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10 页/共 36 页
尤氏直急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痛骂: “这一班狼心狗肺的贼子,我平日并未薄待你们,因何下这样毒手害我。而今弄得我家财尽绝,将来靠什么过活!”哭了骂,骂了哭,闹个不止。反是王德与春兰等人,再三劝解道: “小姐如今急也无益,保重白己身子要紧。址然资财都被窃去,还有田地房产可以过活。难道失了契据,田产就不算我家的么?小姐赶紧检视失物若干,到县卫去禀报,请来踏勘,料想此时他等去尚未远,若拿获一名到案,即有着落了。”尤氏听他们说得有理,止住泪痕,叫王德先行赴县禀报,随后再开呈失单, “当此忙乱之际,暂时也引:不清楚”。王德答应出来,吩咐众小厮看守门户,又胡乱吃了点饮食,到吴县报案去了。
里面尤氏将众丫头小厮唤进,说他们多该知道风声,为何不来告诉我?不是臧奸,即是得了买嘱。取过竹爿要打他们,吓得丫头小厮等人,跪下哭在一堆道: “小姐打死了我们,也没用的。我们实系不知,如果知道还上他们的算计么?若说受了买嘱,倒不如跟了他们去做一伙儿,岂不干净!”柞兰上来拉住尤氏的手,劝道: “小姐错怪了他们了,此事他们难以知晓。遥想那一班狗头,汁议已久,才做得这般齐备。就是我们平日机密的事,也不肯叫孩子们知道,露了风声。”尤氏听说,方息了气,喝起他们;又叫春兰等四人,同着仙检点失物。
少顷,王德气吁吁的跑了进来,道: “吴县太爷到了,小姐今日却顾不得不见外人,县太爷来时,须要当面缚住仙,代我家迫案。”尤氏点竹。只听徘外面三棒锣声,一片威武声音:,吴县早下轿入内。王德忙出外叩接,领着吴县四处踏勘情形,随后来至上房,细细石过。尤氏上前万福,吴县知是尤道台的小姐,也回了个半揖。王德早设了公座,吴县坐下,询问夜来情形。王德一一回明,又将失单呈上,以及众家丁的姓名,与几个有家小住在城中,同住在城外的,开得明明白白。吴县略看了一遍,收入袖内。尤氏道: “这卷案件多要求太爷作主,想先君不幸弃世未久,丈夫又游学在外,突遭火变,真乃意想不及。但是禁城之内,何容出此巨案!虽是我家白不小心落人算计,然而该家丁等亦系目无法纪已极,总祈严行追捕,靖暴安良,感仰不尽。”
吴县听尤氏说活尖利,不敢忽视,忙道: “小姐放心,本县自当分头缉捕。”说着,起身坐轿,喝道回衙。即差全班,先到城门上打听;又到有家眷的处在,去拿他等眷屈到案着交。差役去了半日,回来道: “城门上说,清早有数十乘轿子出城,说是尤府小姐烧香去的。复到码头上访问,有一起船亦是尤府雇了,说小姐到杭州天竺还愿,随到就随开了。所有几个有家眷的,半夜里一同逃走,旁边邻舍人家,到今早才知道的,遥想住在城外的,也都逃走了,无城门拦阻,更觉容易。”
吴县听说,叫人唤了王德来,把差役的回话对他说了。 “他等既已逃远,本县惟有出角捕缉文书,到杭州去访拿罢”。王德叩首道: “总要求太老爷作主,将这一班无法无天的奴习‘,拿来严加惩办。不然日后人众效尤,人家都不敢用人了。”吴县道:“那也不用你说,拿到了案,本县理宜重办。你回去代请小姐的安,此事却不可着急,到杭州缉捕都非一两日的事。”
王德只得退出,回至家内,把吴县的话对尤氏细说。尤氏更加烦恼,终日不哭即骂,有时气极了,将这班丫头小撕们唤至上房,发泄一顿。王德与春兰等人见尤氏闹得太甚,从中极力劝说, “好在吴县已差人到杭州缉访,又在附近四处搜获,都要拿着了他们的,那时加倍究办,还要追交原赃。难道一起的人,拿不住一个么?除非他们不住在天底下。只要获着一个,那些就走不脱了”。
尤氏又愁没行过活,王德道: “小姐如何忘却了,老爷在日,堂楼下窖藏了二万两银子,防备的日后不测。-小姐何不取了出来,添补着失物等件;多余的待小的想个生息法子,也还够使用呢。只要局运好,一二年即可复原了。况且田产契券虽失,田地尚在,每年所收租利也有一宗银两,把来贴补着,都不至愁没有过活。”尤氏听了,顿然提醒,拍手道: “该死该打,我真正气昏了。这项银两当日老爷窖埋的时候,我在旁边亲目所睹。我还笑老爷傻气,把好好的银子埋入土里去,谁料今日却用得着了;若早取了出来,亦是为他们所得。我怎么连一丝影儿都记不起了。”立即叫王德领着小厮们,到堂楼下挖取。原来上面铺盖着一块石板,揭开是两口缸合着,内中整整二万两银子,一封一封的搬出,仍将石板铺好。
尤氏有了这项窖银,稍觉放心,又有王德等人从旁寻欢取乐的引逗他。夜间睡在一处,任情戏谑,全无忌惮。眼面前不过几个小厮丫头,他们还怕谁人议论,公然成了一夫五妇。不料乐极悲生,古今常理。何况尤氏欺父蔑夫,王德叛主灭伦,天道如何能容!
一日;王德备了几色精致果肴,夜来代尤氏解恼。六个人团团坐下,猜拳行令,你嘲我笑。吃至半酣,王德又取过一面琵琶,弹唱了一支小曲,又逼着春兰等每人唱了一支。随后自己唱一套“十八摸”,叫春兰与他对唱,要摸到那里唱到那里,引得尤氏,夏兰等人,笑个不止。众人又闹了一会,都吃得十分烂醉,头晕眼花支持不住,随意进点饮食,吩咐丫头们把残肴收去。他们六个人关起房门,在一床安睡。众丫头见尤氏等人睡了,将残肴整顿,也烫起酒来畅饮一番,都吃得醉倒始已。
那知吃酒的时候,点了十数支通宵大蜡,放在桌上。后来众人吃醉了,匆匆关起房门,上床去睡。那收拾残肴的丫头们又未曾吹熄,随手都放在妆台上面,好抹拭桌上油污。待人睡尽,那烛花结有寸许长的火煤,窗棂外又微微透了点风进来,火煤忽然—爆,被风吹到他们脱下的一堆衣服上。暮春天气,所穿无非单夹之衣,最易引火。少刻一堆衣服烧着,那布烟火气散漫一室。若此时醒米,还可扑灭。无奈他们既醉于酒,又困于色,睡着如死去相似。那一堆衣服有了火,又将堆衣服的椅子烧着,接连房内书橱等物尽行有火,又被风吹了一阵,那火猛然发旺,直透到梁柱之上,劈劈拍拍的响。
王德在醉梦之中,突然惊醒,开眼看时,房内已映得通红,连帐子都烧着了。王德吓得魂不附体,飞风跳出帐门,伸手把尤氏拖起,冒烟突火到了房门首,用力一脚踢开房门,跑了出来。那火起初闷在房内,尚不过旺,此刻房门一开,火有了出路,跟着王德屁股后喷出。顷刻十间堂楼,上下一时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又延烧着前厅左右等屋。小厮丫等人,皆惊了起来;分外无主,只落得一片声呼天唤地而已。尤氏赤条条的驮在王德背上,早吓得死了过去。王德放下尤氏,犹想再进房去救春兰等四人。见房内的火,飞烟烈焰的滚滚出来,房屋早坍倒了半边。王德看见妆台上摆了个皮匣,是尤氏平日放首饰的,低着头拚命奔进,把皮匣抢出,王德的头发已被火烧完。
只听得四面锣声人喊,合城文武都来救火。那火愈救愈猛,天都映红了半边。王德把小厮等人脱下几件衣服,权且披在尤氏身上,自己也取了一条裤子,围好下身。情知这场火暂时救不下来,在远处人家借了一间房子,安顿尤氏。又在皮匣内取出——锭银子,以作房租。皮匣交代尤氏收好,叫小撕丫头们不许离氏左右。复又跑到火场上,还想抢几样物件。谁料送去尤氏,辗转了片刻工夫,若人一座尤府,前后有数百间房屋,不到两个时辰,烧得成了—堆瓦砾。说也奇怪,左右接屋连墙人家丝毫未毁,只烧了尤府一家。救火的人见火已将熄,陆续皆散。
王德央人扒开住房可怜春兰、 夏兰、秋兰、 冬兰四人烧得焦头烂额面日模糊,手足零落宛如四段枯炭,辨不出是淮的形骸。王德止不住落下泪来,取了数张芦席,把四个人骨殖包裹,预备日后安葬。天色已明,王德也忙乏了,起先浑身烧得流浆大泡并不知痛,此会反难受起来。回到尤氏住处,将春兰等为火烧死的话说了。尤氏更觉伤感,又见王德烧得如鬼魅一般,心内又怜又苦,忙叫王德也睡下歇息。
