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红楼梦 - 第 12 页/共 12 页

到了四月半间,又值周瑞迎娶绿绮过门。三天头里,早已押送过嫁妆过去。这日贺喜的亲友盈门,荣禧堂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王公侯伯、六部九卿,貂蝉满座。交到午正,周府花轿已到,先迎接周瑞进来拜见,一切礼仪行毕,便在荣禧堂上当中设下筵宴,真是食前方丈。让调瑞坐了,八个家人雁翅侍立在后,其余亲友俱在两边相陪,坐定开戏。里边李纨、平儿、宝钗、马氏、蒋氏等俱在秋芳屋里帮着打扮绿绮梳妆穿戴。因那边择的是酉时上轿,平儿等照料绿绮寄戴齐了,因叫拿过表来看时,才交申正一刻,便大家坐着闲话。不一时,里面王夫人又打发人出来催问,教早些齐备,不要误了时辰。平儿便到王夫人上房里来,回覆说已经齐备,单候时辰的话。到了王夫人上房,只见邢夫人、尤氏、胡氏等俱在那里坐着呢。 平儿上去,恰才把这语回明了王夫人,只见外面有人传进话来,说:“恭喜老太太、太太们大喜,蕙大少爷中了第一百二十八名进士,报子来了。”邢夫人道:“好,今儿又是双喜。“王夫人等大家俱各欢喜。不一刻又有人来报,薛顺中了第一百二十名进士,梅春林中了第九十八名进士,周安中了第八十三名进士,俱有报子来了。 接着,又有人来报,新姑爷周瑞中了第三十一名进士,报子也来了。外面戏上剪了锣鼓,大家俱与周瑞贺喜,并与贾蕙贺喜。薛顺、梅春林、周安亦俱在坐,大家互相贺喜。那王公侯伯等都说:“今儿这喜事,实在可喜,难得这般巧又聚在一块儿,真可谓一段佳话了。”贾政道:“这都是托赖王爷、公爷们的洪福罢了。”说着,已交酉初,内里才扶出绿绮上轿,这里周瑞便告辞起身,鼓乐喧天,迎娶去了。 这了一日,大家同赴了恩荣宴。只有薛孝、史遗、贾杜若、贾祥没中。到了五月,殿试以后,金殿传胪:“周安是二甲第二十三名,周瑞是二甲第三十三名,薛顺是二甲第四十三名,梅春林是三甲第三名,贾蕙是三甲第三十三名。朝考以后,周安、周瑞俱是翰林院庶吉士,薛顺是户部主事,梅春林是邢部主事,贾蕙是工部主事。要知后文怎么样,请观下回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回 椿龄女剧演红香圃 薛宝钗梦登芙蓉城 却说其时大学士周琼死了,贾政等与各亲友都去吊丧,内里王夫人等也过去打祭。周府中王公侯伯及各位大小官员总来打祭,门前素车白马,拥挤不开,皇上赐谥赐祭,热闹非常。大周姑爷丁艰在家。甄应嘉便奉旨调补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所遗户部尚书员缺着贾政升补。贾政由工部侍郎现升了户部大堂,各亲友及大小官员都来贺喜。 恰值薛宛蓉生了一子,贾政大喜,取名贾祉。湘云、岫烟、宝琴、巧姐、月英、绿绮等俱来贺喜,惟探春在重服新丧没来。邢夫人、尤氏、蒋氏、胡氏、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过来了。大家俱到潇湘馆内,先到房内看了看小孩儿,便都道:“我们人多,总在屋外坐罢,省得在屋子里头闹的慌。”于是,都在外面坐了。湘云道:“这祉哥儿相貌就很富态,生的还快么?”宝钗道:“昨儿一早起来,他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疼,我就给他料理,一切预备停当,接了姥姥过来,到了午初就生下来了。”岫烟道:“生的快,大人就不很吃力,也易于调养了。” 宝琴笑道:“想起我们姊妹们,头里做姑娘的时候,总在这园子里头一块儿玩的。这会子,我们姐姐倒有了孙子了。真是不觉得日子怎么样就这么快法呢!”湘云道:“说起头里的话来,已是二十多年了。我们渐渐儿的都要老了,都是四十上下的人了。我们珠大嫂子自来比我们年纪大,今年也将近五十了么?”李纨笑道:“我今年五十二了,那边大嫂子今年都五十九了,明年就六十岁了。” 湘云道:“大嫂子前年就过了五十大寿了么,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呢?”巧姐笑道:“前年姑妈们都到这儿来拜寿的,怎么倒忘了么?”岫烟道:“大嫂子生日是九月里,那年杜大爷叔侄两个中了举,我们都来道喜,就顺着拜寿,那会子喜寿并作一起。史大妹妹想是只记得喜事,就把寿事忘了。”湘云笑道:“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自来这记性就很平常,明儿到了老太太的年纪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平儿道:“头里看着他们这一起小孩子渐渐儿的会走、会玩,就很有趣儿。怎么这会子孩子倒又养了孩子了?我们这一班的人眼看看的都要抱孙子了。小孩子们就把大人都催老了呢!”宝钗笑道:“连周姑奶奶都要抱孙子了,我们姑嫂妯娌们渐渐儿的该称老太太了。”