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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胡子忠装疯福州城 谢君直三度仙霞岭
却说谢枋得离了弋阳,望福建路上行去。遇了名山胜迹,未免凭吊欷歔;看见风俗日非,更不免凄然泪下。一日行到福州地方,入到城市寻了客寓。
他一路上仍是托为卖卜之流。此时鞑子的防汉人,犹如防贼一般。下了命令,大凡一切过往行人,都责成各客寓,盘问来踪去迹以及事业。枋得胡乱诌了个姓名,又只说是卖卜为业。闲着没事,便拿了布招,到街上闲走,顺便采访风气人情。在路上看见两个人,连臂而行。内中一个说道:“我们闲着没事,何不再去看看那疯道士卖药呢?”一个道:“也好。你说他疯,我看他并不是疯,不过装成那个样子罢了。看上去倒象是个有心人。”一个又道:“我也这样想。不过他到了几天,人家都叫他疯道士。他那招牌上,也写的是疯道人。我也顺口说他一声疯罢了。”那一个又道:“他那种说话。若是只管乱说,少不免要闯祸的。”枋得听了,暗想:“甚么疯道士?莫非也是我辈中人,何不跟着他去看看呢!”一面想着,顺脚跟了二人行去。
走到一座大庙,庙前一片空场,场内摆了许多地摊。也有卖食物的,也有卖耍货的。内中有一大堆人围成圈子,在那里观看。那二人也走到那圈子里。枋得也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个瘦小道士,穿一件青道袍,头上押了一顶竹冠,地下摆了药箱,摊了一块白布招牌在地下,写道“疯道人卖药”五个字。那道士正蹲在地下,在药箱里检甚么东西呢。检了一会,方才站起来。
枋得细看时,那里是甚么疯道人,正是仙霞岭上的胡仇。枋得便把身子往人丛中一闪,试看他做甚么。只见他右手拿了一片骨板,左手拿着一面小铜钲,一面敲着,嘴里便说道:“‘奔走江湖几许年,回头本是大罗仙。携将九转灵丹到,要疗冥顽作圣贤。’自家疯道人是也。神农皇帝,怜悯自家子孙,近日多染奇病,特令疯道人携带奇药,遍走中华。专代圣子神孙,疗治各种奇病。你道是那几种奇病:一、忘根本病;二、失心疯病;三、没记性病;四、丧良心病;五、厚面皮病;六、狐媚子病;七、贪生怕死病。你想世人有了这许多奇病,眼见得群医束手,坐视沦亡,所以神农皇帝,对症发药。取轩辕黄帝战蚩尤之矛为君,以虞、舜两阶干羽为臣,佐以班超西征之弓,更取苏武使匈奴之节为使,共研为末。借近日文丞相就义之血,调和为丸。敬请孟夫子以浩然之气,一阵呵乾。善能治以上各种奇病。服时以郭汾阳单骑见虏时免下之胄,煎汤为引。百发百中,其验如神。更有各种膏丹丸散,专治一切疑难杂症。那个药,是没病吃了病,病了吃不好。那膏药呢、好处贴了烂,烂处贴不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诸君有贵恙的,只管说出来。今日初摆出来,尚未发利市。我说过奉赠三位,分文不取。诸君诸君,当面莫错过我疯道人,过后难寻吕洞宾。”
胡仇说了半天,还没有人理他;他便手击铜钲,高声唱起“道情”来。
唱道:
据雕鞍,逞英雄,拨马头,快论功:轻轻便把江山送!尸横遍野屠兄弟,膻沁心脾认祖宗。中原有你先人冢。全不顾、忘根背本,还夸说:“勋耀从龙。”
做高官,意扬扬,失心疯,似病狂。异言异服成何样!食毛践土偏知感,地厚天高乱颂扬。此时饶你瘿心恙;问:“他日黄泉地下,何面目再见爷娘?”
没来由,变痴聋;叛国家,反夸功。人身错混牛羊种!史迁传来编夷狄,周室功忘伐犬戎。问他:”是否真如梦?何处是唐宫汉阙?谁个是圣祖神宗?”