王德被火蕉蒸了一夜,浑身又烧伤几处,那股火毒都逼入五脏之内,初时跳来跳去是一团作气,如今平睡下来,满腹火毒一齐发作,不禁“哎哟”一声,晕了过去。头脸上烧的火泡尽行崩裂,流血不止。尤氏见了更加慌乱,急叫小厮们去请医生米诊视。不多一会,医生来诊过脉道:“此乃火毒攻心,十分沉重,恐难保命。”开了个药方下来, “服一帖再作计较”。尤氏忙叫人配药,药还未至,王德连呼痈杀,其声越喊越微,未到杯许热茶时候,可怜王德大叫一声,两脚一顿,呜呼哀哉了。
尤氏见王德已死,抱尸大哭道: “我家迭遭大故,只有靠你帮我支持,你如今又死了,叫我怎样存活。天下苦命的人极多,苦到我尤氏的地步,再也苦不下去了。想我白幼离娘,跟随父亲长大,如今父亲甫经弃世,嫁的丈夫半途抛弃,又不能终身倚靠。日前突遭恶奴等掳掠一空,今日又遭火劫,一月之中,蛔沛流连,层见迭出。想我一个女流,身边又无分文,惟有赖你撑持过活,连你这一个人天都不能相容,天是绝定我了。王德,王德,你在黄泉路上慢走一步,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罢!”尤氏哭得喉枯舌燥,眼内都淌下血来。尤氏本来这几个月内被酒色淘空,加以又气又吓,此番这场悲苦,又是从五内里出来的,觉得双眼一黑,一交栽倒。 丫头们赶紧过来搀扶,只听得尤氏喉内“骨碌骨碌”的痰响了两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怨气,亦归地府。他与王德倒是生同衾帐,死同地穴。可怜一班小撕丫头们无了主见,这两个死尸如何发落,惟有付之一哭而已。房东闻信走过,亦叹息了儿声,叫小嘶们分头去请尤家亲族,好来料理。
众人正忙得毫无头绪之时,恰好来了一个人,与尤氏大为有济。你道何人?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 [自新]自受了尤氏羞辱,别气出外,星夜赶回嘉兴。祝白新有个胞兄名唤立生,也是个府学生员,为人安分守己,取与不苟,只靠着耕种祖遗几亩田地,又训了一班蒙童。自新在家时,即与立生不睦,后来他招赘到尤府,立生闻得他所作所为,不合情理,常叹道: “将来倾覆祖宗家声,必此人也。”此番白新回来,请了合族人等,与立生讲理。说祖上所遗家财,有他一半,何能派他哥哥独享。立生向来忠厚,不与人争竞,遂当着族中将田地房产双手捧出,听凭族中分派,照数分了一半与白新执掌。自新想到在嘉兴城内,人都看不起他,不若仍至苏州,妻子虽与我不睦,丈人是待我好的。想定主见,把分的田产变卖得几千银子,又向苏州而来。
到了半途,即闻人说他丈人尤鼐已故,祝自新犹认做讹言。这一日,早抵苏州,叫家丁看守行李,自己即向他丈人家来。才进了城门,遇见他平时一个至好朋友,也与尤家有点故旧。祝自新拉住他,问尤家消息。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儿眼,冷笑道: “你这些时到那里去的?你令岳家闹下多少人事,你还不知道么?”遂将尤鼐身死,尤氏主持家政,克薄奴仆,那些奴仆们把他资财抄掳一空,又将众人如何用药酒摆布尤氏,如何报官的话细说,“昨夜闻得不戒于火,延烧罄尽,只逃出尤氏、王德两人与几个小厮丫头,暂住在邻舍人家。又听人说,王德火毒发作死了,令正夫人哭他无所倚靠,也哭死了。此话我亦是据闻来的,并非目睹,尚未知真伪。你快去访问,即明白了”。只将尤氏的丑处瞒过不言,也暗暗的说丁几句,即匆匆别去。
祝自新听毕,呆了半响,急忙寻到尤家门首,果见—块平地,房舍全无。犹有数处烟火,有几名官役在那里担水浇灭。门新见了,不巾得心酸泪落。又问到尤氏住处,见一丛人挤满在屋里议论,内中有眼快的,见了自新喊道: “你们不要乱忙乱说,尸主祝老爷来了。”原来尤家众亲族,经小撕们分头送信,都请来了。有的说: “我等不便收尸,他是有丈夫的,怕日后回来说话。”有的说: “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处,若待他来收尸,连骨头都要烂完了呢!”又有说: “不如报县凭官验勘收埋,日后祝家就说起话来,也不怕他。况且祝家不是好缠的人,私地收合了,却断断使不得。”其中有几个狡猾的,意在借故脱身,又被房主诓住,一时难以走开。
正在七嘴八言计议不定,忽然祝自新来了,众亲族喜从天降,齐齐走过来问讯道: “足下来的正好,想你已尽知其细,毋庸我等细说。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为是。”祝自新分开众人,来至床前,见尤氏直挺挺的睡在床上,穿了几件不男不女的衣服。旁边睡的王德,满头火泡,鲜血直流。白新到底与尤氏还行夫妻情分,不禁纷纷泪下。转身叫跟尤氏的小撕,去寻他两名家丁来此,吩咐快买棺木伺候。又对尤家众亲族道: “承诸位贤亲降临,正好一齐看着入殓,容改日再谢。”众人道: “我等理应在此候殓。”少顷,家丁买了两口棺木,叫了一名阴阳生来。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铺里买了几套男女衣服,众人帮着代尤氏、王惩穿好,择时入殓。祝自新见无处停供,当即叫了土工,抬到城外掩埋。各事已毕,众亲族告辞散去。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又将一起小厮丫头叫各家父母领回。独自闷恹恹的回到船内,细细想道: “我今番满意重至苏州。依栖岳丈,置些田产,以为过活之汁。不意尤家一败涂地,又闻得沸沸扬扬,说尤氏的丑处。我虽未卜真假,总之苏州城中,我也无面目存留。若再返嘉兴,更为兄嫂所笑。或至别处行身,未尝不可,无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员,仇家又多,怕的有人算计我,那时反为不妙。可见我这堂堂六尺之躯,四海之大,无我立足之地,岂不愧煞!眼见今日这场报应,是我丈人平时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灭门绝户。难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为,自家不心内想一回,愧一回恨一回,猛然得计道: “罢罢,我纵然过到百岁,子孙满堂,金银盈库,亦挽不回从前破败的名声。只有一个法则,可以消除宿业,忏悔前愆。况我身边还有余下的资财若干,后半世也可将就过活,不至冻饿。我由此跳出这是非圈套,倒觉得逍遥自在。”心内有了定见,即叫进两名家丁,吩咐船户,把船向宁波一路开去, “我要到南海进香,早到一日,即有重赏”。船户听了,急忙收拾开船,向南海而来。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见,又未知向南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过禅关 游西湖宣淫佛寺
话说祝自新收拾了尤氏、王德两人的骸骨,又想到苏州,嘉兴皆不能存身,若至他处恐怕有人要寻事。他思前想后万念皆灰,猛然记起幼年七八岁时,南海来了个和尚名唤了修, “与我父亲相好。据闻此僧颇有道行,又善于风鉴,父亲将我与他相看。仙说此子人有来头,可惜心路不正,未能终局,倒是与我佛门有点因缘。彼时我父亲亦不以此话为然。而今我闹得进退无路,皆是孽由自作,竞应了那了修之言。可知为人一世的荣枯得失,天公早巳安排定了,岂可勉强得过,倒不如认真归依空门,斩除俗念,大可修行后世,挽补前非。况我父母早故,妻子皆无,我身虽是俗家,与僧家何异”。白此则祝白新的出家念头,更外坚固。