说着,大家都笑了。 这日外面荣禧堂上开了大戏,里面园子里榆荫堂上是八角鼓儿。王夫人陪了薛姨妈、邢夫人、湘云、岫烟、宝琴、巧姐、尤氏等大家都到榆荫堂听唱。薛姨妈、邢、王二夫人等都嫌听戏很闹的慌,倒欢喜听八角鼓儿打皮扣有趣儿。马氏、秋芳、梅冠芳、月英、绿绮等都不爱听八角鼓儿,便悄悄的拉了小红、椿龄、鹤仙到蘅芜院来,叫丫头搬出笙笛鼓板,要椿龄唱曲。椿龄道:“三婶娘和嫂子们教我唱,我怎好不唱的么,就是丢了二十年,都没很理过,只怕唱不上来呢!”马氏道:“你是自小儿专心学的,怎么得忘了呢?我们不但要请教你的曲子,还要你走个山势做出身段来。我们这里都没什么外人,不过大家玩儿,怕什么呢?”棒龄笑道:“实在丢久了,怕唱不上来,婶娘和嫂子、姑娘们都别要笑。请婶娘的示,教我唱什么呢?” 秋芳道:“听见说你的《游园》很好,我们秋水姑娘也会这一套曲子,教他扮春香,你指点了他的身段。况且,这出的宾白有限,他宾白也是记得的,就只没有说过。”秋水道:“大奶奶,你先不用笛子,走个上场看我可接的上来?有不是的教给我就是了。”椿龄道:“还要把镜台、衣服预备停当了呢!”说着,便捏出身段,轻轻脚步,上场唱引子:“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秋水便也做出身段,上场接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棒龄便说定场白,秋水接着把这段宾白说完。棒龄道:“春香与杜丽娘的身段不同,春香的身段要活变,摇摆脚步要轻巧利便,说白要轻快就是了。” 于是,又演了两遍,便重新妆扮齐全了上场。秋芳道:“这出戏的行头不用费什么事,有了你这个教师,他们尽可以学的。即如《规奴》、《题曲》、《拜月》、《狐思》之类,行头都是现成的,大家都可以学了玩儿。”因教把小锣取了出来,于是秋芳吹笛,马氏弹弦子,月英打鼓板,绿绮哺笙带打小锣。当中地下铺了红毡,锣鼓打了上场,椿龄扮了杜丽娘出来,唱了两句引子。秋水便扮了春香上来,接唱引子,说过定场白,取了镜台、衣服过来,棒龄便唱“袅晴丝”对镜梳妆更衣。底下两人合唱进园、游园,一直唱到尾声“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秋水说白道:“小姐回去罢。”又合唱“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两个一起下场。大家都说:“好。” 小红道:“三婶娘、嫂子、姑娘们都没听过我们蔷大嫂子的戏,我倒是头里都听熟了的呢。他的戏自来是好的,这会子丢了二十年还有这么样,就可见他头里的好处了。就是秋水姑娘今儿初次踩毡,有他这好领袖都带挈好了。”马氏道:“咱们早就没想起你来,我们唱的曲子不但没说白并且曲子不全。明儿大奶奶没什么事,便请到这儿来,我们都要请你作教师呢。“棒龄道:“秋水姑娘倒很聪明,我一说他就明白了。我明儿教你一出《题曲》。这出戏又好又不要陪场。”秋水道:“《题曲》里头的曲子是《桂枝香》,我虽没学过,曲文却是知道的。“椿龄道:“既记得曲文,更容易了。”因把手拍着,便教了两遍。秋芳也没学过这曲,马氏却是有的,便取过笛子来吹着给秋水唱,早会了两支曲子了。秋芳道:“这会子,一时也不能全会,明儿再学罢。我们且大家来各唱几套,请教大嫂子听听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儿,要指点指点呢!”于是,秋芳吹着笛子,马氏先唱了一套“南浦无限别离情”,接着,秋芳便唱了一套“他媳妇”。椿龄道:“婶娘和嫂子的曲子都很好,这《谏父》的嗓子,我就没这么样。”秋芳笑道:“没这么样坏啊!”棒龄道:“这‘他媳妇‘和‘袅晴丝’的曲子,虽然都是细的,我这嗓子唱‘袅晴丝‘还可以唱得,要是唱‘他媳妇’,就没嫂子的嗓子这么样好了。‘他媳妇’比‘袅晴丝’的曲子又高些,所以比着就难唱些了。”说着,梅冠芳又唱了一支“娘亲教”,原来冠芳过来,跟着大家也学会了好些曲子了。月英又唱了一套“怕奏阳关曲”。接着,绿绮唱了一支“师父道”。椿龄道:“这阔音我虽不能唱,却听得出来这小姑奶奶实在唱的很好。这小堂调的嗓子,就圆熟的了不得。”大家都唱过了,因知小红不会,便要鹤仙唱。鹤仙道:“我头里虽然学过,却没学会。这会子,久已忘了,更不能唱了。”秋芳道:“既然学过的,好歹总要唱的,便唱错了又有什么要紧么?”鹤仙无奈,只得唱了一支“小春香”。 只见外面平儿、蒋氏进来了,平儿笑道:“好啊!我说你们怎么都不见了呢,原来躲在这里唱呢!”秋芳道:“二婶娘,你老人家早怎不来,才刚儿蔷大嫂子还唱了一出戏呢!你看红毡子还铺在地下不是。”平儿道:“他的戏,我头里是听熟了的。这二十年来通没听他唱了,怎么这会子高兴又唱起来了呢?”棒龄道:“我原说丢久了,恐怕记不得了。三婶娘和兰大嫂了定要我出丑,我没法儿只得旋教了秋水姑娘,同他两人唱了一出《游园》。”蒋氏道:“二嫂子是头里听过的,三嫂子是才刚儿听过了,就可惜我还没听过呢!