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 - 第 37 页/共 49 页
独那褚彪缩在地下,听钱志这样的回话,晓得自家的话回舛了。他也不晓得怎样叫做管前照后,便嚷起来道:“老祖宗,你不要听他!他两个才是小西天的的的确确贼匪,不要被他蒙混。我们这四人都是大宋营剿灭小西天的将官。”祝三分听说,因他嚷嚷的,觉到不甚清楚,因反向钱志问道:“他说什么?”钱志道:“他说徒弟两人不是打小西天的义民,实是打小西天大宋营里的将官。我劝你老人家省点力气,同这混人有甚说头,请他早些回老家罢了。”此时视三妹把褚彪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不过,恰巧庄汉已来请去吃夜饭,祝三公晓得这几人本领皆是不弱,就连着金钢圈分付抬了锁到仓库里面。庄汉才进了仓房,忽见里面一个邋遢和尚坐在里面打盹。庄汉大为诧异,拖也拖不动,喊也喊不醒,周仁四人心下已经明白。庄汉将四人掼下,便去报明祝三公。及至祝三公同了儿子、女儿并钱志一同走来,并不见有个什么和尚。就此祝三公便将庄汉一顿怒骂。他真个把盖世豪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义士,请他坐了上座,陪着吃过晚饭,着祝善将他同钱志请在书房里宿歇,又照会庄汉着他们把仓房门锁紧了。见外面已经落雪,便叹道:“雪花六出,预兆年丰。我们只要长远有碗大米饭捧着也就罢了。”说着自己也就归房安寝不提。
单言祝三妹听了褚彪前后的一番话,心中万分疑惑,就猜着褚彪是个混人。将那三个少年仔细想来,委实人品出众,绝不得堕入下流。到得晚饭桌上,就那灯火再将钱志、盖世豪细细一看,的确一个是尖嘴缩腮、鬼头鬼脑的活贼,一个是横眉凶眼、囚头囚脑的恶霸,心里早有了定见。候了大众安息过后,他拿了一支烛火,推开小窗,一蹿身到了外面。不料大风大雪,一阵风吹熄了灯火。祝三妹低低骂了一声晦气,复行进房,取了火镰煤头,收在怀里,拿了手烛,又到外面。心中想道:这时满地的雪,不能大意留下脚迹来呢。就此便提一提劲,带蹿带走的到了仓房门口。只见仓门反锁了两把铁锁,不得进里,好生作急。忽然心生一计,一纵身上了仓屋。小一小身子,由透风架屋下直穿进里,就同燕子一般轻轻落下。取出火镰敲了火,将火烛点起。向下一看,只见那黑炭头同猪子一样的环在地下呼声如雷。再朝那三人一看,一个个的都拗着头向他望。他遂到周信面前先想同他攀谈攀谈,不料周信见他到来,面皮上怪发臊的,忙将头低了向地。祝三妹也是得口实羞的,又要喊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旁边一个少年低低的问道:“请教女英雄深夜到此有何见谕?”
看官,你道这招呼祝三妹的究竟是哪一个?却就是周仁。因何周信看见祝三妹突然害羞,周仁看见祝三妹就招呼他说话呢?只因庄汉进了仓房,见那邋遢和尚,忙将四人掼下便去告知祝老。这个当子,济公便向周信叫了个喜,哈哈的笑着,说了四句道:
“万里婚姻一线牵,三更来见面。好将真实说在那人前,便成就这段姻缘。”
济公说罢,突然不见。及至祝三公亲来看过并没什么打盹的和尚,当下着了庄汉反锁了门。周仁、周义便议论济公说的这几句话,周信究竟还是一个童男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独那小呆子褚彪吆哈哈的叹了一口气道:“里外没我的事,我是死心塌地睡觉罢了。”三人晓得济公的话向来不得讹舛,因此双耳听声,果然视三妹此时到来,周信不但不好意思开口,连见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周仁、周义听了济公的话,心中已有了方寸,所以见他既来,周仁便先兜搭了祝三妹一句。祝三妹此时冉把三人细细一看,见周信那样羞惭的形像,周仁那样说话的语辞,便决定断不是一班的盗匪。
当下见周仁问他有何见谕,他便叹了一口气道:“请问你们这几位壮士,因何落在小西天那贼巢里的呢?”祝三妹这人生性聪明,他晓得这三人是北方人,不甚懂南方的话,他加倍慢慢的说,还夹几个官字眼。所以此时周仁听他的话却字字都懂,便回道:“我们都不是小西天的贼匪,我们都是剿匪营张元帅部下的将官。到你家来的那两个人,他们实系是小西天狄小霞面前的贼目。女英雄如不相信,他们身边多分还有贼营的标布,一搜就明白了。”祝三妹道:“既然这样,因何你们同营的那个黑汉又真认是小西天的贼匪呢?”周仁道:“他本是小西天的喊匪,降到宋营还不曾有多时。”祝三妹定一定神道:“怪道他又说是小西天的贼匪,又说是大宋营的将官,想来这是一个混人,他把一句话说成两段了。”接口又向周仁问道:“我看你们都是北方的英雄,如今两国分了疆界,你们因何南来的呢?”周仁见问,便将周五常的名字告知,又将周信访马如飞,遇着济公同进剿匪营的话说了一遍。祝三妹听毕,不由得柳眉倒竖,骂道:“这些奸贼,可还了得!我且将你们四位英雄放走,再将这两个奸贼结果了他们的生命,有话再说。”说着便想前来代他们解金钢圈。不知周家兄弟可曾真个放走,且听下回分解。
第190回 周郎大义杜绝是非 钱贼诡辞离间骨肉
话说祝三妹探出周仁、周义、周信的实在,气忿不过,随即就要把三周并褚彪放走,然后就去结果那钱志、盖世豪的性命。周仁、周义一听,忙同声止住他道:“女英雄休得造次。请问黑夜之中,全无凭证,仗一时的义气,杀的杀掉,放的放走,假若遇着好说是非的,那就跳在黄河也洗不清了。某等意见,你女英雄究竟是位处女,仍宜慎重为是。”祝三妹一听便道:“盛情指教,茅塞顿开,敢不唯命是听!但这样雪大,使各位壮士席地受苦,心实不安。”说到此处,忽然周信止不住在旁边说道:“女英雄说那里话来,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虽死无憾。愚弟兄得遇女英雄,可算遇着知己了。区区冻馁,反党荣幸!女英雄幸勿挂怀。”祝三妹忽然想了一想,说道:“我走一走,马上就走。”此时祝三妹因他们战了一天,谅情没有饮食下肚,转眼之间便取了一支高山人参到来,腰间掣出佩刀,分了四段,便放在四人嘴旁,看着他们衡进嘴去。又说道:“各位英雄耐烦一点,吾去也。”只见向上一蹿,忽然不见。
