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17 页/共 30 页

你若问我是谁人,法名叫做猪八戒。” 魔王听了道:“原来你叫做猪八戒。”举枪直奔八戒,八戒掣杖相迎。魔王正斗间,把口张开,大吼了一声。只见狂风大作,把个八戒刮倒在地,那里动得分毫。众妖就要来捆八戒,幸得行者不怕风,举禅杖一顿乱打,众妖退了。魔王便把枪来战行者,行者道:“妖魔休得乱戳,你认得外公是谁?”魔王道:“只说知了猪八戒,便知你是猴头脸孙行者。”行者道:“你既知我,定是个旧相识。”魔王道:“相识果然旧,只是有些冤恨仇气,每每想要报复。不匡今日相遇此林,且与你战斗百个回合,再用神通本事捉你。”行者道:“既是相识,我外公事多失记。你且说,在那里会过,有甚仇隙?说个明白,方好交战。”魔王乃一程一节说出。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行者疑比丘是假,听见佛门体面一句,便信是真。不知如今做佛门体面的,更有十分假在。 啸风大王摆头踏请和尚,尽有礼数。被行者、八戒一激,便老羞成怒。可见无礼亦服不得异类也。 老道说行者啸起妖风,此语最妙。世之不为啸风大王者,能有几人。 第四十一回 狐妖设计假心猿行者全经愚脚汉 弥陀原在此心头,万句于言莫外求。 识得灵山经自在,何须费力向西游。 却说啸风魔王听得行者问他在那里相识,有甚仇隙。他便说出:“当年两界山,我一个同胞弟兄,被你成了个开山第一功,你还得了一件围裙,遮着羞处。”行者听魔王说,想了一会道:“是了,是了,外公想起来了。你今日,想是这点仇隙儿要报。便与你斗个几百回合,也不惧。”好魔王,长枪直刺。好行者,禅杖横冲。这正是: 窄路相逢来敌手,冤家撞见对头人。行者与魔王大战了百余合,吓的个老汉婆子一家,战兢兢的道:“爷爷呀,原来这几个丑恶脸的长老们,都是有本事不怕啸风大王的。”魔王听得老汉说出风字,却就把嘴一张,那喉里呼呼,狂风直喷出来。八戒、沙僧,躲入屋内,还是站立不定,心内慌歉。行者越长精神道:“妖魔这些微风色,解不的外公燥热。小,小!”行者越叫“小”,那风越小。魔王慌了道:“从来没有挡抵我风势的,这猴精名不虚传。怪道黄风岭也被他打灭了那先锋兄,我如今狂风不能刮倒他,只得退回林内,计较个法儿拿他。”魔王虚架一枪,飞走入林。那些众妖慌张乱跑,行者收了禅杖道:“野妖,老孙且记下你一顿禅杖。赶早息了狂风,让我们安安静静过林前去。” 行者说罢,走入草屋。老汉婆子一家都磕头捣蒜道:“圣僧老爷,神通广大,把魔王战败。料是躲入深林,不敢弄风阻你。”叫婆子安排些斋饭,供献老爷。行者道:“斋饭虽用的着,只是扰你不安。”老汉道:“老爷说那里话,你打败了魔王,他损了威势,以后便夸不的嘴,弄不的风。这路途安靖,行人也众多,地方也闹热,我们买卖也有些做,日子也好安乐从容过。”婆子听得道:“老儿你说的虽是,只恐这老爷方才不曾打灭了他。他退入深林,又生计较。俗语说的好,斩草除根。若是不除根,萌芽又发。”行者听了道:“婆婆说的有理。我们出家人到处方便,必须与你地方打灭妖魔。”八戒道:“大哥,依我小弟愚见,吃饱了他斋,效前边师父暗走的法儿,过林去吧。”行者道:“呆子,你不知道,我只定得一个人的风。若是你与沙僧,怎过得去?”八戒道:“我同你先去,沙僧再作一次去吧。”行者道:“不可。我与你过去,丢下沙僧。万一妖魔复来,叫他势孤力寡。不便,不便。”八戒道:“甚么势孤力寡,怕那妖魔作甚?”行者笑道:“呆子,你既不怕,如何躲在屋内?”八戒道:“走路便怕他风狂刮倒,坐在屋内,自有婆婆一家照顾,那狂风也难入屋。”沙僧道:“二哥,据你说,我先同大哥过林去,你再来何如?”八戒道:“便让你先去,我等大哥再来吧。” 沙僧依言,乃辞别老汉婆子,挑着担包,同行者悄悄先行,丢下八戒。八戒只说:“大哥快些来。”那老汉婆子也不敢去报知魔王,让行者、沙僧前去。行者知妖魔说不的风字,他两个闭口藏舌,过了风林,前到草房处。只见三藏与两个僧道,坐在那里看守经驮,见了徒弟,便问:“你们吃了斋么?”行者道:“师父,你不先问经担,风林的妖,却先问徒弟吃了斋,想是自己饥饿了。”三藏道:“徒弟,我不虑你们不能定风,走过林来。我经柜垛子既来,你们经担必然也到,但师徒之情,只恐你们与妖魔战斗,忍饥受饿。若是不曾吃斋,这二位师父有随路干粮,吃他些微度力。”行者道:“师父,我徒弟们扰了婆子家斋饭来了。”三藏道:八戒怎么不同来?”行者道:“师父,我的定风本事,只保得一个。比如在那林间,只保得师父,便保不得老道。”三藏笑道:“悟空,你既是保我一个,怎么又丢我在林间,被那狂风刮倒?”行者道:“那是师父走慢了,马垛又在前,不能两顾。”三藏道:“悟空,不是这等说。大抵我之意念说,明人不做暗事。”行者说:“师父,你不知那妖魔不喜人说风狂,越说越狂,师父是犯了他这禁也。”沙僧道:“大哥,莫要缠话费工夫。呆子在那里等你哩。”行者道:“莫要急,且要呆子等等着。” 却说啸风魔王退入林内,对众妖说:“当年尊者饶了我,叫日后僧人点化。谁想今日也轮班二日,叫地方汉子打听僧人,明日也换日轮班,差你们众妖探听和尚,谁知来了这旧仇隙。那孙行者神通广大,些微风儿刮他不倒,唐僧又不知躲在何处。俗语说的,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如今怎饶得他过去。”