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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龙王是西游来历,此回自不可少。 狐妖左变右变,只将吃斋二字哄动了四个和尚,几乎丧命。无怪今时和尚把吃斋当性命也。呵呵。 第四十五回 禁荤腥警戒神马借狐妖复转毫毛 检点身心早夜时,无穷变幻费神思。 毫厘差处邪魔入,俄顷疏防孽怪欺。 世法牵缠谁割断,人情暖昧更难医。 贪嗔破处真空现,莫把灵明误入痴。 话表行者三人,被妖魔捆在剥皮厅,左腾挪,右设法,把平日神通手段使尽,也莫想挣挫的一毫。行者不觉的悲哀起来,向八戒、沙僧道:“师弟们,我自从皈依了唐僧,一路来逢山开路,遇水造桥。便是盖世的妖魔,我也上告天堂,下游地府,五湖四海,仙佛菩萨,定要剿灭了他,有谁敢禁住了我。怎么今日被这一个兴云魔王捆倒在此?我想师父孤零一个,不见我三个,心肠定是焦愁。”八戒道:“莫要说师父记挂我,我也在此思想他。但不知他饿了一夜,谁人与他化斋?便是得了斋,这时捧着钵盂,吃着斋饭,不知可记挂着我?”沙僧道:“二哥,你真真也有几分呆,还想着吃饭景象。大师兄,你也莫要怪我说,这会正该端正了念头。天下事一任倘来,你还要夸来时的豪气。也都是你这灵心机变夸张,故有此报。” 三个正讲,只见小妖奉魔王令来解绳索,小妖方才动手,行者心情急,他的神通便灵,“骨都”一声筋斗,即打到草屋前,不见了马垛与师父,只见一个八戒、一个沙僧守着三担经包。行者吃了一惊道:“八戒、沙僧尚捆在妖厅,是我便一筋斗打来,他两个怎能先来此?必是妖魔假变在此,把我师父设哄到何处去了?”乃向假八戒问道:“师父那里去了?”小妖变的八戒忙答道:“在魔王处。你到诱哄了他去,如何又来问我?”行者已知是妖魔假变他身,诱哄了师父去,却不知是何妖,乃故意问道:“你两个变的却也真像个八戒、沙僧,我一毫也看不出,你真行。你可看的我真形出来?”假八戒道:“我只知你是狐妖变的孙行者,却看不见你真形。”行者道:“你的真形,我却看的出,乃是个小妖。”小妖笑道:“可知是虾妖,鳗妖,如今在此看守经担。这担包又重,挑不动。”行者乃把自己担子挑上肩,说:“你两个如何挑不动,我分些气力与你挑去。”行者乃向担包吹了一口气,只见假八戒、沙僧挑动担子。行者前行,他两个在后。行者笑道:“且叫这两个妖魔替八戒们送一程经担。”按下不提。 且说八戒、沙僧被小妖放了捆,乃问道:“魔王既捆着我们,要拿得唐僧一齐受用,如何又放了我们?”小妖道:“大王与唐僧叙起旧相识,如今款待他,叫我们来放你三个捆,也请去管待斋。”八戒道:“我师兄怎么不见了,想是你先放了他去。如何患难相共,安乐便先去了,也不等候我们。”小妖道:“正是那个猴子脸长老,我方解绳,他便‘骨都’一声,不知何处去了。”八戒、沙僧听得道:“不消讲,猴精脱了索,便弄神通。难道他会,我们不会?但我师父与魔王无甚相识,如何倒放了我们?必是捉到了师父,哄我们出去,一齐加害。”沙僧道:“不如我二人也走了吧。”两个也“划”地一声,脱离了剥皮厅,直走出寨门外。只见马垛子在寨外,却不见了马,师父又不知在何处。两个正疑,只见远远三个挑着担包来。八戒向沙僧说道:“师弟,你看担子行者挑到,我们的却是何人肯送来?”沙僧定睛一望,笑道:“二师兄,你看大师兄又弄手段,不知把甚么变做我们两个,挑了担包来。”八戒也一望道:“造化,造化。省了我二人力也。” 只见行者与假八戒、沙僧挑着担包,此时魔王皈依了唐僧,即时把淫雨收了。