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 第 5 页/共 10 页
胡仇轻轻落了下去,蹑足潜踪,跟在她后面。只听她嘴里咕哝道:“这班小孩子,没福气,就应该撵她出去,还她的娘,偏又囚在这里,叫老娘当这苦差,这是哪里说起。”一面咕哝着,到后面一间小屋子里去了。又听她道:“老王婆没有好事,炭火也不加,水也不开了。”说着又翻身出来。胡仇等在外面,等她出来,迎面晃了一刀。那婆子吓的訇的一声,把铫子扔了,缩做一团,抖道:“大大……王……饶命!”胡仇道:“此地囚下的女子有多少?”婆子道:“一共有二十五个。”胡仇道:“监守的人有几个?”婆子道:“六个。”胡仇扯过她的裙来,嗤嗤的,撕下了两条,把她反绑了手脚;又撕下一块,塞住了口。提起来,扔在一旁。
方欲举步向前边去,忽听得小屋子里,有呼呼的鼾声。走进去一看,三个老婆子,同在一个榻上,正睡熟呢。胡仇也不同她们说话,一个个都绑好了,方到前面去。
刚要转弯;不期那边一个人也转弯过来,扑了一个满怀,口里嚷道:“老婆子!你去取开水,怎么去了这半天呀?”胡仇把她兜胸拿过来,也绑好了。
走到正屋里去,又是一个老婆子,正在门阆上朝里坐着呢!胡仇在她肩膀上一扳,道:“夜深了,请睡吧。”那婆子仰面一交,看见胡仇,大惊道:“你是谁?”胡仇道:“你不要怕,我不杀你。”正要绑那婆子时,忽然里面走出个女子来,道:“怪道今夜睡不着,原来死期到了!阿弥陀佛!你们大人也肯开恩,赏我们死了。快拿刀来,不要你动手。”胡仇不做理会,且把婆子绑好了,提起来,觉得他身边掉下一件东西来,胡仇也不在意,提到后面,往旁边一扔。
仍到前面来,只见那女子还站在那里,毫无惧色,对着胡仇道:“要杀拿刀来,可不许你动手。”胡仇故意把刀在她脸上晃了一晃;但见她非但不退缩,倒伸长了颈脖子,迎到刀口上来。不觉暗暗钦敬道:“好刚烈女子。”
因收住了刀,对那女子道:“请教姐姐此地共有几位?”那女子道:“连我共是十九人,要杀便杀,问甚么呢!”胡仇道:“在下并不是来杀姐姐们,是要来救姐姐们出去的。不知姐姐们可愿意?”那女子道:“我不信有这等事,莫不是奸贼又出甚法子来骗我们。”胡仇道:“在下是实意来救各位烈女出去的,并非奸贼所使。此刻已经将近四鼓了,姐姐们要走就快走,不要耽误了,倒反不妙。”那女子把胡仇打量一打量,翻身进去。不一会就同了七八个女子出来,都是睡眼朦胧的,胡仇道:“还有呢,都叫起来同走吧!可要静点,不要惊动了人。”于是又有两个到里面上,把一众都叫醒了出来,一个个却惊疑不定。内中一个道:“管他甚么呢;倘使这位真是义士,救了我们出去,自然是侥天之幸;万一是奸贼所使的,我们左右是一死,这又何妨呢!”众人都道:“有理,有理。”于是胡仇翻身出来,那一班女子也争先恐后的往外走。
刚刚跨出门阆,忽然一个踹着一样硬蹦蹦的东西,几乎跌了个筋斗。低头拾起看时,却是这里大门的钥匙,就是方才那婆子身上掉下来的。胡仇走到门前,看见大门锁着,正在焦躁。那女子恰把钥匙递过来,胡仇开了,大众就要出去。胡仇道:“列位且慢着,等我先去找着了花园后门,再来领路;不然到了外面走散了,倒不便当。哪一位先到里面把灯都灭了才好,不然,这一开门,灯光射了出去,就着眼了。”说着去了,不一会便匆匆走来道:“真是造化,后门找着了,并且是虚锁的。”又看了一番手脚,道:“快来吧!”于是一行人悄悄的出了高墙,径到后门而去。胡仇取下了锁,开了门,一个个都放出去了。
他却重新把门关好,上了锁,复又回到高墙里,也仍旧关上门,下了锁。
纵身上屋,走到大堂,落将下来,寻了一张纸束,公案上现成有笔墨,拿火绳在纸束上晃着,写了“下民易虐,侠客难防”八个字。又想了一想,在后面批了两句道:“此刀不准动,明日亲来取。”将身一纵,左手扳住正梁,吐了点吐沫,把纸柬先粘在梁上,然后拔出刀来,把纸柬插住,方落下来。
细细一想,诸事停当,然后再由旧路悄悄的回到客寓。
此时已初交五鼓,来到东边房子窗下,轻轻开了窗户,提了包裹,解下扑刀,除下镖袋,觉得轻了;摸一摸,呀、不好了!袋里的七支镖,都不见了。这是几时失去的呢?又未听得有落地声响,这事可煞作怪,越想越不解,不觉顿时呆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轻轻说道:“不要着急,镖在这里呢!”胡仇猛回头看时,却又不见有人;忽听得屋顶上有微微一声拍手响,抬头一看,却是站着一个人。遂将身一跃,也上了去,对那人道:“彼此既是同道,你何苦作弄我!”那人道:“你跟我来。”说着将身一纵,往北去了。胡仇只得跟着去,纵过了二三十重房子,那人却跳落平地。胡仇也跟着来,走到一棵老松树下,那人坐定。胡仇道:“朋友,我的镖是你取去的么?”那人道:“你且莫问这个,你有多大本领,却去干这个勾当。”胡仇道:“我并非有甚本领,不过要为民除害,叵奈那厮不在这里,我好歹救出了十九个节烈女子。