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31 页/共 39 页

下女掳着衣边,露出脚踝,跟在背后走得喘气。许先生迎了出去,接了伞收起来。黎谋五笑道:“阳历真煞风景,好好的重阳节,几乎被它瞒过了。你不写字来,我还在家中怨天不该下雨。我那房子又有些漏,并且一下雨,更黑暗得白日里都要点电灯才能看书。见了你的字,就不能怪天了。”许先生大笑道:“我不料一张字倒为老天缓颊。重阳无雨,便不成秋了。我今日也原不记得是重阳,大銮有雅兴,不负佳节,特来这里消遣,我才知道。”说话时,黎谋五已脱于皮靴。二人进房,大銮向黎谋五行了礼,坐下笑谈起来。许先生的夫人也出来替黎谋五请安。这夫人姓陈,在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很有些国家思想、世界知识,容貌也很端庄。大銮将他做师母看待。陈夫人见大銮诚笃,也看待和自己亲侄儿一般。当日陈夫人亲自动手,办了几样菜,带着女公子五人共桌而食。   大銮一连轰饮了几杯,嫌酒少了,自己跑到厨房里,教下女再去买一升来。许先生听见了,心中有些疑惑:大銮严日酒量虽不小,只是并不欢喜饮酒,曾没见他醉过。今日忽然如此想酒喝,必然有原故。否则他脑筋中必又受了什么刺激,拼着大醉一场好睡觉。当时也不阻拦。大銮教下女去了,回到桌上,举起酒瓶又往自己杯里斟,斟满了才斟给黎谋五。陈夫人心细,也觉得大銮今日的举动有异寻常。黎谋五因与大銮相见的时候少,以为少年人的举动,是这样豪放的,不足为怪。许先生再留神看大銮的眼睛,露出凶光,虽是和颜悦色的谈笑,总觉得有种杀气,令人不寒而栗。许先生忽然想起双十节那日的话来,心中早明白了。因黎谋五不是外人,便向大銮道:“今夜你就在我家歇了罢。雨下得紧,不回去也罢了。”大銮笑道:“此刻还不到六点钟,哪里就计及住夜的事?且到那时候再看。夜间十点钟的时候,我约了一个朋友,到一处地方,有几句要紧的话说,就是落枪子也要去。说完话之后,或者来先生这里歇宿也未可知。我那朋友约我明日回上海去,我只踌躇没有盘缠,先生可能替我设法?”大銮说这句话时,忽然声音低了,眼中流下泪来。   不知大銮因何流泪,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八章 哭金钱以恕道论人 偷衣服仗胆量脱险   话说大銮说到能否设法的一句话,忽然流下泪来。许先生和黎谋五见了,都吃了一惊。连问怎么讲?大銮从袋中摸出手巾来,揩了眼泪,长叹一声道:“我因为明日想回上海去,恐怕没有盘缠走不动,所以不禁心中悲痛起来。”许先生道:“没有盘缠,大家设法就是。这点小事,也悲痛什么?你平日很豪爽的人,怎的忽然婆婆妈妈起来?我看你今日的举动大异寻常,或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刺激,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议商议。”大銮摇头道:“今日并没受什么激刺,不过因我怕明日没有钱,就联想到我们穷苦同志中,有一大半就是因没有钱失了节操。平心论起来,他们那些人在国内有差事的时候,能拼着命不要,和袁世凯反抗。即亡命到了日本,心中岂有不恨袁世凯入骨的?纵说不恨,也决不会忽然和袁世凯表同情,这我是敢断言的。无奈他们逃亡的时候,身边既没有多带钱,到了日本,又没处设法。而一般没天良的首领,都腰缠数万贯,娇妻美妾的拥抱着,进一次三越吴服店,动辄就是买一千八百。若是穷苦同志想问他借几块钱开伙食帐,他便硬说没有,休想他放松半点。穷苦同志受逼得没法,想归国去,又是通电缉拿的,跳出国门,即枉送了性命。活活的教人饿死,世界上恐怕没有这种人。到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何能责人家不该投降!但是这种苦衷,平日以忠厚待人的,才能替他们原谅。现在的人,拿着嘴巴说人家的本事都是好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谁不会说?但是自己到了饥寒交迫的关头,不见得不比以前被他说的人更卑污得厉害。总而言之,说来说去,都是为少了几个钱,做出许多败名辱节的事来。我想起他们失脚的人,安能不伤感!托人介绍,劳神费力的钻到蒋四立那里,发誓填愿书,打手模,种种丧失人格的手续,都得经过,一个月能得几个钱?好好的汉子,忍心去做这样丢脸的事,就为的是一个穷字。最伤心的就是袁世凯那老贼,专一用这种卑劣手段对付国人,把国民道德破坏得一点根株没有。试看他手下,哪有一个好人?这样政府做国民的模范,不是一时之患,乃是万世之患!我是决计不在东京住了。此后尽我的能力,能将袁世凯手下的一般狐群狗党斩除一个,中国即少了一个制造恶人的模型。若自己没有能力不中用,死在敌人手里,也就罢了。我时常拿着汤卿谋‘存时时可死之心,行步步求生之路’的那两句话当座右铭。就从今日起,实实在在的做去。明天是一准回国的了,许先生能替我设法,我非常感激。我明早定来先生这里拿盘缠就是了。”黎谋五听了大銮的话,又见大銮英气勃勃,连连点头叹息说道:“许先生恐怕没有多钱,看能筹得多少,若短得不多,我手上这戒指,可以换十七八块钱,凑起来到上海是够的。”   许先生料定大銮今晚必去刺蒋四立,要阻拦知道是无效的。不阻拦罢,日本的警察厉害,十有九逃不脱。