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 第 3 页/共 10 页
这里张世杰仗剑在手,听了二人之言,正在摸不着头绪,还是要挡住二人。又见师夔、韩新先后入内,正个知是何变故,亦欲相随进去,却被两个人汉拉注道:“去不得,去不得。他二人正要杀将军呢。”世杰愈加疑惑。
那两个大汉只得诉说一番。一个说道:“在下姓宗名仁,这一个是兄弟宗义,都在此当刀斧手头目。吕师夔那厮,今日传我们来,说要是将军降无,肯便肯;不肯时掷杯为号,便叫出来结果将军,要取将军首级,去见伯颜作为贽礼。我弟兄二人,略明大义,所以约定手下,到时不许动手。我兄弟便欲先杀了那两厮。此时要告诉将军,也来不及,侍我们打入去,索性结果了他,再与将军保守城他。”说罢,撞开中门,杀将进去。此时张世杰如梦方醒,也随着二人杀入内室,搜寻师夔、韩新,却只不见,宗仁、宗义手执大刀,逢人便杀,将他一家老幼,全行杀死。却只不见吕、韩二人,想是由后门逃走,躲向民房去了。
正欲出外迫寻,忽听得街上人声鼎沸,急出问时,只见众百姓扶老携幼,哭哭啼啼的往来乱走,口中嚷道:“无兵杀进城来了。”世杰大惊,急急提枪上马。宗氏兄弟也寻了马匹,跟着世杰杀出城去。此时城中的元兵,已是峰屯蚁聚。你想张世杰等只得三人,又是巷战,任是何等英雄,如何杀得出城呢?此中却有一个原故,假如是攻破城池的敌兵,他攻了进城,自然提防还要厮杀,而已总以杀人为主。如今这是竖了降旗请他进城的,自然以为城中之人,个个部愿投降的了,如何还有准备。所以人得城时,便四散的都向百姓人家淫惊去了;不提防突然间有人杀来,自是措手不及,所以被三人杀开一条血路,奔离了城门。
城外元兵虽乡,却被张世杰一马在前,宗仁、宗义在后,如生尤活虎一般,杀入阵去,荡开一路,杀奔柴桑山而来,本营将士,接应人士。世杰道:“不是贤昆仲相救,几丧贼手。”宗义道:“非但如此,我兄弟早商遣定了。如果韩新那厮说得将军肯降时,我兄弟要突然出来连将军也……”说到此处,宗仁连忙喝往。世杰道:“我如果背主投元,自然应该连我也杀了,如此方是大义,又何必讳呢!如今有屈二位,就在左右,早晚好商量军事。”二宗诺诺连声道:”愿附骥尾。”世杰大喜,宗仁道:“今江州已失,此处不能久驻,须防元兵来攻,我们还要商量一个退步。”宗义道:“我们不如反把江州围了”,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宗仁道:“你这又是糊涂,倘上游元兵再来,在外围住,便怎么样呢?”
正议论间,陈瓒使人来报说:“探得张弘范率领水师沿江而下。我兵过少,恐不能敌,请令进止。”世杰想了想道:“今元兵既得江州,张弘范到此,必会师一次,我等终要定个迟步方好。”想定,即移檄陈瓒,叫他且退入鄱阳湖。自己率领陆兵,退到建昌扎住。一面差人赍表到临安告急。
使者奉命星夜起行,谁知沿路多有元兵个能速进。又兼在路上病倒了,足足病了五个多月,才能起身,好容易赶到临安,入得城时,只见满城了姓挂孝,心中吃了一惊。正在疑惑观望之间,忽听得一声叱喝,连忙站过一边。
只见前面来了一对龙凤日月旗,随后跟着许多銮驾提炉,旌旄斧钺,清音细乐之类。说不尽那种严肃气象。过了许多方见众官素服步行执绋,后面来了一个棺材,却罩着杏黄缎绣金龙的棺罩。棺后是黄缎魂轿,用九曲黄罗伞在前引导。使者看得呆了,以为不是太后便是皇帝崩了,然而一路上何以不听见说呢?看官,你道果真是谢太后或是度宗皇帝没了么?非也。原来是贾似道的母亲死了,此时似道威权日重,朝廷还当他是个好人,倚他如左右手,那天他奏报了丁忧,朝廷恐怕他丁忧守制去了,没人办事,又怕别人办事,及他不来,意欲要他戴孝视事,又怕他不允,所以度宗想出这个空前绝后的特恩,赐他以天子卤簿葬母,饬令满城挂孝。这一段话,不是我诌出来的。
倘或不信,请翻开宋史看看,这件事载得明明白白,可见不是我做书人撒谎呀!当下使者打听了方才知道,想着:“贾丞相丁忧,如今枢密院不知又是哪个呢!不管他,我只投我的文便了。”想罢,到枢密院投递,顺便打探打探,方知权理的是陈宜中。
这天陈宜中也去送殡,到了次日到院,方才知道,想道:“近来各路告急表章,好似雪片一般;皇上又成年不出来视朝,这事究竟如何处置,也得早些商量。我偶然同留梦炎说起,他只说已经办妥了,却又不见有甚动静。”
正在纳闷之间,也是事有凑巧,外面报说:“皇上在上书房。”原来度宗自从那回病后,虽说医好了,却总未甚复元。况且他又是个荒淫酒色的人,终日在宫中饮宴,外边的事,虽已略知一二,然一经想起来,便觉心中焦躁,倒不如纵情酒色,转可以解闷消愁。因此自从病愈,即不视朝,一切朝政大事,都由贾似道去办。这日不知如何,忽然高兴,要到上书房去看两页书。
陈宜中得了这个信,连忙袖了表章,去请朝见。度宗教宣召人来问:“有何事?”宜中奏道:“张世杰有告急表章在此,谨以奏闻。”度宗道:”贾似道在值时,有了军务,他总会调度,并未烦过朕心。”宜中闻言,不敢则声。度宗又想了半晌道:“朕记得张世杰在鄂州曾有捷报到此,何以忽然又告急起来。”宜中道:“鄂州已经失守,襄阳、樊城皆已陷了。张世杰退援江州。日师夔反了,投了胡元,张世杰退守建昌,故此上表告急。”几句话吓得度宗呆了半晌,方问道:“如今外面军情,到底怎么样了?”宜中奏道:“昨日闻报常州危急。”度宗闻言,只急得汗流浃背,叹口气道:“卿且退上,明日再降旨吧。”宜中只得迟出。
度宗起身,坐了逍遥辇回宫,到俞修容处去。修容抱着小皇子昺迎入。
看见度宗颜色有异,奏问道:“陛下尤颜,与往日不同,不知有甚心事?”
