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11 页/共 30 页
却说那狐妖依着行者,走到青草池塘,打了一滚,也把头面伤痕好了。欲到庵来,又怕木鱼声响;欲回洞去,又恐众妖毒焰。正踌蹰去向,只见那蚖妖们,一个个丧魄消魂,失张失志,飞走前来。狐妖听得他真情,乃忖道:“原来经文神异,他既不敢近,待我到洞,看是何等经文?待我报个信音与那小和尚,免叫他四处找寻。”狐妖只存了这点好心,便走回洞里。见柜担经包,齐齐在洞,金光火焰却也不冲他。他看了柜上封皮脱落,忙粘将起来,急走出洞。远远见行者们执着禅杖走来,这狐妖依旧变个妇人,手里提着个篮儿,装做民间送饭之妇。行者见了道:“女善人,你脸上毒伤好了。”妇人道:“正是,多劳小师父说的药方治好。你经担找着了么?”行者答道:“我们正来找寻。说洞中妖精利害,特寻我师弟来帮助灭妖。”妇人笑道:“小师父,你倒也夸口。那妖精毒焰喷人,你那里灭得?还是那经文神力,我知他那精怪离远去了。有几担经包,见在洞中,快走去取。”行者听得就走。八戒掣出禅杖要打,行者忙止住道:“师弟,何发暴性?”八戒道:“师兄,这分明是个妖精。”行者道:“我岂不识;但他有引指好意,我等如何下得恶意?”沙僧道:“二师兄,灵山为何缴了我们器械?与几条禅杖,正为戒你伤生。你如何又起恶心?”八戒口虽答应,心里却只是要打狐妖。临行看着那归人道:“好了,你去吧。”瞅了那妇人几眼。这狐妖说:“这和尚面貌丑恶,心地便凶。我倒好心与他说经担下落,他却存不善心肠。且看他取了经担,作何光景,再与他作个计较。”狐妖也不远去,远远跟着前来。见行者三人,找寻着经担在洞,他把禅杖挑着六包,却丢下两柜马垛子。行者道:“谁在此看守着,待我去牵了马来驮去。”八戒道:“我在此看守罢。”行者依言,先与沙僧挑了四包到寺。三藏见了,便问八戒与柜垛。行者把八戒看守话说了,便去牵马,叫沙僧伴着师父。三藏方才放心。那寺中长老,愈加好款待。把道场散了。三藏只等经担完全起身。
却说狐妖正恨八戒要打他,恰好远远跟着,看见行者、沙僧两个先挑了去,洞中只丢下八戒。他却复了原身,悄地到洞来,看八戒何为。只听得八戒口里说道:“分明那妇人是个妖怪,留他在这山间迷人作甚?不依我把禅杖打死了他,却放了他去。”又说道:“这两个担担包,去牵马来驮柜。这许久不来,叫我一个冷清清坐在此洞内。”狐妖听了道:“原来那两个去牵马,待我前去探看甚么马。且假变来哄了他经柜去,叫这丑恶和尚吃那两个打骂他一顿,以还他要打我之心。”狐妖随出到洞外,照路走来。果见行者赶着一匹马来,他仍变妇人故意问道:“小师父,你挑了经担去,又赶匹马来作甚?”行者道:“尚有两个柜垛,未曾驮去。”狐妖道:“方才一个长老,长嘴大耳的,挑着两担包,雇觅了两个村人,扛抬着两个柜垛,从傍小路去了,说是经担。小师父不消又去。”行者道:“此话可真?”妇人道:“我三番五次指引小师父,何尝欺你。”行者被他哄的信了,乃赶回马到寺。这妖狐仔细端详看那马:
壮体莹然白玉,昂头拖着青鬃。
四足宛如铁踞,一声聒耳嘶风。
狐妖看了那马皮毛色相,他却摇身一变,宛然无二。飞奔到八戒洞来。八戒见了道:“弼马瘟何处去了?却把马走了缰到此。我那里等他来,且把经柜与马垛着,我挑去担包回寺。”乃把柜垛放在马身。挑了经担,直走傍路前来。狐妖驮了经柜,走不止二三里路,见一个山冈坌道,他越山飞走去了。比及八戒,歇下担子,上冈来寻,那里有个马垛。一面急躁起来,一面咒骂行者。只得挑着担子,走到寺来。行者便问道:“我已赶马来驮垛子,你却又雇觅人抬,如今柜担在何处?”八戒道:“何处,何处。你不跟马,却走了缰到洞来。已把柜担与他驮来,谁知他又走了缰跑去。料必驮来。”三藏听了,“恨”了一声道:“我做师父的,从来不以法度加你。今日见你做事,颠倒失落了经柜,且着悟空把禅杖打你十杖。”八戒道:“大师兄不牵马来驮经,到不打他。却叫徒弟一个挑着担,又跟着马如何行得?”三藏骂道:“夯货!你看马尚在槽间,你雇觅村人,多是僧房一党。拐了经去,却来诳言是马。”八戒走向槽间,果见马尚在槽。把脚一跌道:“罢了,罢了。此必是妖精诈去了。我当初要把那妇人打顿禅杖,都是行者不肯。今日定是那妖精诈骗去。”行者听得,便把禅杖指定八戒道:“我奉师命,虽不以杖打你,却以蒲草示辱为比。以杖指你,便似打你之意。你自知么?”八戒答道:“我知也。你机变心生,种种怪生。我打妖心动,便好还这种孽怪。少不得要找寻经柜出来,把这妖精不饶他,定打他几百禅杖。”三藏听得说:“夯货,你尚怀此心,只恐那怪风闻,越隐藏去远。”沙僧道:“师父,且放心。都在二师兄身上,问他要经担。”八戒道:“我也难推却,只得山前山后去找。”八戒说罢,卸下经担,禅杖拿在手中,竟奔山路来找。毕竟八戒可找寻得着,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狐妖三番四次,甚没来由。大是老婆舌头,宜其变妇人也。
八戒甚有见识,认得是妖精,便该任他打杀,倒也干净,后来省得费藤葛。虽动了戒杀心,不知仍是决烈心,正胜似机变心耳。
第十九回
比丘僧指引经柜唐三藏行遇樵歌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在庵堂住下,探听唐僧与寺僧建宝经道场,他两个安心歇在庵中。见这脱凡和尚面带愁容不快之色,乃问道:“庵主,你有何事关心,面有不乐?”脱凡道:“实不瞒二位道友,小庵靠的是几个富家施主,来此赏梅玩景。近见二位道友在堂中焚香课诵。他多不便,故此不来。嗔怪小僧留二位道友在此。小僧衣食靠他,故此不快。若是二位他方随喜,莫使小僧失了施主,乃莫大方便。”比丘僧听了,笑道:“庵主,你话到也老实。只是我初进你宝庵,见你面上有些妖气,如今却消去。但见愁容,乃是忧贫之心。出家人莫要忧贫,自有伽蓝打供。若是容留赏玩,图施主资财,虽快一时,终成罪孽。”脱凡那里是为施主不来,乃是为那妇人被木鱼声逼走去,不见形踪,心思忧闷。比丘僧见庵主如此,乃与灵虚子辞了脱凡,正才出庵门,却遇八戒找寻经柜。他两个见了八戒,问道:“师兄,何处来的?”八戒没好没气的道:“找经柜的。借问二位,可曾看见一匹马驮着两个经柜么?”比丘僧答道:“我们不曾见有甚经柜。请问师兄,是那里马驮经柜?”八戒只得把始末说了一番,比丘僧故意说:“师兄,都是你自不小心。只山路多歧,你须耐心去找。我二人也分头与你寻去。若是寻着,叫你师父们顺路赶程,莫要久住寺间,耽搁道路。”八戒依言,转山湾,又去找寻。比丘僧乃向灵虚子道:“师兄,我们只因岔路,住此庵中。据猪八戒方才说话,多是妖魔诈去,作何计较找寻?”灵虚子答道:“此事只在山前山后,料妖魔离山不远。待腾空四望,自知下落。”灵虚子说罢,摇身一变,却变了一只白鹤,展翅飞入半空。但见:
