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35 页/共 39 页

朱正章一肚皮的愤气,想借着冢本的势力来敲朱甫全的竹杠。至此都烟消火灭,只得又翻转脸来,和朱甫全讲族谊,诉说:“这次到日本,受了许多的亏累。而江户川馆的伙食帐,因为朱钟担保,非还了钱不许我父女搬出来。我实在没法,只得行李押在那里,说向你拿了钱再去取回。你这钱得算给我。你兄弟是为你的事请假回国的,你的事既了,不久就要到日本去,好教他将这钱带去,将行李取出来。”朱甫全明知道朱正章是谎语,只是因要借着他做帮手来害冢本,不便揭破他,诺诺连声的答应:“这钱是应该还的,九弟(朱钟行九)动身的时候,我一定筹了送给他。”朱正章心中也有些怕靠不住,不过怕逼紧了,朱甫全翻过脸来。冢本的事情已了,掯他不住,只得用和平手段套住朱甫全。朱甫全本来和朱钟说得来,这次见面之下,仍是很好。朱甫全便和他商量作弄冢本的法子。朱钟笑道:“要作弄他,无非是引诱他嫖!赌是引诱他不来的。日本人不懂中国的赌法,并且他这小鬼很谨慎,就是肯赌,也输不了他几块钱。只要买通一个婊子,将他灌醉了,糊里糊涂的送个病给他,包管他这一辈子不得好。”朱甫全道:“怎样送个病给他?”朱钟道:“教嫖客害病的法子,稍有些儿阅历的婊子都知道。我们只花几个钱,容易得很!她们婊子对这样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小鬼有什么感情?教她怎么样做她便怎么样做。”朱甫全道:“若冢本不肯嫖怎样哩?”朱钟笑着摇头道:“这小鬼最好色。他同我在游船上,就只管问中国妓女的价钱,并问接不接外国人。到上海的时候,我带他到青莲阁泡了壶茶。他看了那些拉客的野鸡,他喜笑得眼睛没了缝,连骨头都软了似的。看中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便硬要拉着我同他去住夜。我说上海的野鸡都有梅毒,危险得很,他才不敢纠缠了。我带到幺二堂子里,他也看中了一个年轻的,说要住夜。我真是怕他染了病不好,对他说:‘这里也和野鸡差不多。’他还不服道:‘难道上海的婊子都是摆看的吗?这个也有病,那个也有病,照你这样说,简直没人敢在上海嫖了。’我说:‘要嫖还是长三堂子。虽不能说都没病,但是来往的都是中等社会以上的人,比较起来到底安全些。’他听了,便要到长三堂子里去嫖。我对他冷笑了声道:‘你带了多少钱,够得上在上海嫖长三?’他问我:‘要多少钱睡一晚?’我说:‘用千把块钱,有没有睡的资格,还是个问题。’他伸了半晌的舌头问道:‘去看看要多少钱?’我说:‘去看看,一个钱都不要。’他觉得很诧异,问:‘怎的野鸡幺二,去看一回倒要一块钱?’我说:‘就是这不要看钱的贵重。’他听说可以白看,便生拉活扯的要我带他去看。我将他引到几家应酬好的堂子里逛了一会,他羡慕得了不得,说在这地方死了都甘心。假若他有钱,只要那婊子对他丢几个眼风,真个一千八百也花得下去。”朱甫全喜道:“他既是这样一个东西,合当他有苦吃。怪道他听我说陪他去上海快活,他眉花眼笑的,浑身不得劲儿。原来他是个色鬼!我们就去找一个年轻的婊子,做成一个当,引他来上。”朱钟点头笑道:“他喜欢年轻的。只要有六分姿色,就包管他见面即舍不得离开!”当下二人出来。   这无锡城里的婊子,十有八九认识朱钟、朱甫全。