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9 页/共 30 页
却说离了天竺国,正东上有座高山,山间有条岭,叫做赤炎岭。这岭冬夏多暖,行人走道不可说热,但闭口不言。行过十馀里,方清凉。若是说了一个热字,便暖气吹来,有如炎火。这岭内有个洞,就叫做赤炎洞。洞里却是一条赤花蛇,年久成精,毒焰甚恶。他这依人说热便热。正是他借人心意气,感召迷人。往往过岭的说了热字,这妖精放毒焰。越说,越放。行人被他热便成害,他乘此来吸人精气。地方没奈何,法师不能剿。这日,正在洞中静养他的元神,思量要化气成仙。没有个口诀,少个鼎炉,怎得个元阳纯阴配合一气。忽然来了灵龟老妖。这灵龟老妖,只因恨取经僧人弄了神通,耍他们空费一场虚幻。他不听玄鹤之劝,独自走到赤炎岭来。这灵龟老妖,本是:
冷清清涧边毓孕,阴沉沉坎内成形。偶逢赤火降虚灵。未曾相既济,怎奈这炎腾。他不觉的叫了一声热。赤蛇精听得有叫热的,便腾腾喷出火焰。那热气直向灵龟身边逼来,老精炽的越叫热,那蛇精益喷焰。灵龟老妖被焰炽急了,乃弄出神通来,也喷出白茫茫滔天大水,直往洞中冲来。这赤蛇也喷出红通通焚林烈炬,两气相战。谁强谁弱,但见:
一个倚仗四灵之首,汪洋顺口喷来。一个逞能五毒之魁,烈焰腾空煽去。但见汪洋逢烈厝,滚沸沸不作寒凝。烈焰遇汪洋,冷阴阴难烧肌骨。始初未济合相,嗣后交和成数偶。
却说灵龟老妖喷水,赤花蛇精喷火。两个喷了多时,方才相近。见了面,大家笑将起来。赤花蛇精道:“原来是灵龟契友,久别清光,何期今日相会?”灵龟老妖答道:“只为一宗心事,特来时议。”乃把摄经一节,被唐僧他徒弄手段,骗哄了他的情由,备细说出。赤花蛇精听了道:“原来就是唐僧,他当年路过此岭,静悄悄过去。有人说唐僧十世修行,吃他一块肉,成仙了道。那时不曾捉得他,闻知他近日从灵山下来,已证了仙体。不但有百灵保护,便是捉了他,也吃不得了。只是闻得他取来的真经,大则修真了道,小则降福消灾。我等安可不摄取了他的,做个至宝。”灵龟老妖喜道:“我来正是为此。只是用何计摄取他的经担?”蛇精道:“待他过岭叫热,我便知他们过岭。那是喷出烈焰烧他,他自然畏怕走了。这经文必然我得。只恐他又如来时,静悄悄过岭去了,使我不知。”灵龟老妖笑道:“契友,你主动,不如我主静。你必待他开口;我却要他静默不言,便知他过岭。动静既在我两个,料经文必归我们之手。”蛇精大喜,乃请龟妖到他洞中款待,等候取经人到岭,不提。
且说比丘到彼僧与灵虚子待唐僧师徒整顿了经担,从正路前行,他却移去庵堂,复还本相。一路只以保护真经为心,最怕唐僧师徒动了邪念,惹出妖魔。他两个或先行,或后走。三里五里,或山或水,百般防范。却好先行打从这赤炎岭过,比丘僧与灵虚子说:“师兄,你知这赤炎岭不许行穴叫热么?”灵虚子答道:“我久已知。但只是静悄不言,便过得去。”比丘僧道:“正是如此。”两个遂闭口禁声。方才走到岭头一二里路,却早灵龟老妖却向了蛇精说:“有僧道从岭过来了,莫不是取经僧至?”蛇精听得,便走出洞,到得岭头,果见一个僧人,挂着一串数珠儿在项上;一个优婆塞,拿着一个木鱼儿在手中。他两个计较,一个说:“让他过去,只夺经担。”一个说:“莫要容他,且来一个害他一个。”蛇精便喷出烈焰,龟妖乃喷出洪流。比丘僧二人正在岭头行走,只见冷冷热热。一阵暖气炎蒸,忽又一阵寒风凛烈。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师兄,冷风热气逼来,恐有妖魔阻道,须要小心提防。”灵虚子道:“天气晴明故暖,岭头静僻生凉。师兄,何劳过虑妖魔,便有妖魔,我等岂畏?自有驱他法术。”比丘僧笑道:“我等固然不畏,但恐打经担的生事,又要费我等工夫。”正说间,只见岭前来了个妖精,好生古怪。怎见得古怪,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五老中,水、石最高,得无心之妙;其次莫如鹤、鹿;龟老便多事矣,只缘自恃聪明故耳。
人见龟、蛇相交,不知其相克。或曰交未有不从克来者,《冷符经》云:“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
第十三回
老叟说妖生计较龙马喷水解炎蒸
话说龟妖与蛇精见了两个僧道前来,计较了一番。只叫蛇精变了一条千尺大蟒,先游出岭头,横拦阻着大路。比丘见了他:
烈焰口中出,毒烟焰内生。
