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30 页/共 36 页

母女两人正在讲论,恰好兰姑也走进来,讨问这件事的消息。方夫人对他说明,兰姑亦甚为欢喜道: “昨晚我试探着老爷的口气,他那般咬钉嚼铁的不行,还说我怕服侍他。是我冲挺了他两句。今早太太说了他,一般也行了。少停倒要问他,难道单对我洗清的么?其实我劝他收了红雯,不成还妒忌他么?老爷真看错了人。”   赛珍小姐笑道: “姨娘别要欢喜太过,以为有了替身。将来父亲宠爱红雯,不理姨娘,姨娘好准备肚皮着气罢。”兰姑亦笑道: “我来了这么多年,姑娘还不知道我的心?纵然老爷不理我,也犯不着着气,只要太太顾计我,就是了。总不致太太也不理我,而且还有姑娘呢,亦可替我说句公话的。”说得方夫人都笑将起来,三人又闲话了一会,兰姑即回房去。   顷刻,众夫人皆知,都到方夫人房内问长问短,新屋派在那里,吉期选定何日,再办什么筵席,什么玩意儿请我们?方夫人笑道: “你们不要着忙,到了那日自有安排。若说热闹,却断断不可的。我家古怪的老爷,现在怕人议论,还是我一篇大题目,问得他无言可推,才勉强答应的。他尚肯张大其事,叫旁人通晓得么?不如待事过之后,随意怎么摆酒唱戏,大张旗鼓的热闹两日。那时生米炊成熟饭,他也无可如何,只好任我们闹去。”   婉容先拍手叫好,众人亦甚以为然。方夫人又道: “诸位太太犹要叮嘱诸位老爷,不可同他说笑,只当没有这件事。并非我收名丫头给老爷作妾,如此鬼头鬼脑,岂不惹人生疑?既非来历不明,又不强占硬买,何用怕人呢?不知其中有段原由。你们说我离不了红雯,也是有的,然而其情尚小;拚着我在众丫头中拣出一名尖儿,再操心领带一年半载,即可作副手了。我实因沈姨娘为人甚好,你们是深知的。若收了红雯,他便可由此出头。在别人收名丫为妾,毫不希罕的事。若论我家老爷,专在这些声名情理上考校,好容易被我说行了,只要这两日有人取笑了他,他回想过来,竟可叉不行的。所以我临时不肯张扬,亦有所为。”众夫人听说,都齐声称是。     方夫人待人众散后,即叫上红雯,告诉他适才的话。又切实的吩咐了一遍,各事要谦和退后,为人宜温厚和平,敬上恤下,都是要的,方不负我这一番提拔。红雯听了,顿时满面通红,低下头微微的应了一声。心内却无限快活,暗自喜道: “我就怕的发出去配个小子,要笑倒锦筝、秋霞等一千小蹄子呢!如今太太把我收在老爷房内,我也是一位姨娘了。老爷年纪既不甚大,又是皇皇的一品大员,我虽做他的姨娘,也对得过他们了。”便含羞上前,给方夫人叩了头,回身到套房里面去躲着,怕同伙们嘲笑。   连日方夫人也不叫他上来伺候,即命粗使丫头将套间搬空,打扫洁净,又上下裱糊得簇然一新。所有房内应用家伙物件,均照兰姑房内的陈设。在方夫人意见,是彼此没有轻重。又传话外面,悄悄的唤了几名成衣来,赶紧做就十数套衣裙,自己穿不着的衣服,拣了若干出来,一齐给了红雯。又代红雯添置了几件首饰。将房内一个半大的丫头,名叫双喜的,给红雯使唤。   各事齐备,便择定四月甘六日,天喜良辰,代红雯收房。是日虽不惊动外客,住在一处的众位夫人,及外面王兰等人,皆备下酒席。内外家丁仆妇们,俱各有赏给。闲文不提。   直待到廿五日晚间,方夫人方对小儒说了,即扯他至新房来看各物。原来是一顺三间套房,两明一暗。院落内也种了些花竹等类。对面又有小小一间,一条夹道,另有门从方夫人正房窗下出进,即不由正房内的门出入,以备早晚便当。   方夫人笑对小儒说道: “你细过一过目,可薄待你新姨娘没有?我自信这起差事,办得调停。你是那里来的造化,竟没费一点心儿。你怎么谢我呢?”小儒亦笑道: “我倒好被你坑死了,捉弄得我不能见人。者香等人知道,必然百般打趣。我不怪你尽够了,还要谢你,可是没有的事。你只好叫沈姨谢你,你体贴他却是不错的。”     方夫人笑道: “呸!我怎生坑了你,替你讨小老婆,并非代你干下无法无天的事,你怎么不好见人?你见人家钻墙打洞的要讨个妾,正室各种吵闹不行是有的。没见我这个烂好人,娅着代你讨妾,还要被你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是我害了失心疯了么!你真个不要,我明儿随便送那个去,有我家红雯这般人材,还愁没人讨么?他们尚巴不到手呢!别要过了明日,仍说不好,那可挽回不来的,趁今儿说明白了。”小儒笑道: “罢罢罢,又引出你的唠叨来。”说着,栖脱衣袖,大踏步出房去了。   这里方夫人俟人静以后,又叫出红雯,重训诲了一顿道:“从此你有了归着,不比当丫头的时候,凡事宜守着规矩,不可妄行一步,妄言一句。第一要与我争口气,日后你生下男女,我也抬举你出头。况老爷为人,你是知道的,待下极宽而有恩。只要人勤慎,老爷都是喜欢的。你不要倚着宠爱,无事生非,即负了我同沈姨娘一番美意。再则老爷本不肯收你。我和沈姨娘从中再四怂恿,方才应允。沈姨娘生性忠厚,你凡事要敬重他,学着他做人。每见人家姨娘,听得老爷又要讨妾,生恐人来分宠夺爱,就是嫡室与他都没生过,还要设法阻挠,何况他已经有子。谁知他并不妒忌,比我劝老爷尤其恳切,甚至为你都碰过老爷钉子了。也不过因你是我贴身得用之人,是仰体我的意思,可见他的居心,是人都不可及。‘你别要存心与他一般高下,想欺负他,.那我可是不依的。你也不是个胡涂人,无须我深说,自然明白。”红雯道: “太太但请放心,丫头蒙太太提拔,恩同父母。太太即不吩咐丫头,亦不敢负太太的盛意。”方夫人点首道: “若果如此,我自当另眼看待。你去睡罢,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红雯答应退出,回到自己房中,宽衣睡下,在被内寻思道:“太太待我原没有说的。我是自幼服侍他的人,今儿又蒙他抬举,我能不敬重他吗!况且太太本是老爷的元配浩命夫人,我怎敢比得上他。惟有沈家里,他无非早来了几年,终久是个姨娘。现今不过养了儿子,也没有别的什么希奇。可笑太太叫我凡事要敬重他,仍要叫我跟他学做人。适才太太嘱咐我,不好不应他一声,其实我心里气不过。我未曾收房,我是太太贴身’/头,他是老爷的偏房,即没有高下了。我今日也做了老爷偏房,倒比他低下了一层么?太太说他也苦劝老爷收我,这句话太太这么说罢咧,我死也不相信。非是我说句自负的话,我的容貌儿,心眼儿,那件不如仙?他靠着在太太面前百般的要好,狗颠屁股献殷勤儿讨太太的喜欢。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也会做的。只要我肚皮仗气,——半年也养个儿子,即堵住太太的嘴了。从今日起,他不理会我,我亦不理会他。他若要压势着我,那就怪不得我了。到那个时候,纵有太太撑着他腰肋,我也不怕。我还有一句不害羞的话,讨太太喜欢都是假的,要讨老爷喜欢才有用呢!待我慢慢用着心计,将老爷笼络住了,不去招睬他,那时才知道我的手段。什么叫做笼络,我也不好说的,不过那件事儿罢了。”红雯想定了主意,方合眼睡去。一宵无话。   次日,方夫人早早抽身来至套间,看着小丫头们代红雯穿戴齐全,更觉得人材比往常出众。打扮才完,早有众夫人都笑了进来。方夫人忙起身让坐,红雯也上前给众夫人请了安。洛珠先一把拉住红雯的手,上下细看了一回,笑道: “果然方太太真有眼力,能识得这个宝贝。今儿打扮起来,比那画上美人,竟不差刊么!不知老爷见着怎么疼爱,又怎么当心坎儿上的肉看待呢!”