拿着大銮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去和蒋四立拼死活,实在可惜!这话得和黎谋五商量,看他有什么主意。想罢,起身向黎谋五道:“和你老人家有句说话,请到这边来。”说着走到外面廊檐下。那雨更下大子,只见下女提着酒壶,擎着纸伞,冒雨跑了回来。   大銮接着也不烫热,替陈夫人斟了一杯,便自斟自饮起来。许先生引黎谋五到廊檐下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看大銮怎么样?”黎谋五道:“没有旁的怎样,不过觉得他好像心中有放不下的事似的。”许先生点头道:“对呀,我也觉得他是这样。他从前屡次对我说起蒋四立,愤愤不平的定要下手他。我知道他的性格不好,怕他闹出乱子来,关系太大,总劝他教他不必计较。他也就听我的话,相安下来了。双十节的那一日,我在会场上,有人告诉我说蒋四立今日在松本楼开筹安分会成立会。我回来对他只泛泛的提起,并没有说真切,他便气得眼睛发红,说要送蒋四立回娘家去。我看他已是决了心的样子,没有十分阻拦他。他自那日去后,直至今日才到我这里来。平常是间不得两日,定要来看我的。今日来了,又是这种情形。他从不闹酒喝的,有长辈在跟前,他尤不肯多喝。今日忽然是这样轰饮起来,又说明日要回上海去。他的事我最知道,他也从不瞒我的,岂有要到上海去不和我商议的道理?平日随便一点小事,就是做一件衣服,都得来问问我。今日偏不肯说明,这不是奇怪吗?”黎谋五听了笑道:“不用猜了,一定是要去干那件事。也好,死生有命的,难得有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出来,为我们亡命客争脸,死了都值得。蒋四立本不足轻重,他做的事足轻重。东京为民党人物聚会之所,任这东西在这里横行,目空一切,日本人都瞧我们不起。我久想弄死他,因为我自己没这能力,又没有千金来募勇士,不肯说这空话,打草惊蛇。既大銮有这般勇气,这还了得,万不可说出冷话来,馁于他的气。等我去说穿他,敬他几杯酒,壮他的行色。”许先生听了,也连连点头道:“不错。”   黎谋五转身回房,见大銮正逗着许先生的女公子在那里玩笑。女公子扭着大銮要去买人形。大銮见黎、许二人进来,便止了嘻戏,抱女公子坐着。黎、许二人入座,黎谋五开口向大銮笑道:“我和许先生之为人,你必然也有些知道。你今夜想干的事,我二人已猜着八九成了。这事我二人早就应干的,只因为许先生是个羸弱的文人,我更老无缚鸡之力,才一任那东西在这里肆无忌惮。你能立此意志,我二人心中不但欢喜,而且很感激你能替我们亡命客争脸。使国内国外的人士听了,也知道我们民党中还有人。附逆的自然害怕,就是袁世凯听了,也未必不胆寒。这事关系重大极了,你何必在我们跟前秘密,不大家商量一个妥善的方法去做?许先生是你最亲密的人,难道还疑心到老朽吗?”大銮听了,神色自若的笑道:“不是我有意的秘密,实因这事无商量之必要,说出来,徒然使两位老先生担忧,于事情毫无补益。既老先生关心到这里,我也没有什么不可说。我此刻都准备停当了,只等十点钟以后,人家都睡尽了,就去下手。那畜牲的住宅附近道理我都探得很熟。只那巷口有个警察的岗棚,出来有些碍手。可惜没有第二条路可以出进。”许先生问道:“你用什么东西去刺他?这东西靠得住么?”大銮点点头道:“新买来的手枪,很靠得住的。”黎谋五要看,大銮从洋服下衣袋里拿出来,起身关好了门,退了子弹,递给黎谋五。黎谋五看了给许先生,许先生随手交还大銮道:“你快些·收起罢,若被下女看见了不妥。”大銮接了,仍旧将子弹装上。许先生的女公子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好玩,跳起来问大銮要,陈夫人叱了几声才罢。大銮重复入席,黎谋五斟了一大杯酒,送给大銮道:“老朽代表民党奉敬一杯,以壮行色。”大銮连忙起身接了,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道:“这杯是老朽预祝你成功的酒。”大銮也谢着喝了。许先生见大銮的酒实在喝得不少了,恐怕他醉了不辨路径,便笑说道:“我本也要敬两杯,惟恐喝多了误事,不是当玩的。这两杯酒,留到明早庆祝成功的时候痛饮罢!”大銮也谢了。陈夫人叫下女来,撤了酒换饭来,都胡乱用了一点,陈夫人自帮着下女收拾碗盏。   大銮和黎、许二人坐着闲话,所议论的,无非是蒋四立的丑史。外面的雨,一阵大似一阵的下。大銮笑道:“这畜牲今日合该命尽了,雨越下得大越好。此刻大约已有十点钟了。”   黎谋五掏出表来看道,“刚刚十点钟。”大銮起身,披了斗篷笑道:“我去去就来,大约不要一个钟头。万一出了事,我进了监狱,二位万不可来探望我。”黎谋五连忙插口道:“哪有这等事。不要一个钟头,定要回的,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大銮笑了一笑,也不答话,辞了众人,套上长筒靴,冲着暴雨走去了。走了好远,黎、许二人还在房中听得靴子声响。二人相对太息了一会,都默默无言,只悬心吊胆的,希望刚才那种靴子声响回来。一点钟容易过去,看看到了十二点钟,雨仍是下得紧急,哪有一些儿靴子声响呢?只急得两个人搓手跌脚蹉叹不已。许先生与大銮情厚,想起他那样英勇少年,若为一个蒋四立送了性命,岂不可惜!这一去两个钟头还不回来,不是出事是什么?我知道日本警察是最厉害的,在世界上第一有名。   又是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街上没有行人,只要把警笛一吹,四面站岗的警察包围拢来,往哪里去躲?