扯着他问道:“你这小鬼头子,甚么希逢,渴慕?我不明白你话。可老实说来。”这小鬼头子说道:“我本是阴沉大王麾下巡林夜叉。你如何叫我做小鬼头子?”行者便随口答应:“我称呼你小鬼头子,是奉承、尊重、抬举你。若是叫你做巡林夜叉,便是轻薄你。”夜叉道:“怎么奉承?”行者道:“小鬼头子,乃是奉承。若添上可恶二字,便是抬举你。再添上惫懒二字,便是尊重你。若是叫你巡林夜叉,这便是你的官差役名。你大王方才叫得,我若叫出,可不是轻薄你。”夜叉大喜道:“世间那个不好奉承,况你抬举、尊重我,便劳你尊重称呼吧。”行者道:“我称呼你,却要远远答应,方不辜负了我好意思。”夜叉听了,便丢了手,远远走去。行者乃大叫:“惫懒可恶小鬼头子。”那夜叉忙忙答应道:“多谢尊重、抬举、奉承了。”行者连声大喊,那夜叉声声大应,却不防惊动妖魔。妖魔听见,忙唤麾下小妖。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真经换饭吃,不独僧家。曾闻一老讲学肉食毕,以纸裹其余者。某老问之,答曰:“归家遗与小孙吃。”一老曰:“老先生满腔子是恻隐之心。”闻者绝倒。
“惫懒可恶小鬼头子”,此八字,度人经也。好奉承的看样。阴霾(mái,音埋)——指天气阴沉、混浊。陬(zōu,音邹)——指山脚。
第三十三回
阴沉魔误吞行者猪八戒辜负腾云
灵山路上,那有黯黮林头。方寸地中,不无阴霾孽垢。这孽垢原来未有,要消除须是潜修。潜修何处去搜求,回光返照把暗昧平收。勿自欺,勿自宥。莫思邪,休有漏,任他幽沕两遮眸。我慧光一彻,日明如白昼。
却说这阴沉魔王那里是山精水怪。都是那深林密树,阴气幽氛,凝结不散,聚成怪异。却好遇着十余种妖魔,倚草附木,气作五里云,口喷千尺雾。白昼弥漫,不见天日。也是行客善信有缘,得这返照童子时来引道。这妖魔
唤做阴沉魔王,乃是个老牸牛成了精气,变化在这林间。这牛牸成精,却有些来历。当初原是白起之党,坑杀兵士,死后地狱罚他变牛。正该惊省从来,以求超脱。他不自知过,仍在世啮草饮水。不知青草根下,蝼蚁聚居;溪涧水中,虫蛭游衍。被他伤害万万千千,愈加堕落,无可解脱。一日,遇着回光老祖道过这林。他却喷出黑雾,遮了阳光。老祖叫返照童子放出珠光,当时就要剿灭了他。只因老祖慈悲,欲使他自悔觉悟,留与后来信道的度脱他。他因弄妖作怪,黑时迷人,地方防范,黑暗时并无一人行走。所以夜叉见了行者说“希逢,大王正渴慕。”
这妖魔吞人,借人气便吞形。正在洞中思想个途人吞吃。忽听得喊声,乃叫麾下小妖:“是那里喊声甚大?”小妖忙出洞,随声前来。只见巡林夜叉,在那里应声拱手,向着一个毛头毛脸猴子像的和尚讲话。小妖喝道:“夜叉,你见了途人,如何不扯去见大王;却在此与他讲话,且声叫声应。如今惊了大王,叫我查看。”夜叉答道:“我们在这林中迷人,虽说今日希逢,却也不曾见这个人会奉承、抬举、尊重我。我在此,被他称呼的尊重,奉承的快活,故此他不觉的大喊,我不觉的大应,惊动大王,只得扯他去与大王发落。”小妖道:“他如何称呼尊重你?”夜叉道:“他称我做惫懒可恶小鬼头子。”小妖道:“真真尊重你这许多字眼,不说官衔,比阴沉大王四字还多哩。且问途人,你可有甚称呼奉承我,我却不要多字费唇舌。”行者道:“有奉承称呼,只两个字儿,叫你做瘟奴吧。”小妖道:“我不知瘟奴二字何义,怎便叫奉承?”行者道:“瘟者,标也。奴者,致也。奉承你标致之义。”小妖大喜,也叫行者多称呼几声,行者也连叫几声。