在路行了数日,这一天已至南海,远远望见普陀山耸青迭翠,矗立在南海中央。 开发了船户,搬过行李,在岸上觅了住处。次早,卅着一名家丁,雇只小海船向普陀山开去。船至山边泊定,祝自新登岸四围一望,高高下下山坳路径,尽是天生成的奇峰怪岭。又见往来僧人,都是科头跣足,甚至只围了一条中裈,上面赤着身体,在山前汲水砍柴。见祝自新主仆走来,皆围住观望,交头接耳的议论。祝白新问他们可知道了修住居何处?内中有个老年僧人道: “居士问了修师何事?”白新道: “我与他有旧,特来访他的。”那僧人道: “他是小南海的方丈。此人脾气甚为古怪,连我们都不与他交接。你要去见他,可由这条石路上走去,转过山洞那边,就是小南海了。”
白新即照他所指石路,行至尽头有座山洞,穿过去,忽然开朗。山路宽大,平坦好行。约走了半里许,果然迎面一座人寺院,松柏参天,钟声隐约。走近抬头见石碣上斗大的三个字“小南海”。自新跨步入寺,过了天王殿,弥勒殿,中间一条币道,两旁杂树尽是十数人抱不拢来的古木。到了大殿,庙貌整新,堂阶闳壮。莲台上三尊佛像,金璎宝珞,法相尊严。
行出佛殿,又是一方院落,中间五间二殿,两边掸房僧寮客堂等地。见客堂门首站了个和尚,年约三十有余,肚大腰圆浓眉巨掌,上身穿着簇新米色布衲,脚着黄布僧鞋,光汕汕的脑袋,手内拈串牟尼数珠,在那里指点老道人四处打扫。见祝自新人摇大罢的进来,后面又跟着家丁,知道是个路过官绅,忙二笑嘻嘻的趋步上前,合掌道: “大老爷请客堂里用茶。”白新答礼,举步进了客堂,见一顺三间宽大房屋,内中几案净洁,陈设幽雅。又彼此作了揖,和尚清白新在炕上坐了,老道人送上茶来,回身邀着家人至外间奉茶。
和尚问了祝自新姓字居处,白新转问和尚何名,现执何事,!和尚欠身道: “僧人名唤超凡,现执支客一事,与筲理内外杂务。”自新道: “行一位了修大师可在宝刹?”超凡道: “了修即是敝住持,大老爷认识他么?”自新道: “我与他有旧,多年不会,今日特来访他谈谈。少顷烦你和尚办完公干,领我一见。”超凡道: “了修师已杜门二十年不出,大老爷是何年何处与他相识的?” 白新道: “说也话长,了修师二十年前曾至嘉兴,在我处耽搁了数日,与先君极为契合,彼时我尚在幼年,曾与了修师晋接过的。今日便道宝刹,特来访他,叙叙旧情。”超凡道: “僧人也常闻他说,二十年前到嘉兴与一祝姓居土相契,想即是人老爷尊府了。他巾那次出山后,即杜门不出。这数年内,连方丈的门都不出了。一切内外各事,皆委僧人力,理。他终日由早至暮,皆在蒲团上默坐,人不问他,他亦不言,甚至三五日都不开口。”
祝自新又问及寺中蹊径,与僧数多寡?超凡道: “自从敝住持不理事后,有几家施主都不来了,还亏僧人极力支持,若似他也置之不理,这一座小南海久经残败了。虽有两处薄田,连岁收成不甚过好,施主们的布施又来得稀少,小寺大小众僧约有百数十人,每日饭食即算是一项巨款。况在此深山穷谷之中,又无人家延请道场,那里来的源源接济款目。大老爷但看佛殿上与两廊内外群房,急欲修理,又余不下银钱来,都零碎被众僧人吃下肚去。前日还与敝住持商议,到各名省地方张贴募化小引,或可遇着那乐善施主慨发仁心,济助修理。好在敝住持唯唯否否,向来不管寺务,他只有随口应答,任我们募化也好,不募化也好。不敢欺大老爷,这几年僧人被那当家二字都累煞了。大老爷既与他相好,自然说得投机的。少停见了他,敢烦大老爷劝说他一番。不要终日只顾修行,一毫外务不问,若大一座小南海,三五年内凋败了也甚为可惜。如专靠我超凡一人,实难布置。他是个寺中领袖,兴败都是他的责任。”
祝自新笑道: “你和尚不须烦恼。我此番来寻了修,实因看汲红尘,意在借宝刹作一栖止。将来不嫌我才拙,我来帮助你和尚一臂何如?”超凡听了大笑道: “大老爷又来说笑话了,好端瑞为何想做起和尚来?阿弥陀佛!我和尚们说起来十分苦恼,较之大老爷一丝一毫都赶不上。我等穿的是布衣粗服,吃的是淡饭黄齑,还要朝钟暮鼓念佛涌经,规矩礼节小有不是,即受监院戒饬。终身奔波劳补,纵能积蓄点资财,到头来仍然一空。肝士们尚可留于亲生骨肉受用,和尚们任他堆金积土,临死反为异姓法子徒孙快沾-人说做和尚修为来世,我看和尚是前生造的罪孽,以致孤独一世。即如大老爷安居的高堂大厦,享用的玉食锦衣。富者奴仆成行,一呼百诺,神鬼都在暗地里趋奉。贵者出仕皇家腰金衣蟒,扬名显亲声闻天下,歌功颂德千载永传。若是官做烦了,即致仕回家,教子课孙登科上进,指日又是一位老封翁了。做和尚的,任他竭力去做到了方丈地步,即如居士们做了大官一样,也不过一寺之内推他为尊,出了山门仍是一个和尚,有何好处?你大老爷们锦绣世界住厌了,反要来做和尚,真正俗话道得好,米箩里跳入糠箩里来。”说毕,又哈哈火笑不止。
祝自新见超凡所说,尽是一派势利言语,不耐烦起来,也随着他笑了一笑,起身道: “烦你和尚,领我去见了修大师去。”超凡即忙也站起来道: “僧人理当引道。”邀着自新出了客堂,又回头吩咐老道人,倘有过午的与那挂单的来,“过午的绐他一顿饭吃,挂单的领他到寮房里去歇。你们作主就是了,不要来禀报。我陪着尊客到方丈内,会当家的去呢。”白新同了超凡,绕过二殿回廊,有一重小六角门,上题“另一洞天”。走进了门,又是一大方院落,当中五间是观音殿。旁有一座小门,匾上写着“曲径通幽”四字。门内即是花圃,中有假山堆砌,穿过石洞,见一顺三间正室,外有弯弯曲曲数间群房,迎面五层阶基。
自新朝内一望,中间蒲团上坐着一位老头陀,午约八旬以外,头上发际通白,高隆鼻准,长眉大耳,俨然一尊古貌古心的老佛,闭着眼,两只手按在膝上跌坐。自新知道是了修,暗暗赞赏道: “看他的形相若此,必有真实道行。”超凡抢先一步,上了阶基,走近了修身畔道: “火师有位远路尊客,特来奉访你的。”了修睁开二目道: “他果真来了,还是个有信的人。”超凡闻说,怔了一怔,笑道: “火师你说的什么话,难道还未醒么?”了修喝道: “你少要乱说,我虽终闩似睡,却都醒眼观人。你虽终日醒着,只怕你尽似睡着一般。”超凡笑的走了开去,低声说道: “他说梦话,还要吆喝着人。”
自新在阶下闻了修所言皆是机锋,即趋进一躬到底道: “大师久违了,弟子不免来迟,有负大师初意。”了修望了自新两眼,也不答礼,点首道: ”好好,你竞来了。虽然失足中途,幸喜前因不昧算是有造化的。”说罢,又闭了眼,不言不语。超凡恐得罪来人,忙掇一张坐椅放在蒲团上首,请自新坐下,又轻轻向白新努嘴道: ”人约还没有醒透呢,你大老爷恕他昏聩,不必计憎。人凡人老了,性情都与人各别的。”自新道: “理当侍立听敦,何敢汁憎。”超凡执意扯白新入了座,他也在下面椅子上坐了,不转睛的看:旨了修,看一会又暗笑一会。祝自新是端正坐着。肃然起敬。
过了半晌,了修复开眼唤方丈内伺候的道人, “去取个蒲团来,请这位祝眉士坐了,好讲话”。超凡道: “有椅子呢,祝大老爷坐下半刻了。”了修道: “我岂未见他坐在椅子上?那蒲团滋味.他却没有领略过。你怎知其中元妙?”道人已将蒲团取来,白新亟起身换坐。了修又对超凡道: “你去罢,恐外面有事待你安排,祝居士自家人不须陪得。”超凡正不耐烦见了修不颠不倒的样子,圆陪着白新不好走开,难得了修叫他出去,遂立起对白新道: ”大老爷此间少坐,再请到客堂内盘桓,恕僧人失陪。”白新忙答道: “请便。”少顷,超凡叫人送进一席素肴,了修让白新吃毕,又命取水与自新净洗手脸,吩咐众人尽行退出。
方丈甲只有他们两人,蒲团对坐。约有时许,自新觉得身子行些困倦难以支撑,恨不能睡下才爽利,只好闭目略养神气。甫一交睫,心内即昏昏沉沉,如睡着一般。好似此时仍在苏州尤家做女婿的时候,又似在南京与聂家寻闹,后来与刘蕴同往扬川设汁栽害沈家,忽然又似到了嘉兴和他哥哥分家争产,又觉得他妻子尤氏尚在,与王德成了夫妇,竟不认他,反把他赶出,又将他丈人尤鼐气死。正气恨难解之际,忽见祝伯青等一班的对头,都齐齐走米,争要打他杀他。种种以前的心事,一时都到了日前。不禁如痴如醉,心内或疑是真是假,又十分害怕。猛地头顶上一个霹雳,把祝自新惊得神魂飘荡,吓出一身冷汗。急急睁开二目,仍坐在蒲团上,见对面了修笑吟吟道: “祝居士受惊了。你从前作为,也该明白了。这些冤魂孽债,一时一刻都不能放你过去,任你躲向海角天涯,他们亦有处寻找。若非这半天霹雳,一棒当头,你如何避得过这场恶劫?”
