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26 页/共 39 页
归到家中后悔不迭。闷坐到黄昏时候,实在无聊已极,跑到日本桥滨町,嫖了一晚艺妓。这艺妓叫作京子,在日本桥还薄薄有点微名。王甫察甚是得意,次日复去嫖了一夜。手中的钱又早用光了。打开箱子寻衣服去当,奈都是些洋服,当不起价;春夏冬六套仅当了廿五块钱。王甫察心中计算:长此抵当度日,如何是了?不如写信去神户,教哥哥寄几百块钱来。只是他前几日来信,说要到大连去,不知此刻已动身没有,且写封信去看看。当下写了封信发了。心中又忘不了京子,拿了二十五块钱,仍到滨町来,追欢取乐。过了几日,得了王无晦同住的朋友寄来一封信,说王无晦已往大连去了。他们也是穷得一钱没有,七个人住一间八叠席的房,共有三床被卧,互相拥抱的睡觉,身上都还穿着夹衣。每日弄得着钱,大家才得一饱,弄不着钱的时候,只得挨饿。王无晦动身的时候,也只有到大连的盘缠。王甫察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大是着慌。他平日为人,同乡的都不说他一个好字。只有个姓吴名嘉召的,在宏文学院读书的时候,和王甫察同班。这吴嘉召是个自费生,为人道德学问文章,在江西留学生中间,都没人和他比并得上。王甫察那时读书虽不发奋,然也不十分偷懒,更兼生性聪明,功课自不落人之后。吴嘉召对于王甫察便抱了一种很希望他学问成功的好感,往来甚是亲密。王甫察考取高工的时候,他便考取了仙台第三高等学校,补了官费。和王甫察见面的时候虽少,而勖勉王甫察的函札一月总有一两封。后来听得王甫察所行所为都不合法,高工预科又落了第,吴嘉召特意跑到东京,苦劝了几日几夜。奈王甫察只是面从心违,吴嘉召去后,故态复作。吴嘉召听了,只得叹口气道:“朋友数,斯疏矣!我既三回五次劝他不听,只得由他去罢。”自此便不常通信。年暑假见面的时候,王甫察惟恐他说出逆耳之言,先自装出那饰非拒谏的样子来,使吴嘉召不好开口。不知吴嘉召却早存了个既入迷途说也无益的心思,因此王甫察愈趋愈下。此次来充经理员,吴嘉召已从第三高等学校毕了业,到东京来进帝国大学了。王甫察一向花天酒地,不特无工夫去访他,并且怕他见面又说讨人嫌的话。不过心中知道吴嘉召之为人,虽是自己有意和他疏远,他心中必没有什么芥蒂。这种忠厚人,只要对他说几句软话,他必然还肯替我帮忙。他自己的力量虽然有限,江西的同乡却都信仰他。他肯出来,必能解决我的困难问题。只是要我一时改变态度,和他低首下心去说,面子上总觉有些难为情似的。
一个人以心问心,踌躇一会,实在没法,便决定主意,装出懊丧不堪的样子,去会吴嘉召。
此时吴嘉召住在本乡一家小旅馆内,见王甫察垂头丧气的挨了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让座。王甫察坐下,吴嘉召含笑说道:“久不相见,近来生活怎样?听说已从大谷馆搬了出来,怎一向都没处打听你的消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的行动,真令人不测!我久有心想找你问句话,只因同乡的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只索罢了。我和你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感情素来很好。关于个人道德上的事,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无须我哓哓多说。同乡的谈到你身上,也不过笑话笑话罢了。至你对于曹亮吉的事,是良心上的问题,外面说起来太不像样。我虽有意替你解说,无奈错得太不近人理了。便欲解说,显见得我是私心。我不解你怎的会荒谬到这步田地!”王甫察听吴嘉召说到曹亮吉的事,早流下泪来。此时揩了泪,长叹一声道:“我近来所行所为,到今日才知道是曲尽其谬,周行其非,不是一言两语所能忏悔。并且我从来做事不存后悔的心,只思补救之法。事已过了,后悔是无用的。对于老曹的事,固是良心上的问题,然老曹和我同乡同学,他患的病,本是不治之症,并没因我加他的症候。他所受损失不过几百块钱。在他家中富厚的人,几百块钱也算不得什么。这事虽然干错了,心中却没什么放不下。只骗胜田馆一事,今日想起来,实在非人类所应有。我今早已折节立誓:从今不作谎语!同乡中惟你可说话,我和盘托出,说给你听罢。但愿你听了,与我以严重的教训,使我受教训的时候,心中得片刻之安。”吴嘉召愕然问道:“骗了胜田馆什么?快说出来看!”王甫察便从头至尾,一字不瞒的说给吴嘉召听。吴嘉召听了,吓得望着王甫察,半晌没得话说。王甫察道,“我此时的心理,惟愿此身立化为禽兽,任人宰割,方可消灭以前种种罪孽。若讲补救的方法,则惟有剃度入山,才得六根清净。我生来天理不敌人欲,每次天理战胜,心中未尝不自知恐惧。争奈恐惧一念,随起随灭,渐至于无,无法无天的事,遂于此时着手做下。直到昨晚,一夜辗转不寐。今日起来,万念俱寂了,此时的方寸灵台,自信澈底澄清,方敢来见你。若有丝毫渣滓,也不肯跨进这边门了。从前我不多和你亲近,就是我的人欲,恐敌不过你的天理,驱使我逃走所致。此时见了你,便如小儿得了保母,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吴嘉召素喜讲性理之学,王甫察这番议论,正投其所好,当下拍着手喜笑道:“古人说得好:‘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能翻然改悔,并见得这般透澈,终不失为有根底的好汉。起念是病,不续是药。