六翮蹁跹舞半空,一颗珠顶献丹经。
颉颃岂是凡间鸟,长唳凌霄任御风。灵虚子变了白鹤,飞在空中,左顾右盼,只见一匹马驮着两个经柜,在那山后僻静处歇下。就地打一滚,变了一个妇人,丢着柜子,竟扭扭捏捏飞往如意庵中来。灵虚子遂飞下,复了原身,向比丘僧道:“经柜已有着落。但不知是何妖怪变了马,驮到山后僻静处放下。他却变了一个妇女,投奔庵中。我想庵僧面带妖气,那里是忧愁施主不来,定是这妖作怪,畏我们木鱼声,他不敢来庵。我等离了庵门,这妖便飞奔到庵。如今真经既未失落,当叫八戒去寺中牵马来驮。”比丘僧听了道:“原来是这个情由,多是唐僧师徒又动了邪念,以致如此。我等不必说知,且看这妖妇作何情景。将此经柜就着他送上大路,以节省唐僧心力。”灵虚子依言道:“师兄,你去报与唐僧知道,说经柜在东行大路。待我听着妖精,怎生入庵迷那庵主长老。”比丘僧变做老僧模样,赶上八戒道:“小师父,你可是找经柜的?”八戒听得,忙答应找经柜的。老僧说:“前边大路上,有两个柜子。”八戒听了,就要回身转来。老僧忙扯着道:“小师父,你不必又转去看。老和尚岂有打诳语欺瞒你。你当去寺牵了马,同众顺路取道,却省了工夫力气。”八戒道:“老师父,我平生老实,便听信你了。”老僧笑道:“好!老实,老实。”按下翮(hé,音禾)——羽毛。颉颃(xiéháng,音谐杭)——鸟飞上下貌。八戒回寺报知唐僧。
且说狐妖变了妇人入庵,仍在那空屋中坐下。脱凡和尚见妇人复来,喜不自胜。便问道:“女善人,你往何处,把几位好施主没兴趣都散了。便是我,也思想了这两夜。”妖妇道:“实不瞒师父说,我等在此饮酒,遇着那两位僧道来。见了我们,不是嫌厌,便是嗔怪。传出外去,是你的行止,故此避去。只待他出了庵门,我方敢到此。又有一宗好事,我在山后遇着一匹马,驮着两柜经卷。那马想是走了缰,到山后把柜子丢入去了。我听说是灵山下来的真经,镇海寺长老要他的誊写。千方百计求他,那唐僧师徒只是不肯。师父,你速去取来,也是一宗珍宝。”脱凡听了,说:“正好,正好,我有一件心事,正得罪寺中住持长老,如今着人扛抬到庵,送与长老,乃是将功折罪。”
和尚与妖妇计较,却不防灵虚子变了个老鼠儿,钻入屋檐听得,遂出庵门变了一住持的长老,走进庵来。脱凡见了,合掌迎接道:“小和尚不知住持老爷到来,不曾远接,得罪之中,又得罪。”住持道:“我非为别事,到你庵中,只为东土取经唐僧师徒不肯把经文拆封与我抄录,灭我山门,藐我长老。昨令众僧取得他两柜包在山后,僧力绵弱,不得扛得到你庵中。我又想扛到庵中,只恐唐僧知觉来取。离此大路二十里,有座吉祥古刹,意欲借你沙弥道人,扛送到那里,待唐僧去后,取来抄誊不迟。”脱凡听得,满口答应。遂叫沙弥道人去扛抬经柜,照大路走来。灵虚子故意辞了庵僧,出门跟着柜担前行。只见比丘僧走将来,二人各把前情说出。灵虚子道:“经柜便诈将来,虽不负了保护之意,只是以诈遇诈,恐招人之诈,这也是没奈何,”正说间,只见唐僧师徒挑着经担,辞别了镇海寺僧人前来。见了经柜,三藏一面喜,一面谢那沙弥道人。沙弥与道人那里肯把柜子与三藏,乃回头又不见了住持长老。三藏再三把备细说知沙弥,那道人只是不肯,说:“我们奉庵主长老,叫抬到吉祥古刹。你如何要夺我们担子?必定要去,也等住持长老自过。”行者道:“长老住持在何处?”道人道:“方才押着我们柜子,与一个老师父计较话,怎么不见?”行者见他执拗,乃吹一口气在经柜上。二人那里扛抬得起。八戒又掣下禅杖要打。那沙弥慌惧,只得丢了杠子走去。三藏方才叫徒弟们把经柜与马驮了,照路前行。师徒们在路,正值春光明媚,品物鲜妍。虽然外国风景,却也与中国一般。正是:
桃红柳绿妆春艳,水色山光畅客怀。
却说沙弥与道人丢了经柜,明明看见唐僧师徒挑着担包,驮着柜子前去。他回到庵中,备细说与脱凡。这和尚心下生疑,只见妖狐笑道:“是了,是了。取经的唐僧,又弄了法术去了。事虽小节,只可恨那长嘴大耳和尚要抡禅杖,那猴子脸小和尚也会生毒心。我如今辞别师父,赶到前途,有两个结拜的哥哥,好歹叫他算计了他的经担。”脱凡道:“女娘,这事也无关于你。你既要择日披剃,在我庵中出家。这烦恼障碍,丢开了吧。你便要辞别前去,这富家施主也不肯放心去。”妇人只是气昂昂要去,脱凡一把手来扯着他道:“女善人,你若去了,叫我又要害相思。”只这一句话,惹动了那狐妖疑心,不觉的疑处难藏假,把个变幻露了。妇人仍复了一个狐狸。脱凡见了,吓的往门外飞走叫:“道人呀,原来青天白日,狐狸作怪。”道人忙拿了一根棍棒来时,那狐妖从屋檐蹿去。这和尚方才信来庵的僧道说他面有妖气。遂乃持斋洗心,不复再动邪念。好笑:
脱凡未脱凡间欲,过后方知洗却心。
长老若能依本分,妖魔何事敢来侵。
话说三藏师徒们,离了镇海禅林,不觉的又走一月多路。正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忽见一座高山在前,三藏乃叫道:“徒弟们,你看那:
接天高耸峰峦,真是留云逼汉。
拦路崎岖冈岭,须知阻雁停车。”三藏心里焦愁,说道:“徒弟们,是那一个上前探个路径。却是从岭上过去,或是下边还有条平坦路儿前走?”行者道:“师父,你当年从天上飞过来的?也须是从山间过来,怎么走过的路头,都忘记了?”三藏道:“悟空,你那里知道,我们当初来时,是山前看的,乃那边形势。及过了山,往前直走,又何尝回头望景。”八戒道:“师父,你为何过这山来,不回头一看?”三藏道:“悟能,我那时节只恐是遇着妖魔,得了性命往前飞奔,还有甚心情回头看路。”行者道:“师父放心前行,料必有过山的路径。”三藏道:“徒弟,我不愁无路径。但虑这等险峻去处,不是藏隐强人,便是容留妖怪。”行者道:“当年来时,便是有几个妖魔作怪,也都被徒弟们消除了。放心前走,莫要生疑。俗语说的好,疑心生暗鬼。”