祝自新此时如梦乍醒,知道是了修的神通幻化,指点他迷路的。走下蒲团倒身下拜道: “弟子以前行为,愧悔莫及,只求火师慈悲拯脱,弟子死心实力的,情愿修行补过,再无返悔。”了修道: “难得,难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一心皈依,我如来佛门广大,何所不容,待到明早再作计较。你且起来,安心到蒲圃上打坐去罢。”自新道: “弟子适才胆已吓裂,不敢打坐了。”了修笑道: “你既悔过向道,那些冤孽因果早经化解,你只管放心打坐。”自新无奈,勉强又坐上蒲团,战兢兢的生恐又惊恶梦。说也奇怪,此时心内觉得了无挂碍,爽适异常,好像从前的那些事都忘却了,定神息气的默坐。
不一会,天色已明,道人等进来洒扫,又摆上早点与祝自新吃毕。了修穿了大衣,领着自新出了方丈,至大殿撞钟擂鼓聚集僧众。一时超凡领了数百僧众上殿,先参拜了佛像,转身见了修合掌,各依次序立定。超凡与僧众皆暗暗称奇道:“和尚有三四年不出方丈,今日何故穿了大衣带着这姓祝的登殿?”了修见僧众至齐,道: “我有一事说与你们知道,我收了个徒弟,即是昨日来的那祝居士。他也是佛门中一个善知识,是以传齐你等,从此你们是一门中人了。”僧众听了,方才明白。超凡忙走过,悄悄向自新道: “祝大老爷,你当真要出家么?阿弥陀佛!我曾说过这和尚是不好做的,你大老爷不要认着儿戏,只怕你出家容易,还俗就难了。”自新也不去理他。
了修叫人点烛焚香,自己拜过佛像,又命自新也参拜过了,遂道: “你既立心皈我佛门,须当谨守佛教清规,屏除一切贪嗔爱欲,不可中道变更致堕恶道。”祝自新道: “弟子蒙大师救脱苦海,正是天人的造化,火师但请放心,弟子永无改悔。若移寸念,誓入轮回不徘翻身。”了修点首道善。叫人唤了名剃发的来,将自新辫发拆开,分成三股盘于顶上,命自新跪在佛前,亲白执刀,先在顶上摩抚祝赞了四句口偈,道:
此发娘胎即长成,借他分别俗和僧。
今朝削作空空相,苦恼愁烦悉化尘。
念罢,又在他顶中,亲剃了一刀,然后剃发的代自新一齐剃下,仍分作三股:一股供于佛前;一股设了自新父母灵位,祭毕对灵焚化,还了父母的遗体;一股了修收过。又取出一套僧帽衣履,叫咱新更换,俨然,是一个沙弥了。重复参拜佛像,又与僧众行礼。了修代他取名悔成,以喻悔过成道之意。各事已毕,了修回后,僧众皆散。
自新唤过家丁,叫他将行李等物取来,又赏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好回家去。又将穿不着的在家衣履,尽给了他二人,以尽主仆一场之义。两个家丁洒泪叩别,各自另寻生计而去。
祝自新身畔仍余二千两银子,取了五百交代超凡贴补寺中用度不足。那五百两托超凡查点僧众数目,每人应给少许,以为进见之礼。超凡好生欢喜,与僧众谢了又谢。超凡在贴补款中,干没了若干,随意开了一纸支用账目,搪塞人众。
祝白新既得了安身之所,发心悔过,朝夕讽经礼佛,毫无懈念。了修知他不得改变,在附近寺院内,叫他去受了戒,回来即将衣钵传授于他,了修乃退居修行。后来了修活到九十岁外,方圆寂而去。自新亦过到古稀以外,这是他终身结果的下场。所幸他回头甚早,又得了修超脱,未受恶报。所以了修当日,说他与佛门有点因缘。他与刘蕴是同时的恶少年,祝白新犹知悔过,撇手人间。那刘蕴一味的作恶不悛,自己作践的九死一生,受尽苦恼。
刘蕴自在扬州逃走,不敢回家。一则怕他父亲迫问,二则恐祝自新扳他到案。带了随身几名家丁,连夜逃至杭州,往西湖上看玩景致。又因杭州抚院,是他父亲门生。刘蕴去见抚院,假说他父亲命到天竺进香,便道来渴见世兄请安。抚院即留他住在衙内。过了数日,刘蕴是个没行止的人,受不惯拘束,作辞回家。抚院也不深留,送了一千两银子作老师的调养,外又送了二百两程仪。刘组手内有了使用,当即搬移到十五奎巷内,一所客寓里住下。终日去访花觅柳,自寻快乐。谁知杭州乃省会地方,抚院又功令森严,一班流妓皆存身不下,投奔各处去了。刘蕴逛了三四日,虽有几家私户,皆不堪入目,心内闷闷不悦。
一日,吃过午饭,独自出了寓所,向城隍山来。走未数步,见山脚下僻巷内有一座小小寺院,两扇红门半闭半启,门头上题曰“紫竹禅林”。
刘蕴信步踱入,里面有一个中年道婆,在佛殿上扫地,见刘蕴一人进来,又见他衣服齐楚,知道不是个平等人,忙丢下竹帚道: “老爷请坐用茶。”刘蕴本是色中饿鬼,见道婆年约二十八九岁,生得颇为跳脱,一付容长脸儿,两只水汪汪的双箍俏眼,一对四寸半长脚,扎得硬挣挣如菱角相似。又闻人说,杭州尼庵不减惠泉的场面,遂笑嘻嘻的坐下,道婆献上茶来,转身入内。
少顷,闻得殿后一阵笑声,走出三四个光头女尼,又有两个惜发道姑,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皆生得姿容妩媚,体格风骚。
一齐上前,向刘蕴稽首。刘蕴立起,一一答礼入座。众尼问了刘蕴姓名,知他是金陵富家,来此游玩的,分外起敬。刘蕴亦转问众尼名号,为首的年纪少长,是紫竹庵的领袖,法名皓月;那两个是他师弟,一名海月,一名明月;两个蓄发道站是皓月的徒弟,年齿最轻,一个名唤岫云,一个名唤行云,
皓月道: “刘老爷可曾用过午饭?若不嫌蔬菜无味,小尼们备斋奉敬。”刘蕴见他等殷殷款洽,又眉梢眼角暗逗风趣,刘蕴是玩耍中的老手,如何不识孔窍,即答道: “素昧平生,怎好叨扰。无如敝寓离此甚远,腹中颇觉饥馁,只好坐扰,容再补报罢。”皓月连称好说,起身邀刘蕴从殿后一个六角门走入,是三间净室。院落中栽了几株芭蕉,数十竿紫竹,堆了一角假山,甚为幽雅。早有道婆与数名垂发女婢,调开桌椅,摆列素斋,尽是上等果肴,梢美非常。众尼推刘蕴首座,他们挨次坐下。
席间,谈说笑谑毫无忌讳。刘蕴快活已极,接连吃了几杯,假作酒醉,一个呵欠,顺手搭在明月肩上,捏了他一把。明月“扑嗤”一笑,将身子一歪,推过刘蕴的手道: “醉成这个样子,还不要稳重,你倒仔细跌翻磕了脑子。”刘蕴趁势将明月抱起,搂在怀内。明月挣扎不得,又护着痒,笑的团作一堆道:“再闹我就要急了。”皓月等人一笑,尽起身走出,反手关好室门去了。刘蕴乘着酒兴,把明月按在炕上,成就了好事。然后开了门,道婆等进来收去残肴,又送上水来与他们净洗手脸。刘蕴是夜即宿在庵内,师徒几人轮流作乐。