众妖道:“大王虽然去,猪八戒却仗与孙行者。如今孙行者行动保守着他们,不如放他过林去吧。”魔王听了,大怒起来道:“你这小妖们,长他人志气,灭我大王威风。如今我不与他斗力,却与他斗智。”众妖道:“大王,若论力,无有猛过如你;若是斗智,只恐斗那猴精不过。众妖情愿举一小妖,他智能最狡,大王若是听了他设个计策,管教大王雪耻除凶,报了唐僧师徒仇隙。”魔王听了,变了怒气,转过笑容道:“有计策的小妖在那里?”只见一个狐妖上前道:“有,不远,就在这里。”魔王说:“既不远,你便举来。”狐妖乃说道: “这个小妖劣蹶,智谋果是奇绝。 曾经捣药广寒,同住嫦娥宫阙。 平冈青草蒙茸,碧汉苍鹰诡谲。 看他御猎才能,运用狡通三穴。” 狐妖说罢,魔王笑道:“你举的这小妖,我识的了,乃是林内这兔妖。便叫他来画一个计策,捉那和尚。”兔妖上前说:“大王,我看那三个和尚,止得那猴头脸嘴的不怕风。大王何不把老汉草屋,风掀倒了。那怕风的和尚,自然刮倒,待小妖捆了他来。”魔王道:“我发烈烈狂风,掀倒草屋,他却又移到别屋去躲。”兔妖道:“大王再掀,只掀的那和尚无屋藏身。”魔王听了,便叫左右帮助发风。只见獐妖上前说道:“大王,此计不好。看来和尚未曾捉得,人家草屋已先掀风塌倒,苦了人家,良非上计。獐妖另举一小妖,他变化多端,智能最狡。大王若是用他一计,管教那和尚不消风刮,个个拿到。”魔王问道:“这妖在何处?”獐妖答说:“就在大王林内。”魔王乃叫唤他出来,看他有何能略。獐妖说道:“大王,他能略多哩。他: 出自深山林里,灵心非是豚豕。 神通变化多般,犹豫心情怎比。 能为美女破男,善盗阳人骨髓。 休疑此怪无能,到有拿僧奇诡。” 獐妖说罢,魔王笑道:“你举的这妖,我也识的,他乃是千年老狐。”便叫老狐:“你有何策?”狐妖道:“大王,此计不难。那孙行者不怕风,闻知他却怕火。大王与他战斗,待小妖放下林野火烧他。”魔王笑道:“当诡谲(jué,音决)——指怪异,变化。年此处八百里火焰山,也不曾烧着他。没用,没用。再想计较。” 却说猪八戒在草屋里等行者,久不见来,他见老汉一家奉承他们有本事降妖的和尚,流水茶汤,饭食馍馍敬他。那知八戒食肠大,嘴又馋,倚着本事不住要婆子烧汤煮饭。婆子不耐烦,乃向老汉说:“那猴头脸长老,久去不见来。这猪耳长嘴和尚又不相应,况他怕风躲着魔王,你还该去报知魔王。”老汉道:“我也为怕魔王怪我报事不的,又安着降他的和尚在屋,正要去报知。”乃飞走入林报与魔王说:“孙行者先带了那蓝靛脸和尚,挑着经担,偷走过林去了。屋中只丢下猎八戒,等孙行者复来带他过去。”魔王道:“此无他意,只是这猴精不怕风,手段又强,巡林小妖也不来报他偷走过林。”狐妖道:“大王,巡林小妖便来报也无用,反惹一场懊恼。”魔王说:“如何无用,反惹一场懊恼?”狐妖道:“猴精手段强,大王必斗他不过,反费心力,何用?倒不如此时正好设一奇计,把猪八戒拿来,足以消昔年仇恨。”魔王道:“正是猪八戒,昔年过黄风岭,把我那弟兄们钉钯乱筑,此恨更深。若拿的他来,于心更快。不知你计将安出?”狐妖道:“大王,此计不难。待小妖变个孙行者,引得他来过林。大王却刮起狂风,那时待小妖再哄他寻草屋避风,便着了大王之手。” 魔王大喜,说:“此计最妙,你可速去,莫要迟了。万一孙行者先来,此计便行不得。”狐妖忙出林,打了一个滚,俨然一个孙行者,走到草屋来。八戒正在那里眼望行者前来。只见假行者忙忙走入屋来道:“快走,快走。莫要使妖魔知道。”猪八戒也不审个来历,挑着担子,叫声:“婆婆,搅扰你。”便出门随着假行者前走。只见风色不起,林树不动。八戒道:“师兄,果然你身有定风丹,风色毫然没有。”狐妖听的忖道:“孙行者怪道不怕风,原来有定风丹在身。我如今若不弄起风来,怎生捉他。”乃哨了一声哨子,那魔王遂放起风来。八戒道:“师兄,你说无风,怎么这狂风大作?”假行者道:“这魔王原禁人说风,谁叫你开口乱说,这风渐狂,少不得要刮你到半天云里。”八戒道:“难当,难当。这风越大了,怎走得?”假行者道:“连我这定风丹也不灵,如今只得转这弯路,寻草屋去躲。”八戒道:“我们挑着真经,原不走回头路转弯儿。”又道:“师兄,你怎忘了?”假行者随口答应说:“是我忘了,你且耐着性儿,再走几里,那边林子里去避吧。”八戒叫将起来说:“猴精,要我半步儿也难走。空身尚难,况担子又招风。”八戒复坐倒在地,只是吆喝叫风大。巡林小妖远远望见,知是小妖困着八戒,乃飞报与魔王,要智拿和尚。 岂知行者与三藏讲一会话,明要迟迟要八戒等。只见比丘僧与道者说:“师父们经担既来,风林已过,趁早前行吧。”三藏道:“二位师父,你不知我还有一个徒弟未来。”老僧说:“当速去迎他,莫要被妖魔计害。”老僧只说了这句,便动了行者真心,说:“呆子望我,当快去接来。”一筋斗打到草屋,不见了八戒,慌的他再筋斗转来。耳内半路只听的八戒声喊,乃止住神通。低头一望,看见一个假行者在那里扯八戒,八戒只是哼叫难走。行者远远笑道:“当年来,假老孙的弥猴,费了多少力气。如今又是那里妖魔,敢如此大胆。若是竟上前,只恐妖魔也有神通,真假又费精力。且隐身去探听个来历。”乃隐着身上前,忽然见左林内来了两个巡林小妖。行者暗自看他,一个是只獐妖,一个却是个地方汉子。他两个走将来,口里一问一答。汉子道:“巡林哥,你大王原是好意,叫我们轮班探听僧人,说是求僧点化。怎么如今倒与僧人打斗起来?”小妖答道:“你不知,大王本意求僧点化,只因那西来的几个长老,把个正经老僧藏躲偷走去了,留下几个丑恶的。