眼睛如柳簸,牙齿似钢钉。
粗比十围木,长同百丈鲸。
岭头横阻路,宛尔一长城。比丘僧见了,骂道:“孽畜!你张威作势,吐焰喷烟做甚?我乃行脚僧人,清齐老道。视浮生如寄,你便吞了我等这吃素的身躯,有何补益?”蛇精口吐人言道:“我也不吞你这穷和尚,只问你可曾挑得经文来?若是有经文,早早留下,放你过岭去吧。”
比丘僧笑道:“我不曾挑着担子,经文从何处来?便是要经,你虽是个异类,也自有真经在腹内。不自问经,却拦我贫僧要经,那讨经文与你?”蛇精听了到彼僧说,想道:“我原为要他经文,降福消灾,修真了道。这和尚既不曾挑经走岭,若伤了他,乃是求福却反损德。不如放他过去,等那挑经担的和尚们来要经罢了。”
即时变了一条小花蛇儿,往岭傍游去。比丘僧见这情节,乃向灵虚子道:“原来岭上是这蛇蟒作耗,他也知要经。但我等空身,冲了他过去;只恐唐三藏师徒过此,有经担包柜,不免被他拦阻劫夺。”灵虚子道:“妖怪何地不生,但看唐僧师徒心意何如?若是那孙行者机心百出,这妖怪却也多方拦阻,我等只得随行保护。师兄可先过岭,待我指点他,把经文设个计较。或是藏了,或是并在一处,与唐僧守着,叫他三个徒弟使出手段,把妖怪降伏了。便是后来行人,不遭他毒害,也算一功。”比丘僧依言,乃先过岭,到前途等着。灵虚子却变了一个老叟,手执竹杖,在岭西头,坐在一块石上。
却说唐僧与行者三人,辞谢老僧,担经前行。三藏在路,盛称庵僧师徒有德,扰他殷勤供奉斋饭,又找寻经担。不觉的走到赤炎岭西头,三藏见这岭:
狭隘弯弯曲曲,凸凹峻峻低低。两壁树林密匝,一条石径东西。鸟雀不闻声唤,峰峦只有烟迷。草屋茅檐何处,行人难免悲凄。三藏见了高高低一条长岭在前,乃对行者道:“悟空,我们来时,不曾由这岭过,怎么回去有这条狭隘弯曲长岭?又没个人家问一声。”行者道:“师父,我们来时夜晚行走,信着马步,不觉的过来了。如今既到此,少不得看前边有人家,问个路头走去。”三藏道:“徒弟,你看那远远坐在岭头的可是个老叟?”行者看道:“师父,你好眼力,果是个老叟。我们且把经担歇下,上前问那老叟一声,方好前走。”三藏依言,叫八戒们歇下经担;把马驮经柜也卸下。正要上前问那老叟,只见老叟工执着竹杖走下岭西头来。三藏便迎着,打了个问讯道:“老尊长,往东土去路,可是过此岭去?”老叟道:“师父,你是那里来的?看你容貌,听你口音,却是中华人。想当日来时,必也过此岭。怎么今日又问路?”三藏道:“老尊长,我们来时,乃是夜晚行走。不曾眼看这岭,高低凸凹过来了。如今回去白日里,故此生疏失记了。”老叟道:“正是夜晚阴凉静悄,过来不会惊动这岭内妖精。”三藏只听得“妖精”二字,便打了一个寒噤。说道:“尊长,此岭有甚妖精?”老叟道:“师父,你不知这岭中有一条赤蛇精,毒焰喷烟。过岭的被了他焰,若说一个‘热’字,他便喷出毒烟,只把人逼焦渴了,他却吸人精血。”三藏道:“这等便闭口不言热,可过得岭去。”老叟道:“当初行人知这情节,只闭口藏舌不语,静悄悄过去。如今又不同了,添了一个妖精,若是闭口静悄,又惹得这妖精知道,也喷甚么妖气迷人。”三藏听了,越怕起来道:“老尊长,似我等出家人,炎凉气息,生死心灰,他便吸了去,也没奈何。只是我师徒有这几担经文,却如何处置?”老叟道:“正是。前日有两个僧道过岭,那妖精要吸他。也念僧道是出家人,瘦骨伶仃,只问他要经卷。僧道回他没有经卷。那妖精果然见僧道身边没有经卷,让他过岭去了。师父们既有许多柜担,须要计较个法儿过岭。”三藏听了,慌张起来道:“悟空,这却怎么好?”行者道:“师父放心。当初来时,徒弟在李老儿庄上,把大蟒精降灭。如今那里怕甚么赤蛇精?”老叟笑道:“小长老,你当初来时,可有这许多担包么?”行者道:“来时却是空身,没有柜担。”老叟道:“再可有甚么物件?”行者道:“不敢欺瞒,有一根粗粗细细的金箍棒儿,专打妖精。”老叟道:“这棒儿如今在那里?”行者道:“只因取了经,缴还灵山,说他是伤生器械,同不的方便经文。我若有这器械,何怕此岭难过?”老叟道:“小长老,你也休提那伤生器械,只当保全这方便经文,你师徒计较个万全良策。要紧,要紧!”老叟说罢,往岭傍去了。