你既说我没有本领,足见你本领高强,敢问贵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狄、名琪,字定伯,汾州西河人。武襄公狄青玄孙。请问阁下贵姓?”胡仇也告诉过了,又道:“原来是名臣之后,失敬,失敬。适间弟失去了袖镖,正在怀疑,忽闻背后有人说镖在这里,不知可是狄兄所为?”狄琪道:“恕小弟斗胆。兄到安抚衙时,弟恰好也到,见兄跳下身去,照着牌匾,知道兄是日间未曾来探听过的。那时弟在兄身后,就暗暗取了一枚;及至兄在书房窗外窃听时,弟又取了一枚;后来兄又到廊房外面探望,弟刚取得一枚,兄便过去叩门,弟又顺手取了一枚;兄在高墙里面,提那婆子到后头时,又取了一枚;关花园后门时,又取了一枚;在大堂写字贴时,又取了一枚。共是七枚,谨以奉还。”说罢,双手递了过去。
一席话说得胡仇目瞪口呆,暗暗惭愧,说道:“狄兄真是神技,怎么跟了小弟一夜,小弟毫不知觉,倘蒙不弃,愿为弟子。”狄琪道:“哪里话来!胡兄技艺高强,不过就是老实些,只顾勇往直前,未曾顾后;倘再把身后照应到了,就万无一失了。小弟此来,还有一句话奉告:尊寓那里藏不得军器,这些鞑子,要挨家查的。”胡仇道:“弟也知道,只是那间房子,说是有甚么狐仙居住,永远锁着的,谅也查不到。”狄琪道:“在平日或者查不到,今夜胡兄闹了这么大事,明日哪里有不查之理!只怕粪窖也要掏掏呢。”胡仇道:“似此如之奈何?”狄琪道:“弟已算好在此,兄快去取来,包你藏得十分妥当。”胡仇不敢怠慢,立刻窜到寓里,取了包裹来。只见狄琪仍在树下,说道:“快包好了,这树上有个鸦巢,两个老鸦,我已拿下来弄死了;快把包裹放在巢里,万无一失。”胡仇听说,就背了包裹,盘上树去,安放停当,仍旧下来。向狄琪道谢。
狄琪道:“胡兄明日要到哪里去?”胡仇道:“弟还有一个同伴要到北边去。”又道:“明夜要去取刀,明日怕不能动身,后天便取道山东路,往北上了。不知狄兄要往何处?”狄琪道:“弟四海为家,行无定址,恰才从平阳路来。胡兄既往北行,弟明日就往南去,到河南路也闹他一闹,叫他们以为刺客向南方去了,兄好放心北行。”胡仇道:“多谢之至!兄说从平阳来,恰才听得那衙门里人说:“平阳出了刺客。’莫非就是狄兄?”狄琪道:“正是。然而未曾伤人,不过在那安抚使床前,留下一把刀罢了。”胡仇道:“狄兄如果南行,可投到衢州仙霞岭,暂住几时。”遂把设立“攘夷会”一事,大略告知。狄琪道:”如此甚好!弟如路过那边,一定前去。”说罢,握手而别,各分东西。
才行了数步,胡仇又站定了,回头叫道:“狄兄且慢,定伯兄且慢!”
狄琪也立定了。胡仇上前问道:“万一他明日大索起来,连鸦巢都搜到,岂不要误事?”狄琪道:“不要紧,此中有个缘故,这鞑子不知哪一代的祖宗,亲临前敌,与金兵交战,被金兵杀得大败,单人匹马落荒而逃;后来因山路崎岖,齐了马匹,走到旷野之地;走不动了,蹲在地下憩息;可巧一只老鸦飞下来,站在他的头上。金兵远远望见,以为是一块石头,就不追了,他方才得了性命。从此鞑子们,见了老鸦,就十分恭敬,称为‘救命神鸟’。连这‘鸦’字的讳也避了,他如何敢动到鸦巢呢!”胡仇道:“如此,是万无一失的了!承教,承教。”说罢,两人分手。
胡仇仍窜回客寓,悄悄的回房安寝。此时已是天色微明,胡仇闹了一夜,此时得床便睡,也不知睡到甚么时候,朦胧之间,只听得宗仁叫道:“起来吧,要赶路呢。”胡仇故意哼了两声道:“我昨夜只怕感冒了,难过呢,让我歇歇吧。”又哼了两声,仍然睡着了。宗仁听他说病了,只好由他睡去。
胡仇这一觉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来。宗仁忙问道:“此刻可好点么?”胡仇道:“好点,只是太晏,来不及上路了。”宗仁道:“赶路不打紧,只怕要弄出事来,我在这里正没主意呢。”胡仇道:“弄出甚么事呢?”宗仁道:“今日一早,外面就哄传起来了,说是安抚使衙门出了刺客,杀死亲兵。方才店小二来告诉我这件事,说本镇上各客寓,三天之内,已住之客,不准放行,未住之客,一概不准收留,要挨家搜寻呢。并且听说街头路口,都有兵把守,过往之人,一律要搜查呢。”胡仇道:“如此正好,我就在此处养息三天。”宗仁把手向东边屋子里一指道:“只是那东西怎么得了?”胡仇道:“不要紧,这寓里人多着呢,他知道是谁的?”宗仁道:“那里面有请安摺子呢!一齐弄掉了,怎么复旨?”胡仇道:“不要紧,那屋里有大仙呢,也许他们不敢搜那屋子。”宗仁道:“说也奇怪,你昨夜安放东西,可曾给他关上窗户?”胡仇道:“关的。”宗仁道:“今天早起,可开了!他们嚷甚么大仙出来了,宰了鸡,点了吞烛去祭。我很担心,恐怕他们进去,见了包裹。幸而他们非但不进去,并且连窗户里面也不敢张一张。我才放下心来。”
胡仇听了,暗暗好笑。这明明是我五更回来时,取出包裹,忘记关上的,他偏要说大仙出来了,谁知我就是大仙呢!