行者晓的小妖弄怪,他却以妖耍妖,只叫他把担包挑到寨门。那虾鳗小妖,假不能胜真,即现了原形。行者与八戒们落得一声哈哈大笑,叫做: 妖魔空设无边计,归还真经送一程。 行者乃向八戒说:“经柜担包,完全在此。师父与玉龙马何处去了?”遂把门上小妖扯一个来问,小妖道:“大王与唐僧叙起故旧,在寨内厅堂讲话哩。”行者又问道:“我们驮柜的马何在?”小妖道:“大王认他是族子,请入寨后,大开东阁款待他。”行者道:“款待我师父,比那大开东阁何如?”小妖说:“我听得大王分付,备素食斋饭,款待师父们;杀羊宰豕,治酒款待族子:才叫做大开东阁。”行者听了,向八戒道:“师弟,这却不好。玉龙马随我等,原也有戒行。若是吃了荤酒,犯了戒行。怎生驮的真经之垛?我只得寻到寨后,叫醒了他,莫迷了西来之性,又堕入五行之中。”八戒道:“正是,正是。且问你,龙马如何是魔王族子,却又与师父是故交?”行者道:“也待我去查出情由。” 话分两头,却说兴云魔王归命唐僧,说道:“老师父,既求取了如来真经,西还东土,课诵忏非消愆。我的冤孽,千万求师超释。我如今收了淫雨,复还他个三时不妄,静听功果。”三藏只是合掌应承。魔王乃叫放的三位高徒,快请来吃斋。小妖道:“我等方解绳索,只听的‘划’地一声,都不知去向。”魔王听了,吃惊起来道:“老师父,这到是我错了主意,也不曾审问,你这三个徒弟是何处来历,那里行头,看他个个都有些神通本事。这一放了,他必然手之舞之起来,又要费我智力。只恐那时动起无明,岂不辜负我与老师这一番归命好意。”三藏道:“大王放心,我这三徒,虽然神通大,本事高,却也察情循理。小僧既蒙款待,他必须也留个师徒情分。既看我情分,决然不再生非。”魔王道:“既是老师父见教,我安心候他来吃斋。但不知你这三位高徒的来历,见教与我知道。”三藏乃说道: “大徒弟,孙悟空,来历与众不相同。 海外有个傲来国,花果山居大海中。 此山雄处十洲势,祖脉根来三岛龙。 中有石猴天产出,日月精华气所钟。说本事,广神通,百千变化不能穷。 水帘洞里登王位,下游地府上天宫。 遇了祖师传大道,遨游四海弄威风。 我佛只为真经计,将他压在五行中。 小僧救得他形体,一路西来道法洪。 妖魔荡着金箍棒,骨肉须臾化作脓。 他若善时真佛子,说恶便是活雷公。 半点私邪容不得,大王只要好相逢。” 魔王听了咬着舌尖道:“久闻,久闻。果是有来历的。不知那大耳长腮高徒来历,请见教一言。”三藏又说道: “二徒弟,猪悟能,说他来历也有名。 曾为敕封大元师,总督天河管水兵。 水公本义原居亥,配合金公亦有情。 等闲不是凡间产,却是阴阳姹与婴。 只因蓬莱宴仙客,贪杯醉惹织娥星。 降下凡间为释子,随吾礼佛取真经。 变化多般有本事,降妖灭怪捉妖精。 手执钉钯九个齿,威武从来不顺情。 为方便,度众生,取了真经缴利兵。 如今禅杖挑经担,解下来时也怕人。 大王若是相逢着,斋饭馒头他便亲。” 魔王听了笑道:“我看你这个高徒,像个度量宽,食肠大,忠厚人。这等说来,他也有几分来历。但不知老师的那位靛青脸,刮骨腮和尚,是那里来历?”三藏道:“他也有来历。”乃说道: “三徒弟,沙悟净,不是无名与少姓。 天曹曾拜大将军,值殿随班神与圣。 职司卷帘官不轻,养成一点真灵性。 只因有过降流沙,叫他悔罪完功行。 随吾西到取真经,不昧如来存恭敬。 当年也仗一神兵,降妖宝器杖一柄。 打尽邪魔谁敢当,荡着些儿都丧命。 只为真经不并容,缴了这杖免争竞。 论神通,真个胜,三宝皈依入门正。 西来一路服妖魔,本分随缘无枭獍。 逢邪一怒怎相容,大王好把他相敬。” 