说得红雯耳红面赤,被洛珠紧紧拉住,走又走不开,惟有把头掉了过去,挣着身子要走。     婉容忙走过来,推开洛珠道: “随便什么人,你都要哕哕嗦嗦的取笑一阵,不见人家脸都臊红了。今日他又是个新娘,不比往时,可以答你一言半句。你何苦同哑巴子开心呢!”婉容说着,在头上拔下一支双凤累丝浑金打就的长钗,将来插在红雯后髻上,即笑对方夫人道: “些许小意思,绐你家红姨娘添补妆奁,却不要笑话,强如空着两手。”方夫人道: “怎么要云太太赏起物件来,可不要折坏了他。古语长者赐不敢辞,只得权领了。”即命红雯上前叩谢。随后众家夫人,皆有所赠,无非簪珥钗环之类,红雯一一谢过。方夫人便邀着众夫人,到自己房内坐着闲话。     外边厅上,王兰等人昨晚也都知道了。早起皆着了衣冠,过来向小儒道喜。王兰道: “小儒这么一件大喜事,却思量瞒住我们,是何道理?必当公议他条罚款,我方肯干休。要今日先送我三千支棒香,小为赎罪,不然我定见不依。我也没有别法,少停晚间,我高卧新房,看小儒这楚襄王,今夜那里阳台寻梦去。”说得众人皆鼓掌大笑。二郎忙走近,在王兰肩头拍了一下道:“者香要原谅人情,遥想昨夕尊夫人该有所嘱的。”   王兰亦笑道: “你别要嚷,不要你管,随他们怎么嘱咐过的,我今日都罚定小儒了。拚着他不过那句话儿,他果真割舍不要,我到可以赏收,断不至今夕使新姨失所。想我这副面目,也可配得上。小儒若换了你,我就不敢毛遂自荐了。你本有美二郎之称,我焉能及得上你。”二郎笑道: “者香又发风狂了,我好意提你,怎生歪缠到我身上来。”   此时小儒被王兰取笑得坐立不安,便深深一揖道: “万般多望者香原谅,其中我尚有曲情,改一日容为细述。没说你要三千支棒香,就是三万支,也不为多。我顷刻打发人办去,求你不要闹罢。”伯青道: “这么就是了,我们每人三千支棒香。过了今日,再罚他备酒唱戏,补请我们。”王兰听了,方没有话说,又背地叫人送信与从龙。   少停,只听得外面鸣锣喝道,家丁上厅来回道: “云大人过来了。”小儒跺足道: “又是谁送信与在田去的?这一来,都要闹的各处皆知才罢。我想没有别人,都是者香促狭鬼做的事。”王兰笑道: “人家来不来,与我什么相干?我又没有叫他去,又何以见得他是来贺喜的呢?平日在田也常来的人,不该他今日高兴,来瞧瞧你么?真正好笑,又怪起我来。我此时屈着众人情面,不同你闹,即是十分人情,你别要再引我了。”二郎笑道:“者香不要同小儒胡缠了,小儒快点接客去罢。在田倒好下轿多时”小儒无奈,只得接到阶下。早见从龙大踏步走进,见了面即笑道: “恕我来迟,勿罪,勿罪!我实在将才得信的。”便上厅与众人行了礼,坐下道: “我要怪者香,楚卿,你们是早经知道的了,怎么至今儿才给信与我,一时竟办不及贺礼,只好后补。幸而小儒这边,若是外人,岂不遭怪么!”   王兰道: “你不要乱冤屈了人,我们也是今早才得信的,亦未曾办着贺礼呢!你若要怪人,只有怪尊夫人不肯早早给你的信。”从龙道: “何以单怪内子不曾给信,我倒不明白?”王兰道: “过后你自会明白,此时却没有那么大工夫告诉你。”即将众人如何议罚小儒的话,说了一遍。从龙笑道: “我也仿你们的例,三千支捧香,改日吃酒听戏,我亦没的说了。”小儒请众人宽了大衣,即命摆上酒席入座。谈谈说说,直至下昼时分。   里面方夫人早叫人请小儒入内,说吉时已至。今日方夫人这一进屋子里,亦张灯结彩,几上点了一对百年富贵通宵绛蜡,当中设着两副大红绣金披垫座位,地上满铺猩红氆氇。方夫人也穿了公服,在堂前相待,见小儒进来,便叫双喜扶出红雯,先拜了天地祖先,然后请小儒夫妻入座受礼。小儒、方夫人各立一边,红雯向上深深四拜,他夫妻各回了半礼。又请出众位夫人拜见,众夫人再三止住,只行了一礼。方夫人又命红雯与兰姑见礼,红雯好生不悦,只得忍气拜了下去。兰姑忙顶礼相还,口内犹连称不敢。众人见礼已毕,府中男女家丁都一齐上来,分班叩见。随后众位夫人贴身的丫鬟,各奉主人之命,上来叩见。方夫人即叫红雯平拜,又吩咐众人,改日有赏。   红雯此刻分外满肚皮没好气,想道: “我如今是位姨娘了,这些丫头虽不是我家的人,受他们一礼也不为过。若说我不能受他们的礼,何以起先又叫我叩沈家里头呢?当着这么许多人,先给我个没脸。”越想越气,又不好形于颜色。惟有心内暗骂道:“你们这一干骚货,今日讨了我便宜去。改一日,都要你们加十倍的还我才罢。”   小儒见诸事已毕,仍至前厅。方夫人复叫仆妇到外边说:“新姨娘要出厅,请诸位人人的安。”王兰等人齐称不敢,立意的止住。方夫人便命摆酒,邀众夫人入座,叫红雯合席递了酒,又赏了他个座头,在末席坐着。前厅众人亦入了席,小儒主位相陪。内外直饮至二鼓以后方散。   家丁们掌着一对手灯,送小儒来至新房。红雯见了,起身接入,亲手送上茶,一旁低头侍立。双喜即退出来,自去睡了。小儒在烛光之下,细看红雯,果然姣美。此时又带着几分羞态,分外怜人。两道细细的蛾眉,一双盈盈的凤眼,眉梢眼角又略略吊起分许,竟是宜笑宜嗔,面若带红的菡萏,口如半熟的樱桃,腮边两个微涡,虽不笑而亦生情。柳腰瘦小若临风,莲瓣轻盈以贴地;纵非倾国倾城色,也算多娇多媚人。     红雯俟小儒吃了茶,接过茶锺,便伺候小儒宽了袍带睡下。自己方对镜除卸簪珥,脱去外盖大衣,换了睡鞋,同入罗帏。此夕小儒与红雯备尽绸缪,说不尽的恩爱。   次日清晨起身,红雯又服侍小儒净面漱口,穿上外服。小儒见方夫人房门未开,便一径到前厅去了。红雯始唤进双喜,伺候他梳洗。方夫人房内丫头,也刀:门出来,唤取茶水。红雯即入内请问早安,又到众夫人房中去走了一趟。众夫人即过来问方夫人,怎样补请大众?   方夫人笑道: “诸位太太竟着急得很,多分昨夜睡都没有睡稳,生恐我哄骗你们,过了吉期即不打算请你们了。不知我早定下主意,我想请人不过盛席唱戏,最为闹热。一则忙人,二则看惯了戏,也没甚意味。不如目下鲥鱼正在上市,昨日云人人又荐了一名厨子来,是苏州人,极善烹调。他的熏炙鲥鱼脍,尤其精美。明儿吩咐他买几尾顶大的鲥鱼,配上数样清淡的莱,将那上陈的女儿酒预备两坛,仍在留春馆内起坐。再叫两名女说书的来,对面弹唱,我们或斗牌,或着棋,各听自便,似觉清雅些儿。横竖我备着酒戏的使用,决不讨点便宜,可以多玩这么几日,你们的意见,以为何如?”   众夫人未及答言,洛珠先极口叫好道: “有趣,有趣,就这么着,淮人不依,即罚谁的东道。”众夫人听了,亦同声称善。   婉容笑道: “柔云何以见得我们不依,这般喉急,做什么?”方夫人即叫小丫头,传话厨房准备。   来日众夫人齐至留春馆中,女说书的上来请了安一旁坐着弹唱。众人各随意取乐。午饭时,摆上一大盘鲥鱼脍,果然比旧制新鲜适口。晚间直到更鼓方散,如是一连聚饮了四五日。前厅王兰等人,亦闹着小儒,补请了他们几日。每日都请了从龙过来。   席间,小儒即重托从龙代兰姑请封,又交千金与从龙,作部里的料理使费。   隔了半月有余,早奉到部文,恰好这日是红雯的满月。方夫人复又摆酒,请众位夫人与各家亲友内眷。若论红雯满月,断不如此热闹。方夫人因兰姑请了诰封,乃是他平生第一件大喜事,须要热闹一场,使人众皆知。   兰姑今日穿着五品命妇服式,愈显得沉静端肃,先拜了神祖,然后拜见方夫人等。方夫人即叫红雯向兰姑叩头,反是兰姑一把拉住道: “好妹妹,不要闹我了,我们本是姊妹,有何分别?”遂彼此对福了两福。众男女仆妇,亦上阶行礼,各有赏给。