度宗叹口气,指着小皇子道:“这小孩子将来不知死在哪里呢?”修容惊道:“陛下何出此言?”度宗半晌没有话说,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修容大惊,连忙上前抉到房内床上,服侍睡下;一面差人到各宫去报。
不一会全皇后带着小皇子显到了。此时小皇子显已经封了嘉国公,因他虽是嫡出,年纪尚幼,故未策立做太子。当下全皇后先上前请安问病,度宗只是不语。全皇后只得出来问俞修容。修容道:“妾亦不知底细,亦不知驾从哪里来,只入到宫时,面色已是不好,指着昺儿说甚么不知这孩子要死在哪里。”全皇后即刻传了随从度宗的近侍来问话道:“皇上方才从哪里来?”
近侍奏道:“从上书房来。”全皇后又问:“上书房召见哪个来?”近侍奏道:“陈宜中请朝召见的。”皇后道:“问过甚后来?”近侍把宜中的奏对说了。全皇后也觉吃惊;然而此时是病人要紧,急叫人去传太医。
忽报太后到了。全皇后,俞修容连忙出迎。只见谢太后喘吁吁的,扶着拐杖进来。杨淑妃扶着小皇子显,跟在后面。谢太后口中说道:“前回那个病,还没有复元,怎么又吐起血来了?你们又是哪一个激恼了他?”全皇后俞修容不敢则声,跟着进来。谢太后伏在床前道:“官家,你怎样了?”度宗道:“孩儿没有甚病,太后不必忧心,略歇一会就会好了。”谢太后出来问起端的,全皇后把上项事由说了一遍。谢太后也多紧锁双肩。
歇了一会,医官来了。请过脉,说是急怒攻心所致。今把恶血吐出,转易用药。出去拟了药方进来,谢太后叫取药来,看着煎服了。不一会度宗睡去。谢太后方才交代俞修容等好生服侍,上辇回宫。全皇后却就在修容宫内用了夜膳,看度宗醒过两回,没甚动静,方始带着嘉国公回去。临行又叫杨淑妃不必回宫,在此帮着服恃。杨淑妃唯唯答应。
是夜杨、俞二人不敢睡觉,静悄悄的坐在外间,守到天明。谢太后早打发人来问过。全皇后又到了。传了医官进来诊过,说脉息平了好些,又拟了药方服药。度宗就床上坐起,全皇后坐在床前,度宗又把昨日的事说了一遍。
全皇后道:“陛下且请放心,保重龙体要紧。”度宗道:“贾似道总说外面军务没甚要紧,朕想明日叫他自己领兵出去御敌,看他自己用兵,如何奏报。”
说罢,叫近侍取过笔砚。近侍就端了一张矮脚几,放在床上,放好笔墨。度宗写了一道旨意,给全皇后看。全皇后接过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道:“贾似道着开府临安,都督诸路军马,出驻沿江一带,相机御敌,即日出京,毋稍迟缓。”
全皇后尚未看完,度宗忽地又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全皇后、杨淑妃等吃了大惊,急忙上前扶往。近侍撤去了矮脚几,方欲扶度宗睡下,只见他接连又吐了三四口。急得全皇后一面叫人传医官来,一面叫人奏报谢太后。
谢太后因年纪大了,又担了心事,昨夜一夜未曾睡着。此时恰待要歇歇,闻得此报,只吓得魂不附体。即刻叫备辇,宫女奉过拐杖,又一个宫女搀扶着上了辇,一直向俞修容宫里来。恰才到得门前,只听得里面一片哭声,谢太后这一吓非同小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痛蒙尘三宫被辱 辟谣琢二将怜忠
话说太皇太后欲图旦夕之安,情愿奉表称臣。就叫词臣拟定了降表草稿,仍着刘岊送去,给伯颜看过合式不合式。刘岊领旨赍了表文稿子,到了平江,见过伯颜,将稿呈上。伯颜看过一遍道:“虽然如此,还要叫你们主子交代各路守将,一律投降。我兵到时,自然秋毫无犯,倘若不然,我仍是杀一个寸草下留。你快回去,叫临安百姓,家家门上都要贴个帖儿,写着‘大无顺民’四个字。你们也该准备犒军礼物,我随后便来也。”刘岊诺诺连声退出,回去奏闻。太皇太后大惊道:“我只道投了降,他便不来,谁知仍是如此,只得依他而行的了。”说罢,又哭起来,对陈宜中道:“卿去备办一切吧。”
哭倒在龙床之上,众内监搀扶上辇,回入宫去,从此就病倒了。
不一日张世杰勤王兵到,将兵扎在城外,自家匹马进城,到宫门请旨。
黄门官传了进去,良久出来说道:“奏了内谕,太皇太后慈躬不豫,不能视朝,可到陈丞相那边去。”世杰只得出来,去寻陈宜中。只见宜中指挥众人,杀牛宰马,十分忙碌。问起情由,方知道要迸降表,恼得张世杰暴跳如雷道:“我们在外面拚性命的厮示,如何这里就投降了?”陈宜中道:“要救目前,也是没法。如今文文山也拜了相,你去访访他,从长计议吧。”世杰闻言,辞了宜中,去访文天详。只见天祥座上,先有一客。世杰看那客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却是镇守安仁的谢枋得。世杰不及与天祥见礼,先向枋得道:“这是叠山先生呀!何得在此?我记得起身入卫时,路过安仁,曾得一会。我沿路转战而来,路上不免有些耽搁,请问如今江西情形如何了?”枋得道:“自从将军行后,元兵便袭了建昌,又攻破了饶州。吕师夔那厮,亲带元兵来取安仁;安仁那边城低濠浅,将寡兵微,将军你是知道的呀,因此把守不住,只得退到建宁,哪知元兵尾随而来,又破了建宁。我只得齐了妻子,赶来临安请罪,方才到此,尚未到宫门请旨。”世杰咬牙切齿道:“甚么罪下罪,左右大家都投了降就算了!文丞相,你是向来讲气节的人,怎么看着一班卖国求荣的奸贼,怂恿得朝廷也奉表称臣,你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阻止阻止。我如果早赶到两天,得见那回事,我张世杰是情愿一头撞死了,也不肯看这种没廉耻的行径的。”说罢,他就大叫皇天后土,列祖列宗,那一掬英雄热泪不由的如断线珍珠一般历历落落滚将下来。文天祥叹道:“当日太皇太后只图急顾目前,以为送了降表,可免兵至临安,俟兵退后,再图善策。何期伯颜不肯退兵,必要一到临安,以示威武。”世杰不等说完,便抢住说道:“甚么示威武不示威武,只怕他到得临安时,也就不肯空过。我不管他,等他来了时,先将伯颜一枪搠死,然后杀退元兵。看你这班文臣羞也不羞?”榭枋得道:“张将军且请息怒,我们商量大事要紧,说是要杀伯颜呢,也未为不可,不过他的大兵已经深入重地了,仅仅杀他一个伯颜,他还有多少勇将呢!万一杀他不成,他反杀起来,这不是投鼠忘了忌器么!”文天祥道:“事已至此,将军再加些怒气,也是无用。如今且待敷衍过了伯颜,我们再图后举,不是我文某今日忽然沦亡了气节,须知生米已成熟饭,仗着这匹夫之勇,是不能成事的。”世杰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适间无礼,望丞相恕罪。”天祥道:“这才足以表见将军忠勇,何罪之有!”