魔王听了道:“原来圣僧三位高徒,都是有来历,神通广大,变化多般。我虽未面会,却也久相知。快叫小妖各处找寻请了来。”正说,那里知行者隐着法身,早已进寨。听着三藏夸奖他们,甚是欢喜。又听得魔王叫小妖找寻邀请,他一面拔根毫毛,变了个假行者,同着八戒、沙僧在寨门外等候小妖报入;一面隐着身走入寨后。看那大开东阁,怎生宴龙马。 却说龙马现了原身,见了魔王一气同枝,各相叙了衷情,摆了筵席在后寨。却捉唐僧,不匡叙出大唐取经的功果,与魔王释罪消冤。他归命释门,与三藏讲说了一番。筵三藏在堂坐下,叫小妖去寻请行者们。魔王乃起身到后寨,齐齐整整,设的是: 五糖五果桌席,三牲三道鲜汤。海珍陆味岂寻常,还簇拥笙箫丝竹,鼓板戏唱弋阳腔。 却说玉龙马只为比丘僧说破他,叫他救唐僧,一时认了同宗,魔王款待他进席。他便忘了释门戒行,看着桌席,便要咀嚼。行者在傍见了,便把桌席一蹬,搬倒在地。那牛羊仍变了活牛羊,雉兔还他个活雉兔。哼哼唧唧,叫的叫,跳的跳。玉龙马见了,怒将起来道:“你这些孽障,已是大王见爱款我,乃我口中食,如何作妖捏怪。你道是活生之物,叫我不吃你。你那里知我东来西去,受尽了无限辛苦,受那猴精们气,只把我吃草饮水。想你这牛羊能触,叫我这马不敢跟。如今奇逢我大王,正要享用一番,你却装成甚么圈套?” 魔王见桌席推倒,牛羊转活,也惊异起来。行者此时,真个神通高妙,乃把法身一变,抖然一尊金甲神人,在寨中席前现出。手执着降魔宝剑,看着玉龙马道:“汝已皈依释门,驮经证果,功将成就。如何忘了戒行,又贪荤腥?”那龙马原有智慧,见了神人,识的是孙行者变化。“嘻”的笑了一声道:“瘟猴子,又来诈骗自家人也。”往寨外飞走。魔王见是神人警戒,只因皈依了三藏,也就正了念头道:“弟子也不敢设荤腥宴客,只是神人何圣,显灵到此?”行者也“嘻”的笑了一声,现了本像。傍边小妖认得是孙行者,乃道:“大王,那里去找寻唐僧大徒弟,这便是他也。”魔王也“嘻嘻”笑将起来,扯着行者衣袖道:“令师在堂,正着小妖奉请三位法师圣僧,道法高妙,劝戒谆切。已备斋供,乞少住留。” 行者乃随着魔王,走入前堂。那毫毛变的假行者,在寨外同猪八戒们专等小妖禀报魔王知了,叫迎入寨来。行者想道:“我方才假毫毛变去陪八戒、沙僧,如今唐突,不能掩这机变。真假两个,如何见面?倒使魔王看我轻薄。欲待收回毫毛,又恐八戒、沙僧真的,妖魔也当他是假。虽然无甚关系,只恐款待斋供心肠被疑,心生怠慢了。”行者想了一会,就弄个神通,向魔王说道:“大王,我闻知你原与我师父故旧相契,若是我们到此,那里动这一番争斗,都是那狐妖挑唆,要与前林啸风魔王出气报仇。他又会变化多端,把我老孙也不知变过几遭,哄骗我师父。他如今或者假变着我,陪伴着我那真师弟们未可知。大王可吩咐小妖,看他能变的老孙像,不能变狐妖身。臀后定有一尾,若有此尾,便是狐妖。” 魔王笑道:“我正在此敬奉圣僧,要捉住狐妖。”便叫:“小妖看寨门外,可又有个孙行者?”小妖道:“果然寨门外又来了一个行者。”魔王道:“看他臀后可有一尾?”小妖道:“果有一尾。”魔王道:“是了,孙长老说话不差,定是狐妖。可捆入寨来。”行者道:“大王,不须捆,待我真的一见,他假的自然现形。”行者说罢,往寨外走出,把身一抖。那毫毛又假变狐妖,往前林走了。其实仍还复在行者身上。他欣欣得意,与八戒们直入寨来,受魔王斋供。只是机变甚深,偏惹妖魔拦阻。毕竟如何过这霪雨林,须看下回分解。总批 诱虾妖鳗妖处甚痛快,假狐妖处略费周折。然而狐妖既假行者,行者自令假狐妖变中空变,无有穷已。飞走之类,善变幻者最莫如狐。