此时小呆子褚彪老早醒来,他望见祝三妹这样用情,暗道:人人都有姻缘,独我小呆子前世里是和尚投的胎,这世里活守寡,真个要把人怄煞了呢。及至祝三妹把人参送到面前,旁的人还候视三妹逼了又逼,才偏过头来衔进嘴去。独这果物色,才见祝三妹将人参送到,他一骨碌翻过,恨不得将那纤纤玉手间他一闻,连忙把一截人参-到嘴里,就同嚼黄萝卜似的,嚼了几嚼,那知嚼也嚼不动,又觉到嘴里一阵一阵的苦水,候了祝三妹走过之后,便吐了几吐,大声喊道:“周家朋友,你们晓得吃的这是一样什么东西吗?”三人故意的道:“原是认不得它。”褚彪道:“我谅你们也断然认不得。我告诉你们罢了,这就是他们乡下人去年冬天腌菜卤里浸的黄萝卜。多分这位姑娘害病,吃米饮粥的时候,筷子不曾拿得稳,骨碌碌滚到马桶夹缝里面,过了一个黄梅天,霉了一霉,到了大伏天,又将它燥干了,所以挺硬的,又苦又嚼不动。也算这位姑娘多情不过,觉得乡下人摸不着些食物做做人情,面场上难下。一定还是弯了腰来,特特意意由马桶旁边摸出来恭维我们的。”说罢,只听他吐了又吐,“阿噜阿噜”的嚷道:“苦煞了!苦煞了!”闹个不住,把周家弟兄三个笑得直滚。闲话休提。
且言祝三妹走进房去,心里有事,便和衣睡倒。祝三公向例是蒙明就起身的,钱志晓得师父的脾气,才到一亮,便将盖世豪喊起了身。此时祝三公早已到了厅上,祝善、祝慈、祝三妹也都到来。祝三妹这人,他性子爽气直惯的,今日却还带了二分藏头露尾。因周仁、周义那一席话提醒了他,所以他一上厅屋,请叫了一声“爹爹”,也不提夜间怎样,便说道:“女儿查得昨日被捆的那四个壮士,实是大宋剿匪营的四个将官。一名周仁,一名周义,一名周信,本是兄弟三个。褚彪是由小西天初投降到大宋营的,也算是一员宋将。钱志这人此时已入了小西天的伙,所以昨日同盖世豪这个贼匪来劫宋粮,被这四个未将追下来的。你爹爹光明正大过了一世,难道还把个声名坏在徒弟手上吗?”祝三妹说了一说,可怜这个祝三公真个粗直不堪,他并不查点女儿这句话由那处来的,随即气冲牛斗,恨不得暂时把钱志、盖世豪拿了解往大宋营听主帅发落。当下一手拂着胸前的长须,向祝春道:“去把两个贼匪叫得来。”
话才说了,恰巧钱志同盖世豪一前一后走上厅来。祝三公不觉无名火起,拍桌大骂道:“畜生,畜生!”那知第一下是拍的桌子,第二下那一张据木桌子倒不知变做几千块粉碎的了。钱志一见大吃一吓,但他晓得祝三公的脾气,反转不慌不忙,走进一步问道:“师父这样作气,所为何事?”祝三公又骂道:“畜生!你从今以后不必叫我师父。你此时已是小西天的贼匪了。”钱志故作惊慌道:“师父这话由那里听来?”祝三公他始终直头布袋惯的,便说道:“是我家三妹说的。”钱志冷笑道:“师父,难怪忒也岁数大了,脑头不甚清楚了。昨日贼人褚彪亲自所供,他是小西天狄小霞面前的将官,你老人家不相信,忽然过了一夜,师妹说徒弟投了小西天,你老便相信。但自家亲生的儿女所说的话,自派比外人说的话相信了!无如褚彪果是大来营的将官,他何得反转说自己是个贼匪?褚彪自认是个碱匪,可见他同徒弟们为难,徒弟们必不得是个贼匪。徒弟们既有真凭实据不是贼匪,何得无凭无据,师妹硬要说徒弟是个贼匪?且师父的明见,师妹是个不出闺外的女子,怎样睡过一觉来,他就晓得徒弟是小西天的人?那是梦中有人告诉他的吗?难得师妹既这样说法,徒弟情愿跪死在师父面前!要求师父查点清楚这句话是甚人告诉师妹,这人是什么时候告诉师妹的呢?”
祝三公一听,暗道:这句话委实不舛。一者昨日那个黑贼他本说他是小西天请来帮打官兵的将官,如其钱志果是小西天的人,他倒不得同他为难了;二者我们昨日散了以后,各人都去睡觉,今天一早也就同在一起,请教他这个信是什么人告诉他,又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呢?就此沉吟了一会。忽然想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贱人看中这几个贼匪人品既漂亮,本领又高强,他一定夜分跑了去干出无耻之事,同这几个贼匪商议妥了,反来诬害钱志、盖世豪二人。一定是这台串戏!想到此处,不由得冲冲大怒。暗道:这小贱人败坏门风,留他在世徒然丢丑。想罢,便想致祝三妹于死地。又想道:如今这个贱人的本领也是同我一样,要想送他的命却很不容易。却因祝三妹见钱志上厅,他晓得这八把苛拿必有多少辨别,当下就转到后面。这时祝三公气忿不过,眼睛望了一望,见三妹不在外面,便向钱志道:“你先起身,我总代你将这事查明白是了。”钱志站起走到旁边,暗暗欢喜。但见祝三公胡子气了倒竖,把衣袖卷了一卷,就想进里结果了祝三妹的性命,免得自己丢丑。
看官,你们看书至此,莫要疑惑我做书做得前言不应后语。先前视三公说三妹的本领同他一样,此时忽然说祝三公衣袖一卷,就想到后面结果了他的性命,既是一样的本领,怎能结果得三妹的性命?那里祝三公因一时气急,同他碰一碰方子看吗?列位有所不知,大凡做功夫的人,下等功夫练力,上等功夫练气。人身本是一小天,古书上说道:天不满西北。所以练气的人再做到极顶的功夫,勿论怎么钢筋铁骨,他身边都有气眼。就如周信的眼睛,马如飞的肾子,皆是功夫上留下来的缺陷,再也做不满的。而且视三妹的功可算都是父亲祝三公的传授,他的气眼,祝三公是晓得的。此时气愤愤卷袖捞衣去寻三妹,他的意思以为寻着三妹,弄他一个冷不提防,奔三妹的气眼,就是一下,那不暂时结果了三妹的性命吗?
就此视三公才想进里的时候,恰巧祝三妹在后里面帮着祝善、祝慈的妻子做早饭点心,心里想道:这一笼点心做成,若得把大宋的将官放出一同吃食,才是正理。假若爹爹糊糊涂涂,还是徒弟长义士短,将那些活贼请下来吃了,那我祝三妹不要怄死了吗?心里暗暗想着,那手上正然捏了一团粉面,在那里做饼。忽见哥哥祝善慌慌张张的走来,到了三妹前面说道:“妹妹,大事不好!你赶快避一避罢。适才妹妹进里,钱志听了父亲问他因何投了小西天的逆贼,他便左一辨别,右一辨别,追问道这话是妹妹说的,他便跪在爹爹面前,说妹子夜晚更深是从何听得来的这些话?爹爹他向来是个直爽人,被他这一提,不怕妹妹见恼,爹爹便疑惑到那淫的事情上面。现时衣袖卷卷的,要到后面寻你。假若被他寻着,一定断有个鱼死网破,我劝你避一避道罢!”