却不防妖魔见小妖久不回报,亲自走出洞来。他见了行者高喉大嗓,借的行者声气一吸,把个行者吸在魔王肚里。行者被他吸入肚里,黑洞洞的那臭气难闻。自己知是妖魔吸入肚里,笑道:“这妖魔也不访访,孙外公是积年要妖精吞了在肚里,踢飞脚,竖蜻蜒,打个三进三出的。”他用力把手脚左支右吾,开五路,闯西平,那里动得妖魔分毫。只听得妖魔叫小妖:“把夜叉拿进洞来!”叫他跪着,骂道:“你这惫懒瘟奴可恶,怎么扯倒途人,不拿进来见我,却私自与他叙甚闲言冷语?”夜叉道:“不敢,怎当大王抬举。只因见了这个人生的古怪,说的跷蹊,不觉的被他奉承了两句,便不曾扯来大王前发落。如今既被大王吞吸在肚,料自成糟粕,以遂大王渴慕之私。”魔王道:“正是我只因久未吞人,方才见了,便吸入肚内。但不曾审问这个人来历,看他模样,觉吞在肚中,有些不甚舒畅。你且把这个人说来我听。”夜叉乃说道:
“此人自西至,五短小身材。
■眉凹眼角,尖嘴又缩腮。
毛头毛手脚,瘦骨疲筋骸。
额上金箍勒,足下草棕鞋。
像个小和尚,不是出娘胎。
皮里包枯骨,多年吃长斋。
大王吞下肚,臭气让他捱。”
行者在妖魔腹中,黑洞洞的眼虽看不见,耳却听得真。他听着夜叉说,随口儿也续四句道:“妖魔精晦气,老孙可是呆。弄起我武艺,叫你哭哀哉。”魔王听得肚里讲话,说出老孙来,道:“罢了,罢了。惹了孙行者来也。”小妖道:“大王,那个孙行者?”魔王道:“你们不知,孙行者是保护唐僧上灵山取经的。他的名头,说起来老大。专一会钻入我等腹中,支手舞脚,受他亏苦。都是你这夜叉可恶,不前来禀我,以致造次吸了他。如今只得求告他出来,有何话说,明白讲来。古语说的,明人不做暗事。”行者在肚里笑道:“妖怪你好个不做暗事,叫我如今摸门子不着。只得在这黑洞洞臭污处,东撞西闯,好歹闯出个窟窿来,才见天日。”行者一面说,一面撞。妖魔肚内却也宽大,行者见撞不出个头项,乃把身一躬,又一伸,就有几丈长。
那魔王当不起行者这撑肠杵肚,乃叫道:“行者老师父,我放你出来罢。你想是随唐僧取了经回,要过这黯黮林。何不早来见教,我这里明白放条大路,让你师徒过去。却来此与我夜叉磕牙,我一时失检点,不审个来历,误吞了师父下肚。望你慈悲,饶我罪过。”行者道:“你既知过,我也不计较你。若是我当年来的心性,定要送你的残喘。你只说这地方有多少黯黮林;似你这妖魔,有多少,都有甚么神通?”阴沉魔王道:“孙师父,我这林原来明朗。只为人心暗昧,故有此种种幽阴。我如今说有,只恐圣僧经过,又显然实无。我如今说无,只恐途人指说为有。师父你过一处,自知一处。只要你本心无昧,自然道途无暗。”行者听了道:“你说的甚有理,我也不备细问你了。只是你从今远去,莫要在这路中作黑瘴,漫空坑害途人。”魔王道:“我自知恶孽作造久深,巴不得圣僧到来度脱。只望师父出离我腹,你去请了唐僧师父来过此林。我当显明大道,让你前去。”行者听了道:“你张开口,我出来。”魔王道:“我张口了。”行者“嘤”的一声,如虫儿飞出。顷刻那见个魔王,依旧黑洞洞的不辨早晚。