直到此时,三人方才分宾坐下。天祥问起一路情形,世杰道:“本来由鄂州到江州时,是分水陆两路,自从吕师夔反了,水师退入鄱阳湖,及来时沿江水路,多是贼兵,故将水师也调上陆路,一起前来。”又说起宗仁、宗义之事。天祥叹道:“忠义之士,每每屈于下僚;倒是一班高爵厚禄的反的反了,逃的逃了,降的降了,反叫胡人说我们中国人没志气,真是可恨可叹。不知宗氏弟兄二人此次有随来么?我很想一见,此等义士是不可多得的。”
世杰道:“现在城外,就可叫来。”随叫自己从人去叫,不一会兄弟两个都来了。世杰叫他上前见过,天祥着实夸奖了一番,又问了好些话。宗仁却对答如流。原来他兄弟二人,禀赋不同,性质各别。宗义只是一勇之夫,为人爽直。宗仁虽也是个武并,他却恂恂有儒者之风,也曾在“经”、“史”上很用过些功。天祥见他如此,愈发欢喜。宗仁也是钦仰天祥不置,遂回身便对世杰说,要求世杰做介绍,拜天祥为师。世杰笑道:“你们当面说得好好的,正好往下说去,何必要我做甚媒人?只是,你既拜文丞相为师,要好好的学他的气节,不要象世上的畜生瘟官,钻了门路,拜了阔老师,便要求八行书,往外面谋差谋缺刮地皮去罢了。”谢枋得笑道:“宗义士断不如此。将军适才何等盛怒,如何这会猛然打趣起来!”世杰道:“不是我打趣,我实在恨这班畜生,时时都想痛骂痛打他一番。我骂他畜生还嫌轻,不知要骂他是个甚么才好呢!我也知道宗仁不是这种人,因偶然听见拜老师的活,我触动起来,顺口骂他两句。就是你们文人说的,甚么‘借题发挥’的意思呢。”
说的天祥也笑了。宗仁见天祥没有推托,知是允了,便端端正正拜了四拜,说道:“匆促间未曾带得蛰见,求师相见谅。”世杰道:“只要二百两银子的米票就够了。”天祥笑道:“张将军如何只管取笑?”因问宗仁表字。字仁道:“愚兄弟一向处在下僚,没有表字。”天祥道:“罢罢,老师呢,我也不敢当。不过我甚爱你们这一点忠义之气,早晚同你讨论讨论也好。我今先送你们各人一个表字吧。你居长,可叫伯成,合你的仁字。你令弟居次,可叫仲取,合他的义字。”宗仁、宗义都上前谢过。宗仁便要辞了世杰,跟随天祥。世杰自然应允。
忽报说伯颜兵已到,离城十里扎住。太皇太后扶病临朝,召百官议事。
天祥急急入朝。张世杰、谢枋得仍到宫门候旨。太皇太后一并召了进来,便要商量如何送表去。天祥奏道:“奉表称臣,究竟过于辱国,臣当冒死到元营力争此事,或能争回万一,亦未可知。”太皇太后道:“先已应允了,并且稿子都送他看过,只怕争也无益。”枢密使吴坚出班奏道:“天祥之言是也!且尽人事做去,成否再听天命便了。”太皇太后即准奏,就叫文、吴二人做祈请使,到元营面议。
天祥、吴坚辞了朝,各带着两员门客,上马同去。天祥带的是宗仁,还有一个杜浒。这杜浒表字景文,也是天祥的门生。当下一行人来到元营,入见伯颜。伯颜道:“你等送降表来么?”天祥道:“非也。特来与将军商议两国大事,如今宋室虽说衰微,南方半壁,尚自无恙,未尝不能立国。叵耐我朝群小弄政,引进的多是含生怕死之徒,一旦听得将军兵到,遂建议要降。试同一国之君,哪有降的道理,所以我朝忠义之士,一闻此言,莫不怒毗破裂。今我太皇太后,特命某二人来与将军约,请将‘投降,两字,暂搁一边。再讲修和,若北朝以宋为与国,请将军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与金帛,犒师北朝,策之上也。若欲毁其宗社,则淮、浙、广、闽,尚多未下,利钝未可知,兵连祸结,必自此始,将军思之。”伯颜道:“前日刘岊来送到草稿,我已经申奏朝廷去了,如何可以挽回?况且你们已经有言在先,又何得反悔?难怪得我在北边时,就听得说‘南人一无气节,二无信行’的了。”
天祥怒道:“将军说哪里话来,这是关系我国存亡的大事,自当从长计议,何能说是反悔!何能说是无信!至于无气节的话,在将军不过指叛中国降北朝之人而言,不知叛中降北之人,都是中国最不肖之辈狗彘不若之流罢了,断不能作为众人比例的呢。譬如北朝虽有人类,却不能没有畜生,今将军欲举中国之畜生,概尽中国之人类,如何使得呢?”伯颜道:“然则你们南朝如何用这班人守土呢?”天祥道:“朝廷失于觉察,误用匪人秉政,所以汲引之人,都是此狗彘之辈,莫非命运使然罢了。”其时吕文焕、黄顺、吕师夔一班人都在旁边,听了天祥此言,一个个都羞的无地可容。
当下伯颜便送吴坚先回去复命,却留下天祥。天祥道:“将军既不允所请,也要放我回去,如何留下我来?”伯颜道:“丞相为宋朝大臣,来此议事,责任非轻,故留在此,早晚好商量大事,不必多疑。”说罢,便叫左右引到别帐去安置。