要是人多,还可以钻入人丛里,几转几弯,警察便迷了方向。偏偏的今晚又下大雨,到这时候,街上必然一个人也没有,这事一定糟了。又听得黎谋五在旁唉声叹气,和着外面的雨声,更觉得凄惨,把不住眼泪只进出来。又过了一点钟,仍没有影响。黎谋五捶着席子道:“坏了,坏了,决无生还之望。”许先生只是低着头垂泪,陈夫人也在一旁着急。惟有那小女公子,一些儿也不晓得,玩倦了,早教她妈铺好床,给她睡觉。她此时已是深入睡乡了。还有个不知着急的,就是那天不管地不管的下女,只晓得每日吃三顿饭,每月拿三块钱,到此时也是睡得人事不知了。可怜这三个醒着的,只急得比热锅上蚂蚁还要难受。这三个醒着的在这里难受,还有一个大銮在那边醒着的,此时更是难受呢。   再说大銮十点钟的时候,从许先生家出来,一心只往前进,并不觉着雨大。上了电车,见坐车的人很少,心想:这真是天假其便。若是街上的人多,跑起来都碍手碍脚,说不定还有多事的帮着警察来拿我。这大雨一下,街上没有行人,只三四个警察拢来,且打死他再说。车行不一会,到了春日町。跳下来换了三田的车,在水道桥再换了四谷的车,都没多人乘坐。一刹时到了,大銮看电柱上的挂钟,才到十点二十分。一边向蒋四立住宅走去,一边打主意如何骗蒋四立出来。脱靴子进去,是不妥的。听说猿乐町有个姓周的,和蒋四立最好,也是民党中的激烈分子,在蒋四立手下投降的。投降之后,在蒋四立跟前很会先意承志,同孝顺他亲老子一般。所以深得蒋四立的欢心,蒋四立倚为左右手,凡事都要和姓周的商议了再做。我何不托辞,就说是他打发我来,有机密事报告的?他一时必不疑心有诈。只要见了面,还怕他逃了吗?旋想旋走的,大銮脚步快,已到了那条小巷子口上。警察被大雨淋得不敢站在街上,躲在岗棚里面。大銮走过身,偷看那警察,年纪在三十左右,板着脸据在里面,自以为威风了不得似的。大銮恐怕被他认真了面孔,不敢抬头,一直入了巷口。咬了咬牙,右手探入下衣袋里,拨开了枪上的保险机,抽出来擎在手中。左手一边敲门,口中一边高声喊着“御免”。喊了两句,里面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用日本话问道:“是谁呀?”大銮说中国话答道:“是我,猿乐町周先生特教我来会蒋先生,有句话说。”少年男子推门出来,大銮从栅栏门缝里一看不认识,仍低了头。少年男子抽开了栅栏门的小铁闩,大銮一手推开了,跨一脚进去,笑吟吟的问道:“蒋先生就纳福了吗?”正说时,楼梯声响,少年男子道:“还没睡,下来的就是。”即听得蒋四立的声音问道:“从哪儿来的?这么晚,又下雨,有什么紧急事?”蒋四立说着话,向大门走来。大銮道:“周先生教我,有秘密话报告。”蒋四立向大銮望了一望,知道有异似的,停了脚步。正要仔细定睛看大銮,大銮恐被他识破,将斗篷一撩,对着蒋四立的胸窝一枪打去。轰然一声响,只吓得那少年男子往席上一扑,口中喊起妈来。蒋四立着了一枪,气忿得伸手来攫大銮,大銮巴不得他近身,对着他腰下又是一枪。蒋四立又着了这一枪,实在撑持不住,仰面往席上便倒。   大銮回头望了一望,不敢久停,拔步往外就走。远远的见一个警察堵住巷口站着,大銮只作没看见,握着枪在斗篷里面大踏步往巷口走去。警察听得枪声,第一响没听出方向。此时的雨略小了些儿,第二响便知道在巷子里面,忙拔出刀来。正想进巷子拿凶手,见大銮冲了出来。听脚步声音非常沉重,料道是一个辣手,不敢当锋,几步退出巷口,擎刀预备厮杀。大銮抽出枪来,到巷口一个箭步,早窜到街心,立住脚,望了望警察。警察见大銮如此勇捷,手中又明明的擎着一枝手枪,只吼了一句,却不敢近身。大銮哪敢停步,折转身就走。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警察见大銮走得快,一个人又不敢近身,忙拿出警笛来吹。大銮正跑时,听得后面警笛叫,前面即有两个警察飞奔前来。大銮回头一看,后面的那警察已追上来,隔自己不过两三丈远近,忙折转身,往右边一条小巷子钻进去。仗着会跑,穿过小巷子,乃是一条斜坡路。坡下的警察也听得枪响,听得警笛,正要跑上坡来。大銮听得刀靴声,不敢往下走,一连几个箭步,往坡上窜去。抬头一看,真是要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一座墙挡住了去路。大銮才知道这坡叫乃木坡,墙里面是乃木邸,就是乃木希典的住宅。心想没法,只有爬过墙去,再设法逃避。连忙将枪纳入袋中,拼命往墙上一撺,两手攀住墙顶,将身一纵,跳过墙去了。落地后觉得两手掌痛如刀割,肉里面还嵌着甚屑子似的,当时也不暇顾。听得墙外面来了几个警察,一个说道:“怪呀,没有第二条路走,怎的会不见了?可恶这雨又大了起来,简直听不出脚声。难道爬过墙那边去了吗?”一个答道:“恐怕没有这么厉害。这墙上插着玻璃片,除非飞了过去罢咧。”又一个道:“看上面有血没有?”即见有手电的光,在墙上晃了几下,一个道:“血是看不出,但是有血也被雨洗了。这样大的雨,玻璃上还存得血住吗?不问他在里面没有,我们分途去拿。把两个由大门进乃木邸去,在园内细心搜索。”说完,即听得一阵刀靴声响着去了。   大銮才知道自己手中嵌了玻璃屑,怪道痛不可忍。因听得要进园搜索,左右一望,没有地方可躲,想偷开门进屋内去,躲在偏僻房里,警察必不关心。便走到一所房子门口,轻轻推了下门,关得很紧,知道不是一时撬得开的。隐隐听得刀靴声渐次近了,大銮心中也有些着急起来了。低头一看,廊檐的阶基板离地有一尺来高,料想可以藏身,也顾不得里面污秽,蹲下身往里面就爬。