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红楼梦 - 第 8 页/共 12 页
话分两头,再表宝玉,次日一早起来,便教仙女们引路,到绛珠宫来,走进里面,黛玉正在房内梳洗才毕。晴雯、金钏见了,便说道:“姑娘,宝二爷来了。”黛玉听见,便出来相见让坐,金钏送上茶来。宝玉道:“香菱姐姐,也在这里住呢,我特来给他请安来的,怎么没见么?”晴雯道:“姑娘在这左边屋里住,香菱姑娘在这右边屋里住。才刚儿起来,还没梳洗完呢。二爷,请坐一坐,他就出来了。”宝玉向黛玉道:“妹妹,我上午到地府里去,见了姑爹、姑妈,听见说有书子来给妹妹的。”黛玉因教晴雯“把书子找出来,拿给二爷瞧瞧”。不一时,晴雯取了书来,递与宝玉。宝玉打开看了一遍道:“姑爹现已升了十殿王了,还得几年才能转升相会呢。”黛玉道:“可不是,原指望该升转天曹的,不期又升了十殿王了,这又要还得好几年呢。”
宝玉因见书子外,尚有一封书子,上写着“颦卿妹妹玉展“,打开看时,却是宝钗的五言排律。宝玉看了点头道:“宝姐姐是几时有书来给妹妹的么?”黛玉道:“多谢宝姐姐寄了书来,是那年除夕。次日元旦,我父亲的书来,也是那一天,故此放在一处的。他才拿我父亲的书子来给你看,故此一起都拿来了。”宝玉道:“宝姐姐这诗把咱们头里的事,都说透了。我今儿有句话,谅想妹妹也不能怪我的。自古说:‘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这是万古不磨之论。我因这话,便悟到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所以贤者动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遂不觉过情,以致缠绵颠倒,入于魂梦,不能醒悟。可见庄周之栩栩梦为蝴蝶,尚不能如太上之忘情,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也。这‘情’的一字,原是不可少的,也是不能免的。那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之时,便是个情,不现定指那儿女私情,才为情呢。故此这里的对联上说的好,‘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又说‘孽海情天’。故此小蓉大奶奶是这里的第一情人,掌管‘痴情司’事。世人都被痴情束缚,故跳不出孽海情天。妹妹已是到此多年了,况本性聪明,胜我十倍,应该久已悟彻了。太上忘情,一时虽巴结不上,然而太过犹如不及,故中庸之道庶乎可矣。咱们头里被痴情束缚,自罹于咎,倒是这里的对联说得好,他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到了今儿,方才如梦初醒,翻悔从前,正所谓‘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了,然而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会子咱们姊妹神交聚首,世外逍遥,天长地久,翻觉人世之百年短促,何况,尚且不能如愿呢么?”黛玉点头道:“自来浓不如淡,淡之意味深远,只因世人都错认谈不如浓,不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自然之理。所以宝姐姐与人不同,他见识高超,你看他凡事皆处于淡而不及浓,故此人都错认了他固执,仔细想起来,怎不令人佩服他呢!”宝玉因又把会袭人,寄宝钗扇子的事,告诉了黛玉一遍。黛玉道:“这等宝姐姐到这里来,还得三十多年呢!”宝玉道:“这三十年内,还有好些人要来呢。至快是四妹妹,不过两三年就要来了。”
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从屋里出来道:“宝二爷,好早啊!”宝玉道:“我特来给姐姐请安来的。”香菱笑道:“那可不敢当。我昨儿听见说,宝二爷同柳二爷在路上救了你薛大哥。宝二爷,你可见了你薛大哥没有呢?”宝玉道:“那会子,薛大哥已吓得不省人事了,及自他醒了的时候,咱们都去了好远了。”香菱道:“我只惦记着我那孩子,不知怎么样了?”宝玉道:“姐姐放心,你家孝哥很好。他和我们桂儿都是同年的,现今都在我们家里念书。先生便是舍弟环老三,他是归班的进士呢。明儿孝哥都有科甲的功名,姐姐你不用忧虑的。”说着,只见警幻仙姑那边有人来请。于是,五人一起出来。
宝玉道:“我记得绛珠仙草在这里呢!”晴雯指着院中的白石花栏道:“这不是么!”宝玉等遂走至花栏边来看时,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宝玉走至跟前,却见那仙草婀娜摇摆不休,就像见了故人的一般。因想起从前到此处时,还有人怪他偷觑仙草呢,不觉心下叹息一番。然后大家同到警幻宫来,只见甄士隐、贾雨村、湘莲、尤三姐、迎春、凤姐、鸳鸯、尤二姐、可卿、瑞珠早已到了,都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
原来这日是警幻仙姑特备了几席酒筵,款待甄士隐、贾雨村,并与湘莲、宝玉接风。于是,上边摆了两席,请士隐、雨村、湘莲、宝玉四人分左右坐了;下边四席相陪,头一席是迎春、黛玉、香菱、鸳鸯,二席是凤姐、尤三姐、可卿、晴雯,三席是妙玉、尤二姐、金钏、瑞珠,四席是钟情大士、痴梦仙姑、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与警幻主人。大家坐定,只见席上摆列的都是交梨火枣,仙李蟠桃、龙肝凤髓、麟脯鸾胶之类,仙女们斟上千红一窟酒来,又有十二众仙女执着凤箫象管、锦瑟鸾笙上来,奏乐侑酒。
警幻仙姑道:“十年之前,神瑛侍者初到此间,适值新谱成《红楼梦》曲一套,曾经当筵演奏,不知可还记得否?”宝玉道:“我只记得出口是‘开辟鸿’一句,那其余全然不知道了。惟有记得音律节奏是妙极了的,正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呢!”警幻仙姑道:“昨儿新近又谱了《红楼梦余音》曲一套,只是巴人下里之词,并非白雪阳春之曲。今日无以侑觞,敢借此以博甄、贾二位老先生并二位芙蓉城主一笑。但恐新曲字句难明,先呈底谱共观,庶便指顾。”因命仙女们每席先呈上一本底谱,然后众仙女当筵奏乐,歌声嘹亮,真有遏云绕梁之音。宝玉与湘莲一席,二人揭开底谱同观,只见上面写着道:《红楼梦余音》曲。
【仙吕·点绛唇】 何事情天,古今不变。伊谁遣,万载千年,直恁地束缚人如绢。
【混江龙】 试看这红楼梦演,珠围翠绕总堪怜。镇日价,痴男缱绻,怨女缠绵,从来意重没世心坚。只道是三生有幸,那里晓一旦无缘。因此上心迷肺腑,智失疯颠。真教那金锁空偕连理梦。那知这绛珠久赋断肠篇。说什么,长垂玉箸,报答那甘露恩涓。悲绣户,愁眉枉黛,病潇湘泪眼空穿。葬花人心惜桃花落片,埋忧女魂悲弩箭离弦。咄咄手书空,不向那儒书究理;默默心解脱,竟来将内典参禅。昏迷时遇明师圆通妙解,透彻处逢良友道悟玄诠。说什么,脱拘牵咸通鬼趣;喜的是,解束缚同证天仙。翻笑煞小儿女痴迷。曩日全仗着大道力悔悟从前。今日里点头顽石主蓉城,会当年红心弱草还仙院。割断了尘缘障碍,从今后潇洒情天。
湘莲道:“这都是说的宝兄弟与潇湘妃子的话呢!”宝玉点头道:“柳二哥,你且听他唱。”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油葫芦】 说什么尤物移人蓦地牵,平白地结朱陈两姓联,又谁知浮言错认误婵娟。因此上扯碎了同心券,猛然间血溅了鸳鸯剑。这一个先归了离恨天,那一个倒做了世外仙。到头来,无意中刚趁了心中愿,笑煞那再世结姻缘。
宝玉道:“这是说的柳二哥和尤三姐姐的故事了。”湘莲道:“你才说我的,怎么这会子你又这么着,不用说话,听他唱的好。”因又看底下的是:
【天下乐】 春满宫闱,可也早占先。年也波年不长圆,返云霄,先离了日月边。惟有那探春风三妹妍,性聪明,闺阁贤,到如今宦途中适良人,福寿全。
那边席上,迎春看到这里,便向黛玉道:“你看这可是说的元妃姐姐同三妹妹么?”黛玉道:“可不是呢。”因又听他底下唱道是:
【哪吒令】 坐香闺幽闲少言,手芸编简编。嫁豺狼可怜甚奇缘孽缘,又何堪苦煎把身捐命捐。本待要叹人间称屈冤,又谁知有天道能消怨,早只见刀斩了恶兽施严谴。