方夫人便吩咐人众道: “你们嗣后一体改称奶奶,有不遵我说话的,当时撵逐。再则从此府中一切大小事务,我都委了如奶奶办理。你们有什么事,只要去回奶奶就是了。若有藐视不服的,亦立刻处治。你们大众,可听清了?”众仆妇齐声答应退下。   方夫人又请了伍氏过来,一同起坐。伍氏谢了又谢道: “我女儿蒙太太高厚深恩,怎生图报?即是我夫妻,也感激不尽。”方夫人笑道: “伍老太,你别这么说。你家姑娘为人贤淑,人所共知。这几年实在又屈抑了他,不过借此聊以酬答,也不算什么。”伍氏忙道: “哎哟哟!我的老太太,你就是这句话,不独我女儿,即愚夫妻亦当受不起。”对面谦逊了一会,即邀请人众赴席。又留着众家内眷,用了晚酒,方各自回去。方夫人即将各处匙钥,以及内外应用的账目,全行检点出来交与兰姑。嗣后府中各项事务,均归兰姑一人管理。此等闲文,不须细说。   单说红雯回到自己房内,直气得柳眉倒剔,杏眼圆睁,连声喀叹道: “真正我万分背晦,连鬼都不如了。好笑太太,竟抬举得沈家里甚重,叫老爷代他请封,又叫家人称呼他奶奶,若有不遵的,还要撵逐。又把府中各事,交代他扒掌。到底沈家里有什么十大功劳,还叫我叩他的头。何以又看得我甚轻呢?我这口气,使我怎生捺得下去!罢了,我若不将沈家里摆布出个样子来,除非我死了,才得罢休。”此时虽是五月天气,因节令早行,十分炎热。红雯在席上多吃了几杯闷酒,复狠狠的受了一顿气,觉得香汗直淋,一时难止。便叫双喜去提了水来,服侍他洗澡。又将竹榻安放在院落当中,打开头发,临风通头,双喜侍立一旁打扇。   小儒俟前厅散了酒,亦回后进在方夫人处,稍坐了片刻,即向红雯房内来。小儒自收了红雯,这一个月中,都在红雯处歇宿。也曾到兰姑房中去过,兰姑生来天性好静,当未收红雯以前,本应该他服侍小儒,以尽姬妾的职分。而今有了红雯,正好推托;又因现在请了封诰,复接领了方夫人向来管理府中的一切重任,倍宜端重。每次小儒要在他房内住下,兰姑必婉言回却。至于方夫人处,起初兰姑进门,方夫人即不容小儒在房里歇,日前又讨了红雯,更无须交代了。   小儒亦乐于在红雯处歇宿。红雯为人柔媚,.他又居心要笼络小儒,床第间百般恩爱,枕席上万种绸缪,把个小儒逗引得荡魄销魂,以为汉武帝之温柔乡,不过如是尔尔。大凡人生,谁不贪色欲?小儒惟有不去钻穴逾墙,若是自己妻妾,焉有不喜爱的。他又非王兰、二郎等人可比,他们是久惯风情,视为平等。小儒虽然有妻有妾,皆是名门世族之女,尽其夫妇之情而已。若红雯曲意承顺,闺房之乐,无微不至。红雯又是个解得风趣的丫头,仗着几分姿色,加倍的修饰动人,甚至眉目之中,多能顾盼通情。没说小儒身所未经,目所未睹,好似耳朵里平日都未闻人道过。今一旦领此滋味,觉天下之大,莫有过于红雯了。所以小儒竞视红雯如性命一般,恨不能终日行止坐卧,一刻不离。  .   红雯见小儒已入迷圈,全副心肝都被他笼络得牢牢切切,不至走脱。反各事恃宠骄傲,或喜或嗔,或亲或远,好叫小儒把握不定。始则小儒不肯拂他的意见,继则又不忍违他的情性;心内有了那不肯不忍的两层念头,以至小儒每事倒将就红雯起来。   小儒进了房,见红雯在院落内纳凉梳头,便挨近身坐下,笑道: “你洗过澡了么?”红雯的头发已经梳通,即叫双喜代他盘起,又舀了热水来擦洗了手。将双喜手中的扇子取过,亲自与小儒扇着道: “我洗过多时了,你可洗过没有?我叫双喜兜盆水来,服侍你洗澡罢。你如果嫌费事,即浇抹着身子也好。”小儒道: “今日天气不甚过热,不要洗罢。倒是静坐着,趁着风凉最好的。”双喜闻小儒不要洗澡,便送上两锺茶,放在竹榻旁一张小几上,即回到自己房内,关了门洗澡去。   现在虽然没有月色,恰喜回廊上挂了四盏水玻璃灯,一齐点着,照映得院落内如白昼相似。小儒见红雯头上随意盘了个松松的髻子,插着几朵素心兰花。上身穿件白蝉翼纱湖色镶云对襟汗衫,内衬火红官纱绣金抹胸,下着水绿一色宽镶暗花实底纱底衣,束着一绺鹅黄回绦,脚下穿着淡红练罗平底凤头便鞋,愈显得肌理玉映,袅娜出尘。把小儒直从心眼儿里爱将出来,笑眯眯的,目不转睛望着红雯好半晌。   红雯抿着嘴,笑道: “你不认识我么,好端端的,为何只管看着我?看的人怪不好意思的。”小儒笑道:“我看你,是爱你这一身打扮,再配上你这般人材,真是无处不宜,无处不好。”红雯笑着,将头扭过道: “我不信你这些假话,你别要哄我。既说我好,你看我与奶奶比较起,谁好呢?”小儒道: “你与他各有好处不同。他好在端庄,你好在流丽。”红雯点点头,又道:“我与太太比较呢?”小儒道: “那可差得多了。太太乃大家女子,专在沉静婀稚上取法,又非在美字好字上着重了。”红雯笑道: “然则太太、奶奶还是比我好了。”小儒道:“并非比你好。你们三个人,皆是一般的好处,其间各有所取,不能一律而言。说出来,你急切不得明白。”红雯道: “我怎么不明白呢?太太的好处,我也自知不及,他是世代官宦家小姐,而今又是一品诰命夫人。我原是个丫头出身,纵有万般的好处,怎生比得上太太脚跟?我不过故意问着你玩罢。若论奶奶为人,你说他好在端庄,我也相信得过的。不是我说句罪过的话,可惜被太太弄坏了他,未免美中不足。”小儒笑道: “怎么太太弄坏了他?我倒不解你这句说话。”红雯道: “说也无益,若被太太听见,还只当我妒忌他呢!”小儒道: “出自你口,入于我耳,又没第三个人听见,太太怎生晓得呢?难道我把你的话,告诉太太去么?可不是你多虑了。”红雯道: “其实告诉了你,是没用,你又做不得主。既然一定问我,告诉了你可不讷:对人讲呢!”遂挪一挪身子,挨近小儒耳畔说道:“将才太太当着众人,交代奶奶一切家务,你是亲眼见的。太太当了数十年家,上下人等毫无怨言。没说太太委系公正无私,即太太有所偏袒,这一班内外家丁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此乃人之恒情。现在临到奶奶主持家务,虽有太太吩咐过了,这班人皆是口头答应,未必心里肯服。奶奶若办的好,毫无话说,如稍有偏枯不匀,你听着罢,人的嘴都要说歪了呢!并非奶奶有意做错,古语君子尚有三差,奶奶又是初次当家,遇事都有些羞手缩脚,人不原谅奶奶是无心之错,要说奶奶才得了志,即有意克削我们。又不是除了太太,就非奶奶不可。我说句自负的话,我自幼跟随太太,眼睛里见的,耳朵里听的,不比奶奶好些?每有小件事务,太太即叫我去办。譬如今儿太太把家务交给于我,我都不敢接手,何况奶奶犹不如我呢?还有一说,我在太太身边多年,人知道那些不能行的事,即不来瞎碰钉子了。现今换了奶奶,又知他是生手,好歹都要来回这么一声,看奶奶如何发落,就如考试着奶奶才情一般。奶奶来了这几年,人都称赞他贤德,待下有恩,因他不是当家人,各事都不去预闻,只有遇见疑难的事,还要原谅一句,所以人家即见得他好了。此时接了这当家差使,不要三月五月,包管他即有了怨声。饶不着太太那样圣明人,犹有背后议论。时语说得好,世上三般最难事,教书、管狱与当家。我说太太弄坏了他,并非别事,可惜他数年的美名,要因这当家上开除去了。”   小儒闻说,不住的点头道: “你所虑甚是,不如待我明早同太太说声,保举你做名帮办。若遇有棘手事件,你也好暗中指使。免得奶奶做错了,被人家怨恨事小,人要说太太委人不的当呢!”红雯听了,双手齐摇道: “好祖宗,你饶了我罢。若是太太当着人众委我接手,那是没法的事。好好的委了奶奶,还没见他做错了一件半件,倘或他行过人的才情,比太太还办得并爿:有条,岂不是好!明儿你平空叫我去帮办,分明是今晚挑拨你的了,要想分奶奶的权柄。