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红楼梦 - 第 11 页/共 12 页
塞鸿便搬出四个盆子来,一个一个的揭开了看。玉箫道:“叫惊鸿姐姐把他的也拿出来,两下斗了看那才有趣儿呢!”惊鸿便也去掇了四个盆子出来,道:“这里头有紫箫两个呢。“遂也揭开了看过,惊鸿便拣出一个红头黄牙的来,给塞鸿儿刚儿掏出来的黄麻头两个去斗,都放在斗盆里,拿草典子轻轻拨转,两下对头,须眉竖起,张开两牙便斗起来了。两下咬了一二十口,惊鸿的红头掇转身子败走了。塞鸿的黄麻头便站住不动,“趋趋”的一连叫了三声。桂芳道:“有趣,有趣!你再放两个下去斗斗看呢!”惊鸿道:“我这是拣了个好的出来的,还输掉了呢!那几个越发不配了,后边的倾城们,秋爽斋的荷珠们,蘅芜院的弹棋们,他们都养着呢,明儿叫他们都拿到这儿来斗。”桂芳道:“我也要养几个呢,你们就替我先弄两个,再教他们外头也弄几个来。我给蕙哥儿、松哥儿他们说了,他们也是要弄的,等多弄他些,我们大家来斗,那才有趣儿呢。”塞鸿道:“你到学里去罢,等我们给你养下几个就是了。”
于是,桂芳到家塾里去了,便告诉蕙哥、薛孝哥等养促织的话。大家听见了,都说有趣,我们都弄他几个,大家玩儿。到了晚上,各自回家都弄了盆子,大家养起来了。桂芳又教外头小厮们弄了好些进来,挑选了几个用雕花戗金的旧盆子,养了七八盆,教惊鸿等照应喂食。早晚自家瞧看,放出来自家挑斗,斗败了的就撂掉了,一连挑了五六天,共挑了四盆出来。总起了名字,安上牌子,约了大家,明日在怡红院中来斗。原来薛孝哥、顺哥两个也养了七八盆,蕙哥、松哥、祥哥、月英都各人养了几盆。这日贾环知道他们斗促织儿玩,因他们平日读书做文都还用心,便由他们玩去,反放了他们半日的假。
于是,各人的丫头都把盆子掇到怡红院来,平儿、马氏、秋芳也都到这边来看。宝钗接着说道:“我们从前倒都没弄过这个玩意儿,不知道他们怎么着就知道的。”马氏道:“嫂子,你不知道,外面专养这个的人开个闸儿,斗上百上千的输赢呢。到了临末了儿,将军圆盆还唱戏贺喜呢!”秋芳道:“我们哥哥他就好养这个东西,三婶娘家里自然也是常养的。马氏道:“我们哥哥头里一年要养两百盆呢,到了临了也不过只得一两盆圆盆。他在这个上头也花掉了好些银子呢,这些年来久没养这个东西了。”宝钗道:“怪不得,他们怎得知道的呢,原来有你们这两个行家在这里呢。”马氏道:“你们把盆子搬过来,秤过了分两,配起来才好斗呢。”于是,用戥子逐一秤了,号上分两,配匀了。
先是薛孝哥的给蕙哥的斗起,两下都放在斗盆里,孝哥的是个紫头黑翅,蕙哥的是个黑头灰翅。两个张开黄牙咬起来了,一连斗了二三十口,那紫头回身就走,黑头追上,紫头复又张口来斗,又咬了几口,那黑头两牙钳住紫头往外一提,把那个促织儿直抛出盆外,那盆里的黑头便“趋趋”的叫了。大家都笑说道:“好利害,你看他得了胜就自鸣得意了呢。”平儿笑道:“他叫的也不过是‘谁敢来’的意思。”于是,又挑了祥哥的一盆上来,与月英的斗了一回,却是月英的赢了,那祥哥的促织儿连腿都迸掉了一只了,大家大笑。又该是桂芳的与薛顺哥的两个斗了,这两个斗了半天,却是桂芳的赢了。又轮松哥的给薛孝哥的两个斗,却是孝哥的赢了。
一连斗了二三十场,打败了几十个,只剩下孝哥一盆、顺哥一盆、蕙哥两盆、桂芳两盆、月英一盆,松哥和祥哥的七八盆都败了。孝哥的一盆给蕙哥的又斗了一场,孝哥的也输了;又给顺哥的两下一斗,顺哥的也输了。桂芳的又要给他斗,蕙哥道:“我这个一连斗了五六场了,我不教他斗了,我拿那一盆给你斗罢。”遂将这盆收过,又把那一盆放下去,与桂芳的去斗,仍是蕙哥的赢了。桂芳又把那一盆放下去斗,却是桂芳的赢了。桂芳又给月英的斗了一回,月英的也输了。桂芳道:“我这个算是个将军了,蕙兄弟的也是个将军,咱们两个将军来拼他一拼罢。”蕙哥道:“使不得,这会子都是强弩之末了,自古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会子算是疲惫之际,不要弄的两败俱伤,那又何必呢?总是给他养两天再斗的好。”
正说着,只听玉箫在外说道:“蒋奶奶来了。”宝钗等回头看时,只见袭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跟了一个丫头进来,逐位的请了安。平儿笑道:“你早来这么一会子就好了,我们这些促织儿才刚儿斗完了呢。”袭人笑道:“这个玩意儿倒很有趣,我们头里都没有大弄过,只有他们小丫头们弄一两个玩玩就是了。”宝钗便教他到上房里面,和平儿、马氏、秋芳等一起坐着说话儿去,教两个孩子和哥儿、姐儿们在外面玩罢。原来袭人生了一个女儿叫做绿云,今年十一岁了,生的比袭人更加娇媚;一个儿子叫做瑶华,今年八岁了。蒋玉函已经死了三四年了,袭人这几年以来,常到荣府出入。因蒋玉函已死,遗留下有两三千金,家内无人,把要紧的东西都寄在宝钗这里,遇有事情,俱要荣府照应一切。适才先见过了王夫人,便到怡红院里来的。平儿等坐着谈了一会,便各自带了孩子们回去了。这里宝钗便留袭人在怡红院里住了,晚上孩子们都在面前说笑玩耍。宝钗道:“你家儿子今年八岁了,也念了三四年书了,我们桂哥儿可问问他读的什么书,写的什么字?你又可以教教他了。”袭人道:“他能念个什么书,我又没知道书的人,也只好由他瞎胡闹去罢了。”宝钗道:“你家绿云姑娘,长的越发很好了。”袭人道:“这是托太太的福,他倒还罢了。”宝钗道:“他倒也还像你这么性格温柔,言语沉静,将来倒很好的呢。”袭人道:“太太既说他好,我明年叫他来在这里伺候,想谅太太也不能叫他当粗使的丫头,只学着做些细事罢了。“宝钗笑道:“那是什么话呢?”袭人道:“我是实心实意的话,跟着太太才学的出人来。太太凡事指点教导他,我就感恩不尽了。”宝钗笑道:“你这个话说在那里,真是笑谈的话了。“袭人道:“连就是太太肯教他伺候,不过算赏我的脸了,到底还没尽我报效的心呢!”宝钗笑道:“等明年没事的时候,常时给他在这里来住着玩玩,没事我还可以教他做做针线,这原可以得的,若说做丫头,那却使不得。”袭人道:“那粗事原不要他做,不过倒茶装烟,那原算不了什么事。”因叫:“绿云,你听见了没有?”绿云走过来道:“我听见了,明年过来伺候太太,倒茶装烟我都会的呢。”袭人道:“今儿先给太太磕了头,太太才收你呢。”绿云答应,便过来给宝钗磕头。宝钗忙拉住了,笑道:“你这孩子就很好,我倒是疼他的,做丫头断乎使不得。瑶华呢,我不要他姐姐做丫头,我倒要他做丫头呢。瑶华,你肯不肯?”瑶华笑道:“我又不是个女人,怎么做丫头呢?”说的大家都笑了。于是,袭人在园子里又住了几天,才带了孩子们回去了。
光阴捻指,早又到了腊月中旬。贾琏在南京安葬事毕,回转京都,到了家内。先见了邢夫人回禀一切,然后过这边来,见了王夫人。大家相见了,说说金陵事情,路上光景。正说着,只见外面人来回说:“黑山庄庄头乌进孝的儿子,送东西来了,在外面磕头请安,有个禀单在这里,请太爷们看呢。”贾琏听见了道:“他们年年总要到这时候才来,再不肯早些来的。”说着,便要接禀单出去,贾环道:“二哥你才回来,歇歇儿罢。我出去看他怎么说就是了。”说着,接过禀单看了一看,就出去了。王夫人道:“你这一路很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歇儿罢。“贾琏答应了,便回到自己屋里,与平儿、蕙哥、月英们说话去了。
话休絮烦,早已又过了新年。春来夏往,荏苒之间,不觉又是七月新秋,这年是初六日未时立秋。大家都在秋爽斋闲话,平儿道:“今儿什么时候立秋?”马氏道:“听见说是未时,这会子也该差不多儿了,钟已早就打过十二下了。”平儿便叫拿过表来看时,针已指到午正四刻十四分了,因说道:“刚刚儿的要交未时了。”正说着,只听自鸣钟“当”的打了一下。宝钗道:“交了未时了,你们都看秋罢。”李纨道:“‘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皆秋。’你们留心看梧桐就是了。”平儿道:“这么着,叫素兰和他们大家在屋子外头看去,等落下叶儿来,就快些送上来看就是了。”秋芳道:“近来人的诗,有两句很好,又恰合这会子的情景。”宝钗道:“是那两句呢?”秋芳道:“小婢拾将梧叶去,也从闺阁报新秋。”李纨、宝钗齐道:“实在好的很,真是清新俊逸之句。”马氏道:“二嫂子,你教这些傻子在外头等梧桐落叶儿,知道他多早晚才落呢?”月英道:“叫他们拿东西去打下他一个叶儿来就是了,又何必等呢?”蕙哥笑道:“那打下来的也算不得落的,你的主意儿倒也好呢。”