师徒正讲,忽然见傍路走出一个老叟来。三藏看那老叟,白发萧萧,形容枯槁。手执着竹杖,一步一步,缓缓徐行。三藏便问道:“老尊长,我僧家是回东土去的。借问你个路径,是过那高岭走,还是下边有平坦小路?”老叟答道:“老师父,倒是你问我老拙一声,东土大路原是下边有一条开阔平坦大道。只因近日有几个妖魔,专一吃人。往来行商客旅,若是单身,没有行李的,都从岭上崎岖险峻攀藤附葛过去,倒都免了那妖魔祸害。若是有些行李货物的,看造化,舍着个后生汉子与他吃,便保全过去了。若是师父们这些柜担货物,怎过得峻岭。须要从大路走,免不得要把一位与他吃。却又有些古怪,这妖精却要简嫩的、标致的吃。若是丑恶粗糙,他又不吃。若遇列位,只恐老师父有所不免。”三藏听了,跌足道:“这却如何处置?”行者笑道:“师父,你莫性急,徒弟有个道理,把经担包柜待徒弟们挑,从大路走。师父往岭上空身过去,到前途会齐。”三藏道:“马垛却叫谁跟?”行者道:“待徒弟们轮流照顾吧。”三藏道:“你们只顾的自己担子,万一照顾不周,失去了怎生回得东土?”行者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师父,我徒弟到此,不得不用机变心了。如今把挑的担子,卸下禅杖来,待徒弟们拿着,先把马垛与师父送过大路,却再回转取我们挑的经担。凭那妖魔有甚神通,料徒弟降的下。”三藏道:“我与马垛便过去了,这担包却与谁照顾?”行者道:“借重八戒照顾照顾。”八戒摇着头,拱着嘴道:“你们过去,叫我一个在此,若妖魔来,担包抢去不打紧,万一看上了我这标致,一口吞下。若是囫囵啖还好;倘细嚼嚼的,怎当得起?”行者道:“不然,你便送师父过山。待我在此照顾。”八戒道:“又不好。万一妖魔手段强,我敌他不过,那时不吃老师父,要吃小和尚,我看沙僧青头蓝脸,那妖定不吃他,依旧下顾于我,却如何处?”行者道:“呆子,真老实。你只推说后边还有个极嫩的和尚哩。那妖魔自然来下顾我。”八戒道:“也罢。也罢。依你计行。”乃卸下禅杖,同着沙僧,赶着马垛,保着三藏,一直从大路前来。
那里知这路越走越远,三藏道:“悟能,你我只听了老叟说妖魔,便不曾问他这山名,有多少里路,过山走了半日,还在山脚之下,妖魔又不知藏在何处?”正说间,只见一个樵子从山凹里走将出来。三藏看那樵子,状貌魁梧,衣衫褴褛,腰间插一把板斧,肩上负一条扁挑。
家住山腰,斧斫生柴带叶烧。富贵非吾好,名利虚圈套。嗏,兰桂与蓬蒿,同归野草。见了些老干新枝,败叶枯条,斫伐从吾,传唤香醪,醉乐陶陶。独向空山笑,收拾乾坤一担挑。
三藏乃问道:“善男子,小僧是东土到灵山取经回路的,过此山,不曾问个山名。有多少里路过去,才有平坦大道人家?”樵子道:“此山径过有八百馀里,且是险峻难行,高高低低,没有三里平坦路径,名叫做莫耐山。当年闻得有个愚公老者,父子、孙孙,开了这条便路,虽然平坦,近日有几个妖魔,在那僻林深谷洞里,时常出来。师父们小心些要紧。”樵子说罢,径往山凹去了。三藏听了,心惊胆颤的前行。约定了三五十里,只见一阵风来,那风始初微微似春风坦荡,渐次的狂大,山中便凛烈生寒。三藏道:“悟能,好生牵着马。悟净,小心押着后。这风来的有些蹊跷古怪,恐怕是妖魔的威势。”八戒道:“师父放心坦行。若有妖魔,文便师父与他讲理;武便徒弟与他打仗。”
正说间,只见那风过处,几个小妖,笙箫鼓钵,吹打前来。后边围绕着二三十个小妖。中间两乘山轿儿,抬着两个妖魔。三藏与沙僧看这妖魔,谨躲着身子;但半侧着眼儿。那八戒,耳又大,嘴又长,身子狼犺,他又不会隐藏。被那妖魔看见了,叫小妖:“那树下是那里来的丑和尚,如何见了我大王不躲,大胆观看。可拿他过来。”小妖听得,便跑入树林中,连唐僧、沙僧、八戒一齐拿将出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狐妖变美妇,人争爱惜。及至复了本相,便起憎嫌。只为狐妖而不是美妇,不知美妇尽狐妖也。只怕本相更狐妖不如耳。思之,思之。
人知笑猪八戒自夸标致,不知人人都是猪八戒。以魍魉魑魅之行,居然正笏垂绅;以蛇神牛鬼之文,自谓编珠贯玉:能不令有识者见之而走。嗏(chā,音叉)——戏曲中常用的表声之词,有警醒作用。
第二十回
魔王送唐僧过岭沙僧帮战斗忘经
却说小妖把唐僧师徒扯的扯,推的推,拿到妖魔面前。三藏只得鞠躬合掌,打了一个问讯道:“大王,小和尚是东土僧人,上灵山求取真经回来,路过宝山。不知避忌,冒犯威灵,望乞恕罪。”魔王听得,把眼看了三藏一眼,呵呵笑道:“这和尚倒也善良。”便看着八戒说:“你这个长嘴大耳丑和尚,怎么也不回避,大胆看吾?”八戒道:“大王车舆偶过,小和尚身子狼犺,一时躲避不及。得罪,得罪。”妖魔大笑起来说:“这丑和尚倒也老实。”八戒听了忙道:“我原老实,便是取宝经,见佛祖,也只是这老实。”妖魔听了,又见沙和尚恭恭敬敬在傍,乃问唐僧:“你既是上灵山取经,如今取的经文在何处?”三藏道:“树林中马驮的柜子便是。”妖魔叫小妖牵出马来,只见那柜包上,毫光灿灿。妖魔见了,齐下轿来,尊礼唐僧道:“圣僧远赴灵山,求取真经,言果不虚。看这柜包上,毫光灿灿,若不是真经宝卷,怎有这等毫光。我闻此经功德,无边利益。不但众生得以见闻,消灾释罪,降福延生,便是我等瞻仰,亦得以超凡入圣。”又想:“我等在此山中,食百兽,啖行商,堕落罪孽。今幸圣僧经文过此,固不敢阻滞行程,又何敢亵慢宝藏。”乃叫小妖好生清道,护送圣僧过山。三藏合掌称谢道:“大王有此方便,真乃慈仁。但愿你寿比乔松,福如沧海。”那妖魔喜喜欢欢叫小妖送唐僧直过山路。
三藏走了三四十里,乃对沙僧说:“徒弟,我想当年来时,遇着妖魔,便要蒸我煮我等。再无一个仁义存心的妖怪。今日取了经文回去,便是遇着这等恶狠狠妖魔,他也方便。可见真经灵应,到处自显神通。只是我等过来,那担子悟空独自看守。如今待过了八百里山,却不误了工夫。且把送我们的小妖辞了他去,等寻个人家,等我看守在此。你两个转还去挑来。料魔王必然好意,差小妖送过山来。”沙僧道:“师父说的是。”三藏乃辞谢小妖道:“多多拜谢你大王,也不劳你等远送。我师徒前行去了。只是后面若有取经僧到,还望列位与大王方便。”小妖依言,便回转去了。
却说这两个妖魔,一个叫做虎威魔王,一个叫做狮吼魔王。他两个都是当年狮象大鹏,在这八百里山作怪,难唐僧的。被佛祖菩萨收他去了,遗下两个小妖,日久盘据在此山中。他知当年取经僧神通,故此放过唐僧前去。恐怕惹事,还叫小妖远送。他两个正当春日,鼓乐游山。狐妖忽然远来,变了一个美貌妇人,在那山间拾取残枝败叶。妖魔见了,叫小妖把那妇人拿来。狐妖也不畏怕,随着小妖,扭扭捏捏走上前来道:“大王,拿我妇人做甚?”魔王见了,也不说话。只叫小妖扯到山洞里,闭了洞门。虎威魔便要吃他,狮吼魔也要吞他。只见小妖道:“二位大王,三个肥胖胖和尚,倒不夹生儿吞吃,却放了他去,还着小妖们送他;遇上一个娇滴滴美貌妇女,如何舍的吞吃?”虎威魔道:“你这小妖们,那里知那取经僧惹不得。当年过此山,闻知他神通本事,把三个魔王除灭。那时他尚无真经在身边。如今他灵山回转,人人都证了正果。不但难吃,便是吃了下肚,也讨人议论。”小妖说:“大王吃几个和尚,有何人敢议论?”魔王笑道:“和尚家,人人说他吃十方。我若吃了他两个,便是吃十一方的了。若似这山村妇人,他这娇娇媚媚,也不知吞了多少人。故此我要吃他”虎威说罢,方才要动手来抓。只见狐妖把脸一摸,笑道:“二位老兄,久未相会,连小弟也认不的了?”虎威与狮吼两妖魔一见了,大笑起来道:“原来是狐妖老弟,久不见你,你越弄出本事,怎么把我们也捉弄一番?且问你,变化这美妇,好便好。只是花前月下,也不知迷了多少痴子蠢汉,卖弄了多少美趣风情?”狐妖道:“正为这变妇女风情,惹动了风流浪子,邪僻僧人,做了一场笑话。”