次早刘蕴回寓,爽性将行李等件搬至庵中居住。过了半月有余,连那道婆都勾搭上了。众尼知他腰缠甚裕,百般去奉承他,把个刘蕴乐得恨不能住在此地一世。又得的是不肉疼的银子,落得任意挥霍。众尼将他当个活财星看视,又恐他即回南京,想出多少新奇食玩,逗他玩耍。随刘蕴的一起家丁,也与庵中的女婢们朝夕聚在一处,闹得如花如火,十分亲密,反帮着众尼怂恿刘狈,不要回去。未至数月,刘蕴的囊橐将匮,白知没了使用,此地即难存留。若说回南京去,又割舍不下众尼。左右辗转,反愁烦起来。
他贴身众家丁中有个家丁名叫柏成,做事很有算计,刘鲍也最信任他。因心内一时想不出个长策,把柏成喊到一间密室内,与他商议。柏成道: “小的久经代爷划算着了,爷到杭州来是空空两只手,不过抚院大人送了一项银两,爷又大来大往的用,自然完得快。若说此地没有使用,是难存身的。爷如果就这么走了,也要讨人笑话,真正进退皆难3必得仍要大大的使用…宗,然后托辞回家公干,那时他等都识不透我们的底止。爷今日就不同我说,小的正欲来回爷声。”刘蕴拍手道: “我原是这么想.所以才同你商量的。”
柏成道: “小的倒有个计较在此,请爷斟酌。难得与抚院有旧,日前小的见抚院也很敬重着爷。明日待小的出去放个风声,寻他两条头路来冲贴着。”刘蕴道: “这也是个计较,怕的答应了人家,抚院不肯徇情,那才白丢人呢!”柏成笑道: “爷真多虑了,难道琐琐碎碎去讨抚院的没趣么?只要小的放开眼睛,寻一个肥户,赚他一宗,过手也要够用一年半载方值得呢!我在外面安排定了,爷即面见抚院,说是老主人差爷来的,须说此人是爷家亲眷,再三求了老主人才应许他,不怕抚院不准人情。否则爷再假老主人手笔,写一封切实拜托的信,此事即万分稳妥。”
刘蕴听了,人喜道: “你就这么做去罢,事宜从速而安详为是。”柏成次日即到各茶坊洒肆内闲坐,夸张他主人与抚院交情甚厚,日前特地差请主人米逛西湖的。”这风声一经传说出去,即有那些专于打听闲事,以及捕风捉影好去兜揽的人, [走]拢来与柏成扳谈问答,称羡不已。柏成见有人间他,分外说徘花团锦簇,惊闻骇听。
恰好这一日有个晦气进宫的人来寻他了,此人姓冷名桓,山西太原县人,在山西要推他首富。上代亦是书香人家,到了冷桓这一代,他白小不喜读书,说书要把人读迂腐了呢。带了数万银两入京捐纳,馁例得了州官;又闻得浙汀系富足之地,即掣签分省选至杭州,到省已有二年之久。上司知他是个富豪出身,都将赔补的疲缺与他署理。冷桓倒不怕赔贴,只恨边疲缺分地方甚小,不大尊严;须要在那通都大邑冲繁首要的地方做他一任,也好炫耀着自己手段,使上司知道我才凋不凡,非可小知的人,将来才可冀升擢。亦曾钻谋过许多门路,均未能打通。今日相巧冷桓也因无聊,出来闲逛了半天,到这茶坊内少息,听得柏成正在隔桌与人谈论他主人是世族名门,此地抚院是他世兄,又如何敬重他主人。
一番话,正碰在冷桓的心坎上,缓缓的站起,踱过来向柏成举手道: “请了。”柏成见冷桓衣履鲜明,不敢藐视来人,忙立起身,欠身道: “爷请坐。”又亲自奉了茶,问过冷桓姓字,冷桓也问了他主人名姓道: “我有句话要托你奉求你家主人,茶坊内却不便说。我的公馆离此不远,屈你到我公馆里谈谈。”柏成心内明白,知他是米寻找头路的,多分听着我适才所说的话了,暗暗欢喜,假作龃龉道: “我出来的久了,恐家爷要叫唤,改一日再到大老爷公馆里请安罢。”冷桓笑道: “不过三五句话,断不耽迟你,你主人使唤的人山多,那里偏偏问着你。”忙会了茶钱,起身同柏成出了茶坊。走过三四条街巷,柏成见迎面一座高人房屋,外面望去似有十数进的样式,门凳上坐着许多锦衣大帽的家丁,见了冷桓都垂手起立。冷桓道: “这位柏二爷,你们好生管待着,我进去有点事,少停要请他说话的。”又对柏成道: “屈你且坐一坐。”说着,入内去了。众家丁见主人如此优待来人,必是个大头脑,争着上来趋承,邀柏成至门房内吃茶。
柏成又细细问明了冷桓的家世,放在肚内。
过了半会,里面走山个小童道: “老爷请柏二爷书房内说话。”柏成起身,随着小童转弯抹角走了好几进房子,方至书房。早见当中设了一席,只安了对面两付座头。冷桓见了柏成,笑吟吟道: “有水酒一杯,屈你小坐谈谈。”柏成道: “小的怎敢陪大老爷用酒,有话即请吩咐,小的要早回去的。”冷桓道:“没有的话,你我切不可拘礼,我还有事要重托你呢,坐了好说话。”走近扯着柏成,硬推他上首坐下。又将酒壶放在自家面前,喝退众仆,将书房门掩上,只留下他两人在内。
柏成起身谢了坐,冷桓亲与柏成把盏道; “你主人是何阀阅,请教细说一遍。”柏成道: “我家主人是当朝首相,刻下告老在家。到杭州来的这位小爷,乃老主人的大公子,官名是个蕴字,表字仁香,亦系甲榜出身,做过台谏。因老主人致仕,他也告终养在家。老主人放过五次主司,京内大半朝都是门生故旧。现任的杭州抚院大人,即是我老主人会闱门生。日前有禀启到南京问安,顺请少爷来游西湖。不瞒你大老爷说。,我家少爷少年科第,人又风流,极喜玩耍,难得他世兄谆谆相请,禀明了老主人来的。又嫌他衙门里烦杂,特地赁这紫竹庵居住。这庵内当家姑子,前两年住在南京,常到我们府里去,是最相熟的,不然也住不到女僧庵里去。”
冷桓点首道: “如此说来,你主人必然爱友。我不揣冒昧,有一事奉求。”遂将自己署过几次疲缺,甚不惬意,意在寻条头路,不惜重酬,须谋一冲繁地方,施展一番。 “不知你主人可肯照看?倘蒙应许,我定当酬谢你二爷进荐之力。可细访我姓冷的,即知不是个吝啬人。”柏成道: “原来大老爷为的这件事,极其容易,并非我夸口,似这样事不用吹灰之力,只愁我家小爷不屑对抚院去说。既承你大老爷见委,又殷殷抬爱,小的回去尽力在小爷面前说项。所喜平时说话,小爷还相信几分,可以斗胆先允大老爷个八分可靠。但是事成之后,大老爷切不可吝惜银钱,那也是坏自家的事。”冷桓忙道: “你二爷但放宽心,我拚着万金使用,分外再送你五百金酬劳何如?”
