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34 页/共 39 页

梅子见黄文汉和圆子来了,不见苏仲武同来,悄悄的拉圆子到床前问:“怎的不见他同来?”圆子哄她道:“他说此刻不便来。明日到火车站来送行,好背着人和你说话。”梅子便不做声了。黄文汉说要请加藤勇去精养轩晚餐,加藤力辞不肯去。春子也在旁边说了许多道谢不敢当的话。黄文汉见他们决意不肯去,也就不勉强。当下随意谈了一会,黄文汉告辞归家。   这晚加藤去旅馆里歇宿,圆子和梅子谈到更深才息。次日,加藤来付清了医药费,圆子帮着收拾行李。黄文汉也将春子来时寄存他家的行李搬了来。梅子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些早点。一行人乘人力车到火车站,搭九点五十分钟的火车。   梅子到火车站,东张西望的找苏仲武。此时苏仲武还在家中做梦,火车站上哪里去找苏仲武的影子?梅子张望了一会,又悄悄的问圆子:“怎的不见他来?”圆子仍哄着她道:“你放心上去坐着,一会儿就来了。”他们到车站时,已是九点四十分钟了。十分钟的光景,有何难过?只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那汽笛就呜呜的叫起来。梅子看苏仲武还不来,望着圆子流泪。   想要问,又当着父母不敢开口。圆子天性本来很厚,和梅子又相处了这么久,一旦是这样的分手,以后还不知何年何日可以重见,如何不伤感?不过恐怕现出伤感的样子来,使梅子看了更加着急,特意装出和平常一样,笑逐颜开的谈话。见梅子忽然泪流不止,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幸开车的时刻已到,机声轧轧,笛韵呜呜,一转眼间,那火车如离弦之箭,载着梅子去了。圆子和黄文汉站着望那火车去得远远的,连烟都看不见于,才叹息回家。梅子回到爱知县,过了年,将养了几个月,病已全好了。第二年四月间,和生田竹太郎结了婚,夫妻甚是相得。此是题外之文,与本书无涉,不过说出来,以见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为这东西颠倒,决没有好处。看官们若自以为是多情种子,不以在下的话为然,就请各位自己看自己所遇。   将来的结果何如,便知在下这句“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的话,不是随意说出来的。   闲话少说。当日黄文汉和圆子回到家中,二人很太息了梅子一会。黄文汉问圆子:“同去看苏仲武不?”圆子笑道:“去看看他也好,看他听了梅子已去的话,怎生说法?”黄文汉笑道:“我看他没有什么说法。他二人离开已经两个月了,也淡了许多了。你看梅子今日的情形,就可推测他没什么话说。   若在两个月前,只怕梅子死也不肯一个人上车回去。今日也不过流一两点泪罢了!”圆子道:“梅子也实在是没有法设。昨夜和我说得哭了几次,她说到死也不会忘记苏仲武待她的好处。并托我好生安慰老苏,教老苏不要着急,她到爱知县就写信来。”黄文汉点头道:“梅子的心是干净不过的,谁也知道。不过性情没定的人,一见了生田竹太郎的面,只怕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了。她既去了,我们且不必管她。差不多十一点钟了,吃了午餐,再去看老苏不迟。”圆子答应了,入厨房帮着下女弄饭。夫妻二人午餐已毕,便到苏仲武家来。   不知会着苏仲武如何说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六章 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   话说黄文汉和圆子行到苏仲武家门首,见门外已有一双皮靴在那里。圆子道:“他家有客,我们不要进去罢!”黄文汉笑道:“他的客我差不多都认识,进去不妨事。”黄文汉旋说旋推开大门跨进去,呼着老苏道:“你房里有客么?”即听得苏仲武在里面答道:“请进来坐!客也不是外人,杨长子是你认识的!”黄文汉脱了木屐,让圆子也脱下草履,一同进里面来。苏仲武迎到房门口,见圆子也跟了来,吃了一吓,暗想:她伺候梅子的病,怎得出来?莫是梅子的病已经好了?他二人同来,必有原故。黄文汉和圆子早看见苏仲武踌躇的样子,只是都不作理会。进房见一个穿商船学校制服的学生,靠窗坐着,笑嘻嘻的望了黄文汉二人。黄文汉认得他是个湖南人,姓杨,名玉。因为他生得身长六尺有零,都叫他做杨长子。