迎春听到此处,早已扑簌簌掉下泪来。黛玉道:“孙姐夫报应料已不远。二姐姐,你也不必伤心了。”香菱道:“天道循环,自是不爽的。这枝曲子上,就说的好。”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鹊踏枝】 只为怪三春快着鞭,因此上叹驹隙韶光浅。参古佛悟道人间,把天花一笑先拈。槛外人招邀非远,事功成尸解登仙。
黛玉道:“这是四妹妹了,不知几时才事功成呢?”迎春道:“听见说也不过一两年就要来了。”因大家又听他唱底下的,道是:
【幺篇】 细数有情人第一先,可意女人娇艳。更有个运蹇英莲,恰似他诗稿频添,生憎那画梁双燕,说什么薄命堪怜。
迎春道:“这是小蓉大奶奶同香菱姐姐了。”香菱点头。因细看底下的,见是:
【寄生草】 独不施脂粉轻盈姊妹翩,香闺针黹拈绒线,纱窗笔砚拈诗柬,珠帘卷处拈花片。喜的是,佳儿佳妇两和偕,享受了五花官诰荣非浅。
香菱道:“这又是珠大嫂子姊妹三个了。”只听他又唱底下的,道是:
【幺篇】 冰雪聪明净风流窈窕,偏心酸泼醋人犹羡,心藏棘辣人皆怨,心伤气苦人难劝。堪叹是英姿出众,总成空。到如今,芙蓉城里重相见。
黛玉道:“这是琏二嫂子了。”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幺篇】 侍妾心肠好,娇娃巧性贤,平安保得芙蓉面,鱼车嫁得东床倩,鸾胶续得贤家眷。可知他,两下里富贵正绵长,荣华受享方无限。
黛玉道:“这又是平儿姐姐和巧姑娘了。倒是他们倒好呢。”迎春道:“平儿姐姐原是好的,这也不枉他为人一番了。”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幺篇】 人世娇多少,殊难数淑媛。有一个青灯课子儿称善,有一个青编粉指儿夫显,有一个青莲女士闺中彦。大都来富贵喜长存,一个个相夫教子登金殿。
迎春道:“这又是说谁呢?”香菱道:“一个是史大妹妹,一个是琴妹妹。那一个倒不知道是说谁呢?”黛玉道:“那一个是邢姐姐。”大家说:“不错。”因又看底下的,见是:
【幺篇】 迟早来仙境,同归离恨天。一个捐生殉主由来鲜,一个轻生从井冤难辩,一个偷生恨把金吞咽。到如今芙蓉女已聚蓉城,又何须悔不当初便。
香菱道:“这是鸳鸯姐姐和金钏姐姐、尤二姐姐、晴雯姐姐他们四个人了。”因听他又唱底下的,道是:
【幺篇】 艳丽温柔女,情多缔好缘。一个相思女遗帕多留恋,一个画蔷女局外人忘倦,一个黄冠女抱恨抛经卷。须知道钟情原只为情多,到如今多情遂了多情愿。
迎春道:“这几个又是谁呢?”黛玉、香菱都道:“这可不知道是谁了,我们且听他唱底下的罢,明儿闲了再细看就是了。“因看那底下的道:
【赚煞尾】 秋满蔚蓝天,春冷蘅芜院,他自把抱负才猷大展。试看那兰桂齐芳官爵显,一椿椿富贵频添胜当年。可晓得,天上人间增巨典,看红楼梦浅,为红楼事变。愿只愿,普天下有情人,早去证情天。
当下新曲奏完。甄士隐、贾雨村道:“目览妙文,耳聆雅奏,何快如之。此曲前后包括无遗,抑且沉著痛快,足见仙姑大才,真补天手也。佩服!佩服!”于是席散,各自告辞回去。
到了次日,士隐、雨村和湘莲、宝玉先到赤霞官去看了一看,又到绛珠宫来看看仙草,领略了一番芙蓉城中各处的景致。这日却是湘莲、宝玉二人,在花满红城殿上,备了六席酒筵,请士隐、雨村坐了上首,中间面南一席;其上首面西一席,是警幻仙姑、钟情大士、痴梦仙姑、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坐了;上首面东一席,是迎春、黛玉、香菱、尤三姐;面西下首一席,是妙玉、凤姐、鸳鸯、尤二姐;面东下首一席,是秦可卿、晴雯、金钏、瑞珠;那下首中间向北一席,是湘莲、宝玉相陪。
席上黛玉、香菱说起昨儿曲中,有相思女、画蔷女、黄冠女这三个人,都不知道是谁的话来。宝玉道:“那是小红、椿龄、鹤仙三人。”黛玉道:“小红我认得的,那两个是什么人呢?”宝玉道:“画蔷女椿龄是女戏子,黄冠女鹤仙是小女道士。”迎春道:“你怎么倒都知道么?”宝玉笑道:“怎么不知道呢,这三个人现都是我们的侄媳妇呢。这小红配了贾芸,椿龄配了贾蔷,鹤仙配了贾芹了。”甄士隐道:“这三人内中有许多原委,宝玉兄谅想都知道的了。”宝玉道:“我原也不知道的。这都是蒙我们师父,指示我们世间一切因缘,故于过去未来之事,都略知一二。”警幻仙姑道:“神瑛侍者生有宿慧,故得道最早,与他人不同的。”宝玉道:“柳二哥他得道在我之前,要算是前辈呢。有多少事,都是柳二哥指教我的呢。昨儿蒙仙姑赐教仙乐,令我辈俗耳一清。今日无以为欢,柳二哥出席当筵舞剑一回,以博二位老仙长与仙姑们一笑,何如?“众人都道:“好的很。”
于是,湘莲出席,脱了长衣,拔出鸳鸯剑来,先走了两个架式,便盘旋舞将起来,只听飕飕风响,渐渐舞紧了,便只见一团白光罩住,全然不见人影。大家正在喝采,湘莲忽然收住宝剑,只见面色依然,气息如旧。士隐、雨村道:“原来柳二兄竟是剑仙之流么,请将此鸳鸯剑作永镇芙蓉城之宝,庶不负此宝剑,亦不负此蓉城也。”宝玉道:“既观妙舞,请各浮大白。”于是,仙女们献上巨觞,大家又痛饮了一回,然后吃饭,饭毕漱口撤席,又坐了一会,方才各自散了。次日士隐、雨村二人便告辞去了。要知下文如何,请看后卷便见。
●第三十一回 贾宝玉解衬衣慰婢 孙绍祖拔佩刀杀人
话说柳湘莲、贾宝玉到了芙蓉城中,为芙蓉城主,每日与警幻仙姑、妙玉、迎春、黛玉等众人或是谈道,或是谈心,或是作诗下棋,或是看花饮酒,或是煮茗焚香,或是看书舞剑,真是无拘无束自在逍遥的了。
一日,宝玉到绛珠宫来,适值黛玉、香菱都到警幻宫中与妙玉闲话去了,金钏儿跟了去了,只有晴雯在家。宝玉走到里面坐下,晴雯倒上茶来道:“林姑娘和香菱姑娘都到警幻宫里去了。”宝玉道:“去了多大会儿了?”晴雯道:“去了好一会儿了,只怕也该回来了呢。二爷,请坐会子罢。”宝玉道:“我也没什么事,在家里也是白坐着没趣儿,不如到这儿来坐坐的。”
晴雯道:“二爷近来怎都不像从前了么?”宝玉道:“我没改什么样儿啊,怎么都不像从前了呢?想是黑瘦了不成?”晴雯道:“不是说你脸上不像头里,是说你说话儿、心里不像心里了。”宝玉道:“怎么就不像头里呢?”晴雯道:“头里二爷和林姑娘何等的亲热,时刻都不肯相离。那会子说林姑娘要家去了,二爷就吓疯了。后来林姑娘死了,二爷就出了家了。怎么前儿二爷到了这里来,见了林姑娘总这么淡淡儿的,比着头里那么亲热的样儿,就很差多着了呢!林姑娘也不像头里,也是那么淡淡儿的了。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这也没什么说的。自从头里到了今儿,这个‘情’字原还没有一点儿更改的。我们那从前都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只想着我们姊妹们长在一块儿,要这些姊妹们眼看着我死了,还化成了灰,再化了烟给风一吹就散了才好,总为的是怕见那生离死别的缘故。哪里知道世人痴愚,谁能得够这么样么?怕见生离死别,偏偏儿的生离死别就不一而足,因此上才因痛而悔,因悔而悟。这会子做了芙蓉城主,原是想不到的。到了这里,不但是林姑娘一个人,就连大姐姐、二姐姐、凤姐姐、鸳鸯姐姐和你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并且是天长地久,永没有生离死别的时候了。从前怕的是生离死别,偏偏儿的免不得的是生离死别;这会子经历了一番过来,不怕那生离死别了,倒又永没了生离死别了。细想起来,可不是淡淡儿的倒好,又何必尽着痴迷呢?况且,这个‘情’是总在的,又谁还不知道呢?总之情多情浓倒反无益,还不如情淡情长的好。”晴雯道:“既是这会子胜似头里,这情义就该比头里还重些才是呢!”宝玉笑道:“这情虽淡,却比头里的情原还重呢!我说了这些话,你总还不懂。你且过来,我给你看就是了。”
晴雯走了过来,宝玉拉他坐在手下,便在自己身上解开荷包,教他去看。晴雯看时,只见里面还装着他从前咬下的两根指甲在内,不觉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道:“你又何必这么样呢!”因又掀起身上衣服来,给他看时,只见贴里还穿着是晴雯当日脱下来贴身的旧红绫小袄儿呢!晴雯擦着眼泪道:“这是多谢二爷,原不忘我的,情义是天高地厚的了。只是教我怎么补报二爷呢?”宝玉道:“你这也就是可见那情多情浓不如情淡情长的好了么!”
