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 第 4 页/共 10 页
天祥问:“是何事?”宗仁道:“门生兄弟共是五人。除门生及宗义跟随师相及张将军外,还有三个兄弟,前日追寻到此地来。那第四的名宗智,今年方才二十岁,他从小喜欢弄水,长大了就熟谙水性。宗义因这番张将军由海路出兵,就荐在张将军幕下。还有两个:宗礼、宗信。闲着无事,自小也学过武艺,意欲求师相收在麾下,早晚听候差使。”文天祥道:“我今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出榜招揽天下英雄。令弟在此,是极好的了,快请来相见。”
宗仁就教人去唤来。不一会兄先弟后的来了。参见已毕,侍立左右。天祥抬眼看时,二人都是彪形大汉,浓眉广颡,燕颔虎腮,一望而知是两员勇将,不似宗仁虽是身材高大,勇力过人,眉目间却象一个恂恂儒者。天祥大喜,留在帐下。
到得晚来,门上又报说有四条好汉求见。天祥叫请进来相见。四人参拜过。各通姓名。第一个姓赵,名龙,表字云从。生得紫面虬髯。第二个姓李,名虎,表字公彪。生得唇红齿白。第三个姓白,名璧,表字复圭。生得气字轩昂,声音洪亮。第四个姓胡,名仇,表字子忠。生得瘦小身材,举动机警。
都是因为见了榜文,前来投效的。
天祥看罢,不胜之喜!齐命坐下相谈;又各赐衣甲鞍马。赵龙道:“某等早想拜投丞相门下,尽忠王室,只恨没有机会;今见榜文,特来拜见,务望录用。”胡仇道:“在下在临安时已暗暗的跟定了丞相。后来丞相到镇江,在下因恐鞑子要害丞相,也伏在左近。后来听说丞相走了,在下连夜访寻,杳无踪迹。后来在江边寻见了三匹马,料是齐马渡江了,也就跟过江来。忽听得军民人等纷纷传说,说丞相奉了元主之命,来说李庭芝投降。那时在下就冷了半截身子,喜得后来遇见谢叠山先生说起,方才晓得是谣言。那时已是无处追寻了。一天在海边,遇见一个渔翁;因自念终久是个亡国之民,何不学孔夫子说的乘桴浮于海呢?因央那渔翁带我在船上,帮他撒网起网,自愿不受工钱,承他应允了。谁知上船不到几时,起了飓风,把船上的桅也打断了,舵也打折了。无法可施,只得随风飘荡,足足受了五六天的风涛,却飘到了此处。上岸散步,问了土人。知道丞相在此,又说得不甚明白。在下就辞了渔翁,要来打听,半路上遇见这三位,说起丞相在此出榜招人,因此同来拜见。”天祥道:“一向多承暗中保护,感谢不尽。”胡仇道:“今日得见丞相,三生有幸,务乞收在帐下,早晚听令。”天详也谦让了几句,就让到外厢去,令与宗礼、宗信相见。
天祥叫了宗仁到里面说道:“我看那胡仇为人甚是机警。你一个人到燕京去,我正在不放心,明日想派他跟你去,你意下如何?”宗仁道:“初次相见,尚不知他的底细,如何好结伴?待门生出去试探试探他再看吧。”天祥道:“正是!我叫你来也是要商量这事呢。”
宗仁就辞了出来,与众人相见,互通姓名,挨次坐下。宗仁便做个东,置酒与众人接风。连宗礼、宗信共是七位英雄,把酒论心,各诉生平,十分畅快。到半醉时,李虎叹道:“如今干戈撩乱,其实不是我辈吃酒的时候;不过宗大哥美意,不便十分推辞。明日我们跟丞相出师,在阵前打仗的兴致,也要同今日吃酒一样才好呢!”宗仁闻言,十分敬佩道:“弟岂不知此理!
不过今日与众位初次相会,借此聊表敬意,二则借此大家谈谈心曲罢了!其实主意不在吃酒上呀!”胡仇道:“正是!我们此番得见丞相跟随着效力;我劝众位千万不可把‘忠君报国’四个字摆在心上。”大众听得此话,不觉一齐惊愕。胡仇道:“列位有所不知,世上那班人动不动要讲‘忠君报国’,面子上是很好看的,你试问他心里何曾知道君国是甚么东西,不过借着这个好名色,去骗取‘功名富贵’罢了。不信,你看投了鞑子那班官儿,当日做宋朝的官的时候,何赏不是满嘴的忠君报国?及至兵临城下,他的性命要紧,就把忠君报国那句口头禅丢到了爪哇国去,翻转面皮投了降了!及至得了性命又想起那个功名宫贵来,只是没法可取,他又拿出他的那副面具来去说‘忠君报国’;可是忠的是鞑子的君,报的是鞑子的国了!”说罢,便咬牙切齿的恨起来。白璧道:“我们只要把‘忠君报国’四个字,不这样用就是了。”
胡仇道:“我们何犯着挂那种卖假药的招牌!依我说,我们今日不过是各人去报私仇罢了。列位的事我不知,只我就是临安人,临安地方也没有同鞑子见过仗,太皇太后先奉了降表过去,可以算得怕他的了。那臭鞑子不费一兵半卒之力,唾手直入临安。你看他还是杀戮淫掠得一个不亦乐乎!那时我想国也没了,要家何用?所以撇了家去暗中跟随文丞相。今番出兵是我们凭藉着君国之力去报私仇。我想此时我家祖坟,不定也叫鞑子掘了,这个破家毁坟之仇,如何不报!列位看着我到了阵上时,捉了鞑子,我要生吃他的肉呢!所以我不说‘忠君’,只说‘孝祖宗’;不说‘报国’,只说‘报仇’。”
一席话说的众人一齐点首。宗礼笑道:“依兄此说,我们国中现在鞑子不少,你何不杀两个出出气呢!”胡仇道:“唉,怎么兄要说出这种话来了!尽我的力量去杀,能够杀得几个呢?就叫我一个人杀他几百,也不能算得报仇,必要仗着兵力去克复城池,赶绝鞑子,才好算得报仇呀。”白璧道:“依兄此说,仍是不离‘忠君报国’的宗旨。”宗仁道:“胡兄此言,甚是痛切,不过,他未曾将他的意思说得圆满,他说‘报仇’就是‘忠君报国’,‘忠君报国’就是‘报仇’,把两件事混做了一件,办起事来越发奋勇些,是不是呢?”胡仇拍手道:“正是,正是!我满心是这个意思,不知怎样总说他不出来,好笑我在江北遇见了谢叠山,他打扮得不僧不道的模样,同我谈了半天,我说起报仇的话,他说甚好,甚好!但只一样,自己报不来,也要交代子孙去报。我想世界上哪有许多好子孙,到了子孙时候,鞑子盘据得久了,莫说子孙要存了个深仁厚泽食毛践土的心思,就是子孙要报仇,那鞑子还要说甚么‘大逆不道’呢”赵龙道:“及身报得来便好,报不来时,我便一头撞死了。并且连儿女都要自家先杀了,何苦留些骨肉叫人家去糟蹋。”白璧道:“不能这样说。依赵兄这活,岂不是中国从此没了人了么!”宗仁道:“凡事都要有一个退后思想,譬如我们明日出兵报仇,一路都是胜仗便好,万一不胜呢!再万一有甚大不测之祸呢!那时就不能不依叠山先生的话了。