一来招奶奶妒忌,二来我何苦闲着不受用,去寻着事件操心劳神的呢!我原说告诉你不得,你一定谆谆的问我,又不好不告诉你。可是你才听了,即要生枝生叶的去闹。好祖宗,你千万不要说罢。”   小儒沉吟了半晌道: “那也不难。你不过怕奶奶说,想分他权柄。我明儿着我的意思,去与太太商量,若派你帮力、更好;否则太太另委别人,同他合办,都随太太的定见。也不说你说的,可不是没有你的事了。”红雯犹自摇头道: “在我看,还是不说的为是。你若执意要与太太计较,我也不便阻拦。如今我是你家的人,也巴不得府中各事,严整的规规矩矩。难不成只顾我的私情,废府里的公事么?我是怕遭人的忌。你若要说出是我的主见,那我可要与你没开交的。”说着,听墙外早交三鼓。小儒道: “再坐片刻,即有踞水了,我们去睡罢。”红雯叫进双喜,收拾了院落内竹榻等物,回房安歇。   次日清早,小儒已醒,翻身坐起,见红雯犹自脸向外沉沉的酣睡。身拥着桃红罗夹被,上身露出雪白似的两弯膀臂,一手托腮而卧,一手搭在簟上;胸前的抹胸,因夜来睡熟褪下了半边,恰好露出一对粉光玉滑,细软香温的腻乳,只好容握;如那带雨海棠,笼烟芍药。又想到红雯昨夜所说之事,四面安详周至,全没一毫为着自己私意。他的一颗心,何以这般玲珑剔透,怪不得太太喜欢,叫我收他作妾。这样人,我怎么能不疼惜。   小儒痴痴的想了半会,又不忍去惊醒了他。轻轻的穿齐衣履,下床走向窗前,隔纱见双喜业已起身,坐在门槛上,斜披着小衣,在那里缠脚。小儒不便出去,咳嗽了一声,双喜知小儒起来,忙一阵的将脚惜胡乱缠好,扣了小衫,开门出外。少顷,提了茶水进来,伺候小儒洗了面。听得那边正房门亦开,小儒便由耳门走入方夫人房内。   方夫人也在那里梳洗,见小儒进来,笑问道: “今日好早呀!”小儒道: “昨晚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踌蹰的我半夜都没得好睡,特地过来与你商议。”便走近窗前坐下,将兰姑初次不谙当家,恐被人议论的话,说了一遍,只没有说出是红雯的意见。   方夫人点头道: “你竟虑得周到,我倒一时失于检点。昨日才将家事交代兰姑,何能今日即另行换人?而且也没有别人可以配得上,替我的手。有了,我想红雯跟我多年,各事还懂得几分,不如叫他帮着兰姑,一举两便。你道可好不好?”小僧闻得方夫人派红雯帮理,正中心怀,暗暗欢喜,便道: “我也这么想,除了红雯,竟无别的人好帮他呢。”方夫人即叫丫头出去,叫总管梁明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原来这梁明,亦是小儒家乡带出来的人,今年有五十多岁,为人老成朴实,作事可靠。小儒本使他在浙江照应田地,因双福随了宝焜前往江西,即叫梁明到南京,派他为外总管,督率一班执外事的家丁。梁明上来,见小儒、方夫人请安,垂手站立一旁。方夫人道: “昨日已吩咐过你们,以后府中各事,均去回明奶奶办理。设或奶奶有别的事绊住了,你们又要回话,又不能缓的事,岂不耽误了么,?现在叫新姨娘帮着奶奶,你们有事或去回明奶奶,或回明新姨娘,似觉顺便。一切专主,仍是奶奶。你下去,可知照他们一声。”梁明答应退出。   小儒即起身来至兰姑房内,说明方夫人派了红雯帮理家务等事。兰姑正在筹画着,自己是生手,怕的做错了,被家丁们笑话。今闻方夫人派红雯帮他,反欢喜异常。兰姑那里晓得是红雯暗中的指使,便道: “真正太太体谅我到万分。我正愁这重担子挑不起,难得有妹妹替我分担了去;好得很,妹妹又是熟手,更外合宜。我昨日就想同太太说,怕太太说才抬举我,即偷起懒来。却好太太派了妹妹帮我,我真要轻松了一半身子。”小儒见兰姑信以为真,毫不生疑,也笑了笑,便向前厅去了。   梁明到了门房,聚齐众家丁,嘱咐他们适才方夫人所说的话。内中有个家丁道: “梁伯伯,如今府中的事难办了。昨日太太委了奶奶接管,我们倒喜欢的。奶奶待人甚好,又能体恤下情。今日忽然又派了新姨娘帮理,我们到底回那一头话是好?平时太太当家,他即做副手,不知太太好招架,反是他难招架,各种挑剔搜寻,又会多心。我们一有了事,或失错去回了太太,不先到他面前挂号,他就撩拨得六国不安。偏生太太那般圣明,要信他的话。现在奶奶又比太太矮下一层,明说是他帮理,其实即是他独办了。奶奶本来忠厚,还肯占他面子去么?太太又吩咐仍归奶奶专主,我们究竟先回奶奶去,还是先回他去呢,不是难住我们了么?”众家丁正在议论,又闻内里传话,奶奶叫梁明上去呢!梁明应声即往后进来,不知兰姑唤梁明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争鼠牙雀角起微嫌 解鹤绶貂蝉归故里   话说梁明来至兰姑房外,站在帘前,听里面吩咐。兰姑道:“将才上海来信,大少奶奶于本月中旬生了一位小少爷。老爷太太十分欢喜,又不放心大少奶奶身体可否健旺,欲打发个的实人到上海走遭。太太说即叫你去,所有外间各事,叫别人暂行带着罢。这里十两银子,给你做路费,犹有书函礼物等件,俟晚间预备齐了,你再来领去,好明儿一早动身,限你来去十五个日子。老爷还吩咐,你的侄儿阿瑶,人还老实,将他提进来管理那边园子。每月月费,照内执事的家丁一样开发。叫他今夜就将铺盖,搬到园子里上宿去。这是老爷的恩典,调剂他当此内差,比他在外边跟你吃碗闲饭,好多着呢。只要各事谨慎,老爷仍可提拔他。最要紧是众位太太家的丫头,每早到园内摘花,却不许他与那些丫头们饶嘴饶舌的。若犯了这个因由,不独立时撵逐,仍要送官重处,那连你都不好看。你下去须切实的知照他一番。”梁明连声应答,见兰姑没有话说,方退了下来。便将阿瑶叫至,告诉他上头派了园子里执事。     原来这阿瑶,是梁明的胞侄,幼无父母,跟着梁明过活。梁明在浙江管田,即叫他下乡催取租籽。后来梁明调到府中为外总管,也将他带来。求了小儒,暂叫他随着梁明习学,如果勤谨,再派他差使。阿瑶今年十八岁,虽是乡间人,却长得姣好如女儿相似。且又天性伶俐,见景生情。小儒倒很欢喜他,有心要提拔他当名内差,生恐他外貌虽佳,心内胡涂,所以叫他跟着梁明习学规矩,已有了半年有余。小儒见他各事没声没气的做活,每日不过打扫前厅,及园子里览余阁等处地方。或有时上来伺候着送茶送水,从未见他和人高呼大叫一声。因晚间小儒与方夫人商议,叫梁明到宝徵任上去,即想到阿瑶身上,又值管园的家丁患病出去,不如提上他补这一缺。便说知兰姑,在内执事众家丁内,添上阿瑶名字。   梁明回到外面,收拾预备起身,即唤进阿瑶来,告诉他“蒙老爷恩典,派你管理园子。从今你有了执事,又有了月费,须要各事当心,不可偷懒,辜负老爷的提拔”。又将兰姑吩咐的话,一一吩咐了阿瑶。阿瑶听说,也喜欢非常。即去检点行李物件,好晚间搬到园子里值宿。早有众家丁得了信,忙过来与阿瑶道喜。又闻梁明出差上海,便大众公分备了一席;请他叔侄不提。   兰姑打发了梁明动身,即往方夫人房内来闲话了一会,仍转自己房中,将内外应支应放的款目,以及众仆妇丫头的月费,每人所执的差使,逐件看了一遍。该紧该缓的,各分了次序,看毕收过一旁。便叫媚奴道: “如今太太派我当家,即添了许多事件,你也要当心些。不比平时吃饱了饭,就引着哥儿到各处玩耍。以前太太经理,是新姨娘做副手,现在你也可以替我分分劳。再则太太又派了新姨娘帮我,怕我诸事不谙。我倒巴不得有这么个人帮衬,我亦可少烦些心呢!你们切不可存了意见,与他房内双喜争高争下的。