两朝官,一个人。旧乌纱,怎如新?出身履历君休问。状元宰辅前朝事,拜相封候此日恩。门生故吏还相引。一任他、故宫禾黍。我这里、舞蹈扬尘。
一般人,最堪悲,似城墙,厚面皮。大威一怒难容你。将军柔性甘凌辱,兵部尊臀愿受笞。低头不敢争闲气。试问他:“扪心清夜,衾影里、羞也么咦?”
肉将麻,骨将酸,媚他人,媚如狐。争恩斗宠还相妒。吮痈舐痔才奴婢,做妾骄妻又丈夫。抚心自问诚何苦!媚着了骚官臭禄,失尽了男子规模。
好男儿,志气高,重泰山,轻鸿毛。如何乞命将头捣!降旗偏说存民命,降表无非乞免刀。偷生视息甘膻燥。虽说是死生大矣,到头来谁免一刀!
(尾声)叹世人苦苦总无知,须知祸福相因倚。劝诸君,若撄奇病还须治。
胡仇唱完了,又敲了一回铜钲,疯疯癫癫的,做了一回鬼脸,只管对着众人看。众人看他,他也看众人。只见众人听了他的“道情”:也有笑的;也有点头叹息的;也有不解的;也有掩耳而走的。
在人丛中一眼瞥见了枋得,便连忙撇下了铜钲骨板,走过来打了个稽首道:“谢老先生,鹤驾几时到此?贫道稽首了。”枋得也拱手还礼道:“老朽日来才到,却不知仙踪也在这里。”胡仇道:“既如此,我们借一步说话。”
枋得道:“我只住在某处客寓里,我们暇了再谈,此时各有营生,不必耽搁。”
说罢,飘然自去。
方才转了个弯,忽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叠山先生。枋得回头看时,却没有认得的人。又向前去,不多几步,又有人在后面叫道:“叠山先生哪里去?”枋得又回头看时,虽有几个过往的人,却都是素昧生平的。又不知这素昧生平之中,是哪一个叫自己,不觉呆立了一会,方才前行。到处走了一遍,然后回到客寓。
天色将晚时,胡仇来访,彼此诉说别后一切。胡仇把伪装出来试探人心,及张汉光合药,岳忠著书的话,说了一遍。枋得道:“这两种书,可不能冒昧送出去,徒取杀身之祸。我这个并不是怕死的话,就如你今日唱‘道情’所引的,‘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看怎么死法罢了!若是大不能有济于国事,小不足以成一己之名,未免鸿毛性命了。这种书,倘使胡乱送人,被那鞑子侦知,或者送非其人,送着那丧心病狂的汉人,倒拿到鞑官那里出首去,加上你一个传播逆书的罪名,又何苦呢!虽说一般的是死于国事,然而岳公荩苦心著撰出来,不能收得尺寸之功,你便速以身殉,未免徒劳无功了。”
胡仇道:“老先生见教的极是。我向来送人,都是十分慎密,总是到夜间,潜行送去。他得了书,还不知从何而来的。”
二人正在说话,忽然一个人匆匆走进来,向枋得拱手道:“叠山先生请了。”枋得向那人一看,却是个素不相识的。不觉愕然道:“足下何人?从何处会来?尚乞明示。”那人道:“久仰山斗,望风而来。何必相识!”枋得道:“不知有何见教?”那人道:“本省参政,要请先生前去一会。”说看,便有人拿了”福建参政魏天祐”的官衔名帖进来,道:“轿马都已备下了。”那人道:“就请先生一行吧。”枋得道:“须得先说明白。参政请我何意?”那人道:“当今皇帝,下诏求贤,多少人保荐了先生,怎奈不知先生踪迹。皇帝又诏令各路郡县,一律搜求,所以参政也十分在意,不期今日访着了。”枋得道:“足下又是何人?何以识我?”那人道:“我是参政的门客,今日出来,偶然看疯道人卖药,听他唱道情后,又见他招呼先生,说出一个‘谢’字。我便留了心,后来在先生后面,叫了两次,先生都回头观看,是以知道实了。又去告知参政,特地来请。”枋得道:“我是一个卜者,别字依斋。那里是甚么谢叠山!足下不要错认了。”那人道:“先生不必多辩,且请去见了参政再说。”说话时,已来了许多仆从,簇拥着枋得请行。
