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36 页/共 39 页
黄文汉心想:这地方,在东京倒是个有一无二的所在。将来知道的多了,生意一定发达的。就只怕被亡命客知道了,他们不懂日本话的人多,正难得像她这样的一个懂中国话的女子陪他们取乐。人人都争着来玩,一旦打起醋坛子来,被警察知道了,害得她又要搬往别处去,那就可惜了。幸好此刻在东京的亡命客很有限了,若是去年八九月间的时候,这地方只怕早就臣门如市的了。黄文汉胡想了一会,柳花只顾执着壶殷勤劝酒。黄文汉笑道:“我们糊里糊涂跑到你家里来,便扰你的东,我们也应借着你的酒,转敬你一杯,才是作客之道。”柳花笑道:“我自己会喝,不用客气,我已喝得不少了。”黄文汉看柳花的脸,果然红了,虽是有了点年纪,却仍很饶风致。一时高兴,定要敬她的酒。柳花无奈,只得陪黄文汉喝了一杯。福田正平也夺了酒壶来敬,柳花也只得陪喝。一刹时壶中的酒已罄,柳花叫老妈子再烫。黄文汉二人同声止住道:“时候不早了,下次再来叨扰罢!”柳花笑道:“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两位都不必回去,我们再喝几杯,就在此地下榻罢。两位可睡我床上,我另打个铺就是了。也不费甚事,免得半夜里在街上跑。此刻已没了电车,外面又冷得紧,我这里以后还要请二位时常来。用不着客气。”
黄文汉听了,心中有些活动。望着福田正平,想福田正平答应。福田正平素来不大在外面歇宿的,并且这种地方,他是个顾全名誉的人、如何肯在这里住夜?见黄文汉望着他,没有想走的意思,便笑向柳花道:“我是不能不回去的,黄君尽可在这里歇宿。我对不住,先走了。”说着,起身向黄文汉道:“你就不必走了,明日到我家里来,我在家中等你。”黄文汉也起身道:“要走一同走,让你一个人回去,不是笑话吗?”
福田正平道:“不相干。我原是一个人来的,你何必和我客气?”
不知黄文汉这晚果在柳花家住了夜不曾,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一章 泄秘密老黄洗澡 大决裂圆子撕衣
话说黄文汉本有意在柳花家里住夜,福田正平又在旁边撮掇。举眼看柳花,留宿的意思很切,却不过情面,也不暇计及和他爱情最浓厚的圆子,在家中留着半边被卧等他回去。当下送了福田正平出来,回身和柳花撤了杯盘,两个绮语温存。都是情场老手,这一夜说不尽的欢娱,只叹春宵苦短。次日早起,黄文汉就在柳花家用了早点,拿钱给柳花。柳花定不肯收受,只得赏了老妈子几块钱,叮咛后约出来,计算归家换了衣服,再去看福田英子。
归到家中见了圆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惭愧。圆子问:“昨夜在何处歇宿?”黄文汉随口答应了几句,圆子也没话说。黄文汉有种习惯,和女人睡了,第二日无论如何,必得洗澡换衣服。若是一个月不和女人睡,只要不是夏天,便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他这种习惯,圆子是知道的。黄文汉这日归到家中,即拿了衣服浴具,向浴堂里去。他自己并不以为意。圆子却已知道他昨晚必在外面与别的女人生了关系,登时气得朱颜改变,将手中的活计往席上一撂,禁不住两眼的眼泪,只顾进出来。一个人越想越觉得黄文汉近日对自己的情形变了,更是伤心,竟尔痛哭起来。等待黄文汉洗澡回来,圆子已哭得和泪人一样。黄文汉这才知道是因洗澡被她看出来了,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事,好端端的这样痛哭些什么?”圆子也不答话,仍是掩面哭泣。黄文汉放了浴具,将换下来的衣服教下女拿去洗。这下女是圆子手上请来的,平日圆子待她又好,不待说是帮着圆子,怪黄文汉不该到外面去玩。不过他们当下人的心里虽是如此,口里却不敢说出什么来,巴不得圆子扭着黄文汉大闹一顿,使黄文汉害怕,下次不敢再是这样了,她才开心。接了黄文汉换下来的衣服,故意慢慢的站在房中间,一件一件的抖开来看。下衣更是看得特别注意。黄文汉在旁边看了,急得跺脚骂道:“还不给我快拿去洗!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女拿着下衣往鼻上嗅了嗅,只管皱着眉,用手掩着鼻子摇头。黄文汉跺脚骂下女的时候,圆子已抬头看下女手上的衣。
见下女皱着眉只管摇头,连忙立起身来,夺了下衣,就亮地方翻出里子来,正待细细的寻破绽。黄文汉一把抢了,远远的一撂笑道:“笑话,笑话!你们见我昨夜没有归家,便以为是嫖去了吗?哪里有这么回事,才真是冤枉!我说了在朋友家中商议事情去了,因过了十二点钟,没有电车不能回来,就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你不肯信,要受这些冤枉气,何苦呢?”