前《记》中,呵七大王止一点掇,此本遂畅言之。 玉龙马曾变宝。 第四十六回 蒸僧林六耳报仇强荤店二客设计 话表兴云老魔设斋供,款待唐僧师徒道:“往昔愆尤,全仗圣僧西还课诵真经,尽为忏释。自今,我仍归沧海稳眠安睡。愿你成就功德,普及一切,保那唐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三藏师徒合掌称谢,辞别魔王。那魔王收了霪雨,复还晴朗。师徒挑押经担,欢欢喜喜前行。但见一路: 曙色开乌,晴光散野。东方红日,似火轮高拥;南向彩云,如锦色平铺。耳不闻鸠唤,但听雀嗓春晴;目不睹霾阴,惟看曦阳暖布。 三藏师徒前行,过了百里。只见树木森森,又是一林在目。三藏道:“徒弟们,我想当年来时,不曾经游此处。如今怎么一林才过,又是一林。”行者道:“师父,你忘了前边那店家老说,当初八百里火焰山,也是我徒弟平定了的,弄了那铁扇,多扇了几扇,火焰都消,变成这些阴霾深林。我如今心情倦怠,也怕走这左一林,右一林,妖魔叠叠的。上前看有甚村落居人,问一声有甚曲径小道,抄弯远转,过一程也好。”三藏道:“正是。悟空,我也懒怠走这深林。你看那里有居人,问个路径。”行者把眼一看道:“师父,那前山脚下,是几家村舍,待徒弟走出问来。大家且歇着担子。” 行者走近村舍,只见一个老者在那里晒日色,口里咕咕哝哝的。见了行者道:“爷爷呀,那里来的这古怪僧人,活像个猢狲样子。莫不是蒸僧林走得冤魂来了?”乃向行者陪个小心道:“师父呵,你不消来惊吓我,只怨你自家不是。放着从山路小道儿不肯过去,偏要往这林中走。撞着妖魔,蒸了你吃,与我老汉子无干,休得要走村舍来惊吓人家。”行者道:“老人家,休得要睁着两只眼说鬼话,我是上灵山取经回来的长老。甚么过这林,妖魔蒸吃?且是你方才自家口里咕咕哝哝,你倒有些惊吓人。”老汉道:“长老,既是取经的,可是当年唐僧么?”行者道:“唐僧便是我师父。”老汉道:“你却是何人?”行者道:“我是他大徒弟,叫做孙行者。”老汉道:“再有何人?”行者道:“还有师弟猪八戒、沙和尚。”老汉摇着手道:“莫要高声,幸然你撞着我老汉。这冤孽正为你们,苦了往来多少和尚,白白的送与妖魔受用。”行者听得,忙问道:“老人家,我不明白这缘故,你可从头与我说。”老汉道:“长老,你们当年来时,不知甚神通,过了这八百里火焰山。闻说熄了火焰,灭了妖精,谁知火焰熄了,却变成许多雨水阴霾。深林妖怪,便盘据在内。这个林乃叫做蒸僧林。不知何处来了一个妖怪,他说当年被甚么取经僧人几金箍棒、九齿钯,把他打的呜呼哀哉。这仇恨不消,如今专一与僧人做对头。若是过往客商,坦坦直走,一毫无碍。只有僧人,被他拿到了,上蒸笼蒸熟,加上作料儿受用。前日有个长老过此,也是我劝他小道转路去。他不肯信,被妖魔拿去蒸了。故此我方才疑你是他的魂灵儿。远远见你走来,只恐又是个送命的,所以咕哝。如今妖魔专恨的是取经僧人,你如何去的?”行者听了便问:“老人家,这转路小道,却从那里走去?”老汉道:“从我这屋傍有个通路。” 行者得了信,走回对三藏把老汉话说知。三藏道:“悟空,再不消讲了。当年来时,被你金箍棒打死了多少精怪,这冤恨难道不种了根因在此。既是蒸僧林难过,只得往小道转路。”八戒道:“钉钯的仇恨,只该寻钉钯出气,与我老猪何干?如今钉钯已在灵山库,妖怪那里寻的见。若要蒸我一个活活的和尚,怎么蒸?”三藏道:“徒弟,蒸僧之意,料不是上蒸笼。还是酷炎狠热,教行道的僧人受不得炎热,成了伤病。但不知这妖魔有甚神通本事?”沙僧说:“师父,如今莫问他有甚本事。