魔王便问:“如何是一场笑话?”狐妖便把变妇人哄和尚事说出。又说如何遇着蝎妖,如何撞着经担:“八戒几次抡禅杖要打。后来变马驮经,又被和尚们变住持,哄骗去了。这和尚们种种机心,层层恶毒,那里像个出家的。我一路跟他到此,本欲拿他报仇,只是孤掌难鸣,正欲求二位兄长作主。适间小妖说送三个和尚过去,想必就是他们,你怎么就放他过山?”魔王听得,大怒起来道:“我见那押马垛,跟经柜的几个和尚,倒敬奉他,还差小妖送他过山。谁知却是狐弟仇人。此事不难,如今叫小妖赶上他,抢了他柜担来。料那和尚必定来争。那时拿那老和尚囫囵吞,把那丑和尚细嚼慢咽,替贤弟出这一口气。”狐妖道:“那老和尚倒也饶得他过。便是那猴子脸小和尚,也还和气。只有个蒲扇耳碓挺嘴的丑和尚,惫懒要把禅杖打我。不可饶他。”虎威魔遂叫小妖赶唐僧。狐妖道:“唐僧可恕,况已过山去了。小弟方才从山前来,看见那个猴子脸和尚,守着经担在山下。料是等那两个送师父过山,转回来挑。如今只等在山路当中,待他来时,拿他吃了,经担定然归了我等。”魔王依言,一面分付小妖整备酒食,款待狐妖。一面叫小妖,探听挑担僧人。
却说沙僧、八戒送了三藏到山下平坦路时已日暮,借一个小舍茅檐下歇了一夜,等候天明。他两个携着禅杖,复回山路,大踏步来挑经担。却遇着昨日送他的小妖,被八戒好语甜言哄过路去。内中也有说:“大王叫探听和尚,如何放他过去?”那小妖道:“让他过去,他必然挑了担包复来。那时报与大王不迟。”众妖依言。半晌,果见行者三人挑着经担飞走前来。小妖忙报与魔王。只见虎威魔王与狮吼魔王,各顶盔贯甲,手执着大棍,率领许多小妖到得路前,摆开个阵势,高叫:“挑担的和尚,看你这三个丑陋,不中吞吃,只好一顿棍子打死了,赏与小妖们当个点心。早早快把担包丢下,过来领打。”行者三人,正挑着担子走路。猛然见妖魔当前阻路,口中大叫领打,行者笑道:“山下那老儿说妖怪吞吃人,原来不似当年妖怪了,张口便吞。他如今却要先打后商量。”乃放下担子,叫八戒都卸下禅杖,拿在手中;叫沙僧保守着担包,以防小妖乱抢。八戒道:“大师兄,虽然妖魔说狠话,我先前送师父,曾向他说老实话。如今且在再让他老实一番:只恐他以老实相待,依旧放我们,还差小妖护送哩。”行者笑道:“师弟,你也说的是。我且听你如何与妖魔老实说。”八戒乃把禅杖双手攒着,上前打个躬身道:“大王,小僧便是昨日蒙大王说我老实的和尚,又蒙差小妖送个前路的。今复来挑经担,望大王积个阴骘,放过山去。”虎威魔王笑道:“我昨日误信了你老实,放你过去。原来你最不老实,甜言美话,骗我过去。”八戒道:“大王那里见我最不老实?”魔王把狐妖话说出。八戒道:“事没对证,便是冤屈。”狮吼妖怪道:“有对证的。”乃叫小妖去洞中请了狐妖来。
狐妖听说,心中欢喜,依旧变了个妇人,走到阵里,向狮吼魔王道:“正是这丑和尚了。”行者听得妖精口口只是说丑和尚,乃叫:“八戒,休要说你老实话了,如今只得用我机变心。你何不变个标致脸和尚,他必爱你,放你过去。”八戒道:“要变,大家都变。莫要变一个,他放一个,留一个。到底费工夫。”行者道:“你且先变了,试他何如?”那魔王正叫小妖把那长嘴大耳丑和尚捆上来受用我棍。八戒忙把脸一抹,随变了一个标致俊俏小沙弥。小妖见了,不拿八戒,却去拿行者。那狐妖忙叫:“不是那猴子脸。”小妖道:“不是他,却没有个长嘴大耳的。”狐妖道:“方才在此讲老实话,怎么不见?且住着手,休拿。只怕他会变化,躲在山凹里去。”叫小妖去寻。狮吼魔王道:“老弟,你便与丑和尚有隙,我却不喜吃他。看这俊俏小沙弥,正中我心。”叫小妖:“休要捆他,且等我吞吃他吧。”遂乃丢了棍棒,走近八戒身边,将手来揪八戒。那里知八戒虽缴了钉钯兵器,尚存着降妖灭怪之心。禅杖仍在手中,举起来照魔王当头打去。好魔王侧身躲过,飞入阵里,拿棍来打八戒。这边虎威魔王也举棍来帮,却得行者舞起禅杖,他两对儿厮斗起来。这一场好斗。怎见好斗?但见:
妖魔逞虎威,八戒施雄壮。狮吼展嘴唇,行者抡禅杖。这一个金睛暴钻,只要灭妖精;那一个狼牙张口,只要吞和尚。魔王棍打来,使个蟒翻身;和尚杖去迎,出水蛟龙样。两下打斗许多时,这回恼了沙和尚。
行者与八戒斗这两个魔王,看看力弱。沙僧看见了,举起禅杖来帮。那魔王败阵飞走,回洞叫小妖放那和尚们过山去吧。谁想沙僧帮斗,不曾顾的经担,被小妖扛去了八戒的担包。八戒抱怨行者道:“等我求他说老实话,便照本色丑和尚也罢了。却是你又使机变,机变弄的我担包不见面。”行者道:“呆子,你也休怨我。如今只得挑了两包到师父那里去。待我到这山中找你的经担便了。”八戒依言,与沙僧挑着两担,往大路前走约有五六十里,一个平坦山冈,小小两间茅屋,三藏却歇在屋里。那屋中只得一个老婆子,且又聋瞎。师徒没奈何,只得权住在内,等候行者前来。
却说行者待八戒去后他沿着小路儿,变作沙弥模样,来找妖魔。这山既远,又且深阔,那里去寻妖魔。思量要腾空望个路头,却又被那妖气遮迷,那里看得明白。心里也怨,有机变无处使。忽然一个小妖从深树林中走将出来,行者拿着禅杖,上前一手扯住道:“小妖怪,我不打你。快说,我的经担抢到何处去了?你那魔王叫做甚么名号,住在那个洞内?”小妖看看行者道:“小和尚,料你不敢打我。便是你打我,这灯草棒儿,也不足畏惧。”行者笑道:“你这小妖,说这样大话。我这禅杖,若是你这小妖,禁不得三五下,叫你没个哼哈第二声。”小妖也笑道:“小和尚,你不知我人物虽小,年纪却有了。想当初在此山中,跟随三个大魔王的时节,曾遇着东土僧人取经和尚叫做唐僧。他有个徒弟叫作孙行者。那猴精神通广大,把我那三个妖怪降伏了。他有根金箍棒,要大便大,要小便小。且说要大,就如井栏粗,似这样的棍棒,我也见过。希罕你这小和尚拿着这根灯草拐杖儿!”行者听了笑道:“你原来人儿虽小,倒也是个老妖精。你不知我便是孙行者,这禅杖还是金箍棒的老子。”小妖道:“说乱话。那孙行者,猴子脸,尖嘴,缩腮。不像你,不像你。”行者道:“你看那树里坐着的,不是孙行者?”小妖回过头去看。行者把脸一摸,变了一个大猴子像貌。比他平常更长大,只是禅杖却不能变金箍棒,仍执在手。小妖转过脸来,见了是行者模样,慌了道:“爷爷呀,你果然是孙行者。只是这禅杖却不是金箍棒的老子。”行者道:“我正为念你是当年打过的小妖。今且好好的问你,若是不老实说来,便拿了棒来叫你送了残生。”小妖慌慌张张道:“爷爷呀,我这魔王,一个叫做虎威魔王,一个叫做狮吼魔王。他两个虽在山中吃往来的人,却也是惩前儆后,敬礼和尚的。”行者道:“你又说谎。方才与我僧家厮斗,又抢了我们经担,怎还说敬礼和尚?”小妖道:“只因魔王有个结义的狐妖,他到此说:有甚么丑恶和尚诱弄他,惹了甚么毒虫夺了他洞;人假变甚么僧道,敲木鱼逼走了他的风流美趣。我魔王听了他一面词情,如今替他报怨。方才斗不过老爷,躲入洞去。有两包经卷,是小妖们扛入洞里。闻知要请甚么山后寺里三昧长老,来拆开担包,课诵消灾哩。”行者道:“你言可实?”小妖道:“看着爷爷这个割气脸,比当年还利害。也不敢扯虚拉谎。”行者乃放了手道:“饶你去吧。只说他洞在何处?”小妖道:“转三个山弯,一层深树便是。”