三藏道:“徒弟,这老叟叫我们计较个良策,你们却怎生计较?”行者道:“依徒弟计较,把马驮的经柜,与沙僧赶着过岭。那妖怪若是问师父要经,你只说你是贩货物的僧人,这经包柜担,都是货物,未曾有经。”三藏道:“那妖怪那里肯信?”行者说:“师父只说,我出家要不打诳语,若不信,便打开柜担看验,可是货物。”三藏道:“那妖精就信了是货物,他却问你是何货物?”行者道:“师父,只说是雄黄、朱砂、■艾等货物。”三藏道:“徒弟,天地间货物也甚多,怎么说是这几样货物?”行者道:“师父,你岂不知龟蛇畏怕雄黄、艾叶。犯着他的对头,他决然放你过去。”三藏道:“雄黄乃制蛇之物。艾叶却那里用?”行者笑道:“师父,你岂不知灼龟的,用艾叶炙灼。”三藏道:“那妖精万一见了对头,反恼怒起来,倒与我们作对头,如之奈何?况我乃出家之人,一点志诚取经,一点忠厚待物,怎么说这许多诳语。且说出两宗杀物的雄黄、艾叶,此心岂忍?”行者道:“师父,那妖精要夺你经文,又要害你,你如何不忍他?”八戒在傍说:“师兄,真真你用的都是机变心。依我老实,师父赶着马,沙僧师弟跟着先过去。妖精若问,只说未曾有经;妖魔你若要经,那后边两个丑脸长老,挑的却是经。他定然放过师父去。却来问我两个要经,那时我两个再做计较。就是那妖怪不信,不肯放师父,我两个拳打脚踢,料也胜得妖精。”三藏道:“徒弟,只是难为你两个费力。”八戒道:“师父,弟子应当遇危难上前。”行者说:“就依八戒的计较吧。”
三藏乃赶着马驮的柜包,沙僧挑着担,先行过岭。方才走了三四里,只见冷气阴阴。沙僧一时浑忘,开口道:“师父,那老叟说有些热气,怎么却是冷气?”三藏道:“想是我们不说他热。”师徒方才个“热”字儿出口,只见那岭上顷刻间就三伏天一般热起来,师徒二人着实难过。没奈何,忍着那热气熏蒸,往前行走。却喜得玉龙马,原是海中龙子化现,他不畏火热,反喷出几口水来挡抵。三藏赖此前行不远,忽然那赤蛇妖精拦着岭路。他不变千尺大蟒,却变了一个山精猛怪,手执着一根大棍。那灵龟妖变了一个四足猛兽,与赤蛇妖骑着。见了三藏,口吐着毒焰道:“那和尚,快留下经柜包担,饶你性命。”沙僧就要掣禅杖相敌,三藏忙止着道:“徒弟,莫要与他抵敌,依八戒说,还是老实求他为上。”乃向妖怪稽首道:“贫僧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柜担包内,实未曾有经。大王若是要经,那后边有两个丑面和尚,挑着的却是经担。”妖精道:“我不信你。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偏是有一等出家人,最会说空头话哩。”妖精故意发威作势,叫小妖上前,把沙僧的担包扯开封皮包裹来看。却好这一包内乃是《未曾有藏经》五十五卷在内。妖精一见了签面上写着“未曾有经”。随即叫小妖仍包裹起来,向着三藏拱手道:“长老果是真诚,开口说包担内未曾有经,不虚,不虚。让他过岭。你说后面丑面和尚有两担经文,断是不打诳语。”小妖道:“马垛子柜内只恐有经。”妖怪道:“一句实,百句实。这长老可敬,不必又开他柜子,料也都是未曾有经也。”三藏合掌拜谢妖怪,与沙僧飞走过岭。远远见一村人家,三藏道:“悟净,那前边有人家,料可投止,我与你住下,待我悟空两个来。”沙僧依言。师徒走到村前,见一家门首,三四个男子汉在那里演习棍棒。见了三藏道:“这是往年上灵山取经的长老,黑夜打从此岭去的。今取了经来也。”一个便说:“师父可是大唐取经圣僧?”三藏答道:“正是贫僧。”那汉子便扯着马垛子道:“舍下少住。”
三藏随跟他到家内,众人都来相见。那汉子便问:“闻知往年师父四位黑夜过此岭,我们都替你怀着忧,惧怕你们不知禁忌,冲撞了岭内妖精,丧了性命。如今回来只二位,想那两位是此岭内差池了。”三藏答道:“谢赖老善信,往年过此岭,实是晚夜。我等也不知甚么妖精,总来以无心过去了。今日回来过此岭,遇一老叟说,这妖怪到也善心,不伤害我等出家僧道,只是要我们经文。托赖众善人福庇,小僧两个过岭遇着妖怪,被小僧说未曾有经,他开包看验,只因经包内有这《未曾有藏经》名,那妖怪信我志诚,放过来了。但我那两个徒弟,现挑着两担经包,必然要被妖精盘着。”这汉子们道:“师父,且宽心。只恐妖精也放过高徒来未可知。”三藏道:“我那徒弟不似小僧情性淳善,有些多事。三言两句与妖精讲不合,便动手动脚起来。我倒不虑徒弟过不得岭;但虑经文有差失。”众汉子道:“师父,你切莫说动手动脚的话。这妖精却甚利害,他文讲便是毒火炽人,武讲便是狼牙大棍。因此行人多被他害。就是我村乡过岭,知他妖气,只是不开口。万一遇着他抡拳舞棒,必须合伙五七个人,各持短棍防他。所以我等个个在此演习些棍棒。师父且吃些素斋,若高徒久不过来,我等当多约几人,与师父高徒助力过岭。”三藏听了,深谢。只得吃斋等候徒弟。