朱钟虽不及朱甫全有阔大少的名目,但是人物去得,在一个小小的无锡县城里面,自然有些资格。不知在哪一家堂子里,选中了一个又风骚、又伶俐的小婊子,将这计划和她商议好了。朱甫全拿出几十块钱来,就定了今晚在她家摆酒,酒席务要丰盛。朱甫全和朱钟回到冢本的住处,朱甫全说欢迎他,替他接风。冢本哪里知道是个很大的当,欢天喜地的谢了又谢。朱甫全又去请了些陪客,一个个都说明了这圈套,陪客都乐得看笑话。不到六点钟,都穿戴得衣冠楚楚,齐集那一家堂子里,替朱甫全挣架子。六点多钟的时候,朱钟引着冢本来了。冢本今晚也将和服换了,穿了套很时行的先生洋服。几根花白头发梳得放亮,面皮也刮得溜光。上嘴唇的胡须用油胶住,扭着那须尾朝上,学威廉第二的样式。提了根乌木手杖,满脸都是笑容。朱甫全迎着,一一替陪宾介绍了。小婊子拿着水烟筒,来替冢本装水烟。冢本笑嘻嘻的望了那小婊子。他不曾吸过水烟,但是心想:不吸,小婊子必得走向别人跟前去。便望着朱甫全笑道:“这种烟听说很好,我吸两口试试看,吸错了可不要笑话。”朱甫全忙笑答道:“说哪里的话!不会错的,请多用几口罢!”冢本真个低着头吸。不提防用力过猛,吸了一口的烟水,又臭又辣,连忙往痰盂里吐了。小婊子并不笑,赶着端了杯茶,给他漱口。冢本漱了口,望着水烟筒发怔。对小婊子做手势,教小婊子吸给他看。小婊子笑着吸了一筒,也不问冢本懂中国话不懂中国话,向冢本说道:“你轻一点儿吸就没事了!”冢本偏着耳朵听,只管摇头。朱钟译给他听了,才连连点头道:“哦,哦!理会得了。”小婊子又装上一口,冢本轻轻的吸了,两个鼻孔里出烟,笑道:“我可学会了。”朱甫全道:“这本很容易。这种烟据化学家研究,比纸烟、雪茄都好。不过你吸纸烟惯了的,吸这烟要多吸几筒,才得过瘾。”冢本正想多吸,好多与小婊子亲近,巴不得朱甫全是这般说。当下便说道:“不错!这烟的味儿是好,只是微嫌淡了些,必得多吸才能过瘾。”说话时,小婊子又装好了一筒。冢本吸了,见小婊子站着,恐她站得脚酸,起身拿了一张小方凳子,在凳子上用手拍了两下,教她坐了装。小婊子笑着摇头,冢本按着她坐下。朱甫全、朱钟和陪宾都笑起来。冢本很得意,一连吸了十多口,喉咙里差不多要吸出火来了,烟斗也烧烫了。小婊子教老妈子换了一支。冢本喝了几口茶重新又吸。陪宾都忍不住,背过脸去笑,小婊子也几番几乎笑出来,冢本才自觉得太吸多了。伸手摸了摸小婊子的脸,教她去上给别人吸。小婊子转过身去上给陪宾吸,陪宾接了烟筒笑道。“你去休息休息罢,我们自己会吸。”   小婊子又拿了一盘西瓜子,走到冢本跟前。冢本撮了一把在手里,放在茶几上。小婊子向这些陪客一一敬过了瓜子,回头见冢本双手捉着一粒瓜子穿针似的,促在眼面前,剥来剥去的不得一点仁出来。便走近冢本身边,贴着冢本站了。一粒一粒的瓜子仁,剥了送到冢本口里,喜得冢本手舞足蹈,恨不得连那送瓜子的手,都咬下肚里去。此时又是八月间天气,都是单衣薄裳。那小婊子偏要紧紧的贴住冢本,借着拿瓜子、送瓜子,暗暗地在冢本身上挨擦。弄得冢本骨软筋酥,不知如何是好。过一会儿摆上酒席,自然推冢本首座。坐定后,各陪客都发了局票。小婊子满座斟了酒,坐在朱甫全背后,不住的飞眼来瞟冢本。酒过数巡,各人叫的局都来了。只有冢本背后是空着的,冢本问朱钟道:“我怎的没一个姑娘坐在后面?”朱钟笑道:“你又不在此地玩,哪有姑娘到你后面来坐?我们各人有各人相好的,吃起酒来,给个信,她们就来陪,也得给钱的。”