圆子此时早住了痛哭,听黄文汉是这般说,冷笑了几声:“事情明摆在这里,还要赖什么?你从来不无原无故洗澡换衣服的,我同你住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黄文汉听了,甚悔自己不该大意了。只得勉强打个哈哈道:“你这回就猜错了。我今日洗澡换衣服是例外的。因为昨夜有两个习柔术的朋友拉着我和他们较量,累出了几身大汗,今日不能不洗澡换衣服。你这气不真是受得冤枉吗?”圆子连连摇手道:“你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你不在外面嫖了,为什么下衣怕我看了?你近来对我的情形大不如前了,我难道一些儿也不理会?你自己摸摸良心,我哪一些儿对你不住?自从进你家门起,每日担惊受怕,一个心都为你用碎了。我不为你,我认得什么梅子、春子,哪得有这几个月的苦吃?真是小心小意衣不解带的伺候人家,都是为你。何尝安享过一时一刻?你想想,我何苦是这样?就图的是你一个人!我早晓得你是这般过河拆桥的人,我没处讨苦吃了,要巴巴为你是那样尽心竭力!”圆子旋诉又旋哭起来。
黄文汉想起圆子数月来受的辛苦,心中也有些替她委屈。
料道事情瞒不过去,心中深恨下女,不该当着圆子拿了下衣摇头掩鼻,加圆子的疑心。回头见下女还站在房里,遂厉声叱她出去。下女弯腰拾了衣,鼓着嘴出去了。圆子呼着下女道:“今天的衣服不准你洗!你敢洗了,我就请你滚蛋!”下女在外面应道:“太太不嘱咐,我也不会洗。这种脏衣服也要我洗,真没得倒运了。”黄文汉忍不住笑骂道:“你这鬼东西,我那衣服什么地方脏了?你怕你太太的气受得不够,还故意无中生有的捏出这些话来。”圆子气道:“她是故意的吗?你自己去拿了看看!”下女也在外面哼着鼻子道:“还要说不脏?除非是哄瞎子罢了。”黄文汉自己也不曾留心,不知如何弄脏了,只得认错,向圆子赔不是。谁知这不是倒赔坏了,圆子更痛哭起来。下女又跑进房来说道:“好呀!只一诈就自己招供了。”黄文汉才知道受了她们的骗,下衣上原没有什么脏。
圆子既知道黄文汉实在是在外面嫖了一夜,登时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黄文汉没法,惟有作揖打拱连赔不是,一边骂下女快滚出去。下女望着黄文汉挤鼻子努眼睛,黄文汉只当没看见。圆子哭得头昏眼肿,跑到卧房内打开箱子,将黄文汉做给她的衣服都倒出来。随手拿了一件,用脚踏住一边袖子,手扯着衣领用力一撕,只听得“查”的一声,撕了一道尺多长的破口。提起来想再撕几块,黄文汉已跟了进来,一手夺了笑道:“你恨我,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这衣又不曾得罪你,撕它做什么?”圆子也不答话,弯腰又拿一件,来不及用脚踏,两手握了往左右只扯。偏偏拿了一件夹衣,裁料又很牢实,圆子能有多大的力,哪里撕动了分毫?只急得圆子一副脸通红。
黄文汉又一把夺了,仍笑嘻嘻的道:“你若真讨厌这衣,慢慢的处置它就是,何必急得这样?”圆子一眼看见了那梳头的镜台,举起来往席上就砸。梳子、篦子以及零零碎碎的整容器具,散了一房。幸是一块很厚的玻璃砖镜子,碰在那软席子上不曾打破。而那鱼鳔胶成的箱子,已打得四分五裂了。下女听得响声,也跑进来看。黄文汉拿了下女出气骂道:“都是你这东西挑拨出来的是非!还跑来看什么?”下女不服道:“怪得我吗?谁教你到外面去开心的。到这时候怪起我来了。”圆子砸了镜台,想再寻几样物事砸破了出气。顺手捞起把茶壶,举起要砸,下女忙喊道:“太太不要砸破了,又要怪我挑拨是非!”圆子不听犹可,听了更加冒火,怕席子软了砸不破,向墙跟前用力砸去。一声响,砸作几块。里面的茶水茶叶,溅了半房。
黄文汉打着哈哈道:“声音响得清脆可听。”回头笑向下女道:“你太太只要打破了东西,就可以出气,快帮着你太太打东西!只要得你太太气醒,连房子都毁了也不怪你。”圆子打了几样,手也有些软了,望着下女道:“这些东西我也用它不着了,免得留在这里又好去送那些野狐狸精!”
