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9 页/共 36 页
从龙道: “我有句话要与诸位相商,此次进京朝考,必然都要留京,至速亦须三五年方可望放外任,或告假回来。我是要带家眷同行的,其余只有翠颦随着楚卿入都。再者小浓去亦无事,我看将他留在伯青府内,帮同祝安照应外务。这些事皆不难安置,我所虑者畹秀等人,又要嗟伤远别。虽说我们进京是正务,却顾不得他等许多,也不可不抚慰一番,使他们安心乐意,待我们他日回来,再图聚首。否则恐他姊妹们愁损身体,反叫我等放心不下。不若由明日起,我们轮流作东一日,随后畹秀等亦每人作一日东道,可以牵延到出月动身之时。庶几有此一番畅乐之后,即多待个三五年头,也可彼此少慰离情。愚意如斯,未卜睹位之见若何?”二郎先拍手痛赞道: “在田所言正合鄙意,明日即从我为首。然后再次第挨作主人。还要议定,譬如明日我的东道,早间诸位即要过来,这一日的供应都是我备,须各尽其乐而后已。并非我辈荒淫无度,不如是不足以偿三五年之阔别。”众人齐声称善。伯青道: “我们今晚即往畹秀家知会一声,明早方可齐集,不致先后参差。”催着家人们开了晚饭吃毕。
伯青命小撕们点了几盏手灯,照着他们。到了聂家,慧珠、洛珠迎接众人入房坐定。小凤、小怜闻知,也至后进,彼此问了好。洛珠道: “你们今日有什么事高兴,晚间尚出来走走,想又是在那里宴会的,不然何能齐集至此。”梅仙道: “聂二姑娘,我们无事也不能齐来尊府。你猜一猜,我们的来意为何?”洛珠道: “不过又是赏花玩月,来邀我们入会的。”二郎接口道:“柔云也猜有几分了,但是此会非比寻常之会。”遂将王兰要进京赘亲,约我等早日登程,又将轮流作东道的话细说。
慧珠听了,顿时愁上心来,双蛾频蹙道: “古人云:人生百年,欢乐几何?又云:会少离多,言真非谬。伯青功名失意,我恨不能暂时复得,以慰我心。今日如了我的素愿,他又不能不入京供职,翻恨又要别离。我这一条愁肠,进退为难。除非斩断情根,另开生面,方可邢绝此愁。”说着,那眼泪又点点落了下来。伯青亦凄然道: “畹秀切不可如此,反使我衷肠欲断。好在我们同在天底下,都有见面之期,不过离合不定。我今番既然再沐圣恩,入都之行义不容辞。况我父母已迈,无人侍奉,多则三五个年头,我即呈请终养网家。那时可逐日聚在一处,你我后会的日子甚长。此不过目前暂时离别,你须保重自己身体,我在京中才可放心得下。”众人齐道: “伯青所言甚善,畹秀当体贴他的为是。”慧珠忍泪点首道: “你们去罢,我也要睡了,明日好早在楚卿家会齐,再细谈衷曲。”伯青亦不愿多坐,道了声“珍重要紧”,起身邀众人各回私第。
小凤、小怜送出众人,回来又劝了慧珠一番道: “他们约作柁流宴会,也无非是宽解离别的意思。你若悲悲切切,岂不倒惹起伯青的愁苦么!你不闻伯青说,多至三五年,即要请假回来。既告终养,须待仙父母百年以后方能复职,那时聚的日子长着呢!”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回房安睡。一宵无话。
次日早间,二郎将书房内外收拾,又备了一日的饮食。少刻,众人先后皆至。茶罢,议定伯青同慧珠着棋,王兰,洛珠,二郎,梅仙四个人抹牌,小风、小怜,从龙、汉槎四个人在对面梅亭上投壶角胜。
慧珠行的是白卜,伯青行的是黑子。慧珠早将路路打通,其势甚人。伯青黑子冲成几块;中间又有个双结,若通了过来,黑子更输得多了。伯青想要应他一着,无奈后了一步,必得在别处使他应一着,中间方可抢个先着,把一枚黑棋子拈在手内,在桌上翻来拍去的细想,总寻不出一着先势。慧珠见他沉吟,回头叫小丫头装烟与他吸,等他下这一着。
恰好牌局上洛珠是歇家,走了过来观阵道: “哎哟!白棋的局势甚人,黑棋要愉了。”伯青指着中间向洛珠道: “此处走一着先,还不致过输。无如后了一着,却有些棘手。”洛珠四围一望,用指头在盘上点拨了几下道: “必得白子应黑子一着,黑子即可占先了。”伯青道: “我也是这么想,苦于寻不出头路来,”洛珠又凝神了半晌,笑指白子一角道: “那处白棋不是有个脱节在此,你在此地点他一着,白子定然来应,中间你即占先了。他若不应,黑子得了这一角地势,即丢了中间,也不甚输。”伯青被洛珠指醒,拍手道: “此着甚妙,佩服之至!”忙将黑子在白子处一点,慧珠不得不应中间,却被伯青占了一着先势。完局计算,黑棋只输四五着而已。慧珠笑道: “这多嘴的,实是可恶。若非指点他这一着,伯青真要输得不成说话。”
那边桌上牌已看完,王兰道: “看牌了!”唤了几声,洛珠只顾指点伯青下棋,却没有听得。王兰走过来,把洛珠一拉道:“你还是下棋,还是看牌。若欢喜下棋,即叫伯青换你,好让你姊妹大杀一场。你既本领这样高妙,怎么今日的牌全是你输?你教他赢了棋,却是白打;你自家输了钱,是真的。”洛珠笑了笑,归了座位。此次却是王兰头家,梅仙做歇,全数起完,王兰推下来不看,二郎是二家也不看,推到洛珠三家面前道: “柔云今日手局不佳,想亦不看和了罢。”—洛珠道: “且缓,你们也过于欺人,虽然我今日手局不好,我情愿输,却不能被你们奚落了去。我加一级看呢。”
梅仙忙走过来,在洛珠背后细看,见洛珠手内是一副飘湖牌,起手却有四湖,无如生色太少。梅仙道: “你不要看和了罢,今日你是个败手,就是胜家这副牌也不看。”王兰道: “是的呢,多分面前一副筹码要全送了他,方受用。”洛珠道:“你们不要管我,倒是输去了,再绐第二起本钱还干净相。”说着,取过一张牙牌道: “我底家加一级看。”王兰见他执意要看,只得发了牌。 看了几转,偏偏尽是洛珠的牌,起手本有四湖,又添了四湖,手内还有一副二二八不全的帮子,只有一对二万,一对二索,少张八饼,其余皆是靠张,不能发的牌。
梅仙点首道: “这一次被你倒看得上了心路,就是发牌太少,怕的挤了去。”正说着,二郎手内发张八饼下来,梅仙忙问道: “可有人对么?”王兰道: “我不对,底家受罢,配副帮子,好凑十成了。”洛珠不理他们,声色不动,伸手即去拈牌。
急得梅仙在洛珠背后摘衣袖佯咳嗽,叫他吃一湖,随便发张二,就可望成了。洛珠故作不知,拈了张闲牌抛去,又该王兰拈牌,把个梅仙气的走了开去,对伯青道: “聂二姑娘今日真输昏了,我看他定要代三家会账呢。”慧珠道: “他向来倔强,各事多,‘孑人少异,不知这赌博一事却倔强不得时。”
