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红楼梦 - 第 4 页/共 12 页
又该薛蟠与云儿豁拳,却是云儿输了,该薛蟠唱。薛蟠道:“我说过不会唱的。”云儿道:“我听见你唱过的么,怎么今儿又不唱了。”薛蟠道:“要我唱,你们就爱听不听,不要又说不好的。”因唱道:“一个蚊子嗡嗡嗡,两家苍蝇哼哼哼。“大家都笑起来道:“这个算不得唱,还是喝一杯罢。”薛蟠笑道:“我说我不唱,我们定要我唱呢,我唱了还教我喝酒吗?”云儿便斟上酒道:“这算什么唱,喝一杯罢,我陪着你呢。“薛蟠笑着和云儿各人喝了一杯。
下该贾蔷与棒龄豁拳,却依旧是贾蔷输了。椿龄遂伸手取过酒壶来,给贾蔷斟上酒,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贾蔷道:“好!”把酒喝了。又该贾芹与鹤仙豁拳,却是贾芹输了。鹤仙给贾芹斟上酒,便唱了一支长清短清的《朝元哥》大家道:“好!”贾芹喝了一杯。
贾蔷道:“酒够了,我是不能喝了。”薛蟠道:“不喝咱们就吃饭,吃了饭早些儿去睡觉罢。”贾芹笑道:“很好,就是这么着。”于是,拿饭来,大家吃了饭,漱了口,散坐喝茶。薛蟠道:“外头下了绑子了,天不早了,我是要睡了。”贾蔷道:“咱们都睡罢。”云儿、椿龄、鹤仙便拿了灯,同薛蟠三人各自归房去了。
这贾蔷到了椿龄房里,关了房门,便问道:“我才刚儿当着他们,不好问你缘故的,你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来的?”椿龄拉了贾蔷的手,便淌下眼泪来,说道:“我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那里知道还有今儿么。我自从府里蒙恩发回家乡,同宝官、玉官三个人是一起去的,各自交还亲人收领,这也罢了。不想我父母到了次年,便把我卖到山东给人家做小,这也还算不得苦。谁知那里大奶奶不容,过了一年就把我发卖,卖了身价银八十两。谁知这买的人,就是买了去当粉头,做媳妇儿的。你道谁还愿意吗?当不得打骂的利害,几回家想要寻死又不能够。这也是自己的苦命,也就没给奈何了。可怜四处里赶码头,那里还是个人了么。想起来,要是在府里当丫头何等不好呢?那会子自己又不愿意,这也是自作自受的了。”说着,哽噎难鸣,泪如雨下。
贾蔷一手拿手绢子给他擦泪,一手搂了他道:“你又是几时到这里的呢?”椿龄道:“我是前年冬里才到这行里头,去年冬天鹤仙也是被人卖了来的。我们在一处说起来,倒像是遇着了亲人的一般。我们两年也就给这买的人赚了好些钱了,前儿他又把我们两个转卖给锦香院里。我们两个人,这里的云儿共出了二百八十两银子身份,到了这里才一个多月。想起从前我病了睡着,你还买了个雀儿来给我玩儿,那会子我还不欢喜,到了今儿要想有这么个疼我的人儿,可不能够了。记得那一年,有一天子散了学,大家都在园子里逛,我一心只盼着你,独自一个在那里蹲着发呆,拔下头上簪子在地上画了个‘蔷’字,画了一个又画一个。谁知宝二爷在花篱笆那边看着,说道:‘天下雨了,你不用蹲着画了。’我那会子心里都痴了,也不知道下雨。及自宝二爷提醒了我,我说:‘我忘记是下雨了,你可也在露天地下呢。’说着,宝二爷才跑了。人说宝二爷惯会发呆,可就给我是一样儿。可怜想起从前的事来,到今儿眼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说着,吞声呜咽不已。
贾蔷道:“你从前发放回去的时候,我原打量要私自留你下来的,不想一两天你们就去了。我说你们回到家乡,自然配个好人家,这也就罢了。我这条心也就丢开了,怎么你今儿竟到了这个地方儿,这还了得了吗?我一见了你,我这个心也不知是怎么的了。”说着,也就滴下泪来,道:“我凭是怎么样,我总要把你赎出你的身子来,我这个心才得安呢!”椿龄道:“你要赎我的身,只要一百四十两银子,你可能打算呢?”贾蔷道:“我现在是没有,只好想方设法儿的办去罢了。”椿龄道:“恐怕迟了,或者我又不能在这里了,这就没法儿了呢。“贾蔷跺脚道:“这还能一年半载吗?多者不过个把月就足了,我要想不出方儿来,我也就不活了。”
椿龄向着贾蔷耳边道:“我两年以来,也私自聚下了些东西,我总交给你凑着办去罢了。”贾蔷道:“你聚了多少东西,放在那里呢?”椿龄道:“我藏了一对金镯子也值着百十两银子,你拿了去,只要添出三四十两银子来就够了,我藏在枕头里头呢。”说着,便要拿剪子来拆枕头,贾蔷道:“你且不用拿,还放在这里,横竖算有了百十两银子了。这又好想方儿了,等我打算着凑够了,再来拿这个,你这事就算定了主意了。不知道鹤仙他们的事,又是怎么样呢?”椿龄道:“鹤仙也藏了些东西,我知道的,想该也是要交给芹大爷的,我们两个的事,总要交给你们两个就是了。”因道:“夜深了,咱们睡罢。”说着,来给贾蔷解钮子,贾蔷道:“咱们今儿是在黄伯树底下弹琴了。”椿龄也笑了,两个脱衣就寝,又加了一番恩爱。次日早起,就与薛蟠、贾芹一同回家。薛蟠分路去了。贾蔷、贾芹两人便不回家去,同来荣府来,于无人处两个谈心,说起昨儿的话来。贾芹道:“上年太太把小女尼、小女道士的文书查出,差人雇船送到本处,发还各家。谁知半路上小女尼沁香就死了。小女道士鹤仙就被人卖了,给人家当粉头去,今年又转卖给锦香院了。说起来实在可怜的很,他向着我哭的什么似的。他说卖在这里是一百四十两银子的身价,他私下聚攒了五两金条子,值得着八十多两银子,叫我添着给他赎身。”因向身上取出金条子来,给贾蔷看道:“只是这少的五六十两银子,怎么打算呢。”贾蔷也便把椿龄的话,告诉了他一番,因道:“薛大叔还不知道这些底细呢,明儿我们还是到他那里去,告诉告诉他,寻他给我们打算打算,想想方儿这才好呢。”贾芹道:“这话很是,除了他,还有好些人不好向他说这些话的呢。”
到了次日,两个人在荣府会齐,又同到薛蟠家来。见了薛蟠,两人都把这些细情告诉了一遍,因道:“我们一时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要求薛大叔给我们怎么打算打算,想想方儿,将来不但我们两个侄儿连两个侄媳妇都是感激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到了我们那里,两个侄媳妇少不得要来给你老人家磕头。“薛蟠笑道:“这是什么话?你们两个是要赎了他们家去做老婆的,怎么还教他当媳妇儿么?”贾芹道:“薛大叔,你老人家这些话可别告诉外人,若给别人知道了,我们怎么见人呢?“薛蟠哈哈大笑道:“你这话说的越发不好了。”贾蔷道:“薛大叔,说正经话,不要给他胡闹了。”薛蟠道:“要二百八十两银子才够呢,这会子算有了一百八九十两银子,还短了百十两银子。我这会子手头也不富余,不能给你们凑上这些。你们又向我说了一趟,我帮你们四十两银子,下少的五六十两,我教给你,还是求你们琏二爷去。况且,你们就是把银子凑足了,你们自己便向云儿那里赎人去了吗,只怕还不妥当呢?也还要求求琏二爷给你们撕罗撕罗想个主意才是呢。”两人说道:“多谢薛大叔的指教,我们明儿一起来磕头。”薛蟠道:“我说的四十两银子,明儿我给你送来。你们就上紧的求求琏二爷去罢。”二人答应了,掣身回到荣府,恰值贾琏在书房里坐着呢。见他两个进来,便问道:“你们两个到那里去的。”贾蔷道:“才刚儿在薛大叔那里去的。”贾琏道:“有什么事呢?怎么去了就回来,想是不在家吗?”贾蔷道:“薛大叔在家,已会见了。”说着,便和贾芹跪下,给贾琏磕了一个头道:“侄儿有件事,要求叔叔的恩典呢。”贾琏道:“什么事?”贾蔷、贾芹便把椿龄、鹤仙的事,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薛大叔已经帮了四十两银子,还短着五六十两,要求叔叔给侄儿打算打算,还要求叔叔给侄儿撕罗撕罗,打个主意,怎么个赎法子?总要求叔叔的恩典。”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贾琏道:“你们这些东西,一个个的越发都好了,前儿芸儿配了小红,聚了个丫头去了。你们这会子索性要聚粉头了,这都使得的吗?”贾蔷道:“他们原本不是当媳妇儿的,只为给人卖了,平空的到了火坑里头,都是没及奈何,才受了这样的糟蹋。任是谁听见了都要可怜见的。这会子能够赎他出来,就算从火坑里救出他来,从此就见了天日了。一则是叔叔的恩典,二则也是叔叔的阴德。”贾琏道:“论理呢,原使不得。但又听你说的这可怜见的,要不然这两个孩子就白糟蹋了,何苦来呢?由你们去罢。我给你们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你们就把那些东西兑换出银子凑齐了。我叫林之孝到锦香院里去说,这椿龄原是我们府里班子里的女戏子,鹤仙是我们府里的女道士,都是头里预备伺候过娘娘的。后来发放回家,怎么有恁么大胆的人,敢买良为娼,问他知道是什么罪?姑念你们无知转买,今将原买身份发回,立刻就把椿龄、鹤仙并他二人原来衣物查交清楚,带他回来就是了。”贾芹道:“要不是叔叔这么着,单靠我们去赎只怕还赎不来呢!”贾琏道:“他敢不给赎吗?给他原价还是造化了他呢,你们早些办银子去罢。”贾蔷次日便把金镯子取来,一起兑换了银子,共凑足了二百八十两,送来交与贾琏。贾琏便传了林之孝来,把这话对他说了,教他把银子带了去,“这事也不用给老爷、太太知道。你们套了车去把人带了回来,领他从后门进来,到我那里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便带了银子去了。
贾琏道:“你们两个,且到我屋里坐坐等着去罢。”遂带了二人,走后廊穿角门,转过粉油大影壁进来,到了贾琏西屋里。贾蔷、贾芹见了平儿,便上前磕头请安,道:“蒙叔叔、婶娘的恩典,反带累叔叔、婶娘不安。”平儿道:“这又有什么了,还没给你们道喜呢。”因叫倒茶来,贾蔷忙道:“不用倒茶,我们前头才喝了茶的。”奶子抱了蕙哥儿进来,平儿道:“外头天冷,你又抱他到那里去的?”贾芹道:“这是我们兄弟啊,有几个月了,会笑了么?”平儿道:“才三个多月儿。“贾芹道:“很好。”说着,便笑了。贾芹道:“有趣儿,笑了。”
说着,又坐了一会,林之孝回来带了椿龄、鹤仙进来。回贾琏道:“他们的箱子衣物都查点带了来了,叫他们搬进来罢?”贾琏道:“你去吩咐人搬进来就是了。”贾蔷、贾芹便指与椿龄、鹤仙道:“这是叔叔,这是婶娘。”椿龄、鹤仙便给贾琏磕了头,又给平儿磕头。平儿拉起他两个来,细细儿的看了一看,道:“你们比不得芳官他们,还常在园子里头的,怪不得我竟不大认得呢。”因又说道:“都很好。”随即每人给了四个戒指、一对簪子,两个人又磕头谢了。贾琏道:“你们就这个车,都带了他们回去罢。”叫人给他拿了东西,就送了去。贾蔷、贾芹同了椿龄、鹤仙一齐向贾琏、平儿磕头道:“多谢叔叔、婶娘周全的恩典,真是杀身难报。”贾琏道:“什么话呢,你们早些回去罢。明儿闲了,尽管给他们到这儿来逛逛。”贾蔷二人答应,带了椿龄二人,出去上车。贾芹同了鹤仙,贾蔷同了椿龄,各自回家去了。
时已岁暮,瞬息新年,早又过了上元佳节了。要知新年新事,且看后回后文。
●第十五回 花袭人酬恩荣国府 贾惜春梦入芙蓉城
却说这年过了上元佳节,袭人便带了一个丫头,套上车到城里花自芳家来。到了家里,他哥哥、嫂子接了进去,坐着喝茶。花自芳又去添了菜,打了酒来。袭人道:“我也不大吃什么东西,又买菜做什么?”花自芳道:“菜是有些,怕不够,添了点子,这算什么呢。”袭人道:“我打量还要到府里去走走。这几年来,惦记着太太、奶奶们什么似的,总也不得去吗。”花自芳道:“今儿迟了,明儿一早套上车,我送你去就是了。“于是,摆上酒菜,乃是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碗糟鹅、一碗酿鸭子、一碗东坡肉、一碗黄芽白煨鸡,另有十个碟子盛着果子、小菜之类,大家喝了几杯酒,就吃饭了。饭罢,坐着说说闲话,也就收拾睡了。到了次日一早,花自芳套上车,袭人带了丫头上车。到了荣府门口,下了车进去。门上人认得,都道:“花姑娘来了么。“扫红道:“我给姐姐上头回去。”袭人道:“我先到太太上头去呢。”扫红便领他到王夫人上房里来,先去回过了,便出去了。袭人便带了丫头进去,见了王夫人便磕头请安,王夫人忙叫拉着。恰值李纨、宝钗二人,也在王夫人上房里坐着说话儿呢。袭人见了,便也磕下头去,道:“请奶奶安。”二人忙拉住了,王夫人便叫他坐了。袭人道:“虽然太太的恩典,我们怎敢坐呢?”王夫人道:“你这比不得头里了,坐了好说话些。”袭人谢了坐,便在底下杌子上坐了。