这后我也曾听先生说过,反复思量,这倒是个深谋远虑呢。我有一句话,请教胡兄,当日暗中跟随文丞相时,你是怎样跟法的?”胡仇道:“我为要暗保文丞相,受了多少恶气。我是见了鞑子就恨的,那时没法,只好投入鞑营去。我若是投到伯颜跟前显显我的本事,不怕他不重用我,但是我为的是保护文丞相,犯不着拿本事去帮助仇人,所以只去充做一马夫。那天伯颜生日,大家大酒大肉的吃,偏偏我也吃醉了,及至醒来,失了三匹马,我心中一想,必是文丞相骑去了,偷入去一看,果然不见了,是我赶出去跑到北固山顶上一望,见那三匹马在江边吃草,知道是渡江去了。”宗仁道:“我记得那夜天阴月黑,如何望得见?”胡仇听了,定睛将宗仁看了一看道:“同文丞相一起的有两位,莫非一位就是宗大哥么!”宗仁道:“正是。”胡仇拱手道:“失敬,失敬!兄弟生就的一双眼睛,黑夜里可以辨得五色;若在白天里,只要目力可及的地方,可以辨出人的面貌。起初时,我以为人人都是如此,后来慢慢的才知道我竟是生成的一双怪眼。”大家听了,都觉得惊异。宗仁道:“想来胡兄武艺,必定高强。”胡仇道:“马上的功夫,却是有限,只因身材矮小,先就吃了亏。我看着各位的身躯雄壮,还十分羡慕呢!其余那小小技艺,不足挂齿的,不过心志总还不让人。”宗仁见他才气磅礴,知道他是一条好汉,非同那投营效力希图升官发财的可比。此番北上,得他结伴最好,因将文天祥打算叫他结伴到燕京的话说了一遍。胡仇道:“我们投到此处,本来是任凭丞相差遣,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走一趟燕京呢!我就伴送大哥到了,再折回到营里去也是一样。”宗仁大喜,再让一回酒。大家饭罢散坐。
赵龙道:“今夕得闻胡兄报仇的一番议论,十分钦佩,我们今日虽是初见,却是彼此同志,何不大家定一个盟,不必学那世俗上的什么结为兄弟,只要联合一个盟会,立定了一个报仇的宗旨,始终不许渝盟,好么?”大众齐声道:“好。”宗信道:“虽不必学那个结拜兄弟的俗套,但必要公举一位盟主方好。”白璧道:“赵兄先发此议论,就请赵兄做个盟主吧。”赵龙道:“这个断不敢从。”李虎道:“我有一句话,要举一个人,却是我说出来,不许再推辞的。”众人道:“只要举得公允,自然大众赞成。”李虎道:“我们多是一介武夫,如何好当盟主?须知我们今夜虽然只有七个人,将来人众起来,要办大事,或者不仗朝廷之力,另起民兵,代国报仇。或者别有他举,那时人多议事,盟主坐了主席,要博采众论,下个公断的呢。今夜七人之中,只有宗大哥文武双全,人材出众,正合推为盟主。”众人齐声道:“好。”宗仁再三推辞。白璧道:我劝宗大哥一话,将来我们慢慢招致的人多了,那时有了比你强的,再让与那位未迟。”宗仁不能再辞,只得应允了。
当下商量要起个会名。宗礼道:“我们就学《三国演义》上周瑜的‘群英会’如何?不然还有俗话说的许多‘明日会’、‘改天会’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宗仁道:“三舍弟常会说些疯话,诸位不可见笑。”于是当下议定了叫做“攘夷会”,大众折箭为誓,立了盟约。宗仁署了主名,其余挨次签名。
宗礼道:“大哥今日吃酒做了主人,如今联盟又做了盟主,真是主运亨通了。”
说得众人又一齐大笑。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宗仁把昨夜事告知天祥。天祥也是喜欢,当即入朝请旨,将新投效的都授了副将之职;只有胡仇封了代觐副使。
又过了一日,要行拜将之札,行过礼后,天祥就要起节。到了这日清晨,天祥带领众将官,上马出城,到坛上去。
要知到坛后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下江西文丞相建殊勋 度仙霞宗伯成得奇遇
话说景炎元年秋七月,丞相文天祥奉了经略江西之命,初八日行登坛拜将之礼。是日早晨,天祥自丞相府中,率领众将官乘马来到坛下,大小三军早已伺候。
那坛周围二百四十丈,分作三层,每层高一丈二尺。下层按着方位,分树青、黄、赤、白、黑五色旌旗。中层是风、云、日、月旗,分布四角,上层遍树飞龙、飞虎旗,当中迎风立着一面绣金“帅”字大纛。天祥下马登坛,众将分列左右,军中鼓角齐鸣。旗牌官报吉时已到,陈宜中秉着节钺,两员中军在后面左右跟随,一个手中捧着“经略江西丞相信国公定北大元帅”的金印,一个手中捧着尚方宝剑,步到坛上,南面立定。天祥北面受命,军中换奏西乐。宜中口传诏旨已毕,将节钺授在天祥手中。左一员中军官即将帅印代为挂上,右一员中军官也代佩上尚方宝剑。天祥北面谢恩。礼毕,宜中率领中军退下。
天祥就在坛上誓师,其辞曰:粤惟皇宋,奄有四海,三百余年。上应天运,下洽民情,威震远迩,德被黎庶;蛮、夷归化,华夏倾心。蠢兹北虏,寒盟入寇。马蹄所及,恣其蹂躏。愤我宗社,几成墟屋;哀我百姓,淫毒备尝。三宫北狩,皇帝南渡。凡我中国臣民,咸当疾首;用是皇帝特命文某经略江西,荡除胡虏,洗涤腥膻。复我邦族,还我民命。文某才薄德凉,时虞陨越。咨尔大小军士,其各一乃心,用乃命,复乃皇室,为邦家光。荣施所及,矧惟文某?呜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尔军士尚其勖哉!
