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30 页/共 39 页

次早起来,梅子盥漱已毕,仍是闷闷的站在廊檐下,望着院子里几个小盆景出神。春子忽然走近前来,看了看梅子的脸色,惊道:“你做什么,面上这样青一块白一块的?”梅子见问,望着她母亲没得回答。春子慌了,一把抱住问道:“我的儿,你做什么?”梅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黄文汉、圆子正在厨房里,听得哭声,都跑出来问是怎的?梅子哭了一会,猛然哇的一声呕出两口鲜血来。春子吓得战战兢兢的,向黄文汉道:“这是怎么讲?这是怎么讲?我好端端的人寄在先生这里,怎的会弄到这样?”黄文汉也急得跺脚道:“我难道有意将小姐弄到这样?病苦何人能免?于今惟有赶急诊治的。”圆子连忙拖了一张睡椅扶梅子躺下,叫下女倒了杯温水,给梅子漱口。   黄文汉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天生堂请了个医生,诊视了,说:“不要紧,以后好生将养就是。”当下留了两瓶药水,医生去了。   春子用脸就着梅子的额问道:“孩子,你此刻觉得怎样?”梅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心里慌急得很。”春子听了,掉过脸揩眼泪,圆子也躲在躺椅背后哭。黄文汉见梅子的脸如金纸一般,张开那发声如乳莺的樱桃小口出气。胸口的衣襟被肺叶震动得在那里一开一合。活生生的一个绝世佳人,不到两天工夫,便成了这种一个可怕的模样,心中也非常伤感。不过男子的眼眶较女子要深许多,眼泪不容易出来,不然,也就泪流满面了。春子揩了眼泪,又挨着脸问她心里想吃什么不想。   梅子摇头道:“我想没什么可吃的,不吃也罢了。刚才医生留下的药,拿给我吃。我心里太慌得难过了。”圆子在背后听得,即拿药瓶照格子倒在一个茶杯里,给梅子喝了,觉得心神略定了些儿。圆子拿了张绒毯盖在梅子身上,教她睡一觉。梅子点了点头,慢慢的伸出手来,握了圆子的手,眼睛左右望了一望。   见她母亲、黄文汉、下女都在跟前,又叹了口气,将圆子的手放了。圆子教,下女将面包、牛乳端来,三人都无心多吃。春子要梅子喝口牛乳,梅子喝了一口,嫌口里发酸,不喝了。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黄文汉听声音,知道是苏仲武。梅子早听出来了,拼命的想挣起来坐着,圆子连忙止住她,在她手腕上轻轻捏了一下,教她不要露出形迹来。   黄文汉起身迎出来,果是苏仲武来了。黄文汉对他使了个眼色,引到自己房里,将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苏仲武听了,痴呆了半晌,问黄文汉道:“这事情怎么办?我先原对你说了,将她母亲请来不妥,你还说不然。于今弄到这样,看你有什么法子!”黄文汉听了,气得说话不出。过了一会,才冷笑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你们两头图快乐,我真犯不着两头受埋怨。她母亲埋怨我还有道理,你也埋怨起我来,就真是笑话了。苏仲武已翻悔自己说话太鲁莽了,心想:若得罪了他,事情更没有希望了,只得作揖赔礼道:“我一时心中急狠了,不留神错怪了你,还得求你原谅。你到底比我年纪长几岁,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优容我些儿罢。我此刻要去看看她,使得么?”黄文汉好事本来出于天性,更不欢喜和人计较这些小处。他是个要强的人,只要人肯在他跟前低头,就是多年的仇恨,也立时冰消瓦解了。当下见苏仲武要去看梅子,即忙摇手止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坐坐回去罢。我相机会,可说的时候才说。于今一冒昧,便送了她的性命。”苏仲武哭丧着脸道:“我不去看看她,心中如何能过得去?她昨夜回这里来,我一个人在家里整整的坐到这时候,还不曾合眼。她平安还好,既是病到这样,我也是个人,就忍心连看也不去看看?”黄文汉道:“不是说你不应该去看。你不想想,她见了你,着急不着急?她于今还能着急吗?到了这种时候,不是忍心不忍心的说法,你听我的不会错。我并不能久陪你了,你去罢,迟一会,我或者到你家里来。”苏仲武哪里舍得走,泪眼汪汪的望了黄文汉道:“你有事只管去干你的,我就坐在这里好么?”