柏成暗喜道:“这事干妥了,有一年半载受用呢!”便道:“如人老爷肯舍万金使用,包管有成。今晚小的回寓先对小爷说明,明日即去面会抚院,拣那上等美缺,最冠冕的地方,委大老爷去署理。有了消息,小的再来报送喜信,以及该何处使用若于,开一清单来,好早为预备。此时大老爷即取信小的,也断不能先说私项,就是这宗银两,亦非我家小爷受用。抚院大人前可以讨个人情,那衙门里各色人等,何能克苦。俗云:可慢君子,不慢小人。 大老爷做官的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须小的细说。外余若干,却是小的同伙兄弟们领赐了。若是我小爷,再多个万金他也不放在眼里。”冷桓听说更加相信,喜的手舞足蹈,又殷殷勤勤劝柏成用了饭。柏成起辞,冷桓直送至大门外,又谆嘱再三,不可误事。
柏成出了冷家,一路跳跃而回,走入庵内,即将刘鲍扯到外间,把遇着冷桓托他谋为的话,从头至尾细细说了。刘蕴亦甚为欢喜道: “据你说,事不宜迟,明日即当去见抚院。”柏成道:“可不是呢。”刘蕴即叫柏成取过纸笔,又叫他看守外面,不许闲人进来, “说我发家信呢”。刘蕴在灯下写就书信,作他父亲给抚院的口气,无非叙说前番承惠,又说冷桓是他远房表侄,托他各事照应,并将求委繁要地方的话,大概说了一番。所有细情,均着儿子面陈,复恳切委婉的写了几句嘱托话,封好臧于身畔。仍至后面,与众尼作乐。
次日,命柏成雇了轿子,来见抚院。到了衙前,投进名帖。少顷,传话进见。刘蕴入内,彼此请了安。抚院道: “世弟去未多时,又至杭州有何公干,老师近日身体还好?”刘蕴欠身道:“家君身体托庇平善,连日足疾少愈,并命问安。特着小弟趋前,有一事奉乞。”说着,双手送过书信,抚院拆开看毕。刘蕴又接口道: “舍亲冷某屈在僚窠,极蒙世兄提拔委以重任。冷某时中信家君,备述世兄爱人以德,刻骨不忘。无如冷某心性务为高远,每多顾盼自雄,家君亦常以是为饬,奈他秉性天成,难以劝改。.是以家君作礼来前,何妨俯如所请,以观后效。倘或才可胜任,即冷某之侥幸非浅,如不然渠亦无所怨尤。小弟因忝属世好,故敢冒昧直陈,谅世兄都能原谅。”
抚院道: “令亲冷某为人尚好,又有老师谆嘱,愚兄定当为伊谋一要缺,可以威重行权,以畅其欲。但是一时恐未能如愿,因新任藩司是个旗员,性情很为古怪,若竟对他直说,他定然不行,反要疑愚兄其中有不实不尽。况州县例归藩司升降调补,彼有专贵,愚兄虽是他上司,却不好过于屈他。总在我心上,容冉报命。”刘蕴打了一躬道: “诸祈世兄作成。”随即起辞回寓。
柏成道: “看来这件事,有九分稳当。我先去送个实信与冷家,叫他把银两预备齐全,一得了消息就要兑付。能再说通了,先取些过手更妙。”刘蕴道: ”好!”众尼见刘蕴去拜本省抚院,更加倍敬畏。
柏成到了冷家,也不用通报,一径直入,至书房见了冷桓。遂将抚院的话,又描摹粉饰了多少,竟是指日即可委缺的光景。
冷桓听了,喜不白禁,千恩万谢。早间冷桓暗暗差人去打听消息,果见刘蕴主仆进了抚院衙门,谈了好半晌才出来。又听得柏成说的活灵活现,焉得不信。柏成又道: “你人老爷亦要预备着那项使用银两现成,这些事是闪电穿针,不可怠慢的。”冷桓道: “我的银子早已备了,如有一实在消息,你二爷即着人来发就是了。”柏成想了想,也不好说先付的话,怕冷桓起了疑心,反为不美。遂作辞出外,心内好生快活。这宗买卖一丝力气未费,稳然得了若干,我却不可浪吃浪用,带回去置备些田地,也可做个小康人家。又到城隍山各处,戏耍开心去了。
刘蕴在庵中亦百般得意,叫备了一席上等酒肴,与众尼任情酣饮取乐。正说笑得高兴,忽抬头见柏成满头大汗,慌慌张张的进来,对刘蕴招手道: “请爷至这间来说话。”刘蕴也很吃了一惊,出席随着柏成到后面,忙问道: “你怎么了?”柏成拍手咂嘴道: “不妙,不妙!冷家的事不妥了。”这句话,把刘蕴如提入冷水里相似,急说道: “你有话快说罢,不要吓我了。”
柏成跺足道: “我才从城隍山回米遇见一个朋友,先与我做过伙计的,去年他进京跟了一位部曹官儿。我问他来此何干?他将我扯到僻静地方,说此地抚院被京中一个御史弹奏,参他私鬻外官,贪婪无厌,又拿着他一封私书为凭。现在放了两个钦差,悄悄的到杭州来抄抚院的家产,锁提入京治罪。又恐抚院得了风声把赃银运至他处,所以此事甚为机密,一路上改装破站来的,早间即进了城,连鬼都不晓得。我的朋友就是跟那位部曹来的。又说这件抄家差事,很有点沾润,因和我至好才肯告诉我实话,又因我是个局外人,断无走漏。你老人家听着抚院的自身尚在不保,那冷家的事不是没指望了么!”
刘蕴急得搔耳挠腮道: “这怎么了,冷家的事成不成也没甚希罕,我因待他这一宗款日好弥缝亏空呢!好几天的用度,都是庵里垫给的,若没了来款,真真是大笑话。”柏成也急的在地下团团的转,猛然笑道: “我倒有个脱空计策在此,因要济急,也顾不得丧心。我的朋友说,明口五鼓才发作呢,今日一夜,要知会合城文武官员等人,所以才耽搁到明早的。我想既然事甚机密,冷家也不得知道,好歹待我去撞个木钟,骗他过来。我们准备连夜溜走罢了。”遂附着刘蕴耳畔,低低说了—遍。喜得刘蕴拍手叫好道: “你快去,不可迟误,做成了我愿与你对分。”柏成笑道: “且慢欢喜,俟做成了再说太平话。”刘蕴又连连催促柏成出门去了。
刘蕴回到席间坐定,心内却万分着急,不知柏成此去如何,脸上又要装做没有事的样儿,恐众尼看出他破绽。究竟柏成至冷家没的是条刊‘么脱空汁策去哄骗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设机局骗人还自害 叹报应怜旧复多情
话说柏成与刘蕴计议停当,去骗冷桓。柏成回房提盏手灯,急急的出庵去了: 将至冷家门首,故意把脚步放慢了,平一平
气,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走进门来。见门房内灯火辉煌,冷府众家丁在里面吆五喝六的饮酒掐拳。见了柏成,齐齐立起道:“柏大哥来得正好,吃一杯去。”柏成陪笑道: “我有事来见你们贵居停的,烦那位上去回声。”早走过个小嘶,领了柏成来至书房。冷桓已吃过夜饭,在地下踱来踱去的想着事。忽见柏成进来,忙让他坐下,小厮送上两盏茶,退出。
冷桓道:“你晚间出来何事,莫非内里有了好消息么?”柏成道: “消息却没有得着,倒打听了一个好机会,也算是个好消息。适才少爷叫我上街买物,碰见抚院贴身的二爷,他与我相熟。我顺便问他的消息,他说现在抚院忙着筹款寄家信呢,料想是没有空闲料理你主人那件事儿。我问他筹什么款,难道若大一座抚台衙门,还没钱用,要筹款么?他说因我家大少爷回籍招亲,又要修理桕茔祠堂,至少也须带七八万银子回去,刻下已筹得七万多了,还欠几千两银子。敝上的性格古直,又不肯挪用库项,衙门虽人,一时那里借得齐七八万私款来。就是这七万多银,也很费了一口气力。此刻敝上叫我随便互那家铺子里去借兑几千银子,停两日算还他。我要去与铺子里商议借银子,明日打发他们动身,不得空儿陪你闲话,说罢他即匆匆去了。我想你人老爷正要谋干那件事,何妨先送几千银子去凑他个趣,岂不是好机会么?我回去禀明家爷,我家小爷也说我想得在理,又说那件事还未有实在消息,先叫冷爷出银子,怕的冷爷不相信。好在抚台又没有指明向冷爷借,你倒不要去说罢。我说那也不妨,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去告诉一声,行止听他老人家的便,我又不去屈他。小爷答应了,所以我特地送信过来,你老人家酌量而行。在我看迟早都要送的,当日原说讨抚院个白情,外面花费些儿。如今把外面的分送些进去,讨本人个欢喜,岂不更好!横竖我们只出一宗儿。”
冷桓听了,笑道: “你爷也太多心了,全是为我的事,他又不落己,我如果不相信,起先即不托你爷了。你家小爷太觉迂泥,还是二爷活套。真正倒难为你了,只好待事成加一倍酬谢罢。你二爷少坐片时,我叫人去兑了银子,同你送去。”柏成道: “你大老爷既然相信送这项银两,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回明你老人家。银两送去,他必然欢喜,但是不可矜矜张张的送,怕抚院要多心,难道我这座大衙门,几千银子都办不出,岂不讨人笑话。须得我家小爷,悄悄的亲自带了进去,说明原委方好。不然送了去,他翻转脸不收;那才把大事弄坏了呢。”