大王恼他先存了一个防魔的戒心,且又想起他昔年打灭了他弟兄,剥了他皮毛,做了围裙,见如今穿在身上。俗语说的,恼羞成怒。如今叫狐妖假变孙行者,哄出他草屋,走到林中。大王大放狂风,先叫我抢了他担子,然后刮的他骨解筋酥,方才拿他蒸煮受用。”行者听了笑道:“这小妖倒也老实,路上说话,不知巧里有人。我如今且把这地方汉子抵换了着。”恰好那汉子走了几步,转林去了。这獐妖走上前来,就要夺八戒的经担。八戒双手按着禅杖道:“你是何人,敢来夺我担子?”假行者道:“师弟,这个无妨,是这地方闲人,常时与人挑担。我方才担子挑不动,也央求他代担过林去。”八戒总是刮的不耐烦,便道:“累你代挑去。”那小妖欣欣喜喜,挑着担子往林内走。行者随变了那地方汉子,迎上前道:“巡林哥,你把担子与我挑去,你速去林中帮狐妖,引了那猹耳长腮和尚来。他如不来,却扯他迎风上头,刮的他不扯自走,方才是狐妖手段。”獐妖见是同他来的汉子,忙把担子交付行者,往林中去。 行者挑着八戒担子,猛然想起道:“我便哄了妖精,担子挑去。这妖精听了我言,去林中帮着假老孙的妖精扯引八戒,却不害了呆子?”正思个两全计策却只见林外走了个挑脚汉子来。行者忙变了巡林小妖,歇下担子,叫一声:“地方哥,你可替我把这和尚担子挑到前途去,只到那狂风林外,方才歇下。我如今要去帮拿和尚哩。”汉子道:“巡林哥,你如何不把担子挑入大王林里?”行者道“你不知大王怕那猴子脸和尚神通大,找寻了来,叫我挑到远处去。”汉子不知是计,乃挑着经担,往前飞走。行者怕他差池错误。待汉子走远,他却拔下一根毛,变了个假小妖,跟在后边。汉子走了几里,歇下担包,向假小妖道:“巡林哥你又跟来为何?”假小妖道:“我怕你不知挑到何处,故此跟来。”汉子道:“正在此不知挑到何处去?”小妖道:“自有去处。”却是何处,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风林以喻世之风波也。风波最恶,越说越有。所以闭口藏舌,方可过得。 老汉往来报事,颇不惮烦。见和尚有手段,便奉承和尚;见魔王利害,便奉承魔王。大凡人人趋奉纱帽光景。 第四十二回 正念头八戒知妖说地狱比丘服怪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伴着三藏真经,在这林东草屋前化缘。却有几个善信男子,走到面前,问道:“列位长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比丘僧答道:“我老僧与这个道者,是往东行,随缘路上化斋。”三藏道:“我小僧是大唐中国上灵山求取真经回还的。”众男子道:“这地方亏你过来,你想是转山岭来的?”三藏道“正是,有些难走。如今现有两个徒弟,耽搁了路程,我们在此等候。”众男子道:“只恐有些难走,风狂的狠。”一个说:“风狂打甚紧?那妖怪甚厉害。”一个道:“没有这接连的山林,也不怕他厉害。” 三藏听了这一声“接连的山林”,便问道:“列位善信,这山林连接,有甚么事故?”一个说:“西来叫做狂风林,乃是啸风妖魔据住。东去叫做霪雨林,乃是兴云妖魔占住。师父们当初倒转山岭过去也罢,如今过了西来,定要东去。只是在前林间,风固难当,还讨个干燥衣服;若是过霪雨林,这渗湿了行李物件,都要倏烂。”三藏听得,愁眉问道:“善男子,若似我这担柜,都有包封油纸,可得渗湿么?”男子道:“你便是生漆罩了,也要透入。师父,你这担柜内料是经卷,都是纸张。一定要沾湿了,怎处治才好?”三藏抚膺顿足道:“怎么了,徒弟两个又不见来?” 只见老僧与道者说:“老师父,且放心,你看那林东尽处,可是一人挑着担包来了?”三藏抬头一看,果是八戒担子,乃叫住那挑担汉子。那汉子那里肯住,方要说出啸风魔王差他远送,回过头来看巡林小妖,那里是小妖,却是毫毛变的,见了个孙行者。沙僧见了,知是行者神通,乃扯过汉子来,把经担夺下。汉子没了势,只得空身转回林去,落得个三藏叫了几声“起动,起动。”三藏见经担包柜俱全过了林,只不见行者、八戒前来,好生忧虑。等候许久,自嗟自叹不提。 却说行者,拔根毫毛,变了个小妖,押着汉子,把经担直挑到三藏面前。他却走到八戒处,见狐妖假着他像貌,扯那八戒上风走去。八戒被风刮的昏头昏脑道:“猴精,你便有定风丹在身,不怕风刮。原说保我过林,如今怎么狂风偏向我刮,你既不保我,且把我扯到风头上走。”假行者说:“我这会想起师父等着前行,你休迟挨,快走快走。”行者见了笑道:“那里妖魔,敢大胆假变老孙。我想八戒也有神通慧眼,怎么不拿将出来?是了,是了。想因他怕风一节,把个方寸乱了。我如今救他事小,降妖事大。妖精既假变我捉八戒,我如今且将机就计,捉了妖精着。这事必须唤明了八戒,两个同心努力,方好捉妖精。” 行者忙隐着身,走向八戒耳边道:“师弟,你一向得了慧眼,怎么妖精假变我来诱你,也不知道?我如今要捉妖精,你可正了念头,莫要怕风。有我在此,把慧眼放出来。”八戒只听了行者这几句话,心一安了,便智慧复生。眼见假行者在面前,只不则声。让那假行者推扯,他只是叫风大难走。却看着行者,远远摇身一变,变了啸风魔王。又拔毫毛,变些小妖,随在后边,口里也放着风,走近前来道:“狐妖,你拿的和尚怎么了?如何捱迟许久,不捉他来?”狐妖见是自家魔王,乃复了原形,答道:“大王,颇耐这和尚不肯走,小妖只等刮的他骨懈筋酥,方才拿他来。”假魔王道:“量这个小和尚,何难捉拿。如今访得那唐僧们,连担包都在林东头,不曾出我地方。