单说王兰拈的张牌是二郎家的对子,又该二郎发牌。二郎见洛珠不要八饼,想是没有帮子,接手发了张二万,料定底家不要。王兰亦说: “二郎发得在理。”谁知洛珠对了下来,发去一张二索。王兰道; “噁,我知道了。他手内牌数太窄,要了八饼虽成一湖,即没有发张。现在二万是逼着他对的,发去了二索,仍是个十不全的牌。”洛珠道: “不要你问,你拈牌罢。”王兰拈了张八饼,抛去道: “你们都不要的。”二郎正欲拈牌,洛珠止住道: “我成了。”摊开细算,除将输的取回,仍胜了若干。洛珠对梅仙道: “我岂不知要八饼成就一湖,如要了即要在这两对上发去一张,倘或发去这对即来这对,发去那对即至那对,岂不怄气。而且他们知道我要了八饼,发去了一对二,那一对显而易见,还想楚卿发张二万与我对么?不若不要,待两对二来了一对,那一张八饼怕不是稳的么!此所谓使之不疑,明弃暗收之法。你何必在我后面着那无用的急1何况又现于声色,险些被他们看透,这副好牌坑在你手内。”梅仙拍桌道: ?我真拜服你,这一副牌被你看到骨缝里去了。若在我手内,定然要这张八饼。回想要了八饼,非独了无生色,又使对面的人尽知其细。经你这一揣摹,虽然是一副牌,即有使人不识不尽之手段。”王兰、二郎亦深相赞赏洛珠,凡事用心之深。
那边梅亭上,众人投壶正投得热闹。小怜起首投了个蛱蝶穿花,是将一把短箭抓在手中投去,其余都落在壶外,单单中间一枝插入壶内,那落下的要落得四面均匀,如一枝花相似。汉槎按手投了个丹凤朝阳,也是一把短箭投去,却要都插在壶内,当中一枝高出小许,与小怜所投样式大同小异。小凤走过来,取了两枝箭在手,先发一枝投去,跟手又发一枝,头一枝方投入壶中,第二枝亦到,箭头要插在头一枝箭杆尾上,将头一枝反从壶内卅出,齐齐落在壶外,名曰流星赶月,又名月落星随。众人同声喝采。
从龙见他们投过,也取了两枝箭在手,先发了—枝却是绥缓的发出,连忙一个转身,第二支箭即在转身时反手从背后发去,要第二枝先投入壶,头一枝随后也入壶内,名曰苏秦背剑,又名捷足先登。小怜赞道: “在田投的样式当推第一,次则即数芳君蛆姐,我与子骞落后了。”汉槎走过来,将地下的箭一齐拾起,往壶内一洒,弄得壶内壶外都行了,笑道: “我才是第一呢,这名曰乱插花,又叫做小秦王乱点兵。”引得众人拍手大笑。小凤道: “虽然不成样式,好个乱字,乃贴切不浮。”
众人又要重投,见二郎走了来道: “停刻再投罢,吃饭了。”众人一同走出梅亭,到了书房内,见席已备齐。众人挨次入座,饭罢仍各自着棋抹牌投壶的作乐。牌局上洛珠得胜多了,坐的不耐烦,叫小怜换了他,自己去投了一会壶,又与伯青下了盘棋。少顷,书房内梅亭上,皆点起五色纱灯,摆上晚席,众人猜牧行令,拇战传花直闹到三更以后方止。
慧珠等四人又至里面与小黛闲谈,小黛道: “你们今日乐呀,我可恨不得陪你们。改日我单请你们四位,也尽兴乐一日。
我亦要随楚卿进京,不知何时方可会面呢?”谁知触动慧珠愁肠,眼眶一红,几乎落下泪来。小黛白知失言,忙用别的闲话遮饰过去。慧珠听得已交四鼓,与洛珠等作辞回家。外面伯青等人,早经敞了。
次日,轮到伯背做主人。众人逐日皆轮流做去,均是人早聚齐,四鼓方散,整整闹了十数天。小黛又约了慧珠等四人,聚了一日。二郎见小黛约他们宴会,又高兴起来,重做了个二次主人。仍照前次从龙请他们赏梅的故事,书房中间用帘子隔开分作内外,两边席上可以彼此谈心。饮至半酣,从龙道: “我们之乐,即以此会作止罢。大家也该收拾一二日,好预备起程。”众人齐声称是,席散各自回家。
来日,各家料理行装,惟有二郎分外烦忙。因多个小黛同行,既携眷而往,虽一草一木是应用的都要带走。这日已是十一月十六日,众人择定十八日黄道吉日登程。各家府内都有家宴?,有父母的训教儿子入京供职,当上答君恩,下纡民力,方是正理。回至房内,各人妻子又叮咛沿途舟车保重,一到京中即当寄信回来。各人亦嘱咐妻子,晨昏代劳,孝敬公姑,若一有了实缺以及简放外任,自当迎请父母与你们,或赴京中或至任所。兼之各人又是新婚夫妻,更觉难分难舍。各家离别繁文,毋须交代。
伯青又禀明祝公,将梅仙留在府中帮同祝安照应外务。 “此人皿是优伶出迹, 倒是好人家出身。况且儿子既救他出了罗网,还代他设个日后出头之计,救人须宜救彻”。祝公应许。当日即叫梅仙搬进府内,在外书房居住。
慧珠、洛珠、小凤、小怜等四人商议来日清晨,在太平门外半山亭上,备了席酒以作祖饯临歧之意,取其彼处僻静,游人不到,可以畅论一番。好在他们都是牲口,船泊在水西门外,散了酒加上一鞭,片刻即至。各府家丁半在船中伺候。
及期慧珠等先坐轿到了半山亭,随后伯青、从龙,汉槎、王兰、二郎等坐马,小黛坐轿,一同齐至。有慧珠家的服役人等,排列坐茵,席地而坐。慧珠起身与众人把盏,洛珠、小风、小怜亦挨次斟了酒。慧珠举杯让众人道: “愿诸君此番北上,功名得意,指日高升。愚姊妹们专盼好音驰告。”伯青等亦举杯道:“敬谢金言。”慧珠又斟了杯酒,送到伯青面前,放下道: “你将这杯酒吃了,我尚有一言奉告。”伯青立起,一吸而尽,坐下道: “畹秀有何吩咐,请教。”
慧珠正欲开言,忍不住落下几点汨来,忙用手帕拭了拭,道: “你此次入都,第一要戒定心性,不可使气,又不可存一不以功名为念的心肠,须知与祝道生为难的事,前车可鉴。非是我存俗见,只劝你保守功名,当知你父母在堂,尊夫人在室,皆眼巴巴望你飞黄腾达。你保守自知,正所谓安慰高堂,体贴妻子。即我在南京,也可稍慰寸衷。”伯青听了,慨然道: “畹秀所言,不啻金石,我当谨铭肺腑。我也有一言相劝,我等此去多则四五年,少则二三载,如不得外任即要告终养回来,就可相聚的。你切不可见我等去后,花前月下触景伤情;凡事要宽一步想,即没有愁烦了。你在南京安然无恙,我虽远在京中,亦可放心得下。我遵你言,你依我嘱,我们两地体贴便了。”慧珠点首,含泪应答。众人见他们如此情形,皆停杯不语,默坐惨然。各人有各人心事,—时不知从那里说起,只有你我凝睇而已。
慧珠停了片刻,又叹道: “伯青,我自在扬州一病之后,万念皆灰,把那争先好胜的心肠都抛撇入东洋人海去了。只有愁烦你的一条肠子,横竖都在我心头,须臾难释。你而今功名顺适,各事平善,我即死也无怨。其实你自是你,我自是我,你我自见面以来,不过臭味相投,迄今仍是文字因缘,又无卑污苟且的事斗。但是较之那耳鬓厮磨,尤高一地。不知你我前世今生有点什么山果在内!”众人听了皆为叹息。
伯青长吁道: “畹秀、柔云、芳君、爱卿你四位都在其座,我有句极痴的话,要奉问你等。我在桃叶渡,自见畹秀那一日,宛如平时最熟识的人一样,又似在何处曾见过的。即或离了片刻,好似隔了几年。又或我每有相忌的言语触犯了他,畹秀也原谅得过;他即说出句不检点的话来,我总觉能入耳。抑或说句极不紧要的话,我皆觉当于心,屡屡两人心思,不谋而合,不约而同。适才畹秀所云: ‘前世今生想有因果’这句话,细细味去半丝不错。想在座诸君,都有契合,未知人人皆同此心,亦未知我与畹秀独有此心?普天之下,即没有第三人了。”