行者进前不敢,只得退回几步。略见些路影,乃随路影走回。渐渐明亮,依旧走到村落店家门首。只见众人等宝珠的,又聚在店门。行者把脸又一抹,另变了个小和尚,故意走向店主面前化斋说:“小和尚也是等宝珠走路的,久等宝珠不来,腹中饥饿,望店主化一斋充饥。”店主道:“你这小和尚,走这十数处黑林,不知耽延多少时日,怎不备些盘费走路?乞化人斋,那有许多供你。”行者道:“列位善人,你们若是化我小和尚一顿饱斋,我便替你请了返照童子来。”众人笑道:“这骗斋和尚,你若能远请的童子来,不等的腹饿了。”行者被众人这句话,便动了个好胜心。一则也是要这宝珠照那黑暗道路,好行;又是要在众人面前,显个神通。只这好胜机心,便碍了他平日本事。乃向店主众人说:“列位们,肯化我一斋。我和尚也不吃你的,把斋放在店主案台上,待我请了童子,或借的宝珠来,方才吃你斋。”众人笑道:“这疯和尚说颠话。若是等你到童子处去来,多则一年,少则半载。还不知可请得来。”行者道:“莫要闲讲,我去请童子宝贝去也。”“忽喇”一声,杳无形迹。众人见了道:“爷爷呀,原来这小和尚是个神人。”按下不提。
且说行者一个筋斗,打到灵山,四下里找寻回光老祖、返照童子。只见一个优婆塞说道:“你是前番在此取经的孙行者,何故又复转来?”行者把寻回光老祖话说出。优婆塞道:“回光老祖在玉神观与复元道者讲道,童子也随在身边。”行者听了,遂走到观前来。但见:
仙境清幽,立宫华饰。丛林古柏色苍苍,绕径乔松清秀秀。山门里仙鹤和鸣,宝殿内炉香烟袅。出入仙童多采药,往来道众尽释伽。只听得钟鼓铿锵风远送,真个是天堂福地景偏奇。行者走入山门,上得正殿。只见两个童子执着茶钟问道:“来的长老,寻那个?”行者道:“出家人遇缘随喜,何必问寻那个。”那童问了一声,径往殿后去了。行者忖道:“这童子执着两个茶钟,定是观主与老祖讲道。”乃跟入后殿。那童子复出来,止着行者道:“长老,不得轻自进内。我老祖说要取宝贝的,必须志诚恭敬,不然,便是老实来取,还可与去。若是来请我童子,也要这一般。若非志诚恭敬老实,一概不与。”行者道:“你老祖在那里?我要面见。且问你可是返照童子?”童子道:“老祖到如来殿上去了,返照童子执着宝贝,去引途人道路过林去也。”
行者听得宝贝已被返照童子执去,老祖又不在后殿,思量要到店内吃斋,不敢迟留,乃一个筋斗打到店家门首。那店主众人正在那案台上摆小菜,见了行者,忽然立前,乃齐扯着道:“神僧老爷,取了宝贝来么?”行者说:“宝贝说是童子自执着来也。”众人笑道:“我说你是骗斋吃的。我们方才摆列小菜,你便去了灵山来,有如此之速?”店主说:“也不管他迟速,只问他宝贝在那里,分明是撞影影壁,巧儿诈冒斋饭。”行者见他齐齐不信,
讥讪他,就动了无明火起。只这无明,越生暗昧。他也不吃那案上斋饭,乃拔下几根毛,变了几个饿黧猫,把那斋饭乱抢乱打。碗盏家伙都打在地下。