且把这小和尚作眼去拿了唐僧们来,一总受用报仇。” 狐妖听了,忙去扯八戒,把根绳子去拴八戒。八戒明明看着魔王是行者变了,他随着狐妖索系,走出林中。将近三藏处,狐妖道:“大王,那前面却是唐僧,还有几个和尚,如今我们作何计较捉他?”假魔王道:“且把这小和尚放了索,莫要惊了唐僧,只说我们来请他。”狐妖道:“他们已过了狂风林,怎肯信大王请他?小妖有一计,大王把小和尚扯了莫放,径往前去,乃霪雨林兴云大王处。叫他诡唐僧们用计捉了,那时大王之仇报矣。”行者听了这句,乃想道:“古怪,方才过了这狂风林,却又是甚么霪雨林?正是过一处,又一处名色。想这八百里火焰山,改了这几处林。老孙不往此处过便了,既往此处过,须是仗真经神力,定要平静了,方才是功果。可恨这妖精,又要算计我们。”乃叫声:“八戒,莫要走了妖精。”行者把脸一抹,复了原形。狐妖见了一惊,翻身就走。被八戒一把扯倒。 行者笑嘻嘻的,他两个把妖精拿到三藏前。八戒解下禅杖就要打,狐妖苦哀哀道:“老爷们,俱是出家人,慈悲为本,乞赐宽宥。”三藏便要放他,行者道:“师父,他,还有啸风魔王,说前边有霪雨林兴云魔王,必然是他一起妖魔。待徒弟以计诱了他来,除了这两林之害。”三藏依言道:“悟空,说的是。”行者叫把狐妖牢拴莫放,他一个筋斗,打到啸风魔王林内,变了一个巡林小妖。只见魔王坐在林内,专等狐妖引了八戒来。行者却走近前道:“大王,狐妖不曾捉得和尚,到被孙行者假变大王,捉得狐妖去了。那孙行者仍说了两句大话道:拿了这妖精去,再来捉大王。”魔王问道:“狐妖随他怎么捉去,便不弄个诡计神通?”小妖道:“狐妖被孙行者与猪八戒两个拿一个,把绳索捆个四马攒蹄,休想那甚么神通诡计。他只远远说,叫请大王速去传与前林兴云大王,再作计较救他。”啸风魔王听了道:“可恼,可恼。” 行者恐他不肯出林,乃故意又说两句激魔王说:“大王,那孙行者捉了狐妖去不打紧,他还说,妖精,任你去传与魔王与甚么兴云妖魔,莫说两个,便是十个,都叫他来尝尝老孙的禅杖。”魔王听了,急躁起来,便点了许多麏獐狐兔小妖,出得林中。竟到三藏处来。好行者,一筋斗,先到了林外。见了三藏,把魔王事说知。三藏道:“悟空,一林既过,便往前行吧,何事苦苦又要诈了他来。你说除了地方之害,我道你多生事端。”行者道:“师父,你又说我行的是,如今又转过口来。”三藏道:“悟空,不是这等说。只恐你诱了妖魔来,无计降他去。” 只见比丘老僧与道者说:“师父们,你既过了狂风林,保全了担柜,趁天早前途去吧,莫要又缠妖魔了。”三藏依言,把狐妖放了,辞谢老僧道者,叫了几声动劳,押着马垛前走。行者三人,只得挑着担包,随后而行。比丘僧望着三藏去远,乃与灵虚子道:“唐僧虽去,这狐妖定要报了魔王来,如何驱遣了去?”灵虚子答道:“驱遣不难,大则以法力剿他,小则以智力驱他。”比丘僧道:“不然,若以法力剿伤了,释门慈悲方便;以智力驱他,只恐他心不服,又往前途,把唐僧师徒加害。虽然孙行者们有手段挡抵,只是保护经文费了时日。” 他两个正说间,只见陡然生风林外,比丘僧一望,却是一簇妖魔来了。这魔王见唐僧师徒不在,却是一个老和尚同着一个道人坐地,手捏着数珠儿,口里念佛。乃叫小妖问道:“老和尚,那一起挑担押柜和尚,那里去了?”比丘僧答道:“他们上天堂去了。”小妖报与魔王,魔王即扯过那老和尚来问道:“你这老和尚,怎么说挑担押柜的和尚上天堂去了?你出家人,如何打诳语?”比丘僧道:“我老僧是实话,不打诳语。”魔王道:“我看这唐僧们,不是往前途霪雨林去,便是从岭上转小道狭路过去。不然,躲在那个庵观寺院,怕我大王们来加害他。如今谬言上天堂,这天堂在那里上去?若是有个路头,待我领着手下赶去拿了他来。”比丘僧道:“大王,你们上不去,也没有个路头。你们逞妖弄怪,招风惹草,只有个地狱下去。”魔王听了道:“唐僧们如何上天堂?”比丘僧道:“他们求取了如来真经,讽持诵念,自然上天堂。”魔王说:“怎见得?”比丘僧道:“有说,大王岂不闻道讽诵经文者: 龙天生欢喜,诸佛降吉祥。” 魔王道:“怎么我等下地狱?”比丘僧道:“有说,叫做: 一切诸恶孽,尽堕地狱中。” 魔王道:“堕入地狱,便要受诸苦恼,如何解救?”比丘僧笑道:“大王,你要解救,切莫要怀仇恨加害唐僧,休啸风惊伤行客。弭耳攒蹄,伏藏岩穴,修你的来世,自然不堕地狱。”魔王听了道:“承老僧点化了。你众小妖,自归山岩洞谷,安分去吧。”众妖依言各各散,那啸风魔王闭口驯服而去。只有狐妖,“恨”了一声,往前飞走。 比丘僧与灵虚子道:“啸风魔既服心化去,这狐妖心怀忿恨,往前走去,定有个加害唐僧师徒之意,我等当为追捉。”灵虚子道:“师兄,狐本无怪,谁教孙行者以机心诱他!世间妖魔邪怪,皆是以心印心,我们保护经文要紧。这狐妖弄怪,那孙行者自有机变御他。我们且往山岭高处,远观他师徒怎生过这霪雨林去。”比丘僧道:“师兄,我与你奉如来旨意,保护真经。万一唐僧师徒途中被妖魔加害,把真经亵渎,如之奈何?”灵虚子道:“真经到处,自是万邪不敢侵犯;即有妖魔,我们一路跟随保护为何。”比丘僧点首。两个却拔树援藤,漫山越岭,到那高阜处,遥望着唐僧师徒前走不提。 却说狐妖忿恨行者设诈诱他,捆了多时,要弄神通逃去不能,只待唐僧发慈悲心放了他,他要退入狂风林。无奈啸风魔王已被老僧道者点化驯服了,这点忿恨,不曾消得。乃想着霪雨林兴云魔王广有神通,可以借他雪恨;又是啸风魔王一气的交契,他便往前赶来,投托兴云魔王。 且说兴云魔王的来历,是何妖魔?