王夫人道:“你在那里还好?听见说姑爷还开着铺子,又有房有地的。”袭人站起身来道:“蒙太太的恩典。那里有房有地,也开着个铺子,虽不怎么样,也就算很够过的了。”常常的惦记着要进府给太太、奶奶们请安来的,就因家里没人,不能动身。昨儿进城到我哥哥那里,天又要晚了,今儿一早赶着来给太太、奶奶们磕头的。太太、奶奶们一向都纳福?”说着,取出一个羊脂玉福寿佩来,送上王夫人道:“没有什么孝敬太太的,取个福寿双全罢了。”王夫人接了过来道:“多谢你惦记着,来走走就是了,又拿东西来做什么呢?”说着,看了一看,道:“很好,你既拿来,我又不好不收你的,我留着罢了。”恰值红杏倒上茶来,王夫人便递与他,叫收起来,因道:“你两三年没在这里了,我留你在这里逛逛。新年头上都没什么事,大家玩玩儿,多住些日子,我才给你回去呢。”袭人道:“多谢太太的恩典。我也是要在这里住几天呢。”王夫人道:“你且在二奶奶那边坐坐去罢,回来再过来。袭人答应道:“我也要瞧瞧哥儿去呢。”遂跟了宝钗到后边来。
进了屋里,重新又给宝钗磕头。宝钗忙拉住道:“往后你不用行这些礼,咱们虽不能算宾主,也不能算主仆的。你要这么着,我就不安了。”袭人道:“多谢奶奶待我的恩典是了不得,我们怎敢放肆呢?”说着,奶子抱了桂哥儿过来,袭人便接过去抱了,道:“哥儿很好,也快周岁了么?”宝钗道:“三月里才一周呢。”袭人道:“哥儿可认得我吗?”那桂哥儿,便望着他笑了。袭人笑道:“哥儿倒不认生。”便又引逗了一会儿,宝钗便叫奶子接过去。紫云沏上茶来,袭人又取出一对翡翠镯子来,送给宝钗道:“也没什么孝敬奶奶的。”又拿了一个翡翠扳指出来道:“这个送桂哥儿玩罢,算不得什么。”宝钗道:“这又教你费心,做什么呢?我要不收你的,我又知道你脸上过不去,我收下就是了。”袭人道:“多谢太太、奶奶都赏了脸,这是我的一点儿心虔呢。”
宝钗道:“我只知道你姓蒋,说是姑爷人很好,家计也算富余的了。我听见了就很欢喜,你这也算很得所了。”袭人道:“不敢瞒奶奶说,人家是没得说,到了那里有两个丫头服侍我,才刚儿带了一个来,还留下一个在家。我们那一个,虽然人也没得说,就是出身不好些,想起来便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似的。“宝钗道:“他是什么出身呢?”袭人道:“他原本是班子里的小旦,有名的琪官,名字叫蒋玉函。当初老爷打了宝二爷一顿,就有为他的事在里头。那会子,他给了宝二爷一条红汗巾子,宝二爷就把我的一条绿汗巾子换了给他,后来看见我问起来,宝二爷又把这条红汗巾子给了我,我不用就撂在箱子里头了。后来听见宝二爷挨了打,也为的是这个事,我就把这汗巾子总不教宝二爷看见了。上年到了那里,他开箱子看见这红汗巾子,他说原是他的,又拿出我的绿汗巾子来,我这才明白了。“宝钗道:“这也就可见是一定的姻缘了。如今开了铺子,自然改了行业了。袭人道:“铺子里有伙计经管,他如今虽不唱戏,还领了一起档子班儿做买卖呢。我说你家业已有了,何必还做这下流的生意做什么?他说别的买卖都没这个赚的钱大呢。奶奶你说,可教人生气么?”宝钗笑道:“这个利上的贪心,是人都有的。只要看的破,就好了。”
袭人道:“听见环三爷已娶了亲了。兰哥中了进士,现都做官,倒还没娶亲么?”宝钗道:“已定了傅家的姑娘,明儿三月里就过门了。琏二奶奶是平姑娘扶了正,去年也养了个哥儿了。”袭人道:“大奶奶那边李二姑娘、李三姑娘都出了阁了么?”宝钗道:“李二姑娘婆家姓陈,是去年才过门的。李三姑娘婆家姓甄,是先过门的,已经两年了。”袭人道:“甄府上也是个宝二爷,听见说现在翰林院里做官。去年冬里,因为出门有事去的,回来赶不进城,在我们那里住了一夜。”因把这话,告诉了宝钗一遍,道:“那会子臊的我脸上很下不来。“宝钗道:“这甄宝二爷头里到这里来过的,太太都见过,说是同我们宝二爷一样模样儿,名字又同。虽是这么说,到底总有些儿讹别的地方儿,人家双生的弟兄,多有一样模样儿的,细看起来总要有些儿不得同的地方儿。”因道:“环三奶奶你没见过,我和你去走走去罢。”遂领了袭人,穿西边角门过来,到了这边上房,丫环玉箫见了,忙打起大红猩猩毡的暖帘道:“宝二奶奶来了。”二人进到里面,马氏见了,忙站起身来让坐。宝钗便把袭人原委告诉了他,袭人便上来请安。马氏笑着忙扯住了,便拉了袭人的手,推他在身边坐了。袭人不肯,马氏笑道:“二嫂子,你说罢。”宝钗笑道:“既是三奶奶叫坐,你坐了罢。”袭人又谢了坐,才坐下。凤箫倒上茶来,坐了一会。袭人问:“三爷呢?”马氏道:“会试的场期快了,他在外头料理事情呢。”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袭人便要到琏二奶奶那里去。宝钗道:“索性我和你去罢。”
说罢,便从后院出去,走过穿堂,到了粉油大影壁,恰值平儿从里出来。袭人见了,忙上前请安。平儿笑着拉了袭人的手道:“我才刚儿听见说你来了,故此我赶着出来,要来瞧你的,请家里坐罢。”三人同到屋里,袭人又重新要给平儿磕头。平儿拉住笑道:“袭人妹妹,咱们姊妹从前在一块儿耳鬓厮磨惯了的,今儿你要是这么着,咱们从前就白相好了。”袭人道:“今非昔比,名分不同,我难道都不知道这个理么?”平儿说:“什么话?你再要这么着,我倒不依。”宝钗笑道:“你这是制着他无礼了。”平儿也笑了,坐下,文鸾倒上茶来。袭人便问:“蕙哥儿呢?”平儿叫奶子抱了过来,袭人便接过去抱着玩了一会,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只见绣琴来请,说:“桂哥儿醒了,请奶奶回去呢。”
宝钗便和袭人回来,莺儿打起帘子,二人进去,只见奶子抱着桂哥儿玩呢。那桂哥儿见了袭人进来,便扑过来要他抱,袭人忙接过来抱着。素琴倒上茶来,袭人道:“这两年来,这里的姐妹们都换了人了,我都不大认得了。”宝钗道:“麝月他们都出去了,上年又挑进十来个来了。头里的人,都不大有了。袭人道:“只有莺儿妹妹,倒还在这里呢。”宝钗道:“他比他们小两岁,也不过一二年就要出去了。去年挑进来的几个,倒都还罢了。明儿三月里兰哥娶亲,因这边的屋子都不宽绰,渐渐儿的天也热了,又不凉快,太太吩咐了明儿都还搬在园子里去住。昨儿已经开了门,不过一两天就要动工收拾了。明儿没事,和你到园子里逛逛去。你两年没在这里了,横竖在我屋里尽管多住些日子再回去。我也正没个人讲讲说说的呢。“袭人道:“我早就要进府请安来的,只为没了空儿,直到今儿好容易才来了的。”于是,便在宝钗屋里住了。
到了次日起来,袭人正在宝钗屋里梳洗才毕,只听绣琴在外打着帘子道:“大奶奶来了。”只见李纨进来了,袭人忙站起来道:“大奶奶早啊!”李纨笑道:“我那里又没小孩子,有什么事儿呢?我梳洗了好半天了,左右坐着没事儿,不如过来瞧瞧你们了。”因道:“你过去了两年了,只怕也该有喜了么?”袭人红了脸笑道:“还没有呢。”因问道:“三姑娘今年可回家来过么?”李纨道:“三姑爷放了江西粮道,三姑娘去年就同了上任去了。这还得好几年,才得回来呢。”袭人道:“四姑娘还在栊翠庵里么?我还没请请安去呢。”李纨道:“他无事只在庵里打坐,从不出来的。我看他倒一心向道,这几年来竟像是很有些功夫的样子。可见是‘有志者事竟成’呢。可怜紫鹃这孩子,如今算是他的徒弟了,也跟着他一样打坐,都不到外头来的呢。”宝钗道:“我们吃了饭,都同着到四姑娘那里走走去,便顺着在园子里逛逛,也要瞧瞧这些地方儿。大嫂子,你明儿还是在那里住呢?我是还在怡红院里头的了。“李纨道:“我也还是在稻香村罢,那里还清爽干净,又是住惯了的。明儿兰哥就给他在蘅芜院住,离我那里也近便。听见说不过两三天就要动工收拾了,也得一个多月才得收拾齐备呢。”
于是大家吃了饭,三人便同进大观园来。先到了怡红院,只见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大家都叹息说:“两年没人在里头住,便这么样衰败了。”里面灰尘满屋,并无可坐之处。遂出了怡红院,顺路到了潇湘馆。见了那一林竹子,萧萧瑟瑟,更有一段凄凉景况。走到里面,倒无甚灰尘,还可以略略坐的下去。原来紫鹃常到里面洒扫,祭奠黛玉的,故与别处不同。大家想起黛玉来,都落了几点眼泪。不能久坐,便又到了蘅芜院,只见那些香草也都干枯零落了。便不到里头去,转到稻香村来,只见那些茅屋都要倒了。宝钗笑道:“大嫂子,你这要‘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了。”李纨也笑道:“我这如今,要‘昼尔于茅,宵尔索’呢。”说着,都笑了。李纨道:“我们要歇歇儿才好,这里也不能坐,不用进去了。我们到栊翠庵去罢。”说着,到了栊翠庵。紫云便上前敲门,里边紫鹃听见,出来开了门,见了众人,忙道:“大奶奶、二奶奶来了,袭人姐姐怎么也来了么?都请里面坐罢。”
三人进去,惜春见了,站起身让坐。袭人便上前请安,惜春拉住了道:“你怎么得也进来走走,是几时来的呢?”袭人道:“昨儿来的,因为迟了,又怕惊动不安,今儿才来给姑娘请安的。”说着,紫鹃沏上茶来,袭人忙立起身来道:“妹妹给我倒茶,我不敢当呢。”惜春道:“你们姊妹们,好久没见了,都到那边说说话儿去罢了。”袭人便和紫鹃到那边谈心去了。
李纨道:“四妹妹,你这每日也还看看经典不看呢?”惜春道:“那经典也没什么看头,可是二哥哥说的‘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呢。”宝钗道:“不知道你二哥哥,这会子可有成佛作祖呢没有?”惜春笑道:“二哥哥成佛作祖是不能的,但他的功夫比我的高多了。他得道,总在我前头罢了。”因问道:“我们侄儿桂哥儿,我有好些时没见了,该很会说笑了么?”宝钗道:“这会子天还冷呢,要不然抱他来给姑娘请安来了。”惜春道:“那孩子将来大有出息,二嫂子和大嫂子是一样的福命,都有大福享在后呢。”宝钗道:“但愿侄儿明儿应了姑娘的话,就好了。”当下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李纨道:“你们心也该谈完了,我们要走了。”袭人忙答应,同了紫鹃出来。惜春道:“横竖没什么事,再坐一会子去罢了,忙什么呢?”李纨、宝钗道:“我们因他要来请安,故此同着来看看你的,已经搅扰了半天了,我们也记挂着要回去了。”惜春便送了他三人出去。紫鹃关了门进来。
惜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就说了这半天?”紫鹃道:“我问问袭人姐姐,他说他原不愿意出去的,因太太做主,又不敢违拗,及自到了那里,倒也还丰衣足食的,也由得他,这也就罢了,又告诉了我,前儿看见了甄宝二爷,错认了我们宝二爷的一番话,所以说了这半天。”惜春道:“他头里原要跟我出家,宝二爷就说过的,说他是不能享这个清福的,可见那会子就知道后来的事了。”说着,早已点上灯来,紫鹃问:“姑娘吃饭吗?”惜春道:“我不吃饭了,你们吃去罢。”说着,便到屋里打坐去了。
坐不多时,恍惚出来在门外闲步。忽然看见远远儿的有个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因看不分明,不知是谁,便走向前去。相离不远,细细一看,却是妙玉,因问道:“是妙玉师父么?我听见你被强盗劫去杀了,怎么还在么?”妙玉道:“没有这话,你且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呢。”惜春便跟了他,走够多时,忽然看见一带淡红围墙,进了围墙之内,又看见一座石头牌坊。惜春想道:“原来走了半天还是在大观园里,这不是省亲别墅的牌坊么?”及自到了面前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道: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惜春看了,正在细想,转眼间妙玉便不见了。四下看时,只见一个丽人在那里招手儿,便忙走到跟前看时,就像是小蓉大奶奶似的,因他已死了多年,认不真了。惜春便问道:“你是小蓉大奶奶么?”那人道:“我不知道什么小蓉大奶奶,我乃第一情人。你这会子到这里来,还早呢。再过几年,等功行圆满才是你来的时候呢。”说着,便去了。惜春看这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随走到一间配殿前,见上写着“薄命司”三字,门儿半开半掩,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黑漆漆的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随把上首的大橱开了,见有好几本册子,便取下一本来看时,见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便打开看时,见上头有画,后面有几行字,却模糊看不清楚,依稀是“玉带林中,金簪雪里”。因想,这是林姐姐、宝姐姐两个了。又看见画了一张弓,弓上一个香橼,后边有什么“相逢大梦归”,因大悟道:“这是元春姐姐了。”又看见画着一个放风筝的人儿,都默默有悟。又看到一页上有诗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惜春看了,大惊道:“二哥哥曾念过这诗的,原来却是在这里看见的。”遂又忙忙的往后细看,只见妙玉在外叫道:“你看过明日就罢了,这会子你还不该在这里呢,快些回去罢。”惜春便出来问道:“你才刚儿到那里去了,我正要问你呢,这是什么地方儿?”妙玉道:“这是芙蓉城,又名离恨天。这里有好些姊妹,都和我们在一块儿。这会子,还不能给你相见呢。待等数年之后,你的功行圆满,我再来领你到这里来就是了。“惜春还欲问时,只见妙玉把手中蝇拂子一摔,就犹如霹雳一般响亮。