要知同是办的府中的事,有什么彼此可分?大凡人家主子们不和,都因下人各分疆界的原故。那怕外面回事的人,都去回他,不来理我;可知他也要来与我商量的,他都不能独断独行。我今儿预先的对你说明白了,别要将来闹出些不打紧的闲情。一则惹人笑话,二则太太面上也不好看。同是太太委派的人,能说谁好淮不好呢?倒叫太太心内作气,说我们不识抬举,好意将家事交给你们,你们反争竞起来,塞我的嘴。嗣后你只要当心做我体己的事,一概闲是闲非,你都不要去管。好在有我调排,好歹都不干你的事。”   媚奴听了,口虽答应,心里很为不服道: “可笑老爷太太,既委了我家奶奶当家,又委红雯帮理做什么?若说怕奶奶不谙,好些大不了的事,不过每月给发应用的款目,与我们同伙的月费。这都是些呆事,我一个人也会做的。最气不过是红雯那骚货,自从老爷收了房,他即大模大样装出主子的面孔。我们去叫他,只鼻子里哼这么一下;别见他娘的鬼罢,两个月头里也与我们一般的人。现今太太抬举他,绐老爷收了房,亦不是做了什么皇封诰命。我家奶奶虽也是位姨娘,却非他可比。原是好好书香人家的姑娘,底止既不低,目下又生了哥儿,请了诰封,太太以下即要推我家奶奶了。奶奶向来谦和,不肯得罪人,叫他声妹妹,是瞧着老爷太太的面子。可恶他也一时半刻的叫奶奶声姐姐,他是什么人?竟敢放肆,同奶奶并肩称呼。我若是奶奶,久经绐他个没脸了。奶奶今儿又吩咐我,不许同他房内双喜争论高下。别的事我都听着奶奶,惟有这一节,我却难尊命。红雯那骚货,如好好的尊敬奶奶,遇事都来商议,自然他是太太派来帮理家务的,一切应当过问,我也不去计较。他若自命熟手,各事擅自办理,把我家奶奶不放在眼里,那我可要不依的。不过即时撵逐出去,也没甚希罕,我都要将那骚货恶恶的羞辱一场。至于双喜,更不必交代,我比他早来这府中多着呢!初来的时候,太太还叫我们替他梳头缠脚,双喜赶着我们叫姨娘犹不理他呢!此刻才派在红雯房里当大丫头的,他如果也狗仗人势的要占我们的强,那可怪不着我,一刻都不能容耐他的。先打了他,随后再回太太,拚着不吃这府内的饭,他也不能安身。只要他们别碰到我手里,是他们的造化。”     不说媚奴暗地想定主意。转眼已六月中旬,梁明早由上海回来,见小儒销差,又代宝徵,姑兰请了安,在怀内取出宝徵的禀启呈上。恰好兰姑等人均在堂前,小儒接过,高声念着与众人听,函内无非请问父母的安好,叙说自己任所的政事民情,随后又说到姑兰身体甚健,新生之子乳名取做沪生,言其在沪渎所生。函尾又代姑兰请众位夫人的安,并知小儒新纳了红雯,亦问了好。又送红雯两色针线,以作贺礼。   红雯在旁闻说喜形于色,暗想道: “若少奶奶这样做人,方算周到。本来他待人甚好,从不托大。”便上前笑向方夫人道:“怎么少奶奶赏起我针线来,我又没有东西去孝敬他。信后还问着我,叫我怎生当受得起呢!”赛珍见红雯扬扬得意,不由肚皮里好笑,便笑道: “大嫂子也晓得姨娘是父亲的红人,寄这两色针线来,亦是趋奉姨娘的意思。所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红雯听了,红着脸道: “姑娘又来绐人开心了,我算什么,也配得上趋奉么?”说罢,拿着针线,转身回房。赛珍原是取笑的话,见红雯讪讪而去,好生没趣;待要借话发作他两句,想了想又恐有伤老父之心,只得忍了下去,赌气到洛珠那边,闲话去了。     方夫人见红雯如此奚落女儿,心内大不受用。小儒虽然目击情形,竟难以插口。既不便吆喝宠妾,又不便说女儿不好。执着书信,呆呆的出神。兰姑见方夫人脸上现出不悦之色,忙用话岔开道: “梁明这么大热天,在路上行走,也很辛苦了。求老爷太太赏他十日八日的假,让他歇息着,再仍旧当差。”小儒道:“使得,爽性给他半月假期,接着秋凉再上来当差罢。”梁明上来,叩谢了小儒等人,方侧身退下。小儒袖了书函,亦向前厅而去。   方夫人对兰姑道; “你到聂姨奶奶那边去,问声上年他家哥儿戴的九狮戏球的帽子,倒别致得有趣,去问他怎生做着的,你暇时做一顶,寄与沪生儿戴去。”兰姑答应了,即到洛珠房内。赛珍见兰姑进来,便一把扯他坐下,细说将才的原故道: “你看可气不可气,而今这贱人很有身分了。我若不是耐事的,与他一般见识,恨不得要给他两个巴掌。”兰姑笑道: “罢哟!那样人还计憎他什么?不是我说,姑娘何等身分,他也配得上说话么!故而折得七颠八倒的起来。”兰姑几句话,连洛珠都被他引了笑起来道: “你没有来,我即劝姑娘好半会了。他究竟出身微贱,好容易爬到高枝儿上去,不知怎么才好呢!我看他断不敢有意挺撞姑娘,后来想起陪礼还来不及呢!”   兰姑笑道: “你别诌断了肠子罢,一阵鬼话,把我正经事都闹忘了。太太爱你家哥儿上午戴的,那九狮戏球的帽子,要与你剪纸样去,偷闲做一顶给沪生去戴。”洛珠道: “我因人家都戴着狮儿帽子,便翻改出个九狮戏球,是随手剪做的,那里来的样子。你现在派了当家差使,怎有闲工夫去做那个玩意儿。俟天气凉爽,我也要做顶给蕙贞去戴,你去对太太说,不嫌我手脚慢,明儿顺手给沪生做一顶罢,强如你巴巴的做这一顶帽子。”兰姑即向洛珠深深万福道: “你若肯代我做,真正好的很了。改日我备样时新佳肴请你,又算代你浇手。”     三人正在说笑,方夫人打发小丫头来请他们,说太太在冯太太房内,因外面送进来的上好孝陵卫瓜,请小姐、奶奶同去吃呢。赛珍闻说,即与兰姑往小黛后进来。   且说红雯回到房内,将针线在桌上一摔道: “我也不希罕这两件东西,反引得人家讥笑我。难不成我就不配大少奶奶送我针线么?而今都力霸为王了,是人是鬼都要学着刻薄人。”双喜笑着道:“非是我丫头乱说,奶奶也太好多心了。虽然小姐说错,还要瞧着太太面子。”红雯睁着两眼道: “太太便怎么?俗说重孙有理告太公。他女儿当着人众讥笑我,给我没趣,我亦会当着人给他钉子吃。若畏首畏尾的,我尚忌不了许多。这边怕人说,那边怕人怪,将来我还想在这府里出头么?”   双喜正待再说,忽见外面的家丁执着一张单子进来。双喜忙迎出房外道: “你来做什么?”家丁道: “我适才回奶奶的话去,媚奴姑娘说奶奶到王太太那边去了。偏生这一宗支款,外面立等着开发,特地来请姨奶奶的示。请你姑娘将这单子送上去,姨奶奶瞧着就知道了。”双喜接过单子,转身入内送与红雯。   红雯在房里早听得明白,取过单子看了看,是请支本月的月费,——陈府的规矩,向例都在月半前后支放,——末了又开着一款,众男女雇工夏季的犒劳。原来府中除却外执事家丁,及太太们贴身大小丫鬟,尚有十数名雇工。。外边男的专于搬抬打扫,内里女的专于浆洗缝缀与粗重事件。这些雇工都雇的是附近乡间的人。二交夏季,即要告假回家做农工生活。府中夏季分外事多,又不能没人,即定下例,愿去者听其自便,不愿去者乡间要另雇别人代做生活,这一分工价,府中酌给若干,赏与本人。此乃陈府中格外体恤人情的意思。到了六月中旬,那去不去的已有定见,便可发给这项款目。     红雯看毕,冷笑道: “幸而那边奶奶不在屋里,我也拾得一件事来办。你们不见我屋门外,青草都生了么?可见你们都是惯伏上水,最势利的人。双喜去对他说,叫他将单子存下,待我核算,停刻来领这一宗银子。”双喜掀帘走出,对来人说明。那家丁亦听见红雯在内发话,应了声是,把舌头一伸,脖子一缩,掉转身一溜烟飞跑去了。   红雯即叫双喜将算盘取过,核对了两遍,珠数相符,共该一百有零银两。吩咐双喜道: “你到奶奶那边兑一百二十两银子来,若问你什么用处?