誓时三军肃静无哗。誓毕,军中又奏起军乐,勇气百倍。天祥下坛来到中军升帐,齐集诸将听令。先命赵龙领精兵三万,迳取梅州。宗信领精兵一万,去取会昌。此二路系吉、赣要道,先须克复。白璧领兵二万,为两路都救应。自家率领宗礼、李虎将中军。杜浒随营参谋,其余偏裨将校,不及备载。调遣已毕,令前军先行。遂入朝陛辞。
却说陈宜中下得坛来,就往那边坛上去,与张世杰行拜将之礼。大致与这边一样,不必细赘。
天祥入到朝堂,恰遇张世杰也来辞朝。杨太妃道:“文先生、张将军,此去但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奴在这里专盼捷报。如今宋室江山一担的都托在两位身上。可怜奴是女流,一事不知,皇帝年幼,真正是孤儿寡妇。务望两位各矢丹心,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当铭感!奴母子更不必说了!”说着不觉抽咽起来。天祥、世杰同奏道:“臣等自当竭尽股肱之力,恢复中原,继以肝脑徐地,以报国恩。”奏罢,辞出。张世杰自由海道进兵。
天祥回到军次,先行官早已起程去了。宗仁、胡仇等着要送行。忽报有故人求见。天祥教请入相会。原来是皇宋前任权守赣州的吴浚,天祥做江西提刑使时与他相识。此时已降了元朝,封了顺侯,派在伯颜帐下效力。阿里海涯来攻汀州,伯颜又派了他跟随呵里海涯。他仗着素来与天祥相识,在阿里海涯跟前夸了口,要说天祥投降,所以此番来到。天祥不知来意,只教请入来相见,分宾主坐下。天祥先开口说道:“仆与足下昔日是寅僚,今日是仇敌。远劳光临,不知有甚见效?”吴浚道:“今日虽是仇敌,焉知他日不仍做寅僚?久不见故人,特来倾吐心腹,何以足下一见先就说此决绝之话?”
天祥拱手道:“如此说来,莫非足下已萌悔过之心,要投诚反正么?果是如此,仆当奏闻朝廷,赏一个四品衔的主事。足下自北营来,必知北营虚实;倘能倾心相告,只这便是一件大功。”吴浚道:“足下且莫性急,容仆细细奉告。古人云:“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又云:“识时务者力俊杰’。宋室三百余年,气运已尽,今大元朝大皇帝奉天承运,入主中华,况又礼贤下士,所有投诚之人,一律破格录用。又久仰足下大名,特降谕旨,令各路军马倘遇足下,不许杀戮,必要生致。圣意如此,无非欲足下改事新朝,与以股肱之托。足下何不弃暗投明,不失封侯之位?仆为此事,特来相劝,务乞三思。”天祥听罢,勃然大怒道:“我以为你投诚反正,方十分庆慰;讵料你出此禽畜之言,也不想你身为何国之人,向食哪朝之粟,欺君背主,卖国求荣。还有面目来见我,出此没廉耻之言。我文某一向只知道:“乐人之乐者优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你那一派胡言,只怕狗彘也不要听,何得来污我之耳!我今日系兴兵恢复的吉期,正缺少祭旗品物,就借你狗头一用。”喝教:“左右,与我斩了。”
左右听令,一拥上前将吴浚推出辕门斩讫,呈上首级。天祥祭旗已毕,下令起行。
宗仁、胡仇二人,送至十里长亭,方才拜别。回到朝中,拜辞杨太妃,也要即日起行。太妃发下请三宫圣安的表文及黄金千两,叫代呈三宫使用。
二人辞了下来,便结束登程。
胡仇道,“我们今日虽是奉命往北,但沿途上多是失陷的地方,都有元兵把守盘查。我们须得改了装束,冒作鞑子,方得便当。”宗仁道:“我们堂堂中国之人,岂可胡冠胡服?”胡仇道:“时势不同,只得从权做去。我们虽是暂时借穿胡服,那一片丹心,却是向着中国,比那些汉家衣冠的人,却一心只想要降顺新朝的如何呢!我们此去,虽说是个钦差,其实是细崽的行径,怎好不从权做事!”宗仁见他说的有理,就换上一身蒙古衣服。两人分着背上了那千两黄金,怀了请安表文,佩了宝剑,结束停当,扳鞍上马,一路长行去了。
路上看见那些百姓人家,流离迁徙的景象,真是伤心惨目,看见他二人走来,都是远远避开的。到了晌午打尖晚来落店,那些饭店旅馆,都不较量价值,可以随意开发,有的时候,开发他也不要。宗仁心中甚是诧异,便向胡仇说起。胡仇道:“宗大哥何以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连这个道理也不晓得!”
宗仁诧道:“这里面又有甚道理?我却是不晓得。”胡仇道:“宗大哥何不自己照照镜子,扮的是甚么模样!中国百姓,叫那臭鞑子凌虐的够了!莫说看见了害怕,就是说起来也心惊胆战呢!他们看见我们这个模样,当是真正鞑子来了,哪里还敢计较!哪里敢不走避!只怕我们吃了他的饭,住了他的店,一文不开发,还打他一顿踢他几脚,他也不敢则声呢!”宗仁听了不胜叹息,胡仇又道:“我们改了这个装束,不过是为了前面走路起见,真是神人共鉴的。还有那丧廉耻,没天良的,故意扮了鞑子来欺人。或者结识得一两个鞑子,仗着鞑子的势来欺人呢!这种人,真是狗彘都不如,说着也要动气的。”宗仁越加叹息。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不甚寂寞。
一天走到了衢州地界,已是申牌时分。只见迎面一座大山,挡住去路。
胡仇指道:“前面那山,名叫仙霞岭。有一条石路,可以越过岭去。岭上山明水秀,还有瀑布一道,倒可以游玩游玩。”说着走到山下,谁知要寻那条石路时,再寻也寻不着,添了许多树木怪石。胡仇道:“这又作怪!莫非鞑子做出来的,这塞断了大路,又是为着甚事呢?如今只好在山脚下绕过去的了。”抬头看时,西面万山丛杂,路径崎岖,想来不大好走。东面虽然也是一条小路,却还平坦些,二人就投东面路上去。一路上弯弯曲曲,甚是难行。
约莫走到三里路光景,忽听得一声锣响,树林内跳出二三十骑人马,大叫:“鞑子!留下买路钱来。”恼了胡仇,拔出佩剑,纵马杀将过去。那二十余骑一齐迎上。宗仁也舞剑来助,杀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败。终究是在小路上厮杀,转动不便,手中又是短剑,所以杀不过去。
宗仁大叫:“胡兄,且休同这毛贼厮杀,我们先退下去再商议吧。”说罢,拨马先走。胡仇随后也退了,喜得那毛贼并不来追赶。两人退了半里路,下马歇息。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天色昏黑,两人席地坐下,取些干粮充饥,商量如何过去。胡仇道:“我道此处本有一条石路,超过岭去的。如今寻不出来,一定是这伙毛贼塞断了,叫人家走这条小路,他却在那里拦抢。我们今夜先寻一个地方宿了,明日过去,好歹杀他一个一干二净,以便行旅。”
宗仁道:“此地厮杀很不便当,并且不知他有多少伙伴,我们不如且在此歇息歇息,等到夜深时,摘去了马铃,悄悄的过去了,岂不是好?”胡仇点头称善。
二人坐了许久,看看斗转参横,大约已是半夜光景。两人悄悄的上马,按辔徐行,一路上果然没有遇见强人。走了一程,看看将近绕尽此山,忽然吃嗒一声,如天崩地塌一般,两个人两匹马一齐跌落陷坑之内。四下里锣声响处,登时火把齐明,一伙喽罗走来用钩铙搭起。说也奇怪,搭起看时,明明两个匹马,却只有宗仁一个人。那喽罗便四面去搜寻,哪里有个影儿?宗仁心中也暗暗称奇。
众喽罗只得绑了宗仁,牵了马匹,解上山去。来到一个所在,有几间大房子,气象倒也威严。入门看时,当中一座大厅,正面摆着公案。公案上面坐着一条大汉,见众人推宗仁上来,便喝问道:“你这鞑子,往哪里去?从实说来,饶你一死。”宗仁喝道:“胡说。我明明是中国人,你怎么知道我是鞑子?”左右又禀道:“本来是两个鞑子,跌在陷坑内。另外一个不知哪里去了!”那大汉又道:“你那同伴的鞑子哪里去了?”宗仁道:“你怎么只管叫我做鞑子?我已被你们暗算了!我哪里知道我同伴的下落!”那大汉切齿大怒道:“你自头至脚没有一处不是鞑子装束,怎么敢冒充中国人?”