黄文汉知道女人的性格,吃醋的时候,越敷衍她越有兴似的。便向圆子说道:“事情已做过了,错也认了,你的气也出了,就是这样收了科罢,我以后再不是这样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怕我以后再是如此,特意是这般一闹,使我下次不敢。你不知我早已后悔了,归家的时候就很觉得对你不住。我自己已存心再不如此糊涂,你就一声不做,我也不会有第二次。你是个绝顶聪明人,有话好说,何苦这般受气?”圆子鼻孔里哼了声道:“你这些话不必对我说,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你有第二次没第二次,是你自己的事,不与我相干!像你这样过河拆桥的男子,我也不愁多少,谁耐烦再来问你!我原有我的生活。我的糊涂梦今日已经做醒了。你不要糊涂,以为我是特意闹着,防备你有第二次的。老实说给你听,就在今日和你一刀两断!承你买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领情,留在这里把你再送别人,我又不甘心,因此将它弄破。我平日常对你说:‘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一有了破绽,就一钱不值了。’这样冷的天气,我又才从医院里出来,你竟忍心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到外面去嫖,对我还有什么爱情可讲?我又和你不是正式夫妇,将来三年五载之后,一旦把我丢下来,到那时我已不成个人了。除了死在你手里,没有第二条路给我走,你说我值得么?于今这样可宝贵的青春,平白的在你这种靠不住的人跟前葬送,已料定没有好结果。”
黄文汉不料圆子竟因这事要拆姘头,才想起她平日无意中种种谈话,都寓了怕自己到外面去嫖的意思,不觉慌急起来,教下女将砸破了的东西收起,按着圆子在躺椅上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从容赔笑说道:“我一时没检点,胡为了这一次。以为你是个度量大的人,只要我自己相信对你的心不变,这些事没甚要紧的。实不料你就拿着我的错处,和我决裂起来。你的话虽不错,‘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但是不能说我昨晚在外面住了一夜,便将爱你的情分给了别人。你这样聪明的人,什么事想不到?和人家初次生关系,哪里就有什么爱情?”圆子不等黄文汉说完,忙摇手道:“不用说了!还对我用什么骗术?和人家没有爱情,就睡得下来吗?你哄谁呢!初次生关系?我在医院里住着,你也不知在外面嫖过了多少?罢,罢!你的脾气我还不晓得?能一晚离开女人吗?你不将爱我的情分给别人,不错!是拿爱别人的情来分给我!我的福命薄,不敢享受!你以后完全去爱别人罢,不要分给我了。”
黄文汉跌脚道:“这才冤枉透了!”说时指着下女道:“你问她,看你进医院去了,我在外面住过夜没有?”圆子冷笑道:“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不在外面住夜,我在家里的时候你倒要在外面住夜。这样讲起来,明明是嫌避我了!我还睡在鼓里,只天天打点爱情在你身上用,怪道你以为我度量大!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大度量的女子!你相识的人多,去另姘一个罢!我委实再不能在这里伺候你了。”黄文汉拍着膝盖摇头叹气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人家男子在外面玩耍的也尽有,他家里女人未必都不知道,几曾听人说有因这等事就离开的?你慢慢的将气平下去想想,这逢场作戏的事,男子多是免不了的。只要待你情形不变,可以将就过去便将就点儿。何苦定要刀刀见血来计较?”圆子低头流泪,一边用手巾揩了,一边说道:“人家女人度量大,你和人家女人去姘!我生成度量小,将就你做什么?我请你当乌龟来将就我,看你的度量何如?人家男子当乌龟的也不少,也从没听说有乌龟退了老婆的。你便将就点儿当个乌龟罢!”
黄文汉禁不住扑嗤笑道:“你若存心要我当乌龟,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要你肯把我当,我缩着头当就是了。并且一些儿也不算将就。事情已是错过了,你以观后效就是,何必定要认真!已过之事都不用说了,快点儿弄午餐吃。昨晚约了今日去深川看福田英子,本打算上午去的,害得福田正平在家中等。”圆子道,“你不要扯谈,我已决心不再和你过活了。我生性如此,人家待我没一丝破绽,我也不忍心以丝毫错处待人。人家既待我有不好地方,我是决不肯上人家第二次当的。我平日不住的和你说,就是怕你不留神,使出你的老脾气来,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弄得我和你没有好结果。我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们在家中干的事,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估量着不至损害我的爱情便懒得说。谁知你越弄越不成话了,再过下去,怕没丢我的日子吗?犯不着坐在这里,等你给当我上。”
黄文汉见圆子说话十分决绝,全不像随意说着出气的,可真急了,紧紧的握了圆子的手道:“你真忍心借着这点小事和我决裂吗?”圆子道:“你有意和我决裂,怎能怪我借着这点小事和你决裂?”黄文汉道:“我何尝有意要和你决裂?你说话要平心。我昨夜的事固是不应该,只是我的心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不是真爱你,我和老苏商量,求他帮助我做什么?去年我和你送了春子母女回去之后,同到老苏家里,我不是当着你对老苏说,承他帮助我一千块钱吗?从那日起,我能间几日不和你商议回国的事,难道我都是假的?几个月来,只偶然在外面住了一夜,纵有罪也不至于要和我离开。我并说了,以后再不是这般了,何必过于认真!”圆子摇头道:“男子在外面嫖的事,原没甚要紧,我也知道。不过我的身世,你是明白的,我千生受苦受在什么地方?就受在男子变心上头。假若男子不变心,我原非贱种,何至变节?‘惊弓之鸟怕曲木’,我于今已是对你一点爱情没有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自己都收我自己的心不回来。我也不怪你,我是这种命,用生命去换,都换一个男子的心不转来,我还希望什么?”黄文汉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心酸痛哭起来。下女到了这时候,才知事情闹大了,想用话来劝圆子。才走到圆子跟前,还没有开口,圆子已教她滚出去。下女吓得不敢开口了,退到房门口站着。黄文汉痛哭了一会,自己揩了眼泪向圆子道:“你既说得这般决绝,我也是个男子,说不出哀求的话来。不过我此刻实在伤心到了极处,脑筋受了这大的激刺,也昏乱了。我二人几个月来的浓密爱情很不容易。这样糊里糊涂的拆开,实在有些不甘心。然而缘分定了,没有法子。只是我还有许多的话要和你说,此时却没有心绪,说出来也顾此失彼。你可能依我的要求,再在这间房里从容三天,等我脑筋恢复了原状,只要和你谈一个钟头。我这一个钟头的谈话,并不是要挽留你,你能许可么?”