这一所房子不小,底下故也很宽。大銮恐怕警察用电灯照着,深深的伏在里面,气也不高声的出。用耳朵贴在地上,听得约有四五个警察在园中走来走去的搜索,却喜没人搜到阶基底下来。警察搜索了一会,见毫无踪影,一个个都口中说着“怪事,怪事”的去了。大銮恐怕他们复身回来搜,在里面伏了两点多种。外面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才慢慢的爬出来,先关了手枪的保险机,纳在衣袋里。乃木邸园中有个小池,大銮走到池旁,洗了手上的泥血,玻璃屑嵌在肉里的,不得出来,也只由它在里面作痛。一件斗篷,在房底下滚得和泥做的一般,心想怎生好披着出去,便脱下来,放在池子里面洗了个干净,仍旧披在身上。这日的天也真奇怪,雨落发了兴,落一个不了。大銮站在乃木园中不独没地方可避,并坐的地方都没有,雨洗得如落汤鸡一般,通身透湿,没一根干纱。深秋的天气,又是夜间一二点钟,冷气侵入骨髓。两掌浸了生水,比受伤时更痛加十倍。一个人越想越凄凉,站在草地上抖个不住。心想:今晚是不能出去了。莫说出了这样大事,就是平常夜间一二点还在街上走,警察也要注意。若是衣服褛褴一点,更要盘问不休。就是明日早晨,要脱这险也很不容易,我来的时候一些儿也不知道害怕,怎的事情成了功,倒胆怯起来了,这时候能胆怯吗?一现出惊慌样子,在日本的警察侦探眼里见了,便再也逃不过去。我横竖是拼死来的,还怕什么?大銮如此一想,胆真壮了几倍。心想:我这衣服都湿透了,此刻的雨还不住,明早驮着这身湿衣出去,人家见了,岂不生疑?必得设法进乃木家,偷一身和服换了,出外才不危险。我生平光明正大,不曾做过这勾当。今晚没法,只得委屈我自己一次,看是如何。   不知大銮偷衣服如何偷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九章 真刺客潜身浅草町 好警察乱拿嫌疑犯   话说大銮因通身衣服都湿透了,想撬开乃木邸的门进去,偷一身衣服换了,明早才好逃走。好在日本的门不比中国的坚牢,在身上摸出把裁纸刀来,轻轻的撬了一会,居然撬开了一扇。脱了长靴,卸下斗篷,蹑脚蹑手的摸到里面。几间房子都空洞洞的,休说没有衣服,连陈设都不多。摸到第四间,才听得打鼾的声音。慢慢的推开门,移脚进去,猛觉得一件软东西挡住去路。一摸知道是挂的衣服,取了下来,摸了摸领袖,是一套男子的和服,连外套都有。在席子上摸了腰带、袜子,退出来,转到大门口。在靴柜里拿了一双高木屐,一把纸伞,脱了身上的洋服,将和服换上,揣了手枪,身上才觉得和暖一点儿,手掌也不十分痛了。坐等到天明,幸得房里的人都睡得和死人一样。大銮的洋服、斗篷、长靴都不要了,聚作一团,塞入阶基底下。偷开了大门,撑着雨伞,装出小鬼的脚步,拖着双高木屐往停车场走。街上已有行人,送新闻、送牛乳的,都忙着飞跑。雨仍是落个不住,只比昨夜小了些儿。街上虽也有警察,但是都不注意大銮。大銮走到停车场,买了一张新闻纸,揭开一看,就看见了“蒋四立被刺”几个头号字。急看下面的小字,说蒋四立两伤都中要害,现已移入顺天堂分院调治,只怕有生命关系。刺客系一青年,年龄约二十五六,身长五尺一寸,穿洋服,披着青绒斗篷。大銮吃惊道:“他们如何看得这般清楚?我身长确是五尺一寸。这也奇了,幸我换了和服,不然也休想逃脱。”又买了几种新闻纸看,都是大同小异,也有说蒋四立已毙命的。大銮见了这种记载,心中非常快乐,匆匆忙忙的揣了新闻,坐电车到大冢来。   许先生和黎谋五、陈夫人此时还没有睡觉,一个个心中都好似火烧油烫。一见大銮进来,都喜得说话不出。许先生跳起来,伸手给大銮握,一张口笑得合不拢来。大銮笑道:“我的手受了点儿伤,先生轻点捏。”许先生看大銮的手掌,纵横几道血痕,如刀划开子一般。黎谋五、陈夫人都起身来看,问是怎的?大銮教大家坐下好说,四人都坐下来。大銮抽出新闻纸,一人递了一张,笑道:“这新闻纸上的记载,几乎比我自己还要明白。昨晚十一点钟出的事,今早新闻上就都有了。日人消息灵活,真不能不教人佩服。”三人看了新闻,都欢喜得望着大銮笑。大銮将逃避时的情形说了一遍,三人听说墙上有玻璃刺手,警察到乃木园来搜索,都苦着脸,皱着眉,捏着一把汗。   及听到撬门偷衣服,又都笑起来。大銮道:“我这衣服不能再穿了,恐怕有人认识。并且这裁料花样,是四十多岁的商人穿的,穿在我身上也不合。我今日就得去买衣服。我昨日原想做完了事,今日即回上海去。看新闻上载得这般详细,仿佛警察已认识了我似的。且仍在东京住几日,等风潮略为平息了,再动身不迟。在东京出了这大的事件,日本人拿不到刺客,他警察的威信扫地了。三位看:一个礼拜之内,东京必搜索得鸡犬不宁。湖南、四川两省的留学生、亡命客,必有许多要受连累的。”   许先生问道:“你何以见得就只湖南、四川两省的留学生、亡命客受连累哩?”大銮道:“新闻上不是载了,和蒋四立同住姓陈的说,刺客是湖南、四川的口音吗?”黎谋五道:“口音中国人才听得出来。日本人听中国人说话,哪里分得出口音?”许先生道:“几日之内,警察搜检中国人是意中事。你小心一点儿,那东西不要带在身上。就拿去了,没有确实的证据,也问不出罪来。你今日在这里坐着,我去筹钱来,给你做衣服。一面看有妥当的地方安顿你么。”大銮点头道:“只要有钱,我不愁没好地方安顿。东京人山人海,我的面孔又像日本人,侦探也不容易注意到我身上。手枪是不能离身的,警察不看稳了,不敢下手拿我。既看稳了,便没手枪,也免不了。只看我一对手掌,就是铁证。我有手枪在身边,他三四个警察来,我可以随意打发他。要死里逃生,顾不得闯祸的大小。