为人甚是和蔼,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到日本也有了十来年,都是老留学生,所以和黄文汉彼此认识。当下见了礼,苏仲武替圆子介绍了,也对行了礼。黄文汉笑问杨长子道:“杨样(样者,先生之意,日本人普通称呼皆着样字于姓或名之下),贵学校不是已经毕了业吗!”杨长子点头道:“上半年就毕了业,远洋练习了几个月,昨日才回来。”黄文汉道:“远洋练习之后,还有功课没有?”杨长子道:“远洋练习之后,商船学生的资格算完备了。”黄文汉道:“然则你就要回中国去了?”杨长子笑道:“此刻回中国去干什么?中国的海军许外省人插足进去吗?除福建人而外,就只广东、浙江两省人,勉强可以在里面混碗饭吃,外省人只有当水兵的资格。”黄文汉道:“袁世凯做总统,刘冠雄当海军总长,你们这一派人自然是用不着。”   杨长子连连摇头道:“不相干,不相干!任是谁人做总统,谁人当海军总长,也用不着我们。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们去抢饭吃!黄样,你不知道福建人在海军里面的势力,真要算是根深蒂固。福建人的性格最顾同乡,比广东、浙江人还要厉害。”黄文汉笑道:“顾同乡的心,就是贵省也不弱!”杨长子道:“不然,黄样你看错了。我湖南人爱湖南,完全是爱顾桑梓的意思,绝没有为本省人争位置、争地盘的事。福建人则不然。假使袁世凯因为筹备做皇帝的原故,不得不拿福建一省送与某国人做交换的条件,只要袁世凯预先下一道上谕,说‘凡福建人的位置、地盘一点也不受损失’,我看福建人决没有出来反对的。就有几个关怀桑梓的想出来说几句话,只要袁世凯对他吼一声,他就要吓得屁滚尿流的缩入马尾江去了!黄样,你和福建人接近得少,不知道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福建人。福建人无论男女、老少、贵贱,一个个都是胆小如鼠,鄙吝便鄙吝到极处。要说他是舍不得钱罢,嫖、赌、吸鸦片烟他又舍得!你将来回国的时候,无意中去调查调查,海军里面的福建人有几个不吸鸦片烟?我和他们往来,看了真伤心。一个个都吸得鸠形鹊面,骨瘦如柴。一声命令下来,要开往别处,他们就慌了,赶不及打烟泡、配药丸,预备挡瘾。他们知道海军是个什么东西?第二舰队楚豫船上的副船主和我认识,我故意问他:‘中国的海军总吨数有多少?’他一时慌了手脚,想了半日,想不起来。吞吞吐吐的答道:‘这个,我倒没有调查,大抵尽有好多千吨。’你看这句‘尽有好多千吨’的话,是人说的吗!”说得黄文汉大笑起来,连苏仲武也笑了。   杨长子接着说道:“好在中国于今也用不着海军,就由这些浑蛋去闹也没要紧。只是将来若想将海军整理,不将福建人的根株铲尽,也莫想有整理的日子!今日已经说到这上面来了,索性再说桩笑话给你们听听。这件事,我今日说起来好笑,当日实在是连哭都哭不了。今年三月里,我那一班学生毕业,在学校里行毕业式。那日天皇、海军大臣都来了,来宾大小官员,足有几百。行过毕业式,天皇及海军大臣先走了,校长便出来演说。无非说了些希望我们这班学生远洋练习后归国,都做一番事业。并希望我们都抱定一个中日亲善的主义,以维持东亚和平,方不负我们苦心来求学、他们热心教育的意思。这都是他们日本人当校长对中国学生应有的话,堂堂皇皇的说了。校长说了之后,我们中国的海陆军学生监督当然出来致谢。这位监督吴先生,知道轮到他头上来了,便摇摇摆摆的走了上来。你说他穿了身什么衣服?”黄文汉道:“这样大典,自然是穿大礼服呢!”杨子长笑道:“他若是穿大礼服,我倒不问你了。他穿一件银灰散花摹本棉袍,一件天青团花摹本棉马褂,足登粉底朝靴,头戴瓜皮小帽。”黄文汉不等他说完,用手拍着腿子说道:“该死,该死!他如何是这样打扮?”杨长子笑道:“这样打扮没要紧,横竖日本人不大懂得中国的服制,就说这样是礼服也使得。还有该死的在后面,你听罢。他一上台,原定了的一个翻译,就是我这班的同学,知道他演说必要丢丑,临时装肚痛辞职。没法,另找别人。偏偏我这班里面能用日本话演说的,除了他,就只我还可以勉强敷衍。他既辞了职,一个个都望着我。我如何敢上去丢这个丑!这位监督先生见没有翻译,就想告退。我实在急得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可怜我这一次翻译,敢说是人生未有之苦被我尝着了。我一出席走上去,这位监督先生便走到演坛中间,端端正正站了,伸起右手往头上将瓜皮小帽一把抓了下来,放在演坛上,鞠躬行了个礼。学生中就有要笑的,我连连使眼色,他们才没笑出来。行礼之后,便悠悠的叹了声气。他这声气叹了不打紧,日本的来宾、中国的学生、本校的教职员,上下差不多一千人,一个个都听了这叹声发怔。