圆子虽然寒心到了极处,决意和黄文汉拆开,但是见黄文汉如此痛哭,心中也有些软了。听说要求从容三天,便答道:“既不是要强留我,便从容三天也使得。”黄文汉才转悲为喜道:“岂敢强留你?我做事从来不勉强人,况对于我极心爱的人,忍心使你再受委屈吗?你既答应我从容三天,我此刻要休息休息,吃了午饭,仍是得去福田家。约了人家,不能失信。福田英子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她不久就要去乡里静养,她儿子说很盼望我去。”圆子问:“福田英子是何如人?”黄文汉道:“福田英子你都没听见说过吗?这人不是寻常女人,很有点思想。她十年前,在日本很有点名气。”圆子摇头道:“我不曾听人说过。”黄文汉遂将福田英子的历史略略述了一遍。圆子本来是个有飞扬跋扈性质的女子,听了福田英子的历史,自然佩服。二人闲谈了一会,圆子的气也渐渐的平了。帮着下女弄好了饭菜,同黄文汉吃了午饭。黄文汉又温存了圆子一会,系了裙子。圆子拿出斗篷来给黄文汉披上,又替黄文汉围了领襟。
黄文汉与她亲了个吻,出来坐电车,到了深川区。
黄文汉因久不来福田家,将福田家的番地忘记了,寻了好一会寻不着,问警察才问着了。到福田家已是午后三点钟了。
福田正平在家中待了半日,不见黄文汉来,午后报馆里有事,已到《万朝报》馆里编辑去了。黄文汉见了福田英子,行礼问安已毕,只见福田英子背后,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穿着实践女学校的制服,望着黄文汉想行礼,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黄文汉看她生得面如映日芙蓉,眼若萦波秋水,不觉怔了一怔。
福田英子回头给那女学生介绍道:“这位黄先生是中国人,在日本留学十多年了,为人很是义侠。”那女学生听了,即伏身向黄文汉行礼。吓得黄文汉翻身还礼不迭。二人行过了见面礼,黄文汉问福田英子道:“这位想是你老人家的令戚?”
不知福田英子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二章 老福田演说社会学 黄文汉移情少女花
话说黄文汉问那女学生是否福田英子的亲戚,福田英子答道:“她是我的姨侄女儿。她母亲是我的胞妹。她姓斋藤,名叫君子。她的父亲多年亡过了,她一个哥子在文部省(教育部)办事。她家中就只她母女两个,连下女都没用,炊灶都是她母亲亲自动手。”君子见福田英子说她的家事,羞得低着头,只管用手在下面扯福田英子的衣,教她不要说。福田英子不知道君子什么用意,回过头问她:“做什么?”君子低声说道:“我家里的小气样子,说给黄先生听了,怪难为情的,你老人家不要说了罢!”
福田英子听了,哈哈笑道:“你家里什么小气样子,说了难为情?我说的正是你家里的好样子!黄先生不是讲浮华的人,听了必是赞成的。我家中也不曾请下女,家中的事情哪一样不是我和你嫂子做?你的妈当你父亲在日的时候,他也曾呼奴使婢,那时我就嫌他太不讲人道,不大和他往来。及至你父亲死了,你常来我家里,听了我的学说,见了我的举动,才知道同一样的人类,彼此都应该存个哀矜怜恤的心思。不得强分贵贱,仗着自己手上有钱有势去驱使人家,将人家当牛马。你要晓得,社会的阶级一不平等,就是肇乱的祸根子。你年纪小,不曾多读世界各国的历史。你将来读了,就会知道世界各国自立国以来到于今,没有不是经过几十次祸乱的。寻它那祸乱的根由,无一次不是因政府压迫国民太过,国民忍苦不堪,没法,群起来反抗政府。一次反抗不成,牺牲许多生命。政府得了胜利,更加压迫得厉害,便激起二次反抗。二次不成,便有三次,三次不成,便有四次。各人拼着流自己的血,非将那残暴政府推翻不可,终久必然是国民得了胜利才罢。但是,人类有一种劣根性,就是想不做事,专吃安乐茶饭。世界上最会吃安乐茶饭的,只有做官一途。每日只是伸着手问国民要钱,不拿钱来,便又用他的压迫手段了。所以第一个残暴政府推翻了,第二个残暴政府又出现了,又凌逼起国民来。国民自是不服,又得大闹起来。世界各国的历史都是如此。所以有知识、有眼光的豪杰,一眼看穿了这肇祸的根子,于是‘共和国’的名词就产生于世界。这‘共和’两个字是专一与专制作对的。就是不许政府有施行压迫手段的权力。”福田英子说时,指着黄文汉道:“像他们中国,就是想铲除这祸乱的根苗,所以改建共和国,于今已是四年了。共和国家决不能容专制人物。袁世凯做专制总统,你看他们国民如何反对的。于今又要打仗了!”