王兰道: “伯青之问,真是句痴话。你可知锺于情者,大抵如斯。不过我辈之情锺于淡处,你与畹秀之情独锤于浓,不怪你猜疑天下没有第三个。你不见亘古多情,化石有人,灰心有人,均系确证明验。即如稗官野史,说部诸家,一言于才子佳人,情而生者,情而死者,比比皆然。 《牡丹亭》魂归月夜,死犹不忘; 《红楼梦》肠断秋风,生偏多憾。若‘春蚕丝尽’,‘蜡炬泪干’此二句,可以为鉴。又若汤临川《牡丹小序》曰: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此真善言情者也。伯青解此可无惑矣。”众人听了,皆点首不已道: “者香解说入情,真可释天下人的痴肠。平日人称者香为舌辩之士,果非谬许。”
只见众家丁赶来催促道: “天色不早了,今日又是好顺风,船户来请过数次。”从龙起身道: “我们散罢,纵然叙说到明日此时,皆要别离的。”众人亦皆起身。慧珠家的人过来收了;坏箸,先自回去。伯青近前握住慧珠的手道: “畹秀我去了,你凡事自家保重,不可忘了我嘱托之言。”说着,纷纷泪下。慧珠亦哽咽了片刻,道: “我在家中无甚保重,你在客途要加意谨慎才是。”他两人的眼泪好似断线珍珠,滚滚不止。
慧珠在袖内取出一方手帕,先代伯青拭了泪痕,自己也将泪痕拭了,递伯青手内,又在亭边短柳上,折下一枝嫩条。此时正交冬令将尽,那柳条上已含新绿。 慧珠弯腰插在亭前地上,道: “此帕有你我泪痕在上,你带于身畔,见帕犹如见我,又愿你不忘今日分别之情。这枝柳取古人折柳送别之意,你四五年回来,此柳已成阴,又祝你如此柳,今年插了下去,来年葱茏直上。”说毕,即门占一绝,低低吟道:
珍重今番别泪零,凄然分袂半山亭。
愿君情似亭边柳,一度春回一度青。
吟罢,那眼泪犹多,几乎哭出声来。王兰道: “匆遽之际,得此绝唱,畹秀真敏才也。”众人亦同声叹赏。伯青在家丁身畔,取出笔砚,即将诗句写在手帕上,道:“畹秀但请放心,我祝伯青断不仙那忘情薄幸的人,谨将尊作佩于身畔,如书绅自戒…般便了。”
家丁等又上来催促,王兰等人也与洛珠等叮嘱了一番,各山狠狠心肠,说了个“去”字,跨上马,加鞭如飞的去了。可怜把一班家丁们,跑得气喘不止。伯青仍不住的回头,朝牛山亭上望,慧珠等人亦痴呆呆的望着他们。直至彼此都看不见了,方罢。慧珠姊妹与小凤、小怜各坐轿进城。
梅仙直送到船上,才辞别回来。他倒安心住在祝府,帮同祝安料理外事。梅仙人本聪明,又多见识,凡事办得井井有条,毫不紊乱。祝公甚为欢喜他,暇时即将梅仙唤入里面谈谈,又见他沿言伶俐,胸中明白,是以另眼看待,有心要提拔他。
慧珠到了家中,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把王氏与二娘吓得再三宽慰,慧珠才止住悲苦,终是闷闷不乐,连茶饭都减了好些。王氏颇为愁烦,借东说西的来解劝他,又各处办了些新奇食玩渚物,与他饮食赏鉴。慧珠却不过他母亲的来意,又因伯青去了好几日, “我即愁死,他也不能回来。况他此行是干他的正经,我平时还怕他留恋,催他早行。他又说四五年内即告终养回家,聚的日子长久呢。我若愁出三长两短,反叫他不安”。想到此处,方减去了一半愁肠。无事惟与妹子,小凤等人,着棋分咏的消遣。
单说伯青等众人到了船中,即时扬帆东下。伯青亏的同仆人多,讲讲说说,不容他痴想。这一日,已抵王营,雇了几辆骡车,安顿家眷行装,沿途趱赶,直奔京中。他们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暂且不提。
书中还行一人未曾交代他的下场,欲知交代何人,且听下回
第二十一回 闹家庭偏伤爱日情 浪闺闼共耻中风苒
却说前回书中祝自新经陈小儒讯明更名朦捐,又势逼沈兰姑为妾,陷害他父亲若愚吞银昧女,贿同甘泉县胡武彤上下联手,
各事属实,当即详禀归入奏案。祝自新革去同知,押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小儒当堂点了两名长差,起文押解登程。所幸祝山新代他丈人尤鼐收讨的银钱尚余了若干,此时也顾不得他丈人肉痛,差了两名贴身心腹家丁多带银两至各处弥缝。又幸小儒升任江宁,后来的官尚不十分古执。祝白新先去通了关节,差去的家丁星夜赶到嘉兴,在县内投了文,又人大孝敬了一宗银两,县官即不追问原犯到地,取了看筲的切结,发了回文,家丁又连夜转回。适值祝自新与长差等人在路缓缓迸发,才至苏州。将回文交代长差,另外又送他二人路费酬劳若干。长差等既得了回文,即回扬州销差。
祝自新见各事安排已定,只得老着面皮仍到他丈人家来。尤鼐闻得女婿又惹了官司,革去功名,把他托要的欠项用得摇尽无
余,直气得晕了过去,叹口气道: “我与他是前世里什么冤家对头,就是他这一个人,白招赘入门,将我苦挣的宦囊费去人半,我的前程前番又被他拖累,将来我的性命,还要被他弄杀了呢!偏生我又只得这个女婿,要靠他半子收成。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的不是,只好认点晦气。”见了祝白新的面,反要安慰他几句。倒是祝自新惭愧不安,又见他丈人好言好语一声儿邯不埋怨他,也有个良心,晓得他丈人的好处,自家认了多少不是。巾此连大门边都不出,在丈人面前装点乖巧。
尤鼐暗中欢喜道: “惟愿他今番受了这一场挫折,从今改悔前非,闭门思过。我后半世还有依靠,也不望他创家立业,但望他把我几根老骨头收拾入土,守住几亩田园,不致我有鬼其馁之叹,即是我尤鼐的造化了。”谁料他的女儿,心性与尤鼐各别,大不为然。那尤氏小姐自幼离娘,尤鼐笃于妻情,誓不再娶,又无子侄,将女儿锤爱如掌上明珠一般,百说百依,从来没有半点事违拗他。尤氏生性本来高傲狠毒,加以他老子锤爱,益发肆行无忌,旁若无人,发起性子来连他老子都不放在眼内。人却有八分姿色,无奈性情不正,极喜风骚。
祝自新自招赘进门,未交十日,不知什么事与尤氏意见不合,尤氏整闹了四五日,又将祝自新面庞抓破。白新领略了他一次手段,再不敢向仙呵口大气,一半是爱,一半是畏。日前在南京惹下大祸,功名都是尤鼐代他捐复的,更外有尤氏说嘴之处,每每将前事讥诮他。自新自知情屈理亏,素来尚不敢当他锋芒,如今更加一倍畏惧了。不料此次又闹出祸来,回到尤家虽然丈人待他甚好,祝自新绝迹不敢到后面去,怕受尤氏羞辱。
这一日。却被尤氏知道,气忿已极,赶至书房。祝自新正坐在窗前观书,抬头见尤氏进来,吓了一跳,忙起身陪笑让坐。尤氏走到祝自新面前,使劲啐了一口,吐了自新一脸的唾沫,道:“你偏有这付老脸,还到我家来。长江大河无人看管,你早该寻个死了。我尤家那里有这许多银钱,替你左一次右一次赔补官司。可笑我父亲还代你捐复功名,你依旧闹去了。你照照镜子,看这付面目派有功名么?如果命中注定,你自取的科名,倒不革掉了。我也是前世里作的孽,嫁你这个不争气的人。从今你回你的嘉兴,我在我的苏州。尤家的饭却没有你吃的,你可羞不羞,辱不辱?仍有我那呆气的父亲,将你收留下来。堂堂道台府内,要个看管的囚犯女婿,还有荣耀么?”