原来袭人的女儿绿云,从春天就在怡红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回去。到了六月,又来在这里住着,还未回去。他见素兰们一起人都在外面等梧桐落叶儿呢,他便一个人绕到屋后去瞧,等了一会,只见那棵梧桐树上微风过处,竟飘下一个叶儿来。他便连忙上去拾了藏着,绕到前头,进了屋内,拿出梧桐叶儿来,送了上去。大家都说道:“好啊!他们都还在那里傻等呢,你是在那里捡来的?”绿云道:“我到屋后头瞧去的,没多会儿就看见掉下这个叶儿来,我赶忙的捡了藏着进来的呢。”李纨道:“这个姑娘伶俐的了不得,原也是巧拙不同,却也难得这么凑巧的很呢。”宝钗道:“明儿才是巧节呢,他今儿倒先得了巧了。”秋芳道:“乞巧倒不得巧,不乞巧倒偏得巧呢。”马氏道:“乞巧倒也是个好玩意儿呢。桂芳听见了,便说道:“咱们年年怎都没听见过乞巧么,那书上说穿针乞巧,瓜果金盘,这么些东西,我都没见过呢。“秋芳道:“这都是女孩儿的玩意儿,原是闺中儿女之戏。”蕙哥道:“这么着,我们和妹妹们今年也学着乞个巧儿玩玩罢了。”宝钗道:“乞巧是今儿晚上,并不是明儿的事。”平儿道:“该怎么样给他们学着玩玩也好啊!”宝钗道:“那穿的是七孔针,这会子也没这个东西,只好摆列瓜果,焚香祭拜双星。然后各人用小盒子一个,里面放上一个极小的蜘蛛在内,供在桌上,等明儿早上开看。如里面结成小网有钱一般大的,便为得巧,也还有结网不圆不全的,又次之也还有全然不结网的。”李纨道:“既这么样,你就教他们备办起来罢了。”宝钗遂教玉箫、紫萧两个去吩咐外面备办了瓜果、供献、香案之类进来,再备雕漆小香盒十来个来。“你们是乞巧的人,须要把蜘蛛预先寻了来放着,只要小绿豆儿大,越小越好”。
于是,桂芳、月英等各带了丫头们在园子里,四处遍寻,寻了来便各自放在各自盒子里头,号上了人名,是桂芳、蕙哥、松哥、祥哥、禧哥、月英、绿绮、绿云共是八人。到了晚上,将香案抬至檐前,上面罗列金盘瓜果,香花缭绕,灯烛辉煌。八个人献酒,对天跪拜,然后各将香盒供上。大家便在院内乘凉,马氏道:“既祭牛郎织女,也该奏乐侑觞才是。”秋芳道:“这却也该呢。”遂教人去取了笙、笛、鼓板过来,大家轮流唱了一会,直到三更方散。
到了次早,桂芳见天初亮便起来了,到了各处把众人都催了起来,梳洗已毕,都到怡红院中。大家来齐,便到昨儿所供檐前香案上面,把各人的盒子拿了过来。打开看时,只见桂芳与松哥的两个盒子里面有蛛丝结网并未结成,蕙哥、祥哥、禧哥的盒里全然没有蛛丝。松哥道:“都是桂哥哥,今儿起的太早,把人都催了起来,赶着打开了看,也没等他结的成,要是迟些儿再开了看,可不就结的完全了么。这会子就算是很巧,也到底还算不得巧呢。”平儿道:“还有他们三个盒子没打开呢。”因又将绿绮的揭开看时,也没有蛛丝。又将月英、绿云的两个盒子揭开看时,只见里面却都有钱大的蛛网,结的齐全圆密。大家都来看了,齐声说:“好。”李纨道:“这才算的很巧呢。本一这乞巧都是女孩儿家的事,这两位姑娘将来都是巧的。这月英姑娘,他姐姐就是个巧的,今儿他又得了巧了。这绿云姑娘,他昨儿就先得了巧,今儿倒又得了巧,可不都巧的很了么。”大家都笑说:“不错,不错,真正是巧极了。”
李纨道:“今儿是七月初七了,科场只得一个月了,你们也该预备下场的事了。”宝钗道:“可不是,明儿桂小子和蕙哥儿弟兄两个,还有薛家孝哥、史家遗哥,甄家芝哥都是同年的,他们也都捐了例监了。明儿考的时候都会在一起同了去,彼此都有个照应。你们也该会会他们,大家商量商量呢。”蕙哥道:“我们前儿还在甄老伯家,都会见的,他们也说要约我们呢。我们这五个人明儿先要会会谈谈文章,将来要天天在一块儿呢。”
于是,桂芳、蕙哥便约会了甄芝哥、史遗哥、薛孝哥商量下场之事。平儿、宝钗也把他们下场的东西,都预备停妥了。到了八月初六日,便派了四个家人跟了桂芳、蕙哥约会了甄芝哥、史遗哥、薛孝哥,五个人在一块儿寻了寓处住了。初七日夜里进了头场,到了三场已毕,十六日便一起回到家内,大家接着。王夫人道:“好,你们都辛苦了,都好好儿的家去歇着罢。”
桂芳、蕙哥各自回到自己屋内,便先把文章抄出来送与贾环去看。贾环道:“都还罢了,到底是桂芳的好些。”到了晚上,贾政、贾兰都下了衙门,桂芳、蕙哥两人又把文章送上去看。贾政先看了,便说道:“你们年纪都还小呢,有这个样儿也就罢了,将来总不止如此,功名很不用愁的。”因递与贾兰道:“我看这文章竟都还可以巴结呢,你看一看瞧。”贾兰接过来,看了一遍道:“蕙兄弟的文章很可以巴结得中,桂兄弟的文章不但中,只怕中的名数还要高呢。”贾政笑道:“便不能这么样,也总可以有望就是了。你们都好好儿的歇着,听信去罢。”桂芳二人答应了,便下去各自家回自屋里去了,要知几时发榜,两人中是不中,须待下回,便知明。
●第四十三回 秋爽斋重阳群赏菊 怡红院除夕共联诗
话说贾桂芳、贾蕙自科场考试已毕,匆匆八月已过,又早已是九月了。到了初九日这日,乃是重阳佳节,又是贾蕙生日。秋爽斋菊花正开,王夫人便叫在秋爽斋赏菊吃螃蟹。蕙哥儿先到王夫人上房磕了头,又到各处都让过,下午便都到秋爽斋来赏菊。宝钗道:“头里吃螃蟹,作菊花诗的时候,到如今倒不觉将近二十年了。”李纨道:“桂哥儿今年倒十五岁了,可不该有二十年了么。”平儿道:“那会子,老祖太太兴头,还有鸳鸯、琥珀姐姐他们闹的才有趣儿呢。”蕙哥道:“是怎么个闹法子,也说给我们听听呢。”李纨笑道:“那会子,你娘还算是丫头呢,鸳鸯、琥珀两个是老祖太太的丫头,他们在一块儿玩惯了的。你娘剔了一壳螃蟹黄子,要擦那鸳鸯的脸上,鸳鸯闪过了,你娘把一壳螃蟹黄子倒擦在你前头王氏娘的脸上了。他们都笑说是主子奴才为吃螃蟹打架呢,连老祖太太听见了,都笑起来了。”桂芳道:“这也不过是错误,却原好笑呢。我们如今人也不少,怎么倒没有头里热闹么?”李纨道:“那会子,还有林、史、薛、邢、李五家姑娘们在这里,故此人多热闹。那一天菊花诗、螃蟹诗都是你娘做的好,你明儿教你娘拿给你看就知道了。”
说着,已摆下酒席,请大家入坐。周围一转尽摆了菊花,高低重叠,颜色参差,大家饮酒赏菊。酒过两巡,王夫人便教拿螃蟹来吃。不一时,掇上几大冰盘螃蟹。平儿道:“这螃蟹虽不叫怎么大,却倒还老,都是顶壳的黄子。”李纨道:“教他们换热酒上来,这东西最怕吃冷了。”于是,大家都用姜醋蘸着剥蟹。正在吃的高兴,忽然外面有人进来回说:“恭喜老太太,太太们大喜,蕙哥儿中了,外面头报来了。二太爷、三太爷都在外头呢。”王夫人笑道:“好,这螃蟹就是联登黄甲的吉兆,你们再打听去,是中了多少名数呢?”外面人答应出去了。王夫人道:“桂小子倒没有名字么?”李纨道:“他们都说他的文章好,要中的名数高呢,这前五名总是在后填的,想来必定是五经魁首,也不可知呢。”说着,外面人又进来回说:“蕙哥是第一百二十二名举人。”不一时,又有人来回说:“史遗哥中了第九十名举人,也有报子来了。”宝钗道:“他们五个人同着考去的,倒中了两个了,只怕那三个人未必能侥幸了呢。“说着,又有人来回道:“甄府芝哥中了第二十名举人,也报到这里来了。”说着,贾政、贾兰都下了衙门,回来听见贾蕙中了,便教人进来叫他们出去。桂芳因为没中,不肯出去。宝钗道:“爷爷叫你们出去,为什么不去呢?这科不中还有下科呢,你要知道巴结就是了。”桂芳、贾蕙等正打量一起出去,只见又有人进来回说:“老太太、太太们大喜,桂哥儿中了第五名举人了。”大家都笑说:“果然是中的高呢,恭喜,恭喜!快些出去罢。”于是,到了外面,早有各亲友都来道喜。只有薛孝哥没中。
到了次日,桂芳、贾蕙两人便同着拜座师,谒见主考,赴鹿鸣宴。原来房师就是贾蓝,是从长安县奉调入闱的同考官。桂芳、贾蕙会着了,说本是一家的弟兄,如今倒做了师生了。贾蓝道:“我只以朱卷秉公荐的,又并无关节,谁知道就是你们呢!到底是兄弟们的才学好,都是万选青钱,难得又恰恰的出在我房里,真是家门有幸。彼此都可喜的很呢。。”这科的大主考就是甄宝玉,谒见时老师又是年伯。甄宝玉又着实奖励说道:“我给你家宝二兄是同年,又给你们令兄是同榜,今儿房师又是令族兄,可见是世代科第,学有渊源的了。”当下赴了鹿鸣宴,迎举回来,先到宗祠里祭拜过了,然后到各处磕头。各衙门及亲友们都送贺礼,摆了两天酒席,大家欢喜,甚是兴头。