君子听了,似懂非懂的问道:“已经改了共和,为什么还要打仗?袁世凯一个人专制,大家都不专制,他如何过得四年?”福田英子望着黄文汉笑道:“所以我不肯呼奴使婢,就是大家不专制的表示。”黄文汉叹道:“果能大家不专制,世界各国都无从发生兵戈的问题。”福田英子道:“不能大家不专制,就是大家不能克制各个人的私欲。世界各国所推崇的英雄豪杰,他做的事业就是能扩张他的私欲。将一般人的私欲都吸收起来,越是能扩张得范围宽!”,越是吸收的人多,越是崇拜的人多。崇拜的人一多,他的私欲越扩张,专制性便越发达。我常说历史上推崇的英雄豪杰是私欲做成的。一国有了一个这样的英雄豪杰出世,他一天不死,世界便一天不得安宁。昔日的拿破仑,今日的威廉第二,都是吃人不吐骨的魔王。我也不知道世人都推崇他做什么?人类的性质实在不可思议,从来是这般是非颠倒。”
黄文汉笑道:“是非并不颠倒,推崇他们的,都是为要扩张他自己的私欲,而力量不及,就是你老人家说的,被他们吸收去了。并不是推崇人家,实就是推崇自己。便是敝国弄成今日这样非驴非马的局面,就是各个人的私欲没有个范围,越扩张越想扩张,说起来徒乱人意。敝国几千年前的哲学家庄子早就说破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像你老人家这样躬行实践讲平民主义的,一国之内能得几个人?无怪人家钦仰。”福田英子笑道:“一有要人家钦仰的心思便坏了。人类相处‘本应如此’,在我这学说里面,谓之‘本人’,就是本来面目之人的意思。照着本来面目做去,没有讨好的心,没有成功的心,始终如一,到死的那一日为止。”黄文汉问道:“‘没有讨好的心’,我知道。‘没有成功的心’,这话怎么讲?”福田英子道:“‘没有成功的心’这句话,很易懂,倒是‘没有讨好的心’这句话,恐怕未必懂得。不是我说黄先生聪悟不及。黄先生不大研究我这种学说,只怕有认错了的所在。”黄文汉点头道:“请你老人家明白说给我听。”福田英子道:“‘没有成功的心’,是因为本没有成功的日子。古来圣贤所做的事,都是人类应做的。并且他一生还不曾做到人类应做的事的十分之几。我们平心和古圣贤比较起来,还不知要差多少。所以永远没有成功的日子,自然不能有‘成功的心’,这道理很容易知道。至于这‘讨好的心’,就难说了。造物生人,本各人赋了各人的本能,初无待于第二人或第三人的提携、保护。这人既与这世界生了关系,他自有其立足之地,自有其为人之格,不容有第二人与第三人来侵犯。若第二人或第三人无端的去侮蔑他,固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了他为人之格。就是无端的去保护他,去帮助他,也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他的为人之格。讲我这种学说的人,无端的侮蔑人家,是不会有的,就只怕矫枉过正,无端的去保护人家,帮助人家。这保护人家、帮助人家,其罪过与侮蔑人家相等。所以不可有讨好的心思。”黄文汉道:“然则你老人家何以说要哀矜怜恤人家哩?”福田英子道:“我所讲的哀矜怜恤,就是不奴隶牛马同类,使人不得为人。人与物之比较,自是人为贵。人因物而不得为人,所失者重,所得者轻。人昧于轻重之分,甘为物而自趋于牛马奴隶之域,我们应该存哀矜怜恤他的心思,不再引诱他趋进不已,使他自己去改趋向,仍得复他的本人。我丝毫没有讨好的心思在内。”黄文汉问道:“依你老人家这样说,譬如在严冬的时候,途中遇了一个裸体的乞丐,冻得他缩瑟不堪的向我乞钱,我应给钱他不应给钱他哩?”福田英子连摇头道:“万没有给钱的道理。他自己不知道人格可贵重,而要享这无义务的权利。你一时姑息之爱,便永远丧失他回头趋向人道的决心。而你这一时的存心,已下了牛马同类的种子。牛马尚不享无义务之权利,你奈何以待非牛马者待同类?这一时姑息之心,就说是绝无人道亦无不可。”黄文汉道:“依你老人家的学说,是眼望人饿死冻死,也不能去救他一救。是人类相处,简直无丝毫相爱的心了。”福田英子笑道:“黄先生你弄错了。我这种学说不是要我一个人讲的,是要大家讲的。大家不忘记自己的本能,本来自有立足之地,无待于人家提携保护。望人家提携、保护是有意不自立,有意丧失他自己的人格。那他们要冻死、饿死,也是他有意要冻死、饿死的。便望了他断气,也只有叹息他这人丢了人类的路不走,走入畜牲道,以至弄到这样的结果罢了。若有一个人,在这人要冻死、饿死的时候,伸手去救他,世界上就又要多几个走畜牲道、望人提携保护的人。所以我说万没有给钱的道理。”黄文汉听了,不觉毛发悚然,也不再问了。