不说宗、胡二人悄悄私谈,且说安抚使衙门,到了次日早起,一个亲兵到东廊房里来寻他伙伴,推门进去,呀!这一吓,非同小可,怪声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杀了人了!”顿时惊动了众人,乱哄哄都来观看。恰好本官又不在家,只得去告禀师爷们。一时间几位师爷都出来了,也是大家吓了个没有主意。
一面地方上也知道了。因为安抚衙门,出了命案,非同小可,飞也似的去禀报县令。县令闻报,也吓得魂不附体,轿子也来不及坐了,连忙叫备了马,带了仵作各自扳鞍踏镫,加上三鞭,如飞的到了辕门下马。气喘吁吁的跑到里面,与众位师爷匆匆相见。便问:“尸首在哪里?”当下就有地方上的人引到东廊房里来。县令也不敢坐,就站着叫仵作相验。验得:女尸二具,男尸一具,均是被刀杀死,身首仍是相连;另男尸一具,已经身首异处。县令逐一亲身看过,看到那一具,说道:“这一具是身首异处的了!既然没了脑袋,他那颈腔子上,血肉模糊的,又是甚么东西呢?”仵作听说,蹲下来,摸了一摸,又摇了一摇,把它一拉,拉出来。看了看,是半段牛蹄。禀道:“禀老爷,这个死人想来生前是个馋嘴的。他脑袋也没了,缺了吃饭的家伙,还要拿颈腔子吃牛蹄呢!可是没有牙齿,嚼不烂,未曾咽到肚子里去。”县令一声喝断。心下暗想:“这个杀人的,很是从容不迫,他杀了人,还有这闲工夫,开这个心呢!”正在肚子里纳闷,忽听得外面众人,又是一声怪叫。
未知是何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胡子忠再闹安抚衙 山神庙结义狄定伯
且说安抚衙门的人,乱做一团,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闻得县令来验尸,大家又忙着打听,谁知这县令也验不出甚么道理来。忽然大堂上一个小厮大叫道:“在这里呢!在这里呢!”众人不知何事,一哄又到大堂上去。只见那小厮抬着头,在那里指手画脚。众人仰面一看,吓了个魂不附体,一齐乱嚷起来。一时县令及几位师爷,都来看了。县令道:“这个刺客的本领,也就非凡。那么高的正梁,他竟能把刀插上去。”内中一个师爷,戴起了近视眼镜,把那纸帖上的八个大字,一个一个的细辨出来;后头那一行小字,还是看不见,叫眼睛好的人,念给他听。他听了,吐舌道:“这个胆子还了得。”
正说着人报中军到了。原来这中军,昨夜也拥了民间美女,饮酒作乐,不觉过醉,直睡至红日三竿。左右闻得这事,急急走到帐内,把他千呼万唤,方得起来;还是宿醉未醒,听得这件事,老大吃了一惊。忙忙过来,正遇着师爷们同着县令议论这刺客留刀的事。中军抬头一看,也觉吃了一惊,想了一想道:“这厮合当命尽。他既然说今夜来取刀,待我今夜点齐了本部人马,在这里守着,不怕他会飞上天去。”又对县令道:“少不得贵县也要辛苦了!费心也点齐了通班捕快,今夜在这左右,帮着巡逻。侥幸拿着了刺客,大人回来,彼此也有个交代。”
内中一个师爷道:“不如此刻先派了兵,挨家搜查,各处要路隘口,多派人把守盘诘。”中军听说,连连称:“是。”马上就发出号令,各处大索。
又叫具令派了差役,跟着众哨官、百长、什长分头搜查去了。
宗、胡两人,正在窃窃私议。胡仇心下明白,只因此时众寓客历乱异常,房外不往的有人走动,不敢轻易说出,恐怕泄漏机关。只有宗仁急的搓手顿足,又不敢露出形色来,恐怕犯了人家疑忌。其实同寓客人,哪一个不是忙着赶路的?今听得已住之客不准放行的号令,哪一个不急的搓手顿足,唉声叹气?不过宗仁是有事在心的人,格外提心吊胆罢了。
正在惶惑之间,那搜查的人到了。一声叱喝,把一座客寓,重重围住。
当先一个哨官,跟着一名县差,带了几十名兵丁,一哄而进。先是每一个客房,派一名兵士守住,那哨官亲自一处一处搜过来,跟随的人,带着就抢掠金银。一间间翻箱倒匣摧墙倒壁的搜过。可怜有一个被他在行李内搜出一把裁纸刀,一个搜出一把扦脚刀,也被他当作凶器,顿时锁了,押到县里去比问。真个是马槽厕所,没有一处不搜到。
后来搜到有大仙的那一间,宗仁更是提心吊胆的,两手捏着一把汗。只见那店主人跪倒禀道:“这屋里向有大仙居住,求老爷免搜。”那鞑哨官喝道:“划说。莫不是你这里藏着奸细么?”那店主不敢再辩,连跌带爬,退了下去。那哨官举足一赐,匉訇把门踢开了。先自进去,后头跟了六七个人,在屋里四面一看。并没有东西,连个卓椅也没有的。那哨官反动起疑来,细细的四下里找寻。忽见一处地下的泥松了,凸了起来,就叫手下发掘,掘下了三四尺深,忽觉得一股腥气,直刺鼻孔。一个兵丁,举动铁锹,再掘了一下。不好了,掘出祸来了!只见地洞中,伸出了一个碗大的蛇头,吐出三四寸长的舌头,往上一喷。那兵丁早着了毒气,晕倒过去了。吓的众人,一声大喊,跑了出来。大叫:“捉蛇、捉蛇!”那蛇不舍,蜒蜒婉婉,往外追来。
这里面搜查的人,一个个都是赤手空拳的,奈何不得。内中有个机警的,连忙出去招呼了有兵器的进来。一阵大刀长予,乱刺乱砍。那蛇腾跃起来,拿尾巴打伤了几个人,方才被众人打死。细看它时,真有碗口粗细,一丈来长。
想来这间屋子,一向是他在那里作怪,住的人住得不安,无知的愚人,就说是有了大仙了。
闲话少提。且说当下那哨官,叫把晕了过去的兵丁,拖出来一看,已是无救的了。又伤了几个人,也就无心搜查。有那未经搜查的,也不过胡乱翻了一遍,就算了。宗仁眼看着他们去了,方才放下心来,然而不见搜出自己的包裹,却又纳闷。胡仇道:“大哥不必心焦。那东西我早就安放了一个妥当去处,包你不误事就是了。”宗仁不知此中缘故,仍是闷闷不乐。
且说那中军当日抖擞精神,要捉拿刺客。不到日落,就传令众军士饱餐一顿。到得黄昏时分,便点齐人马,把一座安抚使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军士一律的弓上弦,刀出鞘。又叫了两小队,分布在大堂、花园等处,只等刺客到了,一齐动手。中军又出下号令,如有能捉住刺客者,回明安抚大人,破格行赏;倘刺客当面,仍被逃脱者,即照军法从事。你想从军士哪一个不图赏怕罚呢!一个个都振起精神,磨拳擦掌,等待捉人。那中军官,身披掩心甲,佩了腰刀,不住的内外巡逻。
那几位师爷,已是吓的手足无措。他们本是分着房间居住,到了此夜,天尚未黑,便商量要住到一屋子里来。立叫小厮,支起铺来,关上房门,下了门拴;又抬了一张桌子,把房门堵住;恐怕不够,又七横八竖的加上几把椅子,又支上一床薄被,把窗户挡住,收拾停当。有两个格外胆小的,早就钻到床上,抖开被窝,连头蒙住。有两个自命胆大的,还要商量今夜如何睡法。一个说:“要点灯睡的好,就是刺客来了,也可以看得见。”一个说:“灯是点不得的,点了灯要被他看见,反为不美。”一人一个主意,正在争执不已,猛回头看见先睡的两个,在床上抖的连帐子也动了!不觉打了个寒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钻到床上,也陪着他发抖去了。
不提这个慌张。且说那中军官巡出巡进,不住的喝着口号叫:“留心呀,留心!”后来巡的乏了,就坐在大堂上休息,抬头看着那把雪亮的刀,暗想看他如何取法。忽又回头想:“我坐在这里,是吓的他不敢来了,不如藏在暗处,张弓搭箭,等他来时,给他一箭,岂不是好!”想定了主意,便走出廊外,拣个黑暗去处伏住,也不去内外巡逻了,只眼睁睁的望着那刀。
守到三更以后,大众都有点困倦了。忽报说后面马房失火。中军此时,隐身不住,忙忙出来,分拨兵丁去救火。方才分拨定了,又报中军府失火。
中军官道:“不好,他这是个‘调虎高山’之计。我不能去,只分派得力人,回去扑灭就是了。这个时候,他一定要来了,众军士们,小心呀!”