到了九月半间,因会试尚早,贾环见他们两个都中了举了,便不十分查他功课,随他们在园子里闲逛,或是下棋、唱曲、钓鱼、浇花等类。贾环道:“你们闲玩,我并不禁止,就是前儿斗促织儿等类,虽然是玩,到底总觉无益,须要拣那有益的玩儿才好。我们家里世袭原是武的,这弓马总是该讲究的。我们头里谁没习过?到了今儿都忘不了。我想你们都还没学过呢,明儿园子里立个鹄子,你们都来学射。琏二太爷没什么事,便请他过来教导你们。我也可以带着指点指点。”桂芳、贾蕙听见了,齐答应道:“是,又学了弓箭,又当是玩意儿,况且原是该学的呢!”于是,便去回了贾琏,贾琏道:“好。”便吩咐人去外面备了鹄子进来,又备了十张弓,一百枝响箭,亲自到园子里来,先教桂芳、蕙哥吊膀子,拿架式。除了禧哥尚小,还不能拉弓,那薛孝哥、松哥、祥哥也一起来跟着学射。先吊了三四天膀子,便学拉弓的架式,然后搭箭讲撒放,这才讲究准头。一连学了十来天,渐渐儿的便可以了。贾琏、贾环都在旁边指点。五个人挨次而射,先立定架式,搭箭开弓,便要膀子平正,讲究高低上下,先要忍而不发,然后再讲撒放,那箭一离了弦,嗡然有声,那头中了鹄子,便把中心套子摧了下来,旁边小厮们便在地上拾起来,连忙照样合上,以便挨次再射。先是十枝里头只能中一两枝,又过了几天,便十枝里头能中三四枝,弓也渐渐长了一个劲儿了。倒是杜若的弓箭很好,十枝能中八九枝,不但有准头,而且撒放也好。贾琏道:“他才得十四岁啊,明儿再过一两年就很有长进,倒不如将来习武罢,也好承接世袭的职衔的。”贾环道:“我看他读书也还可以呢,且等下科给他考了看,如不得中,再弃文习武也不迟。到底是文的好些,这射鹄子的弓箭,原算不得什么。”于是,大家又学了几天,渐渐儿的十枝里头能中六七枝了,架式撒放也好了。不觉已交十月中旬,天也冷了,便收起弓箭鹄子来,等明年春天再射罢。
光阴迅速,又已冬尽年底。到了除夕这一日晚上,贾政率领子侄儿孙先到祠堂里祭拜过了,便到宁府里来展拜影像,女眷自邢、王二夫人起,至傅秋芳止;外面自贾政起,至禧哥止,一同祭献,跪拜已毕,便回到荣府。早有贾珍、尤氏等过来与贾政、王夫人辞年磕头,然后是桂芳、贾蕙、杜若、福哥、祥哥、禧哥、明珠、月英、绿绮等上来磕头。王夫人教丫头们取了一盘金锞子出来,散了压岁钱。丫头们的,都是一般的银锞子。邢夫人与尤氏等俱各带了孩子们回去了。贾政、贾兰与贾琏等在荣禧堂家宴之后,便料理出门朝贺去了。
荣国府中,其时到处灯火辉煌。大观园内,一路槊灯明亮,园内之人花枝招展,到处欢笑。桂芳等与月英、绿绮等都在大观园内睹放爆仗,只见李纨、马氏、秋芳、秋水一群人都到怡红院来。李纨看见他们放爆仗,便说道:“你们看仔细烧了衣裳,都随我们到这儿来玩罢。”于是,一起到了怡红院中,宝钗接着,大家坐下。李纨道:“年下放爆仗这件事,颇觉无味,况且怕烧了衣裳,以及跑跌倒了,这又何必呢?你们怎不寻个别的玩意儿,总比这个好呢。”秋芳道:“今儿大年节下,何不就以除夕即景为题,算起一社做诗,总比别的玩意儿好了。“李纨道:“也不用多作,倒是大家联句的好。”宝钗道:“说起联句来,有十六七年都没做了。还是那年,在芦雪亭赏雪,大家玩的。那会子,凤姐姐还说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就拿他这句做了起句呢。光阴荏苒,真是往事不堪重提起了。”李纨道:“不用说了,拿过笔砚来,我先起一句罢。”紫萧便忙取纸笔过来,桂芳便接过来道:“我写罢。”说着便提笔写道:《除夕即景联句》。李纨道:“我起一句。”是:今夕知何夕,桂芳写了,便说道:“我便接了下去罢。”因又写道:良宵岁尽时。松盆香馥郁,秋芳道:“你写着罢,我接这一联了。”因说道:红烛影参差。残雪无心尽,祥哥儿道:“这一联让我联罢。”因念道:东风有意吹。桃符新郁垒,绿绮见了,便说道:“叔叔你写着,这一联让我联罢。”因念道:图画旧钟馗。爆竹声千里,秋水便道:“我接这一联罢。”因说道:屠苏酒一卮。诗犹咏雪句,杜若道:“这联的句法很好,我要接这一联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松本岁寒姿。家庆团圆宴,桂芳写了,便说道:“你们都接着联了去了,到底还让我联两句呢,这一联可要让我了。”因提笔便接写道:群欢令节仪。斗杓回禹甸,宝钗道:“这一句转的还庄重,这一联我接罢。”因念道:荚转尧墀。马齿行年长,贾蕙听见,便说道:“二婶娘这一句倒难对呢,让我想一想,你们不要抢了我的去。”因点了点头道:“有了,桂哥哥你写着。”因念道:牛毛义理知。光阴弹指过,月英道:“桂哥哥,你写着,我接这一联罢。”因念道:岁月隙驹移。笔墨有闲意,秋芳道:“这一句却很有些意思,我先对这一句。”因念道:梅花无丑枝。众人都说道:“对的好。”李纨道:“我又接起一句罢。”因说道:栗为消夜果,绿绮道:“二叔叔,你写罢,我又有一联了。”因念道:书是睡魔医。试写宜春字,杜若道:“这一联我倒有了,你就接着写罢。”因说道:还听响卜词。燃灯照虚耗,贾蕙道:“这都是除夕应有的事,我接这一联罢。”因想了一想,便说道:“有了,你写罢。”煮茗佐诗思。戴胜簪花女,秋水道:“好啊,这还没有说到呢,我想一想就接联这两句罢。“因说道:囊钱压岁儿。谁家送穷乏,月英道:“这送穷倒难对呢。”因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桂哥哥你写罢。”因念道:何处卖呆痴?是事呼如愿,桂芳道:“这‘呼如愿’的典,也用的好呢,我对这一联罢。“因提笔想了一想,便写道:逢春尽熙。黄羊方祀灶,秋芳道:“这‘黄羊祀灶’的典,也很好,可难对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绿酒又酬诗。致祭床婆乐,宝钗道:“这床婆子倒真难对呢,我有一句未免牵强些。”因说道:还钱酒媪怡。灯明一塔火,贾蕙道:“我接这一联罢。”便念道是:烟霭万家炊。漏永鸡鸣早,杜若道:“桂哥哥,你接着写罢,我又有了。”因念道:人喧犬吠迟。只缘守一岁,桂芳道:“这要让我联两句了。”因接着便写道:宛似避三尸。佳趣生豪兴,秋芳道:“这又该我联了。”因说道:欢娱总好禧。翻嫌良夜短,李纨道:“也够了,不必再往下联了,我收一句罢。”因说道:乐此不为疲。说着平儿来了,见了众人,便笑道:“好啊!你们知道这会子多早晚了,还在这儿做什么呢?”宝钗道:“这会子也还没五更天呢,二嫂子你睡觉了没有?”平儿笑道:“我连着衣服躺了一躺,也没大睡着,起来听自鸣钟刚打了两下,问他们都没见回来,必定是在园子里玩儿呢。我估量着是要在这里的,可不是一找就找着了。你们做什么呢?都不叫我一声儿。”马氏在旁边磕着瓜子儿,笑道:“叫了你来,也给我在这里的一样。他们刚做完了诗呢,我在旁边坐着盹都坐上来了。这会子才交丑正,不过才得四更天罢了,天亮还早呢么,白坐着有什么趣儿呢?倒不如唱两套曲子,搬出锣鼓来,大家打打又热闹,又醒了盹了。”平儿笑道:“好么,大年节下很该这么着。好好儿的唱两出戏给我听听,也是你们的一点儿孝心。”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了。
于是,便大家唱了半天,又打了几起锣鼓。到了五更天,大家都说咱们有这么些火气,怎么还有些儿冷么?原来各人都踏着脚炉子,当中又有流金大火盆笼着火。宝钗道:“五更天了,格外显冷呢。”便吩咐人来在火盆里添火,又教烫了热酒来,摆了两桌碟子。大家又喝了一会子酒,天就亮了,大家方散,各自回去梳洗去了。
瞬息新年灯节已过,接二连三会试场期亦毕,专望发榜。到了发榜这一日,贾桂芳中了第七名进士,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进士。史遗哥与贾蕙都没中。桂芳便与甄芝同赴了恩荣宴,回来到祠堂里祭祀过了,然后与贾政、王夫人等磕头,拜见众人。外面贺客盈门,貂蝉满座。湘云、岫烟、探春、巧姐等都来贺喜,便留住园内。
一日,湘云、岫烟在李纨稻香村里,与马氏、秋芳四人斗牌。李纨因牌不大很熟,只在旁边闲看。看了一会,因见孩子们都在旁边瞧看呢,便拉了宛蓉、照乘、月英过来道:“我们也来斗牌罢。”便另在一桌也斗起牌来了。薛宛蓉已是十六岁了,周照乘十三岁,月英十二岁。湘云看见笑道:“你们那起斗牌的,倒有趣儿呢。真是老的老,小的小了。”李纨道:“你们又不和我来么,我就和他们来去了。”当下稻香村两桌斗牌不题。
宝钗却与探春、巧姐在平儿屋里闲谈,探春道:“我们桂芳侄儿算是强爷胜祖的了,今年才得十六岁,倒中了进士,将来比兰大侄儿还要高些呢。也很该给他说亲了,都可以娶得媳妇,怎么还没见提起这件事么?”平儿道:“可不是,殿试过就要做官了,怎么还不说亲呢?我们蕙小子已经定了梅家冠芳姑娘了,杜若侄儿也定了甄家的素云姑娘了,周安哥也定了东家的淑兰姑娘了,我们外孙儿周瑞哥也定了我们家的绿绮姑娘了,三妹妹家照乘姑娘也给了绮妹妹的儿子甄芝哥了。这几个都配的很好呢!”