宗仁道:“我偶尔改装,也是常事。”那大汉更是暴跳如雷道:“你是个真鞑子,我倒饶你一条狗命,留在山中当点苦差。你若是个中国人忘了国家,甘心扮作鞑子,我便先杀了你。”喝教左右搜他身畔。先是解下一个皮袋,内有黄金五百两,并有些零碎银子干粮等物。又在怀中取出了恭请三宫圣安的表,那大汉看了吃了一惊,立起来问道:“你这人究竟是甚路数?快快说来。”宗仁看他神色举动,料是一个草莽英雄,正打算用言语激动他,使他投诚到文天祥那里去,也可得一臂之助。今忽听他又问,因直说道:“我姓宗名仁,表字伯成。奉了杨太妃及皇帝之旨,到燕京去请三宫圣安。因恐到得北边,中国人走动不便,故此改了胡服。”那大汉听罢,急急下座,亲自松了绑,扶宗仁上坐,纳头便拜。口中说道:“不知天使过此,多有冲撞,不胜死罪,还望天使包涵。”宗仁倒弄得一惊,连忙扶住道:“壮士快请起,不必如此。请问贵姓大名?”
那大汉不及回宗仁的话,忙叫手下:“快快多打火把,四面去寻那一位天使的伙伴来,倘有一差半失,我的罪更大了。”说话未完,忽听得半空中有人大叫道:“不要寻,我来也!”声尚未绝,飕的一声,胡仇已立在庭前,手中仗着雪亮的宝剑。那大汉及宗仁都吃了一惊。宗仁虽是同胡仇结伴同来,却也不曾知道他有这个本事,当下吃惊之中,着实带几分欢喜。当下胡仇上前相见,通过姓名,便道:“刚才我跌下坑去,几乎也同宗大哥一齐被捆,幸而生得身体轻便些,一纵便纵出坑外。四下里已是一片锣声,火光乱起,急得我又不敢厮杀,只得寻个地方藏身。喜得此地树木甚多,我还不敢爬上树去,恐怕被人看见:只得又是一跳,跳上去时,双手捉住一个树枝,然后将双脚钩起,伏在树上。看他们簇拥着大哥进来,我一路上也在树上蹿来蹿去的跟到此地,伏在檐上窥探,打算要设法相救。”说毕在怀中取出一枝小小的镖儿,对那大汉道:“你若要杀宗大哥时,你脸上早着了它也。”那大汉连道:“不敢,不敢。”
宗仁又请问那大汉姓名。大汉道:“在下姓金,名奎,本是衢州人氏。当日在吕文焕部下,镇守襄阳,可恨吕文焕那厮,平白地反了,投了胡元,引兵入城。我恨得无法可施,率领部下五百人,大杀他一阵,走回衢州。鞑子来寇衢州时,本来可以把守;又可恨留梦炎那厮,不知为着甚事,放着现成宰相不去做。却逃到衢州去隐姓埋名的住了好几时。等到鞑兵临城时,他却偷出来开了城门,纳了元兵。气得我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仍旧率领五百人,杀出城来,走到此处。我忽然一阵心动,想去投朝廷,不如权且在此落草,养精蓄锐,再定行止。因将大路塞断,单留下一条小路,在下虽说是落草在此,却并不称王称霸,也并不骚扰中国人,专门与鞑子为难。两位天使如果不是这等打扮,过山时,守路的兵非但不敢惊动,并且指引避过陷坑呢。”
宗仁听了一席话,十分钦佩。因劝金奎去投文天祥。金奎道:“在下也久有此意。但我的庐墓,多在衢州,因想先克复了衢州再讲。”
胡仇道:“不可,不可。我猛然想起一事来了,我们所定的‘攘夷会’,还没有一个基址,终不成这会散在各处,没有一个归总的所在,莫若就设在此处,将来招致着会友,有愿跟随文丞相张将军出征的最好;倘是一时没有机会的,也好投奔此地。”金奎问是甚么‘攘夷会”。宗仁告知备细。金奎大喜道:“此地尚有一位英雄,等天明了大家相会,再作商量。此刻天也快亮了,大家歇息歇息吧。”叫左右在别室铺设好床褥,请二人安置。自家也去睡了。
二人听说还有一位英雄,不知是何等人物,急着要相见,哪里还睡得着,翻来覆去,直至天明,即便起来,伺候的人送上脸水,二人梳洗已毕,早点已送上来,只见伺候的人,走路好象很不便似的,再细看时,原来一个个脚下都带着脚镣。二人心下暗想:“这是为着何故?看金奎是个豪爽的人,不应该如此刻毒。”正在想着要问时,金奎已带着一个人进来。只见那人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秀,虎步龙行。两人起身迎着相见。金奎代通姓名,始知此人姓岳,名忠,表字公荩,系岳飞的玄孙。当日在仙霞岭的一个古庙内读书。金奎到仙霞岭时,彼此相见十分投机。及至金奎将大路塞断,就山中立起寨栅,将古庙拆去,盖造了若干宫室,俾众兵士居住。这岳忠仍留在此,金奎只当他是个客。
当下表明来历,四人重新叙起后来。讲到‘攘夷会’一节,岳忠也十分赞成。宗仁在皮袋内检出那张盟约,请他二人署名。二人署毕,宗仁便要将这盟主让与岳忠。岳忠哪里肯应。胡仇道:“如今主盟不主盟,倒还不急着推让;倒是这张盟约,要存在此地。金兄既允了借此地做个会所,就请按着这约上的姓名,写个信儿,到文丞相大营去通知,好在各友都在那里。”金奎道:“这个使得。”当将盟约收下,邀二人同去看操。二人应允。