直急得我在上面恨不得立刻死了,不在这里受罪。登时翻悔不该平日好和人说日本话,今日来自讨这般苦吃。”   黄文汉笑道:“他叹气之后,演说些什么?”杨长子笑道:“他叹气之后,咳了两声嗽,说道:‘好啊!你们今日要毕业了啊!只是你们虽然毕了业,于我却没有什么好处。何以哩?你们要去远洋练习,一个月还是得问我要几十块钱,我算是个替你们管钱的人,所以说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今日因你们毕业,有句话要奉劝你们。银钱这东西呀,是个不容易到手的东西。你们看此刻的中国多穷!向外国借钱要呕多少气?有抵押品,他们还要挑精选肥。幸而好借款成立,已签了字,交起款来,又要七折八扣九五兑。吃种种的亏,受种种的盘剥,才能够到手。这钱是中国政府里借的呀!他们交款,自然也交到中国政府呀!我们在日本,不仍是没有钱用吗?这又要从银行里汇兑过来,又要吃许多汇水的亏,你们才有钱使。你们看银钱这东西可是个容易到手的东西?银钱既这般难到手,使用起来,就应该如何珍重才是。而银钱到你们手里,便如泥沙一般,一个月七八十块钱,还只听说不够。所以我要奉劝你们一句话,你们要挥霍,我也不管,只是劝你们在归国以后自己赚了钱,再去挥霍。此刻的钱,谨慎点使用罢!莫只管向我催逼。我的话就是这样。’说完,抓起瓜皮帽往头上一套,弯了弯腰下台去了。黄样,你看这种演说教我翻译,不是要我的命吗?”   黄文汉笑道:“你照样翻了出来吗?”杨长子笑道:“这种演说,若照样翻了出来,连中国人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他说一句,我改一句。我又毫没有预备,没一点钟工夫,我急得身上的汗,透湿了几层里衣。我一下来,就有个日本人,姓关原的,他曾在中国多年,很懂得中国话。走过来拍着我的肩笑道:‘今日很亏了足下!’我起初没留神,不知关原来了,见面又听他是这般说,更丑得我没地方站。”黄文汉问道:“这海陆军监督,不是前年为吸鸦片烟被日本警察拿着了的吗?”杨长子连连点头道:“就是他!此刻已经撤任回国去了。”   黄文汉笑了一笑,问杨长子:“不回国,还是在日本留学吗?”杨长子道:“且过了今年再看。来正或去云南也未可知。”   黄文汉道:“我昨日正接了云南的电报,说独立后局面很好,我正打算去,你要去我们一块儿同去可好?”杨长子道:“使得!到那时再看。中国的政局是一日百变,拿不准的。我今日到这里来,想邀苏君去江东梅园看梅花。若三位有兴致,同去不好吗!”黄文汉道:“此刻江东梅园的梅花还没到盛开的时候,只怕没有大味儿,并且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杨长子道:“我原不是约今日,是预约来正初二三,做新年的消遣。”黄文汉道:“好极了,我们一定去。今日约好,到时在什么所在取齐?”苏仲武道:“还是在这里取齐罢!日期就一定初二日午前八时。下雪不要紧,若是大雨,就顺延下去。”杨长子和黄文汉都应了是。杨长子先告辞去了。苏仲武巴不得杨长子走了,好问黄文汉的话,所以并不挽留。黄文汉也同送到门口。   苏仲武回房问道:“怎的你们两位今日一同来了?她已退了院么?”黄文汉道:“她不特退了院,此刻已走了几百里路了!”苏仲武惊道:“她已走了吗?哄我的罢!她的病哪好得这般快!”黄文汉笑道:“谁哄你!她几日不见你的面,病就一日一日的好起来。昨日她父亲来接,今日坐九点五十分钟的火车走了。我和她送到火车站,回家吃了午饭,就到你这里来。”苏仲武听了,眼眶儿一红道:“她临行时,你们怎的也不给我个信?”黄文汉道:“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给信你怎的?她父亲又在旁边,何必再使她们母女为难?你就知道了,去送送行,也不过多糟蹋几点眼泪,于事情是有害无利。不给信你,就是这个原因。”苏仲武长叹一声道:“她说了些什么没有?”黄文汉向圆子道:“昨晚梅子对你说了什么,你说给他听罢!”苏仲武翻着眼睛望了圆子道:“请你巨细不遗的说给我听,这是她最后的话,一句一句都可以做后来的纪念。”圆子笑了笑说道:“她教我对你说,她的心思原是不能离开你的,无奈她母亲不肯体恤她,不能由她做主。她说这话早就和你说过,要她母亲肯将她嫁给外国人,是万分做不到的事。就是为你死了,她母亲的心固执得很,想她回头是不行的。没法只得负你,教你以后只当她死了,不要惦记她。她希望你归国娶一房好妻室,比她强十倍的,小心伺候你。她虽在爱知县另嫁了人,也是这般朝夕替你做祷告。她的话就是这样,我并没有遗漏。哦!她还说了到爱知县,写信给你。”   