三嫂子,你们先来的时候,怎么就不叫我一声儿么!”平儿笑道:“小婶子,你不要慌,环三婶娘有脸,这琮三婶娘难道就没脸么?蔷大奶奶少不得也唱一出给你听就是了。他就便回你,也不好回我的。”椿龄道:“二位婶娘既不弃嫌,但请包含不要见笑,我说不得献丑就是了。”因要烛台蜡烛一枝、书一本,“我便唱这出《题曲》罢”。 于是,马氏会吹这一套曲子,椿龄便扮了小青上场,果然唱的身段神情细腻幽静,与众不同。唱到后来下雨题诗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打闲看《牡丹亭》。世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大家都赞说:“好!实在班子里都没这么神情入妙的呢!真是绝技了。你有这么样好本领,还不肯唱,岂不白埋没了么!”说着,外面丫头们进来回说:“榆荫堂上请坐席了。”于是,椿龄改了妆,大家一同出了蘅芜院,到榆荫堂来。 李纨、宝钗见了,便问道:“你们都是在那里玩的,怎么这一天都没见你们呢?敢是在那里斗牌来不是?”马氏笑道:“斗牌也没什么趣儿,我们今儿听了顶名公的戏,玩的实在有趣。因为闹着也没空儿得来请你们两个的。”李纨道:“你们不过唱了些曲子,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套罢了。怎么又说听什么戏呢?”宝钗道:“是了,你们必定是拉了这蔷大奶奶,叫他出场的,是不是呢?”秋芳笑道:“到底二婶娘明亮,凡事谩不过去。这蔷大嫂子说了,明儿常过来教我们呢!少不得也要唱几出请二婶娘听听。”宝钗笑道:“他的戏自来是好的,我听过了多回,这又有二十年没见了。”说着,大家入坐。榆荫堂上摆了四席,猜枚行令,直闹到三更天方才散了。次日,湘云、岫烟等便都各自回去了。 到了腊月里,小周姑爷又升了礼部侍郎,内外大小人等都去贺喜,又闹了几天。早又过了新年。到了四月,乃是平儿、宝玉二人生日,湘云、探春、巧姐、月英、绿绮等都来拜寿。时值芍药盛开,都请在红香圃里坐席。探春道:今儿还有琴妹妹、邢大姐姐都是今儿的生日,故此他们都没来呢!”宝钗道:“可记得史大妹妹那年子喝醉了,睡在芍药花底下石凳上的时候了?”湘云道:“说起来就像没几年的话,那会子也是在这红香圃里,行令喝醉了的。今儿又在这红香圃里,我可不行令,也不喝酒了。我们且看看花着。”于是,大家一同到外面看时,果然芍药盛开,有上千的花头,真是一片红香,十分烂熳。湘云道:“韩诗上说的‘浩态狂香’,真是不错。” 这日,小红、椿龄、鹤仙等也来拜寿,都到红香圃来。椿龄道:“今儿是宝二叔、琏二婶娘的千秋,我们是特来上寿的,就在这里演几出以当祝寿罢。”马氏、秋芳等便叫人搬了乐器家伙,并一切应用的行头过来,当地铺了红毡。原来秋芳、冠芳、秋水、绿云都学会了几出。 开场便是《扫花》冠芳扮了吕洞宾上场,秋水扮何仙姑,唱“翠凤毛翎”;转场便是椿龄唱《题曲》接着,又是秋芳扮牛小姐上场《规奴》,绿云扮惜春;转场又是冠芳扮蔡伯喈上场《盘夫》秋水扮牛小姐;下来又换秋芳扮杜丽娘上场《游园》,绿云扮春香;转场又是椿龄扮瑞兰上场《拜月》,秋水扮瑞莲,共唱了六出。 探春笑道:“你们学问长进的了不得,不但能唱曲,并且登场,身段、口角、神情还驾梨园之上。我们连唱也不能,真是自惭老拙。你们虽则聪明,真也会乐的很呢!”湘云道:“祝枝山文士风流,他最喜傅粉登场,虽老梨园都叹不如,真是今儿的光景了。”巧姐道:“自然还有几出戏,尚没唱得完呢!”秋芳道:“还有《狐思》、《廊会》、《跌包》、《长亭》、《番儿》、《乔醋,因为人多难以转场,故没有唱。现在桂大奶奶才学,还没学会呢,再多两个人就好了。”于是,红香圃里摆了三席。邢、王二夫人、尤氏等俱在王夫人上房里坐,不到园子里来。这里是湘云、探春、巧姐、月英、绿绮、李纨、平儿、宝钗、蒋氏、马氏、胡氏、秋芳、青儿、小红、椿龄、鹤仙、薛宛蓉、梅冠芳、甄素云分着坐了。大家猜枚行令,直闹到三更多天,方才散了,各自回去。 到了七月,贾祉周岁。探春、巧姐、月英、绿绮、尤氏、胡氏、蒋氏都来贺喜添寿,湘云等俱没来。这日袭人也在这里园子里,有一班女档子伺候。大家先都到了潇湘馆内,奶子抱出祉哥儿,大家接过来引逗玩笑了一会儿。于是,也有金寿星的、也有金魁星的、也有金必定如意的、也有玉锁、玉佩的,都取出来与祉哥儿添寿。宛蓉、宝钗谢了,大家坐下,丫头挨次送上茶来。 只见那潇湘馆的竹子一片绿阴,映着茜纱窗,分外幽静。探春道:“古人用芭蕉绕屋,取名‘绿天庵’,那只宜于夏天,春秋天便不足观,冬天便全然没有了。那天摩诘‘雪里芭蕉’是只有那幅画,没有那件事,怎及这竹子,四时皆好看呢!古人说的好,‘何可一日无此君’。那苏东坡还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呢!可见这竹子的绿阴,比芭蕉的绿阴就高多了。记得这里的名字,原叫“有凤来仪’,后来林姐姐在里头住,才改了叫潇湘馆的。”只见那粉墙上,有个月洞儿,洞外挂着一个鹦哥儿,在那里叫道:“客来了,倒茶。”