黄文汉道:“使是没有什么使不得。不过你守在这里,没有意思,并且也有些不方便,你还是回家的好。感情好不好,凭各人的心就是,哪在这一刻工夫。”苏仲武被黄文汉说得无法,只得一步懒似一步的挨出门去了。黄文汉转身回房,春子坐在一旁流泪。圆子站在梅子旁边,用手扶着梅子的臂膊。黄文汉进房,问此刻比服药的时候何如?梅子听见黄文汉进房,勉强回过头来看,见只黄文汉一个人,便问道:“刚才不是他来了吗?”   黄文汉吓了一跳,勉强答道:“是苏先生来了。”梅子道:“苏先生就去了么?”梅子说话的声音本低,黄文汉便装作没听见。圆子又在梅子臂膊上捏了一下。只见梅子用牙齿将下嘴唇咬住,闭了眼睛,紧紧的将双眉锁作一块,就好像有很大的痛苦,极力忍受似的,一会儿磨的牙齿喳喳的响。圆子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如刀割一般,又没有话劝解。梅子足磨了一分钟的牙,猛然将绒毯一揭,两手握着一对小拳头,不住的在她自己胸口里揉擦。春子走近身问道:“我的儿呀,你心中如何这般难过?我真不料到东京,会看你这样惨状!”春子的话没说完,梅子忽将脖子一伸,一腔鲜血直呛出来,绒毯上席子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梅子一连呛了两口,连鼻孔里都喷了出来。圆子见了害怕,扶着梅子的臂膊,只管发抖,春子急得没法,捶胸顿足的痛哭起来。   不知梅子死活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六章 娇小姐医院养病 勇少年酒楼买枪   话说春子见梅子呕了那么多血,忍不住捶胸顿足的痛哭。   圆子拿毛巾先将梅子脸上的血揩了,再拿了个痰盂给梅子漱口。梅子体质本来娇弱,一连吐了两阵血,头晕了抬不起来,心里却较从前清爽,也不觉得身上有什么痛苦。圆子将温水送到梅子嘴唇边,梅子喝了一口,漱几下想抬起头来吐,觉得头有千百斤重,一用力便昏眩起来。圆子连忙止住她,不教她动,自己用口向梅子口中去接,教梅子只管吐。梅子哪里肯呢,圆子只得拿了几条干手巾,覆在梅子嘴上,梅子才向手巾上吐了。   一连漱了几口,都是如此吐法。黄文汉劝了许多话,止了春子的悲哭。梅子开口说道:“妈呀,你老人家不用悲痛了。我因为怕你老人家悲痛,才急得是这样。你老人家再要哭,我却再没有血可吐了。我于今心里一些儿也不急了,你老人家算白养了我一场罢。这样不孝的女儿,死了也罢咧。”春子见梅子说话,神气比不病的时候还要清朗,心中却很欢喜。只是听梅子所说的话,其中很有原故,心里早明白了几分,望了黄文汉和圆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好孩子,你好生将养就是。你要晓得,我和你父亲一生就只你这一点骨血。万一有个天长地短,我是不待说没命,就是你父亲只怕也要伤心死了。我原不想将你一个人撂在东京,也是你年纪轻,没有见识,才会闹出这些花头来。只是此刻也不必说它,且等你养好了病再说罢!我想你于今住在这里是不相宜了,找个医院住着罢。”黄文汉点头答道:“夫人说的不错,还是进医院的妥当。也不必去找医院,顺天堂最好,此刻就去罢。”春子点了点头,黄文汉教下女去唤了四乘东洋车来。圆子和春子二人搀着梅子,梅子道:“身上的衣有血印,穿在身上不好看,姐姐拿一件我换换罢!”圆子道:“且到医院里去换,此刻不宜多动。并且天气很凉,再受了寒不好。”梅子不依道:“一定要换了我才去。这样斑斑点点的穿在身上怕人。我的头也乱松松的了,姐姐也要和我梳理梳理才好。”春子说:“孩子,你哪里这样固执。病人是个病人的样子,况且你这病不比寻常,坐在东洋车里面,把车檐挂上,又没人看见,有什么难看?”梅子道:“不要再使我心里不舒服,快给我换了。我要穿那件缩缅绣花的夹衫去。”春子没法,只得向圆子道:“就请夫人拿给她换了罢!”圆子口里答应,心想:那件缩缅绣花的衣还在苏仲武家里,她哪里是要换衣,分明是要给个信苏仲武,使他知道自己进了病院的意思。她既这般着想,就叫下女去一趟罢。便仍将梅子放下躺着,将下女唤到厨房说道:“你快坐东洋车去苏先生家里,教苏先生将梅子小姐的衣包交你带来,说梅子小姐就要去顺天堂病院。”下女答应着,坐着东洋车如飞的去了。   此时苏仲武刚从黄文汉家回到家中,正对着梅子的像片在那里发呆。见下女脚步紧急的奔了进来,只道是梅子死了,含着一泡眼泪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下女道:“我家太太教我来拿衣服,梅子小姐要进顺天堂病院诊病。”