你说姨奶奶知照来兑的,少停送账过来。奶奶不在屋里,即叫媚奴兑给你。再说立等要用的,不可迟误。你若改了我半个字去说,我知道了,仔细你的皮肉。”双喜咕哝着,摔开帘子,走出道: “我改你的话做什么?你若叫我杀人,我也杀去,好在有你抵挡呢!”说着,便一径来至兰姑房内。相巧兰姑犹未回来,媚奴在窗前坐着,整理针线匣子。见双喜走进,忙起身让坐。   双喜哭丧的喉咙道: “你快兑一百二十两银子与我,不要迟误了,带累我的皮肉吃苦。”媚奴听了,全然摸不着头绪,不禁“扑嗤”的笑了一声道: “你这蹄子尸多分疯了,无故的同我要起银子来。怎么我不兑银子,你的皮肉又要吃苦,我竟不懂你说的那一搭儿的话。”双喜仰着脸,喊道: “我和你要银子做什么,我真正疯了?是姨奶奶叫我来要的,他这么吩咐我,我即这么告诉你,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呢?你除非去问他,才得明白。”   媚奴听说,方知是红雯叫他来的,断非无因而至。又听他说的不清不白,便沉下脸道: “你还是和我说笑,还是当真?你家主子叫你这般来说,若是和我说笑,你又十分着急。若是姨奶奶叫你来说的,没说奶奶不在屋里,我不能专主,即是奶奶在屋里,也没见不说出款目来单要银子,怎么好上账呢?可不是笑话么!你说叫我去问他才得明白,倒是烦你问明白了他,再来兑银子。”说罢,仍坐下理那未完的针线,不去招睬他。   双喜被媚奴抢白得红透耳根,回身即走道: “你不发银子,干我甚事?何苦给嘴脸我瞧。我就问明了再来,看你可发不发?”便回到红雯房内,将媚奴的话,逐细说了。红雯不由的大怒,骂道: “媚奴小女娼妇,他也瞧不起我么?以为他家奶奶当了家,连他都长了身分。我要银子,自有我的用处,难道要报细数给他听么?好大面孔的小娼妇,我倒要亲自问他去。”双喜道:“姨奶奶别要去罢。媚奴那张嘴,比刀犹快。我们当丫头的,被他数说几句,不值什么。若姨奶奶去也被他数说了,那才犯不着呢!”   红雯被双喜两句话挑得满腔火发,站起身望着双喜,啐了一口道: “呸!没中用的该死东西,我怕那小娼妇么?这屋子里一只狗走出去给人打了,我都没脸,还亏你阻拦我不要去。他火不了是我府中的丫头,就是太太说出这些话来,我尚要去请问声呢!”便喝令双喜跟着,急急的来至兰姑房内。   媚奴抬头,见红雯气生生的走进,明知双喜回去说了什么,他来淘气的,使仍然坐着不动,且看红雯怎生开口。红雯见媚奴并不起身,气上加气,指着媚奴的脸,问道: “你既在府中多年,可知道主子下人的尊卑么?我叫双喜来取银子,你不发与他,还要数说他,是何情理?我要银子,自然有款目去用,你要问长问短的,不成我落己么?即是我落己,只要开得出账去,干你的屁事,也轮不上你来盘查我。究竟是太太叫你不发,还是你家奶奶叫你不发的?爽性明儿回了太太,就派你当家,岂不省便?”   媚奴听了,立起身冷笑一声道: “姨奶奶这话,是同我说的么?你问你家双喜去,他来也不说长短,即要银子,我知道要什么银子呢?况且奶奶又不在屋里,叫他去问个明白来,这也不为数说他。若早说出是公款用的,,我早赶着送过来了。你问他,牙缝里都没有进出半个字来。姨奶奶若说到落己不落己的话,更外扯淡。银子是府中的,真如姨奶奶说的,干大家的屁事。这些话,没说回太太,就是回老太太去,也不至杀下头,问充军罪。我也没有说我是当家的,又没去钻谋这个差使,不过奶奶叫我帮着记记数,写写账。亦未曾有碍人家的眼目,吞吃人家的口粮,还遭人家妒忌么?至于主子下人的尊卑,我怎么不晓得?我是当丫头的出身,不明尊卑,还是个人吗?若一定要分什么主子,什么下人,主子也是下人做的,下人也可做到主子,什么希罕的事!若是老爷同太太,他们才是生来做主子的呢!不叫人敬重,人都不敢不敬重他们。其余柳木桌子,柳木凳,一般的高下罢了。”   红雯闻媚奴句句含讥带刺,说着自己痛处,直气得面如紫涨,使劲把桌子一拍道: “你这娼妇,有多大身分?竟敢挺撞我起来。我倒要问你主子去,是谁仗你的腰窝儿?”媚奴听红雯破言骂他,也将针线匣子往床上一摔道: “姨奶奶,你的口内要清净些,你见着谁是娼妇?没有养着汉子,没有和男主子睡在一处,都不怕人议论。我若是娼妇,人家也不见得不是娼妇,同是一般的人,一样的出身,别要装出主子的体面来,恐吓我。这些旁枝儿的主子,我眼睛里还没有见着呢!”说着,便哭了,嘴里也夹七夹八的乱骂。   气得红雯,直跳了起来,奔上去要打媚奴,被双喜夹腰抱住。红雯回手即乱打双喜,喝骂他松手,双喜忍痛,死也不放。   媚奴亦要追上来打红雯的嘴,问他那“娼妇”二字怎生讲说?对面几乎交手揪扭,早惊动兰姑房内两名雇工女人,赶进来在当中横着身子,左拉右劝。红雯,媚奴又欲同去回明太太;正闹的没开交处,早有小丫头们见他们闹得大了,飞风去报信上头。   方夫人忙带了兰姑前来,喝住两人。方夫人道: “好好,你们竟要造反了,我这地方还配不上你们大呼小叫。究竟因什么事情?”媚奴一面哭着,一面将前后情由回明。红雯也抢上来,说了一遍。方夫人听说,脸都气白了,也不问他们曲直,先喝叫双喜跪下道: “你这小贱人,到底怎么两边撩拨的,须从直说来,若有半字虚浮,先揭你的皮。”吓得双喜跪在地上道: “太太的恩典‘,这不干丫头的事。丫头并没添说什么鬼话,不过照直的两边说了,却是我的口快。”   方夫人道: “我不问别的,只问姨奶奶可是叫你这么去说的,还是媚奴造言生事?”双喜道: “太太明见,这些话都是有因的,来者不善,答的有意。若问丫头细情,姨奶奶同媚奴姐姐,话也多的很,丫头一时记不清白。太太即将我活活处死,我亦只有这两句话。丫头何敢捕风捉影的乱嚼。”   方夫人听了,早已明白,红雯系有意去寻事媚奴,并非媚奴撒谎。又问道: “姨奶奶话是有的,媚奴回你的话,也是有的了。”双喜点点头,应道: “也是有的。”方夫人便指着双喜道: “你这小贱人,很不安分。即着姨奶奶心内有气,叫你去取银子,不许说是什么款目上用的。你就该背着对媚奴说明,乃众雇工夏季的月支贴费。媚奴见是公款,也不至不肯兑与你。纵然你不敢违拗姨奶奶,媚奴叫你问明白了再来,又说奶奶不在屋里,不能专主,他亦是正理,并不曾歪派了你。你回房即说媚奴不好擅兑银子,待奶奶转来回明了,立刻送来,可不是两边皆没的说了。你倒好,两边的话一字不漏,虽说不是你添造鬼话,却是你搬弄是非,始末原由皆因你而起。本当重重处治你一顿,姑念一经问你,尚未抵赖,今日这责罚权寄在你身上。下次若再说话没有轻重,不问好歹,信口的乱喷,被我晓得了,两罪俱发,决不饶恕。你可从此要小心些。”双喜应了声,爬将起来,蹶着嘴站在一旁。   红雯见方夫人喝骂双喜,句句皆是暗说的他。又见方夫人并未说着媚奴不好,心内大为不服,便说道: “太太别要冤屈了双喜,委系我叫他去这么说的。我想同是一家的人,还怕脱空了银子么?随后再开明款目,给他登账不迟。以前我给太太照料各事,亦有做过了才回大太的。媚奴若果是晓事的,即该同双喜过来,问个明白,也不见得我不告诉他。谁知他骂着双喜回来,时语打狗要看主面的,我纵有不是,亦不应他借着双喜发挥我,媚奴未免眼睛里太没有了尊卑,不知我是太太派着帮理家务的?他瞧不起我,即是瞧不起上头的主子。我也自知心直口快,遭人家的忌。其实府中亦没有多少事,有了奶奶一人经管,又有媚奴做着副手,也很够了。趁今儿当面回明太太,从今我不问这府中的事了。我何苦强桠在里头,有碍人家眼目。