行者喝去小妖。乃走过三弯,果见一层密林深树。乃忖道:“我如今若现身去取经担,三拳不敌四手,纵我用机变,只恐妖魔更会用机变。不如探个实在消息,再作计较。”乃摇身一变,变了一个长老。把禅杖藏在树林,却走到洞门前。只见几个小妖在洞前,一个说:“我洞主魔王,平日敬僧,叫我们送押经柜的长老过山。”一个说:“洞主魔王,今日听信了甚结义的狐弟,恼和尚,把他经担夺抢了来。如今还要请山后寺里长老来诵哩。”一个说:“他不过是个狐妖,我洞主如何听他,便改了敬僧心情,倒与和尚做个冤家债主?”一个说:“只因老狐会变风流妇女,我虎威魔王陪小伏低,狮吼洞主也点到奉行,已曾差小妖到山后寺里去请三昧长老去了。”众小妖正说,行者乃叫一声:“提名道姓,你们请我作甚。”众妖笑道:“老师父,莫非就是三昧长老么?”行者道:“正是。我便是三昧长老。”毕竟后来如何法取了经担回去,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二魔送唐僧过山,极是好事。狐妖一来,便挑起无限是非,无穷战斗。因狐妖之惑二魔,亦二魔之自惑也。妇人之言,信不可听。果然,果然。
虎威魔王见狐妖变美妇,便陪小伏低起来,狮王如何也点到奉行,曰:只为他会学吼声耳。
第二十一回
狐妖计识真三昧三藏慈悲诵五龙
诗曰:
天地既两分,阴阳岂能一。
有正必有邪,邪正每相匹。
旁门钩样弯,大道气立直。
佛法固多塞,野狐不无识。
了悟大光明,着迷暗如漆。
意马不能驰,心猿安可失。
得意笑欣欣,失路苦滴滴。
三藐三菩提,不惹波罗密。
话说小妖将假三昧长老请了来,报知虎威、狮吼两个大王出来相见。假三昧长老忙上前作礼道:“二位大王,不知呼唤贫僧有何用处?”虎威大王道:“我在山前抢夺了两包经来,说是灵山妙典。故此请老师来开诵,保佑我两个大王,日日有人来吃。”假三昧长老佯吃惊道:“这经莫非就是那唐朝僧人到西天去求取来的么?”狮吼大王道:“正是他。”假三昧长老道:“若是他,此乃我佛至宝。开诵了,大有利益。但是亵渎他不得。若在洞中开诵,未免亵渎,反为有罪。莫若待我老僧先细细功课一番,然后权请到小庵里去开诵供奉,也胜似留在洞中。”魔王大喜,正要叫小妖点起香灯,与长老功课。只见狐妖从洞里走将出来,见了三昧长老,乃向魔王说:“这长老那里是三昧,那三昧年已六十馀岁,面多皱纹。”行者听得,忙把脸一摸。只见魔王把眼一看,见行者脸上皱纹叠叠,便笑道:“狐弟,从洞中黑暗出来,看人不真。这长老确是个老年,面带皱纹的。”狐妖看了又说道:“三昧我岂不识他,面上多豆疤。此长老面却是光的。”行者忙又摸一把。魔王走近行者一看道:“老弟,越发眼花了。这长老面却是个麻子。”狐妖道:“脸便是三昧,那三昧五短身材,这却体胖。”行者听了,忙把身一抖。不防魔王两个四只眼,看着行者变化出来,便道:“狐弟,看此长老,形容忽变。我闻唐僧师徒变化多端,这定是他徒弟装假。”叫小妖闭了洞门,魔王掣出大棍道:“长老是假是真,早早现出真形,免受棍打。”行者见势不谐,一个筋斗,从洞里打将出来。魔王向狐妖道:“贤弟,你眼力果真,定是唐僧的徒弟假变,将来希图骗了经担去。如今看破了,他去再作何计。”狐妖道:“只待差去请三昧的回时,自有道理。”
正说间,小妖来报说:“三昧长老来的,到在洞外。”那里知这长老仍是行者变来,只因行者听了众妖说,大王已差人请三昧,且狐妖看出他,破他计。一个筋斗,顷刻就打到大路上。果见一个小妖跟着三昧长老走将来。行者看那长老:
皱面似干荷叶,光头如大西瓜。穿着一领旧袈裟,数珠胸前高挂。
行者见了,忙变化一个小妖上前说:“师父来了么,我大王得了真经,急等师父开包课诵,故此又差小的来迎。”长老问道:“这经担内有多少经,我一个怎诵得完?”行者道:“正是。师父倒不如叫大王莫打开担包,求他施舍了回寺,乃是镇寺之宝。若是打开了,大王定要你诵完。他不知经文,必然乱取,失了次序。”三昧长老听了笑道:“你这哥哥,说的虽是。我长老喜的是银钱米布,好开口乞化。若是经文,寺里尽多,自尚不能看诵,又请求他的作甚?”
行者听了这话,把口向长老一吹,却把他变的似八戒一般,自己却又变做三昧。那请的小妖一时错认,便跟着行者先走。把个真三昧,行者又吹他一口气,两脚那里跨得开,踉踉跄跄,歇歇走走,故此行者先同小妖到得洞来。小妖报入,魔王向狐妖道:“贤弟,你却要仔细认真是三昧,莫要使唐僧的徒弟们装假又弄神通。”狐妖道:“我自认得。”魔王请得假三昧进洞,行者依旧叙个礼节。狐妖乃向虎威魔王说:“这才是真三昧长老。”行者故意说:“大王,那里又有个假三昧?”狐妖说:“方才正被取经的和尚,变了你相貌来混骗经担。被我们看破了,他走去。”行者道:“正是。小僧也闻得唐僧取了真经回来,有三个徒弟,都是往年降妖捉怪的,神通变化多般。他们如今又不同了当年,有个孙行者,惯使一根金箍棒。这棒却也利害,说是龙宫海藏得来的。要大便如井栏粗,要小就如绣花针。凭你甚么妖精荡着,莫想哼哈第二声。又有个猪八戒,惯使一个九齿钉钯。这钯也凶的紧,闻是天宫铸造来的。遇着妖怪,只一筑,九个窟窿儿。利害,利害。又有个沙和尚,惯使一条降妖杖。他这杖也非凡间器械,说是上界神兵,乃吴刚利斧伐下来的梭罗树,鲁班制造成的。利害,利害。专灭妖打怪,不留一个。”魔王听了,打一个寒噤道:“狐弟,守你本分罢了,惹这唐僧做甚?况他取的是经文,又非宝贝器物。”狐妖道:“二位长兄,有所不知。这经文利益,我与你大着哩。你且试看这三昧长老开了经担,课诵起来,道理甚深,功德无量。”魔王听得,便请三昧长老开经。行者故意迟捱。
忽然小妖报入道:“洞外又有个长老来了,自称是大王差人请了来的。”魔王惊异起来道:“狐弟,怎么又有个三昧长老来了?看起来这也是假。”狐妖道:“也不必说真说假。且着他进来,他自然当面分别。”魔王乃叫小妖放入长老来。只见真三昧见了狐妖就认的,便道:“洞主许久不见,你说在如意庵脱凡长老处,原来在二位大王这里。”狐妖听了他话,却真声音是旧;及看他面貌,乃是猪八戒模样,心上正疑猜。那两个魔王却认的是阵前赌斗的八戒,见了大喝道:“这分明是唐僧的徒弟,如何诈做三昧。”举起棍子,照长老打来。把真三昧光头打出大瘤。身上又是几棍,打的个三昧叫苦无伸。行者忽然一笑,动了一点欺狡心。那真长老打的痛,叫冤屈。念了一声:“佛爷爷呀,这是怎么来?”不觉的真心发现,本像复原,依旧还了个三昧长老;与行者假变的,并立在魔王面前。你指我为假,我指你非真,众妖那里分辨得出。狐妖道:“二位贤兄,我能分辨他真假。”乃向虎威魔耳边,悄语如此如此。又向狮吼魔耳边,也悄语如此如此。却向两个三昧说道:“你二位各向魔王耳边,把你寺中景像境界报个来历。我自知那一位是真。”