任是什么罪过,只一个念头便打消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讲。你既能澈底澄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还有什么?待我来讲,只商量以后的办法便了。你说你现在打算怎样?我无不惟力是视的帮助你。”王甫察道:“我一切想头都没有,只愿剃度,过半生寂寞生涯。”吴嘉召摇头笑道:“非有志者所为也,赶快打消这念。”王甫察道:“不能剃度,就惟有速离日本这苦海,换一种新鲜空气。就是做苦工,自食其力,我都情愿。舍此以外,除死则无办法了。”吴嘉召道:“好,我帮助你离开日本就是。你得多少钱,才能动身?”王甫察道:“至少须一百元,到上海再定行止。”吴嘉召道:“我的经济能力你是知道的,一时要我拿一百元出来,万做不到。且等我替你设法,三四日之内,料想必能办到。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罢。筹了钱,再去搬行李动身。我上课去了,你就在家中看书,不要往外面去跑,遇了债主难为情。”王甫察诺诺连声的答应。吴嘉召写了几封信,给四个朋友,每人借二十块钱,自己也拿出二十块,第三日都送来了。吴嘉召交给王甫察,教王甫察行将哪李搬来。吴嘉召办了几样莱,给王甫察饯行,亲送到中央停车场。王甫察买了往长崎的车票,坐在待合室(火车站待车室亦名待合室)等车。因来得太早,须等一点多钟才有车。吴嘉召把光阴看得最重,轻易不肯牺牲一分钟。见卫甫察的事情都办妥了,不必定要看着上车,便对王甫察说了几句珍重的话,作别归家去了。
王甫察送出了车站,望着他走远了,心中好笑:吴嘉召老实人,果然落了我的圈套!我跑到上海去干什么!及时行乐,我才看得破。久不见我那梅太郎了,且去和她聚乐一宵再说。
手中还有七十多元,不愁没有钱使。主意已定,将行李交给运送店,运到长崎。自己坐了乘东洋车,恐怕遇见吴嘉召,教车夫将前面的车檐搭上,缩身坐在里面,径向涩谷奔来。一会到了,下车开发了车钱,找了一家很小的待合室,平日不曾去过的。老鸨见王甫察穿着半旧的学生衣服,疑是个初学嫖的,有意无意迎接上楼,照例问王甫察有无相识的艺妓。王甫察笑道:“听说这涩谷有个叫梅太郎的艺妓,生得不错,我想将她叫来看看,不知你可能办到?”老鸨忍不住笑道:“梅太郎是此间有名的,只怕她太忙了,不得来。”王甫察道:“你去问问,能来也未可知。”老鸭笑着去了。一会儿转来笑道:“我说怕她太忙,果然已有了客,不能来了。请换一个罢。”王甫察故意踌躇说道:“我脑筋里只有个梅太郎,哪有一个可换?”老鸨道:“容貌和梅太郎差不多的,叫一个来好么?”王甫察摇头问道:“梅太郎果真就有了客吗?此刻还不到十点钟。”老鸨道:“确是已有了客。”王甫察道:“你替我再去一趟好么?”老鸨笑道:“她已有了客,还去做什么?”王甫察道:“你试再去看看,我自有道理。”说着从怀中抽出个日记本,撕了一页下来,用铅笔写了句“早ク来イ”的日本话在上面,画了个林字的花押。这林字花押,是王甫察和梅太郎私约了通信的暗号。老鸨看了,并不懂得,只是摇头。王甫察挥手,教她拿着快去。老鸨只得执着纸条儿,一步懒似一步的去了。王甫察坐着等候,不一刻,只听得梅太郎和老鸨一边上楼,一边笑着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他。你早说我早来了。”王甫察连忙起身,迎到楼口。梅太郎一把握了王甫察的手,紧紧的捏着,张开口只是笑得合不拢来。半晌忽然流下泪来道:“想得我好苦呀!”一句话说完,早哽咽得不能成声了。王甫察也陪着流泪。携手进房,王甫察捺梅太郎坐下,自己挨身坐着,拭泪笑道:“你此刻不必悲伤。你我悲伤的事有在后面,此时且快乐快乐,再叙苦事。”老鸨见了二人的情形,站在一旁痴了似的,不知怎样才好。王甫察教他赶快办酒菜来,老鸨才退了出去。
梅太郎问王甫察道:“差不多一个月不见你来,是什么道理?今日为什么忽然跑到这里来叫我?”王甫察长叹一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一个月来我所受的痛苦,一时也说不尽。即说了出来也是徒然使你伤感。一言以蔽之,不遂心罢了。我前月不是说已写信家去,教家中汇一千块钱来吗?那时我手中还有六百多块钱,你是知道的。哪晓得我家中因我哥子革命的关系,被江西都督李纯抄了家,我哥子也逃到日本来了。父母都寄居在亲戚家中。所有财产二百多万,一文也充了公。莫说要一千块钱,便是一百块钱也凑不出。而我手中的六百多块钱,除买了个戒指给你,剩下的都是我哥子来用了。我一个钱也没有,连酒菜帐都还不起,教我有什么脸来见你!此刻听说有将财产发还的消息,我哥子有革命的关系,不能回国办这交涉,我只得去走一趟。本定了今日动身,因实在舍你不得,瞒着哥子,来看一遭儿。你看我的车票都买了。”说着从袋中拿出车票给梅太郎看。
不知梅太郎如何说法,且待第四集书出版,再和诸君相见。
第五十五章 真留别哄哭梅太郎 假会亲骗嫖多贺子