祝三妹见说,不由得勃然大怒,将手上团面粉向桌上一掼。可算遇见这件事,祝家的房屋家伙大大遭劫,厅屋里地下被周信睡了一个窟窿,前面的桌子被祝三公一拍手打碎了一张,这时视三妹一团面向下一掼,倒又把桌子穿了一个大洞。大骂:“钱志这个狗贼!他疏我骨肉。我祝三妹光明正大,没有一点私情。四人的来历委实是我祝三妹一个人夜间到仓房里查点出来的,有甚不能对人说?”当下把手在毛巾上一揩,一转身直往前走,大声骂道:“狗贼钱志间吾骨肉,我便将夜间探访情形说个明白也无不可,那里还有什么私情吗?”说着已到了穿堂前面,只见父亲祝三公正从对面走来,祝三妹真想走到面前,将夜间探访各节细细向父亲说明,那知视三公手起一拳,直向三妹的穴道打来。三妹猛不提防,喊了一声“不好”,不料突然一个和尚将祝三公的拳头抵住,笑哈哈的说道:“自家骨肉,不可如此。”说着便把那祝三公拦住。毕竟这和尚从何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91回 济颠僧拳下救美人 祝三公肋间欺傻子
话说机三公这人持家极严,他虽然就只三妹一个女儿,十岁上便除掉了娘,又教成他这一身武艺,独有“闺门”这两个字他是时刻的留神,深怕稍有一些苟且,跌辱了自家的声名。所以听了钱志隐而不露的这一番话,恨不得暂时把祝三妹置之死地,免得败坏了自家的门风。所以拿定主意,一见祝三妹由后面走出,不作声不作气的便下此绝情。看官,你晓得祝三公认定三妹穴道上这一拳,三妹如真晓得,有了提防,让过了门,这祝三妹的本领本同祝三公肩上肩下,一拳既过了门,二拳便再打不到,充类至尽他也不躲不让,两手护住穴道,任凭祝三公怎样打法也就可以没事了。无如祝三妹此时也是一肚皮的气,由里面往外走,一见父亲迎面走来,想迎上去将夜间看的情形说个实在。他断不料祝三公起手下这个绝情,所以一拳打来,祝三妹晓得万躲不掉,喊了一声“不好”,那知忽然无影无形由中间冒出一个邋遢和尚,将视三公的拳头接住,祝三妹便脱了身。至于这个和尚可用不着我做书的交代,一定就是济公。
但济公怎样到来的呢?只因昨日将狄小霞射走之后,他也回了大营,照会过张钦差、杨魁迁营等事。张钦差方要把周仁等追贼不回的话向他访问,那知他匆匆走出大帐,忽然不见。他当下便老早老早到了盘山谷了。周仁、周义、周信、褚彪怎样被抢,褚彪怎样回供,钱志怎样的,就连马如飞同二周怎样夜间冒雪,他都清清楚楚。总之这番人应受的磨折,却然也逃不了的。兼之盘山谷这一回事件,内中却含着两件大事:一者金光寨非祝三妹不破,二者周信的婚姻非此不成。俗语说得好,也算是“好事多磨折”罢了。但到了周仁并褚彪等收至仓房,济公这一夜却就隐在祝家。所以当庄汉初送四人到仓房的时候,他遂现了一现,通了消息。到得天明之后,听了祝三公起身,他也隐上厅去。祝三妹怎样在父亲前说明四人的实在,祝三公怎样动怒,要去擒钱志、盖世豪,钱志怎样奸言巧语激祝三公动气去害三妹,他都站在旁边看得真切。所以到了祝三公近里要结果三妹,三妹出外,两人顶头大撞的时候,他晓得祝三公拳头一下,祝三妹性命难保。他遂暗暗的隐在中间,及至祝三公一拳对面打去,他便突然收起隐身法,弄一个出其不意,将视三公的拳头接住。这时视三妹脱了身,便怒气勃勃的奔进房中,掣出宝剑,就想去杀钱志、盖世豪。祝善、祝慈深怕闹出大事,连忙挡住三妹,不放他走向前面。祝善的妻子想了一个主意,便拿了一件雪-代披好,叫他两个哥哥由后门将他拖出到爿茶馆里劝解他去。前书之中所说马如飞、周礼、周智在那吃食店遇着一个女子、两个壮土,猜着定是祝三妹,却就是这个时候了。
这里祝三妹同祝善、祝慈吃茶,我且按下不表。却说祝三公一拳正向祝三妹打去,心里忽想道:“嗳哟,我一个娇生惯养如花似玉的女儿,十几年的心血用在他身上,岂不就此一拳登时了结了吗?”但那心里虽然猛然懊悔,无如那一拳头再也收不回头,便咬着牙齿喊了一声“算罢”!那知还未喊得出口,忽然眼睛一花,一个邋遢和尚来无影无形的站在中间,将两人隔开,举手便将视三公的拳头接住。祝三公大怒,说道:“人家管女儿,怪你和尚什么相干?”说着又见那和尚这一种龌龊样子,就想顺便打他一个斤斗,杀一杀气。不料手才一起,那和尚便应手栽倒,只听“哇”的一声,大喊道:“师父,徒弟的腿子跌断了!”祝三公再一细看,原来不是和尚,是钱志坐在地下爷天娘地的喊,真个把一只腿子截成两段。那和尚在旁边拍手大笑道:“人家管女儿,不怪和尚相干;人家管徒弟,更不怪和尚相干了。要不这个说法,俺和尚还要行个方便,上前解一解功呢。”祝三公此时好生诧异,暗道:这和尚好生奇怪,我这个拳头大约普天之下能接得住的,也还不多得很呢。独他一手接住并不吃力,此时我打他一个斤斗,却又变成是打的钱志。加之他来的时候又不晓得怎样到来,这样看起来,大约这和尚多分不是凡人,一定是位仙家了。济公在旁边又笑道:“我不是个仙家,我委实是个和尚。”祝三公一听格外毛骨悚然,暗道:我不过心上的一句话,怎样他就晓得?一定不是仙家也是佛,我祝三公不能错过。
想罢便双膝向下一跪,说道:“弟子家人不知错误;有劳佛爷下降,还求指点一二!”济公大笑道:“祝三公,你可是要俺和尚指点指点你吗?也罢,你且把俺和尚吃的那例行酒菜,代和尚办得来,俺和尚向来是不做白大事呢。还有一层,要代俺快些起来。俺和尚欢喜世上人一个个都做高子,不喜欢人做矮子。俺看见人向俺装矮子,俺急得就要撒尿了。莫弄了尿你一头,被人笑话。”说着便做了要去褪裤的样子,祝三公连忙站起说道:“佛爷莫撒尿,我请佛爷吃酒是了。但佛爷说那例行的酒菜,老朽却初次孝敬佛爷,不晓得例行是派个什么样子?”济公见问,把那颗蒲草盆子的头扭了几扭,说道:“俺不好意思说。也罢,你把个耳朵就得来,俺同你附了耳罢。”祝三公这人本是一位很有道理的人,他把济公仔细一看,晓得他这龌龊形像是有心试人,断然是一位道行极大的佛老。见他要他附耳,真个乖巧得很,忙将耳朵送去。济公就耳未曾开口,先哈哈的笑了一阵,然后便说道:“烧酒,狗肉。”祝三公也笑道:“这却容易得很。”随即将济公请到厅屋里面坐下,喊过一个庄客,说了几句。不上一刻,果然烧酒、狗肉都办得来了。祝三公向不吃酒,恰好坐在旁边陪了,顺便吃早饭。他此时还不曾晓得钱志同盖世豪的究竟,便叫庄汉去请他们一道来吃点心。那知二人一个抱了腿子坐在地下,一个站在旁边,都同雷打痴了一般。