苏仲武听圆子说完,起先还觉着伤感,后来一想:她的心竟是已向着那边去了,这些不关痛痒的话,说了做什么?她难道不知相思之苦,不是言语可以慰藉得了的吗?我就得着她一封信,也不过多添我几点钟的烦恼。苏仲武是这般一想,只觉得心中异常愤懑,当下也没有话回出来。默坐了一会,忽问黄文汉:“去云南可是已经决定?”黄文汉听了,望了圆子一望说道:“朋友打电报来,招我去的意思是殷勤,只是我当如何去法,实在委决不下。圆子的心思,固然是想嫁我。我也因她待我不错,不忍使她再去营那皮肉生涯,两下都有不可离开的心思。只是我的境遇,是不能由我做主的。虽承你的情,答应助我一千块钱,也要你回国以后才能给我。我到云南去,一个人的路费就得二百元,还不算富裕。若带她同去,手中要有五百块钱才敢动身。姑无论一时没有这宗巨款,就有这么多钱,于今云南的局面,是没有定的,全靠大家拼死拼活的去干。这是一种革命事业,人家都是单人独马,我一个人带着家眷,又是个日本人,难免不招物议。我虽是个素来不管人家议论的人,但是那是不打算做事的时候的心理。既打算做事,名誉是最要紧的。我从来是疏脱不过的性质,十分知道我的人罢了,不十分知道我的人,没有不说我这人过于放荡,不堪任事的。我一旦出去干事,恐惧修省的还怕有人说我的坏话。再带着一房日本家眷去革命,无论知与不知的人,都有话说了,还有紧要的事给我干吗?人家哪里知道我这日本家眷,是我一个顶好的助手哩!我一个人去,将她丢在日本罢,不是我舍不得她,也不是她舍不得我。我和你自家兄弟一样,说给你不要紧。年轻的女人离开了丈夫,总有些不妥。她们日本女人把和男人睡觉这桩事本看得不算什么,她又是嬉戏惯了的。我不打算娶她做女人罢了,既打算娶她做女人,这件事却是不能由她自由的。”   苏仲武道:“她和你感情好,又是司空见惯的人,你就不在跟前,我想她决不会有不好的事干出来,这一层你倒可以放心。”黄文汉摇头道:“不然!感情哪里靠得住?我在这里,她和我自然感情好。我不在这里,她又可以和旁人感情好的。我当面问址她,她说不敢说欺我的话,自己实在没有把握。她说这种事是一时的动机,不能预计的,任是谁人也没有把握。”苏仲武望了圆子一眼,忍不住笑道:“然则你去了,她硬非偷人不可?她自己都信自己不过,难道教你终日守着她吗?她这话是怕你离开她,特意是这般说了恐吓你的。”黄文汉笑着摇头道:“不是!我和她并没说过嫁娶的话。我走了,她自然跟旁人,何必说这话来恐吓我?她对我从不说假话。这种话,在旁的女人决不肯说。她说这话,未必就有这种心不过她照着她自己的性质是这样罢了。只是她就不说,我也不便将她一个人丢在日本。这事情所以很难处。”苏仲武也低头踌躇,没有好办法。黄文汉和圆子坐了一会,告辞归家晚膳。   此时各学校都放了寒假,大家忙着过年。中国的袁世凯定了期明年正月初一日做皇帝,改了国号为“中华帝国”,改了年号为“洪宪”元年。在日本的留学生和亡命客都愤慨得了不得,没有什么兴致来闹元旦。元旦已过,第二日便是杨长子和苏仲武、黄文汉约了去江东梅园看梅的日子。虽也一般的没有多大的兴致,但是已经约好了,都存着不肯爽约的心思。所以不前不后的,三人都在八点钟左右到了苏仲武家。可喜这日天气晴朗,圆子装饰得非常齐整。杨长子虽在日本多年,也看不出她是曾当过淫卖妇的。黄文汉向杨长子道:“你不是说去江东梅园看梅花吗?”杨长子点头道:“是呀!”黄文汉道:“江东梅园在南葛饰郡,舟车都不便,须得走许多的路。并且听说那里都是白梅花,不大好看。依我的意思,不如去看蒲田的梅林。那里红梅花多,都是很多年的老树。来去也很容易,坐京滨电车,到蒲田下车,走不到半里路就是梅林了。不知道你和老苏的意思怎样?”苏仲武道:“我是极赞成去蒲田的,因为我不想多走路。”杨长子道:“既你们都愿去蒲田,就去蒲田也使得。黄样的奥样想必也是不愿多走路的。”苏仲武遂更换衣服,四人一同出来,坐电车到品川,乘坐京滨电车,往蒲田发进。几分钟的时间,便到了蒲田。黄文汉当先引路,途中已有许多往梅林的游客。男女老少都是穿戴得新簇簇的,一个个春风满面,活现出一种太平景象来。黄文汉看了,悬想自己国内今日的景况,不由得心中羡慕不已。   不知他们游梅林,有甚可纪之事,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七章 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   话说黄文汉等跟着三五游人,慢慢的向梅林走去。不一会便见一片很大的生垣,包围着一块数十亩大的地。里面高高矮矮的茅亭,望去宛如一个小小的村落。绕生垣尽是数百十年的老梅树,也有已开放的梅花,也有未开放的梅萼。杨长子笑向黄文汉道:“想必就是梅林了!”