冢本道:“假若我要在此地玩,先叫一个来陪我,也可以行么?”朱钟道:“有甚不行?你既想玩玩,我就替你去叫个来。”冢本踌躇道:“我看不必另叫,就是他也使得。”说着,对那小婊子努努嘴。朱钟笑着摇头道:“只怕我那老哥有些吃醋。”朱甫全插嘴用日本话问道:“你讲什么?怕我吃醋?”朱钟将冢本的意思说了。冢本起身笑着对朱甫全鞠躬道:“对是很对你不住,实在是因她待我太恳切,我不照顾她,过意不去。你让我一会子罢!”朱甫全打着哈哈道:“这是极好的事,我非常赞成。我老实说给你听罢,我家中妻子拘束得紧,轻易不肯放我出来过夜。我虽有意照顾她,无奈没有机会,正想找个朋友,替我照顾照顾。你来好极了,今晚且转一个局,明晚再做花头。”说了对小婊子道:“你快过去陪这位东洋老爷,明晚一定要来替你做花头的。”小婊子听了,笑吟吟的起身,冢本握了她的手归座。老妈子送凳子过来,冢本摇手不要,拉着小婊子坐在自己腿上,端酒给小婊子喝。   小婊子受了朱甫全委托的,什么淫荡样子装不出来?从冢本手中喝了一口酒,套着冢本的口,吐给他吸。冢本伸着脖子接了,又举起酒杯,给小婊子喝。小婊子喝一口,灌冢本一口。   灌到极高兴的时候,要求冢本明晚替她做花头。朱钟译给冢本听了,冢本说:“今晚接着下去就做。”大家都拍手赞成。陪宾叫来的局,起初见了小婊子的情形,很觉得可怪。各人对各人的相好说了原委,她们才明白,一个个开弦子唱起戏来。冢本教小婊子也唱,小婊子胡乱唱了两支,草草的将这桌酒席终结。冢本托朱钟将来客都留住。鸨母欢喜寿头上了门,高烧一对红烛,换过红台面。朱钟将堂子里的规矩临时编造出来,说给冢本听。无非教冢本掏出几个冤枉钱来孝敬。冢本此时色迷心窍,只顾搂住小婊子亲嘴揉乳,一切花费都承认。朱钟知道他手边的钱不多,言明酒席之外,再拿一百块钱下脚住夜。冢本此时未尝不心痛,不过已说出照顾的话来了,架子不能不挣到底。并且听见朱钟说,只第一晚就有许多的花费,以后住夜一钱不要。我多住几夜,平均起来,仍是占了便宜。他心中是这般计算,所以虽要他一百多块钱,他也一口承认。交易既经说妥,重复入席饮燕起来。这一次大家都捧着寿头高兴,无不欢呼畅饮。冢本心中明白,恐怕醉狠了,误了好时光,不敢多饮。小婊子哪里肯?仍用那肉酒杯和冢本斗回字。陪宾又都要贺冢本的酒。冢本的酒量本好,陪宾每人贺了三杯,他还支持得住。小婊子惟恐他不醉,拼命的在他身上揉擦。朱甫全见冢本的酒量太大,一时不得他醉,心生一计,悄悄的和陪宾叫来的局说:“教她们上去,各人也要贺三杯。”其实此时冢本已有九成醉意了。见这些婊子都来贺他的酒,心想:这是很难得的事,何能不饮!便也一个领了三杯。叫来的局有十多个,试问冢本有多大的酒量,焉能不醉?贺酒还没有喝完,肚里的酒只管往上涌。冢本恐它从口里喷出来,给陪宾看了笑话,极力的忍住。用手扶住桌子,低着头,压住气往下咽。小婊子以为他不肯喝贺酒,连连摇了他几下,教他快喝。这几下摇可摇坏了!冢本的气一松,一口没咽住,一股酒和菜,直从喉咙眼里如喷泉一般的冲了出来。一个婊子正举着酒,对着冢本站了要冢本喝,不提防这东西冲出来,不偏不倚的喷了满身一脸。婊子哎呀一声,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下一摔,掉转身跑到房角上连喊晦气。冢本一连喷了几口,几个老妈子过来扶着。