宝钗道:“我久已拣定了个媳妇儿在那里了,前儿已向老太太说过,老太太也说很好,教请三妹妹做媒人呢。”探春道:“是那个姑娘呢?”巧姐道:“就是现在这里的薛大妹妹,姑妈就看不出来么?”探春道:“哦,就是宛姑娘啊!果然是个好姑娘。”平儿道:“这薛二舅太太又自来和我们宝二太太说的来,两亲家就像姐妹一般,两家孩子又都配得上。这宛姑娘谁不说好呢!我们蕙小子定了梅家的姑娘也还不错,那原是留下宛姑娘配我们桂芳侄儿的,要不然我早就要了做媳妇了。三姑太太,这个大媒要你做呢。”探春道:“这个容易,只是谢媒的礼,我可要先讲定了呢。”宝钗笑道:“这什么要紧,三妹妹,你说要怎么谢就怎么谢罢了。”
到了次日,探春与巧姐便约了岫烟,在平儿屋里把这话说了。岫烟自来与宝钗相投,况兼桂芳青年科甲,有什么不愿意?又有探春夫妇的大媒,遂当面应承了,说:“这会子,不必拘于形迹,且等殿试朝考过了,再为下聘,开年择日过门便了。“岫烟是在怡红院住,晚夕与宝钗两下都是心照,仍然照常一样,不露一毫形迹,也因孩子们面前说出,彼此不便的缘故。过了几天,探春、湘云、岫烟、巧姐等都各自回去了。到了五月殿试已过,要知桂芳是几甲多少名数,须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四十四回 琼林宴贾甄同蕊榜 大观园昆仲并完姻
话说光阴荏苒,到了五月殿试已过,桂芳是二甲第二名,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两人一起同赴了琼林宴。朝考以后,桂芳是点了翰林院编修,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两个都入了词林。这里贾政请了大周姑爷与探春过来,择日到薛家下聘。到了这日,把聘礼摆设齐备,派了十二名家人押送过去,大媒是都察院大堂。薛家是薛蟠、薛蝌迎接,也是貂蝉满座,珠履盈门,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收了聘礼,赏了家人,安排回礼,也差了八个家人押送回来,这里一样款待了酒饭,发了赏赐花红尺头,家人上来磕头谢了,方才回去。
荣府里便料理收拾新房子,桂芳与贾蕙都是开年便娶媳妇过门的,要两处房子呢。园子里只有藕香榭、潇湘馆两处房屋宽大,别处都不够住。桂芳要住潇湘馆,大家都说:“潇湘馆虽然宽大,只是空久了,从前林姑娘在里面死的,又不大吉庆,何必要住这里呢?”桂芳道:“人的寿夭穷通,皆有一定的,那里在乎房子呢!”宝钗道:“却乎也是的,就是那些风水休咎的事,都不足信。况乎生死,何关房屋?他既喜欢这里,就定了在这里罢。”于是,贾蕙便定了藕香榭。这两处都着人收拾,藕香榭连着暖香坞一带,不过油漆裱糊,所需修理有限。潇湘馆却久无人住,修理工多,单只是那些竹子都已零落的不成样儿了,足足的修理了一月有余,方才略可看得。
宝钗与众人进内到处细看,因说道:“头里林妹妹死了,人都说是听见这里有人哭,我就不信这些鬼话。宝二爷那会子要到这里来,他们都说这可使不得,我倒特意教他到这儿来痛痛的哭了一场,也不见怎么样,倒反觉得明白了些。紫鹃在栊翠庵里服侍四姑娘,他有空儿便到这儿来洒扫、焚香、供茶。别人都不敢进来,其实紫鹃也没有看见林姑娘在那里呢。那里知道林妹妹他久已到了芙蓉城里,一半是仙体了。及至紫鹃跟了四姑娘去后,林妹妹倒到了这儿来的,还和我说话谈心,可见头里林姑娘死了,都没到这儿来过,所以人都是白见鬼呢。“平儿道:“常言说的好,疑心生暗鬼。从前园子里拿妖捉怪,也尽都是些谎话,空费了许多的事呢。”宝钗道:“什么屋子里没死过人,难道死过人的屋子就有鬼了么?就便算是屋子不吉利,还有个人杰地灵呢。大凡屋子里三五天没人住,就尘封遍满了,岂不闻人气纷尘么。”李纨道:“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胜屋是兴旺的气象,屋胜人便颓丧了。”于是,该油漆的油漆,该裱糊的裱糊,窗格上仍然换了茜纱。收拾齐备,又已新年。
到了三月,桂芳娶亲之时,三日前薛府早送了妆奁过来,安排铺设齐备。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巧姐、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都来贺喜。到了迎娶的这一日,外头派了八十名家人,上下各处伺候照料,各有执事。那赖大已经死了,单是林之孝一个人的总管。里边派了八十名家人媳妇,各处照料,也各有执事,伺候差使,林之孝家的总管。外面预备了一班大戏,园子里预备了一班小戏儿。
这日王公侯伯、各衙门大人都来道喜。门前执事车马拥挤不开,来往行人都避道绕路而走。到了午正,发了大轿,全付执事,全付銮驾。原来桂芳迎娶,贾政已奏闻,代为请假,皇上知系元妃之侄、宝玉之子,现中二甲第二,已点翰林院编修。圣心甚喜,便赐了喜字玉扳指一个,大荷包一对,给假完姻。故此轿前羊角槊灯上书“奉旨完姻”四字。桂芳便坐在大轿内,前去亲迎。前面抬着雁亭,后面便是王和荣、赵亦华、焙茗、扫红等八名家人,骑马在后,一路到薛府去了。那时,贾琏等已经服满。贾政率同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贾蕙、贾杜若、贾蓝、贾芸、贾蔷、贾芹、贾福、贾祥、贾祺、贾禧等在外面陪客,荣禧堂上开戏。里面邢夫人、尤氏、蒋氏、胡氏与王夫人、李纨等陪客,在园子里榆荫堂上听戏。
平儿、宝钗、探春、秋芳四人不肯听戏,原也有好些事情通要照应指点,便在潇湘馆新房子里坐着。宝钗因说起蕙哥娶亲,择的是六月里头,天气炎热,不如这会子和暖的好。平儿道:“这会子,已经闹的了不得了。明儿六月里大热天,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媳妇娶进了门,我这个婆婆只怕要累倒了呢。“探春笑道:“你还不怕累,自来就像狗一般似的吃得来辛苦。要是宝姐姐在六月天里头,就怕要累倒了呢。宝姐姐,你明儿六月里不用帮他的忙,等他一个人受去才好呢。”平儿笑道:“宝二太太他不听你的话,他给别人办事比自家的事还放在头里呢。”秋芳道:“今儿梅大妹妹都跟了姨太太到薛舅太太家里去了,他们妯娌两个,这会子在一块儿呢,到了六月里,就都到这儿来了。”探春道:“怪不得,今儿梅姨太太没来呢,一者是家里侄女儿出阁,再者要到这儿来女孩儿家又不便。我们家照乘是甄姨太太自来从小儿见的,原不用回避。况且,我们女婿也大了,总在外面通不进来,这就没什么碍处了。”
正说着,只听外头有两个媳妇在那里嚷闹拌嘴。平儿听见,说道:“是什么没规矩的人,竟在这儿来嚷闹,还了得么?”便叫倾城出去看去,原来是兴儿媳妇和焙茗媳妇两个嚷闹。这焙茗媳妇是派在怡红院伺候的,兴儿媳妇是派在潇湘馆伺候的。因巧姐的丫头菱花吃过饭,没有洗脸便进园来,走到沁芳亭见有婆子们舀了水送到怡红院来的,菱花便道:“我倒要点水儿先洗洗脸呢。”恰值兴儿媳妇走过来,见了便叫那婆子把水倒些给菱姑娘洗手。那婆子道:“这是怡红院惊鸿姑娘要的,姑娘要水等我送了去再舀来罢。”兴儿媳妇道:“你先倒给菱姑娘洗了,再换了水送给惊鸿姑娘去就是了。”于是,婆子把水倒在盆里,菱花便褪下手上金镯子,把手巾抹了一把脸,洗了洗手,就赶忙的上去伺候去了。兴儿媳妇把水盆递给婆子,叫他再换水送到怡红院去。婆子去了,兴儿媳妇便把菱花的镯子拿了起来,把自己的个手帕子包了,便转过蓼溆走到滴翠亭旁边,绕过太湖石,去把镯子便藏在石头底下,等到晚上没人的时候,再来取了出去。谁知焙茗的媳妇因偷着在榆荫堂听了一出戏,便连忙跑回怡红院来。走到滴翠亭里,因离怡红院不远,便且在亭子里略坐一坐。那亭上四面都有窗子,他坐着却从玻璃窗里往外正看,只见兴儿媳妇忙忙的走来。正待要叫着和他说话,只见兴儿媳妇却绕到太湖石背后,蹲在地下四面一望,就像藏了个什么东西在那里的,转身便走回去了。
这焙茗媳妇等他去远了,便下了亭子,走到那太湖石背后细细一望,只见那石头底下露出一点儿红东西在外面,因伸手进去掏了出来看时,却是个大红手帕子的包儿,里面甚是沉重,忙打开看时却是一对金镯子。因想道:“不知道他是偷的谁的呢?这会子,这东西人都带在手上的,怎么着偷得来呢?”因把镯子藏在身上,把手帕子便捏在手里,一直到潇湘馆来,推说是来看新房子的热闹的。那里一般的媳妇们见了,便让坐喝茶。兴儿媳妇看见焙茗媳妇的手帕子,猛然惊心,细看越觉疑惑,便撤身连忙跑到滴翠亭太湖石底下寻了半天,早不见了。便依然跑回潇湘馆来,只见焙茗媳妇还在那里喝茶呢。兴儿媳妇便拉他到没人的地方,问他道:“你这手帕子是在那里捡着的?”焙茗媳妇道:“这是我自己的,怎么捡着的呢?”兴儿媳妇道:“我看见你的手帕子是绿的,这红的是我自己的东西,我认得的。”焙茗媳妇道:“手帕子就有不得两块么?有绿的就不许有红的?怎么我自己的东西,你来冒认,这话好跷蹊啊!”兴儿媳妇道:“我头里见你还是绿的,这会子怎么又是红的呢?你不认,我就在你身上搜。”焙茗媳妇道:“搜不出来呢?”兴儿媳妇道:“搜不出来,我再给你一条手帕子。”说着,便动手掀他的衣裳要搜。焙茗媳妇怕他搜出镯子来,便推他道:“我自己的东西,你来冒认,我不搜你就罢了,你倒来搜我?你又没拿住我的赃,你敢搜我么?”兴儿媳妇急了,道:“我现拿住了赃了,你还强辩么?”焙茗媳妇啐了他一口,道:“你的东西放在那里,看见我拿去的么?我和你到上头去讲理,还要你给我消贼名呢!不知世务的混帐东西。”兴儿媳妇道:“你这小妇养的,现是我的东西,你还赖么?”便一把把手帕子抢了过去塞在身上,便硬来搜焙茗媳妇身上。焙茗媳妇把他两手抓住,骂道:“好大胆的娼妇,我和你回主子去。”