胡仇见人多,便自去了。
这里众人拥着枋得上了轿,一直到参政衙门来。魏天祐迎接进去,十分恭敬,说道:“久仰先生大节,今日得见颜色,不胜欣幸。”枋得手拂长须,双眼向天,只当未曾听见。天祐又道:“此时大元皇帝,抚有中夏,求贤若渴。中外朝士,都荐先生。尚望一行,必见重用。”枋得大声道:“你既久仰我的大节,为何又教我失节?”天祐道:“此时宋家天下,已无寸土,先生更从何处用其忠?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执迷不悟!先生倘是主意未定,不妨仔细自思。便屈在敝署小住几时,再派人护送先生到京里去。”说罢,便叫人送先生到署后花园里去安置。
于是一众仆人,带了枋得到花园里去,在一间精致书房里住下,又拨了两名书僮来伺候,枋得处之淡然。不一会,送到晚饭,十分丰盛,备有壶酒。
枋得却并不举箸,只吃了两枚水果。家人又来铺设锦裀绣褥。枋得道:“我家孝国孝在身,用不着这个。可给我换布的来。”家人奉命换了。
到了夜静时候,安排就寝,忽闻窗外有弹指的声音,开窗一看,原来是胡仇来探望。枋得开门让进。胡仇便问:“魏天祐那厮,请先生来有甚话说?”
枋得道:“无非是劝我到燕京去。他也不看看,我们可是事二姓的人。”胡仇道:“先生主意如何?”枋得道:“有死而已。我从今日起,便打算绝食,万一不死,他一定逼我北行,不免打从仙霞岭经过。你可先行一步,知照众人,对了押送我的人,万不可露声色,只当与我不相识的。我死之后,望你们众位努力,时时叫起国人,万不可懈了初心。须知这个责任,同打更的一般,时时敲动梆鼓,好叫睡觉的人,知道时候;倘停了不敲,睡觉的人,就一齐都糊涂了!眼看仙霞领众人,虽似无用,不知正仗着这一丝之气,还可以提起我国人的精神,倘连这个都没了,叫那鞑子在中国住久了,曾亲遭兵祸的人都死了,慢慢的耳闻那兵祸之惨的人也死了,这中国的一座锦绣江山,可就永为鞑靼所有了。”胡仇领诺,又盘桓了半晌,方才别去。
到了次日午饭时,枋得便颗粒不吃。天祐听得,便亲来劝慰道:“先生,何必自苦!人生如驹光过隙,总要及时行乐,方是达人。”枋得目视他处,总不理他。天祐道:“我今日早起,在签押房桌上,忽然见放着两本书,不知是哪里来的,遍问家人,都不知道。”说罢,取出来给枋得看。枋得看时,却是一本“胡元秽德史”,一本“胡元残虐史”。略略翻了一遍,便笑道:“这著书人也忒有心了!然而‘胡人无百年之运’。到了那时,怕没有完全的著作出来么!”天祐道:“怎么说没有百年之运?”枋得道:“我考诸‘易’数,察诸人心,断定了他无百年之运;不信你但看这部书,不是人心思宋的凭据么?”天祐道:“这种逆书,我待要访明了是谁作的,办他一个灭族。”