今日是小为发作,不过挨一场骂,将来怨结深了,还要被人家算计,都难说的事。”说着,又回身指着双喜,咬牙骂道: “都是你这下流该死的东西,带累我受人家欺负的。我叫你去讨银子厂你自然背了我,到这里浪充什么当家副手的排场,人家才不能容你的。”   红雯尚未说完,早把方夫人气的坐在椅上乱抖,一声断喝道: “你在这里支派着谁?还是说奶奶仗着媚奴欺你,还是说我责罚双喜不公?你说媚奴眼睛里没得尊卑,怎么赶得上你,很懂尊卑的人?我在这里说话,那里派你指鸡说犬的骂人。无论是与不是,都不容你插嘴。你跟我十数年,该深晓得我的性格,从不喜欢人挑三拨四的暗箭伤人。我岂不明白,你有心寻事媚奴。到底你如今是老爷的人,所以单责罚双喜,存留你的脸面。你倒在我面前放肆,打骂丫头,下发别人。我只问你,叫双喜去向媚奴兑取银子,又吩咐他不许说出什么,媚奴自然不肯发给他,仍推到奶奶不在屋里,不便专主,他也算情理兼到的了。你反横着心肠,前去与他吵闹揪打,自家先失了主子体统,还争竞人家什么呢?你说媚奴瞧不起你,此时你又瞧得起我么?我知道你现今做了姨娘,不比在我身边,很长了身分。你去问问人家姨娘,可似你这般没有规矩?若说你不愿帮着奶奶当家,难道府内的事,非你不可么?我给你体面,才派你帮着奶奶照料一切的。从此就开除了你,也没甚希罕。近来你各事很不安分,渐次好要爬到我顶上来了。想必因老爷宠爱着你,叫你这么的,我倒要去请问老爷一声。趁着此时你还未生下男女,不如开发你出去,你也称心,我亦耳朵里清净。”方夫人便喝叫小丫头子,到前厅请了老爷进来。   兰姑见方夫人十分动怒,忙走上来笑着推红雯出外道: “好妹妹,你回房去罢。我家媚奴不好,少停我责罚他,再到妹妹那,边来谢罪。你说不愿帮我当家,哎哟,好妹妹,我不曾得罪你呀!怎么你为了媚奴,连我都恼了。府中许多事务,叫我一人怎生开发得下。再则妹妹你是明理的人,这么大热天引着太太生气,你心里也不安。”便连推带拉将红雯送出房外,又使眼色叫双喜一同出来。   红雯见方夫人动了真气,要请小儒进来。他也惧怕方夫人当真要撵他出去。又知道方夫人脾气,向来执一,说行必行。小儒各事,又顺着方夫人性子,不敢违拗。便借着兰姑推他出来,跑回房中,坐着生气。自己原想捉弄他们的,反被方夫人这一顿羞辱,将来何以见人?直气的哭了。使劲把桌上的陈设,一阵乱抛乱掼,又将双喜恶骂了一顿。闹了半晌,和衣倒在床上暗泣,晚间连饭都不曾吃。     兰姑推出了红雯,又转身进来,笑对方夫人道: “太太何必动此大气,有伤身体。他向来心地胡涂,随口瞎说不知轻重。少顷我过去开导他,叫他到太太面前来叩头。太太若此时请了老爷进来,反将这点小事闹得大了。太太也犯不着又使老爷生气。-,’方夫人叹了声道: “并非我好自生气,你亲眼见着的,这般狂妄,令人难受。对我尚且如此放诞无礼,可知别的人更不在他眼里。你来了多年,可有半句闲话么?现在出了他这么一个出色人员,将来府中内外人等纷纷效尤,何能处治?近日我冷眼看着,他益发狂的不成人样了。睡至午正,还没起身,不高兴头也不梳,大衣也不穿。这几日,连我的早安都不来问。只有老爷进了他房内,随即浓妆艳抹,有说有笑。夜间关上房门,嘁嘁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甚至四更以后,听得他那边房里犹有声息。那种下贱的行为及那浪样子,实在难以入目,这也不必说了。早间你见赛珍和他不过取笑的话,可该他那般回答赛珍么?他发作姑娘,即是发作的我。此刻又和媚奴闹了起来,这件事本不怪媚、奴。虽说是自家人,媚奴有经手之责,焉能不问个明白,乱兑银子?正是媚奴心细的处在。他即说瞧他不起,又与媚奴要交手揪打,被别人家听得成何体面?人还要说我没有家法呢!我目下悔之不及,大不应劝老爷收他作妾。早知道发出去配人,倒还干净。我只说他是我身边长大的,比新买回来的人都要循规矩些。又因收了他,可替你服侍老爷这一番职任,谁知老爷都被他引诱坏了。若依我的意思,即时叫了他家亲丁来领回,另行配人。否则发交官牙子,卖缴原价。那不过做的克毒些,也不怕老爷不行。惟恐知道情由的,深晓他十分不妥,万难存留,犹有那不知道的,即要议论我不能容物,多分是正室怕偏房夺宠,故意借着这段题目打发出来的;将我提拔他那一场美意,不要活活的埋没煞了么!况我们这般门第人家的姨娘,发出去另行配人,亦不大雅相。而今受这些无枉之气,.不是我自家害了自家么!且又是我的丫头,分外打住了我的嘴,难以启齿。我若早知他这贱人不成器,牙缝里出蛆,也不劝老爷收他做偏房了。我说这句话,人岂不要扳驳我,他自幼在我跟前,不知他性格么?我因他不过生得伶俐,说话尖刻些,这也不算什么坏处。那知他目下大为改变,将来尚不知闹出什么新闻来才罢。”兰姑又极力从旁劝说,方夫人始渐渐气平下来,扶着小丫头回去。   兰姑俟方夫人去后,便将夏季的月费、犒赏银两发出,叫新挑上来的飞香,唤那家丁进来,照数领去。因媚奴现在做了副手,一切伺候等事均派了飞香承管。兰姑又叫上媚奴,切实的数说了一顿道: “前日我怎么嘱咐你,叫你切不可同他一般见识,累我被人议论。纵然他各事占强,我既肯甘心忍受,你也落得不问。怎么才两三日工夫,言犹在耳,你即闹出事来?又惊天动地的,使太太知道。幸而太太圣明,深知他有心欺负我这边。倘或太太信他一面之词,责罚了你,叫我置身何地?还要被他背后笑破了口呢!我因你尚明白懂事,才叫你帮我料理,我即可偷空到众位太太处说说话儿消遣。又千叮咛万嘱咐的比譬你听,恐你一时心内不平,生出争论。饶不着你还同他闹了,叫我怎么放心走开,你倒不是替我的手,更添我一层记挂了。今日闹已闹过,已往不究,嗣后你若再闹出闲言闲语,那可不怪我要回明太太,给你没脸的。”   媚奴被兰姑说得哑口无言,红着脸低头拈弄衣角,半晌答道: “奶奶说我,我不敢强。起先他来的时候,我也好好分剖他听,都怪双喜说的不明白,亦不曾得罪他。后来他破口骂我娟妇,我方同他口角。奶奶明见,当丫头的虽然微贱,这句话却当受不起。”兰姑道: “他破口骂你,原是他无理。好在太太已呼斥过他,算代你争回面孔。太太又吩咐他,以后不许过问各事。设或他竟老着面皮,偏要夹在里面问张问李的,不论什么事,你下次都不要问,尽管发给他去。即是不应发的,你发了自有我承认,太太也不能说你,我都不抱怨你就是了。”   且说方夫人回转自己房内,十分不快,即将套房门关闭,不准红雯由他正房经过。 “我见了这贱人分外生气,可笑他而今连我都不服了”。晚间小儒进来,方夫人将日间的事细说,又问着小儒怎生处置, “因他现在是你的人了,不得不先问你一声,别说我有心容不下他”。小儒听了,一言不发,起身到红雯房内,埋怨他太为过分。 “怎么太太你都冲撞起来,你不见奶奶来了这几年,又生了森哥儿,还不敢违逆太太呢!若是太太真动了气,要撵你出去,我可是阻挡不下的。你和别人争竞,情犹可原,怎么同太太使性子?我劝你老虎顶上别要捉苍蝇去罢”。   红雯正在一肚皮没好气,又闻小儒说到方夫人若要撵逐,即难挽回。仔细一想,果然不错。又见方夫人将耳门关起,分明是气我不过,立誓不准我见面了。适才老爷说的话,必是太大同他说的。太太竟是明日翻过脸来,叫我出去,怎生是好?此时红雯心内,反害怕后悔过来。欲要去陪方夫人的小心,又没有人来劝,我面光光的怎么自家好走去呢?面上又不好现出悔惧的形色,岂不被老爷看轻了去。反夹耳连腮数说了小儒一番说: “我受了众人的气,又被太太一场羞辱,正无处叫屈,你也不问个谁是谁非,顺着人家的话来抱怨我。