惜春猛然惊醒,细细一想,册子上的诗话十已参透八九,可见事皆前定,原来二哥哥竟先已到过这个地方了。由此心下有得,恍然大悟,便更下了精进的工夫,渐渐儿的有那超凡入神之意了,暂且不表。
再说袭人在宝钗屋里一连住了七八天,因说家里没人,便要回去。宝钗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袭人再三不肯,道:“奶奶的赏赐是断不敢领,我并不是为打秋风来的,奶奶别要拿我当做刘姥姥一类的人。我明儿有闲空儿,依旧还要进来请安的。奶奶要这么着,我就不好再来的了。”宝钗道:“我知道你并不短少什么,但你前儿又带了东西来,我原说我若是不收你的,你自然过不去的。这会子我这还不够你的本儿呢,你要不收,我就把你的东西原拿了还你。”袭人道:“我那也不过是一点儿孝敬的真心,并没什么想望的念头的。”宝钗道:“虽然这么着,我也知道你不稀罕。但只是我要白收了你的,我到底又过不去呢。”袭人无奈,只得谢了。又到各处作辞,王夫人又给了二十两银子,袭人不好推辞,只得谢了。宝钗教焙茗家的出去说,给他套上车,就送他到花自芳家去。又向袭人道:“你明儿闲了,尽管到这来逛逛。”袭人道:“多谢奶奶的恩典,我闲了总要来请安的。”焙茗家的进来回说:“车已套上了。“宝钗便教给他拿了东西,“你便送他去罢”。焙茗家的答应,同着袭人带了他的丫头上车到花自芳家去了。接着,贾蓝便已娶了青儿过了门了。原来喜鸾是已定了李婶娘的儿子的,如今也过了门了。大观园又动工修理,又料理给贾兰娶亲,贾环会试。事情甚多,下回细表。
●第十六回 林如海观书疑黛玉 贾夫人借故问鸳鸯
却说潘又安司棋夫妇自芙蓉城回转酆都,进了衙门,叩见了贾母并林如海夫妇,呈上了黛玉的禀启,并寄来的物件。贾母并林如海夫妇,俱名大喜。林如海便将黛玉的禀启拆开看时,只见上写道:违女玉自暌违膝下,迄今十有余载。孤弱茕茕,形影相吊。幸赖外祖母慈庇,移取来京,衣食药饵,抚养成立。方幸一介余生,稍慰九愿慈念,不意时命不辰,横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缕,幸返太虚,明月清风,都无所苦。昨因司棋夫妇护送尤姊来境,跪读慈谕,始悉父母大人荣任酆都,与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窃慰,但思慈帏不远,咫尺天涯,音问虽通,相逢无日。言念及此,肝肠断绝。惟原早升上界,速转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领而望之者也。兹遣司棋夫妇回辕,敬具寸禀,恭请
慈安。临禀泣涕,不知所云。
林如海看毕,不禁伤心落泪,招的贾母并贾夫人也都流下泪来。林如海劝道:“老太太不必伤心了,外孙女儿既有了安身之处,将来相逢有日。我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说着,正要问司棋,盘究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只见凤姐、鸳鸯在里间,掀着帘子,向外张望。林如海见了,便立起身来道:“我且到书房坐坐,让姑娘们出来,也看看他妹妹的书子。”说着,就出去了。
凤姐见了,连忙出来,向司棋问道:“林姑娘身子可好?他们的光景怎么样?”司棋道:“姑娘身上很好,就只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爷、姑太太,心里十分着急。那里的光景儿,比我们这里还强呢。元妃娘娘和二姑娘,他们大家俱问二奶奶的好。”凤姐道:“二姑娘怎么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的,只为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里都是些仙女们,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发我们早些儿回来了。”凤姐点点头儿,又向贾夫人道:“姑太太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说我妹妹在那里很好,姑太太还不肯信,这会子司棋回来了,可见我的话不是撒谎呢。”贾夫人道:“姑娘,你才没听见你妹妹书子上写的,只盼着娘儿们早些儿见面。又不知你姑爹几时才得转升,教我心里急的怎么受得呢?”说着,又流下泪来。贾母劝道:“你也不必着急,你才没听见姑老爷说,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儿了么?”
贾夫人擦了眼泪,又问司棋道:“你看姑娘的脸面儿怎么样,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样儿,那里还像从前的弱样儿了,那个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那一种幽闲体度,画儿上也画不出来的。姑太太只管放心罢。那里吃的、穿的、用的都尽够了,贴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钏儿两个丫头,还没那么逍遥自在的呢!”贾夫人道:“晴雯、金钏儿这两个名字,我倒听着很熟,就只是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儿了。这两个丫头年轻轻儿的,怎么也都死了呢?”凤姐道:“晴雯是我宝兄弟屋里的丫头,就是为司棋和潘又安他们鬼鬼祟祟的丢下了个香袋儿,被傻大姐捡着了。太太知道了,就疑心丫头们里头有平常的,把宝兄弟恐怕引诱坏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儿,他就在太太跟前说了晴雯的多少不好处。太太便生了气,把这个丫头带着病儿撵出去了,就这么生生儿的把个丫头气死了。金钏儿是我太太屋里的丫头,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他就和宝玉鬼鬼祟祟的说话,被太太听见了,打了一个嘴巴子,也撵了出去。这个丫头,他就自己羞愤跳井死了。”贾夫人道:“这两个丫头即是这样行为不端,怎么你妹妹还要他们贴身服侍呢?”凤姐笑道:“姑太太没听明白,这两个丫头原是好的,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
贾夫人道:“晴雯这个丫头算他委屈罢了,怎么金钏儿也算委屈吗?”凤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宝兄弟先招他来,他不过说了句‘金簪儿掉在井里,你急什么呢?’这句话就教太太听见了,就打就撵的,究竟并没什么苟且的事情。“贾夫人笑道:“这样看起来,你宝兄弟也是一个小淘气精儿了。怎么这样一个淘气的人,这会子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呢?”凤姐道:“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为什么出家,我们可也就不知道了。”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着诸事他们都瞒着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一个跳了井,一个撵出去了。那里知道他们有这些钩儿麻藤的勾当呢?”凤姐道:“这些事谁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记不得了,宝兄弟捱了老爷一顿好打,是为什么呢?”贾母道:“猴儿精,都是你们不好。像这样的事情,也有该瞒着我的,也有该教我知道的,你们一概瞒的风雨不透的。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今儿你才样样般般的说出来了。”凤姐听了,把头一扭,忙取了贾夫人的烟袋,推故装烟去了。这里贾夫人便教丫头、婆子们把黛玉寄来的仪物,打开查点清楚,按着分儿分的分了,该收的收了。这才收拾摆过了饭,各自随便散了。
到了晚上,各自归房安寝。林如海进了卧室,在灯下复将黛玉的禀启,展开细看。因向贾夫人道:“我细看女儿书子上的话,竟有些缘故在里头。他说‘偶因一念之痴,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么心愿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贾夫人吃了一惊,忙道:“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呢。”林如海遂又念了一遍,贾夫人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呢,我只追问到他到底什么病死的?老太太他们就含含糊糊答应起来。那一天,我问宝玉为什么疯了?鸳鸯就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么’,凤丫头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就再没往下问了。今儿说起晴雯、金钏两个丫头来,里头也有宝玉。老太太又说凤丫头,都是他们‘瞒的凤雨不透的,这会子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细推详起来,只恐怕宝玉也和我们黛玉有什么……’说到这里,又咽住了。林如海便把书子一摔道:“若果这么着,这个丫头还成了我们的女孩儿了么?”贾夫人道:“老爷不用着急,我想我的丫头断乎还不至于此。只怕这里头还有别的缘故,也不可知。”林如海道:“这个宝玉侄儿,我却没见过,不知人品儿长的怎么样呢?”贾夫人道:“你见他的时候,他不过三四岁,长的原得人意儿。听见他们说,这会子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儿。况又中了举,学问自然也是好的了。”林如海沉思了一会道:“我想来宝玉侄儿既有才有貌,我们黛玉女孩儿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只怕他们就难免彼此都有个爱慕的心肠,也不可知呢。及自后来宝玉侄儿却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儿,这不是他们彼此就都不很遂心了么?“贾夫人点头儿道:“是啊,老爷猜疑的不错,才刚儿老太太说,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都是凤丫头的不好。凤丫头见说到这里,他就推故给我装烟去了。这么看起来,可不是这个缘故是什么呢?”