却说行者与八戒,待三藏与沙僧先走的几里,他两个方才挑着经担,走上岭来。行者知道怪情,闭口不语。八戒见冷气渐渐喷来,不觉的大笑起来,说道:
老汉精扯谎,岭间有怪情。
僧嫌人说热,便有毒烟生。
不是烧头发,便来炽眼睛。
若要平安过,除非不作声。
老猪信了实,恐怕把妖惊。
闭着喇叭嘴,蹑着脚步行。
那更有炎热,反倒冷清清。
身上寒冰冻,喉中冷气生。
怎能滚汤喝,得些热饭撑。
再若熬一会,这经担不成。”八戒咕咕哝哝了一会,越发大叫起来:“这冷清清,阴渗渗,真难熬,倒不如热热吧。”行者听了道:“呆子,你犯了妖精的戒,只怕要来热闹热闹哩。”八戒道:“走到这田地,也说不得?”正讲未了,只见岭东来了一个妖精,骑着一个四足猛兽,手执着一根大棍,大叫道:“那标致脸的两个和尚,快把担包内经文留下,放你过岭。”八戒见妖精叫他做“标致脸的和尚”,他便笑嘻嘻的道:“不标致脸的大王,我小僧老实,包担内有几卷经文,却不是你用的。休看僧面看佛面,让我两个过这岭去吧。”行者见八戒说妖精“不标致脸”,乃定睛看那妖精,怎样不标致,但见他:
尖角两栽头,双睛齐抹额。
通红腮颊宽,乌黑鼻梁窄。
狼牙似铁钉,猹耳如门槅。
倒插连鬓胡,吆喝将人吓。
行者看了这妖精一眼道:“大王,你要我们留下经文。不知我这经文三不可留。”妖精道:“那三不可留?”行者道:“一是灵山如来洪慈,舍与南赡部州人民降福消灾的宝卷,不可留。二是我师千山万水,受尽苦难,今日取来托付与我徒弟们;我徒弟怎敢遗失了,不可留。三是这宝笈琼书,感应显灵,通天达地,出幽入冥,有善男信女斋戒沐浴,方可给与;若非比丘僧尼、优婆塞夷志诚恳请,也不可留。大王不过是个山中的豪杰,没有善信僧尼的功行,怎么留得?”妖精听了笑道:“和尚,你说三不可留;我却说有三可留。”却是那三可留,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却说有经不但实了三藏诳语,亦见真经方便功德,无地无之。
说热便热,实有此理。所谓燥胜寒而风热也。无心便过得去,更是真话。《列子》书载无心之人,可以游行石中无碍,岂止不知妖怪而已。
第十四回
妖精行者打猴拳道士全真愚怪物
行者听了妖精三可留,乃问道:“大王,且把你三可留说与小和尚一听。”妖精道:“经文既是如来真言宝卷,无非度脱众生玄理。这玄理,不但善信男女得以见闻,便是非潜动植物类,也得瞻仰,莫说我一个大王了。此一可留。我闻真经到处,风调雨顺,人安物阜,天清地宁,山谷草木也沾些灵异。我这岭中,时亦有灾殃不顺。此二可留。我大王堂堂一个神道,威风颇大,手段更强,要你这小和尚几卷经文,何消拒吝。此三可留。”妖精说罢,举起大棍照行者当头就打。行者忙使个金刚不坏身法术,那妖的棍荡着两段。妖精惊道:“这丑脸和尚,倒有个铁布衫法儿。”去了棍子,腰里解下一个流星锤,照八戒一锤打来,正打在八戒肩脊上。八戒也忙使出个磁石吸铁法术,把那刚鬣变了磁石,把妖精铁锤紧紧吸住。这妖怪没了兵器,便跳下猛兽来举起双拳劈面照行者打来。行者笑道:“这妖精抡拳上了老孙门了。”乃脱了皮袄,同妖精走了一路猴拳。怎见得是猴拳?但见:
行者伸一手,打个夜叉探海;妖精飞两脚,使路猛虎扑羊。行者一拳起,叫做泰山压顶;妖精单脚站,却为枯树盘根。行者一脚挑,道是金鸡独立;妖精斜眼视,名唤丹凤朝阳。他两个在岭上走了几路猴拳,看看妖精败了,被行者打的踉踉跄跄,叫灵龟帮助帮助。那龟妖也便猹脚舞手,上来浑打。猪八戒见了,急攒起拳头,也浑打来。行者却不防他带了几个小妖,把经担抬回洞中去。那妖精见得了经,便乘个空儿,一路烟往赤炎洞去了。行者与八戒回头见没了经担,都暴燥起来。八戒道:“怎么好?师父交了经担与我两个,老老实实解下禅杖来一顿打死了这妖精过岭去吧;却使甚么铁布衫儿法,又同妖精打甚猴拳,这回经担抢去,工夫丢了,师父定然恨骂。”行者也恨一声道:“千差万错,我老孙只不该缴了金箍棒。今若是金箍棒在身,这回打上妖精门,要经担谁敢不与?如今赤手空拳,纵去寻着妖精,只是抡拳,终成何用?”八戒听了,便想起钉钯,放哭将起来道:“我的钉钯呵,想你自从我当年,
修道功成御敕封,官名元帅逞威风。
红炉炼就宾吾铁,神匠磨成造化功。
九齿狼牙多利害,一条龙柄果然凶。
舞动光芒风不透,逢妖一筑影无踪。今日里只为了取经文,缴还在库,虽然说我钉钯是凶器,经文是善心。如今遇着恶怪抢了经文去,善心没用,叫我两件皆空。若有钉钯在手,经文也不得抢去,两利俱存。我的钉钯呵!”