正说着,只见黛玉、香菱、金钏都回来了,大家相见坐下。黛玉道:“你们两个又说什么梯已话儿呢?”宝玉道:“我来了没多大会儿,他说你们去了好半天了,也该回来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因白坐着就说些没要紧的闲话儿。你们到警幻宫中是做什么去的呢?”香菱道:“我们到那里去,是和妙师父谈诗去的。”宝玉道:“好啊!我们在这里横竖没什么事,很该起个诗社才好呢。”黛玉道:“要起诗社,就是人太少了些。明儿等四妹妹来了,那就好了。”宝玉道:“四妹妹原本就不大作诗,他近来是全然不讲此道了。我们这里现在有几个人?且数数看。”香菱道:“前儿做绛珠仙草的诗,是连元妃娘娘、警幻仙姑只得五个人呢!那天子二姐姐他又没做,越发觉得人少了。”宝玉忙道:“我没见过这诗,你这里有底子么?”黛玉便取出五人的诗草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看了一遍道:“警幻仙姑的诗,我还没看见过呢!这诗首首都好,题目又新,少不得明儿我先要补和一首,然后再讲起社的话。”香菱道:“明儿起社还要算二姐姐一个人,那不就有了七个人,也不算过少了。”宝玉道:“就是这么说,我明儿先补和了仙草诗来请教罢。”话分两头,暂将芙蓉城事按下不题。
再说那孙绍祖自从迎春死后,并没续弦。只因人家听见他娶了荣府的姑娘尚然糟蹋死了,谁肯把女儿给他续弦?因此终日在外闲游浪荡,便常在锦香院里往来,与云儿宿歇。那锦香院自多姑娘去后,又来了个吴姑娘。这吴姑娘原来就是晴雯姑表之嫂吴贵儿媳妇,其淫浪更在多姑娘之上。那孙绍祖见了十分合意,便常来合他住夜。不期那长安府的舅子李衙内因妻丑陋,也长来锦香院里,与云儿十分相好。后来见了吴姑娘,更加喜悦,要便在院里一住十天半月。孙绍祖又没有李衙内花的钱多,故此常时到了锦香院总值李衙内在内,便不许吴家的过来。这日,孙绍祖又来到了锦香院里,人回李衙内在内。孙绍祖道:“我来了几回,总没见吴姑娘,你叫他过来,我和他说句话儿。”这里人便过去对吴家的说了,那李衙内听见,便问:“是谁?”吴家的道:“是孙绍祖大爷,来了几回了,我过去说句话儿就来。”李衙内道:“你理他,是什么东西呢?我不许你过去。”便一把把吴家的拖下了。
这孙绍祖等了半日,不见吴家的过来,气忿不过,又听得那边豁拳喝酒之声不绝,便一头闯将过去看时,只见吴家的与李衙内两个正在那里豁拳喝酒呢。孙绍祖便向着吴家的道:“我叫你过去说话,你为什么都不过去呢?”那吴家的便忙站起身来,李衙内便一把拉住吴家的坐下,道:“他是什么东西,好大胆,到这儿来混闹吗?趁早给我滚开罢!”孙绍祖大怒道:“瞎了眼的忘八蛋!我糙你家祖宗。”李衙内也大怒道:“好大胆的王八崽子!我们的人呢,快拴了这野黄子,带到衙门里去问他。”孙绍祖道:“瞎了眼的忘八蛋,你吓唬谁?”因上前便一把拖了吴家的起来。
李衙内见了,便顺手拿起席上酒壶,照孙绍祖劈头打来,道:“我打你这王八崽子。”孙绍祖忙把头一闪,却打在右边肩头上,那酒淋了一身,前面衣袖都湿了。孙绍祖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面骂道:“好大胆的忘八蛋,了不得了。“一面在身上拔出解手刀子,上前一步,照李衙内劈面扎来,道:“我就捅了你这王八崽子了。”李衙内已经醉了,刚站起身子,见孙绍祖刀来,把头一侧,一刀正扎在左边太阳穴上。李衙内“哎哟”了一声,便跌在椅上,鲜血迸流。孙绍祖再复一刀,正扎中李衙内胸膛,早血流不止,登时死了。李衙内有跟随的三个家人,上来见李衙内已死了,便齐奔孙绍祖来。有一个手脚利便些的,便一脚先踢掉了孙绍祖手中刀子。三个人上前,便揪住了孙绍祖,拿绳子来捆他。孙绍祖道:“这忘八蛋,他诈死呢!便是死了,也没什么要紧。咱们不怕,谁还走了不成!”
那三个家人,不由分说,便拿绳子把他手脚都捆了。锦香院里,已先有人到长安府里去报信去了。不一时,长安府里下来了三四个人,写了呈子,拖了孙绍祖一起到都察院来喊冤。
大周姑爷这日尚未下衙门,听见是孙绍祖的事,即时升堂。先带原禀上来,这李衙内的家人便上来磕头,道:“小的叫李正,这死了的是小的的主人叫李衙内。今日在锦香院娼家喝酒,突有孙绍祖妒奸闯入,辱骂小的的主人,小的的主人也骂了他,他就逞凶拔出身上刀子来,把小的的主人戮死了。小的们把孙绍祖登时捆了,夺去刀子,现在大人案下,求伸冤作主。”周姑爷便叫带孙绍祖上来。这孙绍祖知道都察院里有探春的姑爷,原是两连襟呢,或者看情,可以避重就轻也不可知。便上来跪下道:“这李衙内是长安府的舅子,他倚势作威害民不浅。今日在娼家饮酒,官吏宿娼律有明条,职员因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他拒捕,先拿酒壶打了职员,把衣服都污了可证。职员一时气愤,就拿酒碗砸他,不期打中他太阳,就血流不止死了。”周姑爷把惊堂一拍,道:“你是什么职员,职员都去混杀人的么?先打他的嘴。”左右站班人役上来,先把孙绍祖拖过掌责二十。周姑爷道:“现有凶器,是刀子扎死的,怎么说是酒碗砸死的呢?”孙绍祖碰头道:“实是酒碗砸的,那刀子是他捆起小的来,在小的身上拔了去,图赖小的的。”周姑爷“哼”了一声,吩咐发交刑部监禁。即委邢部司员带领仵作人等,前往检验明确,再行讯究。
贾兰在刑部听得此信,便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人等,随即到了锦香院来,将李衙内尸首检验明确。忤作喝报:“验得左太阳穴有紫色刀伤,深一寸五分,皮破、骨伤、血出;胸膛有紫色刀伤,深一寸八分,皮破、骨断、血出。”当即填写尸格,禀覆都察院衙门。
贾兰下了衙门,回到荣府,见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下了衙门,才刚回来。贾兰道:“今儿都察院三姑爹衙门里,饬委刑部司员检验李衙内尸首,我听见这凶手就是孙绍祖,在都察院衙门里犹称职员,三姑爹就喝住了他,先已掌责了二十了。我就忙同了一位主事带领仵作前去验明,已经禀报过了。这是明儿总定了抵偿的了。”贾政道:“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呢?“贾兰道:“这李衙内在娼家喝酒,孙绍祖妒奸进去吵闹。李衙内怒将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便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扎了李衙内太阳穴同胸膛两处,重伤血流不止,登时死了的。”贾政道:“孙绍祖这东西,平日也太凶横了。此时还是在这凶横上头了结,可谓恶贯满盈了。”王夫人道:“可怜迎丫头,就白被他家糟蹋死了,这会子也算是现报了。”贾兰道:“二姑妈此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暝目了。”贾政道:“你明儿还在都察院打听打听,看是怎么审拟了?”贾兰答应下去,不题。
再说周姑爷下了衙门,回到家中,便把这事细细的告诉了探春一遍。探春道:“这总该定了是死罪了么?”周姑爷道:“他今儿还不认是刀伤,狡辩是酒碗砸的。这会子,刑部司员已验明是刀伤确切。将来照故杀律,总是斩罪罢了。”探春道:“可怜二姐姐,白被他凌辱死了。这会子,是他自投法网,也不是官报私仇,就是死罪还便益了他呢!”周姑爷道:“我明儿讯供的时候,自有法儿处治他。”探春道:“死罪不算,总要活着给他受受罪才好,也出出人的气呢!”周姑爷点头,夜深归寝。
次日一早,上了衙门,等各官到齐了,便提了孙绍祖一起人犯当堂审讯。先叫上吴氏问道:“李衙内是怎么死的,从实供来。”吴家的供道:“这李衙内昨儿在小的家喝酒,孙绍祖不忿,他来就要叫小的过去,李衙内又不肯叫小的过去,孙绍祖便气忿,过来争闹,与李衙内两下相骂,李衙内动气便把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急了便拔身上解手刀子,把李衙内戮了两刀子,就戮死了的。小的不敢蒙蔽,求大人问孙绍祖,就是恩典了。”周姑爷便叫上孙绍祖来,问道:“你是怎么用刀子杀死李衙内的呢?实供罢。”孙绍祖道:“小的实是拿酒碗砸伤李衙内的,那刀子是他家人们拔了小的的去,图赖小的的。“周姑爷道:“吴氏现供是你用刀子戮死了李衙内的。昨儿司员检验也是两处刀伤,比对凶器符合。你还狡赖吗?看大刑伺候。”两旁答应了一声,孙绍祖道:“实是酒碗砸的一伤,并没两处刀伤啊!”周姑爷把惊堂一拍,道:“夹了,问他招不招?”两旁答应,把孙绍祖拖下,将靴袜扯去,把孤拐套上夹棍眼里,用力一收,孙绍祖早已昏晕了过去。周姑爷问道:“到底是什么伤?”孙绍祖苏醒过来,道:“是刀伤,是小的该死。”周姑爷叫松了刑,问道:“怎么用刀子戮的呢?实说罢。“孙绍祖道:“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小的,淋了小的一身的酒,小的气起来,就拔出身上刀子,先扎了李衙内太阳上一刀,又扎了胸膛一刀。是小的该死,求大人的恩典。”周姑爷“哼”了一声道:“不用大刑,还狡赖呢!”吩咐当堂画了供招,仍发交刑部监禁。吴氏发交官媒收管,饬令李衙内家人李正将李衙内尸棺领埋去讫。