乃是当年泾河老龙,只因违了旨意,多降了雨泽,被魏征斩了。恨唐王不曾救解,把唐王诉在冥司。后得唐王忏悔,他这一灵不散,飞到这林来。当先这林,原叫做时雨林。地方有几村落人家,都是好善重僧的。只因老龙一灵到此,逐日兴云布雨,阴霾积出许多虾鳗蟹鲤水族,无日不淋淋漓漓。地方就改了名色,叫做霪雨林。这老龙之灵,倒也显应,自称为兴云魔王。 一日,地方人家苦了这淫雨不怠,备了香烛到林来祈祷天晴。魔王见无 牲醴,只是些香烛,说地方亵慢他,越淋漓不止。那些虾鳗等小妖,在这林内成精作怪。忽然狐妖到来,这虾鳗等小妖见了,齐具刀抢迎上前来叫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货,敢在这里窥探?”狐妖道:“列位不必动怒争强,我是云游四方的狐长。打听一件机密事情,来报你们大王的。”众小妖停了刀杖,忙问:“有何说话?”狐妖道:“必须当面禀明,列位自然知道。”于牲醴(lǐ,音礼)——供祭祀用的家畜及甜酒。是众小妖押了狐妖来见老魔。按下不表。 且说三藏见天色将晚,一心虑着霪雨林之阻隔,满面愁容,长吁短叹。行者道:“师父放心,且趁着天色尚亮,况且人家不多,又有高大房屋可安这包担马匹,如何便猜疑起来。”三藏道:“悟空,只因你这心肠,把世事看容易了,偏遇着难的所在。”八戒道:“师父,不必催生,好歹也寻个有斋饭吃的人家去投。” 师徒正讲,只见远远一村人家屋脊现出,甚是高大。三藏道:“徒弟们,你看,前边恐是村落,那高屋大厦,我们去投托,住宿一宵也可。”行者道:“师父你看着似近,我徒弟看来,尚远尚远。只是这阴云渐渐密布,恐有雨来。只怕到了霪雨林,须另在此处,不拘茅檐草屋,且安下的是。”沙僧道:“师父,那旁路里是个人家,可探看借得一宵住,再作计较。”三藏道:“乃勒着马垛子。”行者忙歇下担包,走入傍路来探看这人家。那里是人家,却是何处,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啸风大王到底有些根器,一点便化,不似狐妖葛藤缠也。 泾河老龙,受太宗超度一番,只做得个兴云大王。正为无大乘真经力故耳。 第四十三回 隐身形行者打妖悟根因八戒受捆 话说三藏与行者走入傍路,看是间倒塌草房,无人居住。三藏道:“悟空,这破草屋安便安下,只是要探看前路,可曾到霪雨林,我们须要打点苫盖包柜要紧。”八戒道:“师父,天色阴阴蒙蒙,想离不远。大师兄手眼疾作,何不往前打探。”行者道:“我们各自认一宗,我便去前途打探路境,妖魔信息。八戒去寻草喂马,沙僧看附近可有处化斋。”八戒道:“沙僧寻草喂马吧,我去化斋。”三藏道:“徒弟,我也认一宗,打点苫盖吧。” 且说行者认了打探,往前走来。天已昏黑,果然雨渐落不止,高屋人家紧紧闭门,没有一人可问。他冒着雨前走,把个皮围裙子都湿透了。那林深黑洞洞的,只听得雨声滴铎的响。地下泥泞深,四望不见踪迹。他正要回路说道:“回师父的话,也不过只是靡靡大雨,大家等到天明,冒雨走便了。” 话说未了,只听得林内“呼呼”乱响,似风非风,似雨非雨。行者站立一看,乃是一个巡林小妖,同着那狐妖走来。“呼呼”,是他两个咕咕哝哝说话;“响响”,是他两个脚步儿声。行者在那暗处隐着身子,却听他两个说甚话,只听的小妖说:“狐哥,你吃了大王赏劳,安眠去吧。何劳你又伴我出来巡林。”狐妖道:“巡林哥,你不知道,我恨那和尚们耍我,诱我,又还捆了,要把禅杖打我。若去安眠,只恐那和尚冒着雨,黑夜过林去了,可不空费这番远来一场。”小妖道:“我们大王也不听人挑唆,你如何动的他?”狐妖道:“我一心只要报仇,便说和尚要平静了霪雨林,复还时雨林,把大王要如何打,如何辱。”行者听了道:“原来狐妖先到此,挑唆兴云魔王,与他报仇。我如今要掣出禅杖,一顿打死这妖,又恐背了师父主意,说我生事伤生。若纵他去,可恶他这派挑唆恶意。说不得与他个警戒,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乃掣出禅杖,暗地里把狐妖一下打了一交,仍把巡林小妖也是一下,打了个坐跌。狐妖大叫:“不好了,是那里打将来了。巡林哥,莫不是你要与那和尚报仇,故意到这黑林算计我。”小妖道:“我又不是和尚的故旧,你如何疑我,暗自打我?” 两个你扯着我,我扯着你,都说是你打我打。那里知行者隐着身,暗地里抡禅杖左一下,右一下,把两个妖精打的头破血流。这狐妖打急了,乃道:“巡林哥,这黑地又没有个人,难道你无故暗地打我?”(中有脱漏)莫不你都来,不怕你千百个来,还不知老孙的帮手多哩。行者乃拔得毫毛,叫一声“变”,他却不变自己的法身,却见几个虾鳖虫妖们,便变两个混战混打。把个小妖们打的自各不相识。却又变三四个金睛赤发似狐妖的,把个狐妖扛住,也都执着枪乱刺,混搅在一处。妖精那里分辨,只有行者明白。众妖慌乱,各自飞跑躲去。 行者得了胜,那里肯退回。他且不到三藏处去报信,任着性子,直打到深林,却是兴云魔王安眠住处。打慌了的巡林小妖直入报与魔王:“一个毛头毛脸猴子像的和尚,打将来了。”魔王听得,着了一惊道:“狐妖话不虚传,怎么黑夜里他不安住在西村店肆人家,却冒雨来犯我林;又是一个独自前来,这必是来探听的,被你们惹恼了,他直闯到此。”叫小妖:“且不必与他战斗,快行大雨,把他掇的饴头饴脑,气力也没些儿。然后待我披挂出去拿住他。”小妖听得,果然大雨淋漓,把个行者掇的没处藏躲。要拔根毫毛,变件梭衣伞盖,却被雨沾了毫毛,那里拔得下,分得开。 