着官,你道这是一个什么原故呢?因钱志他虽然不曾见过济公的面,耳朵里面一种印象却然常听见人说,又晓得他此时是大宋剿匪营的军师。自从祝三公拳打祝三妹,他便冒里冒失出了场,心中猜着有几分数就是济公。晓得这人到来有些不大尴尬,忙要跑到盖世豪面前通个信息把他,就此逃走。那知这两条腿不是自家的一般,就推车不由主的,反走到祝三公面前。祝三公存心打的是和尚,手上撂的却是钱志。请教这祝老头子的手脚可还得轻了?恰巧把一只左腿的孤拐骨跌着脱了节。心中正然诧异,黄牛似的叫痛。只见师父同和尚磕头作揖的,格外晓得不是势头。候着师父同济公走至里面,便挨住痛,喊盖世豪近前,低低的商议道:“盖将军,你看见吗?这和尚一定是大家营的济颠僧。他到了这里便大为不妥了。我腿子已被跌断,你可以顾些交情带我逃吗?”盖世豪听说,既然济公到来了,觉得三十六着,走为上策。就此便想搀了钱志出得大门,然后到马房里牵出了马,预备逃走。那知心中想得是不错,无如两只脚再也不得起身,钱志坐在地下也不得一些移动,都被济公用定神法定位。所以庄汉来请他们去吃早点,他们头也不晓得点,但站着的还是站着,坐着的还是坐着,都同痴了一般。庄汉大为奇异,忙进里对祝三公说知。
祝三公便要走去查点,济公便止住着不让他去。但他嘴里塞了一大段狗筋,把上牙同下齿代他上起了绊马索,一句都说不出话,只得“哦儿哦”的用手指着祝三公喊。祝三公见他嘴里喊着,那牙齿上几下儿扯个不住,头向前一伸一伸的,喉咙一咽一咽的,活像那鸡子吞蚯蚓一样。就此吞了许久,见吞不下去,便伸了钉耙手,向嘴里一把将那狗筋拖出,向地下一撂,笑道:“该应狗嘴里的食,却勉强不到人肚里去的。”当下又叹了一口气,便向祝三公说道:“你不必去看令徒同那姓盖的,他两人嫌和尚龌龊不肯来,由他去罢。俺和尚却有四个朋友在外面饿得很了,不妨留些请请他们。”祝三公道:“令友在那处呢?”济公道:“就来,就来。”祝三公又问道:“老拙不善事务,佛爷来了已久,还不曾请佛爷的上下呢。”济公大笑道:“不要问,不要问,俺的名字久已倒落在那东海里去了。俺如今最怕人同俺用事务,问俺的什么上下,便最是气闷不过。也罢,俺却有四字谜语,你去参详会罢。”便接口说道:
“东海古何地,海中有何物?
大才请参详,名由此中出。”
祝三公想道:东海是古时齐国的地方,海中所有的无非是水,水字帮个齐字是个济字。想到此处,忽然心中大悟,暗道:我明白了!去岁王亲家由临安回来,说西湖上出了一位济公圣僧,人是颠颠倒倒的,衣眼是被披挂挂的,一天到晚烧酒狗肉是不离嘴的。却然神通广大,法力无穷,专在外面锄强安善,普救世人。照这样谜语,想来多分就是那济公圣僧。想罢方要开口问个究竟,济公大笑道:“你不必问了,既然猜着,还要问什么呢?”祝三公此时心才明白。又想问济公来此所为何事,只见外面走进来几个人。济公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坐下来陪俺吃罢。”祝三公初时以为是圣僧的朋友,便连忙起身邀坐,及至再一细看,不觉大吃一吓,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被提的那三个少年、一个褚彪。心中好生疑惑。
只见济公哈哈的笑道:“老英雄可认识这四人吗?”祝三公顿口无言,不晓得回认得的好还是回认不得的好。济公又笑道:“老英雄不必疑惑,只因这四位壮士都是奉旨剿灭小西天张元帅帐下得力的将官,他们只晓得遇着贼匪就追,不晓得贼匪中有老英雄的徒弟,因此冒犯虎威,致被擒获。还求老英雄看俺和尚一些薄而,念国家剿匪得力的人员,宽恕这一次罢!”说罢便向怀中一掏出四副金钢圈,三支金钢箭,交代视三公道:“物归原主。”又说道:“这三支箭是令徒钱志在狄小霞营里被石敢当盗了去的,俺和尚因没有东西代这四位壮士赎罪,因此将这三支箭代英雄取来,以表报答之意。”祝三公一听,只吓得魂不附体,跑出位来对周仁面前跪下,磕头如捣蒜的说道:“老朽罪过,老朽罪过,还求四位将军开恩!所幸有济公圣僧在此,他老人家最为明见,还是老朽同宋营将军为难,还是因褚将军说话不清,误中奸徒之计,谅圣僧明见万里。”说罢又磕头不住的。周仁方要开口,只听济公大笑道:“老英雄不必如此,将后都是同殿的功臣,自家翁婿。快些起来,还有要紧的话说呢!”周仁等也便说道:“老英雄快些请起!俗云不知不罪。”
独那褚彪气闷不过,暗道:这个老杀才,他将老子们捆起,搁在地下饿了一夜。我老祖宗长老祖宗短的求了他多少,他一些灵应都没得。那里跑得来磕几个头,云淡风清的就过了身吗?大约一个个的都可以踏茅散火,独我小呆子还要摆布摆布他才称心呢。想罢,便装做来扯祝三公起身,嘴里说道:“老英雄快些清起,你老这大年纪,多分人老骨头硬,我来搀一搀罢。”就此把一只手便从祝三公肋下插入,明分是搀他站起,暗暗使用一只手代那祝三公摆骨。这摆骨法本是他们有工夫的同有功夫的动手,是第一个最厉害的法子,一经得了手,那怕你钢筋铁骨,登时酸痒不过,再也提不起劲,便有性命之虞。那知这祝三公究竟是个老江湖,他晓得褚彪虚请假意的搀他,就有些存心不善,他预先就把劲提得足足的。到得褚彪手到助下,排了两排,即是排的石头,情知不妙,连忙缩手。祝三公便用了对成力,把手膀摆一摆,只听褚彪“哇”的一声,就同被铁夹把手掌夹了一下,祝三公连忙一松,故意慌慌张张的问道:“褚将军,这怎么的?”褚彪满面含羞入了座位,再也不好意思开口。