袭人指着笑道:“这鹦哥儿有趣,倒也还是头里的样儿。”宝钗道:“我但到了这潇湘馆,便想起林妹妹来,故此总照他在日的铺陈点缀,一毫不改。我到了潇湘馆虽然看不见林妹妹,我见了这屋子便犹如是有林妹妹在里头的一般,犹如见了林妹妹一样。这鹦哥是前年收拾起这屋子就买来的,也教会了好些话,也会念诗的了。”说着,那鹦哥便念诗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平儿笑道:“这东西有趣,比别的雀鸟都好玩些。那八哥儿虽也会说话,形像是个粗笨的,怎得及他这毛片青翠配着这红嘴儿好看呢!”巧姐道:“那就犹如这一片绿竹,须要这茜纱窗才映着出色的一样。” 说着,四个女档子进来磕头请安。平儿便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今年十几岁了呢?”只见一个大些的回道:“我叫庆喜,今年十六岁了。那一个叫双喜,一个叫迎喜,都是十五岁。那一个叫添喜,今年十四岁了。”平儿道:“很好,你们都下去好生妆扮去罢。”于是,都请到榆荫堂上听唱,邢、王二夫人也到了。四个女档子唱了一天,赏了八十串钱。席散后,各人便都回去了。 到了九月初一日,桂芳升了翰林院侍读学士,各衙门及各亲友都来贺喜。薛姨妈、邢岫烟、湘云、宝琴、月英、探春、巧姐、绿绮也都来了。初二日,外面一班大戏,园子里一班小戏儿。大家都在榆荫堂上坐了听戏,唱的是《遂人愿》的整本。宝钗道:“上年听见外头唱过这本戏的,我们都还没听过呢。这是《雷峰塔》的续本。”湘云道:“这续本不但能遂人愿,却于情理吻合,关目合宜,通身还不甚支离。就如这‘雄黄山‘一段,也不厌其重复呢。”李纨道:“听见今儿外头唱的是《南阳乐》的整本。这本戏虽没听过,却看见过这本传奇,是新曲六种里头的一种。这算是补天之石,演的是诸葛孔明灭魏平吴,也给这《遂人愿》的戏是一样的意思。”湘云道:“那是从孔明有病禳星起,天遣华陀赐药,北地王问病,兴师灭魏平吴,功成归卧南阳的故事。这本戏名为《补恨传奇》,《遂人愿》也是补恨。这么说起来,今儿里外唱的戏虽不同,意思倒是一样了呢。”宝钗道:“每每续书补恨的,其才远逊前书,以致支离妄诞,便成画虎类犬,自取续貂之诮。这两本戏虽不能登峰造极,还算刻鹄类鹜的呢。” 说着,戏上已唱到西湖上和尚《哭妻》的关目。探春看了笑道:“这翻案的文章倒还做的有趣儿。想起头里我们二哥哥出家做了和尚去了,各处找寻了年把,合家大小终日哭泣,闹的家反宅乱。后来我回家来了,就说这都是事有一定,不必找寻了,也不必伤悲,只当没有这个哥哥罢了。谁知后来,二哥哥有人见他又留了头发,不是和尚了。并且优游自在,已成仙体,身居仙境。大家把这找寻伤悲的心肠,久已丢掉了,坦然毫无挂碍。可见头里那些哀痛迫切,都是白撂掉了的。这会子,我们侄儿已发了科甲,入了词林,又升了官。这也不是翻案的文章么?将来有人谱入填词,还不是一本绝妙的好戏么!”湘云笑道:“不错,不错,我明儿闲了就先起稿儿做出这部传奇来,大家看看,再为更改添补就是了。”岫烟道:“这本传奇很不好作,为的人太多了,脚色不够就转不过来,恐难免挂漏之讥呢!”宝琴道:“人虽多,也只好拣点着要紧的人作,怎能全呢。”岫烟道:“这会子,现在的人就有二三十个,还有老祖太太、元妃姐姐、二姐姐、四妹妹、林妹妹、凤姐姐这都是少不了的。” 探春道:“你这么一说,我倒偶然想起来,今儿还是有一个人生日的呢。”湘云道:“八月初三才是老祖太太的生日,今日是九月初二日,是谁的生日呢?你只怕记错了罢!”巧姐站起身来道:“不错,今儿是我娘的生日。姑妈倒还记得么!“李纨笑道:“我倒也忘了,九月初二是琏二太太的生日。头里老祖太太在时,年年都要给他做的呢。”说着,早已摆席,大家坐定。等场上《遂人愿》的戏唱至《团圆》,大家赏了一百多串钱。席散时,才交二更天,薛姨妈、岫烟、湘云等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 宝钗回至怡红院中自己屋内,便收拾收寝。才合上眼去,只觉朦胧之中有一个美人在面前来,叫他道:“二婶娘,你可还认得我么?”宝钗只当是傅秋芳来了,细看时并非秋芳,却比秋芳格外娇媚非常。这模样儿的可人处,又是见过的。想了一会道:“你可是小蓉大奶奶么?”那美人笑容可掬的正要回答,只见后面转过晴雯出来道:“宝二奶奶的眼力很好,可不是小蓉大奶奶是谁呢?”宝钗道:“你们今儿怎么得到这儿来的呢?”秦可卿道:“前月初三是老太太生日,我们那里林姑娘、二姑奶奶、四姑娘、琏二婶娘都来给老太太磕头的。我们没来,等他们回去了,我才和晴雯姐姐两个又后来的。今儿是琏二婶娘的生日,今年四十九寿,又是金钏姐姐的生日。我们才刚儿在老太太那里禀了辞,还要赶着回去拜寿,顺路儿到这儿来请婶娘的安的。”宝钗道:“才刚儿还说今儿是凤姐姐的生日呢。这会子,倒不如我和你们一起给拜寿去,就到你们那里逛逛,可使得使不得?”明雯道:“宝二奶奶既然要去,不要迟了,就走才好呢。” 