才想要一筋斗打回三藏处来,忽然黑林深处,滂沱雨里现出亮光。行者定睛一望,就如日色一般通红照曜。那光中明显显的一个魔王,手执着一把飞挝,也不问行者个来历,但叫道:“猴头和尚上门欺负大王,休要走,看我大王飞挝。”行者举起禅杖,只当是甚么枪刀剑戟,把禅杖去迎敌。那知魔王飞挝如鹰爪一般挪来,挝禅杖刁了过去,仍飞过挝来,把行者一把连衣带身挝将过去,叫小妖把行者捆倒。行者急使筋斗,那里打得脱,却被魔王口吐雾气缠裹,有如密网罗盖住一般。行者在内挣挫不得,只恨没有兵器,思量拔下根毫毛儿变根当年金箍棒,一则毫毛被雨沾湿,一则思想恐又背了师父不忍伤生之意。左思右想,自心里说道:“老孙可是与妖魔拿倒的,好歹思量个手段跑去。”乃大叫道:“妖魔,好好的款待外公,放开这浓雾,待外公与你讲三句话。你不知外公性子,你越弄法儿缠裹,把绳索捆绑,冤仇越深,过后外公还你个席儿,却也休怪。”魔王与小妖道:“这毛头毛脑 和尚,动辄自叫外公,不知是张外公李外公,且吊起他来,问他姓甚名谁,是那家外公。”众小妖把绳索收紧,将行者高吊在大树枝上,却执着皮鞭打问:“毛头毛脸和尚,你是谁的外公?” 行者被他皮鞭打问,乃使出个神通,化出一个金刚身,任他痛打。皮鞭打断,也不知痛痒。呵呵笑道:“妖精,你必定不曾吃饭,或是害怯病,没有力气。既要打,着力些才打的外公快活。“小妖一面奋力加鞭,一面道:“和尚,你说那里外公?”行者道: “老孙不做假,名分岂虚充。 自小多男女,人间活祖宗。 你爷曾入赘,坦腹在床东。 你娘曾怀孕,生下汝孩童。 识得娘生母,须知老外公。 相逢该款待,何尝见酒钟。 倒吊林间树,皮鞭打得凶。 外公虽不怕,意思却欠通。” 那妖精们听了,呵呵大笑起来说道:“这和尚讨便宜占大,把我们当他女儿养的。”着实加鞭,就如敲石猴一般。行者越法弄个手段,变了一个精铜法身,那些小妖见皮鞭打断,把棍棒、石头乱打,打的个行者像钟一般声响。那小妖们打的手酸软,没力气。行者越发唱将起来道: “好笑小妖精,喜相逢,却没情,把外公高吊在深林境。皮鞭打不痛,乱石敲有声。没气力似害虚劳病。骂妖精,现你娘势,放了倒相应。”小妖听了,上禀魔王说:“大王,这和尚是个妖精之祖,打也不怕,吊也不惧。还在树林里唱曲儿散闷。”魔王分付:“且放下他来,捆在那剥皮厅。待天明,看林西头可再有和尚来时,一总捉了,剥皮蒸了受用。”行者听了忖道:“老孙炼丹炉里也陶熔过了,希罕你蒸?只是这妖魔倒也厉害,我想老孙从来没有被妖魔拿倒,今日他是甚么神通,把我捆缚着,走不得?”按下行者自思自想,只待天明,要寻走路。 却说三藏见天已晚,前途昏黑,雨又渐渐落,只得打点苫盖担包。沙僧寻了些草来喂马。八戒四下里寻人家化斋,那里有个人家。欲待远去,又恐动辄(zhé,音折)——总是,动不动就。撞见妖魔。只得空手归来道:“师父,大家饿一宵吧,没处化斋。”三藏道:“徒弟,马有了草,便罢。他是哑口众生,休要饿了他。明早要他驮柜担。”八戒道:“师父,你便熬的,我却难熬。早知这等,倒不如叫猴精去化斋,我去打探路径。这会猴精打探妖魔,不见回来,莫不是撞见故旧妖魔,款待他斋?不然,就是善男信女人家款留他。”三藏道;“正是。我正在此说他去探听许久,怎么不见回来。莫不是他好惹祸生事,遇着妖魔,费了工夫。”沙僧道:“师父,大师兄有神通本事,料不着妖魔之手。只是怎么去探听许久?叫我们生疑。”三藏道:“悟能,你既化不出斋来,何不往前探听悟空在那里?假如他遇着善信人家,款待他斋。你我便吃些,也强似熬饥在此。”八戒道:“师父,去探听不难,只是天晚昏黑,这雨落渐大。万一走到霪雨林中,撞着那兴云魔王,怎么计较?”三藏道:“悟能徒弟,难道你没些手段?”八戒道:“都是取得经,缴了钉钯。逢妖遇怪,老大的不方便。”三藏道:“徒弟,你还要提钉钯,天道好还,世事反复。你要钉钯筑妖怪,便要惹妖怪兵器伤你。莫说钉钯九齿,凶器利害,不可筑生灵。便是这禅杖,也不可轻易打人。你们前日把绳索捆了狐妖,打了他许多禅杖,他便怀恨去了。我也恐你们种此根因,或被妖魔捆打。”八戒道:“这事,都是猴精做的。”三藏说:“你也莫推,你快去探听,看悟空在那里,霪雨林可走得过去?好天明前去。”八戒还迟疑不走。沙僧却撺他一句道:“此时只恐孙行者正在人家热汤热水吃东西哩。” 八戒听得,拿着禅杖就走。三藏道:“悟能,只恐前途雨落,你披一件挡雨的衣去。”八戒道:“天气暖,把身上皂布直裰,一发脱了去吧。”他赤着身子,冒着小雨,拿着禅杖,往前走去。越走越黑,那雨越大。他使起性子,直奔深林里来。静悄悄没个形影,耳朵里忽然听见似有人声。恐怕是妖魔,乃蹑着脚步,侧耳听。走近林中,见寨栅内有人唱曲儿,八戒仔细听了几声,认的是行者声音。乃道:“这猴精,我与师父们等他探信,他却原来在此吃的快活,饱了唱甚黄莺曲儿。等我进去撞一个席儿。”忙忙的把寨门乱敲。只见小妖开门,看见又是个和尚,生的古怪,忙去报与魔王。魔王道:“夜晚了,叫狐妖去认。”狐妖道:“来的正好。”乃入见魔王说:“这正是猴精一起的。大王不要与他战斗,待狐妖设一计,诱哄他进寨,捆倒剥皮厅。待拿了那两个,一齐报仇受用。”魔王道:“这和尚未被雨掇伤,只恐精壮难捆。”狐妖说:“他赤条条精身掇来,倒好捆剥。” 狐妖说了,乃变了个假魔王,走出寨门道:“可是西来长老么?”八戒道:“是,是。”狐妖鞠躬笑迎道:“方才有一位先来下顾,斗胆留他小酌。他倒也老实,大杯小盏,吃多了些,不能走回,宿在小寨唱曲儿哩。”