苏仲武道:“病势怎样了?进病院要换什么衣服?天冷,又着了凉怎了。衣服你拿去,对你家太太说,衣服万不可换。我就到顺天堂来。”说着,开柜将衣包打开看了一看,仍旧包着,交给下女。下女坐着来的车,一刹时奔到家里。圆子取出了那件绣花夹衫来,梅子看了一看,望着圆子想说话,圆子忙将脸凑拢去。梅子忍了一会,又不说了。圆子道:“我看这衣此刻不换也罢了,到病院里再换也不迟。”春子也说实在不必换。梅子便道:“都说不必换,不换也使得。”圆子暗想:梅子哪里会憨,她居然晓得是这般用心。圆子将衣给下女叠好,放在衣包里,和春子搀起梅子来,慢慢移到门口上了车,将车檐挂上。黄文汉随便换了一身衣服,四人各坐了乘车,下女将衣包递给圆子,一行人直奔顺天堂来。   黄文汉先下车进去办交涉。因难得上楼,就定了地下的房子。教两个看护妇出来,帮着搀扶梅子进了病室。这病室内有两个床,先将梅子安放了,即有医生来诊视。黄文汉挑了两个老练的看护妇。春子向黄文汉道:“我就住在这里,请你替我去说定个价钱。”黄文汉点头道:“那容易,你老人家自然是要住在这里的。”医生诊视过了,看护妇写了体温表,配药给梅子吃了。梅子仰天睡了,闭着眼不做声。春子问她好了些没有?只将头略点了下。圆子坐在梅子的床沿上,握了梅子的手。   黄文汉坐在窗子跟前,脸朝着窗户,看窗外园子里的树木的叶子都黄了。地下的草,也枯的枯了,黄的黄了,青的却是很少。   几只长尾鹊在那半枯半黄的树里面飞着打架。黄文汉此时心中没有一些儿主宰,恨不得立刻逃到没有人的地方,这事情如何结果,都不闻不问。正想着,忽听得外面皮靴声响,越走越近。   走到这房的门口,停了一停,门开了。黄文汉回头一看,只见苏仲武神色颓丧的跨了进来,向春子深深鞠躬行了个礼。春子见是苏仲武,知道梅子必是由他手里破坏的,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略略的起身答了一礼。黄文汉和圆子的意思,写信教春子来,原是想将这事揭穿。但是见梅子无端的吐起血来,又恐怕揭穿了,春子或忍耐不住,再数说梅子几句,梅子的病,不要更加沉重吗?因此想索性等梅子的病好了,再来向春子谢罪,将事情始末和春子说。不料苏仲武竟不避嫌疑的,哭丧着脸跑到病院来。黄文汉二人拿着他真有些难处。幸喜梅子闭着跟,不曾看见苏仲武。   苏仲武走到梅子床前,圆子只管向他摇手。苏仲武点了点头,望着梅子那副淡金也似的颜面,自己按捺不住,心中一股酸气,直往上冲。冲到鼻孔里,鼻涕出来,冲到眼睛里,眼泪出来。一刹时,弄得苏仲武满脸是酸心里发出来的酸水。那股酸气冲了两处,又要从口里冲出来。才一到口里,苏仲武便发出种酸声。圆子见了着急,连忙指着梅子对苏仲武用力摇手。   苏仲武才极力将酸声忍住。但是他虽已忍住,然只能忍住那没有发出来的,已经发出来的,是纵有力量也收不回了。这一点酸声早惊醒了梅子。梅子知道是苏仲武,睁眼一看,见苏仲武两眼红肿得很厉害,知道是为自己伤心哭过了分。梅子本来心酸,到这时哪里还有力去禁止眼泪。圆子见了,又向苏仲武挥手道:“苏先生你暂且家去罢,妹妹已到了这步地位,实在不能再使她伤心了。”苏仲武心想也是,点点头,用手巾掩着面孔挨出去。才挨两步,只听得梅子说道:“你回去吗?”苏仲武回头望着,应了个“是”。圆子又向他挥手。梅子道:“回去好生保养,我这里有人看护,不要紧,你一个人……”苏仲武不等梅子说完,已不忍心再听下去,三步两步跑出去了。梅子见苏仲武已去,话也不说了,仍合着眼仰天睡觉。   春子见了这种情形,心里愤恨到了极处,只是不忍说出什么来,怕梅子加病。明知道是黄文汉和圆子弄鬼,幸不知道黄文汉是个中国人,以为总不失为日本的绅士。心想:自己女儿已经入了人家的圈套,闹起来无非丢自己的脸,只求梅子的病快好,能坐着不吃力了,便带她回爱知县去,就没事了。不过梅子这小东西心性仄得很,看她和苏家里那东西痴情得很,简直不知道避忌了。将来回爱知县去,还要赶快招个女婿进来才好,不然也是要出毛病的。她父亲久说要替她择婿,也是我不好,有意和她父亲反对,才弄出这样不争气的事来。于今是没法了,只得先写封信家去,教他赶急寻个年貌相当的,完了这宗心事,好歹由她的命就是了。教我将她嫁给外国人,带着天涯海角的走了,我就要死也不一定能见面。我只一个女儿,这是做不到的。春子主意打定,这晚即写了信回爱知县去。梅子的父亲自然到处留心,找寻快婿。梅子在爱知县,美慧有名的,家中又豪富,要招个女婿,不待说是咄嗟可办。