行者笑道:“哭脓包,哭有何用?为今之计,只有捡近便的做,要去取钉钯,知道可取得来;就是取得来,未知经文可取的?如今不如过岭寻了沙僧来,他还有一条禅杖在手;一则三个打妖精两个,可以胜得他。”八戒道:“此时寻沙僧来,恐迟了,怕那妖精得了经担,拆开包裹,失落了经文。不如找寻着妖精洞处,讨个虚实,再去寻沙僧也未为迟。”行者道:“此时不得不用机变矣。师弟,你去寻沙僧,待我去找妖精探事实。”八戒依言,往岭上飞去去找沙僧。行者爬山越岭去寻妖怪。敕(chì音斥)封——皇帝对君臣的封赏。
却说龟、蛇二精打行者不过,得了经担到洞里,叫小妖紧闭了洞门。龟妖就要打开包担,看是甚么经文。赤蛇妖道:“且莫要轻易拆动包裹。我闻经文都是字义,非焚香不可展开看阅,非斋戒不可造次课诵。若是造次打开,轻易看阅,你要求福,反教作罪了。”在洞中计较不题。
再说行者在岭上前后找寻,到得这赤炎洞口。见乱石塞闭了洞门,里边光亮亮似有人声,乃向石缝儿里张看。只见里面热气烘烘,如烟如雾,火气一般。乃想道:“经担包裹皆是纸封,怎当得火焰;万一妖精抢来放在洞内,若有差池却怎么了?”行者想了一会,他机心顿起,随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小火蛇儿,游入洞内。只见小妖们欢欢喜喜说:“大王得了经文,等斋戒焚香开诵,保佑我等合洞大大小小,长生受福。”行者听了,心里也微微欢喜说:“妖精有些意念,就是经文灵验,必有护法保卫。使他不敢动了。”随游进洞里,果然经担原封不动,好好安在洞中。行者查实了,乃游出洞外,依旧在岭上等八戒去叫沙僧。
且说灵虚子变个老叟,说明了三藏叫他师徒好生计较,他从岭傍抄小道,会着比丘僧,把前情说了。比丘僧道:“半日不见唐僧过岭来,只恐遇着妖怪,我们须去保护。”二人复来到岭东。唐僧同沙僧俱已过岭,在村居人家坐着。他两个变了两个全真道士,走到村人家门前,却遇着八戒来寻沙僧,备细把妖精抢经的原由,与三藏讲说。吓的个三藏抚膺顿足,只叫:“怎么了!”只见两个道士上前劝道:“长老师父,休要着急。我小道常过此岭,到玉真观望复元大仙。这妖精颇熟识,好歹聊施小计,叫他仍还了你真经前去。”三藏听了倒身下拜,便求二位师父作个计较。道士说:“只是要借重你两位高徒,赞成此计。”八戒道:“计将安出?”道士乃向八戒耳边如此如此。八戒笑道:“会的,会的。我那孙大师兄更积年。”道士笑道:“也只因他这积年机变,连我道士如今也机变积年了。”说罢,叫三藏同沙僧依旧坐在村家等候,他两个同着八戒复走到岭东头。却好遇着行者迎来。八戒见了行者,把道士好意说出;行者也把妖精情由说了一番。道士笑道:“此计最好用。”乃叫行者同八戒变做两个经包柜子。却叫灵虚子挑着他,摇摇摆摆走上岭来道:“好热,好热。”就惊动了蛇妖:变了一个雄赳赳的魔王,骑着猛兽走出岭来。见了是两个道士,便问道:“你二位全真,我有些熟识,那里去?”道士便随着他口答道:“我常打大王岭前过。大王厚德不肯加害,无以报恩,早晚只是焚香,课诵经忏,与你延生获福。”妖怪听了道:“长老家有真经,怎么你道士也有?”道士说:“僧家经文是求福便来,我道门经忏乃长生现在。”妖精听了个长生现在,便喷出毒焰来要经。道士忙说道:“大王不必以威取。小道既久在爱下,便将两柜经忏送到洞中;还替你课诵,传授你口诀。”妖精听了大喜。随与龟妖变化了两个善眉善眼男女,领着全真,挑着经柜,走到洞里。全真一见了两担经包,便问:“这包内何物?”妖精便说出是过岭的僧人经担。全真道:“有了我们经忏,便留不的他们经文。”妖精道:“既然留不得,叫小妖扛出洞去焚了罢。”全真道:“这却不可。诵经事小,积德功大。这和尚也是一片善心取得经来,你何苦焚了他的。依小道说,大王还了他去,也是积德。”妖精依言,叫小妖:“把和尚经担扛出洞门,丢在岭上,听那和尚取去罢。”小妖依言,把经担送在岭上。
却说三藏见八戒、全真去久不见回来,叫沙僧去探看。村众人等各发善心,齐帮沙僧上岭来。恰好遇见经担丢在岭上,众人与沙僧挑回,只不见行者、八戒在何处。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变得全真,坐在洞中。见小妖扛了经包出洞,回来说已丢在岭上。他两个故意叫妖精备办香烛,好课诵经忏。妖精道:“这香烛,我洞中却少。”全真道:“大王,你不便村间去取,待小道取来。”妖精信真。他两个丢下经柜,下岭来。叫三藏、沙僧好生收拾经担,喂饱了龙马,只候行者、八戒来时走路,却远远伺候着看是何等光景。