次日,便具了折奏,奏闻请旨。折奏上道:“都察院谨奏,奏为奏闻请旨事:据长安县民李正呈称,伊跟随主人李衙内在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妒奸争闹,互相角口辱骂。绍祖逞凶,突拔身上解手刀子,将李衙内登时杀死。伊等当将绍祖捉住,夺去凶器,奔赴臣衙门求究等情。据此,当经饬委刑部司员带领仵作前往检验去。后旋据刑部司员填写尸格禀称:‘检验得李衙内尸身左太阳穴有紫色刀扎伤,深一寸五分,长一寸,皮破、骨伤、血出;胸膛有紫色刀扎伤,深一寸八分,长一寸,皮破、骨断、血出,两致命伤检验是实。‘并取具仵作人等不致脱漏增减、扶同捏合甘结前来。随经提同人证,当堂严讯。据李正供:‘我是李衙内家人,我跟随李衙内到锦香院妓女吴氏家饮酒,突有荫袭指挥孙绍祖闯入,妒奸争闹,互相角口,以致辱骂。孙绍祖就逞凶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在李衙内左太阳上先扎了一刀,复又在李衙内胸膛上扎了一刀,两处血流不止,登时就死了的,可怜我们的家主就活活的被他杀害了。’据锦香院妓女吴氏供:‘我是锦香院妓女。这死了的李衙内,这日到我们家喝酒,孙绍祖也到我们家来,叫我过去,李衙内不许,孙绍祖就气忿起来,闯进去两下争闹,互相辱骂起来。李衙内先拿酒壶掼打孙绍祖,孙绍祖急了,就拔出身上解手刀子来,先扎了李衙内左太阳上一刀,血流不止,跌在椅上,孙绍祖复又扎了李衙内胸膛上一刀,就登时死了。我们一时救护不及,在旁都吓死了。求问孙绍祖,就是恩典了。‘据孙绍祖供:‘我是荫袭指挥。这李衙内倚恃是长安府的舅子,横行宿娼,我是去拿他要送官究治的,不期李衙内拒捕,反将酒壶掼打,淋我一身的酒。我一时气愤就用身上解手刀子先扎了他左太阳一刀,复又扎了他胸膛一刀,血流不止,就死了。是我一时该死,求恩典。’诘问孙绍祖:‘你是妒奸争闹,因而杀死李衙内的,怎么又供是李衙内拒捕因而杀死的吗?’孙绍祖犹狡辩不服,因用大刑一次,始据供云:‘实因妒奸争闹,以致杀死李衙内的,不敢蒙蔽。’各等供。据此,查律载故杀者斩监候,又律载如系在官人役加一等。今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因妒奸杀死李衙内,应准故杀律拟斩监候,又系在官人役加一等,应拟斩,秋后处决。吴氏私娼,以致酿成人命,应照不应重律杖八十。余人无干,俱各省释。相应将审拟缘由,恭折奏闻,伏乞皇上睿鉴训示,谨奏。”
过了一日,批下折子。奉旨:“孙绍祖身任荫袭指挥,罔知法纪,殊堪痛恨,着即立决,毋庸秋后。余依议,钦此。”周姑爷见折奏批回,即委刑部郎中贾兰监斩。贾兰便带了人役到监中提出孙绍祖来,跣剥了衣服。贾兰标了斩标,将孙绍祖绑赴法场之上,刽子手上前一刀,将孙绍祖的头早砍下来了。贾兰监斩已毕,便到都察院衙门覆命。周姑爷便将吴氏也发落了,了结此案。
这吴氏原是晴雯姑舅哥哥吴贵儿媳妇。当初晴雯撵出,卧病在他家内之时,宝玉私自去看晴雯,却被这贵儿媳妇拉在他房内,将两腿夹住宝玉不放,后来听见人来,宝玉才挣脱跑了的。及至晴雯死后,这贵儿媳妇就跟人逃走了。吴贵回来,怕人耻笑,不敢声张,只说被妖怪从墙头上过来吸了精去死了。这贵儿媳妇自来妖冶淫荡,久后遂至流落为娼。自从进了锦香院恰又遇着孙绍祖、李衙内。这一番人命在都察院发落了之后,就不许为娼。适值王仁妻死,知道这贵儿媳妇貌美,又不要花什么大钱,就娶了家去续弦去了。要知下文如何,再看后回便见。
●第三十二回 孙绍祖鼎烹转轮府 贾元妃高会赤霞宫
话说林如海在冥中做了十殿转轮王之位。那冯渊、崔子虚、秦锺三家眷属俱在署内。如海因着他们分管事情,犹如幕友一般,教冯渊掌管刑名兼理钱谷,崔子虚专管书启兼代红黑笔,秦锺专管号件。这转轮王府中有一名厨子,原是前任荐过来的,名唤多官混名多混虫。原来便是多姑娘的前夫,原是荣府厨子。今知贾母、贾珠在林如海任上升来此处,便写了个手本,托潘又安回了,上来磕头请安。贾母便问问他生前之事,因知他妻子多姑娘现已嫁了鲍二。这多官并无过恶,况原是荣府旧人,贾母便向如海说了,加恩叫他在大厨房管总,这多官便磕头谢了。
一日,过堂脱生的鬼犯内中,忽有一名鲍二。林如海看了阳世犯由,叫上他来细问。鲍二不敢隐瞒,便将因荣府撵出,纠约盗贼,俱祸潜逃,探知其妻多姑娘为薛蟠娶去作妾,复约伙盗于平安州欲行劫杀薛蟠,致被柳湘莲杀死之事,一一供明。林如海便罚令他转世为驴。因将此事告知贾母,贾母叹息了一番。便因鲍二,想起鲍二家的来,他自来就与贾琏不端,现今年少在此寡居,难保其无暗昧之私。况鲍二已被湘莲杀死,转世为驴。鲍二既经复娶多官之妻为妻,今多官现在此处,且人胜似鲍二,何不即将鲍二家的配了多官,岂不十分公允呢!遂将此话向林如海说了,林如海笑道:“老太太真是想得到,凡事一秉大公,这么一调剂,真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了。”于是,遂将多官与鲍二家的配为夫妇,一个是其妻曾嫁其前夫,一个是其夫曾娶其前妻,真是颠倒姻缘,从来奇事了。
一日,阎罗王那里有文书来,是有几名要过堂转世脱生的鬼犯。崔子虚看见内中有李衙内一名,心下惊疑,因请出林如海来,将李衙内名字指与他看,道:“不知是那李衙内不是?请老大人明儿过堂的时候,留心问他一问。横竖晚生的始末,老大人是知道的。”林如海道:“这个容易。这会子没事,就过堂罢。”因吩咐出去,叫伺候升堂。
不一时,人役齐了,如海升堂,便叫带过这一起过堂的鬼犯上来。底下答应一声,一一点名过去。点到李衙内,林如海问道:“你把生前之事,细细说来。”李衙内道:“小鬼犯是长安府太爷的舅子,生前总在长安府衙内,因到锦香院去宿娼,有孙绍祖妒奸争闹起来,那孙绍祖行凶,就把小鬼犯杀死了的。小鬼犯生前并无过恶,今当转生为人,到案下来过堂的。”林如海道:“你生前聘过张金哥为妻的么?”李衙内道:“张金哥聘后就死了,并未过门。”林如海大怒道:“你倚仗长安府威势,强聘张金哥有夫之妇,以致金哥父母逼退崔守备家之聘。义夫烈女,双双自尽。你这罪恶还小么?”姑念已死于他人之手,免受地狱之苦,罚令转世为犬,也不问枉了你了。”底下鬼卒就把狗皮给李衙内披上,同这一起过堂的鬼犯,都赶到六道轮回处转世脱生去了。
林如海退堂进去,便告诉了崔子虚一番。适值贾珠也在那里,便道:“罚他为犬,还便宜了他呢!只是他才说被孙绍祖杀死了的,这孙绍祖是什么人?好像我二妹妹的姑爷是这个名字呢!等我问老太太去,看是不是?”于是,走到上房见了贾母道:“方才姑爹在外过堂,有一个鬼犯是李衙内,就是崔子虚、张金哥的对头,姑爹已罚他转世为犬去了。这李衙内在阳间,说是被孙绍祖杀死了的。我好像听见二妹妹的姑爷是这个名字呢,老太太可记得么?”贾母道:“迎丫头的姑爷是叫孙绍祖,他是荫袭指挥,怎么能混杀人呢?”贾珠道:“听见二妹妹还是他凌辱死了的,可见就是个凶横的人了。或者因斗殴,或者因什么事情杀了人,也是有的。这李衙内是长安府的舅子,这杀他的人总是要抵偿的,以后总留心看这孙绍祖的名字就是了。”贾母道:“要果然是孙绍祖这混帐东西到这里来了,也要给他受受罪才好呢!”贾珠道:“我对他们说去,俱大家留心,不要给他错过了。”于是,出来嘱咐了冯渊等,大家留心看孙绍祖的名字,恐怕错过。谁知过不数日,只见过堂的文书内早有一名孙绍祖。贾珠道:“是要抵偿李衙内的,不得这么快,或是别故死的,也未可知?”冯渊道:“恐怕是畏罪自戕的,也料不定。”贾珠等林如海回来,就将此话禀了。林如海道:“今儿已迟了,明早过堂罢。横竖他已来了,没有错过的事,就放心了。”