朱甫全赶着向那婊子道歉,那婊子洗了脸,借了套衣服换着去了。冢本醉得头昏目眩,老妈子替他揩了脸,扶到床上睡了。   陪宾见寿头已经醉了,没得戏看了,都随着各人叫的局走了。只有朱甫全、朱钟二人没走,看冢本醉得和烂泥一般,叫拿了几条冷毛巾,覆在冢本面上。替他将洋服的领结解了,扶起来脱下衬衣,脱下裤子,仍将他睡下。见他里面小卫生裤裆上湿了一大块。朱甫全指给朱钟看了笑道:“你看这色鬼,这东西一定是在那坐在他身上灌酒的时候,情急了流出来的。”   朱钟笑着点头,对小婊子道:“我们去了,你陪他睡。这冷手巾覆在他头上,不要两个钟头,他一定要醒来的。他醒了,你好生引他开心。不要忘记了我们白天里和你说的话。日本鬼是我们的仇人,能害他一个便报了一个人的仇。”小婊子笑道:“两位少爷放心,我自理会得。包管他不知不觉的带个养身病回日本去。”老鸭子问朱甫全道:“他的钱没有交出来,不怕他明天翻脸不认数吗?”朱甫全望着朱钟,问:“看可以放心么?”朱钟沉思道:“照想他决不敢翻脸。不过小鬼的事是个靠不住的。他万一在那小婊子做鬼的时候,他察觉了,竟翻起脸来,教我们拿着他也没有法子。”他对朱甫全道:“这事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和他往来得久,看他还不是这样无聊的人。”朱甫全道:“有防备他的法子了。看他这衣袋里有多少钱,明日我们早些来接他。他还没起来,我们就替他拿着开了,他有什么话说?”朱钟道:“不错,这也使得。”轻轻去到床前,将冢本的衣提起来,抽出钱夹包打开一看,点数还有一百四十块钱的钞票。朱钟仍旧包好笑道:“够了,够了。”交给老鸨子道:“你收起来,我们明日一早就来。”说完,又看了看冢本,携着朱甫全的手,嘻嘻哈哈的回家安歇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九章 平十郎带病回乡 杨长子坐怀不乱   话说朱钟、朱甫全次日早起,复来堂子里。冢本已起来,穿好了衣服,坐在那里。一个老妈子站在旁边,小婊子还睡着没有起来。冢本一见二人进房,连忙起身说着:“我的钱包不见了。”朱钟笑道:“恭喜你了!钱包在这里。我教人替你收好它。”冢本听了才放心。让二朱坐了,也坐下说道:“昨晚很对两位不住,酒太喝多了。”朱钟挥手教老妈拿钱包来。老妈去拿了钱包,还开了一个帐单,递给朱钟。这帐单也是朱钟昨夜教开的。朱钟接在手中,看上面写着:“酒席杂费洋共二十八元,外下脚一百元,共一百二十八元。”走过来念给冢本听。冢本没有话说,接了朱钟的钱如数给了。相帮老妈子一班人都进来谢赏。小婊子也起来,只披了一件淡红纱衫,里面露出淡青抹胸来。云发不整,睡态惺忪。冢本还只管望着,笑嘻嘻的不舍。朱钟教老妈子开早点,大家用了,辞别出来。小婊子送到门口,冢本还与她拉手。二朱引冢本走不多远,各人都说有事,与冢本分手。冢本只得自归住处。   二朱折身走进堂子里,问昨晚的情形。小婊子笑道:“包管到上海,就要病得不能走路。”朱甫全笑道:“你怎样害他的?这法子我倒不懂得。”小婊子笑道:“我把他的龟头上弄破了皮,他怎得不害病?”朱甫全道:“弄破了皮的事也常有的,何以见得定要害病哩?”小婊子道:“无意中弄破了不要紧。我是有意用指甲在簟子上磨热了,乘他不备,弄破了他的。他还不知道,拼命的和我缠了一夜。他越是这样,越要病得厉害。你看罢!”