祝自新一面揩抹脸上的唾沫,又听尤氏说自己是个囚犯,正打在他的痛处,直气得面如白纸。欲待对闹一场,又怕闹不过尤氏,反吃他的苦头;若耐了下去,尤家服役的人不下百余,都要耻笑我,况且这个风声传闻开去,岂不笑杀了苏州合城的人。尤氏正与祝自新大闹,早有书房伺候的小童报与尤鼐知道。
尤鼐急忙跑入书房,上来拦住尤氏道: “你又发疯病了,好端端与女婿吵闹是何缘故?而且又在书房,逼近外室,被家人们听得成何体面?女婿才回来,即有不了的大事,也须缓缓相说,或回房去讲,何用如此粗声大气惹旁人笑话。”说着,走近扯尤氏的手道: “快回后去,少停我代你夫妻讲理,即知谁是谁非。 ”
尤氏正在气头上,见他父亲来拦挡他,说他不合在外边间女婿吵闹,是气上加气。也不顾尤鼐是他的父亲,用力把尤鼐一推道: “亏你还有脸面来劝我,你情愿认囚犯做女婿,我却不愿认囚犯做丈夫,我甘心守一世活寡。我不来怨你把女儿不嫁个好人,单单嫁个囚犯;你反埋怨我不该同他淘气。你说怕外人耻笑,道台家出了囚犯女婿,更要惹人笑呢!我遥想外人早经笑落了满口牙齿。”
尤鼐被尤氏一推,几乎跌倒,直跄到一张椅子前,趁势坐下,气得浑身发抖,躺在椅子上站不起来,喘吁吁道: “你好,你好!这是人家养的好孝顺女儿,还把老子推跌杀了,闹出大逆案来。若说我误了你终身,更是不通屁话!当日你嫁与祝家,他也是个副贡生,科名虽小,亦是正途。不过怪他习气不好,惹下祸来。此番他亦无颜来家,在我面前招架了多少不是,连日寸步都不出门,又不敢回后,他也算悔惧的了。你若是个贤惠妻子,即该为丈夫解恼,背地里劝戒他一番才合道理。你说我认囚犯女婿失了体面,难道你身为千金小姐,学三家村的女儿打街骂巷倒有体面?如再说你不认他做丈夫,将来你靠谁收成?也不知这句 话,出口多重!妇道家不顾廉耻,一味的乱说,我真要被你气
杀!”
尤氏见尤鼐羞辱他,越发闹起来。双脚在地乱跳,放声人哭道: “你说找不顾廉耻,难不成女儿养了汉子?冉不然是跟祝姓做小老婆的?你既是我父亲,你不该说我不顾廉耻,要还出我个不顾廉耻的娘家来?即如女儿做下不顾廉耻的事,伤风败俗,你父亲也只好打一闷棍,说不出的苦。好容易就被你羞辱,我也知道了,你翁婿谈得来说得来,联成一手,只多我一个。你不若把我撵掉了罢,让你翁婿趁心适意。怎么话他是你的囚犯半:卜呀,日后还要靠囚犯披麻执杖呢!我前后细想,多怪这该死囚犯不好,卅累他老娘怄气。打死了他,我拚领八刀头的罪。”说着,即奔祝白新来打。
尤鼐也大怒道: “人家都有女儿,没有看见过我家这不贤不孝的东西,任意泼悍,连老子都骂起来,真正反了。我亦拚着门死你,不过人议论我个不是,难道还要抵偿你命么?”也站起身要打。尤氏早有书房门外一班伺候的仆妇、家丁跑进来,男的挡住尤鼐,女的拦住尤氏,齐道: “老爷,小姐,都要息气,自家父女何必如此吵闹?小姐始终是个小辈,该让老爷一句。老爷有了年纪,若气坏了,小姐是要担不是的。”
祝白新见他父女闹成一处,自己又羞又愧,又气又恨,忙走到尤鼐面前叩了一个头,道: “蒙岳父待小婿恩典,至死不忘。小婿两次总祸又累及岳父,小婿之罪直可弥天。岳父连一句埋怨都无,即是待自己儿子,窃恐也不能这样。小婿身非草木,岂不知恩?无奈小婿不争气,闯下无理之祸,卅累岳父,自家竹肉参商。况令嫒小姐开门囚犯,闭门囚犯,小婿无地白容。纵然岳父不忍羞辱,小婿实无颜再在尊府,只好容日报答岳父人恩罢。想岳父都能原谅小婿。”说罢,又叩了一个头,立起身来,大踏步去了。这里仆妇人等,已将尤氏卅拉卅劝的回后。
可怜尤鼎见女婿气走,女儿又这样大不孝顺,白己回头一想,不由也痛哭起来,家丁等再三解说始止。无如尤鼎今年已交七十外的人,重重叠叠心绪不佳,又受了这场恶气。本欲各事将就,不肯埋怨女婿,皆囚膝下无儿,要靠祝自新收成。眼见得女婿别气去了,是不肯再回来的,到头来仍是一场空望。思前想后越思越怄,愈想愈气,不上两日,病倒在床。
尤氏气他父亲不过,连到床前问都不问一声。请了医家来,说是气恼伤肝,宜宽慰调养,不然恐成不治。开了一帖药服下,也无效验。尤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不到半月,一命呜呼。临终时,犹切齿尤氏,恨声不绝而殁。尤氏假意哭了几声,叫人备棺入殓,供奉在家,请僧延道作些功德,全是敷衍外面故事;又请了住在苏州的一房远族来主丧。其实尤氏心内甚喜,见父亲死了,丈夫又走了,从此可以独断独行。况有若大家资,随得自己任情使用。平时心腹男妇都升了上等执事,稍有不合己意的,都撵走了。各事格外骄奢,作威作福,不在话下。
单说王德枷号了三个月,新任江都县提他上堂打了几下,当堂释放。王德举目无亲,只得仍回苏州。沿途风闻尤鼐病故,祝自新又回家去,府中大小事件均是尤氏一人执掌。王德闻了好生欢喜,连夜赶奔回苏州来。原来王德跟随尤鼐的时节,尤氏即喜爱他,在父亲前竭力保荐。后来随祝自新,仗着尤氏的宠爱,连祝自新都要奉承他三分。王德也知道尤氏的好处,在小姐前加倍殷勤。而今听得府内府外皆是尤氏一人掌管,他如何不喜。
赶到苏州,进了城,来至府前果然挂白开丧。忙至门房内与同伙的借了一身孝服穿好,奔到灵前,伏地大哭道: “小的迟回来几日,竞不能见老主人一面。小的白幼沐豢养之恩,无从报答,老主人病中都没行服侍一天,聊尽寸衷,真正小的罪该万死。想起来皆是姑爷的不是,姑爷若不惹祸,小的’可以早回。小的早回,也不致吃那场亏苦。老主人是大限当头,一半想也为的姑爷不挣气’,花费银两,又败坏家声,气成不起之症的。可怜丢下午轻的小姐,姑爷又走了,这一座大门大户,叫小姐怎生撑持。我想姑爷亦是个读书人,怎么这样忍心。老主人平日待他不薄,临终都不来领孝。非是小的敢于放肆,姑爷还成个人吗?老主人在天有灵,应该将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活活追去,方畅快人心。”王德哭着诉着;装得万分悲切。