先生替我筹钱,倒是一件要紧的事。我此刻还得去看个朋友,下午再来这里拿钱。”许先生问道:“你此刻还要去看什么朋友,我看没要紧,不出去跑也罢了。定要出了乱子,悔就迟了。”   大銮道:“我刚才想起来,很要紧的,不去不行。我买手枪的时候,原有一百子弹。周用不着许多,只带了两排在身上,还有八十六颗在朋友家。不去藏起来,倘被搜检着了,事情一定破裂。”许先生道:“你为什么将这样东西寄在朋友家里?”   大銮道:“我放在箱子里锁了,并没对他说。若对他说了,他见了报,也会秘密收藏起来。”许先生道:“既是这么,你去去就来,不要在外面久耽搁。”大銮答应“知道”,洗了脸,用针将掌中的玻璃屑忍痛挑了出来,许先生有刀创药,敷了些儿。黎谋五放心归家,许先生去筹钱。大銮乘车到朋友家来。   他这朋友姓陈,也是个亡命客,在东京穷得如大水洗了一般,却不肯投降。借了他同乡会的房子住着,教几个小学生糊口。为人知道大处,年龄和大銮差不多,二人交情很是亲密。   昨日大銮将行李寄顿在他那里,他知道大銮行止是没一定的,也不在意。今日早起,学生还没有来,正拿着报看。见了蒋四立被刺的消息,心中非常痛快。猜想刺客是谁,一猜就猜到大銮身上。见报上所载的年龄服饰,与大銮一点不差。又见大銮昨日寄行李的举动,更断定了是大銮。这位陈学究正在高兴,外面有人叩门。陈学究跑出来看,是一个日本人,穿着一套先生衣服,手上拿着雨衣,看他的形式,很像个日本的绅士。陈学究不懂日本话,只晓得问“你是谁”,便尽肚子里的学问,说了一句“你是谁”的日本话。那人拿出一张名片来,双手递给陈学究。陈学究一看,是每日新闻社的记者,便点了点头。   又搜索枯肠,看再有说得上口的日本话没有。搜索了一会,居然又搜出一句“你做什么”的日本话来,伶牙俐齿的说了。记者好像懂了,笑嘻嘻对陈学究说了十七八句。陈学究苦着脸摇头,不晓得记者说些什么。记者知道陈学究不懂日本话,试说了一句英语。陈学究倒懂得,便也用英语笑说道:“先生懂英语又不早说。我才到贵国来,不懂日本话。先生见访,有何贵干?”记者见陈学究的英语说得很熟,吃了一惊,暗道:看他不出,这种穷样子,居然会说我同盟国的话,这倒反为难我了。我的英国话,只能在西洋料理店对下女发挥几句。认真办起交涉来,实在自觉有些词不达意。又是我找起他说的,这怎么办?正在急得一副脸通红,进退为难的时候,却来了一个救星。这救星是谁呢?原来是一个佩刀着长靴的警察。那警察走近跟前,将记者上下望了一望,问了两句日本话。记者说了几句,警察挥手教记者去。记者如奉了将军令,对陈学究用半瓶醋的英国话说道:“我现想到先生这里打听一桩事。这警察说今日警长有命令,关于刺客的事,取缔记载,改日再来奉看罢!”   警察见记者说英国话,更不许多讲,推了那记者一把,正颜厉色的又说了几句日本话。记者也作色辩了几句,气冲冲的走了。   陈学究见了,心中好不自在,想关门进房,警察止住,对陈学究随意行了个举手礼。陈学究点点头,也不问他懂英国话不懂英国话,用英国话问道:“你来有什么事?”日本警察照例懂得几句,不过发音不对,不能多说。听陈学究问他,他却懂得这话的意思,只是要用英国话回答出自己的来意来,肚里存的英国字有限,斗起来,要表示这番来意,差的字数太多。低着头想了一会,斗来斗去,硬说不上口。他这一急,比那记者还要厉害,又羞又忿,赌气一句话也不说,拖着刀走了。陈学究看了,笑得肚子痛,暗道:怪道人说小鬼怕英国话,我还不肯信,以为英国话有什么可怕,不懂得也不算什么。今日看来,原来是真的,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那记者说刺客事取缔记载,这是一句什么话?他说到我这里来打听一桩事,不待说是想打听刺客的下落了。但是他径跑到我这里来,难道他已知道是大銮刺的吗?他来不一刻,警察也来了,一定是已知道是大銮无疑。只是大銮此刻跑到哪里去了?若被他们拿着那就坏了。日本警察、侦探有名的厉害,昨晚出的事,今早就能打听到我这里来,手腕之灵活就可想了。   陈学究心中正在替大銮设想,大銮已走了进来。陈学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如何不走,还在神田跑什么?”大銮见陈学究惊慌,这般说法,也吃了一惊,暗想他怎么就知道了?   故意问道:“你说什么?我寄顿了行李,自然要走。只是盘缠还没到手,一两日内怕还走不动。神田为什么跑不得?你这种惊慌样子令人诧异。你害神经病吗?”陈学究见大銮神色自若,心中又疑惑不是大銮刺的,略安心了些,笑着低声说道:“我今早看报,疑心蒋四立是你刺的。因为平日也听你骂过他,昨日又寄行李。这报上所载刺客年龄、身段、服饰,都与你一般无二,我所以疑心。刚才又有个新闻记者来这里打听,话还没说完,一个警察又来了。看他们的情形,已明知道是你刺的,并知道你与我有交情似的。我正在这里替你担心,你就来了。原来不是你刺的,这又是谁呢?”大銮道:“新闻记者和警察来调查不相干,他们因这里是同乡会,到这里来问问,并不是指名要调查哪个。事情是我做的,特来说给你一声,不用替我害怕。这里人多眼杂,我不宜久在这里。我皮箱里有两盒子弹,你赶急拿出来藏了,日内恐有人来搜检,我不能自己去拿,在这里耽搁久了不好。”说着,拿钥匙递给陈学究,转身作辞出来。陈学究跟在后面问道:“你去哪里?把地方说给我听,等我好来看你。”大銮摇头道:“我的地方,此刻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你何必来看我?