但是这都是题外之文,不必说它。   再说当日黄文汉见苏仲武去后,梅子仍合眼睡着。春子也默无一言,圆子更是没话说。心想:梅子的病,不是几日工夫得好的,我终日陪着她也不像话,此刻又不便对春子说什么。   且等梅子好了,再看春子的意思怎样。事情就不说,春子大约也知道了八九成,以后更不用设法讳饰了。他虽明说怪上了我和圆子两个,但是有从前的一点情分碍住了,我们总不和她翻脸,料想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且教圆子陪伴她们几日,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想罢,轻轻向圆子说:“日间就在这里陪伴,夜间此处没地方睡,就归家去。”圆子答应了。黄文汉走出病院,到苏仲武家来探望苏仲武。苏仲武从病院里回来,觉得头目昏眩,坐不安稳。铺好床,将梅子的像片放在枕头旁边,拥被睡下,望着像片流泪。黄文汉见苏仲武如此,心中也说不出的凄惨。勉强安慰了几句,也坐立不牢,辞了出来。觉肚中有些饥饿,顺便走进一家日本料理店,想胡乱吃几样菜,再去看郭子兰何时动身归国。进了料理店,即有个下女出来,对黄文汉行了个礼,引黄文汉上楼,一面问黄文汉还有他客没有?黄文汉道:“就是我一个。”下女便引到一间三叠席的房间里坐下。黄文汉说了几样菜,下女应着去了。黄文汉听隔壁房里,有个初学日本话的中国人,在那里和日本人商议什么似的。日本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中国人说话似乎吃力得很,半晌说一句,还得错几个字。黄文汉听了几句心中甚是惊异,忙轻轻的走到间门跟前,偏着耳向门缝去听。只听得那日本人说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附带二百颗子弹,每杆二十七块,但是数目须在千杆以上才行。机关枪新式的没有,只有旧式的。小保宁式手枪,先生既用得着一千杆,就依先生的,每杆三十块也使得。”中国人答道:“就是这么样定了罢。至迟再等一个礼拜,汇款到了,先交你一半。余下的等货运到目的地了,取货的时候交齐。但是我还有一桩事,要请你帮忙。我今晚有个朋友动身回国,要弄一杆手枪防身。今日下午你另卖一杆给我好么?这是交涉以外的事,就交现钱给你。”日本人过了一会才答道:“使也使得,不过我担危险些儿。先生什么时候要?也是小保宁式的吗?”中国人道:“午后四点钟,你送到平原家里来,我在平原家等你。”日本人笑了一声道:“在日本的法律,无论什么人买手枪,须向警察署陈明理由。得了警察署的许可状,我们才能卖枪给他。先生既照顾我这大的生意,自然又当别论。只是保人是不能少的,并且还得先生盖印,我才敢卖。不然责任太重了,恐怕担当不起。”中国人连连说道:“不打紧,不打紧。要保人有保人,要盖印就盖印,你四点钟一定拿到平原家来就是。但是不能误事,这回小事就失了信用,以后交涉便不好办了。你拿勃郎林来,勃郎林的效力比保宁式要足一点儿。”日本人道:“勃郎林的价钱要贵一点。”中国人道:“贵些也没要紧,横竖只有一杆。你拿来,多给你几块钱就是。”说到这里,二人都住了嘴,只听得筷子碰着碗的响声。黄文汉就门缝里看那中国人,年约二十五六,穿着一身学生洋服,高绑着两脚杆,像是穿长桶靴,作骑马装的。一种短小精悍的样子,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勇锐少年。黄文汉仔细认真了面貌,预备后来在别处遇了,好结识结识他。一会儿下女送菜进来,黄文汉即返回原位。吃完了菜,自去找郭子兰,暂且按下。   于今且另换一副精神,写一件英雄事业。不肖生换一换脑筋,诸君也新一新眼界。事情未必果真,做小说的不能不自认为确凿,是非真伪,看官们自拿脑筋去判断,与做书的无干。   做书的信口开河,有时完全是空中楼阁。若是要拿了书中的话做证据,做书的人是不负责任的。   闲话少说。且说那英雄事业,是谁做出来的呢?原来就是黄文汉看见的那少年。那少年延陵世胄,三楚门楣,别号大銮,年龄已二十六岁。小时候读书不甚聪颖,行事却机警异常,两膀很有些气力。虽不曾练过拳脚,仗着身体灵活,平常三四个人也近他不得。赛跑更是他的特长,在国内学校里读书的时候,运动会赛起跑来,他总在第一第二。每只脚上绑了一块铅板,每块足在四五斤重。为人遇事精细,从表面看去,却像个粗鲁人。宣统元二年,他就到了日本,在同文学院上了两个学期的课。不耐烦等毕业,就跳了出来。