一声未毕,只听得扑通一声,又是扑通一声,屋顶上掉下两个人来。众兵一齐大喊道:“刺客来了,刺客来了!”举起火把,围上前来照看,中军也忙着来看时,却不是甚么刺客,原来是本标的两名哨官:一个已是跌得头破额裂,脑浆迸出,眼见得是硬了;一个未受重伤,还能说话。中军喝问道:“你们做甚么来?”哪哨官道:“我们二人商量着,刺客一定从屋顶上来的,徒在底下守着无益。我两人曾学过飞走的功夫,因此我同他两个,同登屋顶,分做东西两处屋角守着。方才看见大堂屋脊上,好象有两个影子,我连忙赶过去,看见那一个也赶到那里去了。我两人合在一处,却看不见人。不知怎么,觉得脚下绊了一绊,就跌了下来了。”
中军听说道:“不好,这时候管保到了!”拾头看时,咯嗤一声响处,中军只喊得一声:“嗳……”那“呀”字还没有喊出来,身子便倒了。众兵士这一惊,非同小可,上前一看,便一齐发出怪声喊道:“不好了,中军爷着了镖了!”这一声喊,大堂上下,一切守看的兵士,都围了过来。两个百长,忙叫先抬到堂上去。这是刺客放的镖呀!众兵士七手八脚,忙忙抬了进去。大众还抬头一看,道:“还好,刀还未拿去。你看明亮亮的还插在上面呢。”这一闹可闹的不得了了,安抚衙门搅它一个人马沸腾:又忙着防刺客,又忙着救中军。谁知他这一支镖,不偏不倚,恰恰中在太阳穴上,哪里还救得过来?一面将镖拔下,他早大叫一声,气就绝了。
此时上下无主,只得飞跑到里面,报与众位师爷。谁知一处处的房门,都是敞着的。末后找到一个房间,门虽关着,却是任凭你把门打得如同擂鼓一般,里面只是寂无声息。这报信的吓得没了主意,跑到外面去,大叫道:“不好了!众师爷都被刺客杀了!”大众听了,慌做一团。
内中就有个哨官出来做主:一面报县,一面用流星马,到河南路飞报。
不一会县令来了,慌慌张张,验了中军,派定人守护了尸首,又到后边去要验众师爷,叫人撬开房门,推开桌子椅子,看时,只见六七顶帐子,在那里乱摇乱动。一个便叫道:“不好了,刺客在房里呢!”翻身就跑。县令恰才要进去,倒被他吓的倒退两步。后来有两个稍为胆大的,约了一同进去,剔起了灯亮,揭开帐子一看,只见一团被窝,在床上抖着呢。拉开被窝看时,内中一位师爷,唇青面白,嘴里三十二个牙齿,在那里打着关,说道:“大。大。大。大。大。王饶命。”这兵丁伸手拉他一把道:“师爷莫怕,刺客去了呀!师爷的手,怎样湿的?”扶起他看时,浑身上下,犹如水里捞起的一般,可怜这是他出的冷汗呢!不曾叫他汗脱了,还算好。那位师爷定了定神,看见搀他的人,是个鞑兵打扮,方才放了心。一面县令也进来了,一个个的都叫了起来。
县令看见一众师爷无事,方才略略放心。仍旧出到大堂,吩咐把中军尸首停好,代他解去了掩心甲。忽见他的腰刀,只剩了一个空鞘,刀却不见了。
此时众人防刺客的心都没了,乱哄哄的不知乱些甚么。此时听说中军爷的刀不见了,一个便道:“不好,中军爷的刀,是宝刀呀!不见了,还了得么?回来中军爷问起来,怎么回话呢?”一个道:“呸,人也死了,还会问你要刀么?”这一个方才笑了。
县令在大堂上,踱来踱去,搓手顿足,急不出个主意来,猛抬头看见梁上插的那把刀,忽然想起道:“早上来时,那刀子没有那么大,好象换了一把似的,莫非他们捉弄我么?”想罢,便对那哨官说道:“怎么梁上那一把刀子,好象不是早起那把了呢?”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留心细看,就有中军贴身的亲兵,认得是中军的刀。便道:“这是我们爷的刀呀!怎么飞到上头去了?”众人留心再看时,那纸柬儿也换过一张了;只是灯光底下,看不大出是写的甚么字。县令便同哨官商量道:“这光景只怕又是那刺客所为,莫若把他拿下来吧。”哨官道:“我们天尚未黑,就守在此处,寸步未曾离过。他哪里就换得这样神速呢?没奈何先把它拿下来吧,万一它插不稳,掉了下来,又闹出事。”于是吩咐兵丁,拿梯来取。可奈没有这个长梯,恰好两处救火的回来了,就拿那救火梯子进来,谁知仍旧搭不到正梁。又取过一张桌子,垫了梯脚,方才搭住。爬上去取下来看时,正是中军的宝刀。此时县令心中还疑心众人拿他捉弄,再看那纸柬时,却是并未换去,不过上面又加了一张,写的是:“原物取还,我去也!”七个字。不觉心中纳闷,只好等安抚使回来,听候参处。这里足足忙了一夜,天色大明,县令方才别去。这一天镇上各处,格外搜查得厉害,可奈绝无踪影。宗仁只是纳闷,惟有胡仇心下明白,他却绝不作声。
一连过了三天,看着有人动身去了,知道已经弛禁。宗、胡二人,也收拾马匹,料理动身。宗仁道:“我们的东西在哪里呢?可要取了回来。”胡仇道:“大哥只管放心前去,包在弟身上,取了回来。”宗仁无奈,怏怏而行。一行出了河北镇,望北进发。
这一天胡仇有意耽延,从早到晚,走不到五十里路,便要歇宿;恰好这个所在,没有村店,只在路旁一个古庙内歇下。喜得这座古庙,没有闲人,只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苦修;用了一名香火道人,也是个老头儿。当下二人,叩门入内,说明投宿来意。和尚连忙招呼到方丈里坐地,一面摆出斋饭,就让二人在云房歇宿。
胡仇饱餐一顿,便嚷困乏,要去歇了。拉着宗仁到云房里来,悄悄说道:“大哥,你看天色已晚,我正好去取东西。你且在此等我,倘是等久了,可不要着急。我这来去,差不多有一百里路呢!你放心安睡吧,我不到天亮就来了。”一面说着,一面急急的换上夜行衣。宗仁问道:“到底往哪里去呢?”