尤氏在灵帏中句句听得,暗喜道: “王德真不枉我提拔他一场,我正愁父亲因与我淘气得病而死,难免外人不背地议论,把罪名推到我一人身上。王德今日从远路回来,他口里说的明明白白,父亲是被女婿气死,与我女儿无干。他又未至家三天五日,足见非我教导他说的。这是旁人的公论,日后即有人咎及于我,我也有话推委了。”起来掀开灵帏道: “王德,你远路辛苦,不用过于悲伤。你是个家人,尚有良心,不枉老主人另眼看待你一番,真要羞死那些衣冠禽兽的种子。你且出外歇息,吃点饮食。我正望你回来,丧中各事还要与你商议而行。”
王德爬起拭干眼泪,抢一步对尤氏请安道: “小姐苦坏了,不意老主人竞不得起床,姑爷又丧心走了。将来府中大事仍要小姐支持,要求小姐保重。小的负罪甚深,追悔莫及,亦是不得已为姑爷受累,直望老主人在上垂鉴,与小姐详察小的寸衷就是了。”说着,又假意哭了。尤氏也勉强落泪道: “你出去罢,这些话说也无益,徒引你小姐愁烦。你的心,我都知道。”
王德答应退出,到了门房,早有新旧执事的一班家人,晓得尤氏平时最喜王德,今番回来必然重用,赶忙过来趋奉他。有的说: “王伯伯路上劳苦。”有说: “王大叔被姑爷累狠了。”有说:“王德哥,王兄弟,你回来得正好。小姐终日念你,又没有个体己的人合手办理,各件都要小姐操心。明日内外,小姐定然派你一人掌管,凡事要望你作成我等。”王德道: “好说,好说,诸位皆是一家人,倘有用得着王德的所在,总可效力,但请放心。”众人听了,各各道谢不已。又去叫了酒饭,代王德洗尘。真是内外男妇人等,无人不来周旋,只恨巴结不上王德。
少顷,吃过酒饭,.王德换了一套干净衣服,至后堂与尤氏商量。尤氏道: “现在丧中各事,没有人能替我的手,我都操劳杀了。而今着你总管内外各务,大小家丁均归你约束,若有一人不遵,禀明我即刻就撵出去。”王德请安道: “小的蒙小姐大恩,小的无不尽心尽力当差。还求小姐赏个证据,不然怕的众人不服。若事事来禀小姐,不如不要小的了。”尤氏称说有理。本来尤氏粗通文墨,亦能写字,即提笔亲写了一张朱谕,贴在二门外。示渝: “内外男妇人等,均听总管王德约束指使。倘有不遵,轻则撵逐,重则送官究治。”此谕一贴,大小人众,那个敢不从命。只愁不合王德的意思,落在人后,都想讨他个喜欢,好图件美执事。 自此除了尤氏,即推王德当权。如有人犯了规矩,只要求定王德,尤氏即可不追。
光阴迅速,过了七七百日。尤氏与王德计议,要盘尤鼐的柩回祖茔安葬,择定日期,派了王德与数名家丁送他父亲棺柩回籍,入葬祖茔。各事已毕,王德回至苏州,正交岁底,见尤氏销了差,即料理年下杂务。除却丧中不用红紫,其余仍然照旧,比尤鼐在日,还奢华几倍。
王德终日在外照应,晚间至上房陪着尤氏闲话。尤氏又时常赏酒赏食,叫他坐在小杌子上吃。王德一面吃酒,一面想些古今奇闻与尤氏开心,甚至淫词艳曲都说给尤氏听。尤氏非独不恼,反望他嘻嘻的笑,赞他说得好。王德的胆更一日大似一日.。尤氏贴身四名心腹丫鬟,春夏秋冬四兰,今年皆长成十七八岁,人材都十分俏丽,也欢喜王德,背着尤氏,说笑厮打,无所不至。王德又时时买些上等物件,孝敬尤氏与四兰等人。话休烦絮。
转瞬新年,这日正交元宵佳节。尤氏早几日发钱出来,叫王德买了无数精巧彩灯,把上房十间大屋以及四面回廊挂徘密札札的,前厅书房等处也挂了许多。是夕,尤氏备了十数桌洒饭,赏赐内外男妇人等。自己在上房明间内,当中摆了一席,春兰等四人分列左右侍酒上肴,又摆了一桌在堂阶上,全是小桌凳,叫王德也坐了,陪他吃酒赏灯。将内外彩灯点齐,更兼月色当空,灯月交辉,明如白昼。
尤氏好不适意,吃了多时,‘已有七八分酒意,向王德道:“这哑酒无谓,丧中又不能动乐器,你可唱个好小曲儿,代我小姐下酒。”又命春兰把自己壶内的酒,赏他一杯,润润喉咙,“却不许唱那无情趣的”。王德站起,待春兰斟满了酒,取过仰着脖子一吸而尽。到尤氏桌前谢了赏,道: “小的恐唱得不好,要求小姐宽恕。”尤氏道: “你又来伸腿了,不许你唱的不好。”王德笑着归了座位,先嗽了两声打磨嗓子,又把桌上牙箸拈起一支,轻轻敲着板,唱道:
姐儿约郎在黄昏后,相约郎君到奴的绣楼。他二人手挽手儿并肩走,郎道: “姐儿呀,虽蒙你待我恩情厚,何时你我方可天长共地久。这露水夫妻,终是个将就。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却不可把我咎。我只恐你这样多情,绣楼中不止我一人行走。”姐儿道: “哎哟,郎君呀!你这句话好没来由,我虽不是三贞九烈女,也知道耻来识得羞。一来爱你人俊秀,二来你前晚上百般苦哀求, 我才肯今宵相约把你心愿酬。我犹是个深闹豆蔻葳蕤守,你若不相信,我情甘对天立下横死咒。”郎君含笑忙掩住姐儿口: “我这玩话乃是信口诌,你听三更鼓儿打谯楼,休辜负你我阳台云雨春时候。”紧掩上房门,急松了并扣。郎笑道:‘你是女儿家,缘何这样高高的乳头,莫非是早经衔过孩儿门?又为何肚皮儿耸似青山岫,莫非是具中有了六七八个月的小鬼头;姐儿呀,我也顾不得那话儿 声名丑,多分把一个粗石碑,驮在脊梁后。”
唱毕,引得春兰等四人笑个不止,尤氏也咯咯的笑指着王德,骂道: “你这该打死的奴才,一点规矩都没得。将这些皮言烂语都唱出来,真容得不上相。春兰,秋兰,你两个人把这奴才捺倒,件我每人打他十个脑瓜。”
春兰,秋兰当真来打,王德忙除了帽子,跪在地下叩首道:“小的该死该打。但是小姐叫我唱的,唱坏了又要打我,小姐未免诱人犯法。”尤氏笑道: “你们听,这奴才反支派起我的错处来,你们代我结实打。”春兰走过,揪住王德辫发,不起手打了十数个脑瓜。打完了,秋兰又走过打了十下,打得劈劈拍拍的响,把王德颈项都打红了。