枋得道:“这是宋家遗民,各为其主之作,怎么算是逆书?”天祐道:“大元皇帝,应天顺人,抚有囚海,岂不闻‘居邦不非其大夫’?何况非及天子!这不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么?”枋得道:“天道便不可知。若说顺人,不知他顺的是哪一个人?中国人民,说起鞑子,哪一个不是咬牙切齿的!只有几个人头畜鸣之辈,诌颜事敌,岂能算得是人?若说乱臣贼子,只怕甘心事敌的,才是乱臣,忘了父母之邦的,才是贼子呢。”天祐大怒道:“你敢是说我们仕元的是乱臣贼子么?如此说,你是忠臣。封疆之臣,当死守疆土。安仁之败,你为何不死?”枋得道:“程婴、公孙杵臼二人,都是忠于赵氏。然而一个存孤,一个死节;一个死在十五年前,一个死在十五年后。万世之下,谁人不敬他是个忠臣?王莽篡汉十四年之后,龚胜才绝食而死,亦不失为忠臣。司马子长说的‘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韩退之说的‘盖棺事始定’。匹夫但知高官厚禄,养得你脑满肠肥,哪里懂得这些大义。”天祐道:“你这种不过利口辩给,强词夺理罢了。甚么大义不大义!”枋得道:“战国时张仪对苏秦舍人说:“当苏君时,仪何敢言!’今日我落在你这匹夫之手,自然百口不能自辩的了。”天祐无可如何,只得自去理事。
从此枋得便绝了食,水米不入口。可也奇怪,他一连二十多天,不饮不食,只是饿他不死,不过缠绵床褥,疲惫不堪。这一天,家人又送了饭来。
枋得暗想:“饿既不能饿死,不如仍旧吃饭,免得徒自受苦,好歹另寻死法吧。”于是再食。
不多几日,魏天祐奉了元主诏旨,叫他到京。天祐又来劝枋得同行,被枋得一顿大骂,气得天祐暴跳如雷,行文到江西去捉拿他家眷下狱,要挟制他投降。一面整顿行李,到燕京去,便带了枋得同去,心中甚是恨他,却又不敢十分得罪;只因他那一种小人之见,恐怕枋得到燕京时,回心转意,投了降,那时一定位在自己之上,未免要报起仇来。因此不敢得罪,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枋得知道行期已近,便提起笔来,吟了一首诗,因为他本来有几个朋友在福建,他隐名卖卜时,没有人知道,及知天祐请他到了衙门,这事便哄传起来,朋友们便都来探望,所以要作一首留别诗。当下提起霜毫,拂拭笺纸,先写下了题目,是:“魏参政执拘投北,行有期,死有日,诗别二子及良友。”
诗曰: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这首诗写了出来,便有许多和作。到了动身之日,便都来饯送。
枋得一路上只想设法寻死,争奈天祐严戒家人,朝夕守护,总没有死法。
一日天色将晚,行近小竿岭。此处被金奎等在山上建了一座庙宇,派了乔装道士,在那里居住。枋得动身时,胡仇探得行期,先来报知,并述了枋得吩咐的话。宗仁、岳忠、狄琪、史华、谢熙之等,一班扮道士的人,都预先到了小竿岭来,整备素筵饯行。远远的便差小道士打探,探得到了,便迎下山来。先见了魏天祐,说道:“贫道等久仰谢叠山先生大节!闻得今日道出荒山,特备了素筵饯送。望参政准贫道等一见。”天祐暗想:“这穷山道士,也知道他的大节,真是了不得。”当即应允,一同登山入庙。熙之便要过来拜见父亲。枋得连忙使个眼色。熙之会意,便只随着众人打个稽首,一面款待天祐,一面祖饯枋得。言语之间,各带隐藏。又一面使人报知金奎。
只因大色已晚,一行人便在庙中歇下。岳忠等只推说久仰大节,要瞻仰丰采。把枋得留在一间静室内下榻,把方丈安置了天祐. 那守护枋得的家人,因有一众道士在这里,便都各去赌钱吃酒。