既大哥问了信,有个通路小道,只得转路去吧。”师徒遂挑起担子,走向村舍来。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坐在山顶上,看着唐僧师徒点化了兴云魔王,安靖了霪雨林,坦然前行,心中甚喜道:“也是真经感应,并未曾有分毫亵渎。”两个从山顶上行走过来,又见唐僧们过深林,拦阻进退趑趄。比丘僧向灵虚子道:“师兄,你看唐僧们歇下担包,东张西望,又是深林在前。看这深林,云气腾腾,非烟非火,鸟雀儿也不见一个高飞,必定又是甚么妖魔在内。唐僧呵,想是你们机心未净,只恐魔头复生也。”灵虚子道:“师兄,宝藏原无阻碍,机心实有缠绕。我与你既承认了保护前来,说不得为他探听个坦途,指引他个大道前去。” 他两个遂变了两个客商,下得山巅,忙奔林路。原来那林西头许多客店,两个走入店中,只见店小二捧了两钟茶汤道:“客官,吃饭么?”比丘僧道:“我们是吃斋的,洁净茶饭便吃。”店小二道:“客官,我这里近日不许卖素饭。如要卖素饭,大王便要来查问客人来历,恐怕是僧人长老假扮在内。”灵虚子道:“有一等神僧,能变化,真形不露。那妖魔那里认得,查出来历?”店小二笑道:“我们店家可瞒,大王却灵,那里瞒得?一见就知是假扮的,定将绳捆了到洞,蒸熟受用。”灵虚道:“这等看来,僧人难走这林,却从那里过去?”店小二道:“有个转路,只是地僻道险,崎岖难走。”比丘僧道:“行李马匹,可过得么?”店小二摇头道:“过不得,过不得。”比丘僧说:“既是大王要查吃素的,我们不吃荤,只说吃了。”店小二道:“瞒不得他,他更知道。”灵虚子道:“店小二哥,这魔王叫做甚名号?”店小二道:“也只知他叫做六耳魔王。他恨的是僧人,不知甚么缘故。”比丘僧听了道:“我这知缘故了。此魔神通,连如今我们到此,只恐也就知了。却与唐僧师徒大有往因。师兄,我们不必前去,当指明孙行者。这件往因,都是他做下的冤家债主。”说罢,叫声:“小二哥,你备下饭,我们寻一乡客就来。” 两个出了店门,直奔山脚下来。只见三藏师徒,走到老汉门前,正计较转小路前行。那老汉拦着三藏道:“长老,你有这多行李担包,如何过得这崎岖峻路?”三藏道:“如今大路又有妖魔,小路又难带行李,如之奈何?”三藏忧心即见如面。忽然两个客官走到面前道:“列位师父,是那里去的?这柜担是甚宝货?”三藏道:“小僧是大唐僧人,到灵山拜佛求经,这柜担都是经文。如今要过这山路往东去。”客官道:“入国问禁,走路也要访问道途事实。岂不知和尚难过蒸僧林,柜担走不得崎岖路。如今没个计较,可不徒取了经卷来?”只见老汉道:“此事已不难,师父们从小道窄路上过去,把这经柜担包托烦二位客官,只说是贩来的客货,便就过去了。”客官道:“更是我二人,只好照顾,怎能挑得?就是能挑,一人只好一担,怎能挑得这许多?”三藏道:“这村落有代挑汉子,烦他送一程也罢。”老汉道:“我这大王,一村大小都熟识,瞒不得。”行者笑道:“你们空设计较,不知老孙手段。方才要走小道之意,一则是师父懒待走林,一则是我老孙不耐烦走大路。若是假扮客官货,何必去求外人。如今师父不先同八戒、沙僧过小道前去,待徒弟挑着担子,押着马,从林中前去。”三藏道:“徒弟呀,那魔王专寻僧人,你怎送上他门?”行者道:“说不得到此地位,只得用过机心。”乃就把脸一抹,变的与两个客官一样。客官笑道:“小长老,你变的果然像我等。只恐不中用,过不得林去。”行者道:“二位客官,你怎见的过不得林去?”客官道:“我小子有些见解处,试说与你听。”乃说道: “这妖怪,善聆音,世事他偏办的真。 你未说,他已闻,千里通灵响应声。 