黄文汉点头道:“我却也没有来过,大约蒲田没有两个这般的所在。”二人说话时,已行到园门口。看那门楣上挂着“挹爽园”三个字的木牌。门外设了个卖门票的小桌子,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打扮得艳丽非常,手中拿着门票,与游人交易。杨长子笑道:“这里用个小女孩卖门票,相宜得很。若换一个男子,或是一个老婆子,便不能引起游人的兴致了。”黄文汉道:“最是日本人会揣摩人家的心理,任是什么游戏场、商场,都是选了这一类的小女子当招待,以引来人的兴致。‘卖淫国’的名目就是从这里来的。不然,日本女人卖淫,何尝与他国特别?”   杨长子笑嘻嘻的向那女子买票。那女子见杨长子比旁人特别的高,衣服固是穿得齐整,容貌又生得漂亮,望着自己笑逐颜开的,不由得也望着杨长子笑靥微开,秋波送盼。杨长子拿出一块钱的钞票来,要买四张票。那女子抽开桌子的抽屉,看了一看笑道:“没有这多钱找。票只要五分钱一张,先生没有两角钱的小角子吗?”苏仲武在旁看了,正想拿钱出来,黄文汉对他使眼色,苏仲武便缩了手。杨长子对小女子道:“我身边再没有零碎钱了。你不信,我拿钱包给你看。”说着从洋服袋里,拿出一个鳄鱼皮的钱夹包来,打开拿出一叠钞票,用指头撑开钱包,送给小女子看。小女子也忘了形,真个伸起脖子来看。杨长子故意抖得钱夹包里:面当啷当啷的响。小女子笑道:“里面响的不是小角子吗?”杨长子笑着掏了出来,送到小女子眼前道:“这也是小角子,只是颜色不对。”小女子一看,乃是几个金镑。这小女子平生看这样东西看得最少,伸手拿一个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仍纳入杨长子手中,望着那一块钱的钞票出神。黄文汉从旁笑道:“你真个没得找吗?”小女子翻着眼睛望了黄文汉道:“我这里面只有五角钱,还要差三角钱,请你们在这里等等,我进去拿三角钱就束好吗!”杨长子笑道:“你且拿四张票给我,出园的时候,你再找钱给我。”黄文汉道:“好极了,我们就进去罢!”小女子’一想也有理,便收了那一元的钞票,撕了四张门票给杨长子,四人才一同走入园门。   苏仲武向杨长子道:“那小女子生得并不出色,你为什么那样赏识她!”杨长子笑道:“我何尝赏识她?不过我们到这里来原是寻开心的。像这样乡僻所在,有这样的女子,就要算是很难得的了,我是个心无所属的人,所谓见似人者而喜耳!”黄文汉问杨长子道:“你的亲事定妥了没有?”杨长子摇头道:“哪有相当的?近来说合的实在不少,并不是我的选择太苛,要想在女留学生中择配,但是女留学生中,像我这种旧式脑筋,合式的正少。我同乡姓贺的,有首词填得最好,恰合我的情境。我念给你听:‘人人都道相思苦。侬不相思,也没相思侣!苦到孤怀无定所,看来还是相思愈。天若怜侬天应许,侬愿相思,可有相思女?倘得相思恩赐与,相思到死无他语。’”黄文汉笑道:“这词真好,意思新颖极了。这枝笔也灵活到极处,一句一转,倒是个绝顶聪明人做的。”杨长子笑道:“我于今正是想害相思,没处害起。”黄文汉道:“也是你的眼界太高,不是果真没有对手。”   四人旋说旋游览。就中惟有苏仲武,听了相思词,也看了满园的梅树,触发了他的相思病,不住的唉声叹气。时而抬头望望树头的梅花,时而低头想想他爱知县的梅子,真是说不尽梅子酸心柳皱眉!黄文汉和圆子知道苏仲武触物伤怀,想用言词来安慰他。苦于说出来的话,都是些隔靴搔痒的,不得劲儿。   杨长子道:“有花不可以无酒。我虽不善饮,也不可不喝几杯应应景。”说时用手指着前面的茅亭道:“那便是卖酒的所在,我们且去喝几杯罢!”苏仲武听了拍手道:“我正想痛饮。”   四人遂绕到茅亭。见茅亭里面并无桌椅,就是几张短榻。一个榻上铺着两个蒲团,一个小火钵。当垆坐着一个女子,年龄也只十五六岁,涂脂傅粉,活装出一个美人的模样来。苏仲武望了一眼,掉脸转来叹了一声。黄文汉笑问:“怎么?”苏仲武道:“要是我那个人同来了,她们这些夜叉真要羞死!你看她那双眼睛眶子,用黄线绣了边似的,也一溜一溜的望人哩!”   黄文汉看了那女子一看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看也不觉得怎么奇丑。那眼眶黄不相干,粉没有打得匀,显出本色来,是那么黄色。若教会化妆的替她妆扮起来,也还过得去。”杨长子大笑道:“老黄你这话太挖苦了。充子之说,世界上没有丑女人了。”黄文汉笑了一笑。   四人分榻坐下,苏仲武和杨长子共一榻。黄文汉向下女道:“你们这里有什么下酒的东西没有?拣好的弄几样菜。”下女说:“有鸡,有鸽肉。”黄文汉教每样烧两盘来,打了一升正宗酒,四人笑谈着喝起来。下女于两榻之间来回斟酒。