这里枋得便与众人作一夜长谈。又嘱咐熙之努力做人:“我一到燕京,即行就死。一路上我便想死,前两天忽然想起谢太后的梓宫,尚在那边,我到那里别过先灵,再死未晚。”熙之听得父亲就死,不觉恸哭,要跟随北去。
枋得道:“这可不必!你要尽孝,不在乎此。不如留下此身,为我谢氏延一脉之传。你若跟我到北边去,万一被他们杀害,将如之何?况且天祐这厮,已经行文江西,拿我眷属。此时你母亲和兄弟定之,想已在狱中。我虽料到他,这个不过是要挟我投降的意思,未见得便杀害;万一不如我所料,你又跟我到北边去,送了性命,岂不绝了谢氏之后么?你须记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之求死,你之求生,是各行其是。不过你既得生,可不要忘了国耻,堕了家风,不然,便是不孝了。”熙之无奈,只得遵守父命。枋得又勉励了众人一番。
次日早上起行,金奎早率领了一众僧人,在山门外迎着,请到方丈拜茶。
茶罢起身,金奎叫众和尚,一律的穿了袈裟法服,敲起木鱼,念往生咒。祝谢先生早登仙界。枋得大喜,执着金奎的手道:“和尚知我心也。”天祐见此情形,不觉暗暗称奇,何以这里的道士也知道仰他的大节?这里的和尚又知道他必死,非但知道他死,又要祝他早死。真是奇事?一面想着,上轿起行,经过了窑岭,熙之又赶到前面饯送,送过之后,一行人度过苏岭、马头岭,便入浙江界,一路望燕京而去。
将近燕京时,枋得又复称病不食,连日只是睡在车内。一天进了京城,天祐便先去朝见元主,奏闻带了谢枋得入都,元主便欲召见。天祐道:“谢枋得在路得病,十分困顿,怕未便召见。”元主便吩咐送往报恩寺安置,派御医前去调治,等全愈了,再行召见封官。天祐得旨,便去安置枋得。
未知枋得此次能死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谢君直就义燕京城 胡子忠除暴汴梁路
却说谢枋得到得报恩寺来,魏天祐拨了两名家人前来伺候。南朝投降过来的官贝,纷纷前来问候,或劝他投降。枋得便问太皇太后的梓宫在何处。
内中有知道的,便告诉了他。枋得叫备了祭品,亲自支持着,去祭奠一番。
然后回寺,高卧不起,不饮不食,亦不言语。人问他时,只推说有病。一班旧日同僚来望他,他也只瞪着双眼,绝不答话。莫不扫兴而去。
末后留梦炎亲来看视,说了许多慰问的话,又夸说了许多皇元皇帝如何深仁厚泽。枋得道:“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逋臣,唯欠一死。愿老师勉事新朝,莫来相强。”梦炎道:“天时人事,总有变迁。何必苦苦执迷不悟?还望念师弟之谊,仍为一殿之臣,岂不甚好?”枋得道:“君臣之义,师生之谊,二者孰重?望先生权定其重轻,然后见教。”梦炎羞惭满面而去。
枋得冷笑一声,也不起来相送。
梦炎去后,过了一会,忽然有人送来一瓯药,说:“是留丞相送来的。”
枋得看那药时,稠的象粥汤一般。因对来人说道:“承留丞相厚意赠药,然而我这个病,非药石所能愈,我也不望病愈。请你转致丞相,来生再见了!这药也请你拿了回去吧。”那来人道:“这是留丞相好意,望先生吃药早愈。同事新朝的意思,先生何故见却?”枋得大怒,取起药匝向地下一掷道:“我谢某生为大宋之臣,死为大宋之鬼。有甚新朝旧朝?你们这一班忘恩负义之流,我看你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再见宋室祖宗。”骂罢,便挺直了,睡在床上。那来人没好气的去了。