二朱心中高兴,仍作没事人一样,去看冢本。   冢本说:“今晚再要去堂子里歇。”朱甫全道:“今晚去歇,就便宜多了,随你的决意拿几十块钱给姑娘就是了,旁的开销,一点也不要。”冢本惊道:“今晚还得拿钱给姑娘吗?”朱甫全点头道:“这是随意的,没一定的规矩。三十、五十、一千、八百,只要你拿得出手,她们不会争多论少的。她们当姑娘的,全靠这第二晚得几个钱。昨晚的钱,任你花多少,分到她是一文没有的。若是客人爱了这姑娘,就是这第二晚要紧。做衣服、买首饰,都得于第二晚送去,替姑娘做面子。一般善嫖的嫖客都是第二晚用钱最多,才能讨姑娘的欢心。不过你横竖不在这里多玩,不必做这种资格。要去只略略点缀下子,也就罢了。”冢本问朱钟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头晚开销了,第二晚就一文不费,以后都是不花钱的吗?”朱钟笑道:“我哪里是这般说?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开销是说下脚。像你昨晚的那一百块钱,就算开销。以后随你住多久,这种开销就不要了。若照你听错了的话说起来,他们开堂子吃什么、穿什么?接了一个客,不就永远莫想做第二个客的生意了吗?”冢本听了一想也不错,沉吟了一会问道:“第二晚拿钱给姑娘,至少得多少?”朱甫全笑道:“没听说很少的,我看至少也得十块钱。”冢本摇头吐舌道:“太贵,太贵。我若再住一夜,回国的川资都怕不够。”二朱也不说什么。   过了一日,冢本的龟头果然红肿起来。一看见破了皮,知道不好,邀朱钟同回日本。朱钟因想在朱甫全身上打几个钱主意,不肯同走。冢本只得一个人回到上海,行走甚不便当。到日本医院里诊了几次,也不见效。恐怕少了路费,困在上海不得回国,便不待病好死挣到船上。在船上这几天几夜,直痛得他呼天抢地。下面流脓滴血的奇臭难闻,说不尽心中恼恨。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心中已明白是二朱有意害他。但是无凭无据,说不出的苦。到日本进医院住了大半年,才慢慢的好起来,然而龟头已是烂掉了。他从此恨中国人入骨,不敢再和中国人做交易。   高冈安子虽也知道冢本是因为放高利贷,才吃这种苦。但是她仗着自己是个女人,不怕有人捉弄,仍旧是贪而无厌的,放这大一分的利息。杨长子是公费生,住在她家里,原不是想借高利贷使用。只因为高冈这所房子盖造得很好,里面庭园台榭布置得如法,是个胸有邱壑的人画的图样盖造的。房金虽较别家贵点儿,杨长子是个爱精致的人,一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公费,也不计较这一点。初二日看了梅花回来,将西山玖子送给他的两枝梅花,用净瓶供养了。   过了几日,玖子果然到东京来找他。杨长子迎了进房,殷勤款待。问她:“到东京住在什么所在?”玖子说:“有个亲戚,住在深川。”杨长子那日在蒲田,不过偶尔高兴,逗着玖子玩笑,并非真有意想吊膀子。玖子太忠厚了,认作有意的,特意到东京来找,何尝有什么亲戚住在深川?当日杨长子也不在意,以为她是有住在深川的亲戚。玖子来的时候,已是午后四点钟光景。杨长子陪着闲谈了一会,教安子备了晚餐,和玖子同吃了,请玖子同去文明馆看活动写真。