话说梅太郎从王甫察手中看了看车票,低头半晌无言,只一滴一滴的眼泪,和种豆一般落了下来。王甫察用汗巾替她揩了,正待用软语安慰她,忽听得楼梯声响,回头见老鸨同着一个小下女,端了酒菜上来。王甫察连忙移坐位,腾出地方来摆台子。一面笑向梅太郎道:“不要悲伤。我们且饮酒行乐,莫辜负好时光。你我欢聚的日子有在后面。只要永远保持你我的心不变,又没有人从中阻碍,怕不得遂心如意吗?你此刻纵急坏了,也是无益。”老鸨放好了酒菜,也帮着夹七夹八的来劝解梅太郎。梅太郎才慢慢的收了眼泪,换出笑容来,陪王甫察饮酒。老鸨和小下女自下楼去。二人破涕为笑,虽勉强行乐,然各人心中都存着不快之感,到底鼓不起兴来。王甫察胡乱用了些酒菜,梅太郎点滴不曾入口。老鸨收了杯盘,梅太郎低声问王甫察道:“你刚才给我看的,不是张三等车票吗?”王甫察点头道:“是。”梅太郎翻着眼睛,望了王甫察道:“难道你连路费都不充足吗?”王甫察微微点头笑着,接着叹了口气道:“岂但不充足,我此刻身边只剩了八块多钱。从长崎到上海的船票,还没有买。”梅太郎道:“船票要多少钱?”王甫察道:“三等七块多钱。我若不来见你,也可敷衍到上海。只是我不来会你一面,将情形说给你听,如何能安心到上海去?”梅太郎道:“你到长崎不就没有钱了吗?”王甫察点头道:“且到长崎再设法。”梅太郎摇头道:“那如何使得!既家中有这般大事,岂可耽搁。可惜我手中也没有多钱。”说时,从腰带里面抽出个小小的绣花钱夹包来,打开看了看道:“我的钱,横竖是你送给我的。这里面不过二十多块钱,连包送给你罢,我回去只说掉了就是。”王甫察心中高兴,连忙伸手接了,也不开看,即纳在衣袋内。二人又谈了一会,便收拾安歇。
次早起来,王甫察背着梅太郎,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将梅太郎给他的钱放在里面,加了三十块钱的钞票进去。将剩下的钱,都纳在梅太郎的钱夹包内。和梅太郎吃了早饭,心想:时常听得梅太郎说,她有个姐姐在品川当艺妓,名字叫作多贺子,容貌生得和梅太郎差不多。我久想去看看,因太远了,懒得特意跑去。于今何不趁这时机,到品川玩一夜,再至长崎?主意已定,也不和梅太郎说,会了帐,与梅太郎叮咛握手而别。
梅太郎送到门口,等王甫察穿靴子。王甫察将靴子穿好,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递给梅太郎道:“我这钱夹包,送给你做个纪念罢。我此刻没有钱,横竖也用它不着。”梅太郎接着,即用汗巾包了,揣入怀中。王甫察出来,得意非常的走到停车场。
乘车向品川进发。因为天色尚早,不是饮酒叫妓的时候,王甫察一个人,就在品川徘徊了一日。直到夜间七点钟,才走到一家名叫竹屋的待合室。王甫察动身的时候,因怕吴嘉召说话,穿了身半旧的学生服。这种服色,在嫖场中实是罕见,他也知道不甚相宜。只是行李已由停车场运往长崎去了,一时间没得更换。仗着不在品川做资格,不过想见见多贺子,故也不甚计及衣服。当时王甫察推开竹屋的门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虔婆迎了出来,就电灯光下,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懒洋洋的叫了声:“请进。”王甫察略点了点头,弯腰脱了靴子,跨进房去。欲待上楼,老鸨连忙拦住说道:“就请在底下坐坐。”王甫察心中暗笑,她们这班东西,只看见衣服,不看见人,我今日倒得在这里施展施展,使她吃了一惊才好。心中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老鸨进了一间四叠半席的房。举眼看那房中黑魆魆的,只安了盏五枝烛的电光,吊在半空中打瞌睡。席子上除几个漆布蒲团而外,一无所有。门上挂一块“清风明月”的横额,也不知是谁人写的。书法恶劣倒在其次,只清字少了一点,变成了个“凊”字,月字就写成个“□”字。不觉暗暗点头道:“真所谓物必有偶。有了这样的一块扁额,若没有这样的一间房来配它,也不合色。”只见老鸨抢进房,拿了一个蒲团,往席上一撂,似笑非笑的问道:“先生有熟识的艺妓没有?请说了,我好去叫来。”王甫察摇头笑道:“我初从此地经过,那有熟识的,随意叫几个来玩玩罢了。我本是个过客,因旅居寂寞,到你这里来开开心。难得你这房子雅致,与别的所在不同。
我倒想多叫几个来,歌舞一回。”老鸨听了,又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立刻换了副笑容,点点头道:“承先生如此照顾,好极了。且等我去楼上看看,房间空出来没有。这房间太小,容不下多人。”王甫察故意吃惊道:“楼上还有房间吗?我只道就是这一间呢。”老鸨也不答话,折身上楼去了。不一刻下来,向王甫察招手。王甫察跟着上楼,进了一间八叠席的房。看那房中陈设,虽不算富丽,比底下自然强多了。老鸭送蒲团给王甫察坐了。王甫察从衣袋中拿出烟来,老鸨见了,连忙擦火柴。王甫察就老鸨手中吸燃了烟,挥手说道:“你且不拘老少,胡乱替我叫几个来吃一会酒再说。”老鸨嘻嘻的笑着去了。不一会,只听得楼下一阵笑声,接着咚咚的楼梯响。王甫察向楼口一望,只见粉白黛绿,长长短短的,蜂拥一般上来,足有十来个,争着向王甫察行礼。王甫察从头看去,没一个中意的。一一问了名字,幸喜无多贺子在内。略略与各艺妓接谈了几句,老鸨搬上酒菜来。王甫察叫添了十来份杯箸,请大家坐着吃喝。这些艺妓哪里肯呢,都扭扭捏捏的,你推我我推你,不肯上前。王甫察让了几遍,也就罢了。独自饮了几杯,听唱了几支曲子,心中想起梅太郎来,忽然不乐。拍手唤老鸨进来,就她耳边说道:“你去替我将多贺子叫来。”老鸨听了,怔了一怔道:“多贺子恐怕没有工夫。”接着改口问道:“先生旧日与多贺子有交情吗?”王甫察听了,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还没去,怎知道她没有工夫?我要你去叫,你去叫来就是,管我有交情没有!”老鸨见王甫察生气,不敢再说,只呆呆的望着王甫察,也不走开。过了一会笑道:“我真该死,先生来了许久,我还没请教先生的姓名。请先生说了,我好去叫她。”