冷桓道: “真亏你虑得到,我几乎把这件事做错。那怎么了,我少刻将银两送至你家小爷处,听凭你爷怎样去办,断然不错的。总之我日后一齐叩谢罢,此时我也不空说那好听的话了。”柏成笑道: “你大老爷办事真大方,又决断,不是那小家子气象。曾记得当日,我跟老主人在京那时,老主人还在部里当差,做出事来同寅的人海夸奖老主人好,将来都不止终于部曹的。我看也似你老人家这样脾气,后来果然老主人入阁大拜,应了众人的话,我不怕你老人家多心,虽不能拜相,那督抚藩臬是不愁的。大凡有作为的人行事,都与人各别点儿。”说得冷桓满面得意,义与柏成闲谈了几句。柏成起辞,又嘱咐冷桓道: “你大老爷可赶快送来,倘或他已经借得,送了去也是收的,即不见得十足的情分了。”冷桓连称晓得。
柏成回至庵内,细细对刘蕴说了,喜的刘蕴手舞足蹈,痛赞柏成办事停妥。不多时,有人叩门,柏成忙去开了,见冷府两名家丁点的官衔手灯,带着数名粗使大汉,抬了两鞘银子进来,当面交与刘蕴检点,又说了一番拜托的话。刘蕴道: “请你家老爷放心,预备着到任罢。”柏成邀了他们出来,款待茶果,又去取了刘蕴亲笔“收刊冷姓纹银三千两”收条一纸,给来人回去销差。坐了半晌,冷府家丁辞去。柏成进来,与刘蕴打开银鞘,一封一封的搬入房内。
众尼争来询问,刘蕴回说: “是南京转寄来的,恐我日久缺乏使用。其实呆气,我那里使用得这许多,难道在这里过了年去不成。”众尼道: “我们正欲留你过一世呢,好容易就走了,你山该舍不下我们来。”刘蕴笑道: “我亦不想回南京去,明日倒要出门走遭,去石一家亲眷,三五日就来了。只带柏成同去,我有物件在此,又有家人留在这里,你们也该放心,不致防我溜走。我若要真溜,也不告诉你们了。”众尼见刘蕴要去看亲眷,随身物件又不带去,不好十分拦阻他,只说: “快去快来,不要望坏了我们。”刘蕴早与柏成议定, “只能你我私走,其余家丁只好狠心丢下他们,不然众秃头起了疑心,牵绊住了,传说与冷家知道,即难以脱身”。夜间,柏成将冷家来的银子全数放在一只空箱子里,又将紧要物件臧在两床行李内。收拾停当,早见东方日出,忙入内唤起刘巯,又假意嘱咐众家丁,不许滋事。 “我到绍兴去看亲眷,三两日就回来的”。柏成昨晚已雇定两匹牲口骑坐,一辆车子装载行囊-别过众尼,上了牲口,一溜烟出城,叫了一只小船,连夜向南京进发。
单说冷桓次日清晨,命家人备轿拜客。出了门,只见满街的人交头接耳,唧唧的议论,知道杭州出了事,忙唤过一名跟随家丁,叫他去问。不一时,那去的家丁仓惶失措的跑至轿前,喘着回道: “不知抚院大人犯了什么罪,京中差了两位钦差官来抄没家产,锁拿入都勘问。小的怕系讹言,即到抚院衙门打听,果见合城文武官员都在那里,又有许多兵丁围在衙门,?不许闲人窥探。至于为的什么事件,小的无处访问,却不晓得。”冷桓听了大惊,心内早劈劈的跳了起来,忙道: “你再去细细访问明白,不可大意。”一面又吩咐轿夫回头,不拜客了, “速到紫竹庵拜会刘大老爷去,问他即知底细”。轿夫答应,到了庵前,入内通报。少刻领着刘家的家丁至轿前请安道: “家爷今早往绍兴看亲眷去了,不两日即要回来,再到大老爷公馆谢步。”
冷桓闻说刘蕴已去,分外着急,心中猜疑不定,只得坐轿回米。进了门,见那打听的家丁早巳回来,随着冷桓到了书房,把京中御史如何参奏抚院贪婪不法,所以放钦差来抄拿的5又怕走猫风声,抚院去做手脚,两位钦差一路俱是扮着商贾模样,昨晚即进了城,亦无人知晓。今早一面知会在城文武调兵围抄,一面即去开读圣旨。 “小的回来的时候,亲见抚台大人已上了刑具,坐在一顶没顶的小轿内,前后还有多少兵丁拥护。余外一起一起的,多是挑抬着抄查之物”。冷桓听了亦无言语,在书房内团团的走来走去,心内毫无主见。又带了一个小童,亲自上街市访问.,果然抚院已锁拿入京,现在抚院的印,暂交藩司护理。冷桓无精无神的回来。
过了几日,又到抚院衙内细为访察,方晓得遭了刘蕴的骗,直气的暴跳如雷。若要声张,又因与他同科,于自己有碍;若不声张,白白的丢了许多银两。又至紫竹庵来,寻刘蕴的一班家丁,想套问他主人着落何处。众尼道: “不要提那起下流东西,昨日都被我撵走。原来他们是一起骗子,骗了人家银两,先溜走两个。我们出家人也不至于出首他,只撵走了他们,免得带累我们清净之地。”冷桓听了,更五指望,只好自认晦气,结交错了人。待新巡抚来省,再作别的计较。
且说刘蕴与柏成连夜离了杭州,不一日已至常州地界。刘蕴对柏成道: “连日不知杭州消息如何,怕的冷家不肯干休,要告发起来。二则回至南京,老太爷必要责备不禀命而行,与那扬州闹祸的情节。莫若再迟数日,俟老太爷气平了回去,可保无事。”柏成道: “随你老人家便,,纵然你老人家不惧,小的也担当不起,爽性不回去,倒也罢了。待老太爷想你老人家起来,趁着那个巧宗儿回家,一句闲话都没得。”
刘蕴点首称善道: “我们在外飘流着也不是事,我想现任镇江府是我的同年,明日托言到他衙门内住几时,连使用都可节省些。今日难得天气晴朗,我同你上岸去逛逛。闻得此地惠泉山的姑子们,是天下闻名的,大可赏识一遭。”柏成笑道: “罢哟,再不要提这些秃头了,杭州的把戏还没有闹得清净,你老人家倒又想到惠泉山的女占子了。真正好了疮疤,忘了痛的话。可怜丢在紫竹庵那一班我辈,如今不知怎样?遥想众秃子们还肯多养活他们一天么?你老人家实在高兴,就请去逛。此间人地生疏,我不敢离船上一刻儿。”刘蕴道: “这也好,你在船上坐着罢。我上岸去去即来。”又开箱取出个小银包,带着登岸去了。
柏成独坐在舱中,呆呆想道: “事虽做过,我倒想了怕起来,倘或冷家告发出来,以及回家老主人怒恼,他必一齐推到我身上。况且他一味贪恋玩耍,外来的银两又不肉痛。前次在杭州二千两银子,不过两个多月即使用完了。这三千两若任意使用,也不济事,再用完了那就真没处设法。他嘴里虽说到镇江去,心里仍在这惠泉山上呢!我何苦担惊受怕,跟着他也落不得一点便宜。我既代他设策丢了同伙们在杭州,他明日回过味来,也把我丢了,那才是自设砖自磕脚呢!不见祝家的王德,我闻也很巴结着主人,不顾蹈汤赴火的去干事,如今弄得身受刑罚,想起来亦是他主人带累。不要日后我也像他,那就不好了。”柏成愈想愈怕,蓦地计上心来,笑道: “我也弄他个空儿,叫做骗中骗。”
正想着,刘蕴已回船来。柏成伺候他吃了晚饭,搭着讪笑道: “今日逛了几处姑子庙,比杭州怎么?”刘蕴道: “此地好得多呢,我明日仍想逛一天再开船,不知你可愿意?”柏成笑道: “爷说那里的话,爷们要逛一日,小的敢阻挡么?就是这句话,我也当不起。明日我倒要随着去见识见识,此地怎生好处?”刘蕴闻柏成也要同去,十分欢喜道: “你明日去逛过了,才晓得我不说谎。”柏成道: “谁说爷说谎的。”一宵已过。
次早,刘蕴换了一套新艳衣服,命柏成带了数十两银子,“准备今日大大乐他一乐,明天好开船”。 柏成应着取了银两,同刘蕴齐上岸来。回头命船户“看好舱中物件,我们回来得快”。他主仆二人在路说说笑笑,不多一会,到了一座庵前,门额上题着“昙花庵”。刘蕴是昨来过的,昂然直入,里面早有三四个姑子迎接出来,齐笑道: “刘老爷真是信人,连约的时候都不差刻儿。”柏成见这几个姑子皆未落发,如在家人一样,都是浓妆艳抹,体格妖娆,年纪又均在二十岁内外。邀着刘蕴至里间坐定,请柏成在下房内去坐,也有两个年轻的道婆过来奉陪。
柏成说笑了一会,起身道: “我去去即来,若是我家爷问及我,烦你们回声,就说解手去了。倘或来迟,千祈你们遮盖着,不要使我回来碰他的钉子。实告诉你们罢,我也有个相好的,要偷空去瞧一晌儿。”两个道婆笑道: “好哟,想必那人很俊呢,你才牵肠挂肚要看他去。你家老爷问到你,我代你说就是了。回来却不可忘了我们,虽说配不上你那相好的,也不至辱没了你。到处灵山都有庙,何必一定至那里把香烧。”柏成笑着,一面作揖,一面搭讪走出道: “你两位真是好人,少停罚我备个大东道请你们罢。”又闻刘蕴在里面高声叫道: “今晚在你家吃醉了,定见不回去的。我家拍二爷的席面不可草率,也要同我一样。”
柏成听说,知刘蕴一时不走,分外放着胆,出了庵门飞也似的回船来。将至船前,故意装出那仓惶的形色,兼之一路跑回,面红气喘,上了船头,即问道: “你们的人可全在船上么?”众船户见柏成如此情形,不解何故,忙道: “我等都在这里,二爷有什么事,这等着急?”柏成一面摇手,一面跨入舱内,跺脚道: “这是那里米的晦气,不是在这地方住一日也不得撞见对头。”众船户道: “二爷到底什么事?”柏成拍手道: “什么事呢,不过是那杭州的事发作罢了。偏生就在耽搁的这一日内,仁和县差寻到此,我看这场官司有得闹不清呢!”