八戒道:“这猴精,怎瞒着师父,背地里吃荤酒破戒,又唱曲儿散心。罢了,罢了,这经担怎生回去?”狐妖道:“长老不必迟疑,小寨虽陋,却也胜似茅草破屋。老实些,进来吧,还有便席奉待。”八戒道:“我师兄老实,大王还不知小和尚更老实哩。”乃大踏步直入。见行者捆倒在地,吃了一惊。方才要走,那禅杖早被小妖夺去。又涌出许多小妖来,将他掼翻在地,用绳索捆绑起来。八戒道:“我既已老老实实进来了,你为何反不老实,将我捆绑起来?单捆绑身子,也还好处;为何连手都绑在里头,叫我怎生领大王的盛情?”妖狐笑道:“你不消着急,先来的那一位已做成额例了。他也是捆绑着吃的,如何因你又坏了规矩。”八戒道:“不是我定要坏你的规矩,但有一说,先来的那一位,他的食肠小,吃不多,故听大王缚手缚脚的,多寡吃些就罢了。不瞒大王说,我小僧的肚皮颇大,俗语说得好,斋僧不饱,不如活埋。既承大王的美情,须让我放开手吃个尽情,方见得大王好客盛意。”妖狐又笑道:“这不打紧,你且去剥皮厅去等,等着待我酒席备完了,再请你放手吃也不迟。”八戒道:“从来请客,那有个捆绑的道理?”妖狐道:“若不捆绑,倘被你逃席走了,岂不辜负了我一番美意。”遂叫小妖也抬到剥皮厅去,不提。 却说三藏在屋里等到夜,也不见回信,心下焦躁。沙僧因上前说道:“师父,不必心焦。待我去打探一个的信来。”却是何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弄虚脾狐怪迷僧说功果魔王归命 却说三藏道:“徒弟,你可速去速来,切不可又像他们了。”沙僧道:“这个自然。”遂黑摸摸的冒着雨,走入林来。四下一听,那里有个人声,只听得一个鸠鸟儿乱叫。沙僧道:“鸠儿,你看这样绵绵不止,还要唤雨。你叫不打紧,便是添我沙和尚苦楚烦恼。”忽然那鸠惊飞而去,似有人来之意。沙僧冒着雨,说不得喊叫起来,叫:“行者、八戒两个师兄,在那里担挨,不早早回师父的信?”不知声动妖魔,却好狐妖又同着巡林小妖走来,听得沙僧叫喊之言,就摇身一变,狐妖变了行者,小妖变了八戒,走出林来道:“沙僧师弟,你不随着师父前来,却自己一个冒雨到此。师父如今在那里?” 沙僧也是皈依了正果的,慧眼也明,只因嗟叹报怨之心,把个光明一时蔽了,就真假莫辨。乃答道:“师父现在草屋,眼巴巴望你们信息。不见来报,等不得天明,叫我来寻你,探听霪雨林妖魔何如。”假行者道:“我与八戒被魔王留住吃斋。他道天晚黑夜,大雨滂沱,歇宿了吧。因失误回信。魔王知道师父同师弟必定天早前来,已备下斋供。师弟可过此深林前走,吃着斋。我两个去报信师父。”沙僧道:“师父尚未得斋,我如何敢先去吃?同你两个回复了师父,大家挑担押马,一齐来吃,可是好么?”假行者道:“师弟,你说的固是。只是方才魔王说,他这雨要下三年,一时也不住。我们经担如何等得?我两个再三苦求魔王,暂住一日,待我们过林。他道,唐僧中国长老,让他个尊重也罢了;怎么你三个小和尚,如何不先上我门一拜?古语说,行客拜坐客。你二位既来,是知礼的。自然款待素斋。那一个沙僧,既自做尊重,我定然不遂他心。你如今既来到此,魔王若知,便怪起来,连我们也不便。不如依我计较,顺着来路先上门拜了他。魔王定留你吃现成素斋。把雨住一日,我们与师父一同前来,岂不是好。”沙僧被假行者一愚,道:“既是魔王有此意念,我只得上门先拜了他;便不吃斋,也是小事。”沙僧便走,假行者又道:“师弟,你把禅杖与我拿去拴经担,以便你来挑。”沙僧道:“随手家伙,如何离得?”假行者道:“拜望魔王,好意待斋。手里拿着根兵器,那魔王定说你不知礼。”沙僧道:“你两个的禅杖在那里?”假行者道:“我正恐魔王怪我两个携着禅杖,似有争打之状,故此藏在前林里。如今少不得取了去挑担。” 沙僧一时信了狐妖之愚,把禅杖付与假行者,冒雨直入深林,希图拜魔王,吃现成斋。不匡狐妖见沙僧前走,他却转近路报与兴云魔王说:“大王,小妖又假变行者,愚了沙和尚来了。大王可把他也捆在剥皮厅,待小妖再去说了唐僧来。”魔王依言,开了寨门,等候沙僧。沙僧听了假行者之言,走到寨门,叫一声:“把门大哥,我东土取经小和尚沙悟净,特来拜谒大王,望你通报一声。”小妖听得说:“沙长老,我们奉大王命,凡一应来拜谒宾客,惟有西来长老,要捆将进门,待大王验过真实,方才以宾客礼待。”沙僧道:“世间那有个客来拜谒,先捆将进门之礼?只有主人倒履迎宾。”小妖道:“原无此礼,只因近日有妖魔假称拜谒,来侵犯大王,故此大王要先行此法。”沙僧道:“我中土无此礼。宁可不拜,回去吧。”方要转身,那把门小妖一声号令,顷刻聚有数十小妖,那里容得沙僧回走,一齐上前,把沙僧拿倒。可叹沙僧没有禅杖在手,让小妖们捆入寨里。魔王见了不问,只叫送入剥皮厅。 行者、八戒见沙僧又被妖魔拿入,便躁急起来,思量要变化逃走,那里逃走的?乃问沙僧说:“师弟呀,你如何不跟随师父,怎么也被妖魔捉将来?”沙僧道:“都是你两个。如此长,如此短,哄了我来。”行者道:“师弟呵,不消讲了,我们会变妖怪愚哄妖怪,如今妖怪就变我们诡诈。我们把个降妖利器缴了,故此受妖魔之害。如今逃走不得,如之奈何?万一妖魔再愚哄了师父进来,眼见我师徒送与妖魔剥皮蒸煮。”沙僧道:“师兄,你当日说以机变保护师父,你今日机变心何在?”八戒道:“师弟,还要提大哥的机变心;只因他这机变存心,一路来惹了多少妖魔机变。”行者道:“你两个莫要讥诮,我老孙定要弄个机变走他娘。”八戒笑道:“妖魔把我们四把腰儿捆的定定,莫说他娘,便是他老子也不肯放。”按下行者三人被妖魔捉倒。 