你放心就是了。”陈学究道:“然则你住定了,写个信给我好么?我不来看看你,怎么放心得下?”   大銮笑道:“如果出了花样,报上还有不登载的吗?不出花样,自然可以放心。不要唠叨了,赶急去藏起那东西来。”说完,大踏步走了。陈学究把大銮的话一想,也有道理,回身将皮箱打开,取出两盒子弹来。箱中还有一瓶擦枪的油,假子弹三个,都拿出来,做一包裹了,自己爬到阶基底下,用手掘了一个坑,埋了起来。这三样东西就永远的埋在这里,不知发见在什么时候了。陈学究埋了出来,仍将皮箱锁好。学生来了,照常上课。   大銮自陈学究家出来,见外面风声很紧,身上又穿了乃木家的衣服,恐怕有人识破,不敢往别处走,径坐电车回大冢来。   在电车上装出日本人的样式,不敢多望人。到许先生处坐不一刻,许先生回来了,见大銮在家中坐着,才放心笑说道:外面稽查严密得很。孙先生家里今日天亮,就有许多警察到那里查抄,孙先生大发其气,警察查不到什么,赔罪走了。我去的时候,孙先生还怒不可遏,说要和警察署起诉。我也没和他说,捏故借了两百块钱。出门遇了老朱。他真聪明,一把拿住我,说你的人干得好事,牵连到根本上来了。我忙止住他,要他莫乱说,他才悄悄的问我,到底是谁干的?我起先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谁知他一些儿也不知道,有意冒诈我的。因他不是外人,我就说给他听了。他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刻从身边取出一叠钞票来,说我刚才从邮便局里领了两百块钱来,既有这种青年,你带去替我送给他去用罢!若没有妥当地方藏身,我有法设,你和他夜间到我那里来就是。我见他这般热心,不好不收他的,就将二百块钱带回了。衣服还是我替你去买罢,你坐在家中不要动,安稳些。”大銮道:“不要紧,我自己去买,合身一点。”许先生道:“你自己定要去,我就同你去。”大銮道:“不必,不必,我头上又没挂着刺客的招牌,怕什么!地方也不必要老朱设法,我自会去寻妥当所在。我寻的地方,就连先生也不用知道。我有了四百块钱,任是什么警察、侦探,我也逃得过去。”许先生见大銮这般说,知道他素来精干,用不着替他多操心,即拿出四百块钱的钞票来,交给大銮。大銮揣入怀中,将乃木家的一把雨伞塞入阶基底下,对许先生道:“我此去不待风潮平息,不再到这里来了。先生也不必担心,去打听我的地方。万一不慎出了事,先生却万不可来监狱里看我。我去了。”许先生听到“我去了”三字,禁不住心酸流下泪来,也没有话说,望着大銮一步一步走了。   大銮到白木吴服店做了百几十块钱的和服,重新办了几件完全日本式的行李,在浅草租了个贷间,冒充起日本人来。白天在家里读书,夜间出来看看影戏,游游公园,不和人多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中国人。警察、侦探做梦也没注意到这里来。   只苦了年龄身段与大銮仿佛的,几日之内,警察署拿了几十个拘留着,轻轻的加一个嫌疑犯的名字。许先生、陈学究都在其内。日本侦探果然有些道理,不知怎么,居然被他探实了,是大銮做的。各报上都将大銮的像片登出来,陈学究、许先生在监狱里急得什么似的,生怕大銮被警察拿着。   黄文汉见了报上的相片,想起十五日在日本料理店遇的那青年来,暗道:那人确是不错,亏他能逃得脱。只可惜枪去差了点儿,两枪都偏了一寸,蒋四立还不至送命。打死了,才更快人意。许先生我也认识,他进了警察署,他的夫人必然着急得很。何不去安慰安慰她,或者可借着打听吴君的消息。想罢,也披了一件青呢斗篷,到大冢许家来。才走到许家门首,一眼望见树林中有个人,在那探头探脑。黄文汉看那人的形容,早知道是日本的暗探,只作没有看见,推门进去。下女揉着眼睛出来,黄文汉一见下女的眼睛都哭肿了,不觉吃了一惊,只道又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你哭什么?”下女掩着面行了个礼不做声。黄文汉道:“你家太太在家里没有?”下女道:“刚从警察署回来。”黄文汉脱了靴子进房,陈夫人出来。黄文汉不曾见过,拿了张名片出来,递给陈夫人说道:“我和许先生多年要好,在早稻田同过一年学,后来也时常见面,不过没见过夫人。今日看报,才知道许先生也被牵连,到警察署去了。”陈夫人看了名片,听了黄文汉的话,勉强笑道:“先生的大名,时常听我家先生说过,仰望得很。日本警察真是无礼极了,捕风捉影的逢人便拿,不知成个什么体统。为刺一个蒋四立,会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此刻警察署拘留着几十个,都说是嫌疑犯,连亲人进去看看都不许。我家里的下女昨晚都拿了去,盘问了一夜,今早才放出来。下女吓得什么似的,说怕新闻纸上将她的名字登出来,她的名誉坏了,将来对不了好人家。昨夜哭了一夜,今早回来,哭到此刻,还是伤心不肯住声。先生看这不是笑话!你警察署拿刺客就是了,无原无故拿这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我家先生,先生是知道的,难道他还去刺蒋四立?他自搬到大冢来,原是图清净,什么事他也不管。每天就在家里教小女读书,哪有心思想到蒋四立身上去?我因为他昨日去的时候穿少了衣服,今日我去送衣服被卧给他,警察都不许我见面。什么文明国,这样蹂躏人权!他若拿不出证据来,我非和他起诉不可。”   黄文汉见陈夫人说话很有斤两,暗想:许先生为人不错,应该有这样的一位夫人。