店主众人只顾赶猫,行者乃脱了身,走回院来。见三藏与陀头坐在堂上,眼巴巴望着行者回信。三藏一见了行者,便问:“悟空,你查看的实了,果然黯黮林在几十处,妖怪多少?老祖的宝贝可曾去借?”行者道:“都查明了来,只是那宝贝儿,这老祖不肯借也罢,又被那童子骗哄了,把一顿好斋不得吃,怎生消这仇恨。必要再往灵山寻着回光,扯了返照,来夺他宝贝,出这口气着。”三藏乃问道:“一个老祖的童子,如何骗哄你?”行者乃把他传出老祖之言,“取宝贝的,必须志诚恭敬老实,方才与宝”,这一席话说出。三藏道:“徒弟,这分明说你使机心,不与你宝贝。如今要过黯黮林,说不得再去借宝贝。”
八戒听了行者说一顿好斋,便道:“师父,那老祖说,必须志诚老实,方与宝贝。我弟子原说老实,待我去取吧。”三藏说道:“路甚远,悟空有筋斗可去,你若去,往返不费工夫了?那童子只恐来了。”八戒道:“师父放心,徒弟也会聚云驾雾,多不过半日,少只消一时。”三藏道:“既然如此,快去快来,我正此专等。”八戒走下堂来,腾空直上如飞,向东前去。行者见了道:“师弟,取宝贝向西去。”八戒道:“店家的斋饭,却在东。”行者道:“呆子,斋饭被黧猫打掉家伙了,且往西取宝贝要紧。”八戒方转回云头道:“早知黧猫打泼了斋饭碗,辜负我腾云也,不揽这宗买卖。”讥讪(jīshàn,音机扇)——毁谤、讥笑。
八戒咕咕哝哝方才走了半路,只见一个童子乘云而来。八戒见了,便问道:“来的莫非返照童子么?”童子道:“正是,你可是老实心肠那猪八戒么?”八戒笑道:“童子,你如何知道?”童子道:“我老祖说你不老实,难取宝贝。叫我迎来回你,莫要费工夫,枉徒劳作,速去叫志诚恭敬前来取宝贝。”八戒道:“我是有名的老实心,佛爷也把真经与我取。你老祖怎说我不老实?”童子笑道:“你想吃斋饭,便是贪心;孙行者叫你转西来,你生报怨,便是嗔心;指望取了宝贝,还要去吃斋,便是痴心:如何叫做老实?速速回去。”童子说罢,乘云而回。八戒也把云头转回道:“去也没用,不如回院叫志诚的师父,恭敬的沙僧,去取吧。”毕竟可取得来,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只为人心暗昧,造此种种根因。故知人人有个黯黮林。不急寻返照童子,徒使机变钻入阴沉魔王肚中,几时得出头也。
只这无明,越生暗昧。世人说伶说俐,大半是饿黧猫伎俩耳。
第三十四回
比丘直说语沙僧三藏闻言怨弟子
话表三藏,眼巴巴望着八戒取宝贝来过黯黮林。只见八戒从空里落下云头,嘴骨嘟着,咕咕哝哝道:“扁担挑水,两头空。”行者道:“呆子,这是怎么说?”八戒道:“都是你这弼马瘟魇钝人,好好向东吃饱了斋去取宝贝,多少顺溜。平白地叫回转向西,斋又不得吃,宝贝又不与,可不是两头空。如今那老祖要志诚恭敬去取,方才肯与。我想师父志诚有素,沙僧恭敬出名,你两个着一个去取吧。”三藏听了八戒之言,乃道:“我去取吧。”沙僧道:“待徒弟去取。”三藏道:“你取不如我取。本一点志诚心去吧。”沙僧道:“便是徒弟的恭敬,与师父志诚也差不多。语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还是徒弟去。”三藏道:“悟净,你既要去,速去速来。”沙僧依言,也下堂阶,乘云起在半空,要往回光老祖处取宝贝。