王甫察道:“你只说从东京来的中国人,姓王就是了。”老鸨听说是中国人,更是诧异。她平日听人说起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无不攒眉皱眼的说“惹不得”。今日见王甫察穿得这般平常,举动又是这般散漫,多贺子本是品川有一无二的艺妓,她接一个客,必得几番审慎。并且她有一定的待合室,别家去叫,十有八九是推故不来的。若是有些名望的嫖客,或是日本的绅士,衣服穿得阔绰,容貌生得齐整,还有几希之望。王甫察是这般的资格,又是最不讨好的中国人,在老鸨的心理,以为这钉子碰定了。但是王甫察既生起气来,说不得也要去撞撞木钟。当下向王甫察告了罪,鼓着嘴去了。
王甫察虽逼着老鸨去了,心中也恐怕多贺子不来,自己面子上下不去。低头寻思了一会,喜道:“有了。她若不肯来,只须写个字去,说梅太郎叫我来,和她有话说。好在我身边有梅太郎的小照,又有她送我的钱夹包,不愁她不相信。不过她既知道我与梅太郎有了关系,必不肯接我。但是只要她来,顾全我的面子就罢了。”王甫察一个人低头乱想,那十来个艺妓,都坐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议论。王甫察听得一个艺妓细声说道:“这个人言语举动,都和日本人一样,怎的会是个中国人?只怕他是故意说着当玩的。”即听得一个艺妓也细声答道:“不是,不是,一定是中国人。”旁边又有一个悄悄的问道:“你怎知道一定是中国人?”这个笑答道:“这很容易知道,若是日本人要叫多贺子,有交情的,必然到关三家去。没有交情的,就在各家大料理店,决不会跑到这里来。并且穿这种衣服的日本人,也想不到叫多贺子。只有中国人,多是不思量自己的资格,只知道要拣最有名的去叫,情愿出钱不讨好。我从前在日本桥的时候,听人说的实在不少。”他们说话的声音,自以为细到极处,其实王甫察字字听得清楚,心中气愤得委实忍耐不住。欲待发作几句,转念觉得无味,只装着没听见,举起酒瓶来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艺妓们见王甫察豪饮,都停了嘴不说话,望着王甫察,王甫察接连喝了几杯闷酒,不见老鸨回来,心中大不自在。若在平日,虽有梅太郎在座,也必和别的艺妓调笑几句,不冷落她们,使人难过。今日见这些艺妓都仿佛存着瞧他不起的心思,又被她们冷讽热嘲了半晌,恨不得她们都立刻滚出去,免得老鸨回来的时候,多贺子不来,又受她们的讥刺。只是王甫察心中虽是这般想,却说不出叫她们都走。又默坐了一会,只听得楼梯响,老鸨气喘气急的奔上楼来,倒把王甫察唬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各艺妓也都出了神。老鸨奔到王甫察面前,跪下去笑问道:“王先生可是与梅太郎有交情的?”王甫察点头问:“怎么?”老鸨拍手笑道:“她就来,请先生等一刻儿。”王甫察道:“你怎知道我与梅太郎有交情?”老鸨打着哈哈道:“我哪里会知道。我刚才到多贺子家里,说东京来的一个姓王的中国人,要叫姑娘。多贺子听了,低头想了一会问我道:‘那姓王的多大年纪了?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都说给她听了。他又问先生的举动言语,我也都说了。她点头道:‘一定是我妹妹梅太郎的恋人。我妹妹时常写信给我,说她那恋人姓王的,性格如何温和,言语如何文雅,举动如何大方,容貌如何齐整。两下里已订了嫁娶之约。我久想见见那个人,几回到东京,都是来急去忙,不曾会面。他既来此地叫我,必定有事故。你快去对他说,请他坐坐,我换好衣服就来。’她是这般对我说,我所以拼命的跑回来告诉先生。”
王甫察听了,心中大喜过望,本有了几分酒意,听得高兴,又喝了几杯。不一时,下面门响,老鸨连忙起身道:“来了。”说着又奔下楼去了。那十来个艺妓,都面面相觑。王甫察也起身走到楼梯口。只见老鸨在下面,咬着一个妙龄艺妓的耳根说话。那艺妓似理不理的向楼梯上走来。王甫察笑着问道:“来的可是多贺子姑娘?”多贺子笑应了一声,已上了楼。王甫察侧身引着进房,就电光下见多贺子的态度丰采,比梅太郎还要动人几分。虽听说她年纪有了二十二岁,望去却才如十五六岁的光景,止不住心中只管乱跳。多贺子进房,照例行了个礼。
举眼见房中坐着一大堆的艺妓,心中有些不快,望着王甫察笑了一笑,说道:“王先生从东京来到这个小地方,只怕很难得尽兴。”说时又回头望望这些艺妓。
王甫察知道她带着讥讽的意思,心想:若说出我的名字来,她必定不肯招待我,不如骗她一骗,和她睡一晚再说。主意已定,连忙笑答道:“我哪是有意尽兴。只因为舍弟在东京,与令妹梅太郎感情甚好。他两个人私下订了婚约,舍弟求我去筹钱,替令妹赎身。我时常对令妹说笑话道:‘筹钱不打紧,但是你两人结婚之后,拿什么来报酬我哩!我也是个没有娶妻的人,只怕也要成全我一对才好。’当时令妹笑道:‘你意中又没有人,教我们如何成全呢?’我说:‘没有人,难道你就不能和我介绍吗?’令妹道:‘要介绍我倒有,只不晓得你福分如何。’我就问她是谁,她便将姑娘说了出来。我笑道:‘岂有此理,你竟敢拿着令姊做人情。介绍我拜见拜见,是很感激的。若说是报酬我,那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今日到这里来,本是特意访的姑娘。因为与姑娘无一面之识,又存着一团恭敬之心,所以不敢直叫。估量着像品川这样的小地方,艺妓必然不多,拣有名的叫十几个来,以为必有姑娘在内。这也是我该死,没想到姑娘的身分,比寻常的应该不同些。及至问她们的名字,才知道姑娘不在内。没法只得教老鸨来请。还望姑娘恕我唐突之罪。”说罢,拿酒杯在清水盥里洗了,递给多贺子,就她手中斟了一杯酒。多贺子轻启樱唇,略呷了些儿,便在清水盥里将酒杯洗了,回敬一杯给王甫察。低头坐着,一言不发。那些艺妓听了王甫察一番话,一个个面子上都觉没有光彩,一窝蜂起身告辞走了。王甫察巴不得她们快走,连假意都不留一留,望着多贺子笑道:“我明日就得动身回中国去筹钱。因为家中的财产,为革命的关系被政府抄没了。现在有发还的希望,不得不赶急回去办理。预计一个月内必能料理清楚,再来办舍弟和令妹结婚的事。”多贺子听了王甫察的一篇鬼话,哪里疑惑他是捣鬼?又见王甫察这般殷勤周致,容貌虽不算是美男子,在日本男子中比较起来,自然算是很漂亮的了。