于是,可卿在前,晴雯在后,宝钗在中,一路行来,隐隐如在云雾之中,明明就像并未出了大观园的样子。走了一会,远远望见一带淡红围墙,走到面前,只见有几个黄巾力士在门外把守,见了可卿等都分开两旁,垂手侍立。宝钗问道:“这是那里了?”可卿道:“这就是芙蓉城了。”宝钗随着可卿走进门去,只见前面有一座石头牌坊。宝钗心下想道:“虽然走了多少路,并未见出了大观园,这石头牌坊倒像省亲别墅似的。“及至走到牌坊面前看时,只见横书四个大字是:“太虚幻境“,旁边一副对联上写着道: 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宝钗道:“怎么这里又是太虚幻境了么?”可卿道:“太虚幻境就是芙蓉城,又名为离恨天,又名为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其实是一个地方儿。”于是,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金碧辉煌,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长对联写道: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钗细细看了一遍,正待进去,只见宫门内早走出一群丽人来,大家齐声笑道:“宝姐姐来了么?”要知出来的是些什么人,下回便见。 ●第四十八回 甄士隐重渡急流津 贾雨村再结红楼梦 话说宝钗与可卿、晴雯看见宫门内走出一群丽人来,齐声笑道:“宝姐姐来了么?”宝钗看时,却是凤姐、黛玉、迎春、惜春、香菱、尤二姐、尤三姐、鸳鸯等,大家相见,请到花满红城殿上。宝钗与可卿先给凤姐拜寿。凤姐笑道:“我今儿怎么当得宝妹妹给我拜寿呢!”鸳鸯便笑道:“大远的来的,你该怎么样罢了?不是单吃寿面就算了的。”说着,大家笑了。 宝钗道:“凤姐姐、林妹妹、鸳鸯姐姐、晴雯姐姐,我是头里在老太太那里都再会见过的。四妹妹也还隔别了不久,惟有二姐姐、香菱嫂子、尤二姐姐、尤三姐姐、小蓉大奶奶这竟有二十年都没会了。”香菱道:“听见外甥娶了媳妇很好,又养了孙子。外甥科甲词林,如今又升了官。宝姐姐的福也就算全了。”宝钗道:“嫂子的孝哥,已中了举,现今娶了媳妇,早晚也要有孙子了。”说着,仙女们捧上茶来。茶罢,黛玉道:“这里有个警幻仙姑,乃幻境之主,妙玉师父与他同住,在这北边不远,我和宝姐姐到那里逛逛,就聚谈聚谈,回来顺到我那边屋子里坐坐去罢。”宝钗道:“你们这里还有妙玉呢?我说怎么不见呢!” 于是,大家一起出了宫门,向北而来。走不多远,转过身来看时,只见向北的也是一座石头牌坊,一样横书四个大字乃是:“真如福地”,旁边一副对联上写道: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宝钗看毕,心下狐疑道:“怎么这里的联匾又迥然不同呢?”只见过了牌坊,也是一座宫门,上面一匾横书四个金字是:“福善祸淫”,也有一副长对联上写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于是,大家正走进宫门,只见警幻仙姑与妙玉早迎了出来,让至殿上,大家坐下,仙女献上茶来。宝钗道:“久仰仙姑大名,无缘拜识,今者幸晤林妹妹,特来晋谒的。”警幻仙姑道:“有失迎候,方深抱歉,更蒙奖顾益切惭惶了。”正说着,只见宝玉进来了,对着宝钗作了一个揖道:“宝姐姐,别来无恙!头里我有一把扇子送你,说是:‘记取四十年多福满,好来聚首在蓉城。’这会子,恰才一半,还有二十年洪福,待等享尽之时,你那时候才能归到此处呢!这会子,总还不该相见的,故此仙姑们都不来迎接你,看见外面的联匾就明白了。”宝钗道:“古人说过的:‘鸡猪鱼蒜遇着便吃,生老死时至则行。’这会子,我既不该到这里,我也不能必于要到此处。明儿我既该到这里了,我也不能不到此处的。万事无过数与命,我久已是听之而已的了。即如三妹妹、史大妹妹、琴妹妹、邢妹妹,他们将来可还到这里来不来呢?”宝玉道:“怎么不来呢!宝姐姐,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少刻有些册子,你细细一看就明白了。是凡册子上有名的人,都是要到这儿来的。宝姐姐,你直待二十年之后,到了这里的时候,他们就打总儿都来齐了。小蓉大奶奶头一个先来,故此他是第一情人。这里有名的人是从小蓉大奶奶他起头儿,等打伙儿都来齐了,是宝姐姐你一个人收尾就是了。”当下黛玉又请到绛珠宫里去逛逛,宝钗、黛玉、凤姐、宝玉等又出了警幻宫门,往西边绛珠宫来。进了宫门,先看了看绛珠仙草,走到里面,只见金钏、紫鹃、瑞珠都在那里呢!早一起迎了出来请安,宝钗道:“金钏姐姐今儿生日,我来给你拜寿来的。”金钏道:“宝二奶奶,说也不敢当,我来给你老人家磕头。”两个让了一会,然后一起同到上房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大家坐着又说了一会闲话。 