当下吴坚回到城内奏知此事,太皇太后没法,只得命词臣写了降表,送到元营。伯颜见了,就差了几员文武官几,带了一千元兵,人临安城去。一时临安,城中百姓,都写了“大元顺民”的帖子,贴在门上,以为如此顺从这奉天承运大元皇帝的大兵,可以不致骚扰了。谁知仍是强赊硬抢,掳掠奸淫,无所不至。可怜这班百姓,受了茶毒,还没有地方去控告,只得忍气吞声而受。那几个文武官儿,奉命进城,先封了府库,又将各种图书册籍,取个一空,纵容兵丁,分占各处宫殿。可怜宋室大臣,哪个敢争论一句。
张世杰屡次三番要杀起来,又因伯颜大兵近在咫尺,恐怕惊了三宫,只得耐着性子。忽然一日有人报说元兵抬了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帝去了。世杰又惊又怒,便要去抢夺回来,忽又想起事情不可卤莽,且去寻叠山商量,想罢便去寻谢枋得,枋得道:“三宫昨日已经出城,此时想己在元营了,如何去抢得来?将军不来商量,我也正要访将军去。此时大事尽去,幸得益、信两工在外,将军急宜引兵他去,以图后举。即下官也要就此他去,再作后图的了。”世杰闻言,辞了枋得,率领陈瓒、宗义及所部兵士,浮海去了。
原来伯颜留文天祥在营中,见他举止不凡,有时与他谈论,他却绝无屈节的意思,因想留下此人,以佐宋帝,终恐久后要报仇,不如趁此时一不做二不休,给他一个绝望,故传令进城的官儿,将太皇太后及全太后德祐帝虏了出来,一面差人追益、信二王。可怜太皇太后此时病在宫中,元兵不由分说,便要扶她出去,争奈她是个病人,扶她不起,于是连所睡的龙床,一并抬起来,十来个人拥着就走。全太后方抱着德佑帝,被他们也簇拥着上了一顶小轿,抬着向元营而来。
到得元营时,伯颜叫带入后营安置。全太后没法,只得到后面来。入到后面,只见地上摊着一条芦席,太皇太后躺在上面,四面一看,空洞洞的桌椅也没有一张,只有横七竖八的地上摊着些芦席,全太后不禁放声大哭,走近太皇太后前问候了一番,席地坐下。婆媳相对流泪,并没一言。看看天色已晚,只见一个靴兵,拿了一只烤熟的整牛蹄,放在面前,又放下两把小刀子。全太后看时,那牛蹄的皮也不曾剥下,上面烧的焦一块黄一块,内中还有许多未曾刮净的毛,一股腥膻之气,向鼻孔内乱攒,恶心还来不及,如何吃得下去!争奈德祐帝半天没有吃的,饿得他叭叭乱啼,全太后只得取刀来切下一片,取来一闻,又是腥,又是臭,说道:“官家,不吃也罢。”德祐帝如何肯依,抢在手中,向嘴里乱塞。刚刚吃下去一块,忽然一个恶心,哇的一声,尽情吐了出来。
急得全太后要哭,忽听得帐外一人叫道:“不要哭了,你家甚么文丞相武丞相要来见你呢。”一面叫着,一面进来。此时太皇太后昏昏沉沉的睡在地下,全没听见。全太后听得是自家人来见,犹如孩童得了亲爹娘一般,好不喜欢!忙叫:“快宣进来,快宣进来。”那人道:“好不害臊,做了囚囊,还要摆皇帝家的架子宣呀召呀呢!”说着,出去了。
不一会只见文天祥进帐来,俯优在地,奏道:“使三宫受惊,臣等之罪,万死莫赎。”全太后放声大哭。德祐帝见太后哭了,虽不知是甚事,也哇哇的哭起来。哭的昏沉睡去的太皇太后也醒了,微微开眼,见文天祥俯伏在地,还有两个不认得的跪在大祥身后。太皇太后喘吁吁的道:“丞相起来吧,到这个地方了还……”说到此处,便喘的说不下去了。声音太微,天祥还没听得。
全太后听了,因勉强止住哭,一抽一咽的说道:“丞相请起来吧,老太后给丞相说话呢。”天祥奏道:“不知太皇太后慈躬如何了?”太后道:“今日受这一惊,益发沉重了。”天祥道:“总是臣等死罪。”说着,在后头那两人手中,取了一盂白饭,一匝薄粥,两碟小菜,进上来。可怜桌子也没有一张,只得摆在芦席上,那地又不平,几乎把一匝粥打翻了。德祐帝便忙着要吃,全太后道:“难得丞相忠心。但不知从哪里觅来的?那二位又是甚么人?”天祥道:“臣虽被伯颜软禁在此,然而供应饮食,还不曾缺。今日听得二宫圣驾到此,便急急要来请见,怎奈这里监守极严,不得进来,适才送饭来的人对臣说道:“文丞相,你好造化!有的好吃好喝。你们太后皇帝,只吃得一只炙牛蹄,还是臭的呢!’臣听了此言,不敢自用,解下腰间金带,贿了监守的人,特地送进来御用。那两个一名杜浒,一名宗仁,是臣的门生,并未授职。”全太后道:“难得卿等一片忠诚,但愿天佑宋室,将来恢复江山,必当裂上分茅,以报今日。”又抚着德佑帝道:“官家,你要牢牢记着呀,我们今日才是‘素衣将敝,豆粥难求’的境在呢!”