大凡一个人有几分长处,那希望人家尊敬他的心思,必比平常人较切。即古今来所谓感恩知己,就是得了个和自己知识相等、或高似自己的人尊敬他,知道他的长处,所以他心中就感激,谓之知己。一成了知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不辞的。多贺子今日虽是初次遇王甫察,只是听王甫察的一番话,便很觉得在自己身上用心不错,非寻常拿着自己开心的嫖客可比。那径寸芳心不知不觉的就有终身之想。当下听王甫察说完了话,苦不得言语回答,只不住的用眼望着王甫察出神。王甫察老在风月场中混的人,已十有八九看出了多贺子的心事,便着实在多贺子身上用起情来。他们所谓用情,无非是灌迷汤,拍马屁,不消一两个小时的工夫,早把多贺子灌拍得无可不可。王甫察这晚,便享尽了人间艳福。
次早起来穿衣的时候,不提防衣袋里的梅太郎小照忽然掉了出来。连忙弯腰来拾,早被多贺子拾在手里,看了一看,往房角上一撂,登时朱颜改变,战兢兢的望着王甫察冷笑道:“你、你、你,分明是骗我,我姊妹两个都上了你的当!”王甫察见像片被多贺子拾了,心中早有些惊慌。但是他作恶惯了的人,无论如何外面总看不出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当下见多贺子将像片拾了,说出气忿的话来,连忙故意吃惊道:“你为什么无端的见了令妹的像片会生起气来?我实在不懂你的用意。”多贺子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还装什么样。你分明就是我妹妹梅太郎的恋人,怎么假作他的哥哥又来骗我?我姊妹两个不都上了你的当吗?”王甫察故意打了个哈哈道:“你何以见得我就是梅太郎的恋人?”说时,接连叹口气道:“我说这话都是罪过。”多贺子道:“你不是她的恋人,为什么有她的像片在身上?”王甫察听了,用手指着多贺子的脸笑道:“可笑你们年轻女子真没有见识。你知道我是到哪儿去么?我不是说了今日就要动身回国去的吗?”多贺子点头道:“是呀。她的像片,与你回国有什么关系?难道伯爷子要弟媳妇的像片做纪念?”王甫察忍不住笑道:“你说话岂有此理!你不用着急,我说给你听罢!我们兄弟虽说是自由身体,父母不加拘束,但是有父母在上,到底不能不禀明一声。凭空回去说,纵说得天花乱坠,父母是不放心的。所以特从令妹手里要了这张像片,教我带回去,好和父母说。像你这样的气忿,不思量来去,不冤屈死人吗?令妹给我的纪念,不瞒你说倒有一样,只是也有个做纪念的道理在里面。”说着,从袋中将那绣花钱夹包拿了出来,递给多贺子看。多贺子已坐了起来接着,王甫察替她披好了衣。多贺子一边伸手穿衣,一边执着钱包问道:“有什么做纪念的道理在里面?且说出来我听。”王甫察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做纪念的道理岂有不知道的?从来也没听人说拿钱包做纪念的,无非是教我回国不要忘记筹钱的意思。”多贺子听了,似乎近理,微微点头道:“那就是了,我错疑了你,却不可怪我。”王甫察连忙赔笑道:“岂有怪你之理。事本涉可疑,幸你是聪明绝顶的人,容易明白。若遇了糊涂的,那才真是教我有口难分呢。但是糊涂人我也用不着和他分辩,由他去错疑一会子罢了,谁还用工夫去理他呢。”多贺子笑道:“事情真是可疑,你能说得明白罢了。即不然,雪里不能埋尸,终有明白的一日。只须我去东京一趟,怕不得个水落石出?”王甫察也点头道:“是。”多贺子说着话起床,二人盥漱已毕,用了早餐,还说了许多缠绵不断的话。老鸨送帐单上来,一夜工夫,花了四十多元。吴嘉召的一百块钱,至此一文不剩。真是无钱没事。别了多贺子,坐着三等火车,安心乐意的到长崎,找他哥子的朋友贵州人林巨章去。幸在火车上遇了熟人,不然连买便当的钱都没有。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六章 现身说法爱情无真 飨臂夺食骗术有效
话说王无晦的朋友林巨章是士官学校的学生,本是老同盟会的人。民国元年在贵州当了几个月的旅长,癸丑年却从四川逃了出来。这人文章经济,都有可观,年龄在四十左右,生得高颧鹰目,英气逼人。因见东京的亡命客太多,鱼龙混杂,而一般生活艰难的,都眼睁睁的望着他,说他有钱,他便恐怕缠扰不休的讨厌。因此带了他的姨太太及两位同志,在长崎一个僻静所在居住。这两位同志,一位叫周克珂,一位叫张修龄。
周克珂是他的秘书,张修龄是他的参谋。这位姨太太,是新从上海花了五千块钱买来的。听说这位姨太太在上海长三堂子里颇有点名望,名字好像就叫作陆凤娇。林巨章讨她的时候,还有段足令人解颐的故事。虽发生在上海,与本书无甚关系,然写了出来,使看书的人见了,亦足见上海乐籍中大有人在,林巨章艳福不浅也。林巨章同周、张二人初从四川逃到上海来的时候,本打算就在上海多住几时,等袁世凯自毙。那时从湖南、江西独立各省逃来的亡命客,人数颇不为少。和林巨章凑拢在一起的,都是些志同道合之人。凡英雄不得意的时候,就有些逸出常轨的事情做出来。在上海这种文明极乐之场,手头宽绰,又有些同志聚作一块,自然是你请我约的,在堂子里借酒浇愁。