到了次日一早,林如海吩咐,今儿在内堂过堂,请贾母、贾夫人在屏后坐听。不一时,伺候人役已齐,如海升堂,逐一唱名点过,点到孙绍祖,如海便问:“孙绍祖,你在阳间是什么人,是怎么死的呢?”孙绍祖道:“小鬼犯生前是荫袭指挥,只因酒醉杀了李衙内,问了抵偿,正了国法死的。”林如海道:“你娶的妻子是贾迎春吗?”孙绍祖道:“是贾迎春。”如海道:“他是怎么死的呢?”孙绍祖道:“是病死的。”林如海把惊堂一拍,喝道:“我久已知道是你凌辱死的,还狡赖吗?“叫鬼卒把他快叉下油锅底下。鬼卒答应了一声。只见檐前早已设下油锅,烈焰腾腾烧的锅内的油都滚起来了。一个鬼卒便上来把孙绍祖跣剥了衣服,一个鬼卒提起钢叉照孙绍祖腹上“咯喳”一声叉将起来,举着往油锅里一丢,那滚油都溅出锅外。不一时,皮骨俱烂,渐渐熔化,化成一道清烟。鬼卒将他捞将起来,向地下一掼,将水一喷,依然还是人形,穿了衣服,上前跪下,哭道:“十王爷爷,鬼犯从今悔悟,再不敢为非了。“如海道:“你生前杀了李衙内,故抵偿正法。那凌辱妻子致死的罪名,还没消除呢!今罚你转世为猪,长大了的时候,免不得心头一刀,还教那世人千刀万割吃你的肉去。”底下鬼卒便把猪皮给孙绍祖披上,同那一起过堂的鬼犯,都赶到六道轮回的地方,转世脱生去了。
堂事已毕,如海退堂进来。到了上房,见了贾母,问道:“老太太可听见了么?”贾母道:“我见他叉下油锅,看的害怕起来,也没听完就进来了。后来怎么样了呢?”如海道:“他后来知道改过,我就罚他转世为猪去了。”贾母道:“阿弥陀佛,这也就很够了他了。”贾珠道:“前儿李衙内转世为狗,今儿孙绍祖转世为猪,这猪狗都是差不多的畜生,还便益了孙绍祖呢。”如海道:“猪狗虽然一样,却大有分别。这狗若生在太平富贵人家,得保其天年,逍遥自在,比那贫贱极了的人还高些呢。猪是长大了的时候,总免不了一刀,还要千刀万割的切食其肉,比狗就差远了。”贾夫人道:“二侄女儿此刻都在离恨天上,原也不恨他了。只是不知几时才得瞧瞧我们女孩儿去呢?”贾母道:“横竖总有见的时候罢了。这会子,又何必这么忙呢?”于是,又过了两月。
忽然,一日玉帝有旨:“京师都城隍忠王员缺,着林如海调补,所遗转轮王员缺,着胡判官补授,其酆都城隍员缺,着崔判官被授。钦此。”林如海接了玉旨,随即各王并城隍等都来拜贺。贾珠与冯渊、崔子虚、秦锺等也都道了喜。贾母道:“这可到太虚幻境里去不能呢?”林如海道:“这是到京城里去,倒离老太太家里不远了。明儿可以晚上梦里回家看看,倒使得的。”贾夫人道:“离恨天上到底几时才能得到呢?”贾珠道:“明儿姑太爷上任去,先要到天上陛见谢恩呢!我们便都一起动身前去,先到了太虚幻境住着,等姑太爷陛见了回来,再一起到京城上任去,岂不两全其美呢?”如海道:“但不知那里可顺路不顺?”贾珠道:“潘又安是去过的,问他便知道了。”便传了潘又安进来,如海问道:“你上年送尤三姑娘到太虚幻境去过的,可知道那里离玉帝天上有多少远,顺路不顺路呢?”潘又安回道:“小的还没上过天,远近是不知道。只记得那年在那里曾听见过他们说,他们那里离南天门不远。”如海道:“这么说,就是顺道了。”于是,一面料理交代,一面收拾,择日起身。如海又到各衙门去辞了行。
到了起身这日,各王与城隍等都在城外祖饯,如海下轿施礼,道:“多蒙盛意,铭感五中。但王程紧急,不敢稽延,待林如海立饮三盅罢了。”于是,各王公敬了三盅,如海饮了,便道:“列位王爷请回,小弟就此告别。”各王等再三要候如海上了轿,方才回去。这里贾母头里坐了一辆大车,鲍二家的在前伏侍;第二是贾夫人带了司棋坐了一辆大车;第三是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坐了一辆大车。贾珠带了潘又安骑马在前引路,冯渊、崔子虚、秦锺带领焦大、多官等也都骑马,押着行李驮子在后。林如海坐了一乘大轿,从后赶了上来。
行到下午时分,贾珠在前早隐隐望见一带淡红围墙,便问潘又安道:“那是什么地方?”潘又安道:“那就是芙蓉城了。“贾珠道:“这就快到了,我们慢着些儿,等姑老爷上来,禀明了再走。于是,缓缓而行。渐离芙蓉城不远了,只见林如海大轿已上来了,贾珠便下了马,到轿前来回道:“前头望见的就是芙蓉城了。”如海道:“我此刻先要陛见去呢,你们先到那里去罢,我陛见回来,再到这里会齐。”贾珠答应了下去。如海便带了潘又安,取路往南天门去了。
这里贾珠在前,引了贾母等一起车马人众,早到了芙蓉城口。只见几个黄巾力士上前来问,贾珠道:“我们都是你们这里元妃娘娘、潇湘妃子,贾林两家的人,特意到这儿来的。”那黄巾力士答应了一声,便都上来领着进了南门,一个便先去报信。湘莲、尤三姐路近,听见了便赶忙招呼了凤姐、鸳鸯、尤二姐、秦可卿、瑞珠一齐迎了出来。贾珠等已到了石头牌坊,见了湘莲忙下了马,上前拉手相见,并与尤三姐、凤姐、鸳鸯问好。凤姐道:“老太太都来了么?”贾珠道:“都来了,人多着呢!”鸳鸯便问道:“这车里是老太太么?”贾母看见,便道:“我在这里呢!”鸳鸯赶忙上去,同着鲍二家的扶了贾母下车,凤姐便扶了贾夫人下车,接着夏金桂、张金哥、智能都下了车。大家相见,请安问好。秦锺也上前给他姐姐相见,并给众人请安。贾母道:“我们宝玉还没来么,林丫头呢?”凤姐道:“我们路近,就先来了。他们都路远,走的慢些儿,也就都要来了。老祖宗同姑太太,且请到殿上坐坐,歇息歇息罢。”
于是,大家慢慢儿的走到宫门,正要进去,只见东边宝玉同迎春两个来了。宝玉忙跑上前去,请了贾母、贾夫人的安,迎春也上来请了安,大家相见。于是进了宫门,到了花满红城的正殿,正要坐下,只见黛玉、香菱、晴雯、金钏都来了。一齐跪下请安。贾母、贾夫人拉了黛玉,一齐大哭,黛玉也哭起来。凤姐道:“老祖宗和姑太太,今儿都大家团圆相会,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倒伤起心来做什么呢?”贾母道:“原知道该欢喜才是呢,不由的见了面就伤起心来了么。”说着,只见警幻仙姑、妙玉也来了,大家请安问好。贾母道:“妙师父隔了好几年没会了。这一位是谁呢?”黛玉道:“这是警幻仙姑,就是这里太虚幻境的主人呢。”贾母与贾夫人道:“我们初到,应该来奉谒才是,怎么倒惊动仙姑的大驾呢?”警幻仙姑道:“听见老太太和姑太太的驾到,只因路远来迟,以致有失迎候了。”
于是,大家又从新逐一施礼。相见已毕,因冯渊、崔子虚不好起居,宝玉便让了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同湘莲陪着六人都到赤霞宫宝玉上房去坐了。这边贾母、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智能等是警幻仙姑、迎春、黛玉、凤姐、可卿、尤氏姊妹等陪坐。茶罢,凤姐道:“老祖宗只怕饿了罢,吩咐摆饭。“贾母道:“元妃娘娘在那里呢?我们都要去见见呢!”凤姐道:“他在东边赤霞宫里,宝兄弟、二妹妹都在那里住。老祖宗用过饭再去不迟。”于是,摆了两桌饭,上头一桌是贾母、贾夫人二人,黛玉、凤姐陪坐;底下一桌是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尤三姐陪坐。
饭毕,贾母、贾夫人带了夏金桂等三人,便要到赤霞宫去,迎春、黛玉、鸳鸯三人陪了过去。到了赤霞宫,宝玉忙迎出来道:“老太太来了,才刚儿大哥哥已同我见过了元妃姐姐了,冯大哥他们三个是代奏请安过了。元妃姐姐知道老太太来了,喜欢的很,正在那里坐着盼望呢!我和老太太、姑太太进去,先见过了元妃姐姐,再请冯大嫂子他们进去见罢。”贾母道:“也罢了。”
于是,宝玉先领导进去,奏说:“老太太、姑太太都来谒见娘娘来了。”贾母、贾夫人走上殿去,元妃便站起身来,贾母、贾夫人要行国礼,元妃便一手拉了贾母,一手拉了贾夫人,道:“不用行礼,此处已非禁地,何必如此呢?”因命宫女设坐,贾母、贾夫人谢了坐,方才坐下。元妃道:“多年没见老太太了,倒还康健么?”贾母道:“托赖娘娘的洪福,还好。“元妃道:“姑太太有三十多年没见了,我都不大认得了。才刚儿珠大兄弟来见,也只依稀仿佛,面貌都记不清了。姑太太,恭喜赴任京城,这倒离家里不远了。”贾夫人道:“这都是托赖娘娘的洪福呢!娘娘一向玉体万安?”元妃道:“自到此地,倒比宫闱强多了。”贾母道:“同来还有冯、崔、秦三家女眷在外,要进来叩见请安,因候旨不敢擅入。”元妃便向宝玉道:“你去领他们进来罢。”宝玉答应,便到宫门外领了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进殿。夏金桂等三人便向上一齐磕头叩见,道:“恭请娘娘万安。”元妃命宫女搀起,赐坐于贾母、贾夫人之下。金桂等三人又磕头谢了坐,然后挨次坐下。元妃道:“才刚儿两个兄弟说,陛见之后即赴新任,不过一两天就要去了,心里要留老太太、姑太太多住几天才好呢!也罢,今儿在我这里吃晚饭罢,明儿我就不管了。”因叫宫女去请了迎春、凤姐、黛玉、尤三姐、鸳鸯五人来陪坐。贾母、贾夫人等齐道:“又多蒙娘娘赐宴,何以克当?”元妃道:“什么话,我们多年都没有见面了,这会子权作个团圆家宴罢!”