行者听了忖道:“这妖魔倒是个能干的。我只会见相变化,那里知他来历。若向魔王耳边报差了,他的棍子现成,我的禅杖不便,怎生抵敌?说不得与他个假中假,我还去叫了八戒来帮助降魔。”乃拔了一根毫毛,变了自身,在魔王耳边胡支乱吾。自己却一个筋斗,打在唐僧面前。唐僧与八戒、沙僧歇在那聋瞽老婆子屋里等候行者,见行者忽然立在眼前,便问道:“悟空,悟能经担,找寻着下落了么?”行者把魔王洞中缘由说出,三藏道:“似此如之奈何?”行者道:“师父放心,且与沙僧在这里坐候。待徒弟与八戒再去取来。只恐师父未得斋,腹中饥饿。”乃叫:“老婆婆,可有便斋施些与我师父充饥?”行者叫了三四声,那婆子那里应。三藏道:“悟空,这婆子耳聋,眼又瞎,像似倚靠别人过活的。”行者道:“师父,你守着真经,
如何不与他医聋治瞎?”三藏道:“悟空,我一时不谙如何真经医的他病。”行者道:“徒弟曾在经担包内,见有《大光明经》,师父可开包请出,与婆子诵一部,他目自见。有《五龙经》诵一部,他耳自闻。”三藏道:“徒弟,此经功德,若能受持,但聪明将来;未必一时医得婆子病。”行者笑道:“师父,你倒先存不信,还要想去济度众生?”三藏道:“悟空,若果灵应,我在灵山宝经阁检阅过,尚记在心。不必开包,我当诵念。”行者道:“师父且念着经,徒弟与八戒去取经担也。”行者说罢,扯着八戒道:“师弟,我与你从路走,费了工夫。你不会筋斗,我先去,你可驾云速来。”八戒依言。
行者乃一个筋斗,不劳片刻,到了魔王洞前。只听得小妖们嘻嘻哈哈笑道:“唐僧的徒弟原来假变三昧长老,被洞主一计识破,大棍打死,却是一根毫毛。”行者听得,忙变了一个小妖混入洞中。果见那真三昧在魔王前说道:“大王,且不必打开经担,小僧一时恐诵不完。倘肯布施小僧到寺中供奉,慢慢课诵,一则心静,二则竭诚;若是在洞中,这些荤腥秽污,不为作福,且还招愆。”魔王道:“依长老之言,只是我们不知经文说的何话。且待用过午饭,再打开我等一看。”魔王说罢,备了午饭,款待长老。行者听得,喜道:“亏我当时说了不开这担包的话,只是他吃过饭,定要开包怎么处?”乃走出洞来。只见八戒腾云到了洞前,行者把洞内魔王与长老之言说了。八戒道:“师兄,你左也夸机变,右也夸机变,费了多少变,经担尚在洞中待我。老实不如复上灵山,要了你的金箍棒,我的九齿钯,打入妖魔洞,取了真经担,一本老实账。”行者道:“迟了,迟了。他吃毕午饭,就要开包。待取了兵器,万一不肯与来,岂不误了大事。如今你可做过主意,守定包担,不要与他开看。若是他开时,凭你使个神通变化,待我到三昧长老家看他个光景来好。”
行者这机变心动,一个筋斗,直打到三昧长老家屋内,变了一个老鼠儿。只见一个烧火上灶的道人,正在屋内,口里说:“长老魔王洞中请去念经,甚么来由,与这妖怪往来。”道人咕咕哝哝,自言自语。行者听得,忙出屋外。又见那长老经堂内,悬着一匾,上写着“始燃”二字,乃是长老法号。傍壁上贴着一纸三昧词儿。行者看那词话道:
三昧三昧,岂无真伪。
始焉一爝,倏尔如彗。
乃道之贼,为身之累。
识得真如,绵绵常熄。
消长因缘,毋作烽燧。
不入嗔门,坦然无恚。
有时化焚,刚坚舍利。行者见了,熟念记在心中道:“这长老,原来是火心退了的。怪道与魔王一顿棍,打出瘤来,不急,还忍着痛,吃他午饭。我如今只得使机心去骗他。”乃一筋斗打到洞中,忙变了道人模样。长老见了问道:“你为何来?”行者道:“闻知大王留老师父吃饭,特来伺候。恐有经担,我道人挑去。”魔王谙(ān,音安)——熟悉。爝(jué,音爵)——古谓烧火把以拔除不详。见了道:“此是何人?”长老道:“此乃小僧家下道人。”魔王说:“你来的正好。我们吃了饭,看了经文,就着你挑回去。”道人答道:“不必看罢。闻知唐僧的徒弟要来取经担。若是开了,不便收拾。且待唐僧去后,再开看可也。”那狐妖听了,便疑惑起来,向魔王道:“这道人,小弟看他又是假的。我们不依他说,且开了担包看。”狐妖方要开担包,只见八戒舞着禅杖。直打入洞来。虎威魔王忙掣出大棍迎敌。他两个在洞外厮斗,道人便叫一声:“大王,经担我挑回去罢。免得抢去。”狐妖道:“你若是真长老的道人,你师父屋堂里有何光景?”行者道:“一个自家屋里,岂不知。我师父有两字‘始燃’道号匾,悬一纸三昧词话帖。”行者便念将出来。那三昧长老笑将起来说:“大王不必疑他。若是假变的,如方才毫毛变小僧,耳边且说不出;况他如今把词话熟背出来。”狐妖只得信真,叫道人好生小心挑到寺中藏了。行者即忙挑出经担,望山大路前走到唐僧处。唐僧见了行者挑着担子前来,不胜心喜。
却说八戒正与魔王打斗出洞,只见道人挑着经担,照大路前走,便知是行者神通。他无心恋斗,把禅杖放个空,一路烟飞走归来。唐僧见了,便叫收拾行路。行者问道:“师父,我去取经,你可念《光明》、《五龙》经卷么?”三藏道:“悟空,自你去后,我便念一卷《光明经》,那婆婆眼便说看的见。又诵了一卷《五龙经》,他便叫耳听得说。他感我恩,喜喜欢欢到山中寻他老汉子去了。”三藏正说,只见老婆子同着一个老汉,肩上挑着一条布袋米来进门。那老汉子向着三藏师徒倒身下拜,婆子也无数的磕头。说道:“圣僧老爷,我婆子耳聋眼瞎多年,今日何幸遇着老爷,诵经念咒,救好了他。老汉在山下籴斗米来度日,婆子寻来备说我知。这斗斋米,正好供献一顿素斋。”三藏道:“事出偶然,何劳赐斋。但请问,这八百里山路,小僧们走了几多里路,前边可有甚么歹人妖魔邪怪?”老汉听的,把眉一蹙道:“老爷不问,我也不敢说知。”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行者真可谓游戏三昧
和尚敬信经文,反不知妖怪。和尚只知银米布是好的,不知正是经文作福,才向施主人家哼得一两声,便受用十万矣。如今做官,做秀才的,那个不是经文换来,况和尚乎。不怪他,不怪他。
第二十二回
虎威狮吼寄家书凤管鸾箫排队伍
经问心兮心问经,两相辨问在冥冥。
心居五蕴原无相,经本三皈孰有形。
妖怪尽从心里变,老僧确守个中惺。
任他道路崎岖远,试看真经到处灵。