花满红城殿上,早摆了酒席,仙女们过来请去坐席。宝钗道:“横竖重来有日,这会子我就要告辞回去,恐怕迟了呢。“凤姐道:“既承贵步光降,一杯水酒总要敬的,也没寿面给你吃,横竖不耽搁就是了。”于是,一起都到花满红城殿上,请宝钗首座,余人挨次坐了,送上酒来。 席间,凤姐道:“我上年到老太太那里拜寿,头一天看见你们都到那里磕头,那些没有见过的人,我在那里一个个的都看见了。我们平姑娘的女孩儿月英,同小兰大奶奶的女孩儿绿绮,两个都长的很好,听见说又都唱的很好呢!”宝钗道:“这会子,两个人都出了阁了。月英是给了我们琴妹妹的儿子梅春林了,绿绮是给了巧姐的儿子周瑞哥了。这两个姑爷,都中了进士了。他们好些人都学会了曲子,那是环三奶奶和小兰大奶奶两个人教的。他们两个人是自幼儿就会唱的。”鸳鸯道:“我看那环三奶奶,倒很有些像彩云的模样儿似的。”宝钗道:“可不是么,彩云现也是环三爷收在屋里,我们都常时说他是妻妾同貌呢。” 迎春道:“我看见四个侄媳妇都很好,一个赛似一个的。我听见说小兰大奶奶姓傅叫秋芳,又会画画儿,比四妹妹的画还画得好些呢!那小桂大奶奶、小蕙大奶奶、小杜大奶奶一个个的,人虽然看见都知道了,那姓名我就弄不清了。”宝钗道:“我们桂芳的媳妇,就是我二哥哥的女孩儿叫薛宛蓉。我们蕙侄儿娶的是,我琴妹妹的女孩儿叫梅冠芳。我们杜侄儿娶的是,绮妹妹的女孩儿叫甄素云。我们香菱嫂子留下的侄儿,娶的就是纹妹妹的女孩儿叫陈淑兰。那绮妹妹的儿子甄芝,又娶了三妹妹的女孩儿叫周照乘。这几个都是亲上做亲的。”说着,酒完了饭。 饭毕,宝钗便告辞起身,大家送出宫门,只见两边一溜配殿乃是“朝云”、“暮雨”、“怨粉”、“愁香”、“痴情”、“薄命”等司,鸳鸯指着道:“这便是我和小蓉大奶奶的地方儿。”宝钗看时,只见门首一匾,上写着道:“引觉情痴”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上写道: 喜笑悲衰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秦可卿还要请到里面去坐,宝钗道:“恐怕迟了,不及看了。“说着,已走到“薄命司”门首,只见也有一联,上写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凤姐道:“这是我的地方儿,请进去看看册子罢了。”宝钗进去,满屋一瞧,只见黑漆漆的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随把上首的大橱开了,只见果然有好几本册子,随手取出一本来看时,只见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便揭开了一看,只见头一册上画着两株枯木,上面挂着一条玉带,下面画着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 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钗看着,念了两遍,点点头儿。再往后看时,又只见上面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后面有什么“虎兔相逢一梦归“的话;又看见一页上画着一个放风筝的人儿,又见后面一页上有诗云: 勘被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宝钗看了,心下俱已明白。又看见后面一缕轻云,一湾流水,便忙忙看完。又取了一本出来看时,只见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便又揭开看时,只见上面画着一团乌云,映着一轮红日;又有一页上面画着一枝花,下有一条破席,又有什么“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的话。宝钗看了,心下明白,道:“这必定是晴雯、袭人了。”又取出副册来,一一看过,十已明白了八九,点头叹息,便将册子仍然收送橱内。出了“薄命司”门外,便请众人不须远送。可卿道:“还是我和晴雯姐姐两人送婶娘回去就是了。”于是,大家送过牌坊,直到芙蓉城南门为界,看着宝钗去了,方才各自回去。 这里仍是可卿在前,宝钗在中,晴雯在后,一路凌云踏雾。不一时,早已别了荣国府大观园怡红院上屋之内,可卿与晴雯把宝钗一推道:“二十年之后,再来迎请罢,我们是回去了。” 宝钗猛然一惊,醒来却是一梦。听了听自鸣钟正打了四下,已交寅正,是五更天了。心下细想,比上回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梦,更奇了。勉强合上眼,再睡不着。看着天亮,也就不睡了,慢慢起来,梳洗已毕。薛宛蓉早上来了,宝钗便把梦中之事,细细告诉了他。 宛蓉道:“这太虚幻境,原来竟是有的。