辛亥年革命,他欢喜得连饭都不想吃,跟着一群留学生闹公使馆,闹了些钱跑回上海,入了学生军。后来又到湖北学生军里面跟着打了一仗。战事告终,他没得事做,又跑到日本要求学。那时在日本的自费生都补了官费。只他懒去钻门路,没有给他补上。混到癸丑年,听说国内又革命,他又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夜筹了川资,直到南京投效。一仗都没有打成,便大家跑了。他闷闷不乐的只得到上海等着,看那里再有举动没有。听得南京又独立了,湖南姓贺的在那里当总司令。他想:姓贺的这个人,平常在军界里面没听人说过,只在报纸上仿佛见过几次他做的文章。他是个读书人,如何当得总司令?只怕这消息不的确,不然就是和那报纸上姓贺的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这独立的局面,恐怕也有些靠不住。   索性再等等,看是怎样。等不到好久,听说姓贺的也就支持不来了。他才仔细打听,谁知一点不错,就是那个在报纸上做文章的姓贺的,九死一生的在南京当了一晌总司令。大銮眼见得事无可为,心中纳闷,头也不回又往日本跑。他这次到日本来,较前很增长了些阅历。知道革命的事业不是这般容易做的,便安排下心肠,在大森研究体育学,外面的事一些也不闻问。   他有个最知己的朋友姓许,是一个国会议员。他因为姓许的年龄较他大了十五六岁,学问也好,不敢称兄道弟,平日都是叫许先生。这许先生为人正直不过,在革命党中又是老前辈。   袁世凯收买议员的时候,不敢和他议身价,悄悄的送了两本银行里领款的折子给他,教他随意领着用。他见一本是交通银行的,一本是中国银行的,他笑了一笑道:“老袁,你除了这种手段,想也没有别的本领了。我父母留给我的干净身体,纵不受国民付托之重,我也不忍心给你污了去。”当日即将银折送回袁世凯。袁世凯见了,只气得说话不出。许先生也不管,回到家中,心想:同事的十九都失身被老袁诱奸了,我一个人干得成什么事?没得劳老袁的心,日夜打主意谋害。眼见得“共和”两个字是有名无实了,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我何不早走一脚,也免得同事的嫉刻我。许先生一个人想妥了,便请了个假,一溜烟跑到天津。从天津到上海,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会了东南亡命的几个朋友,一路到东京来,图清净就住在大冢。   大銮时常到许先生家里来,许先生很知道大銮能干,心性纯洁。   有事很肯和大銮商议,在东京住了些时。   袁世凯知道在日本的亡命客不少,心中很忧虑留着这些祸根在这里,终不是好事。中国这么样大,哪里防备得了?他们那些亡命之徒坐在日本,横竖没事,终日打主意捣乱,岂是久安长治之道?只是他们已经逃到外国去了,又不能设法捕拿,如此怎生是好?好个袁世凯,真是足智多谋,想了一会,居然被他想出一个又毒又狠的计策来。诸君道他是什么计策?他这计策,就是专从我们国民的劣根性上着想出来的。我们国民的劣根性是什么?就是要钱、想做官。说起来伤心,亡命客是袁世凯的敌人,袁世凯是亡命客的仇人,在表面看起来,两方面都没有说话的余地。袁世凯纵有钱、有官,如何能送得到亡命客家里来?亡命客纵十二分要钱想做官,又如何好意思去向仇人伸手?这不是一件毫无情理的事吗?唉,殊不知中国的事,真不可以常识去猜度。任是甚庄严的所在,只跳在黑幕里一看,才知道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真不愧为地大物博之中华民国。   且等不肖生慢慢的在下章写出来,诸君自然知道了。   第六十七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   话说袁世凯因民党人物亡命到日本的不少,恐怕留下这种祸根,将来乘时窃发,为害不胜防止,便想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他知道亡命客的内容,腰缠富足的,恐怕人家需索,都杜门不出,穷苦的亡命客莫想见得着他们的影子。穷逼得无奈,一个个怨天恨地,翻悔不该跟着他们闹,闹得于今衣食无着,有家难归身。袁世凯便利用这当儿,打发一个三等走狗,携带巨款到东京来,收买这些穷苦亡命客。这三等走狗是谁呢?说起来大大有名,乃是《水浒传》上蒋门神的灰孙子,生长在四川地方,平日很欢喜哼两句皮黄,行止举动,又是个小丑样儿,旁人便拿他比作上海戏馆里唱开口跳的杨四立。