话说三藏诵得真经,把婆子聋瞽灵感复好,师徒收拾起身,却问老汉前途路径。老汉愁着眉道:“老爷你不知,我这婆子,眼原不瞎,耳也不聋。只因往年有几个经商过客,在我这茅屋歇足,老婆子多了一句嘴,惹了这场冤。若今日得遇圣僧救拔,若不说来,你恩德未报;若说了,又恐惹出事来。”老汉带说不说。三藏道:“老尊长,你便明说,莫要吞吞吐吐。我这几个徒弟,也都有些神通本事。便是有甚冤苦,也能替你分剖救解。”老汉道:“我这山自东至西,八百馀里。平坦处间有些村落人家。险峻处,多是强人窝聚,劫掳行商客旅。近来官府清廉,法度严肃。虽然盗贼稀少,只是山精兽怪,藏隐在洞谷,时常出没。他却不扰害居人,只要迷弄过往,三五中抽吃一两个儿。当时我婆子见几个客人,内中有两个标致俊雅的,他不忍,恐怕被妖精吃了伤生害命,便叫他小心防范。谁知正遇着妖怪变做同伴的行商,勾引那客人,恼我婆子多嘴。只吹了一口气在婆子脸上,眼睛便瞎,耳朵便聋。老汉如今说出,万一老爷中又有妖怪在内,我老汉多嘴也免不得了。只是婆子既救解好,料必没有妖怪。得知老爷们八百里山路,方走过百里多来,前途尚远,还要小心着意。”三藏听了,向行者道:“悟空,这却怎处?”行者笑道:“师父,徒弟们一个丑似一个。那妖精既要拣标致的吃,谁叫师父生的这般整齐,妖精必须要拣师父下顾。徒弟想当年来时,师父还是凡体。自从灵山下来,必须也有几分神通,难道没几分变化本事?何不把面貌变个丑陋的,那妖怪便不吃了。”三藏道:“悟空,你岂不知我本一志诚,求取真经,原从正念,不习那虚幻。这变化都是你们的机心。若遇正人,自是邪不能胜。”行者道:“师父,你怎见的邪不能胜正。”三藏道:“徒弟,只就这老婆婆被妖怪吹了一口气,便耳聋眼瞎起来;今日两卷真经,就好。盖因妖气邪,经文正,故此灵验。”八戒笑道:“师父说的有理。这经文不是医聋治瞎的药饵仙方,如何灵验到此?”按下师徒被老汉夫妇留吃斋饭,要赶路程。
且说虎威魔王,见八戒虚丢一杖飞星走了。他也不赶,回到洞中,问:“三昧长老经担那里去了。”狐妖忙答道:“长老的道人,挑去寺中收藏。”虎威魔王道:“事有可疑。我正与那丑和尚厮斗,见道人挑着担包,从大路东行。那丑和尚见了,便无心恋斗,飞走去了。看此事,莫不又是假道人设骗而去?”狐妖道:“贤兄疑的也是。如今差小妖一面到寺中探看道人,一面往前途看唐僧可有经担,自然得知情实。”魔王道:“便是唐僧的徒弟弄假,事已过去,探他何益。”狐妖道:“二位贤兄,你便忘了山南二位魔君夫人么?”虎威魔笑道:“贤弟不说,我真是忘了。”狮吼魔王道:“便忘三皈(guī,音归)——佛教语。指皈依佛、法、僧三宝。聋瞽(gǔ,音古)——瞽,眼瞎。指耳又聋、眼又瞎。了也罢,又说他怎么?”狐妖道:“近闻你这两个贤嫂与你隔越多年。你修你的道,他养他的神,法术甚精,变化更妙。若是唐僧不曾弄假,弃了两包经担前去,则亦罢休。若是弄假骗去,我劝二位贤兄修个旧好,写一封家报通问书,待小弟前去,说知与二位贤嫂,叫他设计擒拿唐僧师徒,也莫管他标致丑陋,一概蒸吃,煮吃,零碎嚼,囫囵吞。叫他灵山徒往,真经落空。”狐妖说了,魔王依言,唤两个小妖,一个寺中探看道人,一个前路探看唐僧。
两个俱探看了来说:“道人并未来挑经担。”“唐僧打点往前行。”虎威魔王听了,大怒道:“我看此事,倒也是狐弟多这一番事情,何苦与那唐僧们认真斗气。今看这情节,真也可恼。想我弟兄当年在此八百里莫耐山,也是有来历,不怕甚么强梁本事,变化神通的。只因狮吼老弟与我,招赘在山前鸾箫、凤管两个魔君娘子家,可怪他坐家招夫,受尽了他倚强仗势那些悍恶。没奈何,离了他处,到此山后,落得个眼前干净,肚里快活。今日狐弟既说出他近日修炼的神通本事,料能擒捉这几个取经丑和尚。如今说不得写一封通问家书,便差小妖同狐弟,去那山前达知两个娘子。叫他待唐僧路过此山,必须用心擒拿,或煮或蒸,等我们来享用,做个合欢筵席,伸了这一口仇气。”虎威魔说罢,就要写书。狮吼魔忙止住道:“我与贤兄原是难受两妇之气,挣脱担子出来。今又通信去惹他,万一他一纸来唤,那时进退触藩。看来唐僧师徒仇隙可忍,这宗帐目,只宜罢休。”狐妖听了,笑将起来,啐了一口道:“狮吼贤兄,忒也懦怯。大丈夫终久可躲得过这个门户,便是受他些懊燥,也非外人。忍一时,省半句,便过了日子。”虎威魔笑道:“贤弟,你不知。却也有些琐碎。我为这个魔君,被他手下小妖编我两句口号,甚是可怪。”狐妖道:“编的口号何说?”魔王道:“那小妖们背地里说我:
夫宜唱,妇当随,可笑魔王号虎威。
面孔大,腰十围,见了魔君不敢违。”狐妖听了笑道:“贤兄,你有这般事情。”狮吼魔也笑道:“贤弟,我不敢瞒。也被这小妖们编有几个儿。”狐妖道:“也说与小弟一听。”狮吼魔含着笑面,说道:
“夫与妻,百年守。相亲相爱当如友。
我魔王,偏妆丑,空向人前说狮吼。”
三个妖魔说一回,笑一回,只得写了一纸书信,差小妖跟着狐妖从岭头转路,往山前来。却说这山岭,崎岖险峻。往来都是那没行囊的客商,攀藤附葛行走。岭中有个小庙儿与人歇力。只有一个哑道人在里边看守。这道人因何口哑?只因指引行人路径,被妖魔邪气喷哑。这日正坐庙中,忽然庙外比丘僧与灵虚子走入来,问他过岭路径,道人那里说得出。比丘僧见了,合掌念了一声梵语,便把数珠儿在项下取下捏着。那道人见了数珠,把手一摸道:“老师父,这数珠是菩提子,该一百单八颗,如何只八十八颗?”灵虚子见他开口说话,乃问道:“道人,我方才问你路径,如何推聋装哑;这时却又问我师父的数珠子?”道人不觉的喜笑起来道:“二位师父,却也有些大缘法。我小道日前有个过往客人,在此问路。我便指引他说:“从险处不险,只苦了你些心力。那客人恼我说诨话,把我喝了一声,便不能开言。今日不知见了师父数珠,便说的话。也是小道难星退了。”比丘僧笑而不言,捏着菩提子只是念佛。两个坐在庙中,道人烧出一盏茶汤,两个吃了。比丘乃向灵虚子道:“唐僧料从大道前行,虽说山路迂远,他师徒自是坦然过这一程。我与师兄,且在这庙中歇足,再往前去。”灵虚子道:“师兄,既是此山通路处乃平坦大道,客人过往,又何须历此。便是我等空身,只为防范唐僧们恐他抄循小路过此,有碍经文。方才道人说客人喝了一声,便哑了,口不能言。必定有个缘故,师兄可审问他个来历。”比丘僧依言,乃向道人问道:“此山叫作甚山,经过有多少程途,山中可有甚妖魔贼盗么?”道人答道:“师父,我弟子本不敢指说,但你数珠儿救好我哑,料必是神僧。我这山叫做莫耐山,东西八百匀馀里。山岭上人稀,妖魔少。倒是大路上,近日有几个魔王吃人。我日前指引那客人路径,本是好心,不知怎反招他怪。今日指引二位师父,切莫见怪。”比丘僧道:“指引迷途,乃是莫大方便。怪你的,定然是怪。我方才见你口哑,问了一个方便菩提,正叹你我均是父母生身,可怜你独受哑口,只一点慈悲,称道梵音,不匡你的灾难解脱。以后道人还是指引迷途,自有方便功果。”