我看那《红楼梦》的书,一百二十回说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只说太虚幻境内有警幻仙姑,却怎么又没有芙蓉城的话呢?究竟那一百二十回的事,不知可全然不错么,这是什么人做的,怎么单说咱们荣玉府的故事呢?”宝钗道:“那《红楼梦》的书一百二十回,是曹楝亭先生的公子曹雪芹做的。那一百二十回书里的事,丝毫不错。他只做到一百二十回,书便止了。故此总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你们这些人在后的怎么能说到呢?所以芙蓉城就是太虚幻境的话,《红楼梦》书里也尚未曾说着了呢!听见说现在又有人做出《后红楼梦》的书来,其中支离妄诞,与曹雪芹先生的书,竟有天渊之隔了。”宛蓉道:“《后红楼梦》听见有这部书,却还没见过,想谅必是说的我们这些人了。但是这曹先生做的一百二十回书,如走盘之珠,我们没见过的人,即如二姑妈、琏二大娘、林姑娘这些人,这会子看了这书就犹如见了这些人的一般。只怕这《后红楼梦》的笔法,断不能如这曹先生的,必定难免画虎类犬之诮故耳。”宝钗道:“纵然他是狗尾续貂,到底也要看看他说的是些什么话呢?”到了晚上,桂芳下了衙门回来,先到宝钗屋里来见宝钗。宝钗便也把梦中之事,告诉了他,并说起《后红楼梦》的话来。桂芳道:“这曹雪芹先生做的《红楼梦》的书,已是家弦户诵,妇人孺子皆知,把从前一切小说尽皆抹倒。今儿正同甄妹丈谈论这《红楼梦》的书,他说南京织造曹楝亭先生的儿子曹雪芹做出这部书来,总说的是尊府的事,内中也有他家君在里头。所以外人都说:‘甄即是贾,贾又即是甄’,并没有两个人呢!又有人说:“甄贾都是借说,其实是雪芹先生自道呢!’这真假事迹,都是现在的,也不须分辨。总而言之,这书做的空前彻后,实在好的了不得。可笑后人不度德、不量力,便都想续出后本来。不但事迹全讹,并且支离的不成话说了。先是有人做了一部《后红楼梦》来,便又有人做了一部《绮楼重梦》出来。山东都阃府秦雪坞因见了《后红楼梦》,笑其不备,便另做了一部《续红楼梦》出来。又有人见了说:《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皆不好,便又做了一部《红楼复梦》出来。合共外有四部书呢!我就先问他借了《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书来看。那《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他那里没有,说是梅妹丈那里有,我明儿再问他转借。”因叫丫头去把这两部书拿来。不一时,取了《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书来了。桂芳道:“太太请先看完了这两部,我再向梅妹丈那里借了那两部来就是了。”宝钗道:“我不过两三天就可以看得完了,你且去歇着罢。”桂芳答应了下去。 宝钗就灯下先把《后红楼梦》打开细看,看了两天,早已看完了。桂芳恰又将《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借了送来。宝钗道:“这《后红楼梦》妄诞不经,林黛玉、晴雯竟死而复生,林良玉为黛玉之兄不知从何而出?且突添一姜景星则其意何居呢?四姑娘复为贵妃,史湘云忽成仙体,种种背谬,岂但是狗尾续貂而已呢!《绮楼重梦》我只看了一半,那部书是丧心病狂之人做的,通身并非人语,看了污人眼目,也不用看了。”桂芳道:“听见这书是说的小钰,更比《后红楼梦》不如,所谓一蟹不如一蟹的了。太太且请看这两部呢!”因把《后红楼梦》、《绮楼重梦》两部取了回去了。 宝钗又把《续红楼梦》、《红楼复梦》两部书看了两天。桂芳这日下了衙门,又到宝钗屋里,问道:“太太可看完了没有?”宝钗道:“已看完了。这《续红楼梦》虽然有些影响,就只是十数人都还魂复生,比《后红楼梦》妄诞更甚,纵然通身圆满,有这一段大破绽,也难以称善了。《红楼复梦》其才似长,因欲更还魂复生之谬,遂改为转世。不知其谬转甚。至于琏二太爷为白云僧,正是《后红楼梦》史湘云成仙之意,其背谬多端,都不成话说了。”桂芳道:“总缘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脍炙人口,故此人都想着学做续本,那里知道‘极盛,尤难为继’的道理。这曹雪芹的《红楼梦》,结尾原有个‘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意思,或是留了个续本的地步,或是已经有了续本,尚未行世,也未可知呢!”宝钗道:“但不知这曹雪芹先生现在何处?只须找着了他,问他一问,如有续本便求他借出来看看,如尚没有续本,就求他另做一部出来行世那四部书,见了他少不得自惭形秽,都要一火焚之了呢!”桂芳道:“听见有人说,他在急流津觉迷渡口不远。等我明儿闲了,到那里去访问访问,就知道了。”宝钗道:“你既知道地方,就容易了。”桂芳答应。 