正嚷着,只见倾城出来问道:“你们为什么拌嘴?琏二太太叫你们进去呢!”两个媳妇只得跟了进去,见了平儿等四人,焙茗媳妇便上前跪下回道:“这兴儿媳妇不知在那里偷了一对金镯子,用手帕子包了藏在太湖石底下,我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的。等他去了,我便拿了出来,正打量送上来的。他见了我,就说我偷了他的手帕子,要搜我身上,我不给他搜,故此吵嚷的。”说着,便在身上取出一对金镯子来,送了上去。平儿接过来看了,便问道:“这镯子是谁的呢?”兴儿媳妇上前跪下说道:“这镯子是焙茗媳妇偷的菱花姑娘的。菱花姑娘在沁芳亭褪下镯子来洗手,洗过手便连手帕子都忘记拿了去了。这焙茗媳妇就拿手帕子包了镯子去了,我后来见了他,便问他手帕子是那里来的?我抢过他的手帕子,要搜他身上,他怕搜,故此吵嚷着惊动了太太们。这会子,他还强辩呢!”说着,把手帕子也送了上去。平儿便叫翠云去把菱花叫来,探春问道:“他说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见你的,你又是在那里看见他的呢?”兴儿媳妇无可回答,只得支吾道:“我在沁芳亭旁边太湖石背后解手,看见他偷的。”焙茗媳妇道:“我在滴翠亭看见他是从沁芳亭来的,我并没到沁芳亭去。”说着,翠云已叫了菱花来了。菱花正因不见了镯子,要来回琏二太太的,半路上遇着了翠云,便和他一起上来。宝钗问道:“你的镯子怎么不见的?“菱花道:“我在沁芳亭旁,看见个婆子提了热水来,因说要洗洗手。这兴儿嫂子便叫婆子倒了水,我褪下镯子洗了手,就忘记带了。那会子,只有个婆子和这兴儿嫂子两个在那里。他们该知道是谁偷了去呢?”宝钗道:“这手帕子是你的不是?“菱花道:“这手帕子不是我的。”探春笑道:“这手帕子就是兴儿媳妇的了。”平儿便吩咐传了林之孝家的过来,说道:“这兴儿媳妇偷了菱花姑娘的镯子,还赖焙茗媳妇偷了,大呼小叫的嚷闹,真是无法无天了。你把他带出去,在园门外头打二十板,撵了出去就是了。”林之孝家的答应,带了兴儿媳妇出去了。
到了酉正,已经迎娶了新人过来了。桂芳骑马在前,到了门前,鼓乐喧天。大轿抬至荣禧堂上,伴娘搀出新人,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坐床撒帐揭去盖头。新人虽是从小儿见惯了的,这灯光之下,更觉百媚千娇。潇湘馆内灯烛辉煌,花枝招展,香烟人气,锦绣笙歌,十分热闹。
少顷榆荫堂上又摆下酒筵,大家都请去坐席听戏。开了锣鼓,先是《天仙送子》,那一班小戏儿扮的天仙张仙,童男童女,俱执着长幡宝盖,点着氤氲安息香,后面奏着细乐,一班小孩子直送至潇湘馆内。王夫人吩咐赏了四盒果子,十串大钱,单给这送子的一班孩子们的。次早,把天仙送来的小泥孩子,又还赏了一个荷包,里面一个金锞子,便挂在小孩子身上。那外面的戏上,一样送子却不送到里面来。到了三更多天,客就散了。园子里的小戏,一直唱到天亮,席上共赏了二百多串钱。过了几天,探春、湘云等俱各回家去了。匆匆过了回九,满月。瞬息之间,已交六月,又是贾蕙娶亲之期。三日前,梅翰林家便送了嫁妆过来。这日是甄宝玉的大媒。李纹、李绮、湘云、探春、巧姐等都来道喜。岫烟因是外甥女儿出阁,便到梅府去了,只有薛姨妈一个人过来,仍在王夫人上房里住,因有了年纪,况本来怕闹,天又炎热,饭后都请到园子里听戏。薛姨妈到了园子里头,便在怡红院里坐了,不肯听戏去。宝钗、宛蓉两个陪着,其余的人都去听戏去了。薛姨妈同着一个女儿、一个孙女儿坐着,说道:“我且在这里乘乘凉着,这么大热天还听戏去呢?新房子里人多,我也不去了。”宝钗道:“妈妈,过会子倒是到宛姑娘屋子里坐坐去罢。”薛姨妈道:“姑娘,你外头有事,快出去照应去罢。宛丫头他初来,还没他什么事,我和他到他屋子里坐坐去罢。”宝钗答应,等薛姨妈和宛蓉到潇湘馆去了,他便过去照应去了。
薛姨妈到了潇湘馆,各处看了一看,便在宛蓉屋里坐了,丫头在后面打扇。薛姨妈道:“这里有这些竹子,倒很凉快。想起头里林姑娘在时,他还是我的干女儿呢。可怜他人倒是很好的呢,在我面前说话儿就像女儿一般,给你姑妈也是亲姐妹一样的。”说着,就淌下眼泪来了。宛蓉道:“我听见说林姑娘给这里的四姑娘都成了仙了,现在芙蓉城里头呢,这是虽死还比活着的高了。”薛姨妈道:“听见是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子,日天很长,我且在你这里躺一躺。你且过去听听戏去罢。”
宛蓉便吩咐了丫头在里头伺候着,便也过去陪着大家听戏。到了戏快煞锣,便回屋里来,看薛姨妈已经睡醒,问戏完了没有?宛蓉道:“这出完了就煞锣了。预备迎接新人,是时候了。“薛姨妈道:“过会子,他们都要看新人去呢,你且和我到老太太上房里去。我便在那里,不过来了。”宛蓉便同了薛姨妈,到王夫人上房里来,王夫人也回来了,问薛姨妈怎么不听戏?薛姨妈道:“这么大热天,还听什么戏呢?我且在你屋子里坐坐,一会子新人到了,你们都要到外头去呢。这新人是外孙女儿,我是不用看的。我就在这里替你看屋子罢。”说着,外面鼓乐喧天,媳妇上来回说:“大轿到了,请老太太、太太们都到前边去呢。”且按下这边不题。
再说贾蕙迎娶了新人梅冠芳回来,伴娘搀扶着拜了天地,送到藕香榭新房里面,坐床撒帐诸事已毕,外面开戏,都请过去听戏去了。宛蓉、月英、明珠、照乘、绿绮都不出去,要在屋里等看外面送子进来呢。新人冠芳又自来是在一块儿玩惯了的,便都来与他说话儿。月英道:“嫂子,他们都出去了,我们都是些熟人,有谁笑谁么?”冠芳便低了头,抿着嘴儿笑。宛蓉道:“咱们姐妹们原比不得外人,我前儿初来,他们也是这么样,我就和他们说话儿。真是说的,有谁笑谁么?”冠芳笑着,低声说道:“姐妹们有话问我,我才可以答言的。你们不问我,我可有什么说的呢?”月英道:“嫂子,你穿的这些衣服不少,这么大热天很该去掉两件呢。”冠芳道:“原是热呢,叫我不用脱的么。”宛蓉道:“很可以把里头的衬衣去了一件。”说着,便上来给他解钮子,先脱去外罩,然后把衬衣去了一件,复将外罩穿上,丫头在旁边打扇。说着,只听外面笙箫管笛的,一路细乐吹打,却是戏班里送子进来,伴娘接进房去。宛蓉等大家又玩了一会,方才出去听戏。到了三朝,因天气炎热、薛姨妈、湘云、探春等都各自回家去了。袭人因两次喜事,本日都不好来的,直等回过了九,便带了绿云、瑶华两个过来叩喜。宝钗便留住了几天,袭人便要告辞回去。宝钗便留下绿云在园子里玩儿,袭人带了瑶华回去了。要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第四十五回 凹晶馆赏桂赋新词 城隍府玩月歌旧曲
话说贾蕙娶亲之后,过了两月,早是八月中秋了。贾政、贾兰、桂芳到了晚夕,都下了衙门回来。贾政便率领了子侄贾琏、贾环、贾兰、桂芳、贾蕙、杜若、贾祥、贾禧在凸碧山庄玩月家宴。王夫人便带了平儿、李纨、宝钗、马氏、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绿绮、秋水、绿云在凹晶馆摆席。时桂花正开,大家赏桂玩月。秋芳道:“这花与月倒是个好诗题呢,咱们妯娌们就唱和两首罢。”宛蓉、冠芳都笑着不好答应。李纨听见了,说道:“你们且先议定了是那几个做,今儿已迟了,明儿早些做罢。”宝钗道:“明儿十六,一样好月,再迟了月就不圆了。你们都没见填过词,何不就把这“花月即事”,各填小令一阕也好。就是你们六个人罢,也不必要他们来做了。我们老妯娌两个做主试,好不好?”李纨道:“就是这么着,也还就在这凹晶馆里头,这月亮、桂花映着水,分外有趣些。“于是,大家猜枚行令,直到三更天方散。
到了次日,晚上月色刚上,王夫人睡得早,也不喜闹,都不敢请。单约了平儿、马氏过来赏月,备了两桌碟子摆在凹晶馆檐前,临水月光正照两旁,桂花香气袭人。大家坐下,各有笔砚在旁,都摆在各人面前一张花梨茶几之上,一面喝酒,一面拈笔起草。
李纨道:“倒是这么样很好呢,原是即席赋诗。况且,不做诗的一样喝酒,也不见向隅,可不是雅俗共赏的有趣么。”平儿向马氏道:“我们不会做诗的,只会喝酒。他就笑我们是乡愚了,我们要罚他呢。”马氏道:“可不是,这可不要依他,要罚他三大杯呢。”李纨笑道:“我说的是‘向隅’,你不懂得,错认了是‘乡愚’。你罚不得我,我倒要罚你呢。”平儿笑道:“宝二太太在旁边听得明白,可不是他说的是乡愚,这会子他还要赖呢,你说句公道话罢。”宝钗笑道:“他原说的是‘向隅’,你们不懂得就认做是‘乡愚’了,两下都不用罚酒就是了。”平儿笑道:‘向隅’是怎么说呢?”月英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大娘说的,这原是现成的一句话。妈妈不知道就认错了。”宝钗笑道:“可见该罚你的,倒还不如你女孩儿明白了。这向隅的话,是说一桌子的人坐着喝酒,人人都对着席上坐的,这一个人倒背过脸去,对着墙角儿淌眼泪去了,所以满座的人见了都不乐了。大嫂子他说你们不会做诗的,又吃不着东西,就气的躲在墙角儿那里哭去了。”说的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不一时,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绿绮、秋水六人的词都做起来了,一齐呈上,李纨与宝钗两个同看。开先却是绿绮的,只见上面写道是:《凹晶馆玩月赏桂即景》下写着《调寄捣练子》:
花在眼,月当头,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来香世界,玉京宫殿水明楼。
李纨道:“气派雄丽,将来要成老手的。他今年才得十三岁,算他至小呢。”宝钗道:“他自来的聪明就比别人好些,这也在乎各人呢。”遂又拿起一张来看,却是月英的,只见上写着《调寄如梦令》是:
徙倚桂阴香霭,人在清虚世界。疑向广寒游,万里清光一派。堪爱,堪爱,飘落天香云外。
宝钗道:“他这首的意思也好,单就‘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两句里头翻出来的。”李纨点头,遂又取过一张来看,却是秋水的,写着是一调《减字木兰花》:
可人良夜,一个素蟾窥树罅。秋色平分,黄雪盈盈欲断魂。秋风袅袅,声起梧桐吹绿筱。池面萧疏,客亦知夫水月乎。
李纨看了道:“现成之句,巧凑的有趣呢。”宝钗道:“前半调句法意思也就很清丽,后半调除了现成之句,还不及前半调呢。”因又取起一张来看,却是宛蓉的,乃是一调《菩萨蛮》