林如海“害”了一声道:“我想才子佳人的事,从古至今相传以为美谈,殊不知相如、文君是原不可为训的,即如《西厢记》上的故事,大伤风化而人反艳称,可见都是人心不古的缘故。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说他治家不严,不想这会子,竟轮到我头上来了。”贾夫人道:“老爷只管放心,我们再也养不出那么的女孩儿来。你想,黛玉如果像了崔莺莺,他又怎么能会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里问问鸳鸯,只是成日家鼻子脸子的在一块儿,又不好意思的当着人盘根究底的问他。怎么得一个空闲,没人的地方儿细细儿的把鸳鸯丫头盘问他一番,这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如海想了一想道:“后日是清明佳节,阳间的人都要祭扫坟墓,我们这里也要大开鬼门关,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银币帛。我们预备下轿子,请老太太在城外游玩游玩,看看热闹,回来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看看那些受罪的人,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个方儿,把鸳鸯留在家里,细细的问他原故,岂不好呢?”贾夫人大喜道:“就是这么着,很好。”夫妻二人计议已定,便收拾归寝。
到了次日,贾夫人便把林如海要请贾母、凤姐出城游玩的话说了一遍。贾母、凤姐素日最喜游玩,听了俱各不胜欢喜。到了清明这一日,林如海便吩咐伺候预备了轿马人夫。贾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鸳鸯打荷包穗子。这里贾母、凤姐俱坐了大轿,贾珠骑马在前引导,司棋、鲍二家的并几个家人媳妇、丫头们也坐了小轿,潘又安、焦大也骑了马,众星捧月出府而去。
不言贾母等出城游玩,且说贾夫人送了贾母去后,回到上房,遂把鸳鸯拉到身边坐下了。鸳鸯笑问道:“不知姑太太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只管拿来教给我打就是了。只怕我的手段儿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贾夫人笑道:“我那里有什么荷包穗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问你呢。“鸳鸯侧身笑道:“不知姑太太要问我什么要紧的话?就这么机密的样儿。”贾夫人道:“前儿那一天,我问你们宝玉为什么出了家,我听见你说了句‘总是为林姑娘来’,你二奶奶就连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没往下说。我瞧出他那个神情来,我也就不往下再问了。到底宝玉出家怎么为的是林姑娘,这里头难道另有什么原故么?我因素常知道你的为人很好,爽直诚实,故此背地里来问你,你可要细细儿的告诉了我,不要撒谎。”
鸳鸯道:“姑太太不问到这里,我们也不敢乱说。姑太太既问我,我也不敢撒谎。这件事都是我们二奶奶把事情干冒失了。当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时姑娘才五岁,宝玉才六岁,兄妹两个一见了面儿就亲热的了不得,又都跟着老太太在一桌儿上吃饭,一床儿上睡觉,比别的姊妹们分外的不同些。”贾夫人点点头儿道:“后来呢?”鸳鸯道:“后来大了,因元妃娘娘省亲,府里又盖了一所大观园,娘娘又命他们姊妹们都搬进园里去住。我们家的三位姑娘,还有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时常做诗,十分亲热。忽然有一天,姑娘的丫头紫鹃和宝玉玩笑,哄他说苏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宝玉听见心里一急,立刻就疯的连人事都不省了。”贾夫人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竟成了个傻小子了。后来怎么治好了的呢?”鸳鸯道:“后来还是叫了紫鹃来对出谎来,说是哄他玩呢,这才渐渐儿的好了的。”
贾夫人道:“傻小子,这是什么原故呢?”鸳鸯道:“姑太太想,这是他心里想着将来必定要和林姑娘结亲的意思。只是小人儿家,自己说不出口来。那时,我们大家都瞧出他的心事来,谁知老太太和太太只说他兄妹两个是从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了的,不忍分离的意思,并没想到这件事上头去。”贾夫人道:“宝玉为了句玩话就会急疯了,这是他心里有我们姑娘了。不知我们姑娘心里也有宝玉没有呢?”鸳鸯笑道:“姑太太问的这个话,姑娘心里怎么没有宝玉呢?如果姑娘心里没有宝玉,怎么听见娶宝姑娘就会病的死了呢?”贾夫人大惊道:“据你这么说来,难道姑娘和宝玉有什么没礼的事情么?”鸳鸯忙站起身来,答道:“姑太太怎么疑心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别说姑娘是读书好强的性格儿,就是我们宝二爷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里又有那些丫头、老婆子们成日家跟着,那里能够做出没道理的事来呢?总是他们两个人素日彼此都存了个配合姻缘的私心,原指望着将来老太太给他们成全好事,不承望中间又有宝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们两个人各不遂心,才闹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这会子老太太提起来,后悔的什么似的了。”
贾夫人笑道:“这位宝姑娘的模样儿,长的比我们姑娘怎么样呢?”鸳鸯道:“论模样儿,也和姑娘差不多儿,都是长的怪俊的。”贾夫人道:“到底比我们姑娘强不强呢?”鸳鸯道:“据我看来,也不能强过姑娘。”贾夫人道:“宝姑娘既没强过姑娘的去处,老太太为什么舍近而求远呢?”鸳鸯笑道:“这就是我们二奶奶的一点儿私心了,说宝玉有胎里带来的玉,宝姑娘也有和尚给的金锁,这是天配的姻缘,所以一力撺掇着定下了。”贾夫人道:“这就是了,据你说宝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样儿,怎么宝玉还不愿意呢?难道那会子给他定的时候儿,他自己不知道么?”鸳鸯道:’原是恐怕宝玉不依,所以瞒着他,总没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不知道定宝姑娘的事。后来丢了通灵玉,又疯病发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临娶时又怕宝玉不依,只得哄着他说给你娶林妹妹呢。那时姑娘在潇湘馆正病的着紧儿,二奶奶就说把姑娘的丫头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谁知后来娶了过来,宝玉揭了盖头一看,见是宝姑娘,他就昏迷过去了。这边正在忙乱,那边就有人来说姑娘也去了世了。”
贾夫人大惊道:“这么说起来,我们姑娘这不是自己寻了死了么?”鸳鸯道:“姑娘头几天就病重了的,后来大约也是听见娶宝姑娘的风声儿了,未免事不遂心,病怎么还能够想好呢?”贾夫人道:“姑娘死后,宝玉也就没想望了,为什么又出家呢?”鸳鸯道:“姑娘死后,宝玉就成日家疯疯颠颠的,不时的痛哭。后来老太太去了世,我也就自缢了。他后来到底为什么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估量着,他大约总为的是这一条儿罢了。”
贾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这就是了,我这才明白了。我想这件事虽是凤丫头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希图薛家是财主的意思,我想也不过是得一副好陪送罢了。”鸳鸯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这个心,凡事总是个定数。况且,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后悔的什么似的。姑太太还提这个做什么呢?”贾夫人道:“我并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儿给我打嘴,他既然没什么伤风败化的事,我就放了心了。宝玉出家不出家,给我什么相干呢?我问你的这些话,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来,你可千万莫对他们说。姑娘已是死了,还提这些个作什么呢?”鸳鸯道:“姑太太见的很是,我也不敢对他们说,我要说了,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么?”暂且按下不题。
再说贾母等出城游玩,贾珠在前骑马引导。出了酆都城东门,只见一条大河横在面前,上面只有一道窄小长桥。桥上来往的行人,也有手里拿着金银的,也有背着包袱的,也有两人抬着箱子的,闹闹烘烘,络绎不绝。贾珠吩咐把闲人赶开,等我们过去了再走。那些人听见了,都在两旁回避,桥上并无一人敢走。贾母等过了这桥,问贾珠道:“这是什么桥,怎么这么样的窄小呢?”贾珠道:“这条河叫做奈河,这桥就是奈河桥了。”贾母道:“原来这就是奈河桥了。成日家在屋里坐着,谁知道外头的事呢?还是出来逛逛的有趣儿。”说着,又走了一二里地,但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十分有趣。贾母便叫住桥,毕竟是又有什么原故且待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贾母恶狗村玩新景 凤姐望乡台泼旧醋
话说贾母过了奈河桥来,忽见一片桃花间着万株绿柳,十分有趣,便叫住轿。贾珠忙下了马,到贾母轿前。贾母道:“这个地方儿很有趣儿,你看桃红柳绿就像画儿一样。等我瞧瞧这个景致儿再走。”贾珠道:“我搀老太太下轿来看看。”贾母道:“不用这么着,我就在轿子里坐着瞧瞧儿罢。”只见一群牧童过来,都骑在牛身上,也有吹着短笛的,也有放风筝儿的。那柳树阴里,也有些茅屋人家,也有酒店,树梢头挑着酒帘,也有游人带了酒肴在那里踏青,席地而饮的,三个一攒,五个一簇。柳阴之下,又有小桥流水,也有人在那里钓鱼。正在看的高兴,忽然那茅屋篱边走出一只狗来,那狗从没见过这些人夫轿马的,便远远望着叫起来了。这一家的狗叫,便引了那别家的狗听见了,也都出来叫了,叫着便都跑向轿前来了。少顷竟聚了百十只大狗,围住了贾母等的大轿,咆哮乱叫。贾母和凤姐都怕起来了,贾珠忙叫人把预备下的蒸馍,四下里撂了有两百个出去。那些狗都去抢馍吃去了,便不叫了。贾母问道:“你们预备下这些蒸馍,原来是知道有这狗的么?“贾珠道:“这里叫做恶狗村,原是有名儿的地方儿,打从这里过就要预备的,若不预备这些东西,凭你是怎么喝,怎么打,他都不怕的。若打急了他,他便上来咬人了。这里原有景致,有名儿的叫做恶狗村踏青,是冥中八景里头的一景呢。”贾母笑道:“景致倒很好,就是才刚儿吓了我一大跳,还亏的是在轿子里坐着呢。也怨不得,原来是上了恶狗村了。前头还到那里去么?”贾珠道:“前头不多远儿,还有预备的凉棚在那里。老太太到了那里,就可以坐坐,我们有人都在那里伺候着呢。“贾母点点头儿,贾珠珠又上了马,轿夫抬起大轿。
走不一二里地,来到宽敞之处,只见坐北面南搭着一架大凉棚。到了凉棚,贾珠便先下马,吩咐落轿,搀了贾母走进凉棚,只见里面结彩悬灯,铺设的十分华丽。司棋也搀了凤姐下轿。贾母便坐在正中炕上,凤姐便命司棋移开椅子,坐在贾母身侧。司棋、鲍二家的侍立两旁。贾珠就坐在凉棚子门口,看那些男妇老幼,往来收取金银,十分热闹。潘又安送上茶来,司棋连忙接了进去。
凤姐眼尖,早望见前面搭着一溜席棚,好像茶馆一般,门外站着个白发的老嬷嬷。又见有一群人状类囚犯,来到棚前。那老嬷嬷便掇出一盘茶来,分给每人一碗,喝毕去了。少顷又有一群人来,也每人给他喝了一碗,俱有人押解向东而去。凤姐手里擎着茶船儿,向司棋道:“你去问问大爷,那个卖茶的老嬷嬷怎么只卖给出去的人喝,不卖给进来的人喝,这是什么缘故呢?”司棋便下来询问贾珠,贾珠道:“那棚里并不是卖茶的,那老嬷嬷姓孟叫做孟婆。那喝的并不是茶,乃是迷魂汤。这些出去的人,都是打发脱生转世的,每人给他一碗迷魂汤喝了,转世为人就不能知道他前生的事了。你去请老太太和二奶奶再移向外边些来坐,就看见前头的六道轮回了。也瞧见后边的望乡台了。”司棋忙走上来,回了贾母。贾母便和凤姐教把椅子移在檐前,下来坐了。果然看见南边立着六个大车轮,上面站着一个赤发红须的恶鬼,将那些脱生转世的人,推上车轮转了下去,就不见了。西边有一座高台,约高七八丈,四面俱有阶梯,只见有许多的老少男妇争闹着四面攀援而上。凤姐见了,便也高兴起来,也动了个望乡之念,忙问贾母道:“老太太为什么不上望乡台去,望望家乡呢?”贾母道:“我也老天拔地的了,手脚也不灵便了,没的白受奔波,望见他们心里倒又难过,不如不上去的好。”凤姐道:“老太太懒怠上去,我倒要上去走走,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呢?”贾母道:“你既然高兴,要上去走走,等我问你大哥哥看,使得使不得?”乃向贾珠道:“你妹妹要上望乡台去逛逛,这可使得么?”贾珠道:“既是他婶娘要上台去走走,等我吩咐把闲人撵净了,再去不迟。”于是,贾珠便叫过潘又安来,吩咐皂班上的人把台下的闲人撵净,就是应上台的人也教他们等一会儿。潘又安答应了,带了些皂役,不多一时,把望乡台上下的人撵的干干净净的。
这里凤姐留下司棋伺候贾母,自己带了鲍二家的坐上轿,径自去了。贾珠又打发潘又安也跟了去,只在台底下照应。原来这座望乡台只离凉棚有一里多远,凤姐来到台下,下了轿,鲍二家的忙搀了他,两手搂衣攀梯而上。一级一级的慢慢儿踏来,上上歇歇,不多一时,上了巅顶。只见台上并无房屋,竟是青石镶就的四四方方的一块平地。每方有三丈多宽,四面白石栏杆,凤姐扶了栏杆,喘息了片刻,望下一看,但见烟雾迷漫,不辨东西南北。定了一定神,仔细望去,忽见一带楼台房舍,果是荣国府的景况。再顺着房子的形势望去,只见自己的屋内,纱窗半启,平儿和巧姐儿都在炕上坐着,做针线活计,凤姐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擦泪。再细看时,忽见贾琏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后院春凳上搂抱着,无所不至的玩耍,仔细望去却是多混虫的老婆,又重嫁了鲍二的多姑娘儿。于是,凤姐见了这般光景,心中一气,两眼发黑,“嗳哟”了一声,栽倒在地。吓得鲍二家的连忙扶起,揽在怀内,叫够多时,只见凤姐苏醒过来,骂道:“没脸的浪娼妇。“鲍二家的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凤姐这才明白,自己跌倒了。听见鲍二家的问他,越发生起气来,待要直说出来,又觉碍口,又怕鲍二家的暗里笑话他吃醋,但道:“你扶我起来罢,望什么家乡呢?倒望了他娘的一肚子闷气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望见什么了,怎么就跌倒了呢?“凤姐道:“你别管他,咱们下台去罢。你可要好生搀着我,我的腿发了软了。”鲍二家的不敢再问,只得小心搀扶着,慢慢儿的下台。刚下了两三级,凤姐往下一看,心中害怕,腿上越发没了劲儿了。