从此之后,他非但不言语,并且有人叫他,也不应了。他在路上已经绝了几天食,到了报恩寺来,一连过了五天,那脏腑里已是全空,无所培养,一丝气息,接不上来,那一缕忠魂,便寻着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打伙儿去了。
那拨来伺候的家人,连忙去报知魏天祐. 天祐忙着来看时,只见他面色如生,不禁长叹一声,叫人备棺盛殓。自己到朝内去奏闻元主。后人因为谢枋得全节于此,就把这报恩寺,改做了“悯忠寺”,以为纪念。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一众寺僧,也甚钦敬枋得尽忠报国。到了大殓之日,大家都穿了袈裟法服,诵经相送。正要举尸入棺时,忽然一人号哭闯入,伏尸大恸。不是别人,正是他公子定之,奔来省亲,不期赶了一个“亲视含殓”。
你道定之如何赶来?原来魏天祐行文到了弋阳,拘捕枋得家小,弋阳令得了文书,便把李夫人和定之两个捉了,分别监禁起来。李夫人到得监内,暗想:“我虽然一个妇人,却也幼读诗书,粗知礼义,受过了宋朝封诰,岂可以屈膝胡廷?今日捉了我来,未曾问话,明日少不得要坐堂审我。那时我不肯跪,不免要受他刑辱,非独贻羞谢氏,即我李氏祖宗,也被我辱没尽了。
不如先自死了,免得受辱,岂不是好!”想定了主意,不露声色,等到夜静时,竟自解带自尽了。直到天明时,狱卒方才查见,连忙解下来。一面飞报弋阳令。犬阳令得信大惊。便和两个幕友商量,如何处置。一个幕友道:“魏参政带了谢枋得进京,却叫我们拘住他的家小,不过是逼挟他投降的意思,并不曾叫处死了他。今无端出了这件事,万一枋得到燕京肯投了降,不必说也是执政大臣,区区一个县令,如何抗得他过!万一他报起仇来,怎生抵挡?不如把他儿子放了,待他自行盛殓,我们再备点祭礼去致祭,或者可望解了这点怨气。”弋阳令依言,把定之放了,不敢难为他,反道了许多抱歉的话。
定之听说母亲没了,不暇与他周旋,飞奔到狱中,伏尸痛哭一场,奉了遗骸回家,备棺盛殓。弋阳令即日便来致祭。
定之没了母亲,一心又记念着父亲,盛殓过后,即奉了灵柩,到祖茔安葬。葬过了,便想赶到燕京去省视,收拾过行李,到他姊姊葵英家来辞行。
原来枋得有一女,闺讳葵英,嫁与安仁通判周铨为妻。安仁失守时,周铨死节。葵英当时便要殉夫,因为未有子女,要寻近支子侄,代周铨立嗣,所以守节在家。又因连年兵荒马乱,周氏家族,转徙在外,所以未曾觅得相当的嗣子。李夫人死后,葵英奔丧回来,送过殡后,仍回夫家。
这天定之去辞行,只见葵英招了几个牙人,在那里商量变卖家私什物。
定之问是何意。葵英道:“我自有用意之处,慢慢我告诉你。”一会儿,议价已定,即行交易,除了随身衣服不卖之外,其余一切钗、环、首饰、细软、粗笨东西,全行卖去,只剩下一间空房子和一个人。众牙人纷纷去了,定之便告诉了到燕京去的话。葵英道:“这是要紧的事。我想父亲到了燕京,一定奉身殉节。你此去能赶上送终最好,不然也可以奉了遗骸,归正首邱。”