秋风袅袅吹青桂,移时明月生衣袂。花月最多情,冰壶濯魄清。香飘金粟蕊,池馆闲临水。秋色净无尘,银河没点云。
李纨道:“这首更好,真是辛、苏之笔了。”宝钗道:“这《菩萨蛮》与《减字木兰花》两调皆是换韵的,顿挫铿锵声调流丽,易于动听,再能句法清新,就格外见好呢。”秋芳道:“这换韵的词,就犹如曲中的北曲一样。诗中的七古也是因换韵,而声调顿挫有致。曲中北曲流丽铿锵,其最易动人者,亦全在犯调、出调之字,抑扬好听。可见是同一理也。”宝钗笑道:“你这不是举一隅以三隅反,竟是告诸往而知来者。可谓:芳也,始可与言词已矣。”李纨、秋芳等大家都笑了。因又看底下的,却是冠芳的,乃是一调《望江南》小令:
秋光好,花月总奇观。十里桂香金を匝,一轮月满玉团圆,良夜觉清寒。
李纨道:“这首词,句虽短,却句法老练,有咫尺千里之势。“宝钗道:“这正所谓:‘寸铁杀人’呢。不见那‘伤易则诞,伤繁则支’么。”因看还有一张,便拿起来看时,却是秋芳的,上写《调寄西江月》,念道:
金粟盈盈香满,玉盘影影光寒。算来何处可盘桓,第一凹晶之馆。
宝钗念到这里道:“好啊,这本地风光的有趣。所谓:“随手拈来,头头是道’呢。”因又念那下半调道:
良夜月明有约,秋风蹴水无端。可人领略且凭栏,秋色三分在眼。
宝钗念完了,道:“这后半也好,到底是老手不同,要算后来居上了。”李纨道:“他们的也都还强,没有什么过弱的呢。”
说着,月光照满,举室皆明。李纨便教折一枝桂花来,“咱们传花饮酒,花到谁手中,谁唱一支曲子,不会唱的便说一个笑话儿,两宗俱不能的,喝三大杯就是了”。于是,双命丫头们取了笙笛鼓板过来,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命丫头在屏后起鼓。
那鼓声忽紧忽慢,前面花恰恰传到马氏手中,那鼓声忽然住了。秋芳便取过笛子来,道:“三婶娘唱什么呢?”马氏道:“我这两天嗓子很不好,唱个‘强对南熏’罢。”秋芳道:“单唱这一支么?”马氏道:“这还是勉强呢,唱出来你就知道了。”于是,秋芳吹着,马氏便唱了一支《懒画眉》。令过复又起鼓,这回花到宛蓉手里,鼓声住了。宛蓉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江头金桂》的“怪得你”。大家都说:“这曲牌名儿,倒很对景。”说着,令过又起鼓,又到了绿绮手中,鼓声住了。绿绮便唱了一支《油葫芦》,《醉打山门》里头的“俺笑着”。大家都说:“他唱的这大喉咙的曲子,倒很好呢。”
宝钗道:“这《山门》里的曲子都好,开头儿是‘树木槎牙’,那后头的一支《寄生草》还更好呢。他说‘慢英雄泪,相随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管,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头里林妹妹还在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支曲子的。那会子还没人会唱呢。”绿绮道:“这一支‘慢英雄泪’我也会唱的,等过会子花再到了我的手里,鼓声若住了,我就唱这一支罢。”
说着,鼓声又起,这回花却到了平儿手中,鼓声忽然住了。马氏道:“你唱什么呢?”平儿笑道:“你可看见我唱过没有?少不得说个笑话儿罢了。”李纨道:“说的不笑,是要罚酒的。”平儿笑道:“我还没说呢,你怎就知道不笑么?”因说:“有一个捐纳的官府,坐堂审事,那原告被告上来回话,各人总说的是各人有理,这官府断不下来,因说道:‘你们说的话本县都不明白,我先据原告的话,把被告的打他二十个板子。那被告说的话也还有理,再把原告的也打他二十个板子。’这一件事马上就结了案了。官府正要退堂,那书办、衙役上来告假。那官府便问道:‘为什么事,要告假呢?’那书办、衙役回道:‘告假回家害眼睛去。’那官府‘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们都是好好儿的两个眼睛,怎么说是回家害眼睛去呢?’那书办、衙役回道:‘老爷的眼睛看着小的们是明明白白的,小的们的眼睛看着老爷却是糊里糊涂的呢。’”说着,大家都笑了。
令过,鼓声又起,这回却到秋水手中住了。秋水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小春香”。令过,复又起鼓,花到月英手中,鼓声住了。月英道:“我唱什么好呢?”秋芳道:“你的曲子很多,随你拣着爱唱什么,就唱什么罢了,有谁点戏呢么?”于是,月英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
正刚唱完了,只听那高处山上有人说道:“唱的实在很好!我可唱不上来。二哥,你还可以呢。”大家听见,惊疑不定,都说道:“这时候,怎么有人在山上说话呢?”忙命丫头们出去看去。平儿道:“这声音很像宝二爷说话,大月下,回家来走走,也不可定呢!”李纨道:“我们都出去看看去着,要是他,可不请他下来坐坐呢。”于是,一起走到外边,只见那先出来的丫头说道:“我们一出来,就像凸碧山庄的月台上有两个人坐着似的,看不明白。这会子都不见了。”平儿又叫人走到凸碧山庄里头,四处看了一番,并不见有一个人影儿。
月英道:“宝二叔他老人家又说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给人见见他。我们这里好些人都没见过他呢!”平儿道:“头里我们奶奶在的时候,几回家大月下像是见鬼,这会子,大月下竟是见仙了。”宝钗道:“夜已深了,咱们也大家散了罢。”李纨笑道:“想是宝二爷到自己屋里去了,你们快些回去,说说话儿去罢。也叫他出来,会会我们才好,先给我们请安问好罢。“宝钗笑道:“他要是到自己屋里去,才刚儿他就答应着下来了。你没听见是两个人么,那一个就是柳二爷了。想谅他们必是到老祖太太那里去的,因为大月下,所以到园子里逛逛,听见唱曲子就听住了。既然惊动了人,他们还不走做什么呢?”马氏道:“既然听曲子的人都走了,咱们也散了罢。”于是,大家各自回去不题。
原来宝玉果然是与湘莲二人,到贾母这里来的。头一天在都城隍府里过了中秋,次日晚上月色更明,二人出来步月,便顺道来到大观园内。宝玉道:“这看月要在高处,这里惟有个凸碧山庄最好。当初起造的时候,原为玩月而设。”于是,二人便上了凸碧山庄,在月台上凭栏而坐,却望见底下凹晶馆里众人传花击鼓,饮酒唱曲。宝玉道:“我们头里还没有他们这会子会玩儿呢,我还记得在冯紫英家里,曾唱过‘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那会子我的板眼也记不清,又没常唱,都不过是瞎闹罢了。二哥,你的曲子是好的。”湘莲道:“我会的也有限,嗓子也不大好。这曲子是要常唱的才好呢。你没听见说,‘曲不离口’么。”说着,只听绿绮在那里唱“俺笑着”呢。湘莲道:“宝兄弟,你听这曲子很有趣。”于是,听他唱完了这一支《油葫芦》湘莲道:“这《山门》的北曲最好听的,是谁唱呢?”宝玉道:“这是我们贾兰侄儿的女孩儿,他叫绿绮,这孩子很聪明呢。”说着,只听宝钗说起“慢英雄泪”的《寄生草》来。宝玉听见了道:“二哥,你听你弟媳说起这《山门》的《寄生草》来,可记得我常和你说过的,‘谢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头里就因为这几句才想着出家的。那里知道,后来倒应了这几句话了。”湘莲道:“那会子,全是做和尚的心念,就给我出家的一般。这会子,我们两个人全然换过了,也算得是两世人呢。”宝玉道:“就这会子看起来,也还是‘来去无牵挂’的好呢。”湘莲道:“你头里要那些姊妹们看着你化灰,还要化成一股烟,被风一吹就吹散了。可知道,那就是不能‘来去无牵挂’的缘故么?”宝玉道:“可不是的。”说着,又听秋水唱“小春香”。湘莲道:“这曲子也唱的很好呢。”不一时,秋水唱完了。少顷,又听见月英唱“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了。湘莲道:“这又是谁唱呢?嗓子很好。“宝玉道:“这是琏二哥的女孩儿,我们的侄女儿呢。”正听得他唱完了,宝玉就大声的说道:“唱的实在很好!我可唱不上来。二哥,你还可以唱得来呢。”这一声,早惊动了他们,走出来看。湘莲道:“他们都知道了,我们走罢。”
于是,二人便离了大观园,仍然回到都城隍府中,见了贾母、贾夫人,宝玉便把上项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贾母道:“他们后来的这些人,倒都会唱的,有趣儿。你们头里都没听见谁学过呢。”湘莲道:“老太太的孙女儿、重孙女儿都唱的很好呢。听见说,都会做诗写字,一个个的都是聪明极了的人,可真难得呢!”贾母笑道:“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到我这里来磕头,我是都认得他们的,只是他们却总认不得我呢。”说着,林如海、贾珠进来,大家又谈了一会,方才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贾珠却约了冯渊、崔子虚、秦锺陪湘莲、宝玉在花园里头赏月饮酒。中间宝玉说起,“头里在望湖亭喝酒,也是咱们这几个人,就只没崔大哥呢”。湘莲笑道:“虽然少着崔大哥,却又多着两个媳妇呢。”贾珠笑道:“那是冯大嫂和薛大嫂,两个也不知谁是谁了。”说着,大家哈哈大笑。冯渊笑道:“你们两个薛大嫂,都给我有瓜葛。头里在芙蓉城,见了你们甄氏薛大嫂,他可也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他了。他倒养了个好儿子呢,前儿他和你们家的子侄们到这儿来给老太太、姑太太磕头,我见了的。”秦锺道:“他给我们这一辈儿的弟兄,和我的姐丈,常时都是在一块儿的,只恨我不能够和他们说说话儿,看着怪闷的,怎么样呢?”崔子虚道:“这原是不得齐的事,咱们这会子在这里相聚,他们要是知道了,也是白想着不能够的。正所谓:‘易地则皆然’呢。”