杨长子喝了几杯,已有醉意,笑向苏仲武道:“值此佳节,有花有酒,安可无诗?我已有了一首,念给你听,你也得做一首陪陪我。   老黄素不喜此道,不必勉强他。”黄文汉隔座听了,起身走过这边来笑道:“你有了什么诗?我本素不喜此道,你就是素喜此道的,若念出来不好,可不要怪我这不喜此道的笑话!”杨长子笑道:“你是这样说,我倒不敢念出来了。”苏仲武道:“你只顾念,不要管他!他横竖不懂得。三拳两脚,我们就弄他不过,若是五言八韵,他无论如何得让我们一着。”杨长子笑着念道:   辜负空山是此花,年年琴剑指天涯。   岂怜海外无家苦,特着红妆慰岁华。   黄文汉听了笑道:“你这诗到底是咏人,还是咏物?不好,不好。”苏仲武笑道:“你哪里知道,他这诗做得很好。他学龚定庵有功夫的!”杨长子笑着摇头道:“我学什么龚定庵?龚定庵的诗岂是我这种浅学之士所能摩拟?我常说龚定庵能化腐朽为神奇。他的脑筋如一个大锅垆,将十三经、二十四史放在里面,锻炼出来。为诗为文,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哪里像近年来的诗家,读了几部诗集子,专一揣摩风气,胡乱凑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便说是诗,像樊樊山、易实甫他们一样。我比他们的诗,是一碗飘汤肉。看去也像有一碗,细嚼起来实在经不了几口,就完了事。这都是少读书、气太薄的原故!”苏仲武点头道:“我也嫌他们的东西太小巧。不过我的意思,论诗、论文,都关着国家的气数,以为非人力所能勉强。”杨长子道:“风尚所趋,实有关系,不然也没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辨了。但是我们肚子里有多少诗料?何必认真来论诗?人家论过了的,我们用不着再论。没有论过的,我们也论不出来。算了罢,你也诌几句,来应应景。我们不是作诗,只当是唱山歌罢了。”黄文汉笑道:“你这话很对。若说是作诗,就是我这与诗素昧生平的,也不承认你这个就是诗。”苏仲武笑道:“他作诗原不要你承认,你过那边去喝你的酒,等我思索思索,也诌几句出来,看是如何?”黄文汉笑着走到自己榻上,和圆子对饮去了。   苏仲武皱了会眉,忽然流下泪来,杨长子正端着酒要喝,见了苏仲武落泪,连忙放下酒杯问道:“你作诗怎的做起哭出来了?做不出没要紧,何必急得流泪。”苏仲武用手巾揩了眼泪,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已有了四句,也不知道是咏人咏物,念给你听罢!”说完,念道:   人见梅花笑,我见梅花哭。   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   杨长子听了拍案道:“好诗,好诗!虽出了韵,不要紧。我贺你一杯酒,不要伤感了。”黄文汉又从隔座听了,跑了过来,要苏仲武念给他听。苏仲武又念了一遍。黄文汉点头笑道:“唱山歌本不妨出韵。后面两句倒应景,不是你做不出。我也要贺你一杯。”于是三人各喝了一杯酒。苏仲武不住的将那“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两句诗,慢吟低唱。杨长子不知就里,举起酒笑向苏仲武道:“何必作无病之呻?你说要痛饮,我们便大家痛饮一回罢!”苏仲武道:“好!”遂你一杯我一杯。下女忙着斟酒,一阵儿一升酒饮完了。苏仲武叫再拿一升来。黄文汉怕他醉了不好,暗暗的教下女只再加两合。两合酒饮完,黄文汉即抢着回了帐。杨长子不依道:“我邀你们来看梅花,教你来回帐,如何使得!”拿出钱来,定要退回黄文汉。   黄文汉哪里肯收?杨长子无法,只得罢了。   四人出了茅亭,苏仲武已是八分醉意,杨长子更是酩酊得很。二人一高一矮,挽着手偏偏倒倒的往前走。黄文汉和圆子二人在后面看了发笑。苏仲武忽指着一株绿萼梅,问杨长子道:“你看这株梅花多好!等我上去摘一枝下来,带回去供养。我今天做了首吊梅花的诗,带了这枝回去,还得祭奠她一番,完我这一点心事。”杨长子道:“赞成,赞成!你看哪一枝好,我摘给你就是。用不着爬上去,撕烂了衣,或是跌一交,太不雅相。”苏仲武抬头看了一会,用手指着向北的一枝道:“你看这枝的花多密!枝干也穿插得好,就是这枝罢!你如何摘得下来?借个梯子来就好。”杨长子道:“他们如何肯借梯子给我们摘他的花?他们靠着这一园花营生的。我们摘了他的,他们看见了,少不得还要罗唣。”说时,黄文汉二人已踱近身边笑道:“你们想摘花带回去吗?他们如何得肯?不要给人家说话罢!”苏仲武道:“他们要说话,我给钱和他买就是了。老杨,你替我摘下来再说!断者不可续,已经摘下来了,难道还教我们接上去不成?”