正然没了主意,只见秦锺在台下叫道:“二婶娘,别害怕,我上来ㄐ你来了。”说着,便两手撩衣,一气儿跑了上来,凤姐道:“你这个小子,早上怎没见你呢?你吊过脸去,我扶着你的肩膀下来罢。”秦锺笑道:“我一早先就来了,这个凉棚就是我看着他们搭的。”说着,便把脊背调了过来,凤姐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一步一步儿的慢慢踏了下来。凤姐道:“我们来了这半天,怎么总没瞧见你呢?”秦锺道:“我只说老太太来还早呢,我先到前面找我的金银去来。”凤姐道:“如今你们家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呢,谁给你烧化金银呢?”秦锺道:“我们家那里还有什么亲人,不过有素日相好的几个朋友,即如你们家的宝二叔,还有我们相好的柳二哥,他们逢时遇节的烧些银钱给我。谁知今儿连他们的也没有了,倒教我瞎跑了一趟。”凤姐道:“听见他们两个人这会子都出了家了,你还想望他们的银钱呢?你若没钱使用,到家里我给你就是了。”说着,早已下了高台,轿夫抬过轿来,凤姐上了轿,回到凉棚。
贾母笑问道:“你巴巴结结的上了一会儿望乡台,到底望见了家里的些什么人没有呢?”凤姐道:“望什么呢,倒望了一肚子的好气。”正欲往下说时,却见贾珠站在棚口,因改口说道:“我望见我们屋里炕上坐着两个人,好像平儿和巧姐做针线呢,再没瞧见别人了。”贾母听了,也自伤感。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到底望见什么了,怎么忽然跌了一交呢?”凤姐故意骂道:“浪蹄子,你不好生搀着我,我怎么不跌交呢?亏了台上再没外人,你还敢说来了。”贾母信以为真,便把鲍二家的骂了一顿。
凤姐正坐下喝茶,只见焦大带了许多人抬着楼库杠箱上来回话,贾珠忙拦住道:“你就领了他们,都抬到衙门里去罢,等我回去按着分儿分就是了。”焦大答应了,便领了抬箱的人径自去了。贾母道:“我们出来了大半天了,也该回去罢。”贾珠道:“这里给老太太预备下点心了,请老太太和他二婶娘吃些东西。进了城,就往七十二司去看看,再回衙门,免得出出进进的。”贾母道:“既这么着,就把点心拿来罢,天气也不早了。”于是,贾珠教潘又安掇了四盘点心上来,是一盘桃花烧卖,一盘水晶包子,一盘鸡油卷子,一盘牛奶饽饽。司棋接了进去,贾母和凤姐略吃了些,又喝了一碗燕窝汤。贾母便吩咐司棋拿了下去,“你们吃了罢”。司棋答应,撤了下去。
不一时,便伺候贾母、凤姐上轿,凤姐又叫秦锺随在他的轿旁,便于问话。贾珠仍骑引马,一齐进城。顺着大街,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王府的正门,气象巍峨。由东角门绕向东夹道,一直绕到府后,忽见一座虎头门,冯渊正在那里手持钥匙等候开门。见他们到了,便把虎头门开了,各自一边回避去了。贾珠下了马,命轿夫落下轿,司棋、鲍二家的搀了贾母、凤姐在前,贾珠、秦锺在后面相随,其余都在外边伺候。
进了虎头门,但觉一团阴森之气侵入肌骨。又见两边廓下一带,房屋绵亘百余间,每一门外站着一个像貌狰狞的恶鬼。贾母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心中害怕,乃向贾珠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可逛之处,看着怪怕人的。”贾珠笑道:“这都是圣人垂教后世,勉人为善的意思。譬如世上的人,显然为恶的,国有常刑,惟有恶在隐微,国法所不能及的,死后必入地狱。所以这头一层地狱,就是王莽、曹操、秦桧这一干人。第二层就是李林甫、卢杞、蔡京这一干人。这些人都是永世千年不得脱生的,其余的罪犯俱是有年限的,年限一满,就放去脱生,或人或畜皆视其罪之轻重,临时分别酌定。这东边一带都是男狱,西边一带都是女狱。老太太既然看着害怕,也不必尽行开看,只拣爱看的看一两处也就是了。”贾母道:“古来的人,我们也不必看他,我们也做不出他们的那样事来,只捡如今世上常有的罪孽看一两处罢了。”贾珠答应,便吩咐鬼卒,把现在的“速报司”的狱门打开。
贾母等进去一看,但觉冷气逼人,里面嚎天动地哭声震耳,也有上刀山的,也有下油锅的,也有剖腹挖心的,也有凌迟支解的,也有碓舂磨磨的,种种凄惨不一而足。贾母见了,惟有合掌念佛,悲怜嗟叹而已。凤姐在贾母背后,吓得粉面焦黄,浑身打战,忙把贾母拉了一把道:“老太太,我不看这个了。你瞧那些男人们赤身露体,血迹淋漓的,又害怕又磕碜。咱们到西边女狱里看看去罢。”贾母点点头儿,正要命贾珠锁门,只听里面有人一声大叫道:“来的不是老太太么?救我一救罢,二嫂子,我再不敢了。“贾母闻言,留神一看,只见阴山背后跳出一个后生来,赤条精光,面黄肌瘦的跪在面前。凤姐眼快,早已瞧见,认得是贾瑞,不由的满脸通红,连忙躲了出去。贾母老眼昏花,看不出是谁,忙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年轻轻儿的犯了什么罪了?”贾瑞哭道:“老太太,不认得孙子了么?我的名字叫贾瑞,家塾里的先生,就是我爷爷。”贾母又仔细一看,这才认出他来了,忙问道:“你是瑞儿么,你犯了什么罪了?你告诉我,等我给你求求你姑老爷,再看你的造化罢。嗳!小人儿家,活着总不肯学好,这会子才后悔了。”贾瑞磕头道:“老太太,你只教我二嫂子开个恩,他说一声儿,我的罪孽就满了。二嫂子,我再不敢了,你怎么躲着走了呢?”贾母不解其意,回头向凤姐道:“你听这个瑞儿小子,怎么要你开恩说一声儿,我也不明白他的话。你到底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你可记得他头里是什么病死的?”凤姐红了脸道:“这个老太太说的话,我可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了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死的。老太太只问他,教他自己说就是了。”贾母道:“你才没听见,他说教你开恩说一声呢么。”凤姐把头一扭道:“他可教我开个什么恩呢,可又教我说一声儿什么呢?”只听贾瑞在内哭喊道:“二嫂子,你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你可教我把那些话当着老太太说得出口来么?”凤姐道:“罢了,老太太也不必追究他的罪过,只问他改了没有?”贾母未及回答,又听贾瑞在内哭道:“二嫂子,我改了,我改了,我通改了。”贾珠原是极聪明的人,听见他们这些话,忙道:“老太太请出来罢,等我问问他去。”
于是,贾母、凤姐都走了出来,贾珠刚走进去,贾瑞忙拉住哭道:“大哥哥,你救我罢,我冻的受不得了。”贾珠道:“瑞老大,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呢?亏你是大家子的子弟,我才听见你和你二嫂子说的那些话,你还是个人吗?”贾瑞哭道:“大哥哥,我并没干逆理的事。那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花园里遇见我二嫂子,我原年轻不懂事,和二嫂子说了两句不知好歹的话,并没别的事。我就是从那一天得了相思病,再没得好就死了的。大哥哥只问我二嫂子就知道了。”贾珠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管不了许多。“贾瑞又跪下百般的哀告。贾珠道:“你到底是真改,是假改呢?”贾瑞道:“这会子把我罚在阴山背后,冻的我真真的受不得了,怎么还不是真改么?”贾珠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能真改,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看你的福分罢了。”说着,便吩咐鬼卒们好生看待贾瑞,先给他两件衣服,暂且遮体。说罢,出来吩咐把狱门封锁妥当,便把贾瑞的话回明了贾母,又吩咐鬼卒将西边的“显报司”狱门打开,贾母、凤姐一齐进去观看。
但见里面阴风惨惨,刀山油锅之类,一如男狱。忽见中间有大磨一盘,把一个女人倒悬入磨,磨的只剩下下半截子雪白的两只光腿,一双小脚儿。凤姐见了,由不得心胆俱裂,低声向司棋道:“你看,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儿,不知犯了什么罪了,磨的这样可怜。你看他这两条腿这样雪白细嫩的,一定是个年轻的俊人物儿。”司棋未及回答,鲍二家的道:“前儿晚上,我看见司棋姐姐洗脚,他那个腿比他这个腿还白些儿呢。“司棋便啐了他一口,凤姐握着嘴笑道:“你听这混帐东西,他就信着嘴儿混┪了,亏了大爷和秦相公都没进来呢。”贾母听见也笑道:“浪蹄子,这么嘴尖舌快的,你跟了我到东边看去罢。”
这里凤姐带了司棋,便向西转了一个弯子,只见西北犄角上放着一个大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酽醋,里头泡着一个赤条精光的妇人,仔细一看,模样儿与凤姐一般,吓得司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凤姐自己也吓呆了,定了一定神,问道:“你是谁家的媳妇?”那妇人也道:“你是谁家的媳妇?”凤姐又道:“你姓什么?”那妇人也道:“你姓什么?”凤姐心中一急,便拉了那妇人的膀臂往上一拉,只见那妇人“扑”的一声蹿了出来,赤条精光站在面前,恰像白羊一般。凤姐细看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酷肖自己,不觉羞的满脸通红,忙揭起自己的衣襟来,给他遮盖。只见那妇人上来,把凤姐一抱,忽然间踪影全无,吓得凤姐和司棋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凤姐心下恍然大悟,把平日吃醋的心肠,立刻就冰消雪化了。
司棋也猜着几分儿,只是不敢言语,只得搀了凤姐过东边来。看时,只见一座刀山,万锋攒立。贾母在那里手指一人,骂道:“没良心的老猪狗,这是你自作自受,谁能救你呢。”凤姐看时,却是马道婆四脚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只叫“老太太开恩救命罢,我再不敢镇魇人了”。凤姐拉了贾母道:“老太太,别理他。这个老娼妇,这才使得该着呢。”贾母道:“阿弥陀佛,这里果然报应不爽。你们小人儿家可该害怕不害怕呢?”凤姐道:“怎么不害怕呢,吓得我腿肚子都转了筋了。逛什么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们早些回去罢。”贾母道:“也罢了,再往后看也不过总是些受罪的人,没的瞧着心里怪不忍的。”
凤姐忙搀了贾母,转身将要出来,忽见里面跑出一个披枷带锁蓬头垢面的妇人来,拉住贾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罢,我再不敢黑心乱肝花的了。”贾母倒退了两步,仔细瞧他遭挠的竟不像个人形,那里还认得出谁来呢?只听凤姐在后叫道:“你不是赵姨娘么?”那妇人道:“二奶奶,你救我一救罢,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不敢在你们跟前使黑心了。“贾母再仔细一看,不是赵姨娘是谁呢,因骂道:“混帐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里我和你老爷、太太那一个待你不好呢?你不过养了个不成器的小子罢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坏心来了。你自己说罢,这会子受罪还是不该的么?”赵姨娘不住的磕头,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乱道了。老太太也别看我和环哥儿,只看三姑娘的分上开一点儿恩罢。”贾母虽恼他行为不端,到底终有慈念,听见他说出探春来,也由不得伤心落泪,道:“也罢,你且去着,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爷,你听信儿就是了。”赵姨娘磕头叩谢而去。
凤姐搀了贾母走出狱门,贾珠就吩咐关门上锁,又请问“老太太,还逛不逛?”贾母笑道:“这都没把人吓坏了,还逛什么呢,回衙门去罢。”贾珠便吩咐抬进轿来,贾母和凤姐一起上了轿,出了虎头门,仍由旧路而回。
凤姐在轿内只见秦锺扶着他的轿杆,因问道:“你怎么眼错不见的又跑到那里去了?”秦锺道:“那里一开狱门,我早就溜进去了,各处里看了一个够。听见老太太要回衙门,我才跑了来的。”凤姐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呢?”秦锺道:“我看见的什么?多着呢。”请听下回细说罢。
●第十八回 张金哥逢贾母喊冤 夏金桂遇冯渊从良
话说凤姐问秦锺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呢?”秦锺道:“男狱里我看见刀山上叉着一个人,他才认得我,他说是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只教我救他的命,吓得我连忙跑出来了。嗳哟,那个女狱里才有趣儿呢,赤条精光的女人们不知有多少,都瞧着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里泡着个女人生的很俊,见我来了就钻到缸底里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里头去要摸摸他的光身子儿,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会子我的指头儿还疼呢。”凤姐啐道:“你这个下作的东西,人家一个妇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么?咬的好,很该。”二人只顾说话,不知不觉的早走到大街上来。
忽然人丛里跑出一个女子,在贾母轿前喊冤叫屈,投递纸状。凤姐忙教秦锺前去打听,告的是什么事?秦锺便跑上前去,只见贾珠下马,到贾母轿前来接了状子,细看了一遍,连忙揣在怀内,吩咐把这女子着人带去,交付冯渊押管候示。秦锺便跟了那女子去,细将原委问了一遍,吓得喘吁吁的跑到凤姐的轿前,低声说道:“二婶娘,那个女孩子告的才是你呢。”凤姐道:“胡说,我又不认得他是谁,他告我做什么呢?”秦锺道:“那年咱们给我姐姐送殡,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去了。”凤姐因恐轿夫听着不雅,便不好再往下问,坐在轿里也无心观看路景,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多一时,回到衙门,一直抬到二堂落轿。贾母、凤姐方才下轿,早见贾夫人、鸳鸯迎了出来。贾夫人道:“老太太来了将近一年,总也没得出去逛逛。本来此处也没有什么可逛之处,大半都是些凶神恶鬼的。”贾母笑道:“逛什么呢,没的教人怪害怕的。”贾夫人见凤姐面如金纸,忙问道:“二奶奶,你怎么了?脸上的颜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风寒了罢?”凤姐道:“我只觉得心口里怪疼的。”贾母也把凤姐一看,便道:“今儿天气和暖,未必是受了风寒,想是瞧见那些地狱里受罪的人,惊吓着了。快到你屋里,别脱衣裳躺一会子去罢,盖的暖暖儿的。”说着,大家进了上房,换了衣裳。贾母与贾夫人讲些地狱里的故事并贾瑞、赵姨娘哀求之事。