王德爬起,笑向春兰道: “我的颈子倒不疼,不过有点麻,只怕姐姐们的嫩手反要痛了。幸得你们打重些,倘或做情打轻了,倒叫我不好过。你们手皮又嫩,轻轻拍两下,还要打的痒起来呢!”春兰笑骂道: “你还敢油嘴,取笑你家娘。你真个嫌轻,待我取根门闩来打你两记,看你可痒不痒,捕不痛?”王德听了对春兰哀告道: “好姑娘恕我说大意了,饶我这一遭儿罢。我自家打两下,代姑娘消消气。”说着,揸开五指,认定自己嘴上“乒乒乓乓”的打了十数个嘴巴,引得尤氏笑个不止,道:“这奴才疯了,难道打的不痛么?自家打自家,可以留点情分。”尤氏又痛饮了一会,才吩咐拿饭吃了,把剩的一桌残肴,有一大半未曾动着,叫春兰等四人取到下首房内去吃。 “今日你们也尽兴乐一乐,花朝月夕一年能有几回?不要拘束”。
王德亦退了出来,见同伙们仍然未散,吆五喝六的掐拳。王德又入座与众人闹了一回,酒已有九分醉意,大众皆散。王德点了手灯,至四处巡看门户已毕,回入自己房内,叫服侍他的人泡了茶来,一气喝了儿杯,独坐想道: “适才我唱个暗藏春色的小曲打动他,小姐不独不恼,反嘻嘻的笑。平时各种待我多情,早形于色,连春兰等四人都不为无意。我碍于主仆分上,不好十分放肆。仔细想来他既留‘意于我,我落得去结织他。倘能勾搭小姐上了手,将来这一分大家资还怕不是我王德的?就是姑爷回来,我都不怕,设个法儿,撺掇小姐不准他入门。”不禁想得两颊发红,欲火上炎。再听各房同伙一个个鼾声如雷,想必都醉倒了。“若今日失了这好机会过去,以后点着灯笼火把都没处寻找呢!平日人多眼众,又难下手。”想定主见,不由色胆如天,也不顾前后,也不问主仆。站起身来嘱咐服侍他的人, “看好灯火,不许走开,我要至上房回话去。你们若困了,就在床上打个盹儿,我有半会才出来呢!”慢慢绕过厅堂,到了二进,见一班粗使仆妇也都睡了。
王德更外放心,走入三进上房窗外,见各处的灯烛半犹未灭,探身向内一望,当中炕几上点了一支素蜡,尤氏欹卧在炕垫上,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搭伏在桌上,脸向内睡着。那烛光之下,愈显得尤氏淡妆素服,雅态天然,又多喝了两锤酒,真如带雨桃花,异常姣媚。王德止不住心内一阵突突的跳上跳下,怔了几怔,大着胆走入,先到下首房内探望,见春兰等与几个小丫头,东倒西歪的睡在一张榻上。桌上残肴尚未收拾,那盏灯也是半明半灭的,回身走至尤氏炕前。
尤氏觉得有人在他身边,此刻似醒未醒,又听得身畔衣衫响动,急睁开两眼,见是王德。忙翻身坐起道: “你要死哟,这时候鬼鬼祟祟的进来窥探,无礼已极,想必要偷取物件么?”王德见尤氏已醒,正吓得没了主意,却偷觑尤氏,并无怒意,仍带笑容,忙双膝跪下磕头不已。尤氏向着地下使劲的啐了一口,用力推开王德,跑回房中去了。王德亦起身随入房内,反手关上房门,一口将灯吹熄。,此事不在话下。
逾时,尤氏道:“你出去罢,恐对过房内人醒了。你每日晚间,待人睡尽了再进来。春兰等四人却不用怕他,都是我的心腹,其余小丫头们倒要仔细,知道了却不大稳便。”
王德答应退出,回到自己房内,打发伺候他的人睡了,细想适才之事,好生快活。 “隔一天再将春兰等四个丫头勾通,作一窝儿,我真要称做独占群芳的魁首了。我也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一般样五个似美人的人,归我一人受用。日后还要落他这一分大家财”。越想越喜,听外面已交四鼓,方脱衣睡下。
里面尤氏唤醒了春兰等人,收去残肴,服侍尤氏洗了手脸,方各自安睡。春兰、 秋兰本睡在尤氏房内,夏兰、冬兰住在外间。尤氏也不瞒他们,把与王德通奸的话告诉他二人,并允他们日后以姊妹称呼,富贵不易。又叫他们说知夏兰、冬兰二人。
春兰、秋兰人丛大了,知识久开。平昔皆欢喜王德,背了尤氏无所不说,虽非雨意云情,早立下山盟海誓,又见尤氏如此屈抑相待,焉有不从,反说: “小姐放心,我等四人承小姐大恩,不以奴婢看视。就是小姐不知照我们,也不肯信口乱说,坏了小姐名声。夏兰、冬兰那两个蹄子,都是我们一样的心,断没掣肘的道理。”尤氏听了,自然欢喜。来日,春兰果与夏兰、冬兰说明,从此五个人联成一手,晚间俟人睡尽,放了王德入内,倒把王德弄的疲于奔命,应接不暇。
俗说:要得人不知,除却己不为。过了许久,内外人等皆知,却没有一人敢说破此事,只有背地议论尤氏太不顾羞耻,怎么偷起家丁来,也辱没了千金小姐的身分。有的说: “他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当初还惧老爷几分,如今他独霸称尊,还怕谁呢?即如祝姑爷此时回家,也无力奈何他。”又有说: “他本来喜爱王德,我久已料定他两个人都要做出把戏来的。将来这一分大家财,怕不是王德的么?”又有说: “王德那囚攮的,自从小姐渝了他为总管,他即大模大样摆起总管架子来。我们稍有不是,轻则当面教训,重则禀小姐撵逐。但凡他的话,再没有一句驳回。难得他有这个把柄在我们手内,明日我们齐心,待他出来,指张说李的弄两句他听着,他才晓得我们不是个痴子。里面奶奶们也要在小姐与春兰等人面前,暗暗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都叫他们六个人心内明白。他们若是识窍的,来认我们的事,我们也好趁此机会勒他一宗财爻。现成的火,落得大家去接个犁锄。”众人拍手叫好。
果然王德出来,众人借话去打动他,王德故作不知,走开去了。上房众妇婢,亦在尤氏,春兰等人面前发话。王德料到他们是想钱的心肠,不如安排一番,可免耳畔清净。 “本来我们这件事,是对不过人的”。晚间进来,与尤氏商议。谁知尤氏日间受了众妇婢一番言语,正在好气。又听王德、春兰等人说,众人也向他们发话,不由心头火发道: “他们还了得,将来还要齐心夺我的家产呢!难不成怕他们说么?即是祝自新此时来家,我都不怕。他们明日果再放肆,打一顿撵出去,不过添油加酱多说些罢了。正所谓:惩一警百。若认了他们的事,我还想从此约束得住他们么?”