能变化,最虚灵,风顺从交到处听。 多敏捷,便聪明,真假难瞒这妖精。” 行者听了道:“客官,据你说来,我老孙也识得他了。悔我当初不该在如来前一金箍棒送了他路。闻此魔已绝种,如何又在这林作祟?”客官道:“小长老,看来还是你往因未尽了。”八戒听了一会道:“大师兄他既揽了这买卖,趁早挑担同客官过林去,我伴师父过山径小道去也。”三藏、沙僧便欣然前走。行者笑道:“师父,且转来。说便是这等说,还有几分不妥。师父上灵山为何,本那一点志诚在那里?岂有到狭路上,把真经抛弃,托与别人,自己能安心前去?”三藏被行者一句提明,说:“悟空说的是。我也只因要走小路,就忘了来为何事。如今也不管他妖魔,一意只是大道走吧。”八戒道:“师父,孙行者他便会变客官,你看他如今站在你面前,就像南来北往的行商坐贾,我们却不能。”行者道:“呆子,你如何不能?若是叫你变小和尚,标致沙弥,去骗人斋,便就能了。”八戒道:“便是能变,只恐师父不能。”沙僧道:“二位师兄,何劳争讲。我想当年来时,过灭僧国,我等怎入城?”三藏道:“徒弟,我倒也忘了。曾记得,戴了帽子,半夜装做客人进城。如今我与你们寻顶帽子戴了,趁月色过林去吧。”行者道:“千算万算,那妖魔件件都知,你算总不中用。只是师父平日以志诚无假,从权戴顶帽子还无碍。”乃向老汉求借一顶帽子戴了。八戒、沙僧说不得也效行者,摇身变了个客官模样,挑着,押着马,只等东方月上方行。那两个客官乃辞别唐僧道:“师父,好生小心过林。我们先去,离你不远。若是能为你欺瞒的妖魔,让你放心过去,也是方便功德。”三藏合掌称谢,二客去了。 三藏师徒方才坐在老汉家内。那老汉倒也好善,忙备了茶点,款待三藏说道:“师父,老汉留便留你,也怕逆了魔王怒僧之意。但是我这村间,还不属他林,他不甚深怪。若是那林头店小二家,便要你们吃荤哩。”三藏听了,大惊道:“老人家,怎么店家要我们吃荤?”老汉道:“师父,过客若是不吃荤,他便要来查看,恐有僧人假扮客商瞒哄店家。”八戒道:“我们吃不吃,他如何查的出来?”老汉道:“他便会查。”三藏道:“我们把马喂饱了,说不得再扰老人家茶点。等东方月上,径过店去吧。”老汉道:“林长路远,怎挨饥饿?”三藏道:“我们出家人熬的清,受的淡,便是一两日无斋也过了。”八戒道:“师父是句果子话,徒弟要挑重担,束着肚子却难。”师徒正说,只见东方月上,那月乃三五良宵,明朗十分,有如白日。怎见得,但见: 扶疏桂影映长空,真是清辉万古同。 莫道山僧无所似,禅心一点照光中。 话表蒸僧林,那里起得这个名色?只因当年孙行者棒打强贼,三藏纵放了心猿,被六耳猕猴假变了行者,他真假两个莫辨,连菩萨也没奈何。只闹到如来前,被金钵盂盖着,他方才露了本相,此时只该听如来发落他。行者恨他打伤师父,抢夺包袱,劈头一铁棒打灭了他。他种类虽绝,这一灵不散,怀恨孙行者道:“你也是我一类,怎下这无情?”乃走到这林来。当年这林乃火焰山中路,居人苦炎热,被行者平复转了清凉。闻知是僧人平复的,每每店肆尊敬僧人。这妖魔恨行者,专一在这林弄炎热,蒸和尚。故此起了个蒸僧林。便是这妖魔拿倒了和尚,名曰蒸了吃,实是炎酷当他不起。往来僧人道行浅的,皆被他害。却说这妖魔聪明伶俐,声入心通,变化莫测。当原前,比行者神通更高几倍。只是行者皈依了正果,这妖魔离经背道,一心只要与僧人报仇隙。故此还有些障碍。 这日正在洞中,叫小妖摘桃献果,忽然大笑一声。小妖问道:“大王,如何发这大笑?”妖魔道:“当年的对头取了经回,他也识我这一种往因,在那林西设计,趁月过林。如今拿上蒸笼,蒸熟了尽受用。