凤姐早已拉了鸳鸯到卧室里来,拉着鸳鸯的手,流泪道:“鸳鸯姐姐,你要想个方儿救我一救才好。”鸳鸯大惊道:“二奶奶,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凤姐低声说道:“好姐姐,你悄着些儿,等我告诉你。那一年,我给小蓉大奶奶送殡,不是带着宝玉、秦锺在馒头庵住过两天么,那时老姑子和我商量着,干了一件没天理的事儿。有一个财主家姓张,他有个女孩儿名叫金哥,原许聘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儿子。后来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见金哥美貌,也要聘了为妻。这个守备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们家和云节度家是亲戚,老姑子求我和云节度处说了,硬压派着守备家退了亲。谁知道这个女孩子守志不从,自缢而死。守备的儿子听见金哥寻了死,他也就投河死了。我自从作了这件事,活一日悬着一日的心,如今刚才放了心了,谁知道才刚儿大街上有一个女孩子拉了老太太的轿子喊冤告状,我听见秦锺说就是张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这件事若教姑老爷知道了,我这个脸可放在那里呢。方才秦锺说,状子大爷揣在怀里了,把那女孩子交给冯书办带了去了。好姐姐,你趁着这个空儿,快到大爷屋里去,就说我求大哥哥好歹想个法儿,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才好,千万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若能够保全了我的脸面,这就是保全了咱们贾家的脸面了。好姐姐,你就快去罢。”
鸳鸯大惊道:“我的奶奶,你怎么连这些事都包揽起来了。亏了姑老爷是咱们的亲戚,若是别的衙门告了,这还了得?这件事若是在阳间犯了出来,只怕连二爷还带累在里头呢。”凤姐发急道:“好姐姐,这会子你还说这些个做什么呢?快些去罢,过会子大爷出去了,就难办了。”鸳鸯道:“二奶奶,你且别慌,我想大爷他也是个聪明人,他难道就不顾咱们家的脸面么?再者,这件事也先得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别要先对姑太太说出有人拦轿喊冤的话来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请进来,说明了缘故,我再去向大爷说去。不然你是个小婶子,我是个大丫头,私自往大爷屋里去做什么呢?”凤姐道:“你说的也很是,就这么着,快着些儿罢。我心里这会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鸳鸯连忙出来看时,只见贾母独自个坐在炕上喝茶。贾夫人在那边看着司棋开箱子,像找什么东西的似的。鸳鸯便向贾母使了个眼色,贾母会了意,便站起身来道:“凤丫头这会子可好些了没有?我也瞧瞧他去呢。”说着,便扶了鸳鸯走进屋去。凤姐见了贾母,虽觉害臊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连哭带诉的把告状的事,原原委委的说了一遍。贾母也吓得呆了半晌,道:“你这个猴儿精,前儿家里抄家的事里头也有你,今儿这里又被人家告了。嗳,小人儿家聪明过余了,也不是好事。鸳鸯,你快去找着你大爷,就说我的话,贾家的脸面要紧,教他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罢。要用银子,我这里也有,只别教姑老爷知道就是了。亏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你姑太太呢。”鸳鸯答应了,自去了。
凤姐被贾母说了几句,低了头无言可对,那眼泪珠儿一双一双的往下乱滚。贾母看着,反又过意不去,心疼起来,道:“我的儿,你别害怕。你大哥哥也是个妥当懂事的人,这点子小事断没有办不来的。况且,就当姑老爷知道了,也是稀松的事。”说着,只见贾夫人进来道:“二奶奶,你这会子可好些儿么?我给你找了一丸子药来,烫了些黄酒,你吃了可就好了。“后面司棋果然提着一壶暖酒,凤姐不敢推辞,只得接来吃了,暂且不题。
再说鸳鸯一直来到贾珠屋里,只见贾珠盘膝坐在炕上,手里拿着那张状子在那里反覆观看,看见鸳鸯进来,忙放下,欠起身来笑道:“鸳鸯姐姐,稀客呀,有什么事情来了?”鸳鸯道:“老太太差了我来,教告诉大爷说,才刚儿告状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琏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吓的什么似的。老太太教大爷费点儿心,给他们私下撕罗开了罢,别教姑老爷知道了,不但关乎二奶奶一个人的脸,连咱们贾家的脸面就全丢了。”贾珠把桌子一拍,道:“怎么你二奶奶一个年轻的少妇,就这么胆大?难道当日给蓉哥儿媳妇送殡,再没咱们家的个正经人,就由着你二奶奶胡行乱作的么?”鸳鸯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爷求了太太们,把二奶奶请过去协理家务的。所以送殡的时候,老辈子的太太、奶奶们都到铁槛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只有二奶奶带着宝玉、秦锺两个人,在馒头庵住了两天,谁知道就弄出这件事来了。想来二奶奶也断不是给人家白效劳的,自必里头图了人家的什么便宜了。”贾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状子上写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两银子,逼死了两条人命。难道你二奶奶作这些事,你二爷也不管一管儿?”鸳鸯笑道:“二爷还能够管二奶奶,他连他自己的摊子还拾掇不过来呢。只要有了银子,由着性儿乱花罢了。”贾珠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怎么说呢?也罢,你告诉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们放心罢。我就亲自去找冯书办,我们商量个主意办去就是了。大约总要花几两银子才能妥当呢。”鸳鸯道:“老太太也说来,银子任凭大爷酌量着使就是了,只要不丢脸就好。老太太还等回信儿呢,我就去了。”说着,便进去了。
贾珠又把状子看了一遍,仍复揣在怀内,登上靴子,载了个便帽儿,走上大堂,叫过潘又安来,吩咐道:“我到外边走走,老爷要问我,就说老太太差我买绸缎去了。”潘又安道:“大爷坐车去,还是骑马去呢?”贾珠道:“一概不用,步行逛逛,并不远去。少刻老爷面前,不必说才刚儿老太太回来路上有人告状的话。”潘又安忙答应了一个“是”。贾珠遂带了一个小厮,从角门步行出去。原来冯渊的寓所,就在衙门后街。时常冯渊请贾珠到寓所小饮闲谈,所以贾珠也不用人引路,一直走到冯渊寓所的门首。小厮上前把门敲了两下,只听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厮,开了门一见贾珠,便跑了进去,嚷道:“大少爷来了。”贾珠刚到院门,只见冯渊春风满面的迎了出来,笑道:“大爷今儿劳乏了半天,还是这么高兴。”贾珠道:“我有件要紧的事,特意找你来了。“冯渊笑道:“大爷的事我猜着了,必是为拦舆告状的事。”贾珠道:“你既然猜着了,这件事更好办了。”
说着,只见秦锺从屋里笑着跑了出来道:“好呀,大叔也道喜来了。”贾珠进了屋里,问秦锺道:“你多早晚儿跑了来的,老冯有什么喜事?”冯渊笑道:“大爷别听他的瞎话。”秦锺道:“罢哟,大叔又不是什么外人,你怎么瞒他老人家做什么呢?”说着,便向贾珠努嘴儿。贾珠向炕上一看,只见摆着一桌酒席。秦锺笑着,又向书橱子背后努嘴儿。贾珠果然走到书橱后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很俊的妇人在那里含羞而坐,见了贾珠连忙站了起来。贾珠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怎么干起这个勾当来了。”冯渊笑着拉了贾珠的手,道:“大爷,你先过来,咱们且把正经事商量妥了。等我慢慢儿的再告诉你这喜事的缘故。”贾珠听说,就走了过来,大家坐定,小厮捧了茶船儿上来。
贾珠笑向冯渊道:“才刚喊冤的女孩子,押在那里去了?“冯渊道:“发给女禁子押到班房里去了。我只略问了他几句,他说被人打破婚姻,夫妇双亡的事。”贾珠道:“状子在我这里,他告的就是我们舍弟妇。当日我们这舍弟妇原和云节度家是老亲,所以张家才求我们弟妇向云大人处说了,派压着这守备家退亲。那时我们弟妇年幼无知,就应承了他家的情面了。这会子,若是禀明了老爷,当堂审断,必致舍弟妇要到案对词,有碍寒舍的脸面。所以我特来给你商量,私下和息了,大家都有光彩。你看着这件事怎么样呢?”冯渊道:“这件事也还容易办。我的意思,先把那女孩子带来,我们和他讲讲,给他几两银子安家。他若依了就罢,倘若他不依,我们再另设法儿好不好呢?贾珠道:“就是这么着,很好。”冯渊便叫小厮过来,传唤女禁子把张金哥立刻带来。小厮答应去了。
不多一时,只见女禁子把张金哥带了进来。冯渊便取了一个坐褥铺在台阶上,给他坐下。贾珠便问他家乡籍贯,并告状的原委。张金哥一一的哭诉了一遍。贾珠道:“我因为要给你们和解这案事,所以请你过来和你商量。这会子你所告的人,情愿把头里得过你家的三千两银子拿出来给你安家,两下里和息了好不好呢?我想你也是大家子的姑娘,出头露面的当堂审问口供,也觉不雅,万一说错了话,王法无情,不是上拶子就是打板子,都是论不定的事呢。”秦锺在旁插嘴道:“张姑娘,我告诉你那拶子的拶手指头儿,板子是打屁股的,你这么娇娇嫩嫩的,怎么受得起呢?”冯渊道:“你莫在里头胡搅。张姑娘,我和你说正经话,这一位就是贾府里的珠大爷,你告的就是他的弟妇,都是我们衙门里大人的至亲。俗语说的好,‘是亲三分向’,你必要到堂上去,只怕不能打上风官司,依我说私和了,又得银子又不吃亏,岂不好呢?”
张金哥道:“这位就是贾府里的大爷么,你们家原是国家的勋戚,还希图人家的银子,害的我好苦啊!如今虽说还我三千两银子给我安家,我又找不着我丈夫在那里,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怎么过日子呢?”秦锺笑道:“你原来是找你丈夫的,你看我是不是?”贾珠忙喝道:“又胡说了。”因道:“你既这么样说,也容易办的,你丈夫可叫什么名字?”张金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贾珠道:“可姓什么呢?”金哥道:“敢是姓崔罢。”贾珠道:“怎么连自己丈夫的姓都不知道吗?这么看来,这张状子多半是谎的了。”金哥发急道:“人家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意思打听丈夫的名姓呢?”贾珠笑道:“既不好意思打听,怎么又知道敢是姓崔呢?”金哥道:“当日他家下聘的时候,我哥哥就和我嗷着玩儿,我就急了,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哥哥说:‘呸,你婆婆家姓崔。’我这才知道的。”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冯渊道:“这么说来,更容易了。但凡姓崔的,他父亲做过守备的,就是你的丈夫了。”金哥道:“你们不用混我,我认得他的模样儿。”贾珠笑道:“姓名都不知道,怎么又认得模样儿呢?”金哥道:“当日我母亲要相看他,把他请进卧房里来坐着,我是从窗户眼儿里看见了的。”说的大家又笑了。冯渊道:“既这么说,我们明儿就给你访查这个人。若真是你丈夫了,你可不许反悔的。”金哥道:“你们如果找出他来,我都依你们就是了。”冯渊道:“既这么样,女禁子过来,把张姑娘的锁子开了,送到官媒王妈妈家住去,教他三茶六饭好生供给,不可怠慢。使了几两银子,教他到我这里来领。你们就去罢。”女禁子便给他开了锁,手拉手儿两个去了。
贾珠向冯渊笑道:“公事毕了,该你说你的私事了。”冯渊也笑道:“前儿我偶到青楼一逛,遇见这个女子。他前生本是良家的子女,因素性好淫,所以死后罚入青楼为妓。因琵琶弦索还没习熟,故此还没接客。我因爱他生得很俊,所以接他来家要买来做妾,他倒也愿意。只是他乃官妓,也须得回明老爷,册上除名,方才妥当。我正和秦鲸卿商议,要求求大爷,不承望大爷来的这么凑巧。过来把酒席换了,请新姑娘出来给大爷手奉一杯。”小厮答应,忙把残席撤去,换上新鲜肴果。冯渊便让贾珠上坐,自己和秦锺对面相陪。秦锺便叫道:“夏姑娘,快出来罢,不用装腔了。”
说着,只闻一阵香风,早见一个美人儿自橱后出来。冯渊指着贾珠道:“这是大人的少爷,快些过来拜见。”那妇人向上轻轻的福了两福,刚要下跪,贾珠站了起来,拦道:“只行常礼罢。”那妇人只得又福了两福,便拿起酒壶来,每人斟了一巡,这才挨着冯渊坐下。小厮点上烛来,贾珠在烛下细把那妇人一看,果有八九分姿色,乃笑问道:“姑娘贵姓?”那妇人低声笑道:“姓夏。”贾珠又问:“芳名?”那妇人道:“贱名金桂。”贾珠又笑问道:“生前可有丈夫没有?”那妇人面红过耳,低声道:“没有。”秦锺道:“怪道说你生前好淫,原来是没有丈夫的,只好打野食吃罢了。可惜咱们两个人,生前怎么没会过呢?”原来这妇人,就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因施毒暗害香菱,误戕了自己的性命。阎王因他生前好淫,罚他在青楼为妓。一日偶与冯渊相遇,彼此都动了个爱慕之情。冯渊因青楼往来不便,所以接到家中,欲买来做妾的。金桂听见冯渊说贾珠是本官的少爷,并不知他就是薛蟠的表兄,今见贾珠问他丈夫,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得含糊答应说:“没有”。
贾珠见他风情流荡,眉目动人,也觉情不自禁,乃笑问道:“你会唱么?”夏金桂不觉红了脸道:“初到未久,尚未学唱。“贾珠笑道:“岂有此理,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吗?”夏金桂笑道:“学了一个多月,才会了两个曲儿,就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贾珠便拉了他的手,笑道:“好呀,你会那两个曲儿?唱给我听听呢。”夏金桂道:“一个是‘解不开的连环扣’,一个是‘好难熬的春三月’。”贾珠乜斜着眼儿,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我只爱听的是‘风儿刮’,你会不会?”夏金桂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拈弄衣带。秦锺拍手笑道:“冯大哥,你听大爷教他唱个‘风儿刮’呢。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还要娇声嫩气的,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