过了一日,便带了焙茗找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那条河内,有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早渡过两个人来,骨秀神清,须髯如戟,飘然有出尘之态。桂芳便迎上前去,施礼问道:“请问二位老先生尊姓大名?此地有一位曹雪芹先生,可知道他在于何处呢?”只见那一个年长些的答道:“贱姓甄名费字士隐,这位敝友姓贾名化号雨村。敢问老兄尊姓,因何事要找这曹雪芹呢?”桂芳道:“晚生姓贾名桂芳。因《红楼梦》之书系雪芹先生所作,这会子要访寻他,是问他续本可曾脱稿与否的话。”雨村道:“这么说起来,尊驾慕非是宝玉兄的后人么?”桂芳道:“二位老先生,何以知之?”雨村道:“向叨一族,与令祖昔常聚晤,今已暌隔二十年矣。归问令祖,说雨村致意就知道了。这一位乃是令表弟薛孝的外祖。至于《红楼梦》之书为曹雪芹所著,天下闻名已久,但雪芹已不在了六七年矣。此书并无续本,现在纷纷狂瞽妄语,争奇其意,欲起雪芹于九原而问之,故演为黛玉破冢而生,正昔人‘拟凿孤坟破,重教大雅生’之意耳。”桂芳重新施礼,道:“原来是二位叔祖老大人呢!请问曹芹先生既死,二位老大人从前自是会晤过的。他的原书,原是有余不尽,留了个续本地步的意思,或是他有心欲成续本,已经胸有成竹而未尝属笔,抑或已经脱稿,藏之名山,不肯行世,均未可定。致使斗筲之器全无忌惮,纷纷效颦,殊难寓目。奈何!奈何!”甄士隐道:“我等昔与雪芹共谈之时,深知其并无续本。但他此书以我们二人起,复以我们二人结。现在纷纷四出之书,已经乱杂无章,又焉能知道起结之道呢!贾兄今后但遇能以我们二人起,复以我们二人结的书,则虽非雪芹之笔,亦可以权当如出雪芹之手者矣。既知道效法起结,则必与原书大旨相合,而不相背,又何必定欲起雪芹于九原乎!”桂芳点头再拜道:“二位老大人之言,使愚蒙如梦初醒,何相见之晚也。”于是,拜辞出去。 士隐道:“《后红楼梦》与《续红楼梦》两书之旨,互相矛盾,而其死而复生之谬,大弊相同。《红楼复梦》、《绮楼重梦》两书荼毒前人,其谬相等。更可恨者《绮楼重梦》,其旨宣淫,语非人类,不知那雪芹之书所谓意淫的道理,不但不能参悟,且大相背谬,此正夏虫不可以语冰也。”雨村道:“汤若士《还魂记》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固有。此寓言之旨,其所谓柳盗跖打地洞。向鸳鸯冢者实指昙阳子之事,而设此假借之词耳。故情虽有,理必无,实有所指而假借,岂真有还魂之事哉!‘后’、‘续’两书,乃自二人还魂,以至十余人还魂,然则有所指乎,无所指乎!其与《红楼梦》原书背谬矛盾之处,又何可胜道。譬如作文须顾题旨,断不能至于题外也。‘后’、‘续’两梦其旨虽不同,而还魂复合则皆取意于此。譬之不知题旨而为文,犹之题是《论语》之题,而文则《孟子》之文矣,有是理乎?无此理即无此情,握笔作文,审题定格,胸有成竹,然后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乃称能事。‘后’、‘续’两梦尚居门外,‘重’、‘复’两梦更不足与言矣。且《红楼梦》中,蒋玉函解茜香罗之送宝玉,为‘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之关键,从初窥册时一线贯下,至末卷结出袭人在又副册之故。而《续红楼梦》乃有黑夜投缳、璧返香罗之事,《红楼复梦》又有守节自刎之文,《后红楼梦》则群加讥贬,更同嚼蜡。总之不明前书之旨,而以还魂复合为奇妙,全与前书背谬矛盾而不知。古人谓:‘画鬼魅易,画犬马难。’彼四子者,不能为其难,而群趋于易,方且自矜敝帚千金,又安知其有背谬矛盾之事乎!是不特《石头记》之为《情僧录》,何可移动,则宝玉无为冯妇之理,而袭人又何用破镜之重圆乎!”士隐道:“鱼目何能混珠,趺不可当玉。我们且到芙蓉城,把此四部书与宝玉看看去,谅他不是攒眉,必当捧腹呢!”再说那空空道人当日把青埂峰下补天未用之石翻转过来,将那石头底下的字迹从头至尾细细看完,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这才是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石头记》的原来续本呢!可笑那《后红楼梦》、《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纰缪百出,怪诞不经。而且所说不同,各执一见,不知其是从何处着想,真可谓非非想矣。其实他于《石头记》妙文,尚未能梦见万一。我今儿于观四东施之后,复睹一丽人,其快如何!惟有将此妙文,权当韩山一片石耳!”因取出笔砚,忙忙从头至尾抄录一番。复想曹雪芹已死,只好另觅一个无事小神仙的人,倩他点缀传世去罢。正是: 满纸荒唐言,略少辛酸泪。休言作者痴,颇解其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