比丘说罢,乃叫灵虚子飞空,看唐僧师徒从那条路上行走。灵虚子依言,出了庙门,摇身一变,变了一个灵鹊,一翅从大路上看来,只见唐僧师徒坦然在路前行。却又一翅,复回庙来。只见狐妖变了一个行路客人,跟着一个小汉子,手里持着一封书信,口内咕咕哝哝说道:“唐僧师徒,从大路前行,迂远百五十里。我们走抄小路去罢。”灵虚子听得他说“唐僧”二字,料有甚情节。乃一翅飞下,把小妖手中书信一嘴叼去。那小妖忙了,便向狐妖道:“书被鹊叼,必有古怪。”狐妖道:“甚么古怪,料必是走露消息,那唐僧师徒弄甚手段。你看那鹊叼书,飞向何方去了?”小妖道:“尚在前树林枝上。”狐妖一望,果见树林枝上一个喜鹊,把那书信,一口撕开。那里知是灵虚子拆书观看,想道:“原来是这个情由。”乃一翅飞起,直到庙来。复了原身,把书呈与比丘僧,看了道:“原来山前有两个鸾箫、凤管妖魔,好生利害。想这虎威、狮吼二魔,不能抵敌孙行者与猪八戒、沙僧,故此写信前来求魔君帮助。万一唐僧师徒被他擒捉,这真经叫谁担去?且把他信焚毁了,叫他不得通知。”灵虚子道:“师兄,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莫烧毁他信,原还与他寄去。只是我等仰仗如来,且看唐僧师徒作何计较,过此莫耐八百里山。他如有本事,过去便罢;如是不能,那时我等再作计较。”两个计议了,却敲动木鱼,在庙中功课。
却说狐妖看见树林枝上喜鹊撕书,他也摇身一变,变个鹞雁,飞来啄鹊。不匡灵虚子到庙复了原身,狐妖一翅飞来,只听得木鱼声响,他的心神便乱。那邪氛怪气,顷刻退了十里。仍复了原形,走入洞来,备细说与虎威二魔。这小妖在路守了半晌,见狐妖不知何处,书信落空。哭哭啼啼,怕魔王嗔责。比丘僧听得山岭上人啼,探知情节,乃把书信还了小妖道:“我出家人,不没了人书信,却也不容人通同挠阻真经。今仍还你这书,你可持回付与那妖魔,叫他安心守分,莫要再去算害唐僧。”小妖得了书,那里敢前去,只得复回洞来,缴上虎威魔王。魔王益加大怒道:“这僧道总是唐僧一起,好生惫懒。如今一不做、二不休,难道我们的神通,不如几个取经长老。说不得亲去山前,相会两个魔君。一则看他近日修炼的本事,一则报那仇僧之恨。”狮吼魔笑道:“万一唐僧师徒神通,把魔君败了,如之奈何?”虎威笑道:“小弟正要使他个鹬蚌相持,渔人获利。魔君若败,我等方好逞威。”两魔计议了,却叫狐妖同行。狐妖辞道:“小弟原意来投二兄,只为报那取经僧使弄法术愚我。到如今仇恨未报,反使二兄生恼。本当奉陪贤嫂处与二兄和好反目之嫌,以报那师徒之恨,不意他师徒到处似有灵神护送。往往前遇两个僧道敲动木鱼,我便心神散乱。我闻事不过三,已经那木鱼声逼两次,再若逼来,恐遭荡涤。小弟只得辞回,原归山洞,拜那脱凡长老。若得转生人道,得自持木鱼课诵,脱却尘凡,幸矣。二位前去,那唐僧可计较则计较;如不可,放他去罢。”狐妖说罢,别了二魔而去。这二魔只是忿忿恨唐僧师徒,带领小妖,从岭头变作行客前来。
却说这莫耐山八百馀里,东三百里。当年唐僧西游时,却是大鹏魔王在这山中占据。后被行者破散,遗了两个小妖,一个叫做凤管,一个叫做鸾箫。他两个日久成了精气,幻化做二美妇。凤管招赘了虎威魔,鸾箫招赘了狮吼魔。这两魔神通本事,不如两妖。这两妖强悍,又恃本事多能。两魔受气,无奈乃离却两妖,到岭头西处为巢。这两妖聚了几个小妖,专在山间迷那过往行客。他却与虎威二魔心性不同,二魔专吞吃标致过客,这两妖专吞吃丑陋行商。年深日久,两魔外去,他受了日精月华,却又与山后一座道院隐士,名唤陆地仙,讲炼些服食丹经。这两妖遂神通变化多般,只是妖氛未绝,终是占据山洞吃人。他两个自称凤管娘子、鸾箫夫人,又号为妈妈帐。手下小妖,倒也有数十个。这日,春气融和,山色晴朗。两妖叫帐下小妖排起队伍,前往道院,相会陆地仙一行。众妖听令,遂排起队伍,排列清道。这两妖坐在两乘花藤轿儿上,雄赳赳的气像。正才转过一座山头,只看见前面尘灰起处,一簇人马到来。凤管娘子远远看见,叫小妖探看。小妖报道:“是两位魔王归来。”凤管娘子听得,乃对鸾箫夫人道:“这两魔外出日久,闻他在山后安乐,吃尽了美貌男子,标致人儿,誓不回还。今日归来,必有缘故。我与你把这妈妈帐挑开,形容变改,叫小妖只说是妈妈帐老魔君,看他怎生相待。若是礼貌不周,便与他斗一阵输赢。”鸾箫夫人依言,摇身一变,变了个七八十岁老婆子,坐在轿上。凤管娘子也变一个六七十岁丑妇人,随在后边。却说虎威与狮吼魔王变作行商,走了百十里山岭。两魔计议,只见虎威魔道:“我等离了凤管、鸾箫多年,闻他近日势焰高涨。我们若是这等凄凄凉凉,变作行商归去,他只道我与你落魄归来。不是受他卑贱,便是被他鄙辱。我欲大张个声势,使他敬畏。那时他方听我们调度。”狮吼魔听了道:“有理,有理。”两魔毕竟如何大张声势,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二魔原无心算计唐僧,只为狐妖撺哄,以致费手脚惹气。后狐妖依旧撇去,二魔着甚来由?
妖魔要降老婆,却借和尚势,凤管、鸾箫排下队伍,任你虎威狮吼也不出得他手中,况世人乎。一笑。
第二十三回
陆地仙拂尘解斗唐长老奉旨封经
却说虎威魔与狮吼魔计议定了,乃叫众小妖各排个阵势。他两个变的容貌整齐。把小妖变两匹金鞍白马,采些树枝花叶,附的旌旗簇拥。虎威魔似个白面郎君,狮吼魔如龙阳汉子。两魔正行了多路,只见前途鼓乐响来,一簇人马拥至。虎威魔忙叫小妖探听。小妖走近前问:“是那里来的人马?可是山前的凤鸾二位魔君,或是过往的上司官从与出行的将军战马?”小妖答道:“不是,不是。俱不是。却有个口号儿,念你去猜。”乃念道:
“曾是夫人旧寨,两行娘子营军。如今改了老魔君,妈妈帐休来盘问。”
小妖听了这几句口号,那里明白,乃记了回复两魔。两魔心疑,又问小妖:“你可曾看见队里有何人在内?”小妖道:“里边只见两乘花藤大轿,内坐着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子。”两魔听了道:“想我当年离了两妇出门,不曾过了三年五载,怎么两个妖妖娆娆凤管、鸾箫,少年窈窕的,怎换了两个老婆子?况原前不闻有甚老魔君妈妈帐,却是谁人的号?小妖们探信不的,模模糊糊说几句哑谜口号,叫我们疑猜。思量寻个地方,村落人家讨个来历实信,却又都是被我们禁忌他不许指路途,说事迹的。如今只得且停住阵势,看他如何前来。”
却说妈妈帐两妖见是两魔归来,却何故又停住阵势,不肯上前。乃另叫小妖探听。小妖走近前来一看,那里是虎威、狮吼两魔,却乃两个青年俊俏汉子。便问道:“阵内大王是那里来的?”阵上小妖道:“是山后来的。”小妖道:“大王名姓何称?”阵妖道:“我们也有个口号,念与你去猜。”乃念道:
“昔日虎威没势,当年狮吼远藏。修成白面转龙阳,看那婆婆不上。”小妖听了口号,记回念与两妖。两妖听得大怒起来,叫小妖:“排开队伍,待我上前。叫那对面阵内是何处来的魔头,出来打话。”小妖听令,排开队伍。这两妖掀起轿帘叫道:“对面阵内,何处魔头,出来打说。”只见两魔骑着金鞍白马,拥出阵前。见了两妖,大笑起来,说道:
“当年凤管与鸾箫,娇媚须知压二乔。
今日容颜何处去,空留强悍老丰标。”凤管、鸾箫两妖听了,便大怒起来。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