胡仇道:“自然还到镇上去取。”宗仁还要说话时,胡仇已经走出天井,轻轻一跃,到房顶上去了。
宗仁暗暗想道:“一向只知道他是技击之流。原来有这个本事,说不定镇上闹的事,就是他做出来的呢!”一时心中又惊,又喜,又是纳闷:惊的是胡仇有这等本领,居然象侠客一流;喜的是有了这等伴侣,沿路可以放心;纳闷的是他既干下这个事来,何以三天以来,并没有一言吐露?把我瞒得铁桶相似。呆呆的坐在那里闷想,一时人声俱寂,四壁虫鸣,那一寸心中,犹如辘轳般乱转,看看坐至三鼓,只得安排就寝,睡到床上,哪里睡得着?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捺定心思,方才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仍未见胡仇回来,不觉又是担心。开出门去解手,走到廊下,只见漆黑的一团东西,宗仁心疑,走过来蹴了一脚。忽的那团东西竖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人。宗仁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胡仇。
不觉大喜道。“胡兄回来了,何不到房里去?”胡仇道:“弟回来得不多一会,因推了推门,是关着的。不便惊动大哥,就在这里打一回盹,却也刚才盹着。”于是宗仁解过手,一同进内。
胡仇提着一个包裹,进房放下道:“东西都取来了,一件不失。大哥请点一点。”宗仁道:“又何必点呢!只是你把这东西放在那里?如何把我瞒起来呢?”胡仇道:“我何尝要瞒大哥!只因那边耳目众多,不便说话罢了。”
宗仁道:“那刺客的事,莫不是也是你闹的么?”胡仇道:“大哥哪里知道的?”宗仁道:“我只这么猜着,也不知是与不是?”胡仇就把当夜如何到安抚使署,如何杀了两个鞑子,如何放了十九个女子,如何留下扑刀,如何遇见狄琪,如何把包裹寄放在鸦巢内,一一都告诉了。
又道:“昨夜还要有趣呢!大哥睡了。我到三鼓时候,前去取刀。见他们防备得十分严密,我便到马房里及中军衙门两处,都放了一把火,要想调开他们。谁知他们人多了,调不尽许多。后来又看见东西屋角上,都伏着有人。凭着我的本事,本可以躲避得过,然而究竟碍事。我就在屋脊上面,故意露了一露影子,那两个人便一齐赶过来。他们在南面来,我却伏在屋脊之北。等他走近,我只伸手在两个脚上,一人拉了一把,他们便倒栽葱的跌下去了。我走过来一看,连那中军官也围着观看呢!我就轻轻跳了下去,走到那中军背后,把他的腰刀,轻轻拔了下来。仍然纵到屋上,好笑那骚鞑子,犹如睡着一般,一点也不知道。我等他回过脸来,觑准了,赏他一镖。众人乱了,围着去救。我这才翻转身子,抱定庭柱,翻了个神龙掉尾的式子,又换了个顺风拉旗,到正梁上,拔下自己的刀来。又把他的腰刀插上,留下一个纸柬,方才把刀送到鸦巢里去。你道有趣不呢?”宗仁听罢,半晌才说道:“这件事好便好;只是于大事无济,以后还是不要做吧。”胡仇道:“我本要刺杀那安抚使,为民除害。可巧他不在家,倘使在家时,叫我给他一刀,岂不省了许多凌虐?”宗仁道:“话虽如此。只是胡兄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来奸佞之辈,逢君之恶,或者贪污之辈,虐民自利,那就可施展行刺的手段,杀了他为民除害。须知那奸佞贪污之人,不过一两个,多不过十来个,刺杀他也还容易,警戒他也尚容易。此刻外族内侵,遍地都是鞑子。他本来已经是生性残忍,更兼仇视汉人,几乎成了他鞑子的定例。那一种凌虐苛刻,看的同例行公事一般,哪里还知道这是不应为而为之事?就让你今番得了手,杀了他,明天又派一个来,仍是如此。你哪里有许多功夫去一个个的刺杀他呢?何况未曾得手,格外惹起他的骚扰来。你看前两天那种搜索的样子,只就我们歇宿的那一家客寓,已经是闹得鸡飞狗走,鬼哭神号。那一班哨兵,借着检搜为名,恣行动掠,内中正不知多少行旅之人,弄得进退无路呢。胡兄具了这等本领,莫若早点到了燕京,觐过三宫,覆过旨,仍到文丞相那里立功去,倒是正事。”胡仇听了,怔着半晌道:“这么一说,倒是我害了河北百姓了,这便怎么样呢?”宗仁道:“既往不咎,以后再办起事来,审慎点就是了。”
说话之间,天已大亮。二人梳洗过后,吃了早点,谢过和尚,上马起程。
走不上三十多里路,只见迎面来了一人,生得唇红齿白,态度翩翩,书生打扮,骑着一匹白马。后面一个小小书憧,背着书囊,紧紧跟随。那书生见了胡仇,滚鞍下马。
未知此人是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仙霞岭五杰喜相逢 燕京城三宫受奇辱
却说那书生见了宗仁、胡仇,连忙滚鞍下马。宗仁、胡仇不知他是何人,见他招呼,也只得跳下马来,彼此拱手相见。宗仁、胡仇同声问道:“足下何人?素昧生平,望恕失敬。”那书生道:“路上非说话之所;那边一座小小的庙宇,可到那边谈谈。”宗、胡二人,满腹狐疑,只得牵了马匹,一同前去。走不上一箭之地,就到了庙前。四人一同入内,那书生又翻身出来,在那庙的四面看了一遍,再复人内,叫小童到外面去看好了马匹,方才指着宗仁对胡仇道:“这一位兄弟是素昧生平的。怎么胡兄也认不得我起来?”