话犹未了,只见那监守的人,恶狠狠的拉着天祥就走,说道:“再迟叫元帅知道,我们担当不起呀!”天祥尚欲有言,全太后道:“丞相方便吧,莫要激恼了他,下次不得进来,我姑、媳、母、子三人,此时全靠的是丞相呀。”天祥只得辞了出来。
这里全太后起身,端了一瓯薄粥,喂太皇太后去吃,只吃了几口,便咳呛了,摇头说不吃,全大后自家也是苦的吃不下咽,只有德拍帝爬在地下,一把一把的不分是饭是菜,抓着了便往嘴里送。全太后见了这等情形,又是气恼,又是苦楚,思前想后,又不觉落下泪来。
看看天色己夜,一片胡茄之声四起,帐内黑黑的,并没有一个灯火。德祐帝又哭个不了。忽然看见两行人把,大放光明,一班鞑兵,拥着一个将官,手中挽着十多个人头,走进帐来,对着全太后一掷,骨碌碌血淋淋的滚满一地。吓得全太后不知是何事故,仰面一交跌下。德祐帝慌得没处躲藏。那将官发话道:“这是卖放文天祥见你的人,我家元帅查着了,砍了头来,叫你们看看。此处你容身不得,元帅叫连夜解你们上燕京去,走吧。”说着,不由分说,把全太后及德祐帝推人一顶小轿内,又用二块破板,安放了太皇太后,抬起来就走。这一去不知如何下落,且待下文交代。
再说伯颜叫人押解了宋室三宫去后,思量留下文天祥在营不妙,恐他又生别事,叫人将他师生三人,送到镇江,暂行安置。三人到得镇江时,也同在元营一样,有人监守着,寸步难行,住了好些时候,要想一个脱身之计,总没机会。
恰好一天是伯颜生日,元主特地差官责了礼物来赐寿。伯颜时尚在临安营中,大徘筵席,与众将官宴饮,传令各处营盘,是日各兵丁一律赏给酒肉,监守天祥之人,也得了一份酒肉,到了晚上,吃得烂醉如泥。宗仁出外,看见这个光景,便悄地去牵过三匹马来,与天祥、杜浒一同跨上,悄悄的出了营门,不辨东西南北,加上一鞭,任那马信脚跑去,不到一时,走到江边。
天祥指着对江道:“听说真州未夫,我们能渡到那边便好。”宗仁便下马沿江边去寻觅渡船,恰好一只渔舟,泊在那里,宗仁便呼渡,惜船大小,只能渡人,不能渡马,于是三人弃了马匹,跳上船去,渡过江来。
恰好在江边遇见一队宋兵巡哨,那领兵官便是真州权守李庭芝部下先锋苗再成。当下再成见了天祥大喜道:“丞相得脱虎口,宋室江山,尚有可为,不知今欲何往?”天样道:“我想先去见李庭芝商量。”再成道:“不可!先数日真州城中,起了一个谣言,说伯颜打发一个丞相到真州来说降;丞相若去见他,他必疑心及此。今不如先在驿馆歇下,待某先去禀知,看是如何情形再处。”天祥依言,在驿馆歇下,苗再成自去了。不到半日,即回到驿馆,对天祥道:“如何!某知李权守必疑到丞相也。某入城告知此事,他果然疑心丞相是说降的,叫某来取丞相首级。某想自军兴以来,守土之人,叛的叛了,降的降了,哪个及得丞相的气节!今某赠马三匹,请丞相投向扬州去吧。”天祥大惊道:“如此,我不得不行,但不知将军如何覆命?”再成道:“某只说丞相闻风先行,追赶不及罢了。”天祥遂谢过再成,同杜、宗二人上马而去。
行不到二十里,忽听得后面銮铃响处,有人大叫:“文丞相慢行。”天佯勒马回头看时,只见为首一员武将,率领二十余骑追来,见了天祥滚鞍下马,声喏道:“某乃李权守部下副将二路分是也。”天祥道:“这又是李权守叫赶我的。”二路分道:“正是。”天祥叹道:“李权守终久疑我,我便回去与他分剖明白吧。”二路分道:“使不得。权守此时正当盛怒,回去必遭毒手。今某奉权守之命来追丞相,某想丞相气节凛然,人人都钦仰的,至于权守的疑丞相,也是一股忠义之气,不过未曾细细寻思,误听谣言罢了,久后终当明白的。某恐丞相路上缺乏资斧,备得金珠在此,不敢说赠烬,乞丞相笑纳。”天祥道:“得蒙仗义释放,己是铭感不忘,厚贶断不敢受。”
二路分再三相让,见天祥只不肯受,便将金珠委在地下,上马对天样说一声:“丞相前途保重。”回马不顾而去。
天祥不胜太息,只得同杜、宗二人将金珠分缠腰际,上马向扬州而去,到得城下时,已是四鼓,不便叫门,且下马歇息,欲待大明进城。此时四面寂寂无声,忽听得一人在城上道:“奉大守命,今日真州李权守文书到此,有能杀文丞相者,将首级去见,赏千金。你们大明留心盘查出入。”天祥等三人听得,惊得手足无措。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走穷途文天祥落难 航洋海张世杰迎君
却说当下文天祥听了城上的话,不觉大惊。思量此时无地可投,算来算去,只有由通州出海一路,可以投奔;然而这一路却是敌兵甚多,路上恐有不测。此处又非久居之地,只得同杜、宗二人,跨上了马,向通州一路而去。
走不多时,天色已亮,只见道旁一座古庙,三人下马,入内计议,只见里面先坐着一人,麻衣麻屡,戴一顶草冠,系一条草带,手中拿着一根四尺来长的竹竿,挑着一块三尺来长的白布,上写着“汉族遗民星卜”六个字。
天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谢枋得,不觉又惊又喜道:“难得叠山在此相遇,请问何以到此?”枋得道:“自从丞相去后,不久元兵就到临安城内,可怜那一番淫掠,真是惨无人理,后来又听得三宫北狩,那时张世杰来同我商量,后来闻得他航海而去,大约取道温州,再图恢复去了。不到几日,元兵便去,可怜临去那一番杀戮,真是天愁地惨,日月无光。那时我想杂在城中,徒死无益,因此改了冠服,变了姓名,混出城来,一路以卖卜为生,喜得无人盘洁,故一路到此。不知丞相何来?”天祥也将别后之事告知。又劝枋得同去找寻二王,希图兴复宋室。枋得叹道:“天下事已经至此,一定无可挽回,我纵去也无益,还望丞相努力。”文天祥诧道:“何以叠山先生也出此言云岂不闻‘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么?”枋得道:“我岂不知此理,但我看得目下决难挽回,丞相可去尽力而为,我虽是芒鞋草履,须知并不是忘了中国,不过望丞相努力在朝,待我努力在野;丞相图的是眼前,我图的是日后。”天祥道:“日后如何可图呢?”枋得道:“丞相此言,莫非疑我迂阔么?你看元兵势力虽大,倘使我中国守土之臣,都有三分气节,大众竭力御敌,我看元兵未必便能到此,都是这一班人忘廉丧耻,所以才肯卖国求荣。元兵乘势而来才致如此,丞相,你想置身通显之人,倘且如此,何况那无知小民,自然到处都高揭顺民之旗,箪食壶浆以迎胡师的了。古人有言:“哀莫大于心死。’我们中国人人心一齐都死完了,如何不哀!我此去打算以卖卜为生,到处去游说那些缙绅大族,陈说祖国不可忘,‘胡元’非我种族,非但不能推戴他为君,并且不能引他入中国与我混杂的,如丞相此去,可期恢复,固属万幸,万一不然,我浮沉草野,持此论说,到处开导,未尝不可收百十年后之功。”
天祥听罢拱手道:“先生真是深心之人,敢不佩服!”又顾杜、宗二人道:“我是受朝廷厚恩之人,不得不以死报,你二人既未受职,何不跟谢先生去?也可助谢先生一臂之力,这也是各尽其职,与委弃责任的不同。”杜浒道:“话虽如此,只是师相此时无人作伴,好在谢先生这番后,弟子们都已听见,从此只要留在心上便是。”宗仁道:“弟子跟随师相没有几时,何忍相离!弟子但愿跟随师相,以行师相之志,谢先生之志,少不得也要随时留心。如今谢先生资此志要行于草野,弟子们即秉谢先生之志,行之于阵上行间,岂不是好?又何心远离师相呢!”谢枋得道:“伯成兄之言甚是,我们只要立定了主意,到处都是可行的,并且几个人凑在一处,到一处不过是一处;纵使游说动了,也不过是一处,何如大家分道而行,每人到一处,每人说动一处,就有几处呢!”