宝玉道:“咱们今儿弄个什么新鲜酒令儿玩玩罢。”秦锺道:“宝二叔有什么好酒令,就说出来,咱们行罢了。”宝玉道:“我想起头里在冯紫英家行的那个酒令儿,倒很有些意思。那是要说女儿悲、愁、喜、乐四样,咱们如今把女儿改作丈夫,这是酒面,还有酒底是要唱一支曲子,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罢。就先人我起,说不上来的罚三大杯。”因斟起门杯,就说道:“丈夫悲,季子无颜下地归。丈夫愁,诗书未可博封侯。丈夫喜,忽地题名金榜里。丈夫乐,谈笑且倾金凿落。”众人都道:“好。”宝玉饮了门杯,便仍然把“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的曲子又唱了一遍。令过,下家便是柳湘莲。
湘莲也斟起门杯,便说道:“丈夫悲,唾壶击碎寸心摧。丈夫愁,襟怀抑郁抚吴钩。”宝玉道:“柳二哥是感慨的话,豪放的很呢。”湘莲道:“我也不过是顺口瞎说罢了。”因又说底下的道:“丈夫喜,遨游任意夸仙体。丈夫乐,苦趣全无多快活。”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一汉锺离”。大家都叫好!下家便挨着秦锺。
秦锺道:“我只怕说不上来呢。”因想了一想道:“丈夫悲,少年夭折咎谁归。”宝玉道:“这就很好么,你就照这么说就是了。”秦锺又道:“丈夫愁,玉人何日始梳头。”宝玉笑道:“你为他是光头啊,这会子是梳了头了,不用愁了。”说着,大家都笑了。秦锺又道:“丈夫喜,旧雨重逢如愿矣。丈夫乐,娇妻久已抛衣钵。”湘莲也笑道:“抛了衣钵,才能梳头呢。总是旧雨重逢如了愿的好,还有什么不喜,什么不乐的呢?”秦锺饮了门杯,便唱了一个“听他一声两声”。大家赞好。下家便该冯渊了。
斟了门杯,冯渊便说道:丈夫悲,埋没阴曹是也非。丈夫愁,白发星星欲上头。丈夫喜仇雠解释婚姻起。太夫乐,闺房小语鸣弦索。”贾珠道:“他这后两句,倒比前两句好。”冯渊饮了门杯,道:“我大曲儿不会唱,唱个小调儿罢。”贾珠道:“只要唱的好,不然是要罚的。”冯渊便唱了“一个小耗子上灯台”的京柁子。秦锺笑道:“这是冯大婶娘教的,我也不知听他唱过多少回数了。怪不得‘闺房小语鸣弦索’呢,原来就是教你唱了这个小调儿了。”下首却该崔子虚。子虚便说道:“丈夫悲,拆散鸳鸯两处飞。丈夫愁,义不孤生负好逑。丈夫喜,孟光俟我黄泉里。丈夫乐,团圆永远无萧索。”宝玉道:“好,到底是崔大哥,文品双高的人,不同呢!”子虚饮了门杯,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宝玉道:“原是不会唱的,便说笑话儿。崔大哥,你的笑话儿必是与众不同,就请教罢了。”崔子虚道:“有一个先生教小学生对对子,那先生出的是‘云开’两个字,那学生说:‘云开了,就有太阳出来了。’便对了个‘日出’两个字。那先生见了,道:‘也还罢了。’便又出了个‘和尚’两字,那学生说:‘这是出家的男人,我便对出家的女人就是了。’便写了‘尼姑’两字。那先生又出了‘青山’二字,那学生便对了‘白水‘二字。那先生便把这六字一连,添上一字凑成一句道是:‘云开和尚青山去。’那学生便也添上一字道是:‘日出尼姑白水来。’”说着,大家哈哈大笑,都身秦锺说道:“你明儿就把这‘云开和尚’做个别号,倒很有趣儿呢。”秦锺也笑着向崔子虚道:“崔大叔,你老人家怎么着拿我来取笑么,这要罚你三大杯呢。”崔子虚也笑道:“我是一时出于无心,就忘了忌讳。这说笑话是最难的事,说的不笑又嫌不好,说的人笑了又容易犯人忌讳,偏是听笑话儿的人,又惯会吹毛求疵,所以难了。”柳湘莲道:“我有个道理,这三大杯罚酒,平分一半,我给你转敬秦鲸卿,就贺他这‘云开和尚’的别号,你们说好不好?”贾珠、冯渊、宝玉齐说道:“很好,这评的平允而有趣儿,还有什么说呢?“于是,子虚、秦锺两人分喝了三大杯酒。令过,下家轮该贾珠。
贾珠斟上门杯,便说道:“丈夫悲,将生白发此心灰。丈夫愁,花月空留旧画楼。丈夫喜,故乡不异他乡里。丈夫乐,自在逍遥殊不恶。”饮了门杯,便唱了一支“叹双亲”。大家都说:“好!”于是令完,已是三更多天了,撤过酒席,又看了一会月色,便大家散了。
次日,又是冯渊请,接着崔子虚、秦锺各请了一回。于是,又闹了几天方才回芙蓉城去。下文如何,请观后卷。
●第四十六回 众金钗暖香坞会饮 群丽人紫菱渊看梅
话说袭人带着儿女家人在紫檀堡居住,那时绿云已十五岁,瑶华已十二岁了。却有一班恶贼,打听得他家自来富足,又欺他是妇女,并无男人在家,便从后门挖洞而入,窃去了首饰、衣服、银钱等物将近有二三百金。其时花自芳已死,袭人便同了他嫂子到荣府里去,求了宝钗。宝钗便教人传了焙茗进来,吩咐他出去给袭人撕罗撕罗,一面报官缉获。袭人因紫檀堡系在城外,况经了这一番偷窃,便不敢在那里居住,将家中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一起搬到花自芳的女人--他嫂子那里去同住,就在荣国府后边,离府又近,有人照应,便将紫檀堡的房子租给人住了,又得了租钱。
过了些时,袭人进荣府内,来到了怡红院见了宝钗。宝钗问他,怎不带孩子们来玩呢?袭人道:“我们嫂子有个女孩儿,今年也是十三四岁了。他们这会子都在那里玩呢,所以就没带他们进来。”宝钗道:“你家绿云那孩子倒很聪明,我前儿看他做的针线却很好。我这里有些活计,还打量要央他来做呢。“袭人道:“太太有什么东西,尽管教他来做就是了。说什么央呢,只怕他做的不好,还求太太教导他呢。”宝钗道:“他倒是样都做的很好呢,本一他心里聪明,比别的孩子不同些。”
袭人道:“头里我要教他进来伺候,太太又执意不肯。这会子,搬在我们嫂子那里一块儿同住,我们两个寡妇,一个正经男人也没有,家里大小事情,都要托赖府里照应。我是感激恩典,也没什么补报。太太既喜爱绿云,又不肯教他当丫头,这会子只求太太把绿云给桂大爷收在房里,早晚伺候。况且,桂大奶奶待人很好,就像那边秋水姑娘,兰大奶奶也很体惜疼爱的。我们这也算不得补报,只求太太们早晚教人照应照应,给外头的人知道了,也不敢欺负,这就沾恩不尽了。”宝钗道:“你头里说教他做丫头的话,我都不肯么。这会子,怎么又说这话呢?不过一两年之间,你拣个好人家,给他一夫一妻的过活去,再不然招个女婿子来家,你也有了照应了。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袭人道:“要说拣女婿,这会子要拣好的原有,只是他又不肯要我们这等人家的女孩,要是将就些的,我又不肯把女孩儿给他。我看他倒很欢喜府里,当不得太太又疼爱他,不但是我感激,就是他也感激不尽的。太太要是不允,我就磕头总要求赏收的。”说着,便跪下去。宝钗忙拉住道:“那有这个道理。”袭人便跪着不肯起来,道:“只求太太允了,我才起来呢。”宝钗道:“你快起来,我允就是了。”袭人便磕头道;“我这里先叩谢太太了。”说着,站了起来。
宝钗道:“这也要请老太太的示,还不知道老太太准不准呢?据我看到底使不得。”袭人道:“老太太自来是疼顾我的,要是不准,我磕头去就是了。太太这会子就带我去回老太太去。“宝钗道:“等过一天,再回老太太去罢,那里在乎这一时儿呢。”袭人道:“老太太准了,这事定规了,我就放了心了。请太太就领我走一趟去罢。”说着,便求了宝钗,同到王夫人上房里面,把这话回了。王夫人先也不肯的,当不得袭人跑下磕头,王夫人又自来喜爱袭人,见他如此,只得便应允了。
过了一天,袭人便带了他女儿绿云进来,从王夫人起,到处都磕了头。从此绿云便在桂芳屋里,宛蓉也给秋芳待秋水的一般。况且,绿云聪明乖巧,原足取怜,故此王夫人、宝钗等自来喜爱,又兼袭人感恩图报,一片真心,与众不同,便都格外看待。那袭人无事便常在府内出入。
这年八月初三日,乃是贾母百岁冥寿。薛姨妈、邢岫烟、湘云、宝琴、李纹、李绮、探春、巧姐等俱来拜寿。头一天,贾政率领子侄儿孙,邢、王二夫人率领大小人等,都到都城隍庙里祭献磕头,回来家中悬起贾母影像,面前罗列供献,香花缭绕,锦绣缤纷。这日,两斑合演《安天会》的整本,托塔天王带领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巨灵神、九曜、二十八宿、六丁六甲、天神天将共有一百多人上场,热闹非凡,都赞好戏。到了晚上,贾母面前抬过炕桌放在当地,赏了八十串钱,其余各亲友内外共赏了二百多串钱。席散之后,薛姨妈等都到王夫人上房里来。湘云道:“记得头里老祖太太八十岁的时候,听了五六天戏,总没有今儿的戏热闹。”探春道:“本来今儿是两班两演,故此人多,兼之行头艳丽,装束精奇,怎么不格外的显热闹呢!”当下薛姨妈、岫烟、邢夫人、尤氏等俱各回去了。湘云、宝琴等在园子里分在李纨、宝钗两处住了一夜,次日也便都回家去了。再说湘莲,宝玉二人回到芙蓉城内,说起月下回家,在凸碧山庄听唱的话来,大家都问:“是些什么人唱呢?”宝玉道:“先是我们环三弟妇马氏先唱,接着就是我们媳妇薛宛蓉唱,最好是兰大侄儿的女孩儿绿绮唱的是《醉打山门》里头大花面的曲子,才有趣儿呢!”凤姐道:“他们这会子,一个个的倒都会唱的了,比头里的人还兴头些,更外热闹的了不得了。可还有谁唱呢?”宝玉道:“后来是平姐姐的女孩儿月英唱了,我听他唱的实在好,忍不住就说了一声‘很好!我可唱不上来‘。这一声就惊动了他们,出来探望。平姐姐他早听出是我的声音来了,我那月英侄女儿,他还说的好,说:‘宝二叔他又说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给人见见他,我们这里好些人都没见过他呢。’”
凤姐笑道:“他既这么说,你就该下去瞧瞧他们去才是的,又怕什么呢?”宝玉笑道:“我和柳二哥步月,偶然到了那里,忍不住说了一声好,还懊悔的了不得,怕做了惑世诬民呢!怎么还下去见他们么?”林黛玉道:“二哥哥,你就不知道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么?别要说沦海桑田,就这十几年的工夫,人事已变更的了不得了,现在舅母家里已是认得的人少,没见过的人多了。”迎春道:“我们来得早的,没见过的人多是不消说的了。只有四妹妹他来的迟些,又比我们多看见好些后来的人。”