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忙拦着笑道:“今儿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门身后,若弹起弦索琵琶来,恐怕里头听见了,问出来不好回答。大爷既然高兴赏脸,我明儿备个小东,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几个会弹唱的,索性热闹上一天。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就请秦兄弟做陪。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给我成全这事呢,拿壶来敬大爷一杯。”贾珠哈哈大笑道:“老冯急了,吃起醋来了。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既然你明儿请我,我这会子也还有事,便暂且告别,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秦鲸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罢。”秦锺笑道:“你老人家让我在这儿多喝两杯酒,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个人送入洞房,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我才回去呢。”贾珠也笑道:“小猴儿精,你怎么这么涎脸,定要瞧个活春宫儿你才罢呢?”因向夏金桂笑道:“你听见了没有?好生招架着他罢。”说的夏金桂红了脸,低头不语,大家一齐大笑。贾珠走出屋去,秦锺、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垂手虾腰而别。
贾珠回到衙门,林如海适值崔判官招饮,尚未回署。贾珠一直到了上房,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如海,在炕上和衣假寐。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便一直到后面贾母屋里。贾母尚在未寝,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的事,见贾珠进来,不胜欢喜,忙问“事情妥当了么?”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声道:“妥是妥当了的,就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着了他,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这个人来,倒有些儿磨嘴。他说他是女孩儿家,没了丈夫,孤身独自个怎么过日子呢?”贾母笑道:“这个小蹄子,倒有这么些累赘,定然要个小女婿子,这可就难了。”贾珠道:“我们明儿和冯书办商量,另想法儿办就是了。”
贾母笑道:“如今这件事情,且把今儿来的杠箱打开,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交给你办去,别的事情,咱们一概不管了。“贾珠笑着站了起来,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银子原是重头儿,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别的事也就好办了。天下也没过不去的河,我们明儿只应许下给他找人,也就完了。”贾母满心欢喜,正欲开言,忽听前边打点开门,知道是林如海回来了。贾珠便连忙迎了出去,刚到上房,林如海已进来了。
贾珠又与林如海说了一会子闲话,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寻思,不能成寐,到了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来穿衣甫毕,只见秦锤笑嘻嘻的跑了进来,道:“大叔恭喜,恭喜。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贾珠惊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儿?”秦锺笑道:“昨儿晚上,我并没回家,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把老冯灌了个烂醉,进了卧房扒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我正要给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猾呢,他伏着枕头叫道:‘秦兄弟,外间屋里书架子上,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你给我拿了来,待我拣一出子好的,好照个样儿’。我就信以为真,刚跨出他的门槛儿,只听里头‘咯噔’的一声儿,把门插了个结实。“贾珠哈哈大笑道:“你这个猴儿崽子,也太涎脸了。”秦锺笑道:“他们把我诓了出来,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挪在挨他们睡觉的板壁背后,躺在上头,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我就在外头咳嗽,直闹到鸡都叫了,我这才打了个盹儿。今儿一早,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吓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说张金哥的丈夫,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认得呢。”贾珠大喜道:“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锺道:“老冯说昨儿晚上,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他们那一口子说,他在青楼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唤崔子虚,他父亲做过守备的,给他定的媳妇是个财主家姓张的姑娘,因有人打破他们的婚姻,他媳妇没过门便自缢而死。他也就义不独生的也寻了死了。这么看起来,不是张金哥的丈夫,可是谁呢?”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要和秦锺怎么回答,且看下回便了。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识
话说秦锺告诉贾珠,说夏金桂知道张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虚的缘故。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秦锺道:“我也问他来,他冯说他知道,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贾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为这件事直踌躇了一夜,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的事呢?你说说,老冯他昨儿晚上还说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见客,今儿才头一夜,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秦锺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儿,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货儿。”贾珠笑道:“俗语说的好:‘香油调苦菜,各人心上爱’,只要老冯各人爱罢咧,给咱们什么相干呢?他昨儿高兴,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还是当真呢?“秦锺道:“是当真的请呢,过会子打了二鼓,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签押了文书,约会了咱们爷儿两个,一同出城去呢。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着,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贾珠笑道:“罢了,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等老冯来了,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好不好呢?”秦锺答应着去了。贾珠叫过小厮来,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来换了,又取了一封银子,教小厮带着,以预备赏赐。不一时,林如海签押已毕,回了后堂。贾珠便禀知了林如海,出城闲玩。林如海不好拦阻,只说:“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贾珠答应了,便带了秦锺走出仪门,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齐上车,车夫赶起,出了辕门,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老冯,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这不是你给他混充正经人呢么?”冯渊笑道:“阎王爷说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想天下有个邪淫的黄花女儿么?不过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实迹来罢了。我是因爱他的人物儿还很俊,所以要买来做妾,也不过是取乐儿的意思。圣人云:‘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说着,秦锺大笑道:“冯大哥,你这句话真说的很是。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们两个人,也那话儿起来,你可又该说‘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了,你真是个君子哉!”贾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冯,你别理他,你说你的罢。他到底怎么认得这姓崔的呢?”冯渊笑道:“昨儿晚上,我便细细儿的盘问他,谁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正人君子。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断不肯妄贪花柳,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他只给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叙了叙家乡住处,以及他寻妻的原委,并没一点儿别的勾当。”贾珠道:这么说起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咱们务必给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若找着了这个人,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来早结了我们的疑案,一举而两得,你说好不好呢?”冯渊、秦锺都道:“很好。”于是三人一路同车共话,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暂且不表。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茅屋内用功。宝玉自从蓄发以来,又已半年,渐次可以带上束发紫金冠,便不减本来面目。柳湘莲道:“宝兄弟,你竟是仍旧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宝玉笑道:“我在这里,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呢。又惟恐怕使不得,还有些儿犹豫。柳二哥你既这么说,可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说着,二人正在大笑,只见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来了,湘莲、宝玉忙起身迎接,进来坐下。
渺渺真人道:“宝玉自留发以来,到了此刻算是‘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境界,再等一年之后,方是‘贫而乐,富而好礼’的时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后,你们便当归还芙蓉城去了。现在芙蓉城中,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都到酆都城寻访老太太去,尚未回来呢。”宝玉道:“请问师父,芙蓉城中现有多少人,怎么只这三个人赴酆都城去,毕竟寻访着了老太太没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现在有十二钗,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凤、尤二姐、尤三姐、鸳鸯、香菱、晴雯、金钏、瑞珠十二人。鸳鸯因殉主而死,来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痴情司’事。鸳鸯原为老太太而死,不见故主心何能安?王熙凤又奉元妃之命,访求祖母,故二人同行,复邀尤三姐作伴。现已访着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里相聚呢。”宝玉道:“鸳鸯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诚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爱视恩怜,反不如鸳鸯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于九原,弟子亦何颜立于人世乎?”说罢,流下泪来。渺渺真人道:“宝玉合当赴冥去见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会熙凤、鸳鸯,得悉别后情事。湘莲作伴同行,也可与尤三姐相会,并须传语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羁冥境。”