定之道:“姊姊今日变卖了东西,是何意思?”葵英道:“当日安仁失守,丈夫殉国。我视息偷生,想要择子侄辈,立一个后。谁知直到今日,仍未有人。我想皇上江山,也有不保之日,我们士庶人家,便无后又怎么?所以决意不立后,把这些东西卖了,我要在村外河上造一座石桥,以济行人,倒是地方上一件公益的事。你到燕京去,早点回来,看我行落成之礼。”
定之便别了葵英,径奔燕京。及至赶到,枋得已经没了两天了。恰待要盛殓时候,便恸哭一场,亲视含殓,就在寺内停灵。一时燕京士大夫,无论识与不识,都来吊奠。和尚又送了两坛经忏。
一天郑虎臣备了祭礼来祭吊。他们在仙霞岭是相会过的,行礼已毕,便留住谈心。让虎臣上坐,定之席地坐下,问起虎臣在此的缘由。虎臣把自己的意思表白一番,又道:“我身虽在此,然而‘攘夷,的意思,是刻不敢忘。
前回阿刺罕有谏止伐日本的意思,被我一阵说转了他的心肠,便起了五十万大兵,假道高丽而去,杀了个大败而回。好得他不信我们汉人,凡当兵的都是鞑子。我不须张刀只矢,杀他一阵。他去时是五十万人,回来时剩不到五万。虽然不是我手杀他,然而借刀杀人,也出出我胸中恶气。从此之后,我总给他一个反间计,叫他自己家里闹个不安,然后在外面的才可得隙而攻。”
定之道:“这等举动,深心极了,但能够多有几个人更好。”虎臣道:“仙霞岭上,倘有与我同志的,不妨到此。我可以设法荐到鞑子那里去,觑便行事。须知时势已经到了这个地位,徒恃血气之勇,断不能成事的了。”
二人又谈了良久。虎臣问起定之有枋得的遗墨没有?定之问是何意。虎臣道:“有一个张弘范的门客,得了一纸文丞相的遗墨。我用重价买了来。因想起文丞相和谢先生,一般的大义凛然,使宋室虽亡,犹有余荣。意欲再求得谢先生遗墨一纸,装裱成册,以志钦仰,并且垂之后世,也是个教忠的意思。”定之道:“张弘范的门客,哪里会得着文丞相的字?这就奇了。”
虎臣道:“据说当日张弘“范掳了丞相,载在后军,进逼崖山时,张将军竭力守御,弘范叫文丞相写信,劝张将军投降。丞相不肯写,逼之再三,丞相便提笔写了一首‘过零丁洋’诗。弘范无奈他何,只得罢了。那门客顺手把牙人——买卖介绍人。
他检了,夹在护书里,所以得着了。我明日拿来你看,只乞有谢先生遗墨,赐我一点。”定之道:“只要行匣中携得有的,自当奉赠。”说罢,虎臣辞去。
到了次日,果然拿了一幅笺纸来,展开一看,只见笔墨淋漓的,先写下一行题目,是:“过零丁洋旧作一章录寄范阳张将军。”诗云: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水飘絮,身世浮沉风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末后只押了“文山”二字。二人同看了一回,相与叹息一番。定之道:“前两年先父曾作了两首示儿诗,写了两份:一份给家兄,一份给与我。此诗我常随身带着,便觉得先君常在左右。郑兄既然欲得先人遗笔,就当以此奉赠。好得家兄处还有一份,我兄弟同有了,也是一样。”虎臣连忙拜谢,定之取出来看时,诗云:
门户兴衰不自由,乐天知命我无忧。
大儿安得孔文举,生子何如孙仲谋!
天上麒麟元有数,人间豚犬不须愁。
养儿不教父之过,莫视诗书如寇仇。
千古兴亡我自知,一家消息又何疑。
古来圣哲少才子,世乱英雄多义儿。
靖节、少陵能自解,孔明、王猛使人悲!