却说比丘僧到彼与灵虚子,变道者保护了真经。他两个转道前进,也来到黯黮林西村店住下,探听唐僧师徒如何过这黑林。他两个在那街坊来来往往闲步,众人也只当等候返照童子来的。
却说沙僧乘云到空中,停住云头忖道:“我如今不曾见怎个黯黮林,甚么妖怪,便去取宝贝。若是仗我这禅杖,打走了妖怪,明嗔了路径,走得前去,也免得又上灵山求甚么老祖,借甚么宝贝。”沙僧只动了这个心肠,那云头便转回,直到林西,正遇着比丘、灵虚两个坐在林西头树下。仰面见沙僧腾云在空,却认得,便叫:“沙师兄,何处去,不随着师父护经?”沙僧忙落下云来,上前稽首道:“二位师父,弟子眼熟,却似在灵山会过面的。”比丘答道:“正是,正是。不然我如何认的你。”沙僧便问道:“二位师父何处去?却是过东去,还是往西来?这黑洞洞的阴林,如何行去?”比丘僧答道:“正是。我等欲往东行,闻知地方来往行人俱聚在此,等返照童子宝珠;也只得随众在此。”沙僧道:“二位师父,知道这林有个妖怪么?”比丘僧道:“不知。”沙僧道:“闻说这妖怪名唤阴沉魔王,神通广大,能吸气吞人。我弟子欲要仗此禅杖,打灭了他,与地方除害,好让我等前行。”比丘僧听了道:“师父意念却好,你们还有孙行者、猪八戒,不与他协力共事,独自一个出来,万一妖魔利害,你却怎敌?”沙僧道:“我原是禀明师父,往灵出借宝贝照林。因先探个光景,以便前去。”比丘道:“便是借宝贝,行者、八戒如何不去?”沙僧便把要忘诚茶敬的一篇话说出。比丘僧听了道:“师兄差矣。既是老祖说要恭敬,你禀明师父,只该一心径往灵山寻取老祖借宝。如何又在此处?不恭不敬,莫大如此。此去徒然,料老祖决不与你。”沙僧听了比丘之言,汗颜悚息道:“师父说的是。如今怎生为计?”灵虚子笑道:“怎生为计,便入邪踪。”
三个正讲,忽然半空中彩云缥缈,曙色光辉。沙僧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童子,飞空而下。沙僧见那童子:
双面挽乌云,两肩披短发。
眉目更清奇,容颜多喜洽。
清风鹤服飘,玉露芒鞋踏。
胸前挂宝珠,端是神仙侠。那童子见了比丘僧等,按落云头道:“师父们坐在此,想是要过这黯黮林,等宝贝照曜么?我老祖说来,唐僧未来之前,此处大发三昧之火。他师弟既能扑灭,而今取得真经回去,见此九幽之地,他师弟岂难发一光明。彼自有宝,何须借此。便是那阴沉魔王,吾老祖不行剿灭者,乃慈悲方便,正留与他师弟子仗此真经效灵也。”童子说罢,腾空就起。沙僧忙叫道:“留下宝贝。”比丘僧道:“沙僧,你岂不知:他说彼自有宝,何须借取。你当把此言回复唐师父。”