一时贪着说话,不觉已到六点钟。福田正平的女人开了饭出来,黄文汉起身告辞。福田英子留道:“黄先生何妨就在这里胡乱用一点?不过我吃的是麦饭,只怕黄先生吃不来。”黄文汉平生只听人说过有麦饭的名词,不独没有吃过,并没有看过,倒想见识见识。加之有如花一般的君子在座,心想多和她晤对一刻是一刻的幸福。见福田英子这样说,便仍坐下来笑道:“你老人家说哪里话,没得折死我了。你老人家和君子小姐都吃得来,我哪有吃不来的?”说时拿眼睛瞟着君子。君子坐在福田英子背后,听黄文汉说她吃得来麦饭,又拿眼睛瞧她,便望着黄文汉皱着眉摇头,以示吃不来之意。黄文汉看福田正平女人送来的菜,一小碟萝之外,就只有几片紫菜,一方寸盐鱼。
心想福田英子的俭德,也就可风了。一会儿福田正平女人端了一桶饭出来,将三个食案分给三人,盛了三碗麦饭。福田英子向黄文汉说了句“对不住,没有供养”,便端起麦饭往口里扒。
黄文汉看了这又黄又黑的麦饭,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端起来略就鼻端闻了一闻,觉得一股生腥气刺鼻孔,一些儿饭的香味也没有。不敢露出吃不来的样子来,举起筷子只管往口里扒。这东西作怪的很,由黄文汉只管扒,喉咙里就像有东西堵住了似的,死也不肯下去,塞在口里,打得口舌生痛。黄文汉只得停了箸,慢慢的咀嚼,用唾沫润了半晌,奸容易吞了下去。
偷眼看君子,正要筷子一粒一粒的夹了往口里送,还是蹙紧双蛾,不敢吞下去的样子。福田英子也不顾他们二人能吃不能吃,一刻工夫吃完了一碗,打开饭桶,又盛了半碗。喝了一口茶,又一阵吃完了。黄文汉深恐吃不来,给福田英子笑话,打仗似的一鼓作气,狠一狠心,居然被他将这一碗吃下去了。还不肯示弱,打开饭桶,又盛了一碗。君子见了,很觉着诧异,停了箸不夹,看黄文汉吃。黄文汉已经吃下去了一碗,第二碗便不似以前为难了,心中将它当作一样极贵重的补品吃。吃到后来,真被他吃出些滋味来了。
福田英子见君子不吃,笑道:“你吃不来就罢了,你看黄先生多能吃。”君子道:“我不是吃不来。今日午饭吃迟了,腹中还饱得很。”福田英子点头笑道:“你是因腹中饱了不能吃,若在饥饿的时候,便是麦饭以下的食品,也得大吃。”君子真个将碗筷放下来。黄文汉吃了第二碗,实在不忍心再使自己的口舌受苦,便向福田英子道了扰,不吃了。觉得口中发酸,喝了几口茶,吸了支雪茄,才好了点儿。福田英子见黄文汉吃完了,即起身一手端一个食案,送到厨房里去了。
黄文汉趁这当儿笑向君子道:“这麦饭无怪小姐吃不来,我都有些难吃。”君子笑道:“先生吃不来,倒吃了两碗。”
黄文汉道:“主人的情分,不由我不忍苦硬吃。小姐常来这里的吗?”君子摇头道:“一年至多不过两三次。因为我姨母就在这几日要搬往乡下去住,我妈身体不好,出外怕冷,教我来看看姨母。”黄文汉笑道:“我今日幸福极了,恰好遇着小姐。难得,难得!她老人家乡下去了,想再看小姐只怕是不能够了。”君子望了黄文汉一望,正待答说,见福田英子从厨房里出来,连忙低了头不做声。福田英子弯腰拿了饭桶,端了君子面前的食案笑道:“好娇贵的口腹,饭菜都一些儿没有动。”君子登时红了脸。福田英子也不顾,端着仍送往厨房里去了。君子悄悄的望着黄文汉道:“先生看我这姨母多讨人厌!我最怕我妈教我到这里来。”黄文汉问道:“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君子道:“我家在音羽町。护国寺先生到过么?”黄文汉点头道:“到过。隔音羽町没有多远。”君子道:“护国寺里面很好玩,我每日下了课就到里面去玩。我还有几个女朋友,也住在护国寺的附近。”黄文汉的一双眼睛是见不得生得整齐的女人,见了生得整齐的女人,不转几个念头,尽觉放心不下似的。今日见了君子,旧病复发,心中不住的计算,要如何才能与她通殷勤。不过他心中虽是这般计算,只因君子的态度太恬静,年龄又太幼稚,恐她不懂得吊膀子的事,以后又难得有见面的机会,心中甚是着急。后来听她说每日下课去护国寺玩,才将这心放下。然不敢因君子这句话,便认为有意与自己吊膀子。当时想用话探君子的口气,福田英子已出来,只得按捺住偷香窃玉之心,整顿全神与福田英子研究学说。