杨长子乘着酒兴笑道:“不错!你看我摘下来你看。”说着脱下帽子,交给苏仲武拿了,举起手杖,伸到向北的那枝梅花梗下,勾住了,用劲往下一拖。只听得“喳咧”一声,那枝梅花已倒垂下来,只有一点树皮,还连着那枝干不断。杨长子收下手杖,伸手踮脚,拈了那枝花,往旁边只轻轻一扯,便扯了下来。苏仲武跌脚道:“可惜掉了几朵!”黄文汉接在手中看道:“它好好的在树上,何必摘了下来!它这花还没开足,摘下来,一会儿就枯了。”苏仲武喜孜孜的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赏玩道:“拿回去好生用水养了,越是这样没开足的,可以经久。”杨长子接了帽子,往头上歪戴着,仍挽了苏仲武的手,旋说旋往外面走。黄文汉在后面问道:“我们就此归东京去吗?”杨长子回头道:“梅花已经看完了,还有什么可流连的?”黄文汉点头道:“也好!十二点钟了,归东京去午餐也使得。”   四人走出挹爽园,那卖门票的女子见苏仲武手中的花,连忙离了坐位,拦住说道:“梅花不能拿去!你为什么摘下来?”说着伸手来夺。苏仲武举得高高的笑道:“我出钱和你买。已经摘下来了,还你也无用!”那女子不依道:“没有这道理,里面挂了牌子的,写得明明白白不能摘。你摘下来,就买也不行,你还我罢!”杨长子笑道:“这摘下来的,还你做什么?里面的牌子挂在什么地方,我们怎的没有看见?”那女子道:“进园门没有多远,不是有块四方木牌竖在那里吗?谁教你们不看!”杨长子大笑道:“木牌子又不知道说话,它不喊我们看,我们是来看梅花的,谁去看它?若像你样生得这般比花还好,我们才肯不看花来看你,一块木牌有甚好看?我们如何肯丢了花不看,巴巴的低头去看它呢!你说是么?这完全怪不得我们。假若我们进门的时候你就和我说了,我们也决不会摘它。”   那女子见杨长子恭维她比花还好,登时笑起来。瞟了杨长子一眼道:“你们做了没道理的事,还要拿话来打趣我。”杨长子拍着腿子笑道:“我哪里敢打趣你?你确是比花还生得好。你就不记得我们进门的时候向你买门票,舍不得走开吗?”那女子笑道:“你们哪是舍不得走开?没有小角子,等我找钱罢了。”杨长子道:“我哪里是没有小角子?你看我这袋里,不是有小角子吗?”说时从袋中掏出几个小角子来,给那女子看道:“这不是小角子吗?是我因为看你比看花还好,特意借着要你找钱,好多看你一会的。你不信问他们就知道。”黄文汉笑道:“你的模样实在比花还好。我们哪个身边没有小角子,定要拿出钞票给你找?”那女子笑着低头不好意思,杨长子伸手摸着她的脸道:“你不用找钱了,那八角钱就送给你罢!你送了我这枝梅花,我下次来看花,还在东京带许多化妆品给你。”那女子喜道:“八角钱买一枝梅花太多了,再找六角钱给你罢!”杨长子摇手道:“不用找!八角钱买枝梅花本也太贵,但是从你手里买,我还觉得很便宜,所以说下次带化妆品给你。”   那女子望着杨长子笑道:“你住在东京吗?在哪一区,什么番地?我到东京的时候来看你。”杨长子笑道:“你何时到东京来?此刻新年,东京正热闹。我住在小石川区,地名写给你。你来了一定来我家玩耍,我家里有很多从西洋带来的玩物,都可以送给你。你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我好时时想念你。”那女子笑着红了脸,半晌说道:“我姓西山,叫玖子。你的地名写给我,你的姓名也要写给我,我才好来会你。”杨长子高兴,从洋服袋中抽出日记本来,用自来水笔就日记本上,先写了“西山玖子”几个字。再看了看园门上书的地名、番地,也记在日本本上,才将自己的姓名、住址另写了一页,撕了下来递给玖子,笑道:“你莫不来,害得我在东京盼望!”玖子接了看着笑道:“我到东京的时候一定来看你。你欢喜梅花,等我去再摘两枝给你,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收了杨长子的姓名住址,跑向园里去了。黄文汉笑向杨长子道:“你于今可有了相思侣了!”杨长子道:“聊以解嘲,哪里是相思侣?”黄文汉大笑道:“聊以解馋罢!这种无邪气的女子倒很有趣味,你看她不村不俏的,别有一般风度。”杨长子道:“我不久就要归国去了,再好些也是枉然。不过我看她还伶俐得好,不像东京那些放荡女子,一团俗气。只是她不见得便去东京,就去东京,也不见得便来找我。不过为想得这枝梅花,瞎恭维她几句,使她高兴。不料她便问起我的姓名住址来。日本女人的性质,恭维她生得美,总是高兴的。果然这顶高帽子卖出去了,她戴上还觉得很合式。”说得苏仲武、黄文汉都笑了。只见玖子一手擎着几枝梅花出来,也有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已开的,也有未开的,也有红的,也有绿的。