于是四个人一齐出来,走到大厅上,抬头看时,当中挂着一个大匾,写着“仇胡堂”三个大字。胡仇不觉笑起来道:“昨夜来得卤莽,未曾看见。金兄何故将我的名字,倒过来做了堂名呢?”金奎也笑了。岳忠道:“当日我本说这两个字不雅驯,金兄要表明他的主意,一定要用它。此刻做了攘夷会的会所;明日把它卸下来,就直用了‘攘夷会’三个字,岂不是好!”金奎道:“好,好,明日就换”说着出了门,上马去看操。
宗、胡二人沿路看时,原来遍山都是树木,而且那树木种的东一丛,西一丛,处处留着一条路,路路可通,真是五花八门,倘不是有人引着,是要走迷的。金奎道:“这山上树木很多,这都是岳兄指点着移种的。这是按着‘八阵图’的布置;虽然不似‘三国演义’说那鱼腹浦的‘八阵图’的荒唐。然而生人走了进来,可是认不得出路呢!”宗、胡二人十分敬服。说着出了树林,来到校场。金奎让三三人进了演武厅,分宾主坐下。下令开操。看他不过是三四百人,却是号令严明,步伐齐整。金奎道:“这也是岳兄训练的。”
二人益加敬服。
阅毕,又同到山后去看农业。原来仙霞岭后面,是一片平阳,四面众山围住,一向是个荒地。金奎到后,就叫众兵开垦起来,居然阡陌交通。田畔又有百余间房子,居然象个村落,里面有纺织之声。宗仁道:“这里还有妇女么?”金奎道:“在下所部的兵士,多是衢州人,所以陆续有接了眷属来的,都住在此处。左右没事,就叫她们做些女红。我这山中便是个世外桃源了。”
说话间,宗仁瞥见一群人,在田上耕作,却一般的都带着脚镣。正要相问,忽一个兵士来报山下捉住一人,装束得不蒙不汉,又象是个疯子,请令定夺。
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君直初上仙霞山 岳忠夜闹河北路
却说岳忠、宗仁、胡仇、金奎四人,正在那里观看地势,彼此闲谈。忽报山下捉住一人,装束得不蒙不汉,请令定夺。金奎便同三人仍旧上马,回去发落。走到大堂之上,只见“仇胡堂”的匾额,已经卸下;另用青松翠柏,扎成“攘夷会”三字,挂在上面。金奎愕然,问起缘由。方知是岳忠交代手下人做的,不觉大喜。
四人分宾主坐定。众兵丁拥上一个人来。大众举目看时,只见那人须眉似雪,面目枯槁。穿着一身麻衣,足登麻履。头戴草帽,将一把雪白头发,披在肩头。手执一枝黎杖,昂然上前。金奎远远看见,便道:“这不僧不道的,一定是个妖人;不然就是个疯子。”岳忠道:“当此扰乱之时,或者是个高人,佯狂玩世,也未可定,正未可轻视。”话犹未了,只见宗仁起身下座,抢步前去,对着那老人,倒身下拜。金奎等倒觉得愕然。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枋得。当下宗仁指与众人,一一相见。金奎先举手谢过道:“不知老先生鹤驾远来,有失迎迓。下人无知,又多失礼,尚望恕罪。”岳忠道:“谢先生节义凛然,久已钦佩。今日不吝尘驾,必有所见教。”枋得道:“国破君亡,不能补救万一;又且丧师失地,正在不胜惭愧,不期外间反加以节义之名,真是惭愧欲死。因在福建一带,闻得金将军义不降元,独在此处,占据一方,故特冒味到此拜谒,愿闻将军雅教。”
金奎道:“在下卤莽无知,只知道‘食人之禄者,忠人之事’。一向佐着吕文焕那厮,把守襄阳。当日虽然樊城已失。襄阳势孤,然若肯死守,未必不可以待援兵。叵奈吕文焕并不集众商议,竟就私竖降旗。那时我本待杀却那厮,据城自守。无奈降旗一竖,人心已散,杀他一人,亦属无益:所以等他迎鞑子入城时,痛杀他一阵,逃到此地。我意总以为守得大宋一寸土,还有个安身之地。公荩屡次劝我,力图恢复。我想这是一件极难极重的事,只好做到哪里算哪里的了。”
岳忠道:“在下虽有此志,只是才疏学浅,年纪又轻,经练更少。今得叠山先生惠然肯来,正好商量此事。”枋得道:“哪里话来!岂不闻‘英雄出少年’。列位年富力强,正好替国家出力。老夫年来神气昏瞀,在此苟延残喘。天下大事,正在仰仗列位呢!老夫今日来此,有一件事奉告,亦有一件事奉托,不知可肯见听?”岳忠忙道:“老先生不吝教诲,自当洗耳恭听。”
枋得道:“列位雄据仙霞岭,志图恢复,自是可敬。老夫所奉告者是:“请列位万勿灰心,更不可轻弃此地。而且据此一隅之地,要图恢复万里江山,子非三年五年可成之事。列位在此办事顺手,固是可喜可贺,万一施展不来,可不要徒恃一己之能。”金奎道:“招致英雄,是我本来心愿。这节自当领教。”枋得道:“不独招致英雄,就可了事,最要的莫如教育后进。拣年轻有志之子弟,各尽所长,尽心教育,务必使之成材。如此就是我一生之志未遂,将来也可继起有人。我办不到的,也可望后人办到。若只知尽我之力,做将过去。有志未遂,一朝咽了气,便以为我一生已经尽职。未免所见太浅了。所以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两句话,为世人所最佩服,我却并不佩服。须知受人寄托,死后尚不能卸责。既知道死后尚不能卸责,就当立一个死仍不已的主见。若只知死而后已,则只须看见事不就手,拚了一死,博个死后荣名。试问于事有何益处?至于要做到死仍不已的地步,却除了教育后起,没有第二个方法。此是老夫特来奉告的一件事。”岳忠不禁点头道:“老先生高论,真是高深邃远。从此当写作‘座右铭’,竭力做去。并当把此论传之后世,庶几一代办不成之事,可望第二代,推之还可望第三第四代。”胡仇忽接口道:“这么说,到了灰孙子的灰孙子一代,总有办到之一日呢!”说的大众一笑。