于是,就殿上摆了六席酒筵。迎春、凤姐、黛玉、尤三姐、鸳鸯也进来了,参见已毕,大家就坐。右边上首一席是贾母,凤姐陪坐;下首一席是贾夫人,黛玉陪坐;左边上首一席是夏金桂,迎春陪坐;下首一席是张金哥,尤三姐陪坐;底下一席是智能,鸳鸯陪坐;中间一席是元妃相陪。
宫女们献上酒来,席间说些冥中之事。贾母便讲起孙绍祖变猪之事来,元妃道:“这事我这里已略知梗概,只不很详细。今儿老太太一说,就明白了。但这孙绍祖原可恨,应该如此的。“迎春听见,便流下泪来。凤姐道:“二妹妹应该欢喜,怎么倒反伤心起来呢?”鸳鸯道:“他是自己想起从前的事来,不由人的要伤心罢了。难道还可怜孙绍祖伤心么?”黛玉道:“正是,往事不堪回首处,这也是自然之理呢!”元妃点头道:“林妹妹说的很是。”贾母又说:“孙绍祖杀的这人,便是李衙内。”因又把李衙内变狗的事,说了一遍。元妃便向张金哥道:“原来这位张姑娘可敬的很,应该旌奖的才是。我这里敬你一杯罢!”因命宫女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送给张金哥去。张金哥忙要出席来谢,元妃令宫女拉住,不必出席。张金哥只得站起身来,接了酒,道:“蒙娘娘的恩典,婢子遵旨立饮了。“宫女候干了,仍然取过杯子,送了上去。夏金桂生恐怕说到他的身上来,心下甚是难过。不一时,酒完上饭。饭毕,漱口喝茶,撤过酒席。大家谢了宴,便告辞出来了。
原来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也是元妃赐了一席宴,是湘莲、宝玉相陪,便在宝玉那里坐了,已经吃完。贾珠、宝玉二人又去谢了宴。贾母等到宝玉这里,看了一看,便到迎春那边闲坐去了。湘莲便送冯渊、崔子虚、秦锺三人到花满红城之旁去住宿。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三人便在迎春上房住了。贾母与贾珠便在宝玉上房住了。贾夫人同了黛玉,便到绛珠宫去住宿。要知晚景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史太君聚会离恨天 林如海赴任都城隍
话说贾夫人同了黛玉来到绛珠宫住宿,黛玉那里早有仙女们前来迎接。到了那里,香菱、晴雯、金钏也都迎了出来,进了上房,大家坐下。黛玉问香菱道:“你可有和你们奶奶去谈谈心去没有呢?”香菱笑道:“我一会着了他,就叫他奶奶,他脸上好不好意思的。后来警幻仙姑和妙师父来了,大家见礼。他就在那个空儿里,私下拉了我去,悄悄儿的说道:‘你千万莫叫我奶奶,你只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罢。等没人的时候,我给你磕头就是了。不然我这个脸放在那里呢?那真就不能活了,你只当可怜我罢!我听见他说的那么样苦,那里还和他讲什么呢?”贾夫人笑道:“到底是这位薛大奶奶为人好,量大福大呢!”黛玉道:“香菱嫂子自来宽厚和平,要比起这位冯大奶奶来是真有天壤之分了呢!”贾夫人道:“这位冯大爷倒是个好的,薛大奶奶可还认得他么?”香菱道:“就是从前见过,如今也记不得了。”黛玉道:“你们奶奶没有别的好,这会子倒是给薛大哥解了冤孽的好了。”
贾夫人笑道:“这却也是的呢,如今这薛大爷不知他续了弦没有呢?”香菱道:“听见他如今要了鲍二续娶的多姑娘作妾,几乎连性命又都送掉了呢!还是亏了柳二爷去救了他的。“黛玉道:“柳二爷就是在地府回来的时候,就去救薛大哥的。后来仍回到大荒山去,又隔了两年才到这里来的。”贾夫人道:“这多姑娘原是多官的媳妇,因多官酒痨死了,才复嫁了鲍二的。如今多官现在我们那里管厨,也跟着我们来了。那鲍二已经罚他转世为驴去了,鲍二家的是跟了老太太到地府来的。这会子鲍二变了驴,就把多官配了鲍二家的了。”黛玉笑道:“这么说,是鲍二续娶多官之妻为妻,多官又续娶鲍二之妻为妻了。”
香菱道:“姑太太今儿也乏了,请早些歇息歇息罢。”贾夫人道:“也要睡了。”香菱送贾夫人到黛玉房中,道了安置,便过这边房中来了。贾夫人和黛玉说了半夜的话,无非是生前死后,彼此两地的事情。听见自鸣钟打了两下,方才睡着。
到了次早,梳洗才毕,只见凤姐早走进来了,笑道:“姑太太好早啊,我来请姑太太的,请到那边警幻宫中去坐罢。老太太他们都在那里呢!”贾夫人道:“老太太倒到了那边了么,怎么这么早啊!”凤姐道:“老太太那边是鸳鸯姐姐去请的,我是来请姑太太的,这会子老太太他们也不过才到罢了。”于是,贾夫人、香菱、黛玉、晴雯、金钏、凤姐一齐都起身出来,到了庭中又看了看绛珠仙草,然后走到警幻宫中。进了殿去,只见贾母、夏金桂、张金哥、智能与警幻仙姑、妙玉、尤氏姊妹、迎春、鸳鸯、可卿、瑞珠大家都在那里坐着说话儿呢。贾母道:“我都来了半天了,你们这会子才来么,想必是昨儿晚上谈心睡迟了的原故。”贾夫人道:“昨儿晚上睡的也不大迟,就是在床上总睡不着么,听着自鸣钟打了两下,才合了一合眼儿。及至醒来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赶着梳洗就迟了。”凤姐道:“怨不得姑太太,十几年都没见妹妹了,怎么一时儿能够说得清呢!”