次日,偏生有个中年仆妇,借着赶猫子骂道: “这瘟猫子倒会偷嘴,也不看看旁边有人瞧着你呢!你还当人不知道么?要得稳妥,偷来的东西先孝敬我老人家,才没有事。”尤氏在房内梳冼,即将仆妇唤进,劈面两个巴掌,骂道: “你这老奴才,你骂猫子谁许你这样夹三夹四的,分明你与人有隙,借着畜生骂人,连我都不放在眼内!”即刻叫王德传了官媒,撵逐出去。内外人等徘了信,皆吐舌摇头说: “他们非独不认事,还要禁着我们不许多说。借着这位奶奶,杀鸡与猴子看。想此处的这一碗牢饭,我们吃不成了。”
内中有一个少年家丁姓刁名仁,作事颇有算计,行为又极狡谲。尤氏派他专管外面厅房执事,他与内外上下人等,皆打得通套。众人议论的时候,刁仁早算计定了,忙对众人道: “诸位不用声扬,作事最忌事未成而机先泄。我有个妙汁在此,好歹我们都是预备一走。若是这么走了,实在不值得,不如大家合力同心,弄他个开口不得,随后我们一哄而散,让他到县里要人去。我们拚着远走高飞,身畔有了钱到处皆可立足成家的。”必须如此如此作法方可徘手,就走也出了我们一口恶气。众人齐声称妙,争来询问细情。未知刁仁说出什么计较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盗财帛奴仆齐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
却说尤氏撵走了那骂猫的仆妇,内外人等无不寒心,早恼了一个伺候外厅的家丁,叫做刁仁。平日同伴们皆叹服他的算计,刁仁对众人道: “诸位不用作气,我有条小计在此,包管他死而无怨。我们此地料想不能久站,既然说破了,他又不认事,慢慢都要寻事到我们头上来的。依我所见,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先下手的为强。后日是老爷的百日,必要延僧请道追荐亡灵。我们早预备一席,待百日那晚,假说丧中各事蒙王德携带体贴,聊具水酒一杯,以表我们的敬意,王德他必然不疑。里边嘱咐众位奶奶们,也备两桌,一席请小姐,一席请春兰等人。也仿照我们对王德的说话,他们定然相信。待他们吃到半酣,先安排点蒙汗药放在酒内,他们吃醉了,一时难以苏醒。我们内外一齐动手,把他们的积蓄细软搜罗一空。天明叫开城门,一哄而散。有家眷的赶紧回家携带家眷,单身的更好,我们远走他方,只要身边有钱,四海之内都可为家。等到他们药性解完,醒了转来,我们倒好走下数十里路了。拚着他到县里禀追,俗说罪不加众。官府也要想到一两个人算计是有的,怎么都齐心算计他,其中必有原故。闹到日后,也不过是个海捕的案。而且我们在他家服役,多非真名真姓,就是我们住处,他一时都摸不清白。不然被他借着事端撵去了,也是一场空,不如拚着干,倒还有个碰头。”
众人听了,人人称善,偷空又去约定了内里仆妇等人。这些仆妇使婢,亦是无人不恨尤氏,又恨春兰等无故磨折他们。况妇女们贪得的心更甚,偷盗又是他们的熟手,如何不从!
到了尤鼐百日,前两天尤氏早吩咐王德,请了各处高僧高道来家迫荐。东厅道士荐醮,西厅和尚礼忏,热闹非常。及期又有多少远近亲友前来奠拜,皆因尤氏手内富足,他又是个女流,都想趋奉他,好作入门之计。内里春兰等四人照应,外面王德领着众家丁料理,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后,众亲友方纷纷散去,僧道也完了坛场。
早有两个老年的家人寻着王德道: “王兄弟今日辛苦了,可惜我们老朽,不能十分帮你,叫你一人偏劳,我们甚不过意。
今日大众公备了水酒一杯,代你浇乏,却不成个意思,须要赏脸。”王德忙道: “岂敢,自家人怎么作起客套来!何况是公中的事,我又领着重任,如何说起偏劳二字,真是没有的话,诸位切不可费事。我忙了一天,腰胯骨都酸了,想去躺一会儿。此时虽有山珍海错在前,我也吃不下肚,改日领情罢。”众人咂嘴道: “王大哥这句话,分明是不赏脸了。我等同伙数十个人备了一桌酒,说起来要羞死,不过聊表敬意,借着半个指头儿遮脸。丧中一切,我等极承你大哥提携照拂,而今百日已过,大事算定局了。将来诸凡百事,仍要望你大哥看顾。你纵然吃不下,坐一坐也叫我们过得去。”
王德见众人说得恳切,不好过于推却,道: “诸位言重,我一个人正愁各事照应不到,负了小姐重托,还要诸位帮扶才是。”众人又谦逊了一会,邀王德来至外间,见当中早摆定一席,高烧红烛,桌上排列得齐齐整整,是一桌上等酒肴。众人推王德上坐,选了几个有头脸的、又善于言语的过来作陪。众人轮流上来敬酒,王德再三辞谢,众人立意不行,王德只得每饮一杯。同伙有数十个人,一口气就吃了数十杯酒,已有八九分醉意。随后这一个敬酒的,暗暗把蒙汗药放在杯内,双手送到王德面前道: “大哥吃这一杯酒,愿大哥手足坚强,财利顺旺。”说着,又深深一揖,跪了下去。王德忙一手扯住来人,举杯一吸而尽道: “我吃了,你却不可如此,真叫我难受。”那人又夹了一箸菜,送入王德口内。
王德甫经下咽,那杯药酒早在肚内发作起来,觉得眼前一黑,道: “不好,不好!”一个筋斗翻下了坐椅,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众人假作惊惶,赶紧一齐走过,扶起道: “王大哥怎样?” “王大叔怎么?” “王老德怎的?”内中有一个老年的道: “诸位不要慌,想他劳碌了一天,适才又多喝了几杯空心酒,扶他到床上歇歇就好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王德抬到他床上睡下,又代他用被盖好,回头对伺候王德的两个三儿道: “你爷睡熟了,不用你们伺候,外边现成的酒饭,也去坐着喝—喝锺儿。”两个三儿道: “我们怎敢与爷等同坐,我们早吃过饭了。”众人道: “罢哟,什么敢坐不敢坐,同在一家里吃饭,分什么彼此。”硬将他两人拉到桌上,你一杯我一盏的劝饮。两个三儿见众人抬举他,好生欢喜,杯杯不辞。众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药酒,少停亦醉倒在地。
众人将他两人拖入王德房内,又取了一根绳子,将王德与他购人的腿,彼此结在一处。外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撕也灌醉了,锁在一间空屋内。先把王德房内细软资财全行搜罗出来,又把外间四处房屋里的上等陈设一齐搬出,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包裹。外边收拾停当,众人到上房探听消息若何,见众仆妇正在手忙脚乱的,扶尤氏与春兰等人进房。所有几个年纪小的以及白幼买来的丫头,都灌醉了,一齐关锁在对间房内。众人入内,帮着众仆妇将尤氏等五人抬至床上睡下,也用绳子把他们的腿结在一处。催着众仆妇动手开箱倒箧的搜寻资财。金珠细软连那上等的衣裳,都全行取出,槌整结束了十几个大大包袱;剩下的不过粗重物件而已。