他却也居之不疑,自称为小四立。久而久之,便去了小字,加上他的姓,于是鼎鼎大名的蒋四立就现了世了。此次奉了袁皇帝的圣旨来收买亡命客。可怜这些穷苦小子,一个个正饿得眼睛发花,得了这消息,哪里还能顾得名节?惟恐蒋四立不要,发誓愿写证书,都争先恐后。蒋四立起先一个人办理,后来人多了,一天忙着接见,便请了他二个同乡姓陈的来帮办,生意非常发达。有几个湖南的志士本是躲在上海的,因听说东京有这么一回事,就连夜跑到东京来,求着蒋四立要投降。此时蒋四立因为美不胜收,遂改定章程,限了几项资格。跑来的志士资格不合,没有考得上,气忿得逢人便发牢骚,说立刻就要回去运动革命。这话传到蒋四立跟前去了,笑得蒋四立眼睛都没了缝。   光阴易过。蒋四立正在收买上紧的时候,北京的筹安会发生。蒋四立也想在东京设立一个筹安分会,和一般投降的志士商议,志士都甚赞成。便定了双十节的那日,在日比谷松本楼开成立会。何以偏偏的定了双十节的那一日呢?却有个道理。   因为他这会,只好在袁世凯势力范围之下,明目张胆的闹,在日本终觉有些害怕。双十节这日,民党的人十九要去赴纪念会。   好事点儿的学生,也必去凑热闹。大家都去忙纪念会去了,便没有人来干涉他的筹安会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偷着将筹安会成立了,岂不好吗?所以特定了这日。   这日吴大銮到过了纪念会,同许先生回到大冢。许先生喜笑道:“今日的盛会,在东京留学界,近年来是没有的,足见人心不忘共和。这种会最足表示我们国民的倾向。今日日本人很注意的。我前几日提议发起这会的时候,黎谋五先生对我说,就怕到的人不多,现出种冷静样子来,给外国人看了,或因此改变对我国的方针,那就关系我共和的存亡了。我当时心中也有些拿不稳。直待到会的来了一千以上,我才把这个心放下。”吴大銮点头道:“有先生和黎谋五先生出来主持,我就知道到会的一定不少。不过我对于今日的会,仍是悲观,不晓得先生的意思怎样?”许先生道:“你以为悲观的在哪一点?会中自然也有可以作悲观的。”大銮道:“先生演说之后,接着登台的不是曾参谋吗?他说为人只要不怕死,什么事都容易成功。如果国民大家不怕死,袁世凯的严刑峻法也奈不何。这道理自然不错,但是曾参谋自己最怕死。逃亡到日本来的时候,在湖北被侦探误认他作康少将,把他拿了。他吓得泪流满面,一点人色都没有。他那位太太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把他放出来了,在长江轮船上,躲在火舱里,还怕不妥。换了火夫的衣服,只管钻在煤堆里面,不住的拿着煤往脸上擦。同逃的邹东瀛、曾广度虽也躲在火舱里,然都站在风筒底下吹风,并没有更换衣服。见他狼狈得不堪,教他不要擦煤灰了,他连气都不敢出,只连连的摇手,要邹、曾二人不要说话,怕有人听见。他这怕死也就未免怕得太厉害了。但是这犹在人情之中。还有一次,他和他太太住在小石川台町的时候,夜间安安稳稳的睡了。忽从梦中惊醒了,听得警钟响,一数是四下,即吓得爬起来。推醒他太太,衣也不及穿整齐,一手提着个紧要皮包,一手拖着他太太,不问东西南北,往外就跑。最好笑的他太太的脚小了,跑不动,他便将他太太寄放在警察署里,他自己提着皮包,发了狂似的找了一个旅馆,回到警察署,接他太太到旅馆里住了一夜。次日出来打听自己的家烧了没有,哪晓得还隔了一里多路。他受了这一次吓,从此不敢睡里面房间,恐怕有起急事来,逃避的时候难得开门。每夜带着他太太睡在大门口的三叠席子房内,紧要的东西,都做一个小皮包装了。睡的时候,放在身边,至今还是这样的。他这怕死,就怕得不近人情了。他这样怕死的人偏要上台演说,教人家不怕死,这不是好笑的问题,是人格上的问题。他是个有声望的人,人人对他都应表相当敬意的。他的言行都是这样,怎教人不悲观!”   许先生望了大銮千眼,长叹了一声道:“这些事偏偏给你知道,有得议论人家,何苦说人家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中,难道教他演说人非怕死不可吗?演说的话,自然都是说得冠冕堂皇的。今日这多人演说,谁不说得好听?若人人能照着说的做事,也不弄到在这里亡命了。各人尽各人的心做事,何苦说人家做什么!”大銮知道许先生为人,不欢喜说人家的坏话,便也不说了。许先生道:“我今日在会场上,仿佛听得有人说蒋四立想在东京设立筹安分会,不晓得这话的确不的确,这倒不可不注意。”大銮说道:“这是意中事,有什么不的确。