胡仇被他邀到此地,本来是满腹怀疑,摸不着头脑,忽听了此言,猛然省悟道:“原来是狄兄!失敬,失敬。”便对宗仁道:“这位便是前几夜弟遇见的狄武襄公玄孙,定伯兄了。”宗仁大喜,也通了姓名。三人就席地而坐。
胡仇道:“狄兄前夜不是说到河南路去么?怎么反从北而来呢?”狄琪道:“此是四天以前的话了。有了这四天,到河南路去。可以打两个来回了。那一天分别时,已将大亮了。别后无事,我不等大亮就动身,赶到河南路,恰好断黑时候。可巧这一天,是那一路的甚么安抚使生日,聚了多少哨官,在那里吃酒。我也效颦胡兄,在大堂正梁上,给他留下一刀一柬,并未伤人,就连夜回到河北路来。知道胡兄镖打了中军官,不胜欣佩。那天匆匆一见,并未请教胡兄要到何处去,所以前日特地赶到前站,希冀可以相见,不料昨日等了一天,未曾遇见。方才想起:“胡兄一定是先行出了河北,然后折回去取军器的,所以在半站上歇了,以图近便。’所以今日一早又迎将上来,不期在此相遇。”胡仇道:“那里不是三天不准人行么?狄兄怎样走的?”
狄琪道:“弟与小徒,并未落店,只在各处闲逛。”胡仇道:“弟与宗兄,同奉了旨,到燕京去,代觐三宫;所以行李内,还有表章、银两等件,不尽是军器。”狄琪道:“这个差使,怕不易办。弟闻得三宫在燕京,如同囚禁一般。住的房子,四面尽是高墙。外头都有哨兵把守,绝不放一个汉人进去。胡兄到了那里,千万要小心在意。”胡仇道:“怎么鞑子们专门用高墙困人?河北路困那女子的,也是高墙。”
狄琪忽然想着一事道:“胡兄,你干事勇往则有余,细心还不足。河北路高墙里的几个老婆子,你把她绑了不放她;又仍然把那门锁了,岂不白白的饿死她们?弟从河南路回来,想起此事,连夜进去,放了一个,好让她叫喊起来。论理她们不过迫于势力,代他看守那女子。罪还不至于死呀!”胡仇道:“兄办事真是细心,弟万万不及。当真说的,不如求狄兄收弟做个门徒吧。”狄琪道:“师弟是断不敢当,然而弟奔走江猢五六年,并不曾遇见一个同调。今得见胡兄,也是三生有幸,我们不如学那小说上的行径,结为异姓兄弟吧。”胡仇大喜道:“如此,只怕我还要叨长呢!”当下两人就交拜了八拜,叙了年齿,胡仇二十八岁,居长;狄琪二十四岁,为弟。
胡仇对宗仁说道:“宗大哥,不要看的眼热,不如也一同拜了吧。”宗仁道:“不忙,不忙。我们联盟会里,将来免不得一大班都是异姓兄弟,那才热闹呢!请问狄兄:此刻要到何处去?”狄琪道:“弟行无定踪。”胡仇接着道:“我曾劝狄贤弟到仙霞岭去。”宗仁道:“不如到江西文丞相那里立功的好。”狄琪叹道:“依弟看来,文丞相也不过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罢了!此刻天下大势,哪里还提得起!”说罢,不觉长叹。宗仁听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话,猛然想起谢仿得教育后进之言,因道:“狄兄既不到江西,仙霞岭是不可不去的。叠山先生也到那里去过,发了一番议论,劝各人各尽所长,教育后进,以为将来地步。此刻岳公荩,已把他那家传的‘易筋经’,教将起来。据说学了这‘易筋经’,上阵见仗,气力用不尽的。”狄琪道:“兄说的岳公荩,莫非是岳忠武之后么?”宗仁道:“正是。”狄琪大喜道:“如此,弟一定到仙霞岭去。只因弟从前学的‘易筋经,,未经师传,终不得法,所以劳动久了,终不免有点困乏,如今好投师去了。”
胡仇道:“贤弟真是了不得!有了这个本事,还是这般虚心。只是宗兄劝你去做教习,你却去做学生,未免反其道而行了!”狄琪道:“弟何足为师?
然而遇见要学的,也未尝不肯教,就是弟带着的那个书憧,也并不是书憧,就是弟的小徒。”说罢,便叫了他进来,与二人相见;又代他通了姓名,原来姓史名华,年方十六岁。相见既毕,仍到外面看守马匹。
狄琪对胡仇道:“兄此番到燕京,弟有一物可以借与兄用。”胡仇便问:“何物?”狄琪道:“此乃弟世代相传之物,就是先武襄公所用的铜面具。先武襄公每到阵上,必戴着铜面具,是人所共知的。后来人家又故神其说,说是这铜面具,有甚法术。其实是个谣言,就是弟也不知是何缘故一定要戴着这东西上阵。想来当日西征,以及征依智高时,那些敌兵,都是无知之辈,所以戴上这黄澄澄的东西,去吓敌人,也未可定。然而细细想去,却又不必如此,或者以备避箭之用,也未可知。这都不必管他。自从到了弟手,弟却另外有用它的去处。我们夜行,身上披了夜行衣,可以避人眼目,只有一张白脸,最难隐藏,所以弟把那面具,用黑漆漆上一层,夜行时戴上,更是方便。”胡仇道:“躐来躐去的,带了这东西,不怕累赘么?”狄琪道:“一点也不累赘。”说罢,到外面去,在书囊里取了出来,交与胡仇。胡仇接过来一看,哪里是个面具?就同织布的梭一般。不觉对着它发怔。狄琪道:“所以不嫌累赘,就在此处,当日不知巧匠怎么做的,它有个软硬劲:把它拉开来,就是一个面具;一松手,它又卷起来了。”说罢,拉开来,给胡仇看,果然是黑黑的一个面具;一撒手,又卷了起来,仍旧同梭子一样。胡仇看了,大以为奇,问道:“但是,怎么戴法?”狄琪道:“这面具上头,同帽子一般,下面也照着下须样式做的。拉开来,上面先戴在头上,下面往下颁上一扣,再也掉不下来。”说罢,自家戴与胡仇看。果然四面帖服,不象平常的面具,不觉大喜。狄琪道:“兄到了燕京,恐怕鞑子们不许你们好好觐见。少不得要夜行,故以此物相借。”胡仇谢了又谢。