林巨章初遇陆凤娇,即倾倒得无所不至。陆凤娇本是官家小姐,戊戌、己亥年,随着她父母在直隶候补。庚子年义和团事变,全家被戮,只陆凤娇不知躲在什么所在,免了这场惨祸。后来被人拐到天津卖入窑子里。她还能不忘根本,时常读书,很能认识几个字,又说得来官话,不像专说苏州话的长三使外乡人纳闷。林巨章是一句苏白不懂的人,故对于陆凤娇,更是特别的看待。陆凤娇也知道林巨章是个有气魄的男子,特别的逢迎。
不消一个月工夫,弄得林巨章有天没日头,一刻也不能离陆凤娇左右。报效的钱,也实在不少。张修龄见太闹得不把钱当钱使,恐怕一年半载的弄下去,财源一竭,在上海存不得身,内地又不能去,不好下场,邀同周克珂劝了林巨章几次。奈林巨章正和陆凤娇在火热一般的时候,二人的话,只作了耳边风。
二人设法,便商量着教林巨章将陆凤娇讨了来。林巨章却甚愿意,教张修龄去和陆凤娇的妈议身价。陆凤娇的妈知道林巨章和女儿情热,手中又拿得出,硬抹煞良心,要一万五千块钱。
张修龄吓了一跳,议减了许久,还要一万元,丝毫不能再少。
张修龄知道她要在陆凤娇身上发一笔大财,和她说是没有成的希望,回了林巨章的信,教林巨章和陆凤娇商议。林巨章真个要陆凤娇和她妈说,她妈还是咬定了要一万元。陆凤娇和她妈哭着吵闹,也是无效。
林巨章气忿不过,问陆凤娇道:“你到底是真有意嫁我不是?你不要委屈,只管直说出来。”陆凤娇望着林巨章发愣道:“有你不嫁,待去嫁谁?”林巨章喜道:“只要你真有意嫁我,不问你妈要多少。你妈仗着你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只要她有钱得,就终身将你困在火坑里,她也不心痛。这种没有天良的东西不坑她一下子,她真把我当冤大头了。你说是不是?”陆凤娇道:“你打算怎样坑她?”林巨章道:“你既非我不嫁,要坑她不很容易么?你不动声色的将细软的东西收拾收拾,悄悄的同往日本一走就完了。她到哪里去喊冤!”陆凤娇听了吃惊道:“这事只怕干不得。”林巨章道:“为什么干不得?难道她是这般把持你嫁人,不许你跳出火坑,你还对她有母女之情吗?你既和她还有母女之情,那要嫁我的心,就不算真的了。”陆凤娇摇头道:“不是,不是。她养了我一场,平日待我也不薄。要说完全无母女之情,那是欺你的话。她把持我嫁人,我也知道恨她。不过我所说只怕干不得的话,不是为她,我只怕一走,你这拐逃的名声当不起。事情关系太大,不是当耍的。”林巨章笑道:“怕什么!要拐逃就拐逃。老实讲给你听罢,我是个当亡命客的军官。当那打仗的时候,奸淫掳掠的事,哪一天不干几件?便拐逃一个妓女,算得什么!”陆凤娇听了,打了个寒噤,望着林巨章半晌道:“我见你的举动情形,早猜到八九成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我也不是怕事的,所以特别和你要好。我的性格你大约不大知道,越是你这样不拘细行的男子,我越欢喜。我时常说,宁跟英雄做妾,不跟庸夫做妻。
不过越是欢喜之中,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林巨章听了陆凤娇的话,自顶至踵,通体快活非常。忽听到“越是欢喜之中,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的话,不觉插嘴问道:“你这话怎么讲?”陆凤娇笑道:“这有怎么讲。就只怕你这样的行为惯了,爱情不得专注。”林巨章笑道:“哪有的事?我的爱情最是专一。你不看上海多少的长三,我自遇你之后,任是如何漂亮的,我拿眼睛角瞧过她一下子没有?这样待你,还说怕我不专注,真算是不怕委屈死人了。我若有什么破绽给你指出来了,说怕我爱情不专注我也甘心。”陆凤娇摇头笑道:“你这话太说得粗浅了,看人不是这般看法。你于今是不错,算是有一无二的爱我,和我寸步也不能离开。只是你要晓得,这算不得真正的爱情,一点也靠不住的。”林巨章诧异道:“你这话就奇了,这样还算不得爱情,要怎么才算得是爱情?你这爱情的解说我就不懂得了。”陆凤娇道:“你虽是个读书人,然而在军队里弄了这么久,天天和一班杀人放火的莽汉做一块,脑筋自然一日一日的简单了。哪里有工夫去细细研究这爱情是怎么个讲法,这也难怪你不懂得。”林巨章笑道:“你的话虽说得聪明可听,但是凭空硬派我对你不是真爱情,丝毫拿不出证据来,随你说得如何好,我到底有些不服。”陆凤娇道:“要我拿出证据来很容易,只是你不要赖,我就说给你听。”林巨章道:“我是个男儿,做了事哪有赖的,况且还是对你。我的爱你之诚,是从心坎中出来的,难道还怕你寻出假的证据来要和你抵赖?你只管说就是。”陆凤娇道:“我的证据是从人类性质上研究出来的,所说的不仅你一个,你听着,心中明白就是了。
我说凡是有飞扬跋扈之性的人,脑筋必是比寻常人活泼,欢喜感情用事。你说是不是?”林巨章想了一想道:“有些儿像,但是也未必尽然。”陆凤娇道:“不必要尽然,只要大多数是这般就得了。赋有这种性质的人,不必男子,女子也是一样。
你只看荡检逾闲的事,哪一件是莽男蠢妇干出来的?既是欢喜感情用事,没有一些儿外来拘束,无所顾忌,自然是触处生情,不到厌倦的时候不止。这算一时的感触,能力最大,能使人颠倒一切。即如现在的你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标本,怎能算得是真爱情!幸而你遇见的是我,我遇着的是你,你我心中便觉得我之外无我,你之外无你。殊不知这是毫不足恃的感触。你只自己问问自己,假若你遇的不是我,而性情人品和我差不多,或比我更好,你也是这般爱她不爱?我敢替你自己答应,一定也是这么样爱,或且更加一层。如此说来,可见得你爱的不是我,我爱的不是你。各人爱的有各人的目的,这目的一失,你我的爱情都化为乌有了。怎能算得是真爱情!”
林巨章大笑道:“你越说越把我说糊涂了。我也要问你:外来的拘束是什么东西?依你说,要怎么才算得是真爱情?”