只虞错改“金银”字,焉用城南学功诗。
虎臣看罢,不胜大喜。重又拜谢。便拿去装裱起来,以示后世去了。
这里定之料理丧务已毕,便择日扶了灵柩,回弋阳来。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到了玉亭乡。却见他那葵英姊姊,归宁在家。姊弟相见,一场痛哭,自不必说。将灵柩奉至中堂,安放了几天,便又送至祖茔上安葬了。
葬事已毕,葵英对定之道:“我起先变卖什物,要造一座桥,以济行人。谁知工程做了大半,还未完成,我的钱已用完了,只得把房子也卖了,完此工程。”定之道:“既然如此,姊姊便可常住在家里,此时父母俱已亡故,骨肉无多,姊姊在此完聚,也是求之不得的事。”葵英道:“喜得这桥,刻下已经完工。我二人可到桥上,行个落成礼。”定之道:“如此也好,但不知要用甚礼物?”葵英道:“不必礼物。不过到那里看看,行礼是个名色罢了。”
于是二人同到了桥上,果然好一座坚固石桥。二人步至桥中,葵英倚走桥栏,对定之说道:“此时父母葬事已毕,贤弟之事已了。周氏无子侄可嗣,我尽散所有,做成此桥,仰后人永远不忘。周氏虽无子嗣,似还胜似有子嗣的了。如此,我代周氏经营的事,也算完了。贤弟从此努力,勿堕了谢氏家风,勿失了父亲遗志,”说罢,一翻身跳落桥下。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乱溅,桥下流水正急,定之不觉大惊,忙叫救命,桥下泊的舢舨小船,看见有人下水,都忙着刺篙、打桨、摇橹去救。争奈水流太急,直赶到三四里外,方才捞起,百般解救,已是来不及了。
定之抚尸痛哭了一回。此时围着看的人不少,定之便对众人,把他姊姊毁家造桥的原委,告诉了一遍。众人听了,哪一个不叹息钦敬!一时都围着那死尸罗拜起来。
定之谢了众人,又雇人舁回死者,送家备棺成殓。此时早哄动了合乡之人,个个送楮帛来奠。那楮帛香烛,竟堆积如山。
定之择了日子,送至周氏祖茔上安葬。葬这一天,来会葬的,不独玉亭本乡,万人空巷,便是邻乡之人,闻得这个消息,来送葬的也不知几千几万人。当日送葬众人,公同议定,题了这座桥做“孝烈桥”,以志不忘。后人每经过孝烈桥,莫不肃然起敬!此是后活,表过不提。
且说定之葬了葵英之后,便把门户托与邻人,只说出门有事,径望仙霞岭来。到日,恰值众人齐集在金奎处议事。胡仇亦在外回来。只因探马来报,汴梁路黄河决口十五处,鞑官驱强壮民夫堵塞,砖石沙泥,不敷所用;乃驱老弱百姓,作为堵口材料。杀人不计其数。又一路探马报到,江南大饥,元主发粟五十万石,派了鞑官到江南赈济。那鞑宫奉了诏旨,将赈栗尽行吞没,到了江南,终日吃酒唱戏,百姓流离迁徙,并不过问。因此众人聚集商议。
定之到来,与众人见礼之后,先把父母如何亡故,姊姊如何就义,一一说了。
熙之一场痛苦,自不必言。众人也互相嗟叹,不免唁慰一番,然后再行开议。
宗仁道:“前者胡兄在河北路,大闹了两次安抚使衙门,当时我曾劝胡兄不必如此。为今之计,却除了行刺之外,别无他法。”胡仇道:“那时宗兄曾说过他们虐待汉人,视为常例,虽杀了他一个,换了个来,还是如此。我听了宗兄这话,很是有理,所以从此就没有动过手。何以宗兄今日又主张起行刺来呢?”宗仁道:“此中有个道理:那时胡已愤的是他们处常的手段,虽刺杀他,换一个来,自然是仍然一样。今日这个,在他们中间也是格外的残虐,杀一个,也足以警后来。”胡仇道:“如此说,我便告了这个奋勇。”
狄琪道:“徒然一杀,不彰其恶,杀之也是枉然。我意若举行此事,必要多带几个手脚灵敏之人。一面刺杀了,一面便四处获贴榜文,声其罪恶。庶几能使后来的寒心。”岳忠道:“此说极是。”
狄琪道:“此时汴梁、江南两路都要去,不知胡兄愿到哪一路?”胡仇道,“贤弟如果高兴走走,我们各人认一路。”狄琪道:“弟也因为闲住的久了,也想出去活动活动。”胡仇道:“好极!如此我到汴梁去,贤弟就到江南。我仍旧卖药,不知贤弟怎样去法?”狄琪道:“我只到处去化缘,不卖什么。”宗仁道:“你二位都要带几个人去才好。”狄琪道:“我那里教了好几个徒弟,只拣几个手足灵敏的带去便是。”商议既定,约于明日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