只是信佛人吃斋把素,便是个油水素馍馍一般,汝等小妖速传与林西店肆,待他来投店,务要把荤强他。他若吃了荤食过蒸林哩,你们大放炎蒸,蒸的他闷昏昏晕倒,便把绳索捆入洞来,再等我快心报他棒打之仇。”众妖道:“大王,他们若是不肯吃荤,也不投店,如之奈何?”妖魔道:“你直把他经担抢入店肆,他自然投店。”小妖们听了道:“有理,有理。”乃到林西店肆人家说:“西来有四个僧人,押着马垛,挑着担子。你们安歇他,大王叫必要强他食荤腥,破了他戒行。”店小二道:“他若不肯,何如处置?”小妖道:“大王叫设个方法儿强他。”店小二道:“晓的了。”却怎样设方法,强人食荤,要算计唐僧?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和尚吃一顿荤,便有油水。如今和尚胖的极多,想俱从强荤的来也。 有些障碍,来灭了神通。是大知识语。 第四十七回 唐三藏混俗化光孙行者机心变怪 话说妖魔一心只要等取经的僧人,报行者一棒之仇,终日在臆牢牢。却遇唐僧们西回,到了前山脚下,在老汉子家,师徒商议要扮作俗人,乘月色过林。他神通早已知了,即忙分付小妖,传谕店肆,备下五荤三腥,等待唐僧。却不提防比丘到彼,也是僧人。他与灵虚子先变了客人,探了消息,复来到店中。店中小二忙摆出饭食荤物。比丘僧说:“师兄,这却如何计较?”灵虚道:“此事不难,但恐做出来那妖魔就知。我想,妖魔纵然厉害,只与孙行者有仇。我们如今把素饭吃了他的,将此荤物反耍他来传谕的小妖。待我再收下些酒,把小妖骗倒,唐僧们乘空儿过林去,也未可知。”比丘僧道:“只看你耍骗他了。” 正说间,果然店外走进许多小妖,向店小二道:“大王传谕,定要你们强西来和尚吃荤,休得误事。”灵虚子一见了,笑嘻嘻的道:“列位劳碌,不弃嫌,店家现成酒肴吃一钟儿。”那小妖也有笑嘻嘻的答道:“客官受用,我们不当。”就要外走。也有老老实实,就接着杯儿吃下,拿起箸子吃肴。灵虚子把那外走的,一手扯住,你一杯,我一杯,只把桌子上荤酒,散的个干净。店小二又喜,喜的是卖了许多酒食。小妖又欢,欢的是这客官方情费钞。却不知灵虚子设计,荤酒内使了个迷魂法,把些小妖昏沉沉起来,倒在林中熟卧,如醉如痴。那六耳妖魔灵通原广,善于测识。只因他专意在报仇,知道唐僧们到林,设法计较,已遣小妖们传谕设计。他这一点得意心肠,遂把聪明障碍了。 却说三藏,戴着一顶帽儿,充做个客官;行者们都变了客官像貌,乘着明月,往前行走。只见八戒把三藏看了一眼,“嘻”的笑了一声。三藏道:“悟能徒弟,你又动了嘲笑心,我知定要弄出假来。你笑这一声,却是何说?”八戒道:“我徒弟: 偶尔非他笑,见师戴客帽。 四鬓精打精,强把光头罩。 秃发如老翁,无须似年少。 顶线怎么收,倒搭稍儿拗。”行者听了道:“真呆子,此时要骗哄妖魔,瞒昧店肆,你且自生疑笑。” 正说间,早已到林头。三藏便觉有些暖气熏蒸,道:“悟空,果然这热气,莫不是当年火焰未尽熄?”行者摇着手道:“张老客官,你只走路,照管货物。”只见店小二听了个货物,便齐来争扯道:“客官,我店安歇吧,月已沉西,时夜深了。”行者道:“我们俱有旧主顾在前,休得争扯。”那店小二那里肯放手,却亏了比丘、灵虚两个假扮作客,走出店门道:“店小二哥,你休得要乱扯这众客。我知他是前店吃饱了夜饭,乘明月过林去的。”店小二那里听,月影下却见三藏戴着顶帽子,不见有网巾四鬓。乃一把手揪过三藏帽子,露出僧头来了。去了手,却不来扯,竟往林中飞跑去了。 行者道:“师父,事不谐矣。这店小二走去,定是报与妖魔。如今作速前行。”