祝三公此时觉得四位都是贵客,剩点残菜不成一敬,便叫过庄客到镇上买了些精细的面点,备了酒菜,请四位重新入座。方才晓得周家三个就是关中著名的周家五常,因访南侠马如飞南来,便由济公引入剿匪营,代国家灭贼。祝三公笑道:“老朽真是无用,周家昆玉万里南来,尚知代皇上出力,老朽近在目前连消息没一点,真算枉生人世了。”说着又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当下周仁、周义、周信同祝三公或谈些世道,或讲些功夫,或议论时下的人品,国家的运气,真个言来话去,相见恨晚。独有上面的一位济公圣僧,下首的一个小呆子褚彪,他俩人始终口也不开,吃上前去。正在宾主得意的时候,只听祝三公说道:“哎呀,我倒忘掉一件事了。”说罢,忙起身匆匆出外。不知祝三公所忘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92回 二贼匪仓屋栖身 众英雄园中演技
话说济公、周仁、周义、周信、褚彪正同祝三公吃酒,祝三公他是守酒戒的人,便以茶代酒,谈谈说说,为最祝三公同周家弟兄投机不过。正在极乐的时候,忽然祝三公说了忘掉一事。看官,你道他忘掉一件什么事呢?此时视三公同周家弟兄透谈之后,知道钱志同盖世豪实系小西天的贼匪。祝三公这人本来是嫉恶如仇,觉得这两人既是逆贼,何能再留人世?初时贪着陪周家弟兄南长北短的谈,几乎把两个人都忘却了。及至忽然记起,随即就跑到外面。只见一众庄汉围住那二人,就同看笑话一般。一个个的见视三公到来,都向旁边让开。祝三公近前一看,但见钱志坐在地下,盖世豪站在旁边,口也不开,手也不动,同泥塑木雕的没有二式。祝三公近前问道:“我问你们这两个逆贼,世界之上那样功名赶不到,那样衣食彀不着,偏偏要同贼匪造反?你去远走高飞做贼做匪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寻上我的门,子午卯酉的还恨不得要把我也带了下水!”说到此处,不由得气冲牛斗,分付庄汉道:“代我把两厮捆起来!”两旁庄汉一声答应,便如狼似虎的上前就去动手。寻知你去拖这个也拖不动,他去拖那个又拖不动,先前三两个人拖一个拖不动,后来十个八个人拖一个还是拖不动,仿佛就同生了根的一般。祝三公那知是济公的定身法,以为他二人用了吸地的功夫,故意的卖弄本领,不觉冲冲大怒。大骂道:“胆大的逆贼!死在头上不觉,还在我面前来卖弄卖弄呢。”随即卷一卷衣袖,走到盖世豪面前伸手拖着手膀,就势一扯,只听“波咋”一声,盖世豪“哇”了一声,一只膀臂登时拉断,还是动也不动。再为仔细一看,不但二人身子不动,连眼珠都是定的。暗道:真个奇怪,这是得的一个什么病?我倒不清楚呢。
正然同一众庄汉疑三惑四的猜详,只见济公笑嘻嘻的跑来说道:“可是被你拉断一只膀臂了吗?”祝三公道:“圣僧因何晓得的呢?”济公道:“俺还有个不晓得!我且问你,你预备怎样处治这两个贼匪?”祝三公道:“老拙预备叨些思典,赏他两个整尸罢了。”济公道:“俺的意见,老英雄可莫造次,现在一个已经伤手,一个已经伤脚,都实是两个残废。就烦老英雄将他派人拘管好了,这二人算是大逆的钦犯,应派明正典刑方合正理。”祝三公一听,连称领教。心中又想道:据圣僧这“钦犯”二字的说头,斤两担任不浅,我家又无拘留罪人的地方,倘有疏虞,如何是好?忽然又想道:祝三公你好呆,现成的文章换个题目,你倒不会做了。随即从腰间掏出两副金钢圈,将二人套起,着庄汉仍将二人关在仓房里面。也可奇怪,此时两个庄汉搬一个,轻轻巧巧搬了就走。祝三公格外奇异,便亲随庄汉将二贼收进仓房,仍同济公一同进里。
此时祝三妹已由茶馆回来,祝善、祝慈一到前面,看见这样情形,忙暗暗喊了一个伶俐庄汉问了实在,随即跑到后面说知三妹。三妹这人他是大方惯的,不像人家妇女羞羞答答,怕见生客,他得了这信便暗暗喊了几句“菩萨有眼睛”,当下也随两个哥哥走到外面。由济公起,都见了一见常礼。济公故意的说道:“俺说大宋营里还少一员女将,方能破得金光寨,那知还在这里。”祝三公道:“乡间妇女,虽懂得几手拳棒,那能冲锋打仗,圣僧不免夸奖太过了。”周义道:“老英雄不必过谦。在下看女公子这样风度,却同我们敞营的四位女将军正相伯仲。”祝三公道:“请问贵营是那几位女将?”周义道:“就是杨将军的夫人,一名韩毓英,一名哈云飞;菊文龙的夫人,一名李彩秋,一名邓素秋。”祝三公见说,忙问道:“这菊文龙可是菊天华的儿子吗?”周义不知究竟,一时答不出来。周信道:“在下等因相识未久,尚未知其家世。”祝三公道:“某想菊天华可算同老拙总角之交,如今他的儿媳居然都出来干功名了。”说着便向祝善、祝慈望了一望,叹了一口气。其时大众酒点已吃完了,只剩着济公一人在上面饮酒。庄汉便将杯盘碗碟重重又叠叠宝塔似的端了要走,却然祝三妹见了父亲这样伤情,便站起叉手进前道:“父亲勿忧,女儿若不能挣扎个荣封,誓不立于人世!”那知手这一叉,恰巧把一堆碗盏碰着,由周信身旁落下。周信手健眼快,转身提了衣角一兜,却一样都不曾残缺。祝三妹说了一声“造化”,祝三公把周信一看,也觉得这人诚实可靠,心下却就有一个意思,却不曾说得出口。济公对视三公相了一眼,点一点头说道:“好的,好的。”祝三公微微一笑,故意的问道:“圣僧说什么好的?”济公大笑道:“俺也不晓得什么好的,俺只晓得你心里那个意思是好的。”祝三公又笑道:“果真好的,老朽也放得心了。”此时两人言来话去,就同打的哑谜一般,周家弟兄同褚彪只在旁边翻眼。