天祥道:“我从镇江亡命到此,不知向何处去为佳,尚望高明指示。”
杜浒道:“正是,闻得谢先生深通‘易’理,何不指示趋向?”枋得道:“景文兄何以也出此言?岂不知大易的道理,处常不过论的是修、齐、治、平之道;处变不过论的是天人之理,何尝有甚吉凶?世俗的人动不动以为‘易经’是卜筮之书,岂非诬蔑了‘易经’么?至于我变易冠服,以卖卜为生,这不过是要掩着靴子的耳目,暗中行我的素志罢了。难道我也象那江湖上的人,摇了摇课筒,说甚么单单拆,拆拆单,去妄言吉凶么!”天祥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匆促之间,走到此地,实是尤处可奔,究不知从哪里去好?叠山先生倘有高见,还乞示知。”枋得道:“此去通州,是沿海的地方,最好走动,那边有可作为最好,万一不妥,那里贴近海边,也可浮海而去。大约益王、信王,必是取道温州,海路可以通得的,此是一条正路。若说江南一路,此时已没有一片干净土,倘非兵力厚集,是断断乎去不得的。”天祥道:“然则先生此时到哪里去?”枋得道:“君后蒙尘,妻子散失,我此时是一无牵挂,四海为家,可以说得‘行无定踪’的了。”说罢,立起来,持了那布招牌。长揖而别。大有“闲云野鹤”之致。
天祥太息一番,与杜、宗二人,上马向通州而去。这日到得高邮,已是黄昏时分。三人拣了一家客店住下,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此时,不免早些歇息。三人用过晚膳,就上床安歇。睡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门外人喊马嘶。
正在疑惑间,又不知是甚么人将房门打得一阵乱响,叫道:“快起来,快起来,元兵到了!”宗仁急起来开门看时,原来是店主人,气喘吁吁的道:“元兵来了,你们快走吧,迟了他杀来,与我无干。”宗仁方欲问时,那店主人已是一溜烟的去了。
此时天祥、杜浒也都起来了,三人一同出外探望,忽见一队元兵,一拥而入。三人急急闪在一旁,在黑暗的去处悄悄张望,只见一个头目居中坐下,便叫鞑兵去搜寻各房。不多一会,捉到五七个人上来,内中还有两个妇女。
那头目叫搜身,却搜不出甚么来。头目叫拉去砍了,只留下两个妇女听用。
三人看到此处,不敢久留,闪闪躲躲地要想混出去。谁知门外又来了一群鞑兵,只得回身摸到后院去,寻了寻并没个后门。寻到马房内,喜得三匹马还在,只是无路可出。抬头看时,忽见马房旁边有一堵矮墙,已经缺了一角,那墙下堆着一堆断砖零瓦,知道必是先有寓客在此逃走,三人只得也逾垣出去,那三匹马无从牵得出来,只好弃了。
于是三人徒步而行,暗中摸索,喜得这条路甚是僻静,看看走至天明,并未遇见一个鞑兵。天祥道:“天色要亮了,我们如此装束,倘遇了鞑子,断难倖免,不如趁此时弃去长衣,改做乡人模样,还可以遮饰遮饰。”二人闻言道:“正该如此。”当下三人把外面长衣脱了,只穿短衣,又取些污泥,略略涂污了面目,仍向前行,转过弯来,却是一条大路。
此时微微的下了一阵小雨,一天阴云,将太阳盖住,辨不出东西南北,只得顺着大路走去。正走之间,忽远远的听得前面一片胡茄之声,知道元兵又要来了,急得无地可藏,四面一看,只见道旁有一间烧不尽的房屋,七斜八倒的好不危险,三人冒险入内,蜷缩做一堆,伏了良久,听得外面一阵马蹄乱响,一个鞑兵举起了手中枪,把那破房屋搠了一下,只听得泼刺一声,又倒下半堵墙,一块残砖,恰好打到天样腿上,杜浒头面上几乎也着了两块,幸得双手抱着头,只打在乎腕上,忍着痛不敢声张。等了半晌。外面寂寂无声,方才出来探望,见元兵去远了,方敢出来。此时不敢再走大路,向斜刺里一条小路而去,天祥腿上十分疼痛,杜浒、宗仁二人扶着,勉强而行,走到晌午时分,腹中饥饿难堪,更难行动,身边又没带得干粮,只得坐在路旁小歇。
正在无可奈何之时,忽见来了一群人,大约可有五七辈;也象是逃难的光景。宗仁迎上一步,拱手道:“列位可也是避兵到此的么?”内中一个后生道:“正是。鞑子的行踪没有一定的,你们坐在此处不走,万一来了,如何是好?”宗仁道:“正是,在下昨夜仓皇出走,未曾带得干粮,此处又无饭店,我师徒三人,饿的行走不动,是以在此小歇。不知列位可曾带有干粮,乞卖些与我们充饥,不论价值。”那后生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吃的是最要紧,谁要你的钱财来,干粮是有的,却不肯卖。”内中有一老者对那后生道:“哥儿,不是这等说,我们同在难中,都是同病相怜的,我们既有在此,就该给些与他才是。”那后生听了老者之言,便在囊中探出了六七个烧饼,送给宗仁。宗仁便问:“要多少钱?”那后生道:“我说过不要钱,是送给你的。”宗仁便请问姓名。那老者笑道:“我们同是国破家亡的人,逃避出来,不过得一日过一日,得一时过一时,想来大家总不免要作刀头之鬼,你受了几枚烧饼,还要请问姓名,难道还想有甚安乐的日子,供我们的长生禄位么?还是希图日后相逢,再行酬谢呢?我这个不过是行个小小方便,奉功你也不必罗嗦了,快吃了走路罢,提防鞑子到了,连一日也活不成呢。”说着一行人自去了。
这里宗仁捧着烧饼,来献与天祥,大家分吃了,略略好些。又歇了一会,方勉强起行。走不到十里路,只见迎面一行人,飞也似的跑来,口中乱嚷:“不好了,不好了,鞑子来了,快走吧!”天祥等让过这班人,商量暂避。
天祥道:“你二人走得动,快去吧。我是要死在此地的了。”宗仁道:“师相一人之身,所系甚重,何出此言?”说罢,不由分说,把天祥背在身上,向来路跑去。终是背着一人,走不大快,又不知后面鞑兵多少,正在心忙意乱之时,杜浒大叫道:“伯成兄,不要走了,有了避处了。”宗仁立定脚时,杜浒指着路旁一丛芦苇道:“我们何不暂躲在那个所在,料来鞑子总想不到那里面有人。”宗仁看时,那一丛芦苇,果然生得十分周密,尽可藏得着人。
便放下天祥,走下去拨出一条路,方才来扶了天祥下去。杜浒也跟了下来。
天祥道:“我在此暂避,你二人可去了,等鞑兵过后,再来此寻我未迟。”