原来,这日是芙蓉城主备席款待,都请在警幻宫中。贾母在中间坐了一席,警幻仙姑、妙玉、鸳鸯相陪;东边上首一席是贾夫人坐了,凤姐、黛玉、香菱相陪;下首一席是夏金桂坐了,尤二姐、金钏相陪;西边上首一席是张金哥坐了,迎春、尤三姐、晴雯相陪;下首一席是智能坐了,秦可卿、瑞珠相陪。
席上大家谈论,秦可卿问智能道:“我听见说,那年二婶娘、宝二叔和我兄弟都给我送殡去的,在馒头庵住了一夜。那张金哥的事,也是那会子办的;你和我兄弟两个人,也是那会子起的。后来我兄弟就死了,你们到了地府里,又是怎么得在一块儿的呢?”智能红了脸道:“姑奶奶,你悄悄的说罢,不要当着人给我没脸了。我到了地府里,便在观音庵还当姑子,后来就遇着了他,认做姑表兄弟,直等二婶娘来了,我才留了头发还俗的。二婶娘回来,也该告诉过姑奶奶的了。”可卿道:“二婶娘回来,他讲是讲的,我因为还不知道的十分详细,你今儿一说,我才明白了。”
这日,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是在花满红城殿上坐了两席,湘莲、宝玉相陪,大家猜拳行令,闹了一日,至晚席散。贾母等在警幻宫中也散了,大家仍各回原处归寝。
到了次早,早有人报林如海已陛见回来。湘莲、宝玉听见,忙与贾珠等迎出芙蓉城外,让如海进了南门,到石头牌坊前下了轿、湘、宝等让至花满红城殿上,大家参见施礼,方才坐下。贾夫人早带了黛玉、迎春、凤姐、尤三姐、鸳鸯等上来,行礼相见。黛玉上前哭拜父亲,如海忙拉住他道:“我上年见了你的禀启,知道你在此处很好。况我而今新任都城隍,不比在前,又很可时常相见的了,你又何必伤悲呢?”黛玉道:“女儿十几年没见父亲,一旦相逢,不由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呢。想谅父亲不能在此多住,过一两月女儿总要到都城隍衙门里请安来的。”如海道:“这很使得,我此刻不能久留,就要前去赴任去了。”湘莲、宝玉道:“既到此间,还请暂住一宵,明日起马,也让侄辈稍尽地主之谊。”林如海道:“不必如此,我因王程紧急不敢羁延,既承谆谆款留,我就先领一餐就道罢。老太太和他们还在此处再宿一宵,明早随后再来也罢了。”
说着,贾母也进来了,如海忙上前请安。贾母又问陛见之事,如海道:“小婿前儿进了南天门,为时已晚,不便陛见,便到麒麟阁去见老太爷请安。老太爷见了小婿,问问别后家中的事情,就留小婿在那里住了。小婿就告诉老太爷一切事情,并现同老太太来芙蓉城之处,一一的谈了半夜,老太爷甚是欢喜。昨儿陛见之后,因为山东衍圣公、江西正一张真人与西藏活佛三人都在那里拜会,他们三教互相夸诈,以致争论,在玉帝前来请旨的。在老太爷那里大家会着,谈了半天,故此迟了,还在老太爷那里住了一宵。今儿五鼓动身回来的。”凤姐道:“我们这些人都没见过老太爷,就是见过的,那时总还小呢,如今也记不得了。”贾母道:“珠儿还该记得你爷爷的样儿没有?”贾珠道:“我见爷爷的时候还小,如今也记不清楚了。“黛玉又向如海道:“上年贾雨村师傅曾到这里住过两天,他如今也得了道了。”如海道:“他是宦情最重的人,是怎么着也出了家呢?”黛玉道:“他为历尽宦海风波,后来遇着甄士隐老先生,就醒悟入道的。”说着,早就殿上摆了两桌。东边一席请如海在上坐了,湘莲、贾珠两边相陪,西边一席请贾母、贾夫人坐了,黛玉、凤姐相陪。冯渊等是宝玉陪到殿外去坐,金桂等是尤三姐陪到殿后去坐了。不一时,席上酒完饭罢,如海便起身告辞。大家都送至石头牌坊跟前,看着上了大轿,潘又安拉了马,在后跟着去了。
众人回来,大家又各处逛了一逛。至晚,便在花满红城殿上坐了四席,贾珠等在殿旁三间上房内坐了两席。贾母道:“我们这一去,隔一两个月便在那里盼望你们了。你们明儿有几个人去呢?”于是,大家齐道:“我们都要来给老太太、姑太太请安呢,都是要去的。”贾母道:“你们去到那里,我是要留你们多住几天的。我自从到地府里见了你姑爹、姑妈,接着凤丫头、鸳鸯都来瞧我来了,宝玉也来了。今儿到了这里,又给你们都会在一块儿,明儿你们又都到我们那里去。我明儿闲了,还要去家里走走,瞧瞧他们。等姑老爷转了天曹,我还打这里经过,又还到这里来呢。我们明儿起身去了,虽然是离别,却又有不同。人说离别的苦,我看这离别不但不苦,倒反觉的可乐了。我活了八十多岁,福也享尽了,就是死了也就罢了,怎么还这么样的骨肉团圆,大家相聚。我还有什么不乐呢?”凤姐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大,就是我们这些人,谁还不是托赖着老祖宗的福才这么样么。老祖宗既然乐了,我来敬老祖宗一杯罢。”说着,便上去斟了一杯,双手捧上。贾母道:“凤丫头,你也去敬姑太太一杯么!你放着,我吃就是了。”凤姐道:“我先敬了老祖宗,再来敬姑太太呢。老祖宗赏了脸,姑太太自然也要赏脸的。”贾母笑着,就凤姐手里,把酒喝了。凤姐便过来又斟了一杯,敬与贾夫人。贾夫人见贾母很乐,便接来也喝了。大家又饮了一会,众人都道:“酒也够了,等明早祖饯再敬罢。”贾母听见,忙道:“那饯行的礼,很可不必行了。为的是临岐的光景,反倒不很舒服,又何必如此呢?”凤姐道:“既然老祖宗吩咐了,就遵老祖宗的命,不行也罢了。“于是,又说了一会话,便仍各回原处归寝。
到了次日一早,贾母等先到元妃娘娘赤霞宫里去辞了行,元妃要亲自出宫来相送,贾母等再三不肯,元妃只送至宫门口,便回去了。警幻仙姑与迎春、黛玉、凤姐等诸人并湘莲、宝玉一齐都送至石头牌坊之外,看着贾母等还上了原来的三辆大车。贾珠等带了焦大,也都上了马,一齐在马上欠身,向众人道:“列位都请回罢,恕我们放肆了。一月之后,在彼拱候。”说着,加鞭出芙蓉城去了。不言警幻仙姑与湘莲、宝玉等诸人,各自回去。单表贾母、贾夫人、夏金桂、张金哥、智能带领着司棋、鲍二家的仍然坐了三辆大车在前,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带领焦大、多官骑马押着行李驮子在后。一路行来,走到下午时分,早已到了京城里面。焦大认得,便上来回贾珠道:“这儿已是京城里头了,等奴才头里去到都城隍王爷府里去,先报个信儿,好给他们也打发轿马人夫来接的。”贾珠道:“很好,你就先去罢。“焦大答应了,便撒开马上前去了。贾珠便叫前头车子且歇住着,等停一停再慢慢儿的走。因上前禀明了贾母缘故,贾母道:“既然都快到了,又何必歇着做什么呢?就慢慢儿的走也罢了。“贾珠答应了,便在前头引导,缓缓而行。看看离都城隍府前,不到两里多路,只见焦大同了潘又安带领执事、銮驾、人役,两乘绿衣大轿,三乘中轿,两乘小轿并许多人夫迎了上来。贾珠便请贾母等下车上轿。贾珠、冯渊、崔子虚、秦锺骑马在前,焦大、潘又安、多官骑马在后,一路前呼后拥。
不一时,进了王府,重门洞开,穿过大殿,进了宅门,直到内殿下轿。林如海躬身在轿口相迎,早有丫环上前扶了贾母下轿,接着贾夫人等都下了轿。走入殿后,进内宅门上了月台,两边丫环打起帘子,到了五间上房内坐下,丫环捧上茶来。那上房之外,左右两边皆有六间小小净室,铺设的十分精雅。如海便与冯渊、崔子虚、秦锺到那边去坐。潘又安照应人役,搬抬行李驮子,直到吃过晚饭,内外方才收拾齐备。如海、贾夫人便住了正室五间上房。那后面另有五间上房,一样月台、抄手游廊,便请贾母住了。因教贾珠也在内居住,以便照应。前上房之外,左右两边各有六间房屋,皆分前后两层,一样俱有游廊。左边两层是冯渊、夏金桂,秦锺、智能两家分前后住了,右边两层是崔子虚、张金哥住了。后边一层,其前边一层作为签押之所。择日放告,每日各司员,俱来参见办公,暂且不题。
再说荣府,又早过了新年。贾桂芳已是十一岁了。原来,秋水亦生了一子名唤禧哥,已是六岁了,亦在家塾读书。甄宝玉江西学差已满,回京陛见后,升了礼部侍郎。贾政升了工部侍郎,贾兰升了大理寺少卿,小周姑爷放了山东学差,薛蝌已升了户部郎中。
那时,瞬届灯节。一日,王夫人向贾政道:“元宵佳节,自从祖老太太去世之后,就没怎么张灯赏玩。如今老太爷公孙都升了官,逢时遇节的,也该享享家庭之乐,热闹热闹才是。“贾政点头道:“教他们预备些灯来点点就是了。倒是这些孩子们,也该弄些灯来给他们玩玩,瞧着倒有趣儿呢。”王夫人道:“可不是呢!”因叫了贾琏过来,吩咐各处多备花灯。贾琏答应了下来,便传了赖大、林之孝进来,吩咐荣禧堂前搭盖彩棚,各处满悬花灯,到处预备纱糊联匾,并烟火花炮等类,自十三日起,至十八日止,大放花灯,庆赏元宵佳节。大观园里也到处放灯。贾环无事,便在园中亲自指点。李纨、宝钗也都兴头,会了秋芳与秋水在旁大家嘀议着,另出新裁,画出图样教传与外面去,照样扎来悬挂。到了十二日,各处俱已料理齐备。王夫人又差人去接了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薛宝琴、探春、巧姐等都来赏灯。
十三日早,众人陆续都各带了哥儿、姐儿、奶子、丫环、媳妇们一起一起的来了。邢夫人也带了蒋氏,尤氏也带了胡氏过来。又有小红等也都来了。园里早已扎下了许多龙灯、马灯,预备哥儿、姐儿们玩的。贾琏预先派拨了家人三十名,在外面照应点灯、剪烛;荣禧堂后派拨了二十名家人媳妇,照应添换灯烛;大观园里派拨了四十名婆子、二十名家人媳妇、二十名粗使丫头、二十名小厮,犹恐怕不够使用,又把各家带来的家人媳妇们添了二十名,共分作四方,单照应点灯剪蜡。又把学过吹打的女人,安在荣禧堂后,上灯时便吹打奏乐。