过了一会,周仁便起身说道:“愚弟兄荷蒙照拂,叨扰多端,但因将令在身,不敢羁留。回了营次,自当将老英雄的功德禀明主帅,备礼来聘。愚弟兄就此告辞了。还有两名贼匪,可否赐愚弟兄带回交令,更为感激。”说着便站起身来奉了一揖,就要出外。祝三公连忙一把拖住,说道:“壮士说那里话来,贵人光顾,蓬革增辉。老朽还未尽东道之谊;至少欢聚三日方得动身。”周仁道:“老英雄不必固执,后会有期。想某等在此,元帅同将军不免悬悬挂念。”说着便望着济公,周仁心中即含着周信同祝三妹婚姻一句话,因此不知定是好不走是好,所以望着济公。此时济公却然烧酒狗肉吃得适意不过,便唱道:
盘山谷,盘山谷,有女颜如玉。阿谁得享椒房福?红丝一线牵,万里结良缘。一对英雄成眷属,俺和尚吃不尽酒和肉。
济公唱毕,便哈哈的向周仁道:“不要走,不要走。俺和尚算定还有几石酒派俺们吃呢。可能丢下把人消受吗?”祝三公大笑道:“这才是的。”周家弟兄细将济公所唱的话细细一想,知道其中意思,也就不忙着要走。褚彪格外是有酒有食,睡在棉花包上,落得快活的了。就此过了两天,祝家自然是顿饭成席,恭维不过。周家弟兄同祝善、祝慈、祝三妹都过了熟识起来了,不时就在后园里操练操练武艺。
这日午后,祝三公饭后无事,见自家儿女、一班壮士都不在面前,以为他们一定约了出外游村玩景去了。济公他始终酒完添酒,肉完加肉,自斟自饮,高兴起来便唱歌,连话都不同人说。祝三公觉得同他也没什么攀谈,便一人跑进后园,预备做一套功夫消遣消遣。那知才进国门,就听里面嘻嘻哈哈的闹成一片,晓得是他们约了在里面操练比赛武艺。心中想道:俗语说得好,老不搭少,少不搭老,我如跑进去,反转带累他们拘拘束束的没得自在。我何不躲在一个僻静地方,悄悄看他们的本领究竟如何。主意已定,便轻轻巧巧走进咏絮轩,那迎面窗外左边一棵冬青,右边一颗樱络,把窗子遮得满满的。恰好推开窗子,从那樱络疏处看见对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有人。祝三公走进轩里,拖了一张天然椅当窗坐定,轻轻地把那窗子推开半边,向对面望去。
此时却见周义伸了一个指头向上,指上站了一个褚彪,扭扭捏捏的装了一种怪像,嘴里还拖声拖气的唱了几句青阳调,旁边一些人看了笑得直滚。祝三公暗道:这个怪物,虽然生得个丑不过,本领也算是很为得过了。就这眼睛一眨的功夫,那褚彪忽然同燕子似的飞身而下,向地下一躺,跟后同游蛇似的头同脚靠到一起,那脚便拗了架在头上,头又拗了翻到脚上,这时身子却变成一个圈儿,那头便慢慢的由圈儿串进,大喊道:“你们来两人,一个代我拖头,一个代我拖脚。”祝善、祝慈便笑嘻嘻的走过去两头一拖,但见褚彪把身子打了一个结,就地滚了几滚,忽然褪开,望起一站,大众喝了声彩。祝三公道:“这人的轻功虽不如我同三妹,软功还要加在我们之上。可见世上的英雄豪杰不能以言貌取人。”
这里褚彪却才要过,那边周仁、周义每人手上扒了一把泥,揉了两个泥团,便向祝善、祝慈、祝三妹道:“愚弟兄得游贵国,三生有幸,不可不留点遗迹,如东吴试剑石之类,以为后日之佳话。”说罢,周仁、周义拣了一片有五尺多高的山字石,上面有两个峰头,约有四寸阔三寸厚的光景。两人先验了一验,便退到百步之外站定,每人认定一个峰,一泥九打去,只听“扑咦”一声,每一峰头上穿了滴圆的一个小洞。大众也喝了声彩。这时视三妹却见他们耍得有趣,也高兴起来。将袖卷了一卷,一纵身上了木架,在头上扯了一根青丝发,由架上铁杆横担穿过,打了一个结,将两膀套进头发圈里,两脚悬空翻了两三套架落,然后落下。周信喝了一声彩,说道:“我这头发因装和尚过关,到今日还不曾长,就借女英雄的青丝用一用罢!”说着一纵身子上了架子,也将两膀套在头发圈里,身方一搁,只见周信向下一落,上面“咦咦”的滚下两样东西,周信两手绷着一个头发圈儿,交代祝三妹道:“幸未损断女英雄的青丝,原物奉还。”祝三公初见周信坠下,以为周信只有硬功,因将头发坠断,不免暗暗笑他坍了一点小台;及见他把头发图还了三妹,依然一个整圈并未断坏,方知由上面滚下来的两样东西是架上的铁横担,被发丝套断落下。他晓得这样手段,非硬功做到极顶不得能毅,止不住“喔喔”的喝了彩。
大众一听,方知有人躲在咏絮轩观看,一同便寻上轩去。祝三妹向来性情最躁,他一个人便在前走,才走上阶沿,恰巧祝三公因他们停手,也便跑出轩来,恰巧顶头大撞。祝三妹大吃一吓,方知轩里就是父亲在此。后面周家弟兄也便上前,见了三公道:“愚弟兄等现丑了。”祝三公道:“说那里话,贤昆仲的硬功也算得有一无二了。就连褚壮士的软功,学到这步田地也就难得。但这功夫之中,人皆晓得硬软两门,不知其实四门。硬功做到极顶,便为劲功;软功做到极顶,便为轻功;劲功以神威胜人;轻功以逸兴保己。诸位田此造就,不患不到此地步。想诸位正在少年有为之时,不难进取,如我老朽,只能出副眼睛在旁边望望了。”说罢,又叹了一口气。连同各人又到庄外闲游了一会,直到鸟已归巢,炊烟四起,方才转回。那厅上的酒席已开得齐齐备备,恰好八人一桌。