三藏依旧光着头,便把八戒骂道:“都是你笑我戴帽,我说你动了在臆(yì,音义)——臆,指胸。这里比喻记在心中。嘲笑心,必定弄出假来。这店小二飞报了妖魔,蒸僧林罪孽牵缠,如何过去?”行者道:“师父,如今说不得。你与八戒、沙僧速过林去,便是炎热如当年火焰山,也说不得苦熬着,待徒弟听探妖魔消息,看这店小二如何去报。”三藏道:“徒弟,我便与八戒过去了,你这一担经担,却如何处置?”行者正迟疑,只见比丘僧道:“我等既相逢一处,挑却无力,也难代客官送这担子。只是照顾却不难;也罢,叫我这位客官替你守在店中,我乘月同你张老客过林去吧。”八戒道:“老客官,也莫瞒你。什么张客官、李老客,叫了这半回师父徒弟。老老实实是和尚挑押经担,过林去吧。”三藏道:“这个呆子,必要露出体。”八戒道:“师父,你原说志诚不做假,你如何此时也弄假起来?”三藏被八戒说了这一句,点了点头,催着马垛前走。比丘僧也同行,只丢下行者。 行者把担子挑入店家,交付灵虚子道:“客官,烦你照顾一二。我去探听店小二消息来也。”“忽剌”一个筋斗不见。灵虚子变了客人,与行者守着经担,他见孙行者筋斗神通,乃夸奖道:“这猴头真也奥妙。”乃赞叹几句道: “妙哉孙行者,筋斗果然能。 忽喇一声响,斯须万里风。 尽皆方寸内,不出此虚中。 寄语善知识,意知意马同。” 却说六耳妖魔坐在洞内,向众小妖说:“唐僧做事颠倒好笑,装什么假。戴个帽子,遮了光头;那孙行者们,俱变作客商,要乘月过林,只好瞒店家。如今已入林走着,如何店小二不抢夺他担子入店;我遣去的小妖,如何也不回信?”众小妖道:“大王通灵目是知道。”妖魔道:“我每常精通万里,百事先知。今日只因仇心动了要报,过于欢喜。遂了生平。不知怎倒生了些障碍,知其一,不知其二。想是当年聪明太过,神化忒阳,与那孙行者打斗,上天下地,出幽入明,谁能辨别真假。后来被他扯到灵山,谒见如来。被如来看破,把金钵盂罩下,露出本相,被孙行者一棒。想是这一棒之亏,损了些知识灵性。料着如今小妖传谕了店肆,定然盘诘着他,必来报我。” 却说店小二扯下三藏的帽子,看见是一个光头和尚,丢了手,飞往林中,走到洞来要报知妖魔。方入林来,只见地下东倒西卧,都是传谕那几个小妖,被灵虚子把荤酒迷倒在此。他个个去唤,那里得醒;只得去报与妖魔。魔王听得,把智元一察,笑道:“是我恃着小妖传谕店肆盘诘,就不曾细把这仇僧们查看。如今唐僧押着马垛,八戒、沙僧挑着担子,又有那灵山跟来的比丘僧随伴,我如今大弄神通,到前去拦阻了唐僧,却遗下孙行者在此,尚未过林。这和尚原是我的对头,他却也是有手眼的。况店中他的经担尚在,却是那优婆塞假变客官守着。这道人把荤酒诈骗迷了我小妖,情理难恕。如今把唐僧放过去罢,只教他受些炎蒸,蒸倒了他,待我擒了孙行者与优婆塞两个仇人,再去算计唐僧。店小二,你可到店,把他经担封锁在屋,不可与他抢去。那客人定要强他吃荤腥。他如不吃,连茶汤也休与他一口。有一个毛头毛脸形相似我的,此乃我的仇僧,切不可容他挑了担包去店。” 小二领了妖魔说话,回到林西头。却好行者找探前来,远远知是店小二。乃变了一个小妖,上前道:“店小二,你去把和尚报与大王么?”店小二道:“正是。”行者道:“大王如今怎计较?”店小二说:“大王智识,已知唐僧们过林去。如今大放炎蒸蒸他。只待拿了孙行者,方才再去算计唐僧。”行者道:“闻知孙行者也挑着担子,随了唐僧前去。”店小二笑道:“大王已察知他未曾去,说有个什么优婆塞假变客官,与他守着经担在我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