且说三藏一人在草屋,不见三个徒弟来回信,心中纳闷。他却皈依了正果,也看破了浮生都是梦。这些遭遇,一任倘来。见天气阴蒙欲雨,便知道离霪雨林想是不远。乃信口题几句诗遣闷,以解思念徒弟之意。乃吟道: “淫雨正凄凄,阴霾白昼迷。 中华何日到,宝藏尚游西。 虑淡忘乡井,情深忆别离。 还期天色霁,不被此淋漓。” 却说狐妖假变行者。愚哄了沙僧到寨,被小妖捆倒,他却径来三藏处骗三藏。叫两个虾鳗小妖,一个变沙僧,一个变八戒,他自己仍变了行者,各携着禅杖,走归草屋。见了三藏吟诗,乃想道:“这长老情思典雅,坐在此处不焦心,还吟诗散闷。有此襟怀,只恐我们以假诈他无益。既已到此,只得假诈他。”三藏见了三个徒弟回来,便喜喜欣欣问:“徒弟们探听的怎么光景?”假行者道:“甚么光景,霪雨林滂沱不绝,委买难行。幸亏魔王是个旧相识,一个个留我们吃斋,宿了一夜。如今叫我们挑了行囊担包,到魔王寨里,仍大设斋供,款待师父。把雨止一日,与我们过去。”三藏听了大喜说:“徒弟们,可拴上禅杖,趁早挑着经担,我押着马,驮着柜,不可迟挨。”假行者忙把禅杖拴了担子,假八戒、沙僧也一样拴上,方才要上肩。那知真经显灵,妖怪那里挑得动。三藏见徒弟挑不动,乃问道:“悟空,你吃魔王斋,必定沾了不洁之物,怎么挑经担不动,平日气力在那里?”狐妖见经担挑不动,他一心只要骗哄三藏去,便道:“师父,想是徒弟快活了这一夜,又吃了些素供馔,把力气骄惰了。如今且请师父先到魔王寨吃着斋。这担子待我们慢慢挑来。”三藏道:“此事行不得:一则我认不得魔王寨何处,一则要押着马垛。”假行者乃随口道:“师父,此事不难,待徒弟先领了你去,复来挑担吧。”三藏道:“也难,便是我与魔王吃斋,这马垛没有人看顾,必须是等你们有力气,一同前去方好。” 狐妖见愚哄三藏不动,经担又挑不起,乃把马垛子赶起来道:“师父,我徒弟与你押着马垛,照顾也在我,只等师父吃毕了斋,辞谢过魔王,那时我再来挑担。如今且叫八戒、沙僧在此照顾经担。”三藏见假行者这等说,乃道:“徒弟,依你吧。”便赶起马来,往前走去。喜坏了个狐妖,把三藏愚哄前走。将近林中,那雨越下越大。三藏道:“徒弟,这雨却难行,你先去叫魔王停一时,让我到他寨里去。我纵冒雨,这柜垛却恐湿透。”那知玉龙马原有来历,口喷出逼水珠,雨半点儿侵他不着。三藏见马垛不透,只得冒雨前走。到得寨门,狐妖把脸一抹,现了原身,那里是孙行者。三藏一见了,魂不附体道:“不好了,妖魔诈哄了我来也。”两眼落泪,只有个玉龙马驮柜在前,众小妖见了三藏庄严齐整,个个爱敬,不敢上前加害。那狐妖直入禀报魔王说:“小妖已把唐僧诈哄了来也。”魔王道:“叫小妖捆到他三个和尚一处。”众妖方才要捆三藏。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攀藤附葛,走上山岭,远远望着三藏师徒被妖魔舞弄,比丘僧道:“师兄,唐僧师徒遇怪,你当上前救解。”灵虚子道:“谁叫他们喜怒哀乐忧恐惊惹出来?当令他自解。我看经文不曾亵渎,且看他师徒作何计较。”正说间,只见三藏押着马,驮着经,随着妖入林。比丘僧说:“师兄,唐僧入霪雨林,经柜受妖魔算计了,如何迟误不救?”灵虚子在山顶一看道:“师兄,你在此观看着行者们担子,我去救马驮也。”飞空而下,直到寨前。那小妖方捆三藏,被灵虚子变了一个金甲神人,手执着锋宝剑,大喝一声道:“妖魔休得动手,吾神在此。”众妖慌了报入,魔王随披甲戴盔,手执铁挝,走出寨来。也不打话,直奔神人。那飞挝腾空而起,把灵虚子挝将过去,叫小妖捆将起来。灵虚子忙要弄神通变化,被魔王口吐粘涎,一毫也挣挫不得。 却亏比丘僧在山顶上,看见灵虚子被妖魔加害,他念动真言梵语,把灵虚救回山顶。说:“妖魔厉害。”比丘僧说:“妖魔厉害,终是杌上肉,釜中鱼,必遭正气扑灭。只是马驮的经柜,现在寨门,须得解救才好。”灵虚子道:“待我再去战魔王。”比丘僧道:“师兄,你一战不胜,再战也只如此。唐僧事迫,马垛势危,待我去把这玉龙马柜驮转来,莫要被妖魔亵渎。”说罢,也飞空前来寨门。只见唐僧正在危急,被小妖要捆。比丘僧走近马前道:“玉龙马,你听我说。”那马“嘶”了一声,两耳直竖起来,似有听说之状。比丘僧乃说道: “玉龙马,玉龙马,听我说来须听者。 从前生长水晶宫,你的神通原不假。 莫推聋,休装哑,快把唐僧救捆打。 妖魔本是你宗支,诉出原因灾可解。” 那马听了这话,点点头儿,心中细转念头,大悟前因。遂以意会身,复了玉龙太子模样,步进门来。见兴云大王高坐上面,遂叫声:“叔父,侄儿拜见。”老魔定睛一看,知是敖广之子,急问:“汝从何来?”太子道:“侄因昔年误失明珠,贬在鹰愁涧里偷生。蒙救苦的观音,指速皈正,将杨柳洒水,化作一马,驮了玄奘师父,前往西方拜佛求经。蒙佛祖垂慈,赐得真经一藏,今回东土,呈与唐皇,救度一切众生。路过此地,师兄们冒犯虎威,望叔父念侄儿千辛万苦的奔波劳碌,施恩释放。”言罢,不觉泪下。魔王道:“向者,我求太宗救一剑之厄,允我所请,仍被魏征依律,此乃昊天之敕,不敢怨他。今贤侄说出根由,何忍阻挠你们。”吩咐小妖:“快把取经僧的绳索解了,即请三藏相见,安排素筵,大开东阁。”太子称谢。 不想那设计的狐妖,见魔王与这玉龙有叔侄之情,道出因果,不肯害这取经的师徒。一路烟,出林飞走去了。毕竟魔王如何款待唐僧师徒?要知缘由,且听下回分解。总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