陆凤娇道:“外来的拘束很容易明白。就高尚的说,就是礼义廉耻。普遍的说法,便是有法律上一定的限制。礼义廉耻,是没有一定的标准,只可自己防范身心。法律上的限制,也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而对于我是无效的。我这话说出来,你一定又不懂。”林巨章点头道:“果然不懂。”陆凤娇道:“我所谓法律的限制,不是限制你我的爱情,不向第三个人施用吗?”林巨章道:“是呀。”陆凤娇道:“你我爱情向第三人施用,固有法律限制。倘若你我都愿牺牲你我的爱情,不向第三人施用,只是你我也不交换,法律还有效力没有哩?”林巨章想了想道:“法律对于没有爱情的夫妇有什么法子?自然是没有效力。”陆凤娇笑道:“是吗,所以我说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对手我是无效的。”林巨章道:“依你这般说法,世界上简直没有真爱情了,未免持论过苛了一点罢!”陆凤娇摇头道:“一些儿也不苛,真爱情是有很多的。真爱情,不过是不能在富贵人跟前去寻,更不能到堂子里来寻。”林巨章道:“然则你我永没有发生真爱情的一日吗?”陆凤娇点头道:“若是这样的维持现状过下去,便过一百年,我也不承认是真爱情。必得你我都有一桩事,深印入各人的脑筋里面,将现在的这种浮在面上的爱情都打消。另在那一桩事上,生出一种入木三分的情来,那才保得住是永古不磨的爱情。”
林巨章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我此刻才知道这真正爱情之足贵重了。我问你:你必待我有了这种爱情之后才能跟我吗?”陆凤娇道:“那却不然。我今年二十三岁的人了,得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刚才所说的不过就我七八年来在风尘中经验所得的,说给你听,本意在不愿你因我做那损害名誉的事。你说拐逃不要紧,我看是要紧极了。往内地走,弄出事来,还是在自己家里丢丑。到日本去,弄出事来,不真是丑到外国去了吗?”林巨章此时心中很佩服陆凤娇是个极有知识的女子,要讨她的心,更加了一层。听了这话,皱着眉头说道:“你妈硬咬定要一万元,我拿不出这么多,不走却怎么办哩?你还可以去求求情么?”陆凤娇摇头道:“她只知道要钱,任如何求情是无效的。我倒得了个两全的法子,不知你可能照办?”林巨章喜笑道:“只要能行,没有不照办的。”陆凤娇道:“你去打听几时有开往日本的船,将船票买好。我只拣紧要的首饰带几样,悄悄的和你上船去。上船之后,方教你的朋友张先生或周先生于差不多开船的时候,拿五千块钱来,和我妈说。她没法,一定要应允的。到那时候,她若再不允,那就不能怪我了。”林巨章道:“万一她竟不应允,你便怎么样?”陆凤娇摇头道:“决无不允之理。如竟不允,就教她到船上来和我说话,我自有方法对付她。”林巨章听了,喜出望外,嘻嘻的笑道:“你真要算是女诸葛了。即此一事,便可深深的印入我脑子里面,使永古不得磨灭。我此刻就去打听,今日可有往日本的船。”林巨章出来,和周、张二人说了,二人也自欣喜。那日果有“山城丸”开往日本。“山城丸”和“近江丸”一样,没有二等舱,遂买了四张头等舱票。周、张运行李上船,林巨章回陆凤娇家来。陆凤娇自去收拾细软,做一包给林巨章拿了,叫了乘汽车,说出去兜圈子,人不知鬼不觉的上了轮船。等到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周、张二人携了五千块钱的钞票来到陆家,将事情始末给陆凤娇的妈说了。陆凤娇的妈起初听了,大闹着说不依,定要闹到轮船上去,将陆凤娇拉回来。后来被周、张二人劝的劝、恐吓的恐吓,也就没事了。
当下收了钱,写了字。周、张又赏了娘姨、相帮些钱,手续办妥了,陆凤娇的妈同送到轮船上来,和陆凤娇对哭了一会。到要起锚了,才泪眼婆娑的回去。
四人到了日本,在东京住了一会。一般小亡命客望了他们眼红,每日必有几个人向他们需索,林巨章就赌气搬到长崎来住。他本来和王无晦是朋友,王甫察也是素来认识。这日王甫察来到他家,周、张二人都出外看朋友去了,只有林巨章夫妇在家里。见面自有几句客气话,不用叙它。林巨章向王甫察道:“令兄前几日有信来,说大连的党人也困苦得很。小鬼受了袁政府的运动,对于党人的举动异常注意,行动很不自由。将来只怕都在大连站不住,要退回来。令兄的经济非常困难,要我寄些儿钱去。我也正在手中拮据的时候,哪里腾得出钱来寄到大连去?昨日才从谈平老那边抵死的扯了二百块钱来,打算寄六十块钱给令兄。今日因是礼拜不能寄,你来了很好,明日就请你去邮便局走一趟。”说时叹了口气道:“真是没法。同在患难之中,不能不彼此相顾。其实我也是手长袖短,扯曳不来,还要求令兄能原谅我才好。若也照那班不识好歹的人一样,骂我鄙吝,那就真不值得了。”王甫察笑道:“说哪里话来!家兄和足下相交不止一日,不是不识心性的。莫说足下还寄六十块钱去,便是一个不寄去,家兄也决不会因借贷不遂,便不问原由,即骂人鄙吝。如果真因借贷不遂,即和足下生意见,由他骂去也就罢了。这种人又何必交往!是朋友,必不肯因银钱小故即生嫌隙。生嫌隙,便不是朋友了,得罪了也没要紧。”
林巨章听王甫察说话,很像懂事的人,心中倒很欢喜。二人又谈了会别的话,周克珂回来了。王甫察曾在东京见过的,彼此握手道契阔。林巨章问周克珂道:“你们二人同出去的,修龄怎不见回来?”周克珂笑道:“他要同吉野去吃日本料理,我懒得去吃,就回来了。日本料理有什么吃头,没得糟蹋钱。”林巨章道:“修龄就和吉野两个人去的吗?”周克珂点头道:“修龄近来和吉野很说得来,时常低声细气的唧唧呱呱,不知说些什么。我又不大懂日本话,和他们混作一块,没趣极了。”林巨章笑道:“你不懂日本话,自然没趣。吉野本是个浪人,最会逢迎亡命客的。”王甫察问道:“这吉野不就是在江西替荫青当参谋的吉野光雄吗?”林巨章道:“不错。你认识他么?”王甫察笑道:“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曾到大谷馆几次,还和我很好。这人聪明极了,最能体贴人家的意思。他有个兄弟叫吉野归田,在长崎当侦探长,也是个很随和的人。”
林巨章道:“呵,是了。他们是亲兄弟吗?我前回从上海去东京,在此地搭火车。已经坐在车上,差不多要开了,忽然来了个三十多岁穿和服的男子,恭恭敬敬递了张名片给我,说是受了政府的命令,来保护我的。当时还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来与我为难的。我便装作不懂日本话的没有睬他。他盘问了一会,问不出头绪,火车要开行,他便下去了。
我记得那名片上,就是吉野归田四个字。至今我心里还是疑惑,以为必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你一说我才明白了,他是受了日政府的命令,倒是一片好意来的。”王甫察笑道:“也不是好意,也不是恶意。他的职务是当侦探。那时亡命客络绎不绝的到日本来,日本政府非常注意。他的职务所在,不能不在轮船、火车上拣那行迹可疑的盘问盘问。但是日本侦探的本事,也就有限得很。”