祝三妹转到后面,但祝三公两日之间,处处在周信身上留神,看得无一点不好,拿定主意,要想招为女婿。初时周信本注意不破真元,修炼内功,那知此时一见祝三妹,也算真有前缘,便觉支持不定。后来花烛之夕,三妹便问周信有几个侄儿,周信便将周仁几子、周义几子、并三兄四兄几个儿子,多大岁数,统统告诉了他。祝三妹笑道:“既然如此,你我就一身无子,也有香烟后代。何不仍然各守真元,炼成大道,不较那些杨花水性,种下许多孽障,剩一把枯骨归于黄土高得多吗?”周信听说,好生欢喜。因此虽做夫妻,不染尘俗。直到元世祖登极,他俩人遂隐于嵩山,不知所终。此是周信、祝三妹的后话,顺便叙他一叙罢了。这时视三公可算才代三妹选婿,真正看上了周信本领既好,人品又佳,委实是祝三妹的好对儿。觉得这一门好亲万万不能错过,酒过三巡,见三妹不在旁边,便向周信问道:“周壮士,老朽不揣冒昧,有一个家务谈一谈。请问贤昆玉都到了南方,尊府家中什么人照应呢?”周仁一听,晓得渐渐打拢得来,便答道:“晚生有子,年已二十,尚堪支持门户,同二舍弟共处一宅。三四舍弟家室子女均招赘岳家,五弟至今还未完婚。”祝三公听说,连忙问道:“五令弟虽未完娶,一定已经聘走过人家淑女的了。”周仁道:“也未成聘。”就到此处,忽然小呆子褚彪在旁边就同老牛似的喊了一声。毕竟不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93回 祝公赘婿装饰新房 周子陈情潜通寸简
话说机三公问到周信可曾聘定姻事,小呆子褚彪在旁边听得清楚,暗道:这样看来,多分这个老头子要在我们这几个人里面选女婿呢。但他此时只晓得周信不曾娶着妻子、定着亲事,不知道我褚彪也是同他一样,我就同摇会签样子,也要丢下名字下去,碰一碰机会,不能碍口实羞,看着一个玉天仙似标致大姐归了把人,我就闷湮湮的没事。我必须如此如此,或者也有个万一之望。主意已定,候着周仁话完,祝三公才要开口,他便故意惊天动地的先喊了一声,接口苦叽叽的喉咙说道:“老英雄的明见,想未婚姻之事,也有定数。如我小呆子出娘胎胞,我的爹妈只养了我一个儿子,可算时时的就要代我定亲,那知到今日也同周家兄弟一样,还是不曾定得着。要论我小呆子的家业吗,田地还有几千亩,嫁得来的婆娘只愁吃饭胀杀了,可保不得饿杀了。要论我小呆子的家务吗,真个一夫一妻,还不像周家兄弟,有什么三姑姑四妯娌,人多嘴杂的不大好过日子。要论本领吗,我小呆子一支鞭也拿得起来,一匹马也骑得起来,就是遇着好本领的考功夫,也还俯就得过。要论形象吗,我小呆子也不疤不麻,不瞎不秃,不过皮色稍差一点。如天天用滚水烫烫,借把刷猪肉的刮子刮刮,再买些香肥皂擦擦,也就细皮白肉、又香又嫩的了。不知因何谈到小呆子的婚姻,一家家都同得了鸭子瘟一样,那颗头摇个不住。总因世上的人有真眼力的少,我小呆子此时也就冷了心,并不忙了。俗语道,一人有一夫,一马有一鞍,小呆子总不见得打光蛋过一世。大约迟早不等,都是要碰着一个识宝回子的呢。”这一席话把满座的人说了个哄堂大笑。
济公大笑道:“褚呆子,你不要忙,俺师父早代你寻了一门亲事了。”褚彪一听,好生欢喜。暗道:多分他同我究竟有师父之情,帮着我。他说寻这门亲事,没有别个,一定借此进言,要向视三公把祝三妹代我做媒,给了把我的了。想罢,便出席就地碰了无数的响头,说了无数的“谢谢师父”,然后站起,归位坐下。忙问道:“请问师父,所代小呆子寻的这门亲,究竟是什么人家的呢?”济公道:“这人家我不必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到了那天,你自然明白了。”诸彪听见济公“近在眼前”这句话,更加疑惑到祝三妹身上。便说道:“好师父,你快些说明了罢!师父若肯爽爽撇撇的告诉我,我小呆子情愿拚得一个月的饷钱,请你师父吃酒吃肉。”济公道:“可是真的吗?”褚彪道:“自是真的,如有假意,就叫我小呆子嘴上害个疗疮,把大门封起来,饿死了没事!”大众听说,又哈哈的笑了一阵-彪守大众笑过,又苦苦的逼着济公说明。济公道:“俺且问你,你们适才同老英雄出外玩耍,大门左边一个人家哭的什么事吗?”褚彪道:“听说有一个女孩子死掉了。”济公笑道:“那就是你的婆娘。”褚彪道:“师父休得取笑,婚姻是人伦的大事。”济公道:“谁同你取笑。而且他此番死去,投了人生,还不是你的妻子。直到他二十岁上死了,你助了他一口棺材,然后再转人生,又过二十年,那时你们才得团圆,还代你传宗接代,那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褚彪一听,只急得要哭。大众这一个哈哈,足传到半里路外,都觉得济公是拿他醒脾。看官,你道济公圣僧可是拿他醒脾的吗?其实并不是的,后来褚彪果应了这样说法,到九十六岁才死。当下褚彪听济公说毕,更自言自语道:“我今年已四十三岁了,再过二十年六十三岁,又再二十年八十三岁,大约弄得不好是在棺材里面成亲了。”叽咕了一阵,又吆呵呵的叹了一口气。
只见视三公满满的斟了一杯酒,敬到周仁面前说道:“周壮士,你我丈夫做事说话,谅情不拘世俗那规规的气习。俗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令堂上双双过世,令弟的婚姻一定是壮士做主了。老朽年已六旬,各事都已了手,独有小女未曾择婿,就只有这一事,为未了之系恋。今见令弟少年英妙,爱慕得很,故不揣冒昧,将小女奉侍巾栉,未知壮士可允许否?”周仁听说,便向周信望了一望,只见周信还有一些发臊的样子,周仁看那神情有几分情愿的蹊景,才要开口回答祝老,忽然济公拍手大笑道:“老英雄不必多言,俺和尚已代周家应允了。俺不瞒你们说,俺和尚心里终朝没有第二件事,只得酒同肉两句话在里面打滚。老实心谈,俺和尚算定了有这一笔称心满意的喜酒,才走得来的。假如姓周的回个不字,他不怕俺和尚同他拚命吗?周信,周信,你这大年纪,那里三岁五岁,还怕羞吗?快过来,给岳父行礼!”此时周信听济公说得精抖抖的,心中好笑不过,及至听见他叫给岳父行礼,更觉好笑。暗道:世间那有这样穷急不过的老面皮,大约是非褚呆子才做得到呢。那知心里虽这样想法,腿子就同被鬼拖了一般,不由得走出了席,到了祝三公面前行过了礼,祝三公连忙答礼。