枋得正色道:“这可也是正论,不过讲到教育后起,并不是一定要教自己子孙,只要是年轻有志的,都要教起来。不必多算,一个人只要教十个,将来那十个,就可以教一百个,人才日多,哪里还有办不到的事呢。”金奎道:“话虽如此;只是同在下一样的,不过只有了几斤蛮力。别样学问,一点也没有。拿甚么去教人呢?”枋得道:“这是将军过谦了。将军有了武艺,就教武艺。等那有韬略的去教韬略。我本来说的是各尽所长去教人呀!并且还有一层,象将军这抗拒元兵。那一腔忠义之气,就很要拿出来教人。这个比教武艺、教韬略,更为要紧。只要教得遍地都是忠义之士,你想我们中国,还有那鞑子立脚的地方么?”金奎大喜道:“我一向也不知甚么叫做忠义,只觉得我自家满肚子不平。看看我们好好的一座锦绣江山,怎么叫那骚鞑子来乱糟跶. 想到这里,我就恨不能生吃鞑子的肉!准知这点不平,就叫做忠义。老先生这等说来,那忠义之士是极容易得的。”枋得道:“本来从古忠义之士,多半是不平之气养成的。施展在朋友上面,就是侠士;施展在国家上面,就是忠义。”岳忠道:“金将军向来没有表字。今得闻谢老先生高论,我可奉赠一个表字给金将军,莫若就称做‘国侠’吧。”宗仁道:“好个‘国侠’!除了金将军,也没人敢当。”
岳忠道:“闲话少提。请教谢老先生说,托我们的是一件甚么事?”枋得道:“老夫所生三子,长子名义勇,不幸早年亡故。次子熙之,三子定之,此时尚流落江西。老夫一月以前,已经着人带信去。叫他投奔金将军麾下,早晚听受驱策。料想不日可到,还求金将军收纳。”金奎喜道:“这好极了!有甚么托不托,求不求,只叫我仙霞岭又多两位英雄。”岳忠道:“两位公子,如果惠然肯来,在下等得以朝夕侍教。”枋得抢着说道:“将军不必说此谦话。总是气味相投,志同道合,方才来投奔。将来彼此有个切磋。这是老夫敢说的。”说罢,又回头问宗仁:“何以亦在此处?”宗仁将奉诏到燕京的话,说了一遍。
金奎便叫置酒,代枋得接风。枋得道:“这可不必!老夫也不能多耽搁,就此要告辞了。”岳忠道:“老先生既然到此,何不就在此处安住几时?”
枋得道:“我住在此处,徒占一席,于事无济,倒不如仍然到外面去,明查暗访。遇了忠义之士,英雄之流,也可以介绍他到此地来。岂非一举两得?”
岳忠道:“老先生既不肯屈留,又有这番盛意,自不敢相强。但是吃杯水酒,再去不妨。”枋得道:“不瞒列位说,老夫惨遭世变,国破家亡,已是茹素多时了。”岳忠对金奎道:“我们终日酒肉,惭愧多矣。”枋得道:“这又是一个说法,老夫是老朽无用,论公事上面,眼看得天子蒙尘,山河破碎,不能补救万一,论私事上面,先兄君禹,在九江就义,亡弟君泽、君恩、君锡都是同死国难。只有我觍然面目,偷生人世。所以食不甘味,麻衣茹素,稍谢罪戾。至于列位,正当养足精神,代国家报大仇雪大耻,又岂可以我为例呢!”说罢,飘然辞去。金奎等送至山下,握手而别。
当下四人送过枋得,仍上山来。宗仁亦欲告别。金奎、岳忠,哪里肯放,一定留住,要把“攘夷会章程”议定,才肯放行。宗仁道:“此时小弟君命在身,实在不敢久留,等到过燕京,得了三宫着实消息,复过命,再来商议。”
岳忠道:“君命固重,但以国家大事,与君命较,则君命为轻。我等所议‘攘夷会’,正是国家大事,纵耽搁几天,有何妨碍。”宗仁无奈,只得暂时住下。又取出盟约,请金奎存下。金奎初时不肯,宗仁再三推让,并要将这盟主,让给金奎。岳忠道:“盟约带在身边,本不方便,就存下何妨。盟主一层,依小弟愚见,一定是要众位同盟公举,宗天使也不能以一人私见,就让了出来;不如盟主的名目,仍旧请宗天使承了。一而发信到各同盟处,知照本会基址,设在此处,以后有愿入会的,都以此处为归宿。招接一切的事,就请金将军担任了,岂不是好?”宗仁、金奎听了,也同声应允。
大家又商量了一会整顿山寨、操练兵马的事。岳忠想起谢枋得之言,就挑选了十多名年纪少壮、粗知字义的兵丁,教育起来。金奎也选了二十名彪形大汉,教他们十八般武艺。
宗仁、胡仇又耽搁了一天。到了次日,一早起来,便要辞别。金奎不便强留,就在山下置酒送行。宗仁、胡仇也不便推辞,一齐来到山下草亭之内。
宗仁便不肯入席,只立饮三杯,就要上马,因看见行酒的小厮,也都带着刑具。宗仁更耐不住,问道:“请教金将军,这班人犯了何罪,却要他带了刑具服役?”金奎道:“大使有所不知,这班都是我虏来的鞑子。因为他野心不死,恐怕他逃走去了,所以加上刑具。然而白养着他,又不值得,因此叫他服役。”宗仁道:“这个似乎过于残忍了!”金奎道:“天使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若不残忍他,他却要残忍我呢!两位此次到燕京去,留心看那鞑子待我们汉人,是怎样待法,就知道了。”宗仁此时,不及多辩。同胡仇匆匆饮过三杯,大家说声珍重,上马向北而去。在路上晓行夜宿,自不必提。