二人又研究了一会,君子忽然起身告辞,福田英子也不挽留。黄文汉十分想和君子同走,奈自己心虚,惟恐福田英子见疑,眼望着君子走了好一会,还不敢兴辞。直和福田英子谈到九点钟,才别归家。圆子接了,和平常一样,白天里的事,仿佛忘了一般。黄文汉平日在外面见了齐整的女人,归家必对圆子说装束如何入时,容颜如何标致。圆子听了,心中也很高兴,次日必依黄文汉说的装束给黄文汉看,绝无一点妒嫉之心。黄文汉这日归来,仍将君子如何的情形,一一说给圆子听。只将自己吊膀子的念头,及君子所说的每日课后去护国寺的话,收起不说。圆子道:“可惜不知道她的住处,若是知道倒好了。”黄文汉笑道:“知道有什么用?”圆子道:“你欢喜她,若是知道她的住处,我便可设法替你撮合。”黄文汉大笑道:“撮合了便怎么样?”圆子道:“遂了你的心愿,还有怎么样?”黄文汉道:“你替她撮合了,你怎么样?”圆子道:“我还是我,高兴在这里便在这里。难道你有了她,真个就丢了我?她由我引荐给你,料她也不敢便将我撵掉。”黄文汉仰天打个哈哈道:“好乖觉的圆子夫人!你信我不过,特意是这么说。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住址,不肯说给你听,想用这法子,将她的住址骗出来。你放心波,我这个心决不会去爱旁人,看了你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说着搂过圆子来亲热。圆子正色道:“我的心你猜错了。今日上午的时候,实在是信你不过。后来看你的情形,我什么也没得说了。你一个男子能为我痛哭,若不是爱我,舍不得我走,你伺必如此?只要你对我的心一丝不变,任凭你怎么样,我都使得。我不是个糊涂人,男子的心,岂是被女人拴得住的?我纵然拴住了你的身,你的心不向我,对我木偶一样,我也有什么趣味呢?我也知道东京比我美几倍、几十倍的女人不少,爱好的心是与生俱来的,任是谁也不能抑制。你见了旁的女人可爱,我定要抑住你,不许你向她施放爱情,久而久之,你必待我和仇人一样。你到了那时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就一时忽然觉得我可怜,想将这心收回来再爱我,你自己也做不到。这是个什么道理哩?只因为是由渐而进的,这心已由根本上改变了,一时决收不回来。倒是我和你两人,或是因语言冲突,或是因意见不合,吵了一回嘴,甚至扭打了一会,不要紧,不过一两个钟头,我你的气一平,仍然和从前没有吵嘴、没有扭打的时候一样。你今日出去了的时候,我一个人想了半日,很想出些道理出来了。”黄文汉笑道:“你想出些什么道理出来了?何妨说给我听听。”
圆子道:“定要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使不得。我想的道理,就是想要如何才能拴得你心住。想来想去,惟有顺着你的意思,不独不和你为难,并且处处帮助你。你爱上了什么女人,我就和你设法,必将那女人弄到你手里,任凭你和她如何亲热。便当着我和她睡觉,我也只当没看见。如此只要几次,你的心自然会不忍再和旁人要好了。”黄文汉笑道:“万一我不知道反省,便和那女人长久要起好来,你又怎么样?”圆子笑着摇头道:“决不会有这种事。万一真有这种事,也是没法。我便当初不帮你的忙,你也是一般的可以和旁的女人要好。那时我一些儿使你留恋我的心思也没有,要丢我更丢得快些。倒不如帮着你成功,你纵然不以我为意,你的那相手方,明知道因我才得成功,难道一丝也不感激我,还忍排挤我吗?要保全在你跟前的地位,除了这法,没有第二个法子。”黄文汉大笑道:“你这法子是好!只是我除了你,没有可爱的人怎处?我平生经过的女人,或嫖或偷,总数在二百以上,从来不曾用过一丝爱情。和我有关系在五次以上的,算得出不上十个人。我的爱情很是宝贵,绝不肯轻易向女人施放。就是我家里女人,她也不曾一天享受我对你这样的爱情。我玩是欢喜在外面玩的,你放心,我爱你的心,自信没有羼杂一点不纯粹头的念头在里面。只要你知道这个道理,不和我吃这些毫无价值的醋,便到天荒地老,我二人也没有离散的日子,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
圆子高高兴兴的铺了床,二人携手入春帏。圆子在枕边问君子的容貌举动,十分详细。又问:“曾谈了些什么话,话中含着有相爱的意思没有?”黄文汉一边和圆子亲热,一边说道:“她的年纪还轻,恐怕不懂得这事。”圆子就枕上摇头道:“十五六岁了,你说她还怕不懂得这事?住在东京的女子,又在实践女学校上课,只怕已经开过好久了,哪里会不懂得?你想想她比梅子何如?梅子尚且懂得,岂有她不懂得之理!放心,她早懂得了。”黄文汉道:“她若是真懂得,对我就不为无意。”黄文汉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口不说。