杨长子买了特座的票,见特座里面,先有个穿中国衣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杨长子看那女子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岁,态度却甚妖娆,衣服虽甚整齐,却不华美。望去不像女学生,也不像是人家的太太;梳着东洋头,比平日所见女留学生梳的不同。女留学生的头发,都是往后面梳惯了的,一旦梳作东洋头,手法又不高妙,总是不及日本女人的自然。这女子梳的,却和日本女人一样,并且还要是日本女人善于装饰的,才能梳得这般一丝不乱。杨长子带着玖子靠近那女子坐下,再留神看她的举动神情,竟看不出是个什么人来。那女子见杨长子注意她,也频频的拿眼睛来瞟杨长子。玖子只一心看活动写真,也不理会。杨长子心想:这女子的来历,一定有些奇怪。中国女人的眉毛多是淡的;这女人的眉毛很浓,和日本女人的眉毛一样。我从没钉过女人的梢,今晚我拼着迟睡一点钟,看她住在哪里?中国女人一个人来看活动写真的事也很少,像她这样年纪,应该有丈夫跟着。杨长子越看越觉可疑。他也生成了好事的性质。十一点半钟已过,活动写真就要演完了,那女子立起身来。杨长子问玖子道:“你看完了一个人回深川去,明日再请到我家里来玩,我有事须早走一步。”玖子听了想说话,杨长子已提起脚跟着那女子走了。那女子下楼出了文明馆,就在神乐坂下上电车,在饭田町换了去本乡的车。杨长于怕她看破,站在车后面不进去。从玻璃上看那女子,拿了张日本的晚报在手中看,很像懂得日本文似的。车上的人也都有些注意。车行到神保町,那女子从容将报折起来,握在左手中,起身用右手牵住电车里的皮带,慢慢的从前面跳下了电车。杨长子远远的跟着,见她折回身,向北神保町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杨长子忙紧走几步,听得巷子里面有关门的铃声响。杨长子轻轻走进巷内,只有两家人家,一家已经关了板门,一家门上的铃子还在里面摇动。杨长子知道是这一家了,看门上并没有挂姓什么的牌子。听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说话。杨长子舍不得就走,站在门外,看还有人出进没有。站了二十来分钟,见里面的电光已熄了,才唉了一声气,退出巷口,乘车归家,收拾安歇。   刚要矇眬睡去,忽听得有人敲得后门响。杨长子惊醒起来,偏着耳听了一会,一些儿不错,是敲得自己的后门响。心想:这早晚还有谁来会我?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外面北风刮得紧,有什么事半夜三更的来找我,不怕冷?莫是强盗想赚开我的门,想进来抢东西?这倒不可不防备。不管他是谁,不开门就是了。   杨长子计算不错,仍钻入被卧里面,听得后面仍是轻轻的只管敲。杨长子心想:是强盗无疑!来会我的人何必是这样轻轻的敲?我得预备抵抗才好。一边想着,一边用眼在房中寻找,看有没有可以当作兵器的东西。一眼看见了那根勾梅花的手杖,心喜:这尽可以当兵器使。再细听后面敲门的,还细细的在那里喊“杨先生”呢!杨长子吃惊道:这不是个女子的声音吗?   难道我钉梢的女子,她倒来钉我的梢吗?没有这般道理!等我披起衣挑拢去听听,看是怎样?坐了起来,将寝衣披好,提了那根手杖在手里,轻轻走到后门口,一听乃是玖子的声音。