一日行至河北地方,这里久已被元兵陷落,一切居民,都改换了蒙古服式,蒙、汉竟无可分别。只有蒙古人,不同寒暑,颈上总缠着一条狐狸尾巴,因他们生长在沙漠寒冷之地,自小就用惯了这件东西。所以到了中国,虽在夏天,热的汗流浃背,他仍不肯解下。中国人向来用不惯,所以虽然改了蒙古装束,颈上却还没有这一件毛茸茸的东西。这天宗、胡二人,来到河北镇上,天已将晚,遂寻一家客寓歇下。
胡仇往外散步,偶然经过一条街上,看见围了一丛人,不知在那里看甚么。胡仇走上一步,分开众人,挨进去观看,只见两个蒙古人,按着一个汉人,在那里攒殴。胡仇正欲向前问时,那两个蒙古人已经放了手,两个人各提了一只牛蹄,扬长的去了。那个汉人,在地下爬了起来,唧唧咕咕的低声暗骂。胡仇把他打量一打量,这人却也生得身材高大,气象雄壮,只可怜已是打的遍体鳞伤了。只见他一面骂着,一面一拐一拐的向旁边一家铺子里去了。
此时围着的人,也都散开了。胡仇走到他铺子里,拱拱手道:“借问老哥,为何被这两个鞑子乱打,却不还手,难道甘心愿受的么?”那人听说,把舌头吐了一吐,道:“你这个人,敢是蛮子,初到这里来的么?”胡仇道:“在下是中国人,不是甚么‘蛮子’。可是今日初到贵地,因见你老哥被人殴打,心有不平,所以借问一声。又何必大惊小怪呢!”那人听说,站起来道:“客官既是初到此地,请里边坐吧。”胡仇也不谦让,就跟他到里间去。
那人先问了胡仇姓名,然后自陈道:“我姓周,没有名字,排行第三,因此人家都叫我周老三。又因为我开了这牛肉铺子,又叫我做牛肉老三。胡客官,你初到此地,不知此地的禁令,是以在下好意,特地招呼你一声。你方才在外边说甚么‘鞑子’,这两个字是提也提不得的。叫他们听见了,要拿去敲牙齿拔舌根呢。”胡仇道:“我不问这些,只问你为甚么被他们乱打?我来得迟,并没有看见你们起先的事,但是我看你光景,好象没有还过手,这是甚么意思?”周老三吐舌道:“还手么,你还不知这条律例!此地新定的条例:天朝人打死汉人,照例不抵命;汉人打死天朝人,就要凌迟处死。天朝人打汉人,是无罪的;汉人打了天朝人,就要充到什么乌鲁木齐、鸟里雅苏台去当苦工。你道谁还敢动手打他呢!”
胡仇满腹不平,问道:“难道你们就甘心忍受他么?”周老三道:“就不甘心也要忍受。忍受了,或者还可以望他们施点恩惠呢!”胡仇道:“这又奇了,眼见你被他打了,还有甚么恩惠?难道你方才是自家请他打的么?”
周老三道:“天下也没有肯请别人打自家的道理。因为这两位兵官,到我小店里买一斤牛肉,我因为刀子不便。”胡仇道:“怎么你开了牛肉铺子,不备刀子的呢?”周老三道:“你真是不懂事。这里的规矩,十家人共用一把刀子;倘有私置刀子的,就要抄家的呢!这一把刀子,十家人每天轮着掌管。今天恰不在我家里,所以要到今天掌管的家里去取了来,方能割剖。那两位兵官筹不得,只给了我五十文钱,就要拿了一只牛蹄去。我不合和他争论,他就动了怒,拉我到外面去打了一顿,倒把牛蹄拿了两只去,五十文也不曾给得一文。”胡仇道:“这明明是白昼横行抢劫,还望他施甚么恩惠呢?”
周老三道:“我今天受了打,并没有还手。他明天或者想得起来,还我五十文,也未可定。这不是恩惠么!”
胡仇听得一肚子气;却因为要打听他一切细情,只得按捺着无明火。又问道:“他的规矩,虽然限定十家共用一把刀,你们却很不便当,不会各人自家私置一二把么?”周老三道:“这个那里使得!这里行的是十家联保法:有一家置了私刀时,那九家便要出首,倘不出首时,被官府查出了,十家连坐。你道谁还敢置私刀么!”胡仇道:“我只藏在家里,不拿出去,谁还知道。”周老三道:“到了晚上,官府要出来挨家搜查呢!搜查起来,翻箱倒匣,没有一处不查到,哪里藏得过来。”胡仇听了,暗暗记在心上。却又问道:“这镇上有多少人家?他哪里夜夜可以查得遍?”周老三道:“他不一定要查遍。今天查这几家,明天查那几家,有时一家连查几夜,有时儿夜不查一次。总叫你估量不定。”
胡仇道:“你们也一样是个人,一样有志气的,怎么就甘心去受那骚鞑子的刻薄?”周老三连连摇手道:“客官禁声。这两个字是提不得的,叫巡查的听见了,还了得么!这里安抚使衙门出了告示,要称他们做‘天朝’,叫你们中国人做‘蛮子’。”胡仇大怒道:“难道你不是中国人么?”周老三道:“我从前本来也是中国人,此刻可入了‘天朝’籍了。我劝你也将就点吧,做蛮子也是人,做天朝人也是人,何必一定争甚么中国不中国呢!此刻你就是骂尽天朝人,帮尽中国蛮子;难道那蛮子皇帝,就有饭给你吃,有钱给你用么?从古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客官你真是不识时务呢!”