宝玉、湘莲道:“弟子们都还没‘从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黄泉不能往返自如呢?”茫茫大士道:“你们虽功夫未到,已非‘吴下阿蒙’了。我们同你下山,指引你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恋,一两天便可回来。他日仍须再到尘寰,另有因缘了结,此时未便预言。今日已迟,明早下山去罢。”湘、宝二人答应了,吃过晚饭,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领了湘莲、宝玉二人下山,穿云入雾,行走如飞。湘、宝二人跟随着,步亦步,趋亦趋,宛似腾云驾雾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人心下大喜,走了一个时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离阴阳界不远,你们只向北而走便是。我们先回山去了。”湘、宝二人看着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来。
行不里许多路,早看见一座牌坊,上写着“阴阳界”三字。湘莲、宝玉二人点头道:“想必过了这个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于是,二人过了界牌坊,便见阴风惨惨,旭日无光,又走了一个时辰,看见路旁有个饭店。二人便进去打尖,以便问路,叫过店小二来,问道:“你们这里离酆都城还有多远儿?“店小二道:“我们这里离城十里,叫做十里铺。”湘莲向宝玉道:“方今暮春天气,花明柳媚,咱们只顾一路奔驰,总也未能观玩。今儿业已离城不远了,咱们何不缓步游行,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可与阳世同不同,不知你看着可怎么样呢?“宝玉道:“很好。”因问店小二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景致可逛的去处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爷,我们这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离城三里,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道,楚馆秦楼样样齐备,算我们酆都的第一胜境。二位爷横竖是要进城去的,不过多绕点子路,也就可以逛逛了。”湘、宝二人大喜,遂算还了店帐,一路缓步而行。不多一时,早望见城阙巍然,向南果有一条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过去,又走了有一里多路,果见一座大亭,匾上横书“望湖亭”三个大字。前面一道长湖,碧水澄清,新荷叠翠,十分幽雅,又见亭边茶坊酒肆,碧幌青帘。亭上设着几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饮酒的。湘、宝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对面坐下。走堂的见了,忙送了两碗茶来,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无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类。
二人正在吃茶闲话,忽听一阵琵琶弦索之声,悠扬入耳。宝玉手拿着茶杯,侧耳听去,不觉听的出了神。湘莲笑道:“我们久离尘市,不听此声已经好几年了。宝兄弟,你怎么今儿又动了凡心了么?”宝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乐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儿这亭,前临大湖,竟仿佛有琵琶亭的景况。又听见有琵琶之声,就不觉有感呢。”湘莲正欲答言,忽听歌声婉转,迎着顺风,字句真切。但听得唱道: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动人魂魄。湘、宝二人不觉相视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方欲寻究,却见走堂的掇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转过屏风而去。
宝玉便从屏风缝儿里望后一张,只见后面还有三间正房。房里走出一个小厮来,把走堂的掇的接了进去。那走堂的便依旧退出回来,宝玉便点手儿把他叫到跟前,问道:“这后面的屋子,也是你们的么?”走堂的道:“正是。这亭子原是官的,我们不过借着卖茶。这后面的房子乃是我们店里自己盖的,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今儿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在这里包整酒席请客呢。”宝玉道:“刚才儿听见琵琶响,就是后面屋里弹的么?”走堂的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可是什么人弹呢?”走堂的笑道:“我的爷,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二十来岁了,怎么还是这么怯呢?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还有什么人呢?”湘莲笑道:“你不知道,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走堂的笑道:“既是这么着,你老何不教他老见识见识呢?我们店里这正房后边,还有三间小敞厅儿,又雅静,酒席也是现成的,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乐一乐,花不多几个钱儿罢了。”湘莲点头笑道:“你既然说的这么好,你就去打扫屋子去罢,收拾妥了,你再来领我们进去。”走堂的笑着答应了去了。
宝玉埋怨湘莲道:“柳二哥,咱们辛辛苦苦到这儿是做什么来了?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湘莲笑道:“怪不得他说你怯呢。难道听听曲儿就算嫖了吗?”宝玉道:“就算不是嫖,咱们也不应这么着。柳二哥,你难道把师父的教导,我们的功夫,就这么都丢了吗?”湘莲笑道:“宝兄弟,你到底还是执远恐泥的小道呢。你就不记得程明道的心中无妓了么?”宝玉正欲回言,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收拾妥当了,请二位爷过去坐罢。”
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但见院内车轿俱有,上面三间正房,两边六间厢房,旁有一月洞门。走堂的把他二人引进月门,绕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间小敞厅,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对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拿了果碟儿,煨了暖酒来,我们先喝着,候叫了弹唱的人来,再随便上菜。“走堂的答应,送上酒果,便叫媳妇儿去了。湘、宝二人斟酒对饮,原来这敞厅正对着那正房的后窗,相离不远,忽听琵琶顿歇,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冯,你昨儿还哄我说,他是初到青楼还没学唱。你听才刚儿的‘小耗子上灯台’唱的怎么样?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也不过是这么着罢了。”又听一人笑道:“今儿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大爷既然听着说好,这就是我的心虔了。明儿你给我们成全了这件事,将来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宝玉悄悄儿的向湘莲笑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两个冤大头,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个唱的,又不知是怎么样的个玉天仙儿?等我在他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去。”湘莲笑道:“罢哟,看仔细惹出事来。”宝玉摇手道:“不相干,不过是个妓女罢了?难道是谁家的内眷,怕人看不成!”
说着,他便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根底下,舔破窗纸,向里偷着一看,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衣冠济楚,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俱皆衣裙华丽,香艳可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心下正在惊疑,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冯,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那下面坐的少年,便笑答道:“那也看大爷罢了,要教他怎么谢,他敢不怎么谢么?”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我想明儿我给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个名分在内,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如趁着这会子还没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怀里,喂你一个皮杯儿,给我瞧着这么一乐,就算他谢了我了,好不好呢?”那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爷说的倒好,就是太寒碜了些儿,只怕他未必肯呢?”那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个什么样儿呢?”那上面的少年又笑道:“罢哟,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乖乖儿的喂他个皮杯儿,这还是你的造化,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可看你依不依?”那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爷不用说了,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也是一样罢了。”说着,便噙了一口酒,走过东边来,把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不容分说,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请,不觉大叫一声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来,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胆在这里偷看呢?”说着,“咯喳”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湘莲在这边看见有人开窗叱问,便有些儿不悦,忙答道:“你们自喝你们的酒,咱们自喝咱们的酒。咱们笑咱们的,给你们什么相干呢?难道你们还短住咱们的笑不成吗?”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什么话?你们既然笑你们的,为什么笑到咱们窗根儿底下来了?你瞧,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你瞧,他这么胆大的了不得,还在那儿没事人儿似的笑呢?”湘莲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揉着肚子笑道:“嗳哟,乐死我了。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是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湘莲大怒道:“你们这两个东西,满嘴里混┪的是什么?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媳妇儿在这里弹唱罢了,就是咱们这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看了一看,也不为过。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那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好个野黄子,越发信嘴儿胡┪起来了。小厮们,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湘莲大怒,扑的蹿到窗下,揎拳掳袖,势将用武。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忙问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这么胆大,等我瞧瞧他有几个脑袋。”湘莲一看,认得是秦锺,忙叫道:“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吗?”秦锺仔细一看,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吗?”宝玉见湘莲和两个少年嚷闹起来,正待也要发话,忽见秦锺进来和湘莲厮认,忙也高声叫道:“秦鲸卿,你在那里来?”秦锺听见,抬头一看,认得是宝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嚷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贾珠、冯渊二人听见,一齐发起怔来。宝玉便问秦锺道:“这位到底是谁?”秦锺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爷,你怎么就都认不得了么?”宝玉便一手拉了秦锺的手,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便给贾珠请安。贾珠也便拉着宝玉,兄弟二人大哭起来。柳湘莲便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忙与冯渊作揖陪礼,各叙姓名,又把珠、宝兄弟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