凤姐道:“明年八月初三,是老太太一百岁冥寿。我们也该早些议定,是那些人去呢?”鸳鸯道:“是人都要去呢,也只好酌量着留几个人在这里办事罢了。”凤姐道:“妙师父、甄妹妹、尤三妹妹、瑞珠、晴雯、金钏、紫鹃姑娘这七个人,都请留在这里不去。我和林妹妹、二妹妹、四妹妹、尤二妹妹、蓉大奶奶、鸳鸯姐姐也是七个人,恰分一半人去就是了。”香菱道:“我头里就说要去,都还没去过呢!明儿我是也要去给老太太磕头去的。”尤三姐道:“你不用忙,等他们明儿去了回来,咱们两个消消停停的一同再去补祝就是了。”
于是,到了次年八月初一日,凤姐等回了元妃,元妃另备了寿礼,咐吩鸳鸯赍带。七人一同出了芙蓉城,半云半雾,两个时辰,早到了都城隍府中。见了贾母、贾夫人,并拜见了林如海、贾珠等,请过夏金桂、张金哥、智能来,大家相会。秦锺也上来请安,与他姐姐说话,可卿晚夕便在秦锺屋里住了。黛玉在贾夫人上房住了,凤姐、尤二姐、迎春、惜春、鸳鸯五人便在贾母上房住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只见贾政与邢、王二夫人率领合家男女大小人等,都来供献磕头。凤姐便一一问明了贾母,等他们去了,说道:“我们媳妇梅家的姑娘人品也还去得,我们侄媳妇甄家的姑娘也好,总不及我们侄媳妇薛家的姑娘模样儿娇媚呢。你们看着怎么样?”鸳鸯道:“这薛家的姑娘倒不像他姑妈--我们宝二姑奶的模样儿,倒很有些像林姑娘的模样儿呢!”黛玉道:“我看这环三奶奶的模样儿,倒很有些像彩云的样儿。”凤姐道:“一点儿不错,我也是这么说呢。这两个三奶奶的人品儿,都没十分了不得的去处。倒是小兰大奶奶他们小妯娌的人品儿好了。”这日下晚,湘莲、宝玉二人也到了,就在贾珠那里住了。
次日初三一早,贾夫人与凤姐等挨次拜寿,外面是林如海、贾珠、湘莲、宝玉、冯渊、崔子虚、秦锺等上来磕头拜祝,先吃了寿面,都请到花园里听戏。这里并无外客,便请贾母正中坐了,林如海、贾珠、湘莲、宝玉、冯渊、崔子虚、秦锺及贾夫人、凤姐、迎春、惜春、黛玉、尤二姐、鸳鸯、可卿、金桂、金哥、智能分男东女西在两边相陪坐了。原来是一班弋阳腔,唱的是《大香山》整本,唱到观音游十殿,上刀山,下油锅,锣鼓喧天。贾母嫌闹的慌,便摇手叫快剪了锣鼓罢,于是,登时煞锣下场。班子里小旦又上来请赏戏,贾母便点了《乡里亲家母》、《四老爷打面缸》、《刘二姐赶会》、《王小二过年》,听的人人发笑。贾母大喜,赏了五十串钱,尽欢而散。次日,湘莲、宝玉便先回去了。凤姐等又住了数日,贾母留着过了中秋,方才一起回芙蓉城去,暂且不题。
却说这年又逢科场,贾杜若带了贾祥与薛孝、薛顺、梅春林、周安、周瑞一起同去下场,三场已毕,大家回来,各抄出文章与贾环、桂芳等观看。瞬息发榜之期,先是人报梅春林中了第十八名举人,薛顺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接着是周安中了第六十名举人,周瑞中了第六十三名举人,贾杜若中了第七十五名举人,薛孝中了第九十九名举人,贾祥中了第一百三十八名举人。次日,赴了鹿鸣宴,便各自回去。到了十月里头,杜若便迎娶了甄素云过门。又过了一月,到了十一月里便是甄芝迎娶了周照乘过门。接连三月,各家喜事,往来甚是热闹。
到了十二月初间,王夫人又要作“消寒会”,便请了薛姨妈、岫烟、湘云、探春、巧姐等诸人来家。这日到了日午,方才陆续来齐,吩咐明日作“消寒会”,将酒席一切早为预备停当。到了次日,在暖香坞围炉会集,各处用大铜火盆满笼了火。那火盆周围,一转摆下椅子,大家俱向火团坐。每人座右各放一张小几,也有方的、也有圆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方胜连环六方八方的,各样不同。几上各放一个雕漆葵花小茶食攒盒,里面俱是杏仁、松子仁、核桃仁及各样细巧茶食,额外一双小牙箸,一个茶船,里面一个小盖盅。大家拥炉茶话,到了傍晚,撤去茶食,每人面前便是一个果菜小攒盒,另外一个镶银酒盅,一把流金走乌自斟酒壶,一双镶金小牙箸。到了上菜的时候,便撤去攒盒,另是一色的小洋碗。当下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湘云、岫烟、尤氏、巧姐、绿绮八人围了一盆火在上。那底下便是探春、李纨、马氏、胡氏、薛宛蓉、月英、秋水七人也围了一盆火在左。那平儿、宝钗、秋芳、梅冠芳、甄素云、明珠、绿云七人也围了一盆火在右。
原来杜若娶了甄素云,住的是紫菱洲。梅冠芳住的是藕香榭。这藕香榭原连着暖香坞的,到了夏天便住藕香榭,到了冬天便移在暖香坞来,这暖香坞就是梅冠芳的屋子,探春道:“这暖香坞原合乎冬天住,所以暖而又香的惟有梅花,这是取个暗梅的意思。这会子小蕙大奶奶住在里头,他恰姓梅又名冠芳,可不是梅花么?这暖香坞的主人真是名称其实的了。”
平儿道:“头里老祖太太也喜欢的暖香坞暖和,那会子作‘消寒会’都是下雪的日子多,今年怎么都没很见下雪么?”探春道:“头里不但下雪,并且咏雪作诗,咏雪联句呢!这会子,又没有雪又不作诗,不如过会子喝酒的时候,行个雪字酒令罢。”李纨道:“也好,不拘诗词以及书上成语,只要有个‘雪’字的,说出来就是了,说不上来的罚一杯,这也还容易。“说着,早撤过了茶攒盒,换上酒器。
于是,先从薛姨妈说起,薛姨妈道:“我自来不知道这些酒令,教我怎么说呢?”探春道:“不拘诗词成语,只要有个‘雪’字就是了。”薛姨妈饮了门杯道:“我就说个‘丰年好大雪’罢。”探春笑道:“‘珍珠如土,金如铁’,姨妈是从自己家里说起的。”下家便是邢夫人,说道:“踏雪寻梅。”王夫人接着饮了门杯,道:“石城霁雪。”探春道:“这是南京家乡的景致,可惜我们长了这么大,都没有到过,空知道这个名儿。”下家便是湘云,说道:“一枝春雪冻梅花。”大家说:“好!”下家挨着岫烟,饮了门杯道:“独钓寒江雪。”接着,便是尤氏说道:“鹅毛雪。”湘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成语,该罚一杯呢。”尤氏道:“雪像鹅毛片,难道没有这句话么?”探春道:“虽有这句话,却算不得成语,本该罚一杯才是。姑念素不知书,权且将就了罢。”下该巧姐,便说道:“飞雪初停酒未消。”接着,绿绮也饮了门杯道:“风雪夜归人。”底下便先轮着左边,该探春说道:“残雪压枝犹有菊。”下该李纨,饮了门杯道:“踏雪沽来酒倍香。”接着便该马氏,说道:“梅雪争春未肯降。”下该胡氏,饮了门杯说道:“佳人雪藕丝。”湘云道:“这个‘雪’字算不得,是个假的,罚一杯,也不用重说了。”于是,胡氏罚了一杯。下该薛宛蓉,饮了门杯道:“梅瘦雪添肥。”接着便是月英说道:“雪满山中高士卧。”下该秋水,饮了门杯道:“步自雪堂。”
底下便又轮着右边,该平儿说道:“雪花儿飘飘。”探春笑道:“这也算不得诗词,又不是成语,要罚一杯。”平儿笑道:“雪花儿飘飘,飘了三尺三寸高,难道没有这一句么?探春道:“纵有,也是山腔野调,算不得的。罚一杯,不用重说就是了。”于是,平儿罚了一杯,下该宝钗说道:“梨花白雪香。”接着秋芳饮了门杯,说道:“乱山残雪夜。”下该梅冠芳,说道:“巴蜀雪消春水来。”下家甄素云饮了门杯,说道:“惟解漫天作雪飞。”接着,便该明珠,说道:“梅须逊雪三分白。”下该绿云,饮了门杯说道:“雪却输梅一段香。”探春笑道:“这句省力,有了上句,就自然有这下句了。”于是令完。平儿道:“我们不认得字的,怎么知道行什么令呢?可不是生拿着我们瞎闹么!”说着,大家都笑了。
薛姨妈道:“这里有这些火,又喝了几杯酒,倒很暖和,咱们散坐坐罢。”于是,大家站起身来,都到后面梅冠芳屋里去坐了。伺候的丫头捧上茶来,探春道:“这里离紫菱洲不远,咱们再到杜大奶奶新屋子里去坐坐,回来就好吃饭的。”薛姨妈道:“那边只怕没有这边暖和罢。”李纨道:“那里也和这里一样,夏天便住临水的屋子十分凉快,冬天另有避风的地方,也给这里差不多儿。”甄素云站起来道:“姨奶奶、姑妈们不嫌简亵,便请过去坐坐。那里有几棵腊梅,才刚儿要开也还可看呢。”探春道:“这就很好,姨妈请过去逛逛去罢。”薛姨妈便与邢、王二夫人等一起到紫菱洲来。
藕香榭原离紫菱洲近,出了藕香榭转过弯来,并不多远早到了紫菱洲,走到素云住的屋子,乃是小小三间,两边抄手游廊。廊下伺候的丫头见了,便忙来打起大红猩猩毡绣花灰鼠暖帘。大家走进屋去,只见中间摆炕,两边一溜紫檀小宝座椅子,上搭灰鼠椅搭。薛姨妈与刑夫人便在炕上坐了,王夫人、岫烟、湘云、探春、巧姐、尤氏、月英、绿绮在两边椅上坐了,其余李纨、平儿、宝钗、马氏等俱在两边房内分着坐了。四个丫头棒上洋漆茶船,挨次送上茶来。
玻璃窗内望见外面庭中五六棵冰心腊梅,恰才初放,甚是好看,屋内香气扑鼻。探春道:“这腊梅并非梅之种类,这香却比梅花还香些呢。”湘云道:“腊梅原算梅中逸品,所谓黄梅,就是此种。从来咏此梅之诗甚少。腊梅须要接过,才能有冰心,那没有接过的不但是红心,且而花瓣尖小,名为狗蝇,既不可看,且又不香。所以这移花接木的法儿,倒是能夺造化之巧的呢。”岫烟道:“这冰心腊梅,根上发出来的,开花仍是红心,只为没有接过的缘故。
于是,大家坐了一会,暖香坞里已经摆饭,丫头们便上来回了。大家便仍回暖香坞里来,吃了晚饭,嗽口喝茶,又坐了一会,便大家散了。过了一日,湘云、岫烟等也各自回去了。
渐交年底,转瞬新年。到了二月,薛孝便迎娶了陈淑兰过门。这陈淑兰便是李纹之女,乃李纨甥女。接着,便是梅春林迎娶贾月英过门。这梅春林乃宝琴之子,宝钗之甥。两家唱戏请客,甚是热闹。接着,三月又值会试之期,薛孝、薛顺、史遗、梅春林、周安、周瑞、贾蕙、贾杜若、贾祥便会同一起入场会试,三场已毕,大家把文章抄出,互相评论,并请教贾环、贾桂芳、甄芝等,都说:“文字清醇,尽皆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