便答道:“日本警察的章程,对于非常的时候,本可以随意查抄人家,随意拿人。他们将这事做非常的事办,自然是这样,不足为怪。听说公使馆里也派出了二十个侦探,并且每日还帮助警察署多少钱,添派暗探。虽不知道这消息的确不的确,总之日本警察署对于这次事件,侦查是不遗余力。听说那刺客的像片,洗了八千多张,日本全国都有侦探踩缉。轮船火车上,更是布置得周密。那刺客已出了日本国境便好,若是还没有出去,一时间就万不宜动。”黄文汉这话,是知道陈夫人决不肯承认认识刺客,故意是这样说,好等刺客知道警察署缉拿得紧,不急图逃脱,致罗法网的意思。陈夫人听了,心中也自着急,只因不深知黄文汉,不肯露出踌躇的样子来。黄文汉见陈夫人不做声,也晓得是信自己不过,不便再说下去,即辞了出来。走到停车场上电车,一回头见刚才树林里探头探脑的那暗探也上了车,正咬着卖票的耳根说话。   卖票的即打量黄文汉几眼,黄文汉已明白了,暗道:好,你侦探起我来了。我不作弄你一会,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不知黄文汉怎生作弄那暗探,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章 傻侦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难走横滨   话说黄文汉见暗探跟上了电车,和卖票的人在那里咬耳根说话,心想:你钉我的梢,我不捉弄你一会,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心中打定了主意。卖票的人到跟前,黄文汉拿出一块钱来,买了一本二十回的回数券,也不对卖票的说出目的地。车行到春日町,黄文汉跳下来,偷眼看那暗探也在人丛中挤了下来。恰好有往三田的车来了,黄文汉且不上去,等到车已开行了,黄文汉穿的是皮靴,行走便利,追着电车飞跑跑了几丈远,一手扯住车柱飞身上去了。回头看暗探,拖着一双木屐,的达的达拼命的追来。黄文汉看他跑得张开口,面皮变色,和服本来大,跑的时候被风鼓着,更和一个气泡似的,笑得肚子痛。   车到一歧坂停了,暗探见车停了,更跑得急,才赶上,几乎车又开了。暗探上车,气喘气促的,死盯了黄文汉一眼,黄文汉只作没看见。车行一个停车场,到了水道桥,黄文汉又跳下来。   暗探才擦干了额头上的汗,气还没有吐匀,只得也跟着下车。   黄文汉换了往赤阪见附的车,暗探见黄文汉上车,生怕车开了,把上下车的人左右分开,拼命往车上挤。黄文汉见他已挤上来了,便走到运转手旁边站着,车在饭田町停的时候,并不下车,车已开了,却飞身跳下来。跳下车就跑回饭田町停车场,有开往本乡电车的走过,又飞身上去。掉转脸看那暗探正从人丛中挤出来,那只脑袋瓜皮拨浪鼓似的,只管两旁摇动,一双小眼睛圆鼓鼓的四下里寻看。一眼见黄文汉已跳上了开行的电车,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的又追。拖着双木屐如何能与电车竞走?追了十几丈,实在太差远了,便放松了脚步,想不追了。   黄文汉却不肯放手,见暗探不追来,便撕了一张回数券给运转手,自己下车。暗探看得明白,鼓了鼓勇,又追上来。黄文汉只顾往前走,走到饭田町四丁目,举眼见横街上一根竹竿高挑着一块白布,上写一个斗大的“弓”字,心中暗喜道:原来此地还有一个射箭场,且进去射几箭,看这小鬼怎样。便头也不回,进了射箭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迎着。黄文汉卸下斗篷,女人接了挂在壁上,送了杯茶给黄文汉。黄文汉一面喝茶,一面笑向女人道:“我住在早稻田大冢那方面的日子多,这边不常来,竟不知道这里还有个这么大的射场。这里射多少间?”   女人笑道:“我这里初学的人多,只有十二间。弓也没有重的,六分算头号了。”黄文汉点点头,放下茶杯,上了把六分的弓,戴了手套。偷眼向玻璃窗外望,不见有人,暗想他没跟来吗?   再仔细向各处望了一会,只见转拐的地方,有一片和服的衣角露出来,被风吹得颤动。那衣角的花样,黄文汉一见就知道是那暗探的,心想:他既跟定了,日本人最有忍耐性,必不会走的。安心调弓理箭,慢慢的射起来。女人见黄文汉射得很好,从里面拿出一副好弓箭来,说道:“这副弓箭是个中国人寄存在这里的。这中国人常来这里射箭。前几日来说要回国去一趟,教我把弓箭收起来。先生的射法很好,用这副弓箭,一定还要合手。”黄文汉听了,即将手中的弓放下,接了女人的。退了弓套,看那弓有六分半厚,朱漆擦得透亮。弓头上两个金字,黄文汉见了,大吃一惊。那金字明明写着“大銮”,心想:哪有这么巧,看那箭也枝枝有大銮的名字,便问女人道:“这中国人姓什么?”女人指着壁上的名单道:“那第三个便是他的姓名。”黄文汉看了,一些儿不错,就是警察署印八千照片通电缉拿的刺客。黄文汉原只想和那暗探开开玩笑,若拿着这副弓箭射,他跑进来看见了,有了这样确实的证据,他可立时动手逮捕我到警察署去,真假虽不难水落石出,只是犯不着吃这眼前亏。想罢,仍将弓箭包好,递给女人道:“这副弓箭虽好,既是人家寄存在这里的,不可动他。我随意射着玩玩,不拘什么弓箭都使得。”女人不知黄文汉的意思,连说:“不要紧,这人已回国去了,只管使用不妨事。”黄文汉摇摇头,也不答话,拿起刚才用的弓箭射了几枝。心中因见了大銮的名字,有些不自在,十箭都没有射着。射箭不比打靶,打靶只要瞄得准,手不颤,没有不中的。