却说那妖精见道士取香烛不见回洞,两柜经忏放在洞中久等。那孙行者燥性子,那里耐烦,猛然叫声:“八戒,道士那里去了?念又不来念,开又不来开,闷的紧了。”八戒也忍不住道:“都是你,甚么机变机变,变了个外面着实里面空空。这会偏生机了。”妖精听得,吃了一惊道:“哎呀,经担如何说起话来?”龟妖道:“罢了,日前我那古柏老等友被取经僧耍了,故此特来寻你。今却又被他哄了。”蛇精道:“你休疑猜。想是真经灵感,会说言道语。待我志诚拜他两拜,问他个原由。”蛇妖乃走近柜前,磕了两个头道:“真经宝卷,为何说话,想是灵应,有感必通。道士说你能保佑长生现在,望你方便我男女两个,福寿无穷。”行者听得,只是暗笑,忍着不言。那八戒忍不住,便在柜子里说出话来道:
“宝卷真经,真经宝卷。怎把妖精,慈悲方便。
你来骗我,我把你骗。外边方方,似柜如包。
里面空空,没有一件。香供不来,全真弗见。
老猪腹饥,势难久变。不是馍馍,便是斋馔。
快速献来,当顿早膳。是我老猪,到处行头。
也见你们,妖精体面。”
蛇精听了道:“哎呀,不好了,被那挑担的诱哄了。”忙将口喷出火来,把经柜焚烧。那里知道行者、八戒神通,他已知经文保全过岭,料必沙僧挑去。即忙复了原身,跳出洞外。妖精执着兵器,赶出洞来。行者、八戒赤手空拳,只得往岭下飞走。早有那地方人等执着棍棒,同沙僧来迎他两个。行者、八戒得了两条大棍,拿在手中。只见龟、蛇二妖,各变的神头怪脸,上前来厮杀。这一场好杀,怎见得?但见:
妖精举棍来,和尚抡禅杖。
你冲我一撞,谁肯相饶让。
妖精会捣虚,行者能批吭。
八戒勇难当,沙僧雄更壮。
大闹许多时,谁下谁在上。
一边大声喊,只叫打妖精。
一边吆喝高,莫要饶和尚。
恼了众村人,各举兵相向。
妖精造化低,几乎都了帐。两个妖精敌行者三个尚且不过;再添了众村人举器械帮斗,妖精力弱,虚架两棍,往岭西飞走。行者同众人齐齐赶上岭来,要到洞里灭这妖精。只见两个全真道士走近前来道:“三位师兄,我小道替你聊施小计,完璧归赵。可看我的情分,饶了这妖精吧。”八戒道:“偏不饶他,叫我变甚经柜,饿的我个小发昏。”全真道:“你若必定要灭了他,却又背了缴钉钯的功德。出家人取真经,正为救济众生。若方便了他,你们一路回去,自然有妖魔方便你。”行者听了,便叫:“八戒,依二位师真说吧。我们赶早走路。师父在人家眼望哩。”众人道:“千载奇逢,遇着三位神僧来此,乘着力量,把妖精灭了,也为我地方保安,与那过往客商除害。”全真道:“众善人休得过虑。我全真自有降伏龟蛇本事,管教你地方永远清宁。”行者同八戒、沙僧依了全真下岭,众人只得退回。那全真也自作别去了。正是:
水火安宁无怪异,全真煅炼有神通。
却说行者三人回下岭来,见了三藏,辞谢村众,师徒挑担的挑担,赶马的赶马,三藏口口声声只念未曾谢的全真道士高情。八戒道:“高情高情,变甚柜子饿断板筋。”行者道:“师弟一般都挑担走路,偏你只叫肚饿。此后吃斋饭,你一人兼二人之食便了。”八戒说:“也难,除非八九个都让我,还不知可了得哩。”沙僧道:“二位师兄,各人省些气力挑担,不要争饿气了。”
再表唐僧师徒息了水火,和合龟蛇,一路东回,更无阻滞。不觉又是秋色凋零,寒威凛然。师徒们冲风冒冷,夜住晓行,只为经担随身。顾不得千辛万苦。一日,正行着,只见彤云密布,瑞雪纷飘。唐僧叫一声:“徒弟呀,你看空中雪花渐渐飘落,此去前途是何处地方,我们离赤炎岭多少路程了?”行者道:“师父,来时走一程,问一程,盖为灵山不知多少路,如今走回头路,料着走一程近一程,何须担忧。”三藏道:“悟空,不是这等说。我们如今走的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雪又渐大,你看那前面树林深处,且歇下经担,避一时再走。”行者道:“师父,雪比不得雨湿淋漓,冒雪还走的。”三藏依言,乃冒雪赶着马垛前行。八戒猛然笑将起来,沙僧道:“二哥,你笑怎的?”八戒道:“我看师父冒雪前行,那嘴唇儿动动的,似做雪诗之意。向日吟冬至诗,惹了妖怪。如今又想雪诗,只恐又勾引出古怪来。”沙僧道:“二哥,师父或者无此意,你却又生出一种狐疑心。”行者道:“你岂止一种狐疑心,还有两种儿心哩。”却是何心,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因缘理指明八戒木鱼声击散妖邪
沙僧问道:“大师兄,二哥却还有两种何心?”行者道:“他见师父嘴动,不恭恭敬敬听;师父开口,或是师父教导徒弟好言语未可知。乃发长笑,这叫做一种慢师心。却又提起往日冬至吟诗惹妖怪;而今说勾引甚么古怪,这叫做一种妄诞心。我想日前取经,说我动机变心,不如他老实心;如今这几种心,不见甚么老实也。”三藏道:“八戒既动了狐疑心,我便除了他疑吧。”行者问道:“八戒怎么与他除疑?”三藏道:“且到那树林少歇,莫要苦苦冒雪前走。”行者依言,乃进入深林歇下经担。果然林密遮风,摭的些风雪。三藏乃开口道:“悟能,你休要疑心,我果然是心中想一联雪诗,不觉的练句动唇。”八戒道:“徒弟笑实不虚,请师父吟出来吧。”三藏乃吟道:
“真经喜得返东方,过一冈来少一冈。
忽地淡云生四野,霎时片雪到穷荒。
天寒地冻因风冷,马倦人疲觉路长。
惟有山僧无可望,但祈丰瑞万民康。”按下三藏师徒在密树深林暂歇避雪。
却说赤蛇与灵龟老妖,他两个虽未抢得真经,却也沾了真经神异。又遇着比丘僧化现的真经,虽说假化,总属道理提明了他。他两个配合阴阳,躲入深谷修真,不复喷热吐冷,把赤炎洞小妖多叫散了。这小妖内有一个得了
蛇妖毒焰的名为蚖蛇,又叫着晰蜴。这小妖没处去向,却走到这黑树林间住下,不提。
且说三藏师徒歇着经担,吟诗咏雪。师徒们说一回,咏一回。八戒道:“师父只是好吟诗,误了路程。徒弟看这路,似来时黑松林遇着妖怪女子的地界。”三藏听得,惊了一吓道:“悟空,挑着担子走吧。”行者道:“当初来时,过了黑松林便是镇海寺。如今镇海寺未曾到,那里就是黑松林?若是到了镇海寺,只恐那寺中长老,要迎接我等吃他一顿饱斋哩。”这八戒只听得一顿饱斋,即忙挑起经担便走,那雪渐渐微小,师徒们欣然上路。
却说这蚖妖在林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岩洞,存身不住。因听着他师徒说黑松林镇海寺,乃想起:“当初有两个结义弟兄,一个叫做蝮子怪,一个名唤蝎小妖。只因我跟了赤花老妖相别多年,近闻他两个在黑松林居住,不免顺着风雪到那林中,寻我这两个弟兄。正是同锅儿吃饭,打伴儿修行,也强如在此只身独自。”这蚖妖,果然顺着风雪刮到黑松林。那里有个蝮妖?尽是一派树林丛杂,没处找寻。这蚖妖腹内饥饿,在那雪树林中凄凄惶惶。
却好一个小虺儿游出树根底来,见了蚖妖说道:“天寒地冻,你如何不在深崖藏躲?”蚖妖答道:“我只因跟随着赤炎花蛇,故此不畏寒冷。你如何也冒雪出来?”虺妖道:“我奉洞主差遣,打探事的。”蚖妖道:“你洞主何人,打探何事?”虺妖道:“我洞中有两个大王,一个叫做蝮大王,一个叫做蝎大王。只因洞近镇海寺,常时听得寺中和尚说:‘向年有唐僧师徒四众蚖(yuán,音元)蛇——即蝮蛇。小虺(huǐ,音悔)儿——古书上说的一种毒蛇。往西天取经,路过此处,收了女妖怪,救了一寺僧人。闻得他取了真经,将次回来,要差人远接。’我洞主听了,思量要夺他经担,以求长生不老。故此每日差我等打探。”蚖妖听了,便道:“我当年有两个结义兄弟,正是蝮、蝎二妖。闻得他正在这林中居住,不知可是你大王?”虺妖道:“我便引你到洞中认他一认。”蚖妖道:“你大王要知唐僧消息,我尽晓得。烦你引进一引进。”小虺乃引着蚖妖,出了深林,过了小涧,一座石山,山中微微一洞。但见:
乱石参差,玄崖险峻。青苔点点藏深雪,绿藓茸茸耐岁寒。洞外有曲径幽芳,洞里有山泉滴沥。薜萝深处,不闻鸟雀飞鸣,溪壑丛中,时见虺蛇来往。
蚖妖到得洞前,小虺入报。蝮、蝎望见,忙迎入洞中。彼此不是那原形旧体,都变了精怪身躯。两下叙了些寒温,便询问来历。蚖妖便把赤炎岭龟、蛇抢经,被和尚诱哄的情由说出。蝎妖笑道:“你那蛇老洞主,虽说喷热毒人,就不该让了他过岭。你既饶了他,他便不饶你。”蚖妖道:“让他过岭,原为取他经的。”蝮子妖道:“我们如今不取他的经了,只算计那和尚与你洞主报仇吧。有经无经,再作计较。”蚖妖道:“取经和尚进了寺门,便有僧人防护。须是乘他未到,先设一计,或抢夺他经担,或毒害他性命方好。”蝎妖道:“我有一计,管教经担、僧人俱入我圈套。我们就变作镇海寺长老差来迎接他的,必然替他挑着经担。那时却从小路拐他到洞来,要经,要和尚,都在于我。此计如何?”众妖道:“此计甚好。”
不说蝎妖定计,且说比丘僧同灵虚子变全真保护了真经,两个复了原形,在三藏们前途行走。正到黑松林内,偶见了蚖妖虺怪,乃忖道:“天寒地冻。虫蚁入蛰。怎么这蚖蛇外游,莫非是取经僧们,又引惹出异怪来了?”这灵虚子神通灵异,就变个小虺,随他游入洞中。众妖不疑,说许多抢经担害和尚的计较。他听得忙出洞复了原身,与比丘僧说知。比丘僧道:“真经万无与妖魔算去之理;只怕他假变和尚迎接唐僧,引他到洞,把毒气伤害了他。不若先将此情与唐僧说明,好教他防备。”灵虚子道:“此事若先向唐僧说明,那孙行者知妖怪毒害他师,使出神通本事,定然把妖精性命送了。我等出家人不伤生命,只要保护经文,当以方便为主。不如我同你假做取经回来僧人,待那妖精来接,跟他洞来,我等敲动木鱼。这木鱼声响,万邪自避。那妖精必然远走。”