见周信已入了座,祝三公便向周仁道:“尊府既不在此地,贤昆玉又有军令在身,我想世界上那些俗例真正厌弃不过,不若一律减免,在小亲家意下如何?”周仁见他这样称呼,也随即改口道:“老亲翁高见,正合姻侄之意。但须上遵古礼,请位媒灼。”祝三公想一想道:“圣僧位高不敢相累,不如就请褚壮士罢了。”周仁道:“甚善。”当下视三公、周仁每人敬了一盅酒到褚彪面前,双双的开口道:“大宾满饮此杯,来日一切事宜相烦请掌红印。”褂彪此时真个眼泪从肚皮里过,看着一个绝色佳人同人家成亲,还要卡着我姓褚的做个媒人。欲待回他吗,场面上又过不去;欲待允他吗,实在是怄气不过。褚彪在此闷想,但见祝三公、周仁每人执了一把壶,立着了候他的回话。褚彪真个无奈,只得懒懒的端起酒杯答道:“老英雄同老兄说那里话来,荷蒙二位抬举小呆子做一个现成媒人,敢不从命。但小呆子不曾娶过亲,各事都有些外里外教的,还要请包涵一点才好。但有一层,我小呆子当言明在先,人家有句俗话,说的新人进了房,媒人撂过墙。想你老英雄的令爱,周大兄的令弟,他这两人的手脚厉害不过,小呆子要经着这两位星宿从墙这边撂到墙那边,那呆头呆脑跌散了不算事,只怕呆尿呆屎还要撞出来呢。总之一句,要求我小呆子做媒,我小呆子明言在先,一定是万万不能个撂的。我小呆子还要留个有模有样,八十三岁去招亲呢!”祝三公大笑道:“褚壮士浑然天真,说出句话来委实有趣。”就此那大众欢呼畅饮。到了散席,济公他始终不离座位,接连的又是烧酒狗肉。
祝三公就喊过几个庄汉,着他们把西边住宅里打扫干净,就将周家弟兄、褚彪及济公圣僧住在里面。西边就着为男家,可算都在一个门里。济公便代他拣了十一月之二十四黄道吉日成婚。究竟有钱易做事,不到两日,里里外外挂灯结彩,收拾得花团锦簇。一应妆奁本久经预备妥的,况视三公这人又不欢喜浮华,就着了二十个庄汉庄婆由东宅向西宅一搬,铺设得整整齐齐。他这西宅本是明三暗五的两进,前面一进厅,后面一进住宅。就将上首正房一套房做了周仁他们的客房,下首就做了新房。祝三公虽然不甚欢喜浮华,究竟他不过这一个女儿,家业又是很大的,俭朴煞了,总还不过俭朴,就如这一间新房,陈设得也就精致不再过了。我且由房门直到里面说了把诸位听听:当房门挂了一条大红绉纱和合门帘,两边镀金银钩,淡青绣花飘带,其下坠三角银铃,绿绣花锦边抬沿。中间挂了满床笏玻璃罩面的团花,房门上绢贴的玻璃罩面一对瓜瓞图,迎房门两双架南北柜柜,柜顶上铜锡十样景莲壶茶桶,件件成双。柜前两张楠木空花九狮图的睡柜,柜旁八只描金朱漆皮箱。对那柜一面金边穿衣镜,下面一张朱漆描金的条几,几上一边摆了一架外洋的自鸣钟,一边摆了一架柴窑的五彩花瓶。中间朱漆架上一只水晶盘,盘里堆了四只佛手。当窗一张五抽的大理石条桌,两头两张海楣学士椅,中间两张海媚活面骨排机。桌上当中一架白羊脂的玉如意,西面一架团圆镜,东面一架状元印,都上的红绫绣花的袱子。尽里一个描金朱漆茶洗,两边八只银托瓷盖碗,中间一对玉杯,两双镶金牙筷,当窗一对一尺多高的银台,插了两校龙凤彩烛,挂了四张六角绣花宫灯。当中一张天仙送子的五彩琉璃,穿珠宝盖大红丝线排须,里面一幅蝴蝶穿花大红绣罗的幔子,两旁也是银钩纽带。幔里三檐滴水雕花捕木大床,床柱上两个银瓶,插了两支一尺多高的珊瑚树,那床上一应陈设金钩珠链锦衾绣枕自不必说。踏板里面一边并摆了两张八贤椅,一边摆了一张镶牙黄牙床头柜,上面一对银灯,中间一架金丝镶银博古的芸香盒子。小柜横头挂了一条绿绸红沿的门帘,那里面的物的我却不便说了。除非把那讲臭文找得来做这部书,里面的一应物件他才说得清楚呢。这可算说正房里大略情形,至于那箱子里面收的什么,柜子里藏的什么,那就没得清楚。还有什么妆台、衣架、宫熏、美人椅、自然榻各样物件,都陈设在套房里面,我也不及细说,正书要紧。
到了二十三日这日,西首这边便设了暖房酒,东宅那边辞祖待嫁,又另有一种热闹。到了传午时候,周仁记起一事,暗道:兄弟明日完婚,可算也同征场娶妇,薛丁山、王伯当他们的故事差不多。虽有圣僧作主,究竟要修封书禀明主帅才是道理。况且还有礼、智两弟在营,也须写信告知,方为正理。好在褚彪在此,虽当媒人的名目,却也没什么事仰仗于他,兼之明天方是正期,我何不写两封信,着他到大营去走一趟,当晚就可回头。主意想定,便抽笔写了两封信。一封到张钦差、杨魁的,上写着道:
关北义民周仁偕弟义、信惶恐惶恐,谨顿首百拜叩禀绍虞、锡光两钦宪大人麾下:窃仁等自十九日恭领钧令,伏兵待匪,迄巳牌贼兵果至。仁等与降将褚彪合围贼国盖世豪,鏖战至一小时之久,复为狄匪救兵贼目钱志破围,盖贼冲遁。仁等偕降将褚彪追贼至盘山谷地方,突遇当地义民祝三公。其人因本领高超,品行端正,因被贼目钱志惑之以师徒之义,颠倒其是非之真。仁等及降将褚彪均被视三公所擒,锁弃幽室,自分必死。讵祝公有女名三妹,暗别邪正,力辨诬枉。又得济公圣僧设法疏通,致义民祝三公得知真实,当即登仁等于扶席,拘贼匪于囹圄。足征祝三公存心之公,受欺之实,皆于此见。仁等此时幸脱傥来之祸,拟治疾走之鞍。孰知祝三公儿女情长,复求圣僧主婚,将弟信招赘为婿。窃思师婚之戒,罪所难逃,然此一举,则义民祝三公及其女祝三妹悉将罗置麾下,恭听驱策。兼有圣僧主允,不得不委曲从权。兹已詹于二十四日合卺,礼成之后,相率来辕。临颖恐惶.诸希恩鉴。
一封到周礼、周智的,上写道:
礼、智两弟手足:纵马一去,不谋面已数日矣。其间或作罪囚,或升座客,匆匆不及细述,请询褚降将即知。信弟结婚实迫于济公圣僧之命,义不容辞、且新妇祝三妹本领高强,度越我等何止霄壤。刻已蠲于二十四日成礼。兄等因责在婚主,未克分身,弟等营务为重,亦可不必前来。想礼成之后,归期不远也。剿匪之事,济公以为尚非其时,为信弟从容议婚事,实为剿匪渐次集将才。张、杨两宪如有垂询,望代致意。诸维玉照。不宣。兄仁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