射箭只要心略浮了些,或是气略粗了些,便一世也射不中。黄文汉见连射子几箭不着,知道是心理的关系,纵多射也是不中的,遂停了手。又向玻璃窗外望,可怜那衣角还兀自在那拐角上颤动。黄文汉拿了两角钱给女人,披了斗篷,出了射场,一直往拐角上走去。暗探听得靴子响,退了几步。黄文汉走向电车道,这回暗探更跟得紧了。黄文汉坐电车到骏河台,由骏河台换车,倒回御茶之水桥,在顺天堂病院前下车。暗探紧紧跟着,不放松一步。黄文汉进顺天堂,暗探也跟到门口。   黄文汉走进梅子的病室,春子睡着了。圆子握着梅子的手,斜倚在床沿上和梅子说话,苏仲武坐在窗下苦着脸看《红楼梦》。黄文汉问梅子今日怎样?圆子答道:“昨夜咳嗽了一夜,到四点多钟才合眼。今早又吐了几口鲜血,迷迷糊糊的睡到此刻,才清醒了些儿。刚才喝了几口牛乳。”黄文汉看梅子的脸色,如白纸一般,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从床头取出体温表看,今早比昨日又高了一度,已到三十八度了。黄文汉走近窗前问苏仲武来了多久,苏仲武放下《红楼梦》道:“我吃了午饭才来。”说话时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已有四个多钟头子,要归家吃晚饭去。”黄文汉道:“我们同出去上馆子,外面还有个人等我。”苏仲武问道:“谁在外面等你?”黄文汉笑道:“他的姓名我却不甚清楚,你不用管,横竖有人在外面等我就是了。”苏仲武不知黄文汉葫芦里卖什么药,起身到梅子跟前温存了一会,说去吃点料理就来。梅子说外面冷得紧,外套要穿在身上,不可着了凉,病了没人照顾。苏仲武应着是,就搭在梅子床上的一件秋外套,拿了下来。圆子接在手里,双手提了领襟,苏仲武背过身去,两手往袖筒里一插,圆子将领襟往上提,比齐了里面洋服的领,苏仲武抖了抖袖子。圆子拿帽子递给苏仲武手里,苏仲武戴了,拿了《红楼梦》。梅子问道:“你说去吃了料理就来,书带去干什么?就放在这里不好吗?”   苏仲武真个就放在梅子床上。黄文汉问圆子道:“你今晚能早些回来么?”圆子还没答应,梅子说道:“你有要紧的事,她就早些回。若没有要紧的事,再陪我睡睡也好。”黄文汉点头笑道:“事是没紧要的事。既小姐说了,莫说再陪一夜,便是十夜也没话说。”梅子笑道:“一百夜怎么讲?”黄文汉笑道:“小姐决不至住到一百夜。”梅子道:“难讲,医生说我这病,今年不见得能恢复原状。”黄文汉道:“小姐放心就是了,她横竖没事,只怕挤着小姐不好睡。”苏仲武怕梅子说多了话伤神,催着黄文汉走。   二人出了顺天堂,黄文汉左右一看,不见了那暗探。苏仲武问道:“等你的人到哪里去了?”黄文汉道:“不见了,想是等得不耐烦,独自走了。我们到哪家料理店去好呢?”苏仲武道:“我们去吃西菜好么?”黄文汉一面说“好”,一面留心看四周电柱背后,有没有暗探的影子。看了一会都没有,也就罢了。二人携手下了顺天堂门前的石级,黄文汉眼快,早看见那暗探蹲在石级旁边。黄文汉在苏仲武手上捏了一下,悄悄说:“不要做声!”苏仲武不知为什么,只跟着黄文汉走。那暗探见黄文汉二人出来,忙起身跟在后面。黄文汉知道他不懂中国话,一边走,一边将侦探如何钉他的梢,他如何捉弄侦探,都说给苏仲武听了。苏仲武只笑得跌脚。黄文汉道:“我们索性走远些,到上野精养轩去吃料理,还可以侮弄他玩玩。”苏仲武小孩脾气,只要可以开心,有什么不好。当下二人坐电车往上野,又故意绕着道换了十来次车。五点多钟从顺天堂动身,直到八点钟才转到上野。黄文汉越换得次数多,侦探越疑心得很。二人到了精养轩门首,黄文汉回头望着侦探笑。侦探不好意思似的,反掉转脸望别处。黄文汉对他招手,侦探没法,硬着胆子上来。黄文汉笑道:“足下辛苦了,请进去同喝杯酒罢!”侦探红了脸,勉强说道:“先生贵姓是吴么?”黄文汉笑道:“差不多,请进去喝酒好说话。”侦探见黄文汉和平得很,又说和姓吴差不多,进去一定有些道理,便客气了几句,脱了木屐。黄文汉和苏仲武穿靴子,不用脱,三人上楼。有一个洋服穿得很整齐的下男在楼口迎接,引到一间西式小厅里。黄文汉卸下斗篷,脱下帽子,下男都接着悬挂在外面。苏仲武也脱了外套。黄文汉坐了主位,让侦探坐第一位,苏仲武第二位。教下男拿雪茄烟来,敬了侦探一支。下男擦上洋火,侦探吸了一会,那支雪茄烟作怪,和浸湿了一般,死也吸不燃。黄文汉见他没有咬去烟尾,不通气如何吸得燃?下男拿着洋火出神,又不敢说。苏仲武忍不住要笑,黄文汉忙踏了他一脚,苏仲武才用手巾掩住嘴。黄文汉另拿了一支,用指甲将烟尾去掉,对侦探道:“这支好吸点,请吸这支罢。”侦探红着脸,连忙从黄文汉手中换了。下男又擦上洋火,一吸就燃了。苏、黄二人各吸了一支。黄文汉教侦探点菜,侦探恐怕又出笑话,老实向黄文汉说道:“我实在不曾吃过西洋料理。”黄文汉见他这般老实得可怜,倒不忍心侮弄他了,自己和苏仲武都点了,替侦探也点了几样。问他能喝酒么?侦探连连摇头,说不能喝。黄文汉也不勉强。下男拿着菜单去了。   黄文汉笑向侦探道:“足下今日钉我的梢,是什么用意?我实在不懂得。”侦探正吸了口烟,忙吐了,叹口气道:“先生从许家里出来,岂有不知我钉梢的用意?我们为这事实在是受尽了辛苦。不瞒先生说,我已把先生认作是干这事的,衣服身段都符合,只年龄略差了些。若不是这一点不符,我已冒昧动手了。”黄文汉听了,笑指着苏仲武道:“足下看他年龄何如?若不差就请足下动手罢!”侦探望了苏仲武一眼,摇着头笑道:“身段又差远了!”黄文汉道:“足下见过那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