我亦知道,在这府中难以出头,不如死了,让人一窝儿承受,倒还干净。”说着,又撒娇撒泼的,捶床拍枕痛哭。急得小儒连忙走过,按住红雯口道: “我不过这么说罢,亦是好意劝你,听不听事小,也犯不着又生气。若被太太房里听见,明早更有话说。”即叫双喜上来,服侍姨奶奶安睡。自己也宽衣睡下,复又婉言安慰了红雯一番。   次早,小儒起来,到兰姑房内,央他在太太前,代红雯介绍,过去叩头陪礼,免得彼此不好见面。兰姑笑道: “叫我去做和事老儿,倒使得。你却要说明了,还是怪太太不好,还是怪红夫人不好呢?”小儒笑道: “人家正正经经的来央及你,你倒取笑人。我看都没有不好,只有怪你不好,昨日不能从中解劝。”兰姑道: “呸!好没良心,这些话该你说么?你去问问,昨日不是我劝着太太,只怕你那心爱的如夫人,还要多捱些没趣呢!不然我也不至于从中苦劝,还碰了太太许多瞎钉子。一因是我房里媚奴,引出来的事;二因我们现在是姊妹,那怕人家待我不好,我总要顾起面孔来;三因妹妹是你得意的红人,过于受了委曲,你口里说不出,我知你心里怪痛的呢,我乃体贴人的心意,又瞧着你的面子,不能不劝一声。昨儿你没有说着,我即思量到今儿去劝妹妹,往太太那边陪礼。谁知你走过来,反怪我,倒是我白操心了。爽性做个坏人,不去劝他们和事,仍要挑着太太搜寻他的短处,不过前后领你怪罢咧,你又能奈何我的么!”小儒笑道: “你是好人,你是真正好人。再没有别的说话,可以奉屈去劝一声儿了。没见你事尚没得做成,倒先居功自恃。倘然你说不和好,才与你算账呢!”说罢,一路笑着去了。   兰姑梳洗完毕,来至红雯房内。先代媚奴告了不是,然后劝他到方夫人那边谢罪。红雯明知兰姑是小儒央来的,犹自假意不行,被兰姑再三劝说,始将机就机的应允,同着兰姑至方夫人房内。方夫人才起身净面,红雯上前叩了头,自己认了不是。兰姑又代红雯,说了多少悔过的话。   方夫人见红雯亲来认罪,究竟是多年主婢,情同母女,气早消了一半,只说道: “你昨日那般目中无人的行为,仔细去想,可应该么?尤其你更外不合。今儿你既知道自悔,我也没有什么的,只要你从此改过,不再犯昨日的狂病,就是了。”兰姑见方夫人颜色和霁,便硬自做主,将通套房的耳门开了,又搜寻出若干的话来,凑趣说笑。红雯亦殷勤小心的,伺候梳头换衣。方夫人又叫他们一同吃了早饭。兰姑见方夫人谈笑如常,方同红雯退出,各回房去。   少顷,媚奴被兰姑逼着,到方夫人与红雯房内来请罪。若论方夫人处,媚奴来与不来,原没打紧。兰姑因红雯既叩过方夫人的头,也叫媚奴到他房内走遭,使红雯面子过得去。此乃兰姑肯各事曲全,让人的处在。红雯无奈,亦随后至兰姑房内谢了。虽然彼此说明没事,各人都怀恨在心。连方夫人由此看待红雯都不同往日,遇事即与他是一是二的,不肯稍假颜色,生恐红雯旧态复作,更难约束。   晚间小儒回房后,见众人和了事,甚为欢喜,忙至兰姑处,深躬大喏的称谢不尽,又痛赞兰姑善于调停。兰姑笑道: “我也当不起你谢,只求没怪我,即是万幸。”小儒笑了笑,仍回红雯房里来睡。   次早起身,正欲去园子里赏那露水荷花。见家丁进来,回道: “云大人打发人来请过两次,说立等诸位老爷同过去,有要事商量。”小儒闻说,便?出外邀了王兰等人,更衣坐轿,来至督署。从龙迎接入内,见礼坐下。从龙道: “奉请诸位过来,有一篇好文字,请教一阅。”便在靴掖内取出,递与众人。王兰道:“在田既自称为好,想必是篇非常文字,我等倒要瞻仰。”即抢着接过展开,小儒等人也立起身.,聚拢来同看。原来是纸奏草,折中从龙声叙离乡有年,祖茔祭田多半荒废,急欲回籍一为修葺,又恳恳切切的请假一年等语。末后奉到谕旨,恩准给假一年,再行来京供职。     前番从龙迭次请假回籍,均未蒙准。所以此回俟准了他告假,才说与小儒等知道。众人看了,皆向从龙称贺道: “从来孝可格天,今上仁慈恤下,凡有孝思,无不俯如所请。在田今番锦衣归里,乃是一件极大喜事。未知择定何日荣行?我们当来走送。而且又有一年之久的阔别,须要早为之计,大大热闹几日。”从龙笑道: “请诸位过来,正为此事。别要你们烦神,我久经有了定见。都要待新任来接了手,方可起身,至速也有一两月耽搁。我们即算一月的期限,由明日起,奉屈你们暂住荒署,每日我作东道,更翻花样的取乐,以半月为率,那半个月,我即就教到园子里,是你们公作东道。有此一月的畅聚,也可补那一年久别的不足。内子及尊夫人等,亦仿着我们的章程而行。诸位高见,以为何如?”   王兰听了,先拍手称快道: “在田所议甚是,我们明日即搬了行李来,到你署内,终日大吃大嚼,有何不乐?改日你到我们园内,我们又是公分请你,每人只好派着一两个日子,即此一层,我们便先占了便宜。”伯青笑道: “你们听者香的话,怎么这么小器,是有便宜的事,他都争先叫好。”引的众人都大笑起来。又计议了一会,用什么酒席,预备什么玩意。众人方辞别回来,即说与众夫人知道。众夫人闻说,亦甚为欣然。   次早,从龙又遣人持帖过来邀请。婉容,小凤亦着了绮红,文琴来迎请方夫人等。所去的是:方夫人,洪静仪,林小黛,洛珠,江素馨五位夫人。兰姑因府内无人,不便同去。巴氏等婉容也着绮红请了声,他们皆辞谢了。众夫人俱带着两名丫头,过去伺候。方夫人却留下他房内补红雯缺的大丫头绿莺看管屋子,又嘱咐兰姑各事当心。 “若红雯趁我不在家,有什么寻闹的处在,你都要耐着,待我回来再议。我亦知照过绿莺,不许和他们斗口”   恰好此日,赛珍回转扬州。因甘露恩放山东遗缺知府到省,即顶补了东昌,写就禀启,差两名得力家丁,回来迎接祖父,妻小同赴任所。甘誓闻次孙放了外任,大为欢悦,便鼓兴要往山东一行。甘露的生父及甘霖人等,也只得陪着前去,遂写信来通知媳妇。赛珍得了信,即要回去。方夫人因女婿得了外任,不便留女儿久住。清早先打发赛珍起程,众夫人亦送至厅前,母女洒泪而别。俟赛珍去后,众夫人方次第坐轿向督署而来。   婉容,小凤闻报,同接出二堂,邀请入内。外面小儒等人,早到了半晌。少停,内外皆摆下盛席,宾主莫不欢呼畅饮。夜来,小儒等宿在外书房。方夫人等即在婉容,小风两边上房里,剪烛谈心,无非叙说的别离景况,都要至四鼓以后方睡。带去的众丫头,早有绮红,文琴接待。     不提众人在督署内住下。且说府中那一班没有带去各家的大小丫头,皆因主人不在屋内,都放纵了。园子里现在又无人居住,他们即三个一群,四个一党,每日到园里去闲逛。过了两日,又生出许多枝叶,不是你和我夹口,即是他与他争吵。虽有兰姑在家弹压,只有府内的丫头尚惧他三分,其余众夫人房内的人,兰姑也不便去问,他们亦不服兰姑的约束。惟有双喜不得出来,因方夫人临行时吩咐红雯,不可容丫头们搬弄是非。红雯见方夫人单单嘱咐他管着丫头,分明仍为的前事,心里好生不悦,便赌气终日坐在房内,连双喜都不许离他一步。这半月中,若再闹出闲话,即不干我房内的事,那时我才慢慢取笑呢!     红雯平日是散诞惯的,或到众夫人房内闲谈,或邀洛珠,赛珍来抹牌着棋,晚间又有小儒在房里说笑。此时忽然只剩得一人,又终日不出房门,闷恹恹的甚无情趣。双喜见同伙一干姊妹们,闹烘烘成群结队,东跑西走的玩耍。双喜今年才十五岁,还是小孩子家性情,分外眼热。若是红雯出去走走,他也抽空去寻这一干丫头谈笑。无奈红雯由早至晚,杜门不出,把个双喜闷的火星从顶门里直冒。这两日工夫,犹如两年相似,比红雯更加倍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