四人见了,都欢喜争着来接。玖子笑着摇头道:“你们不要争,由我来分派给你们。”说时望着苏仲武道:“你手上有那么一枝大的,没有再分给你了!”苏仲武不依道:“我的是我的!你分给我的,自然有你分给我的好处。你要是这般说,我这枝就不要了,我们四人同来的,有甚厚薄?”玖子道:“等我先分给他们三人,剩下的给你就是了。”苏仲武还待说,玖子已将右手两枝大的送给杨长子道:“你是个长子,给你两枝大的!”杨长子笑着接了,掉过身擎着赏玩去了。玖子将左手分下来,取了一枝绿萼的给圆子。圆子也笑着接了。玖子看自己手中只剩了一枝,便从上面摘下一个小枝儿来,将大的送给黄文汉,举着那小枝儿笑向苏仲武道:“你这人矮小,这小枝儿送给你很配!”苏仲武打着哈哈,对玖子鞠了一躬道:“我从来爱花不嫌小,像你这般小的我正爱!”玖子瞅了苏仲武一眼道:“你真油嘴!依我的性子,不给你才好!”苏仲武又鞠了一躬道:“你不要使性子,我下次来,又带化妆品送你就是了。”玖子笑得红着脸,将梅花递给苏仲武。四人都向玖子道了谢,走向蒲田车站来。上了电车,四人说说笑笑,瞬息又到了东京。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八章 欠债还钱朱正章失望 挟妓饮酒平十郎开荤   话说黄文汉等从蒲田看了梅花,一行人回东京来。杨长子住在小石川茗荷谷町一个日本人家里。这日本人家姓高冈,本来是个陆军大尉,辽阳之战,被俄国人打死了。高冈一生无儿无女,就剩下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婆。幸高冈在日还有些存积,除了茗荷谷町这所房子而外,还有千来块钱,留在这老婆手中放高利贷。这老婆名叫安子,生性贪酷异常。因为做留学生的高利贷生意,与白银町的冢本平十郎熟识。于今冢本平十郎因同朱正章父子到江苏讨朱甫全的帐,上了一个很大的当回来,不敢再和,留学生交易了。安子不曾上过当,仍是利令智昏的不肯放手。冢本上的这很大的当,是谁教他上的哩?说出来也好教借高利贷的同志长一点见识。   那年冢本同朱正章父子带着蕙儿跑到江苏无锡县,打听朱甫全并没往别省去。朱钟先教冢本写了封信,打发一个人送到朱甫全家里。信上不待说是写得雷厉风行,若三日之内不交出钱来,便教无锡县拿人。好像无锡县的县知事是他家里的子孙一样。朱甫全接了这封信,当时也不免有些动气。过了会一想:这事情和他拗不过。中国的官府素来是怕外国人的。又有朱正章父子在里面,到无锡县叫几个差,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我家中这样人家,有差狗子来了,喧传出去,岂不教人笑话!且设法还了这钱,再来作弄他一下子。他一个日本小鬼到中国来了,还怕想不出害他的法子吗?当下主意打定,即和他妻子商量。   他妻子手中本有不少的私蓄。因朱甫全在日本,有了钱便贪玩不肯回来,所以不汇给朱甫全用。朱甫全既在家里,及听说是日本人要教无锡县出来讨债,自然吓得他要多少便拿多少出来。   朱甫全硬敲了他妻子五百块钱的竹杠,带在身边,来见冢本。不待冢本开口,先道了无穷的歉。对朱正章父子也说了许多不安的话,要求冢本酌量减轻些息钱。冢本心想:就告到无锡县,代我追讨,也只能讨得头钱,利息是没有的。来往的川资,虽字据上写得明白,归债务者担负,然不过纸上的一句话。   这人连头钱都还不起,哪里还能担负债权者的川资?只要肯一手拿出来,不要我劳神,息钱就减轻一点也是有限的事。便对朱甫全说道:“这息钱是没有减轻的道理,我不向你要求旅费就很对得住了。”朱甫全笑道:“旅费我本应该奉送,并且你到敝处来了,我也得尽一点东道之谊。好在你既来了,也不必急于回国,以后同玩耍的日子还多。我们先将这数目了结,再谈快乐的事。我在中国不像在日本,不特在本地略有微名,就是在上海,知道我的人也不少。你回日本去的时候,我可送你到上海,尽兴快活几天。我此刻原不是吝惜这几个钱利息,不过算起来,利多头少,拿出来觉着心里有些不快活!”冢本点头道:“是这般罢。你的头钱二百元,借去两个月之后你就归国。我曾照两个月计算,头利共二百四十元,已在朱老先生名下,扣除出来。于今既要承你的美意招待,我若一点儿也不肯放松,未免伤了以后的情面。此刻就将这二百四十元按照八分算息,到今日为止。只是我实仍得息上起息,不然我就太吃亏了。”朱甫全听了,懒得多争,便依冢本的,共算出三百二十多块钱来。朱甫全如数给了,收回了字据。冢本按照二分算息,还给朱正章。朱正章待不依,朱钟解说了几句,朱正章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