连忙将后门开了,一看果是玖子。杨长子问道:“你怎的这时候来了?”玖子道:“我亲戚家里睡了,喊不开门,没法只得倒回先生这里来。”杨长子看后园一庭霜月,冷风吹来侵人肌骨,刚从热被卧里出来,只冻得打抖。连忙让玖子进房,将后门关上。看玖子的脸被霜风吹得通红,映着电光,和朝霞相似。玖子解下围襟,杨长子放了手杖,拿蒲团给她坐了,说道:“我这里没多的铺盖,如何好睡?天气又冷。”玖子笑道:“先生只管睡,我靠这火炉坐一晚,明早就走了。此刻没有电车,回蒲田去也不行。”杨长子道:“于今夜间长得很,坐一夜如何使得?我去叫房主人起来,你去陪她睡一觉。”玖子连连摇手道:“先生万不要去叫她,叫起她,我就走了。”杨长子道:“然则教我怎样哩?”玖子道:“先生只顾睡。我坐在这里,决不吵得先生不安就是了。”杨长子将炉里的火拨了一拨,加子几块煤在上面,自己坐入被卧里,拿出纸烟来吸。玖子伸着手划火,划热了便捧着脸。杨长子知道她是被冷风吹狠了。两人都无言语,对坐了一会。火炉里的火烧发了,一室都暖烘烘的。杨长子伸手搁在火炉上,玖子的手慢慢的移近跟前,将杨长子的手握了。杨长子由她去握,只不作理会。玖子握了一会,用两手捧着搓揉起来。杨长子心中也有些摇摇不定,想缩回手,恐怕玖子难为情。玖子搓揉了一会,捧着去亲他的脸。杨长子看她的脸,和炉里的火一般颜色,两眼低垂望着席子,好像要合拢来,极力睁开似的。杨长子心想:这么大的小女孩子,怎的就有这般淫态?我若和她有了关系,还脱得开吗?她索性是淫卖妇,倒不要紧。又是人家的女儿,将来于我的名誉大有关系。还是将安子叫起来,教她带了去睡的妥当。便脱开玖子的手,揭开被卧。玖子问:“做什么?”杨长子道:“你是这样坐一夜,我心里终是不安。房主人为人很好,你和她睡一晚,不大家都安然吗?”玖子不悦道:“先生定要叫她起来,我就走了。我又没妨害先生,先生有什么不安?”杨长子见她是这般说,只得罢了。仍旧将被卧盖上说道:“你既决意要坐一夜,我对不住要先睡了。”玖子道:“先生睡罢!我半夜来惊动先生,实因是没有法子。先生若陪我坐一夜,我心里也是不安。”杨长子真个钻入被卧里睡了。玖子靠火炉打盹。两人都昏昏睡去。   玖子一觉睡醒,觉得浑身如浸在冷水中,看炉中的火已息了,冷得忍耐不住。也不问杨长子肯不肯,匆匆脱得精光,钻入杨长子被里。杨长子惊醒了,想推她出来,知道外面冷得紧,心中有些不忍。便对她说道:“你既是和我同睡了,明早天亮,你就得从后门出去,万不可给房主人看见了,我的名誉要紧。”玖子只要杨长子肯容留,自然答应天亮就走。杨长子恐怕睡着了,忘记醒,二人都不睡着,容易就天亮了。杨长子催玖子起来,穿了衣服,围了领襟,从后门出去。杨长子起来关门,玖子向他笑道:“我今晚再来!”杨长子不做声,轻轻将后门关了,仍旧睡下,思量如何处置玖子。思量一会,又睡着了。   直到九点多钟,高冈安子喊他起来,他才得醒。起来用了早点,一个同乡亡命客姓陈的来访他。杨长子一见面,心中喜道:“玖子有地方安置了。老陈不是久有意要包一个日本女人的吗?规规矩矩替他两人做媒,倒很相匹配。便笑向姓陈的道:“你说要包日本女人,已经看中了没有?”姓陈的道:“我日本话又不大行,又没人替我帮忙,到哪里去找合式的?你忽然问我这话,你难道替我看了,哪里有吗?”杨长子道:“有是有一个很好的,和你正堪匹配。只是还没有和她谈过,不知她一月要多少钱?”