正说时,只见张修龄喝得酩酊大醉的回来。见了王甫察,连忙伸出手来,给王甫察握,哈哈笑道:“今日喝酒喝得痛快极了。你何时到这里来的?你晓得么,你的令兄差不多要给日本人驱逐出大连了。”王甫察见他东一句西一句的乱说,不好答白。张修龄也不再说了,松了手,趔趔趄趄的往隔壁房里走。
林巨章教周克珂扶进房去睡。王甫察听了个睡字,才记起自己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没有搬来。便向林巨章借了几块钱,到火车站将行李搬回,与周、张二人一房居住。次日,林巨章拿了六十块钱的日钞,写了封信,交给王甫察送到邮政局里去。王甫察接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道:六十块钱付给我哥哥,济什么事?他还怕到旁处筹不出几十块钱来,要巴巴的从这里寄去!放在我手里,倒可敷衍几日。我到这里来,身边一个钱也没有,零零碎碎的向人开口,也很不便当。昨日和老林要借五块钱,他就迟迟延延的只拿出三块钱来,说家中除三块钱外,只剩了几张十元的钞票,教我用了再说。话虽是委婉可听,那不愿意的情形却都露出来了。难道十元的钞票就不能给我换了去用的吗?他们有钱的人都是这样,我也不怪他。这六十块钱我且拿着用了,写封信给我哥子,将老林的信也做一块儿寄去。
哥子回信,必不会说穿。对老林说,只说钞票是套在信里寄去的就是了。好在大连也是用这种钞票。主意想定,顺便买了信纸信封,走到长崎医学校,找他同乡的朋友朱安澜。
朱安澜本来是自费到日本学医,王甫察当经理的时候,才补了一名官费。在长崎医学校,差不多要毕业了。年纪三十左右,倒是个热心向学之士。王甫察走到学校里,刚遇着上课的时候,朱安澜在讲堂上听讲,不能通报。王甫察就在应接室坐了,向门房借了笔墨,写了封信,和林巨章的信一并封了。猛听得叮当叮当铃子响,门房执着王甫察的名片进去了。不一会朱安澜出来,略谈了谈别后的情景。叮当叮当铃子又响,王甫察道:“你去上课,我走了。”朱安澜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后日礼拜三下午,我好来候看。”王甫察说了,辞了出来,到邮政局将信挂号寄去。回到家中,不待林巨章问,他便说是将钞票套在信里面寄去的,两边都可免兑换的手续。林巨章踌躇道:“不妥不妥。倘若查出来了,白丢了几十块钱,还得受罚。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王甫察笑道:“放心,决不会查出来。这种事我干过多次,并且见旁人也干过几次,曾不见有一失败。只要将信挂号,不至遗失就得了。去年我的同乡朱安澜在这里的医学堂读书,本是自费,他家住在抚州,托人在省城付二百块钱给他。那受托的人不知道汇兑的方法,就买了二百元日钞,用油纸包了,当作小包,由邮政局里寄了来,也没失事。朱安澜接了,还吓得吐舌头。邮政局对于这些地方不甚关心的。你看,不出几日,家兄必有信来,说平安收到了的。”说着,将挂号的凭单拿了出来。林巨章接着看了看,交给周克珂收着,说道:“虽则如此,我总觉不很放心。都正在困难的时候,小心谨慎的,还怕有意外的事发生。这样大意,坏了事问谁去要赔偿。克珂,你再替我写封信去问问,教他接到了,赶快回信。”说时,叹气唉声的道:“少年人做事,总难得老成。”王甫察心中好笑,也不和林巨章分辩。周克珂自去写信。只见下女拿着一张名片进来,林巨章接着看了,点头教请进,回头喊张修龄道:“客来了,你出来陪陪,说我身体不快就是了。”张修龄从隔壁房中走出来,林巨章给名片他看。张修龄笑道:“原来是他又来了。他若开口,该怎么样发付他呢?”林巨章望了王甫察一眼,踌躇道:“随你去办就是。”说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林巨章即折身进去了。
不知来者何人,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七章 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
话说林巨章说话时,听得脚步声响,即折身进去了。王甫察不知来的是谁,恐怕他们说话不便,正想起身进里面回避,来人已推门进来。王甫察一看,才大吃一惊,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拿男子当玩物的胡蕴玉女士。即连忙起身打招呼。胡女士一眼见王甫察也在这里,登时吓得退了一步,脸色都变了。忙敛了敛神,复走向前与张修龄行礼,回头问王甫察道:“你是何时到这里来的,怎没听人说过?”王甫察笑道:“我昨日才来的。你到这里很久了吗?”胡女士点点头,即向张修龄道:“巨翁既在家里,怎的不见出来?”张修龄道:“他今天身子不快,还睡着没有起来。先生若有事就请对兄弟说了,巨翁起来的时候,代先生转达,也是一样。”胡女士笑道:“没旁的事。请先生替我对他说声,我前日和他说的事,他原说昨日送来的,怎的还不送来?我就在二三日内要回东京去了,请他今晚或明日,无论如何得送到我那里去,我靠着他的使用。”张修龄点头道:“先生放心,代先生达到就是了。”胡女士谢了声,问王甫察住在哪里。王甫察道:“我暂住在这里。”胡女士道:“你此刻有事没有?若没事就同我到外面去逛逛。”王甫察喜道:“很好。”胡女士起身,辞了张修龄,同王甫察出来。走到门口,复叮咛张修龄一会,才与张修龄握手而别。王甫察道:“你打算到哪里去逛?”胡女士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差不多十二点钟了,我们且到四海楼去吃点料理再说。”王甫察道:“我们坐人力车去罢!”胡女士本来最爱坐人力车的,在东京的时候,时常坐着人力车到人家去,教人家开车钱。和她来往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种毛病,虽不愿意,却是都有说不出的苦。
闲话少说。当下王甫察叫了两乘人力车,飞奔到四海楼。
王甫察开发了车钱,一同上楼。见那间日本式的房子空着,便卸了木屐进去。胡女士也将皮靴脱在外面,跨进房。王甫察即向她努嘴,教她把门关好。胡女士真个推关门,与王甫察行那极亲密的西洋礼。过了一会,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吓得二人一齐连忙松手,整理衣服。王甫察问道:“谁呀?”问两句,不见人答应。王甫察推开门看,只见一个下女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握着菜单、铅笔,站在门口出神。王甫察让她进房,仍旧将门关上。下女见房中的蒲团都两个一叠的并排摆着,胡女士头上的花撂在一边,头发都松松的乱了,独自站在房角上,在那里理鬓,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颜色不定,西洋式的裙子,也揉得皱作一团。不觉心中也突突的跳,脸上如火一般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