沙僧依言,辞了比丘僧、灵虚子,回到院中。把童子之言,说与三藏。三藏道:“谁叫你不一心敬取宝珠,却打个翻转?这分明又是老祖化现,阻你去路。”行者道:“师父,那童子传老祖之言,说彼自有宝。这分明说我们各自有宝。又说妖魔留与我等真经效灵。如今只得信心前进,再作计较。”八戒道:“甚么计较,还是灭除妖魔,显白大道,然后挑担前进。莫要信着那童子之言,把经担去试那妖魔。万一童子就是妖魔假变来诱,可不送上他门。”三藏道:“悟空,这计较,悟能也说的是。”行者道:“师父,若是不信童子之言,只恐宝珠不借,童子又不来,苦了途人久等,我们何日东还去的?还是八戒道先灭了妖魔的是。”沙僧道:“大师兄,你也休要执一。何不就叫二兄做个开路先锋,我们接成在后。”行者道:“这妖魔厉害,我已做过先锋,尝过他汤水。八戒师弟,依我莫要去惹他,还是依老祖传言,以真经度化他为上策。”八戒道:“甚么上策。你做过先锋,尝过他汤水。这汤水酸咸苦辣,便偏背了我,如今还拦阻,不让我尝些儿。”
八戒说罢,拿着禅杖道:“师父,莫要信猴头,还依沙僧言语,等徒弟尝些汤水来也。”往院门外,向东飞走。路虽远,八戒到也有天马行空之术,神人缩地之能,顷刻到了林西头。只见比丘僧与灵虚子,依旧坐在树下。八戒上前施了一个诺道:“二位师父,黯黮林尚在何处?”比丘僧笑道:“八戒师兄,沙僧才去,你却自己又来作甚?”八戒听了一惊道:“二位如何认的我,你莫不是黑林妖魔么?”比丘僧道:“你认不得我,我却认得你。你如今想是寻事妖魔,这也是你应当开路,要保经。只是你一人如何去得?”八戒道:“我赌气出来,你休得管我。”往前飞走。比丘僧见八戒急性前行,忙把菩提数珠子除下两枚道:“八戒师兄,这两枚宝贝,可带在身边。若是妖魔厉害,急难中也用的着。”八戒接得在手,也不问个来历,往前走去。到了店市街中,店主众人立着。见了八戒丑恶,齐跑入屋道:“妖怪来也。”八戒不顾,只是走。走到黑暗处,回头一望,那里见来路。却把禅杖当做明杖,点着路,走了里多。摸着地下,都是荒草密菁。仰面不见天日,阴风飕飕,黑气漫漫。八戒此时方才慌惧道:“不好了,便是遇着妖精,不过战斗,似这乌洞洞的,怎生过得?”
心内正焦,远远只见一道亮光射来,依旧是巡林夜叉来了。八戒曾听过行者说奉承夜叉八个字儿,他记得。便大叫道:“来的可是惫懒可恶小鬼头子。”夜叉听得大怒起来道:“我前被甚么孙行者骂我,假说奉承尊重。你是何人,敢又来骂我。拿去见大王发落。”八戒道:“我好意奉承你,如何说是骂你。便骂我,我也不怒。俗语说的好,骂的风吹过,打的下下疼。”夜叉道:“便是我要骂你,却骂甚么?”八戒道:“我最恼人骂我老祖宗。”夜叉听了,便骂道:“老祖宗!”八戒低低声答应,夜叉也低声叫“老祖宗。”八戒乃大声应道:“小孙儿,叫怎的?”夜叉听了道:“原来你这人骗我。”乃扯着八戒,往洞里去见魔王。八戒黑洞洞的掣出禅杖来打,就如瞎子使明杖,那里打得着。夜叉把他扯到洞前,魔王正在洞外闲走。见夜叉扯了一个长嘴大耳猪头脸儿的个秃毛。他只道是个狐豕,一口便吞入肚内。八戒到得魔王肚内,那肮脏臭气难受,乃想起当年拱那稀屎洞也过了,不觉的笑将起来。在魔王肚中,念几句词话儿。他道:
“乌洞洞,黑洞洞,瞎摸四处没个空。
肮脏臭气又难闻,蚀食蛆虫齐闹哄。
昏沉沉,如睡梦,这个冤缠如何弄。
想我当年随唐僧,也曾拱过稀屎洞。
好妖魔,休要动,看我老猪寻个缝。
扯开禅杖耍四门,只恐老猪手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