我早就说了,这畜牲在这里,越弄越胆大,简直眼睛里没有人了。我屡次和先生说,先生总说不必计较,被他收买的人,就不收买了去,也没有用。这话是不错,但是这些不成材的东西既顶着民党头衔,外人哪里知道他们本是些浑蛋。并且卧榻之旁,也不能由他人鼾睡。先生不计较,我却不能再忍了。”说时气忿忿的,连眼睛都红了。许先生见于也自欢喜,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大銮道:“除请他回娘家去,还有怎样?”许先生低头不做声。大銮兴辞出来,许先生送到大门口,握了大銮的手叮咛道:“不要隋珠弹雀。仔细思量一回,再来见我罢!”   大銮点头答应了,慢慢的向停车场走来,心想:许先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类事情和他商量,是不中用的。今日他不阻拦,就算是很赞成的了。大约他心中也恨那畜牲到了极处,若在几月以前和他商议这事,他必然有一大套扫兴的话说。好在这事用不着和人商议,我既高兴干,去干了再说。他就赞成,也得我亲自去做。他反对,我也不能因他取消我的决心。不过我没有器械,徒手是奈这畜牲不何的。手枪这东西,又不便向人去借。莫说人家十九不肯,就肯了,事情没有做,早就有人知道了。这畜牲的走狗多,只要有一个外人晓得,这事情便不妙了。找人家借是万万不行的。幸好身边还有几十块钱,设法去买一杆使罢。又想:这事要找日本人才行。有一个姓平原的日本人,本来是当浪人的,与我有点交情。只要找着了他,必有办法。又记忆了一会平原的住址,记起来了,是早稻田鹤卷町,一个买文房具的楼上,此刻何不就去访访他?大銮一边走,一边打定了主意。坐电车到早稻田来,已是掌灯时分了。到鹤卷町找着了文房具店,偏巧平原早几日就搬到别处去了,店主人并没有问平原搬的地方。大銮扫兴归家,心想:平原必不会无故离开东京,他的地方,在民党有些名望的人跟前去打听,必然打听得着。次日调查了一日,居然调查着了。果没有离开东京,搬到麻布区一个贷间里居住。大銮会着了他,寒喧几句之后,大銮悄悄的说道:“我此刻承办一批枪械,因我自己不甚在行,特来找你替我帮忙。你看在哪家定购靠得住一点儿?”平原听了喜问道:“一批打算办多少?”大銮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明治三十年式的,一样至少得八百杆,多则一千杆。小保宁式的手枪一千杆,新式机关枪十架。包运到九江起岸。”平原凑着大銮的耳根笑说道:“是不是李要办的?”大銮点点头道:“并要需用得紧急,你看在哪一家办好?”平原道:“有最妥当的所在,我今日就去和他谈谈。可办就在他家办。若嫌价钱高了,换一家也容易的。”大銮道:“很好。不过需用得紧急,不能多耽搁日子。你就去问了,什么时候来给我回信?”大銮道:“今夜若不能来,明日上午准来你家回信是了。”大銮答应着,二人同出来,平原自去办交涉去了。   大銮心想:蒋四立的家中我还没有去过,不可不趁白天里去探看明白。蒋四立住在四谷,遂向四谷走来。在蒋四立家的前后左右都踏看了一会,心想:这地方很不稳便,出进的巷子又长又仄,巷口就站着一个警察。里面枪响,警察只要堵住巷口,便是插翅也飞不出去。和这牲畜同归于尽,虽没什么不可,然而真应了许先生的一句话,隋珠弹雀,是有些不值得。不知道这屋子有后门没有?若是有后门,从后门进去,或者还妥当些儿。正待转过后面去查看,忽然见隔壁人家楼上贴着一张贷间的条子,喜道:“有了,在隔壁楼上看后面必看得清楚。何不借着看贷间,或者还可以看看这畜牲家里的形式。”想着便去隔壁家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出来,将大銮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大銮心中吃惊,好像这老婆子已知道自己是来探路似的。老婆子道:“看房子的吗?”大銮点点头,脱靴子进去。老婆子引着上楼,大銮见楼上一间六叠席的房,倒很精致。   大銮无心细看,推开窗子,看见蒋四立家的院落,一个年轻的下女正在院子里扫地。大銮探首去看廊檐下,放着一张藤榻。   蒋四立正翘着几根老鼠胡子,躺在上面,目不转睛的望着下女扫地。下女扫完了上廊檐,蒋四立伸手去拉下女的手,下女举手在蒋四立头上敲了一下,笑着将身子一扭走了。蒋四立从藤榻上跳起来,追了进去。大銮见了,冒上火来,咬牙恨道:“你这畜牲,死在目前尚不知道,还在这里找下女开心。”随手推关了窗户,到楼后去看后门。