宗仁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是要在此保护师相的,不过景文兄不可在此,你须出去将我拨出的一条路,仍旧拨好,方可掩人耳目。不然,一望而知这里有人了。拨好之后,可在就近再寻个躲避之处,等鞑子过了,再到此处相会吧。”杜浒听说得有理,便走了出来,收拾停妥,心中暗想:“与其去躲避,不如我在路上等他。他到时我方逃走,引他追过了此地;我纵被鞑兵杀死,却救了师相及伯成了。”打定了主意,就在路旁坐下。
等了良久,方见一行鞑兵,骑着马,衔尾而来。只因这一条是小路,两旁多是荆棘芦苇,所以不能散开走,只得衔尾而行。杜浒望见了,发脚就跑,那为首的鞑兵,便加上一鞭赶来,马行的快,早被赶上,鞑兵再加上一鞭,赶在杜浒前面,方才下马拦住要捉。杜浒道:“不要捉,我有些宝物,送与你买命如何?”这鞑兵不懂得汉话,只伸手来拿住杜浒。等后骑到了,内中有几个原是汉人投降过去的,与杜浒传了活,那鞑兵点头应允。杜浒便将缠在腰上的金珠,一齐取出,又撩起衣服叫他看过,并没有了。只看那鞑兵又吱吱咕咕说了几句话。那降元的汉奸,便代他传话道:“这是我们的队长,我们这一队兵是昨夜到高邮时失路的,如今队长见你这个人老实,不杀你。叫你引导我们到高邮去。”杜浒故作失笑道:“你们已经到了高邮,还问高邮呢?只这条小路一直去,不到五里远近,便是高邮大路了,还用得着引导么?”鞑兵闻言,撇了杜浒,自上马去了。
杜浒回身寻着天祥、宗仁,告知此事,于是二人轮着背负天祥而走。走到酉牌时分,忽然倾盆大雨起来,苦得无处可避,只得冒雨前行,行了半里多路,见路旁一个坟堂。宗仁道:“好了,好了!我们有避雨的所在了。”
背着天祥,走到坟堂之内,只见里面先有两个人在那里避雨,旁边放着两担柴,象是个樵夫模样。三个进内也席地而坐,慢慢的与那樵夫说起话来,将真姓名都隐了,只说是:“从高邮避兵而来,要到通州去。今夜没有投宿的地方,不知此地可有客店?”樵夫道:“此地没有客店,过往的人都是在庙宇里投宿;但庙宇都在镇上,远着呢!天又下雨,恐怕赶不上了。”宗仁道:“不知二位尊居何处?可能借住一夜么?”樵夫道:“我们家不远,等雨小了,可以同去,不过简慢些。”天祥道:“只是打扰不当。”说话间雨也住了。于是一同起行,宗仁依旧背上天祥,此时天色夜了,黑越越的走了一里多路,方才得到。樵夫敲开门,让三人入内,一面烧起火来,让三人脱下湿衣去烘;一面盛出饭来,三人吃毕,宗仁在腰间摸出一块零碎银子,酬谢了樵夫。又问起:“此去通州还有多少路?此地可有轿子?”
樵夫道:“这里去通州,只有五十里路,轿子是没有的,你们想坐轿子么?”
宗仁道:“我二人并不要坐,只是这位先生伤了腿,走不动了。”樵夫道:“那么是为走不动要坐的,不是为的要装体面,这就好商量了。”宗仁道:“本来不是要装体面,只要一顶小轿就好;不然就是山轿也使得。”樵夫道:“都没有,我家有一只大箩筐,尽可坐得下一个人。明日请这位先生坐上去,我兄弟二人抬起来,不到一日,就可赶得通州了。”说得三人都笑起来。然而想想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只得依他而行,一夜无话。
次日早起,晨餐已毕,樵夫取过一只大箩筐,拴上了绳索,请天祥坐上去。樵夫兄弟二人抬着先走,杜、宗在后跟随,果然申牌时分,便到了通州。
天祥索性叫抬到海边,始取些碎银子谢了樵夫,寻了一号海船,向温州而去。
且说当日派益王镇广州,信王镇福州,那时江西道路梗塞,故益王也同了信王一起,从陆路取道温州而去。走到半路时,忽报说元兵已破了临安,遣铁骑追来,杨淑妃大惊,急请附马都尉杨镇,带兵数千断后。自家同了两位小王,轻车轻骑先行,到得温州,十分狼狈。
不到几日,又报道杨镇兵败,被元兵虏去了。杨淑妃十分惊慌,忽报直学士陆秀夫带兵二万来护驾,杨淑妃方才稍定,只得垂了帘子,隔帘与陆秀夫答话。秀夫道:“此时临安已失,论理两位王子,早当就藩,但以时势而论,不宜即去。且在此处扎住,待过了几天,临安百官,总有到此的,大家会齐了从长商议,再定行止为是。”淑妃道:“便是奴也是这个主意,故此在这里守候多天。先生一路辛苦,且请退出歇息吧。”秀夫辞了出来。
不数日陈宜中也到了,临安百官陆续到的倒也不少,大家会着议事。陈宜中道:“今三宫北狩,国不可一日无君,益王系度宗长子,宜即皇帝位,以镇人心。”众人都道:“是。”于是大家同去禀知杨淑妃。淑妃道:“没有太皇太后的懿旨,如何使得?先生等可从长计议吧!”陈宜中等又议了多时,议定了奉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信王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同行监国。
杨淑妃只得依了。群臣遂进了监国之宝。
又过了多天,张世杰到了,请驾由海道到福州。此时温州风声甚紧,百官多主张此说。于是杨淑妃带了二王百官一同登舟,向福州进发,方才出海,恰好又遇了文天祥的船。当下天祥过船相见,各各下泪。喜得一帆顺风,不数日已到了福州。一行人舍舟登陆,都在大都督府驻定。
天祥、宜中、秀夫、世杰等又联衔请益王即位。杨淑妃仍以“未奉懿旨”为辞。文天祥道:“以淑妃及益王之位分而论,自当以太皇太后为重;以宗社而论,则太皇太后为轻。今请益王即位,系为宗社计,虽太皇太后亦不能以无诏见责。”群臣同声道:“文丞相之言是也。”杨淑妃拗不过,道:“任凭诸位先生意思便是。”
于是群臣择定五月朔日,奉益王即位于福州。改福州为福安府。就将大都督府正厅改为垂拱殿,便厅改为延和殿。即位之日,遥上德佑帝尊号为孝恭懿圣皇帝,改元景炎,进封信王为广王;封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信国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越国公;其余百官俱加一级。独是陆秀夫因与陈宜中不合,未曾升迁,仍供旧职。群臣又拟尊杨淑妃为皇太后,吓得杨淑妃在帘内颤声说道:“众先生,千万不可。”
不知杨淑妃为何大惊,还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辞尊号杨太妃知礼 议攘夷众志士定盟
话说杨淑妃在帘内听得众大臣要尊自己为皇太后,吓得手足无措,颤声道:“众先生,千万不可如此!”一众大臣,转觉得愕然。淑妃道:“皇帝虽系奴所出,但奴不过是先皇帝的一个遗妃,如何敢当这‘太后’两字?”