胡仇听了,一肚子没好气。知道这等人,犹如猪狗一般的,不可以理喻。立起来就走了。
回到客店,同宗仁说知前项情事,道:“旁的不打紧,只有我们的要紧东西,不能不收藏好了。不知那鞑子们,今夜查到这里不查呢?”宗仁点头道:“是。”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两人商量把那清安表文,和自家的随身军器,以及金银等物,要设法藏过。四围看了一遍,正在无处可藏,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道:“客人来迟了!小店都已住满,请到别家去吧。”又一个道:“东边那屋子,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不是空着么?”一个道:“那屋子住不得。那里有大仙住着,走近门口就要头痛的。”这一句话,直刺到胡仇耳朵里,连忙出来一看,果然见东面一间房子,乌漆黑黑的,没有人住。心下暗暗欢喜,等那些人走开时,回到房里,把那要紧东西,包在一起,悄悄的拿到东边那屋子里来。走到门口,轻轻用手一推,却是锁着的。门旁有个小小窗户,再去开那窗户时,喜得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忙忙把那要紧东西,递了进去,倚在窗下,仍把窗门轻轻带上。回到房里来,与宗仁两个相视会意。
胡仇叹道:“不料此处行这般的苛政,把汉人凌虐到这步田地。还有那些人,肯低首下心去受他,真是奇事!”宗仁道:“岂但此处,自此往北一带,无处不是如此。我们从此倒要十分把细呢!他到处都设了一个安抚使。这安抚使何尝有丝毫安抚!我看倒是一个凌虐使呢!我今日听得这里店主说,这安抚使每夜还要选民间美女十名,去伺候他。那没廉耻的顺从了他,到明日,或后日,不定还望他赏了一二百文铜钱。放了出来,碰他高兴的时候,还要叫进去。内中有两个有点志气的,自然抗志不从,却从没有放出来过,不知叫他怎样处置了。你想:这还成个世界么?”胡仇听了,好生不平。
说话之间,已交二鼓。于是安排就寝,这一夜却喜得鞑子没有查到这店里来。不一会,宗仁先睡熟了。胡仇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坐起来侧耳一听,觉得四边人静,不觉陡然起了一点侠气。悄悄起来,换上了一套夜行衣,开出房门,走到东边那房子,开了窗户,取出那一包东西来。解开来取出了自己所用的一把扑刀,挂了镖袋,取了火绳,结束停当,仍旧把东西放好。掩上窗户,腾身一跃,只觉得满天星斗,夜露无声。
不知胡仇要到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盗袖镖狄琪试本领 验死尸县令暗惊心
话说胡仇当夜结束停当,佩了扑刀,带了袖镖袋儿,纵身上屋。四下里一望,只见是夜月色微朦,满天上轻云薄雾,疏星闪闪,从云隙里射出光来。
胡仇此时,一心只要往安抚使衙门里去,探听他们的举动,到底他把我们汉人如何凌虐;好歹结果了那鞑子民贼,抒抒这胸中恶气。想罢,只望房屋高大的地方窜去,好在他从小学就的是飞檐走壁的本领,不用三蹿两蹿,早到了一所巍峨官署。胡仇心下暗想:“我此番进去,是要杀人的,要探听明白,不要误伤了人才好。我今日初到此地,未曾打听得到底有几处衙门,要是错走了人家,岂不误事!”想罢了,蹿到头门瓦檐旁边,一翻身扑将过去,双脚钩住了廊檐,右手托着椽子,左手拿出火绳,晃了一晃。仰起面来一看,只见门头上,竖的一块白匾,写着“钦命河北路安抚使”八个大字。暗道:“不错了。”
收过火绳,使一个猛虎翻身的势子,仍旧到了屋上。走到里面廊房顶上,往下一看,只见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只有东边一间,里面有灯光人影。想来:“这都是不要紧的地方,我且到上房去看。”想罢,就从大堂顶上过去,又过了三堂。再往下一看,是一排五间的高大房屋,两边还有厢房。想:“此地是上房了,只不知那鞑子住在哪一间里面,且下去看看再说。”
遂将身一纵,轻轻落了下来,脚尖跕地,四面一望。只见东面一间,灯光最亮。走到窗下,吐出舌尖儿,将纸窗湿了,轻轻点了个窟窿,往里一张。
只见一个老头儿,坐在醉翁椅上打盹,还有两个白面书生对坐着:一个低头写字,一个旁坐观看。只见那写字的放下笔来,把纸一推,说道:“据我看来,这些人都是多事。此刻眼见得天命有归的了,乐得归化了,安享太平富贵,何必一定要姓赵的才算皇帝呢!象文天祥、张世杰他们倒也罢了,这一班手无寸柄的,也要出来称甚么英雄豪杰?想来真是呆子,他也不想想,就算姓赵的仍旧做皇帝,那姓赵的哪里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呢!”一个道:“可不是吗!我先父做了一世的清官,到后来只叫贾似道一个参本,就闹了个家散人亡,先父就在狱中不明不白的死了。这种乱世之中,还讲甚么忠臣孝子!只好到哪里是哪里的了。”说话之间,那打盹的老头儿,盹昏了,把头往前一磕,自家吓醒了。一个笑道:“张老夫子,醒醒呀!提防刺客。”胡仇听了这话,暗暗的吃了一惊,道:“奇怪!难道他知道我在外面么?”只听得那老头儿打了个呵欠,道:“不要紧!刺客在平阳,离这里远呢。”一个道:“平阳捉拿的公事,已经到了这里了。难道那刺客还不能到么?”老头儿道:“也不要紧!那刺客不说么?‘刺蒙不刺汉’。我是汉人呀!并且主公今日不在家,他哪里就来呢?”胡仇听了,好不纳闷!这不清不楚,没头没脑的,听了这几句话。又是甚么拿刺客。这刺客是说的谁呢?又说主公不在家。可见这鞑子是不在家的了!我这岂不是白跑一次么?且不管他,再到别处去看看再说。
想罢,一纵又上了屋顶,重新走到外面廊房顶上,跳将下来。往东面屋子里一张,只见两个鞑子席地而坐,当中放着一个红泥炉子,红红的烧了一炉炭火。旁边地下,放着两段牛蹄。即鞑子拿刀割下来,在炭火上烧着吃。
还有两个妇人,嘻皮笑脸的陪着。仔细看时,就是打周老三的那两个鞑子。
胡仇走过门口,在门上轻轻的敲了两下。只听得一个鞑子说道:“不好了,分润的来了。”一面问道:“谁呀?”胡仇不则声,又敲了两下。里面又道:“你不答应,我开了门,总要看见你呀。”一面说着,拔去门拴,开了出来。
胡仇手起刀落,只听得呀的一声还没有喊出来,早结果了。胡仇在死的身上扑将进去,把刀在那一个鞑子脸上晃了一晃,当胸执着道:“你要喊了,就是一刀。”那鞑子要挣扎时,又见他雪亮的刀在手,只得说道:“不喊,不喊,请你不要动粗,有话好说。”胡仇道:“你家主子到哪里去了?说。”
那鞑子道:“到河南路安抚使那里祝寿去了。”胡仇道:“上房还有甚人?”
那鞑子道:“没有人。太太和小少爷都没有随任。”胡仇提起刀来,在他颈脖子上一抹,骨碌碌一颗脑袋,滚到墙下去了。
看看那两个妇人时,一个躺在地下不动;一个抖做了一团。胡仇一把头发提来问道:“这里囚禁女子的房屋在哪里?”那妇人道:“在在……在……在……在……”胡仇道:“你不要怕,在哪里,你说了,我不杀你。”那妇人道:“在在……在……花……园……里。”胡仇一刀,把她结果了。又把那吓的不会动的,也赏了她一刀。
四下看了看,只见那一段吃不尽的牛蹄,顺手拿起来,插在死鞑子的颈腔里。吹熄了灯,出了房门,纵身上屋,再到后面,望有树木的地方窜去,到了花园,落将下去。只见四下里都是黑魆魆的,哪里囚禁女子的地方呢?
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腾身上屋东张西望,忽见前面有一带高墙,便纵身上去;往下一望,却是三间屋子,四围都用高墙围住。屋子里面,一律的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只见一个婆子,提了一个水铫,往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