众船户由杭州开到常州,在路也走了七八日,常听得他们主仆咕咕哝哝的议论杭州之事。虽然听不明白,亦偶尔听得两句。
因为事不关己,也不理会。此时听柏成说了出来,竟是杭州所干的事。又见柏成甚为惊惶,即问道: “柏二爷,这件事可拖累得着我们么?”柏成嗐道: “怎么拖累不着,就怕要追你们船户作窝家,那就不妙了。”众船户闻了,人人吓得面上失色,对柏成磕头道: “柏二爷,你是晓得我们船户是拖累不起的,装了爷们这宗交易,本也没有捞得着,如今再拖一场官司,眼睁睁我们是死的了。总求你二爷积点阴德,设个法儿开豁我们才好呢!”
柏成又故意沉吟了一会道: “也罢,拚着我一人顶磨去,可怜你们一只小船,吃饭的人又多,那里拖累得起。快些将我船上的物件搬了上岸,你们将船速速开到别处躲避一二日,即没有事了。”众船户听了,感谢不已,七手八脚的下舱帮着柏成搬取物件。柏成将箱内银两包扎在一处,揣入怀内,见众船户已把物件收拾停当,柏成忙忙的上岸,领着众人挑抬到一家当典内,叫他们放下道: “不如把这些衣囊物件暂行质典,轻松着身子,好去打官司了。”此时众船户吓得没了主见,但求早早开去,免得拖累,惟有顺着柏成的话说好。柏成将物件行李一件一件的搬至柜上,叫典里估当,又命众船户速去为是。众人谢了一声,飞风的回船,开向他方去了。这里柏成把各物当了数百银两,另雇了一只快船,连夜赶回南京,接了家眷奔清淮而去。下文自有他的交代,暂且不表。
且说刘蕴在昙花庵内,说笑的甚为热闹。少顷,又摆上酒来,掐拳行令的作乐。忽然问及柏成道: “他也在外面吃酒么?”道婆回道: “他说解手去了,还有别的事件,恐其来迟,你老人家问他,嘱咐过我们,代他回声呢。”刘蕴也不介意,直吃到月色西沉,漏声四淌,刘蕴已醺醺大醉,伏桌而卧。道婆等上来将他扶入房内安睡,又派了一个年轻姑子陪他。这一夜风倒鸾颠,绸缪备至。次日旁午,才起身出房。刘蕴迭声说呼唤柏成,道婆道: “他昨夜没有来。”
刘蕴甚为诧异,不由得脸上变色道: “这奴才真真奇怪,烦你们至船上唤他上来,我有话说。”道婆答应,去了半晌,回来咕着嘴道: “一条河边我都找遍了头,也没有见你老人家的船,将我们跑路当耍子呢。”刘蕴听了分外着慌,立起道: “没有的话,难道溜了不成?待我去寻。”众尼昨夜见柏成未来,却不在意。今早道婆去找,又未找着,即有点疑惑,又见刘蕴大惊小怪的起来,如何肯放刘蕴一人去寻,即叫了道婆与一个使用的男仆,同刘蕴找去。到了泊船的所在,刘蕴四面一望,果然没有。问到邻船上,都说: “昨日午后,你家二爷慌慌忙忙的跑到船上,唧哝了一会,带着船户将行李物件一齐发上岸去,船户不一会空身回来,即开船去了。我们问他,也不肯说。看来好似出了事的一般。”刘蕴听了,吓出一身冷汗,怔怔的站在岸上。道婆道: “他的去处你是知道的,必然同你老人家说明了。还清铂;到我们庵中去罢,都要寻着的。”
刘蕴无奈,只得随了道婆等人,仍回庵内。道婆将适才的话,一一对众尼说了。众尼齐冷笑道: “真是新奇得很,他早也不走迟也不走,你老人家在这里住了一夜,他就走去了。实在是巧的有趣,好像约定了的。况且他是你老人家得用的人,同走了多少路也没有溜走,若不是得用的人,你也未必把银两交代他。他既然溜走了,你老人家必定要追寻他的。昨日我们服侍了你老爷一夜的费用,请开发了罢,你好干正经去。”说得刘蕴满面紫涨,陪着笑道: “我此时再说些,你们也不相信,好似我主仆合手来骗你们。横竖找也不走,还住在你庵内,定要寻着他,不然我亦不肯善自干休。”
众尼皆“嗤嗤”冷笑道: “不怕你多心的话,我们终年靠的什么?若是这一个去,那一个去,我们这座庵堂久经变卖了。
我们也不想图你看顾,请你把昨日的使用开发了,你再找你的船去。多分在那里等着,你们心内明白就罢了。方才你说要住在我们庵内慢慢寻找,岂非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说着,那两个年纪火的姑子回身入后,骂着道婆发话道: “你们这班瞎眼的,随便是人是鬼都要招揽来,也不将驴眼睁开望望。”又见昨夜陪刘蕴过夜的小姑子,哭着说着道:“你老人家也该摸摸良心,他们不过使用了好些,我是父母遗体卖钱的。”那两个道婆亦上来道: “刘老爷你行点方便罢,你听我们受抱怨呢,辛辛苦苫伺候着你,一点好处没有,反落些埋怨。”
你一言我——语,把刘蕴羞得无地缝可钻,忍又忍不下去,欲要发作苦于自己情短理亏,说不得,赌气将暖间佩的洋表以及嵌玉镶金等件摘下道: “留此作个押头,估算你们也不吃苦了。我去寻着他,再来赎取。”众尼始而不受,两个道婆从旁做好做歹的说了,方肯收下,还说了多少难听说话,撵逐刘蕴出门。刘蕴方跨出庵门,两个道婆“咕咚”一声,把门关上,又啐了两口。
刘蕴直气的眼红眉竖,恨恨不绝。复到河边寻了一回,仍无踪迹,眼见得柏成起了不良,勾通船户溜去了。身畔分文皆无,只得将外面穿的一件小毛短褂脱下,当了几两银子使用。又寻了一个客寓,暂且住下,慢慢访问。欲待回南京去,此时人财两空,更无面目回家。虽有几处世交住在常州,身上没了短褂,怎好见人,急得进退两难,毫无主意。过了两日,那几两银子又使用完了,又把长衫脱下去当。
客寓里见他如此情形,终日叹气喀声不绝,怕他寻了短见,带累自己,又把刘蕴逐了出来。此时身上没了长衫,更难见人。
走至河干无人行走的处在,淌了几点眼泪。自己骂着自己胡涂,有眼不识好歹,该受苦的。又骂柏成狠心禽兽,“平日待你不薄,你反恩将仇报,害得我难回家乡,难对父母。我今进退无门,惟有一死,即做鬼也不能饶你”。又望着南京叫声“父亲,不肖儿子今日永别你了”。咬着牙齿把双眼一闭,头一埋,栽入河内。把河水打了一个大大水窝沉了下去,在那远远的水中冒起,复又沉下。刘蕴直觉得耳内雷鸣,嘴里止不住一口一口的水咽入,昏昏懵懵,顺着下流或沉或浮的。刘蕴只要一时半刻腹内水吃足了,即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