宗仁道:“我们彼此上路吧!不要太耽搁了,错了站头。”胡仇道:“宗兄怎么近来胆怯了?”宗仁道:“并不是胆怯,只因身上背着这重大事件,在这荆天棘地上行走,不能不小心些。”狄琪道:“正是,天也不早了,我们走吧。”说罢,出了庙门,各各上马,拱手而别。
狄琪一心要学“易筋经”,就带着史华,径奔仙霞岭来。一路上无非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日过了衢州,到了仙霞岭。只见山下乱石纵横,无路可上。只得循着山边而行,行了许久,只寻不出上山的路。正在踌躇之间,忽然一声锣响,那边石岩之中,跳出了二三十人。当中一员头目,手执齐眉棍,嘴里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就同鞑子说话一般,全然听他不懂。狄琪笑道:“你这汉子,嘴里说些甚么?”那头目便立在一旁道:“没事,没事,就请过去。”狄琪道:“我不是要过去,我是要到仙霞岭的。”那头目道:“你到仙霞岭做甚么?这里就是仙霞岭。你说了,我同你通报。”狄琪道:“我姓狄名琪,要拜访岳将军的。”那头目便放下齐眉棍,叉手道:“请狄将军少待,便当通报。”那手下的小卒,听见了,就有两个飞奔上山去了。
这里狄琪问那头目道:“你刚才叽哩咕噜的,说些甚么?”那头目道:“这里的山主金将军的号令:凡是鞑子经过,一律要捉上山去,不许放走一名。若是汉人,就放过去。因为近来有许多鞑子也扮了汉装,亦有许多汉人也扮了鞑子,恐怕闹不清楚,前两天岳将军出下号令,叫我们守山口的都学了两句蒙古话,有人经过时,先拿这话问他。他答得出的,便是鞑子,答不出的,便是汉人,以此为分别的。”狄琪听了,这才明白。
忽见两个小卒,当先走下来,说道:“岳将军迎下来了。”狄琪放了辔头,迎将上去,果见当头来了一员好汉,生得面白唇红,一表堂堂。骑着高头骏头,按辔而来。便上前欠身冈道,“来者莫非岳将军否?”岳忠连忙下马答应。狄琪也翻身下马,执手相见。彼此又通过姓名,史华也上前见过。
方才上马,同到山上来。
金奎早迎到廊下。狄琪也上前厮见,分宾主坐定。史华侍立一旁。狄琪道:“今番在路上,遇见宗伯成、胡子忠二位,说起金将军义不降元,与岳将军雄踞仙霞,为将来恢复地步,不胜钦佩。又闻得岳将军,肯以‘易筋经’教育后辈,不揣冒味,愿拜在门下。”说罢,纳头便拜。吓得岳忠还礼不迭,说道:“不敢,不敢。弟一技之长,何足挂齿!狄兄愿学,早晚尽可谈谈,至于师弟之称,断不敢当。”拜罢,重新入座。岳忠问起如何遇见宗、胡二人。狄琪便将胡仇如何在河北路行刺相遇,自己如何到河南路去,又如何赶在前站,迎将回来,一一告知;只瞒起盗镖之事,一字不提。
正在滔滔而谈,忽听得金奎在旁边呵呵大笑起来。岳忠道:“金兄又笑甚么?”金奎道:“我只喜这仙霞岭的英雄,日多一日,想的不觉心痒起来,忍不住发笑。”狄琪问道:“尚有哪位在此?还请相见。”岳忠道:“是叠山先生两位公子,前天到了。”狄琪道:“何不请来一会?”岳忠道:“他两位各有所长,大公子熙之长于农事。前天到田上勘视了一回,说水利还未尽香。此刻监工改造沟洫去了。二公子定之,考究畜牧。此刻往山后勘地,要建造畜牧场。少刻都要来的。”狄琪听了,暗想道:“亏得有此二人,不然,徒然在此耍刀弄棒,称雄称霸,到了粮食尽绝,也是徒然,若要出去劫掠,只落了个强盗的名目罢了!”
忽听得金奎又说道:“狄将军,可知道我们这山上,彼谢叠山老先生定下了一个规矩?”狄琪道:“请问是甚么规矩?”金奎道:“凡在山上的人,不能空住着的。”狄琪笑道:“可是要献纳伙食钱?”金奎道:“岂有此理?”
狄琪道:“不然便是听受驱策。”金奎道:“唉!算我不会说话,狄将军不要同我取笑。”狄琪道:“请教到底是甚么规矩?”金奎道:“合人要将自己本领,教与众人。今狄将军有了这通天本事,明天也可以选几个人教起来。”
狄琪道:“这不是小弟推托,这可不能胡乱教人的。不比平常武艺,纵使教成一个万人敌,他总是要在明处使出来。弟这个全是暗中做事的手段,教了正人,本不要紧,万一教的是个不正之人,他学了去,那就奸、淫、邪、盗,无所不为的了。纵使要教,也得要慢慢查察起来。果然是个光明正大的行径,方才可以教得。”岳忠道:“这也是正论,但是近来金兄,每天聚集了所教的学徒,讲说忠义;又讲那鞑子凌虐汉人的可恨,汉人被虐的可怜。那听讲之人,有许多听了怒形于色的,也有痛哭流涕的。这种人,总可以教了。”
狄琪道:“只怕是金将军的高徒,都不能教得。”金奎怒道:“这是甚么话?难道我教的都是奸人么?”狄琪道:“不是这等说。金将军身躯雄壮,武艺高强,所选来教的,自然也是些彪形大汉。我这个末技,却是要身材瘦小,举止灵动,眼明手快的,方才学得上来。”金奎道:“罢了,罢了!我本来还想学呢,此刻没得望正说话间,谢氏兄弟到了,大家又厮见一番。金奎见有了谢家兄弟,又平添了狄琪、史华,乐不可支。便叫置酒庆贺,痛饮至晚方散。
这且按下不提。且说宗、胡二人,别了狄琪,一路上晓行夜宿,到了燕京。投了客寓,便先要打听三宫的住处,及元人将三宫如何看待。
原来伯颜到临安时,虏了太皇太后、全太后及德祐皇帝去,只因太皇太后抱病在床,在路上把她停下来。叫押全太后及德祐皇帝先去。想要等她病好了,才送到燕京。