圆子笑着揉了黄文汉两下道:“她怎么有意,说给我听。惟有这种小女孩子,初开情窦的时候,和她心爱的男人说的话,耐人寻味。你说出来,必有好笑的地方。”黄文汉想起君子说话时的情形,实在有些趣味,一时高兴忘了形,便将君子所说课后去护国寺的话,还加了些油盐酱醋在里面,说给圆子听,想引动圆子的心,好取乐。圆子听了,真个钻入黄文汉怀里,笑个不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三章 深心人媚语骗口供 急色儿滥情露底里
话说圆子钻入黄文汉怀里,笑了一会,喘气不已,黄文汉抱住抚摸她。圆子才伸出头来,推开黄文汉的手笑问道:“她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你没问她每日几点钟下课吗?”黄文汉道:“没问她。大约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圆子听了,忽然坐了起来,将衣披上。黄文汉问:“做什么?”圆子笑道:“我有事就来。”说了推开门往厕屋里去了。好一会才出来,望着黄文汉跌脚道:“我这种身体真不了,只一着急,身上就来了。才来过没有二十天,就是上午着了些儿急,此刻又来了,你看讨厌不讨厌?”黄文汉听了,一团的高兴,至此都冰销了,叹气说道:“哪有二十天?还只有一个多礼拜。”圆子笑着脱了衣进被卧说道:“偏是你记得清楚!”黄文汉道:“世界上最讨厌的,没过于这个东西。好好睡罢!”圆子笑道:“谁不说好好睡?你横竖有代替的,怕什么?挨过今日一夜,明日下午就好了。不过她的年纪轻,你须不要急色,一回将她吓怕了。”说时长叹了一声道:“我这样的身体,真巴不得你找旁人去开心。只有春子知道我的身体不好。还时时怜恤我。你是只知道口里说说,真正怜恤我的时候也少得很。”说着掉过脸去睡了。
黄文汉也没留神,以为她要睡了,便也安心睡觉。第二日早醒来,见圆子已经起去了。圆子从来起床在黄文汉之先,也不在意。看圆子的枕头湿了半截,拿起一看,才知道她是昨夜哭了。连忙爬起来,心想:她不哭了一夜,哪得有这多眼泪?
难道她昨夜说的话,硬是因信我的心不过,特意骗我的吗?我当初原料到这一着,只是我也曾留神细看她说话的情形,都像是出于诚意。并且我并没有说出我要实行吊君子的膀子这一句来,她不应便伤心到这样。不过她本来是个好哭的人,时常无原无故的也要流几点眼泪。必是昨夜因身上又来了,想到她自己的身体不好,不得我真心怜恤,所以伤心。唉!教我怎样真心怜恤?你自己身体,生成是这样,任是谁也没法,中将汤也不知吃过了多少。黄文汉正坐在被中思量,圆子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火炉进来,里面烘烘的生了一炉火。见黄文汉已坐起来,衣服也不曾披上,连忙将火炉放在床边,拿了寝衣替黄文汉披上笑道:“你为什么起来衣也不披,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黄文汉见圆子仍和平常一样,便也笑着套上寝衣说道:“你起来了多久,我怎的一些儿也不知道?你昨夜什么事又哭了?”
圆子笑道:“你几时见我哭来?”黄文汉顺手拿了那圆枕头给圆子看。圆子一把夺了,打开放铺的橱往里面一撂,笑道:“不是的!快起来去洗脸,等我铺好床,要用早点了。”黄文汉见圆子极力掩饰,也不追求。即起来系了腰带,出房洗了脸。
刚同圆子用完了早点,苏仲武来了,对黄文汉说定了明日坐近江丸回中国去。黄文汉道:“何必走这般匆卒!我只等云南的复电来,我也要走了。再等一会,同走不好吗?”苏仲武摇头道:“你走还没有期。我在这里多住一天,多受一天的罪,不如早走的好。你已决计去云南吗?”黄文汉道:“并没有决计去云南的心,不过我接了云南的电报,已回信去将我的情形说了。若没有可以供生活的位置,我就犯不着多远的跑去。如有相当的位置,我又何必久困在东京?看他如何回电。只是我近来又得了个消息,居觉生在山东弄得很好,我又想到山东去。我去山东比去云南相宜些。山东的事,免不了和小鬼有交涉,我自信和小鬼办交涉,比普通一般懂日本话的人要有把握些。居觉生为人又好,所以我又想到那里去。”苏仲武道:“于今居觉生在山东已有了根据地没有?”黄文汉摇头道:“根据地是还没有,不过像他那样做去,大小尽可得一块地方。”苏仲武道:“你的方针还没有定,我不能等你,我决定明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