陈宜中道:“士庶人家,尚且母以子贵,何况皇室!这件事,淑妃倒不必推辞。”淑妃道:“士庶人家,虽说母以子贵,但他那等贵,是由朝廷给与封典。至于他在家庭之中,未必因受过封典,就可以忘了妻妾的名分。如今全皇太后,蒙尘在外,奴忽然受了这‘太后’两字的尊号,纵使全皇太后宽宏大量,岂不落了天下后世的批评?这是万万不能行的。”陈宜中又道:“辽、金两朝,似乎已有此成例,倒可不必拘执。”淑妃道:“陈先生这话,越发说得远了!那辽、金是夷、狄之人。我中国自尧、舜、禹、汤、文、武历圣以来,又有周公、孔子制定礼法,真可算得是第一等文明之国。岂可由我而起,废了先圣礼法,学那些夷、狄之人,弄出那甚么东呀西呀的。说来也是笑话,把‘太后’两个字,闹成了甚么东西!岂不可笑么?”一席话,说得陈宜中闭口无言,羞惭满面。
陆秀夫道:“这事须得请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方是名正言顺。”淑妃道:“就是太皇太后有了懿旨,奴也是要抵死力辞的。奴本来不喜欢那身外荣名,更不敢僭分越礼;况且此时偏安一隅,外侮方急,难道奴还象那没心肝的,终日想着那甚么上徽号咧、做万寿咧、勒令百官报效银两铸成了扛不动的大元宝叫敌兵来取了去作为话柄么?只要众先生戮力同心的辅佐着皇帝,把中国江山恢复过来,把宋室宗社中兴起来,纵不能杀尽那蒙古鞑子,也得把他赶到万里长城以外去。那时奴的荣耀,比着‘太后’两个字的尊号高得万倍呢。”
众官听到此处,无言可对。又复大众商量,以为皇帝之母,似乎不能仍称为妃。倘他日皇帝长成,大婚之后,立了妃嫔,岂不要称混了么?商量了许久,变通一个办法,拟定尊“杨淑妃”为“杨太妃”。商定了又去奏闻,把这个意思表明,淑妃只得允了。于是尊了“淑妃”为“杨太妃”,怀抱着景炎帝垂帘听政。可怜杨太妃自从离了临安,一直到了此时,方才得了喘息的工夫。
这里方才商量布置守御,一面兴兵恢复;忽探子报到元兵分两路由海路南下:一路取汀州,一路取广州。汀州一路是阿里海涯做元帅。广州一路是张弘范做元帅。每路有精兵三十万,杀奔前来。
陈宜中等闻报,急急会齐了,同去奏知杨太妃商量。张世杰便告了奋勇,情愿领兵由海路去援汀州。文天祥奏道:“张世杰既领水师去援汀州,臣愿带领陆兵,去克复江西一路。北兵闻江西被攻,海上又有张世杰一支兵,则往攻广州一路的兵,必定惊惶。那时乘势再出一路兵,作为声援。可期北兵不战自退。”杨太妃依言,就令文、张二人刻日领兵前去。文、张二人当下辞朝出来,分头去点定人马,一面出榜招揽天下英雄。
忽报杨太妃有旨宣召。文、张二人连忙入朝,杨太妃道:“文先生、张将军这番出兵,但愿一举恢复中原,挽回危局。奴想自先皇帝以来,只有元兵来入寇,我方设法御敌,从未曾起兵去攻伐他。这回文先生去克复江西,可算是头一次,不可不慎重其事。奴想定了主意,学古人那登坛拜将的礼,已委陆先生派人到城外去筑两个将坛,准定后天行礼。只是皇帝年纪幼小,奴又是女流,只好请陈先生恭代行礼的了。二位切不可推辞。”文天祥奏道:“现在干戈撩乱,似乎可以不必衍此等仪文,况臣才识浅陋,屡次兵败,哪敢当此隆札!”杨太妃道:“先生,说哪里话来!这拜将出兵,本来为的是干戈撩乱,要去扫荡妖氛,才有这个礼呀!难道天下太平的时节,倒有这等事么?”张世杰道:“汉高祖登坛拜将的事,只为韩信年轻,恐怕不能服众;所以玩出这个把戏来,有甚礼不礼?臣等都是身经百战的,何必这个!”杨太妃道:“这是奴要表明皇帝慎重这事起见,两位都不可推辞。奴还有一个商量,如今上了孝恭懿圣皇帝的尊号,还没有进上册宝。奴想要差一个精细人,赍了册宝送到北边:一则是进册宝,二则是请三宫圣安,顺便探探情形。先生想想有甚可靠的人?”文天祥道:“进册宝自是礼数,但送到北边去,恐怕不方便,倒是差人到北边去,请三宫圣安,打探消息是真。这册宝一节,依臣愚见,不如先在此望空上了,等他日扫平了‘胡元’,三宫回銮时再上吧。”杨太妃道:“先生说得是。但差遣何人去好呢?”天祥想了想奏道:“臣有一门生,姓宗名仁。此人极精细,可以去得。”杨太妃道:“他现居何职?”天祥道:“在臣幕下,尚未受职。”太妃即命内臣传旨,封宗仁为代觐使。即刻宣召入朝。
不一会宗仁来到,山呼已毕,太妃道:“文先生保卿可往北边,代请三宫圣安,屈卿充个代觐使。不知何日可以起行?”宗仁奏道:“太妃慈德谦和,臣不敢当;至于代觐一节,无论何时即可起行。况臣也恋主心切,亦望早日觐见三宫,探个着实消息回来:一则上慰慈怀。二则也稍尽臣道。”太妃喜道:“既如此,卿可择日起行,愈速愈好。”
当下一众辞出。宗仁跟天祥回府道:“侍奉师相未久,今又要分离,真是令人无奈。”天祥道:“这是一桩正事!到北边去,要紧是打听元人动静。这事非同小可,所以我不保别人,单保你去。不知你几时可去?”宗仁道:“送过师相起节,就可动程。还有一件事,央求师相,不知可承俯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