时已四敛,众人道:我们走罢,再迟恐他们药力解散,就止不脱了。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亦不稳便。”众人抬过一‘顶人轿,一半坐的人,一半放的包裹等物,假装着随行的妇婢,出了门。天已微曙,有家眷在城内的,又赶着回去搬了同行。到了城前,恰好城门大开,众人直出了城。又有家眷在城外的,叫他们速速回去接带家小,到半路会齐。
刁仁见上流头有数号官船停泊,船上伙计正在那里洗抹篷板。刁仁抢行一步,至船前道: “你们船是空的么?”船户道:“正是空的。二爷清早要叫船么?”刁仁假作欢喜道: “呀唷,这就巧了。”连忙跳上船头,对船户道: “我们是城内尤府里的,我家小姐要往天竺进香。昨日即叫我雇船,我因贪杯大意,没有出城。只说小姐还有一半天动身,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我只好含糊答应,出城再说,拿得稳今日钉子是碰定的了。难得你们这几只船都是空的,随你要多少船钱,我都绐。少停小姐上船,若问到奶;们须要说昨日就雇定了。”说着,在身畔取出两锭银子,递与船户道: “你们先收了作定罢。你们看着,我家小姐轿于来了,我要迎接下船呢!”回身跳上岸去了,又回头道: “你们这几只船我都要,不可再被人家雇了去。”
船户一时摸不着头尾,又见两大锭银子,再抬头看,果然岸上—丛轿子到了。刁仁又抢先上船道: “我已回明小姐,他说要十只船才好。此处你们山有五七号船,可以混徘过去。但是适才知照你们的话,不可忘却。”又给了船户两锭银子,叫他分给各船作定, “列了杭州再算清账,至于酒钱等等,我一概加倍”。试问,谁人不喜贪财?刁仁的银钱给得挥霍,又见他大模大样是个人门第里的二爷,也不敢多问;就是要问,见来人十分着急,瞒上瞒下的做手脚,一时山问不明白。难得他如此,到了码头,还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价么!赶忙招呼—排的数只船上水手,帮着他支跳板,搭扶手,收拾开行。
轿子到了船前,小轿内先走出几名仆妇,与众家丁扶着人轿上了船头,掀起轿帘,搀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小姐来,入舱坐定。随后将众空轿安放在一只船内,又趁着人众忙乱之时,将几顶放包裹的小轿,一齐抬入舱内,关好前后舱门,慢慢的搬运出来。众船户见人已到齐,鸣锣开船。刁仁又催着多添纤夫趱赶, “我家小姐性子最急,上了船不问多少路,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即至。你们行得快,自然重重有赏”。走了半日有余,后面的人已赶了上来,假说府里总管叫送要紧物件与小姐的,上了大船,开发小船去了。
是日,整整行了一百数十里路程,至二鼓,船方停泊。船户等人辛苦一天,泊了船。刁仁又买了多少酒菜劳赏众水手,人人欢喜,都吃得酩酊大醉,放倒头就睡了。众人待至夜静,将包裹摊开,照派分给停当,预备到了杭州,各自分散。所有几名单身仆妇与几个单身家丁,配成夫妇,好结伴同行,免人盘问。次日,天尚未明,刁仁即叫起众船户开行,又添了几名纤夫,日色平西,已抵杭州。刁仁加倍给了船户的船价,另外又多多劳赏。仍然扮着小姐与仆妇人等,,坐轿上岸,抬到僻静地方,弃了轿子,各投处在去了。直等到尤氏已死,无人追问,他们方敢回家。这是众人的交代,后书不提。
单说王德直睡到日色正午,药性解尽醒来,只觉目昏头眩,喉咙内燥得都起烟了。蒙眬着双眼,即唤他的三儿取茶来解渴,一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王德挣扎坐起,见他两人倒在旁边床上,直挺挺的睡着。王德骂道: “难道睡死了!”伸手在他们腿上狠打了几下。两个三儿惊醒,冒冒失失的爬起,对面揉眉擦眼。王德道: “你们看日色已正午了,还这样好睡,是个人么!快去取茶来我吃。”三儿答应着,即下床来,猛然道: “咦,怎么箱子倒了一地,是谁碰翻的?”王德也见箱笼等物,乱滚了一房,连箱子内的衣服多拉得东西散漫,知道有了跷蹊,急忙下床来看。恰恰两个三儿方欲举步,王德也往下走,三个人腿上绳子一扯,加以伤了蒙汗药酒,手足多软咍咍的,一个滑踏,齐齐跌倒。王德的头碰在箱角上,顿时碰起一个疙瘩,不禁失声“呀哟!:’两个三儿赶着过来搀扶,彼此腿又一拉,又双双跌在王德身上。王德大骂道: “瞎囚攮的,怎样站都站不稳,跌在我身上来。”两个三儿飞风爬起,谁知越爬得快,越跌得快,三个人乱了一阵,绳子又打起结来,更外难爬。还是王德眼快,道: “你们这些该死东西,不见有条绳子绊在腿上么?”两个三儿低头一望,方才看着,用手来解,又都打死结在腿上,急得乱抽乱扯。王德亦见自家腿上有绳子结住,解了半晌方算解开。
王德心内更十分着急,知道有人作弄,再把箱子等物扶起一看,叫苦道: “不好了,昨夜失了贼,怪不得我们的腿被绳子扣住。”连忙招呼同伴,一个人俱不答应。再出房门,见各处门户大开,静悄悄的没人走动;只见对过房门关锁,走过一脚踢开,多少小厮横七竖六的睡着,唤醒细问,皆不晓得夜来怎生睡到此地。王德又至大门首,见大门也开着,连四处厅堂等地,铺设皆无。
王德早猜透了八九分,是同伴恨他,夜来算计的。一面叫小嘶们关好门户,转身往上房里来。将至穿堂,早听得内里人声喧沸,抢走几步,来至尤氏房外,见尤氏与春兰等人,彼此爬起跌倒,正闹得不清。五个人的头发多跌散了,好似一群夜叉模样。再看他们腿上,也有一根绳子结住。王德又急又恨,又是好笑,赶紧进来,叫他们不要动, “腿上有绳子呢!”帮着他们解开,抬头见房内箱橱等件,亦是翻乱满地,上房里仆妇也无一人。王德顿足道: “真正不好了!”倒把尤氏等人吃了一惊,不知他着急何故,王德将外面的事,一一说明。
尤氏听了魂飞天外,忙起身搜检箱笼,见上等的衣服都没有了,金珠首饰更不必问,抄掳得如水洗一般,连田地房屋的契据,都被他们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