到了这日晚上,贾政、贾兰下了衙门回来,便在荣禧堂上摆了家宴。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贾芸、贾蔷、贾芹坐了四桌,上酒奏乐。荣禧堂前搭起彩棚,满悬玻璃、羊角、建珠、料丝各样花灯。外面牌坊纱糊联匾,锦绣飘摇,辉煌艳丽。重门洞开,层层悬灯,连接不断,望去犹如银龙一般,照耀如同白昼。贾赦看了,便说道:“办的很好。”贾琏便上来回道:“这还算不得什么,园子里办的倒很有些意思,老太爷们用过了饭,都请到园子里去看看。”贾政道:“今儿没有外人,酒也够了,咱们吃饭罢。”贾赦道:“酒是不喝了,早些吃了饭,到园子里去看呢。”原来贾赦、贾政都称老太爷,邢、王二夫人都称老太太了,贾琏是琏二太爷,贾兰是兰大老爷了。当下摆上饭来,大家饭毕,漱口喝茶,贾赦等早站起身来。原来后面王夫人上房外,众人也是四席,还在那里喝酒,尚未吃饭。贾琏便请贾赦、贾政等都到大观园来。要知大观园中,灯景如何?且看下回,便知明白。
●第三十四回 榆荫堂前大放烟火 大观楼上看闹花灯
话说贾琏当下请贾赦、贾政等都到大观园来,进得园中,只见万点灯光,四方普遍,水边山上,无处无灯。贾琏在前引着,先请上大观楼一看,只见满天星斗未足比其光华,极目花灯,四望浑无隙地,说什么火树银花,星桥铁锁。贾赦哈哈大笑道:“这才叫个大观呢,实在有趣。”贾政也笑道:“好固然好,到底未免太糜费了,将来不可为例。”贾琏道:“自老太太去世之后,从没放灯。今年老爷太太特意吩咐了,故此格外加意办的热闹。那里年年以此为例呢?”贾赦笑道:“一之已甚,岂可再乎!我们且下楼去看。”于是,大家下了楼,一路看去,只见到处皆灯。
那沁芳桥下,水中一带,都是荷花莲房各样花灯,浮在水上;各桥边皆是各色龙灯,也是浮在水面,头在桥边,身绕桥内;以后便是各样鱼灯、虾、蟹、鳖、蚌、螺蛳、青蛙等类各灯,皆浮水面。两岸树上,便是各色花灯,柳树上有蝉灯,松树上有松鼠灯、猴儿灯,枝头挂印灯,树根下有灵芝灯,各树上有各种禽鸟灯,夹着各种花灯,又有蝴蝶、螳螂、蚱蜢、蜻蜒等样各灯,飞舞枝上。山上便是各样走兽,鹤、鹿、狮、象、虎、兔、獐、獾等类各灯。稻香村一带,水中便是鹅、鸭之类各灯,岸上是鸡、犬之类各灯,又有各种瓜、茄等灯,皆在地上。又有羊灯扮的三阳开泰;又有各色牛灯,牛身上皆有牧童,或吹短笛,或放风筝,俱是花灯。到处亭台楼阁周围,灯俱挂满。于灯少之处,添设了许多高竿,上安辘轳,将五色羊角灯扯上,连接到地,上入云霄。各处墙上俱挂琴、棋、书、画、扇面、博古瓶、炉各种花灯。其花墙、花篱芭皆点灯在内,墙头之上有猫儿灯,雪洞之中有美人灯。正中牌坊加上纱糊联匾,点灯在内,上面四个大字是“宝气腾霄”,两边对联上写道是:
不夜城中锦绣连天调玉烛,光明藏里奇珍满地涌金莲。
贾赦道:“这灯光把月光都盖住了,说什么‘灯月交辉’呢?”贾珍道:“总是灯多了去的原故。这灯不但多,而且做的精巧,安排布置的也十分妥贴。是谁的指点呢?”贾琏道:“园里都是环三太爷经办的,要单是他一个人,也办的不能这么样。这都是珠大太太、宝二太太和兰大奶奶他们几个人商议出来的主意,都画了图儿去教外头备办了来的,还是他们自己看着安排摆设的呢!”贾珍道:“怪不得这么样呢!这几位我久已知道,他们都是大有才干,比众不同的。”贾赦道:“很好,实在名不虚传。”贾政道:“只是过于糜费了些。从前祖老太太在日,都还没这么样的热闹呢。”
于是,大家慢慢儿的走至榆荫堂来,跟的家人们便把椅子都挪在滴水檐前,贾赦、贾政在中间坐了,两旁雁翅都摆了椅子,一一挨次的坐下,面前都放了脚踏、茶几,两边献上盖碗茶船来,伺候的家人都黑压压的站在椅后。贾琏便教把烟火抬出来,在当中空处扯上去,一连放了二十余架,俱各做的十分新巧,还留了二十多架,等老太太们来了再放。贾赦道:“我们到外头去罢,好给老太太们同他小妯娌们进来看看的。”说着,便站起身来,大家一齐都出了园门,仍到荣禧堂上去坐去了。
这里邢、王二位老太太便同了众人一起都到园子里来,进了园子,一路看去。邢、王二位老太太道:“这里的灯,比外头强多了。不但灯多,而且新鲜有趣儿。”尤氏道:“实在有趣,连头里老祖太太在日,娘娘省亲都没有这么样的齐整巧妙。我猜这必定是宝二太太的主意,是不是呢?”平儿笑道:“大嫂子虽然猜的不错,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是珠大太太、宝二太太、兰大奶奶、秋水姑娘几个人商议出来的主意呢!”史湘云道:“我今儿来了,就看见了,说实在办得好的了不得。这会子点起来,更外有趣了。”尤氏道:“在大观楼上看去,只怕还好看呢!”邢、王二夫人道:“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去。”于是,大家一齐都上楼去。李纨便扯了探春不教上去,宝钗又扯了湘云也不教上去,平儿、秋芳、巧姐、秋水都在楼下,没有上去。其余便都随了邢、王二夫人,在大观楼上去看去了。
湘云、探春道:“你们两个留下我们不教上去,又是怎么个道理呢?”李纨、宝钗笑道:“我们特留下你们两个,在底下给我们帮忙呢!”因教丫头、婆子们搬出许多马灯来,又把这些各家的哥儿、姐儿都请了来。薛孝哥、贾桂芳、史遗哥、甄芝哥、贾蕙哥都是十一岁的,贾杜若是十岁的,周瑞哥、贾祥哥、薛顺哥、梅春林都是八岁的,贾福哥、贾祺哥、周安哥都是七岁的,贾禧哥是六岁的,共是十四个哥儿,都穿的是各色箭袖小蟒袍,一色换了翠云裘、凫靥裘、元狐、洋貂、倭刀、火狐各色小马褂,头上都是貂帽红顶大花翎,脚下粉底皂靴。大家与他拴扎起各色纱糊的马灯来,腰里弓箭、撒袋、腰刀之类,都是纱糊点灯,手里执着鞭子。又挑了十六名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厮,也拴扎起各色马灯来,在前的便执五色大旗引路,旗帜也是纱糊点灯;后面的或执鸟枪,或执杀虎枪、钢叉之类,一手架鹰鹞,一手执马鞭,其器械、鹰鹞也是纱糊点灯。李纨、平儿、湘云、探春、宝钗、秋芳、巧姐、秋水带领着紫云、绣琴、素琴、红梅、翠柳、翠云、文鸾、彩鸾、春山、柳媚、花明诸人,七手八脚的忙了半天,才装束停当。
探春道:“这个玩意儿越发有趣,只是孩子们年纪小的,须要慢着些儿走,仔细跌了。这里头就是禧哥儿最小,虽然新年六岁,还只算得五岁呢。你们叔叔、哥哥们带了他去,到了宽阔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厮跟他站着,不用动。你们大家只管两边各处串着走,也不用跑,或远或近总给他不远就是了。”于是,三十个孩子骑了三十匹马灯,一起去了。从沿河一带,绕至山坡,转折行走,甚是好看。这里李纨、宝钗、湘云、探春等又把八个姐儿妆扮起来。那贾明珠、梅冠芳、薛宛蓉都是十一岁的,周照乘是八岁的,贾月英、甄素云、陈淑兰、贾绿绮都是七岁的。一色都穿的是箭袖团龙小皮袍,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头上貂鼠昭君套,一个个粉妆玉琢。也都拴扎起各色纱糊的马灯来,手里执着马鞭。又挑了十二名,都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也都妆扮齐整,拴扎起各色马灯来。心里的也是旗帜,后面也是弓箭、撒袋、鸟枪、马鞭之类,也有几个架着鹰鹞带着枪刀。一共二十个女孩子,骑了二十匹马灯,一起出去,也向沿河一带,绕至山坡行走,分作两队。大观楼下家人媳妇们打起锣鼓来,两队马灯四下交串,分外好看。邢、王二位老太太与众人在大观楼上,看见水中山上、亭台桥榭,飞禽走兽、鳞介、昆虫、花卉各样灯火,犹如万点寒星,高低上下,远近大小,一片晶荧,辉煌照耀甚是好看。大家正在喝采赞美,忽见沁芳桥上过去了一群孩子,骑着各色马灯,又有旗帜、弓箭、枪刀,架鹰、鞭马由沿河一带,绕至山坡转了过来。尤氏、马氏等与岫烟、宝琴等笑道:“这更办得有趣儿,想必这几家的孩子们都在里头了。”宝琴、李绮道:“怪不得史大姐姐、三姐姐和宝姐姐他们都不见上来了呢,原来在底下给他们孩子们妆扮呢!”说着,只见沁芳桥上又过去了一群女孩子,也骑着各色马灯,也是旗帜、弓箭、枪刀,一样架鹰、鞭马,也从沿河一带绕至山坡,分作两队,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两下盘旋交串。大观楼下又打起锣鼓来,楼上看去,更外十分有趣。
邢、王二夫人喜的哈哈大笑道:“可惜祖老太太没见,要是今儿给他老人家看见了,也不知乐的怎么样呢?”尤氏道:“本来今儿与众不同,实在办的很好。他们真会出主意,也怨不得他,聪明人儿都在一块儿了,怎么办的不精奇呢!”说着,只见那两队孩子,左来右往走得十分贯串。邢、王二位老太太在楼上叫道:“给他们孩子们歇歇儿罢,不要绊跌倒了,倒值了多的,我们都下来了。”说着,便一齐都下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