见后门外重重叠叠的有好多户数人家,没有路可通大路,心中恨道:看不出你这畜牲早就防备了,怕人家害你,特意找了这样的一个死地方住着。以为人家便奈你不何吗?我偏不信,定要给点狠你看。回头问老婆子道:“后门不通的吗?”老婆子道:“先生是中国人么?”大銮点头道:“中国人便怎么?”老婆子道:“中国人不住,我这里只租日本人。”大銮道:“你不租中国人,为什么又引我进来看?”老婆子道:“先生没说话,看面孔很像个日本人。先生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日本人了。”大銮本无意租房子。   日本的贷间,本多有不租给中国人的,当时也不在意,辞了出来。   夜间平原没来。次日平原同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商人来了,拿出名片给大銮,叫寺尾秀三郎,在神保町开猎枪店的,名片上载着详悉,连电话番号都有,用不着平原介绍。大銮照说给平原的话,略向寺尾说了一遍。寺尾道:“平原先生已向我说了。我也是个赞成贵国民党的人,凡事无不尽力的。不过明治三十年式的枪,一刻工夫不能承办许多。二十八年式的就要两千杆也有。手枪是容易的,新式机关枪,看能办得十架就好,恐怕一时间也办不到。因为近来供给俄国输出的太多了。”大銮故意踌躇了一会,三人共议了价目,大銮仍请寺尾竭力去办,约了第二日回信。平原说明日有事不得来,大銮道:“横竖交易还没有成,等到签字的时候,再请你来,做个保证人便了。承你帮了忙,自然不敢忘记,多少总要报答的。”平原谦逊了几句,同寺尾去了。第二日上午十点钟寺尾来回信,大銮便请他到日本料理店去吃料理。在料理店谈话,不料都被黄文汉听见了。   这晚,寺尾揣了杆勃郎林的手枪,带了一百子弹,到平原家里来。此时平原正在家中,大銮也早来了。寺尾拿出手枪来,大銮细细看了又看,丝毫没有破绽。寺尾从怀中抽出一张纸,向大銮说道:“请先生填写,盖颗印就是。保证人看先生找谁,也要请盖印。这形式上的手续,不能不经过。我做小生意的人担当不起。还是因先生照顾小店,承办这批枪械,知道先生不是无聊的人,才不必经警察署认可。不然,就是有保证人,也不敢随意卖给人家的。”大銮点头道:“承情得很,保证人就请平原君罢!”平原笑道:“我这保证人是靠不住的。”寺尾笑道:“这不过是一种手续罢了,谁还信大銮先生不过。”大銮拿了那张纸,填了姓名、住址以及年龄、籍贯,盖了颗假图章,欺日本人不认识篆字。平原也写了姓名,盖了印。大銮拿出四十五块钱来,点交了寺尾。大銮收了手枪、子弹,说道:“枪械就是那么样定了,总在一星期以内,我的汇款一到,就来请你。”寺尾连声应是,又说了一些感情奉托的话,寺尾去了,大銮归家安歇。   次早,叫馆主人算帐搬家,将行李寄在朋友家里,说有要事,就要动身回中国去。他朋友知道他素来是来去无牵挂的,只替他收管行李,也不根究他回中国有什么事。大銮寄好了行李,揣着手枪,带了两排子弹。这日是阴历的九月九日,重阳照例多雨。到了上午一点钟,就沥沥淅淅的落起来。大銮装束好了,披了件青呢斗篷,乘车到大冢来看许先生。许先生正在家中教他女公子的书,见大銮喜气洋洋的进来,停了书不教,要女公子泡茶出来。女公子起身进去了,许先生问道:“今日落雨,你为什么也出来了?”大銮笑道:“先生忘记了吗?今日是重阳,怎能糊涂抛却?”许先生也笑道:“你不说我真要被阳历蒙混过去了。你既有这般雅兴,等我去教内人弄点酒菜出来,大家谈笑谈笑也好。黎谋五先生住在这里不远,也去将他请来,岂不更好。”大銮道:“好可是好,只是他老人家年事过高,天又下雨,怎好去请?”许先生笑道:“你见他须发都白了,以为他怕天雨懒得动吗?他的精神不见得就比你差了多少。他和人议论起文字来,整日整夜的不歇气,也不见他有一些倦容。他更是欢喜多有几个人宴会,只要同座的精神来得及,曾没见他提议要休息。你没见他随到什么地方,几时随意靠着那里,随意睡在那里过?他总是正襟危坐,手足不乱动。   他这种功夫,不是假充得出来的。你不信,我写个字去,将他请来,你学着他的样子,装一会儿看看。”大銮道:“黎谋五先生的文章道德,自然是不可及。只是这些地方我却没有留心。先生说的哪有差错。”许先生提起笔写了几行字,拍手叫下女。   下女在里面答应,端了盘茶进来。许先生将字给下女,教送到黎老先生家去,下女曾去过几次,接了字条,打着伞冒雨去了。   不到一杯茶时,黎谋五先穿着皮靴,擎着雨伞,大踏步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