一日太监巫忠,不知从哪里跑来见伯颜,说是现在二王出奔在外,留下太皇太后在此:万一她出一道手诏,二王之中,随便叫一王即了皇帝位,倒又费了手脚,不如及早押到北京去处置。伯颜便问巫忠是何人。巫忠便自陈履历,并言曾托贾似道介绍。伯颜听得是贾似道一党人,不觉大怒,叫拿去砍了。后来想起这活不错,便不管死活,叫带病而去;所以全太后、德祐帝先到,太皇太后后到,元人便把他们安置在两起:全太后、德祐帝在一起;太皇太后,另在一起。
有一天,元主忽必烈在宫中宴饮,忽然想起全太后来,便对左右说道:“朕要叫那蛮婆子来行一回酒取乐,如何?”左右道:“这蛮婆子,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怕没有甚么趣味!”元主道:“管她呢,叫她来看看。”
于是就有两名太监去了。去了多时,回来说道:“那蛮婆子,恋着那小蛮子,一定不肯行;奴才们未奉旨意,不敢施为,请旨定夺。”元主道:“不是还有一个老蛮婆子么?”左右道:“老蛮婆子,是别在一起的。”元主道:“就叫那老蛮婆子去看顾那小蛮子,替了那蛮婆子来。这是朕格外施恩,叫她这食毛践土的蛮婆子,要知道朕的深仁厚泽。赶紧就来,再倔强时,就给她一顿皮鞭,叫她知道朕的国法。”
两个太监奉了圣旨,就到太皇太后那里,簇拥着她,连爬带跌的到全太后这边来,把元主的圣旨,口传了一遍。太皇太后哭道:“媳妇呀,你就去走一趟吧。我们是国破家亡的人,受辱已受尽了,也不是头一次了,你好好的去了再来。我还有多少话要同你说呢!快去吧!免得受他们的皮鞭!小官家有我照应呢。”说还未了,就有一个太监上前兜脸一掌道:“这是甚么地方!还由得你官家长官家短的。”只打得太皇太后头晕眼花,险些儿栽个跟头。打了不由分说,拥了全太后要走。德祐皇帝哭起来叫道:“母后呀!”
这太监回身又是一掌,打得德祐帝哭倒在地。那一个太监道:“由他去吧,打他做甚么呢?”这一个太监便道:“这是甚么地方?由得他们在这里官家、母后的乱道!僭越非分到这步田地,还了得么?这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呀!”说着簇拥全太后出去,上了车子,来到东华门,便拖了下来;拥入宫去。
来到宫门时,早有上谕出来道:“呀!蛮婆子换了青衣进去。”两个太监,便过来剥了原穿的衣服,代她穿上了一件青衣“走到宫里来,见了元主。
两个太监过来叉着颈脖子,喝叫跪下。元主道:“蛮婆子抬起头来。”全太后只得抬头。元主道:“唔,怎么不搽点粉来?来,左右,带她搽粉去。”
全太后没奈何,去搽粉。想起自己身为国母,无端受此奇辱,不觉流下泪来。
又把搽得好好的粉弄污了,如此好几次。元主又不停催促。没奈何咬着牙忍着泪,搽好了出来。元主呵呵大笑道:“好呀!还是一个半老佳人呢!快筛酒来,朕从今不叫你蛮婆子,叫你美人了,你可快点谢恩。”说还未了,就有一个太监来,叉着跪下,叫磕了头;还是叉着脖子,不让起来,说道:“你说呀!说:谢皇上天恩。”全太后没奈何说了,方才放起来。
元主道:“美人,你会唱曲子么?”全太后道:“不会。”元主道:“不会么?左右给她五百皮鞭。”全太后吓的魂不附体,忙说:“会,会。”元主呵呵大笑道:“会,就免打,你要知朕是最爱听曲子的呀!快点唱来。”
全太后没奈何,随口编了一个北曲“新水令”,唱道:望临安,宫阙断云遮,痛回首,江山如画。烽烟腾北漠,蹂躏遍中华;谁可怜咱在这里遭磨折!
元主只知欢喜听唱曲子,这曲文是一些也不懂得的,也不知怎么是一套,只听这几句音韵悠扬,是好曲子罢了。便呵呵大笑道:“好曲子,唱得好!美人,你再来敬朕一杯。”全太后没奈何,再上去斟了一杯酒。
元主此时已经醉了,便把全太后的手,捏了一把。全太后已是满腔怒气。
元主又道:“美人,你们蛮婆子,总欢喜裹小脚儿,你的脚裹得多小了,可递起来给朕看看。”全太后哪里肯递。左右太监已经一叠连声喝叫:“递起来,递起来!”全太后愤气填胸,抢步下来倒身向庭柱石上撞去,偏偏气力微弱,只将额角上撞破一点点,然而已经是血流不止了。元主一场扫兴,不觉大怒道:“这贱蛮婆,不受抬举,快点撵她回去。”左右一声答应,也不管死活,一个抬头,两个抬脚,抬起来便走,一直送到住处,往地下一掼,便回去覆旨。
元主怒犹未息,忽又叫过一个太监来道:“你传朕的旨意,去封那老蛮婆子做‘寿春郡夫人’,封那小蛮子做‘瀛国公’,单单不封这贱蛮婆子,叫她看着眼热,要活活的气死她。”那太监奉了旨,便到三官住处来,大叫道:“圣旨到,老蛮婆子、小蛮子快点跪接。”太皇太后,看见全太后这般狼狈,正自凄凉;忽听得圣旨到,又气、又恼、又吃吓,正不知是何祸事,只得颤巍巍的向前跪下。全太后不知就里,也只得带着德祐帝跪下来。太监向全太后兜胸踢了一脚喝道:“没有你的事,滚!”这一脚踢得全太后仰翻在地。那太监方才说道:“皇上有旨:封老蛮婆子做‘寿春郡夫人’,封小蛮子做‘瀛国公’。快点谢恩。”太皇太后福了一福,德祐皇帝叩了头。太监喝道:“天朝规矩,要碰头谢恩的。”太皇太后没奈何,低头在地下碰了一碰。太监道:“还有两碰。”太皇太后只得又碰了两碰。太监道:“说呀。”
太皇太后道:“说甚么?”太监道:“蛮子真不懂规矩!你说,‘谢皇上天恩。’快说!”太皇太后没奈何,说了,又叫德祐皇帝碰头。德祐不肯。太监便过来,接着他那脑袋,在地上咯嘣、咯嘣、咯嘣碰了三碰。又道:“说:‘谢皇上天恩!’快说。”德祐皇帝哭着说了,那太监方才出去。忽然又是一个太监来,大嚷道:“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