比丘僧依言。他两个就变了唐僧同行者向正路走来。那蝮、蝎两妖,带者蚖妖,果然向正路迎来。见了假唐僧、行者,蚖妖认得说道:“这来的就是唐僧师徒。”两个蝮蝎妖,假变了寺僧上前迎着道:“二位师父,可是灵山取经回来的?”假唐僧故意答道:“正是,正是。”妖精道:“我乃镇海寺长老差来远接圣僧的小和尚。我长老向年多蒙圣僧老爷除妖灭怪,保全了本寺僧人。闻得人说,老爷们目下回来,差我们远来迎接,老爷经担在那里?把与这后生挑了,我等引路,抄近路到寺。我长老已备下斋供,等候了几日也。”假唐僧道:“我们经担在后,因风雪行慢。”妖精道:“须是等了来,与后生挑着,省老爷高徒之力,也见我长老远接之意。”假唐僧道:“不必等候,料我先行,他们自然跟来。”妖怪依言,领着假唐僧抄小路儿走。未曾走了一二里路,那灵虚子便袖中取出木鱼儿来,连敲了几下,那声响处,善信正人听了,清清亮亮,生出一点恭敬心来;若是妖邪,一闻声响,即使消散如东风解冻,烈日融冰。这妖精闻声远避,丢了二人飞走到洞中,那蝮子妖说道:“取经的和尚,利害,利害。怪道赤炎岭龟蛇老妖被他愚弄,我等神通也不小,怎么听了他那梆子声,就如轰雷聒耳,不觉的惊魂丧胆?”蝎妖道:“如今也休想引他到洞,只待寺僧迎接他来,待他们夜宿之时,那梆子不敲,和尚睡着,我等悄悄偷了他经担包柜来洞便了。”蚖妖道:“他若敲着梆子找到洞中,你我怕梆子,依旧要还他。”蝎妖道:“这事在我,他若知道找寻洞来,我自有毒气烟火喷起,料他不敢近洞。”按下众妖计较偷经。
且说三藏同徒弟冒雪前行。忽听得木鱼声响,三藏道:“悟空,是那里木鱼声?想是庵观寺院,或是善信人家,有斋化一顿充饥,只恐是来时的镇海禅林了。”行者歇下经担,跳在半空,四下里一看。那里有个寺院?也没人家。乃下地来向三藏道:“师父,一时误听了:不是风生林内作响,定是樵子伐木声来,错听了作木鱼儿。这四处并没个人家寺院。”三藏道:“真真古怪。分明是木鱼声响,想是我心意在诵念经咒,故此把往日情景生来。”行者道:“师父,见的正是。”八戒道:“师父又说哑谜儿了。怎么今日的耳朵响声,说甚么往日的情景?”三藏道:“八戒,你那里知心念不空,涉诸影响。”八戒道:“徒弟这时只知道用力气磨肩头挑经担;饥饿了,化斋饭,尽着撑。甚么心念不空,涉诸影响,其实不明白,没悟性。望师父老老实实、明明白白教导徒弟两句儿。后来若是遇着那磨牙吊嘴,讲道谈禅的,徒弟也答应他两句儿,也见是师父门中出来的徒弟。”三藏道:“悟能如今雪中要挑担子赶程途,那里是讲道理,误工夫的。”八戒道:“师父空身赶马垛,徒弟费力挑经担。你便一面走,一面说;徒弟一面挑,一面听,却也散散心,不觉的劳苦。”三藏道:“徒弟,我若说着,你便听着,这便是你心念不空了。”八戒笑道:“还不明白,师父老实说吧。”三藏道:“徒弟,你挑着走,我有两句儿说与你听就是了。”八戒乃挑着经担,侧着耳朵,两只眼看着师父。只见三藏跟在马后,一面赶着,一面说道:
“心念本虚灵,无声亦无臭。
色相何有形。那里生孔窦。
只为六情投,因缘相辐辏。
目未见青山,已睹高峰秀。
眼未视水流,已识洪源溜。
六月冻寒冰,三冬炎火候。
形影恍惚间,声音如左右。
心念何尝空,真诚自不漏。”三藏说毕,八戒听了道:“师父,我也听见木鱼儿响也。”行者、沙僧笑道:“师父,这会子徒弟也分明听得几声木鱼儿响,料必风送远声,定是前后左右有庵观寺院人家,我们上前紧走一步。”
却说当时三藏们来时,过了比丘国外,走了几重高山峻岭。黑松林遇着妖精女子,背到镇海禅林,费了行者万千精力,平复了妖精,救济了寺僧性命。这寺中长老,无一个不感戴取经僧众。知道三藏们取经回家,逐日轮流差人远远打探消息。这日,两个沙弥出寺五六里探听,只闻得梆子响。乃说道:“听得梆子声,却不是我寺中的。梆子声音洪亮,多是取经圣僧来了。”两个沙弥笑欣欣迎上前来,却是比丘僧同灵虚子。他两个敲木鱼吓妖精,见了沙弥乃问道:“小沙弥,何处去的,莫不是迎接唐僧的么?”沙弥道:“老辐辏(fúcòu,音福凑)——形容人或物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爷,我两个正是来讨信息的。老爷若是取经回来的,请到我寺里去。”比丘僧道:“我两个不是,乃过路的。那取经的僧人,也在后面来了。”沙弥听了此信,急转到寺,报与长老说:“取经的老爷离寺不远。”长老听得,遂撞起钟来。各房僧众上殿问道:“老师父,今日非朔望,不接上司官府,鸣钟何故?”长老道:“往年取经的圣僧,今日回来了。一则感他往日救济山门,灭了妖精女子。一则闻他取了灵山大藏真经,此经功德不可思议:大则见性明心,参禅悟道;小则济幽拔苦,释罪消灾。善男信女,也当诵持。况我等出家人,经乃本领,安可不请求检阅,或是抄写,或是留贮,永为一寺之宝。汝等一房,须是派一个僧人,俱要香花彩幡鼓乐,到十里外路上迎接。”众僧听了,各各依从。一时就备了香幡鼓乐,齐齐出了寺门,望西大路来迎接唐僧。这正是:
若要佛法增隆盛,须是禅林敬众僧。毕竟长老如何接待众唐僧师徒,且听下回分解。总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