姓陈的喜道:“人在哪里,可以教我看看么?”杨长子道:“自然给你看!两厢情愿,才能说合。你明日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今日就写信去,请她明日十点钟来。”姓陈的便细细的问这女子的年龄、身段、容貌、来历。杨长子都一一锦上添花的说了。姓陈的欣喜非常,逼着就要杨长子写信。杨长子道:“她的地名我记不清楚,等一会问一个人就知道了。你明日十点钟来就是了!”姓陈的笑逐颜开的,答应着去了。   这晚十二点钟以后,玖子仍从后门进来,却不靠着火炉打盹了。杨长子和她说了介绍姓陈的话。媒人口吻,自然也将姓陈的说得锦上添花。玖子起先不肯允诺,后来杨长子将自己万不能和她往来的原由说出来。并说:“你和姓陈的同住,我还可以时和你见面。你若不依我的,从今晚以后,你再来,我就不开门了!”玖子本是个父母俱无的女子,平日靠着舅母度日。   她舅母与挹爽园的园主是姊妹,雇了玖子在那里卖门票的。她舅母也年老了,玖子身上的事没有多心思关切,因此玖子择人而事的心很急;听了杨长子的话,心中也没有什么大不愿意。   当下约了,次早仍是从后门出去,十点钟的时候,再从前门进来。一夜无话。   第二日九点多钟,姓陈的先来了,进门便问杨长子写信去没有。杨长子说:“已约好了。”二人闲谈了一刻工夫,玖子果从前门来了。杨长子双方介绍,姓陈的虽不及杨长子漂亮,容貌却也还过得去。二人见面之下,姓陈的就首先表示愿意。   杨长子将玖子引到旁边笑道:“我的话不错么?年龄又只二十多岁,衣服又穿得阔气,手边又有钱。你跟了他,很有点快活日子过。我教她先拿几十块钱给你做衣服,以后每月再给你十来块钱做零用,岂不是件很好的事吗?他租了现成的房子,在高田马场,你今日就同他去过活就是。”玖子道:“我回家去一趟再来好么?我不去和我舅母说一声,她不放心。”杨长子点头道:“使得。你回去几天来呢?”玖子道:“明日午后就来。我还有换洗的衣服,都得带来。”杨长子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姓陈的说了。姓陈的道:“且教她今晚到我家中住一夜,明日再回蒲田去拿衣服不好吗?她认识我的家了,免得又到这里来。”杨长子笑道:“也好。”便将姓陈的意思说给玖子听,玖子也答应了。杨长子笑着向姓陈的讨喜酒吃,姓陈的并不推却,一口答应:“是应该请的,还得多请几个客来陪陪你。”   杨长子笑道:“我们到哪家料理店去呢?”姓陈的道:“还是会芳楼罢!请你带她先去,我去邀几个客来。”杨长子换了衣服,姓陈的先走了。杨长子带了玖子到会芳楼来。等了几十分钟,姓陈的邀了十来个客来了。杨长子指给玖子一一见礼。说起来好笑,这回喜酒,连不肖生也在座叨扰了。席间杨长子述起前晚所遇那奇怪女子的事,满座的人都不十分在意。惟有黄文汉听了,触动了他好奇之心,将那女子的住址、容貌、服色、年纪,问得详详细细,还用日记本记了。这种喜酒,大家都带着滑稽性质,一点儿不拘形迹,酒到杯干,菜来碗空,食不厌,饮不倦。从十二点钟吃起,直吃到四点多钟,才尽欢而罢。大家要送姓陈的和玖子进洞房。还亏了杨长子说:“人太多了,在街上走招人耳目。”这些人才各自散了。姓陈的算了帐,带着玖子回高田马场住宅去了。不在话下。   于今再说黄文汉听了那奇怪女子的事,心中总有些放不下。从会芳楼出来,乘着酒兴跑到北神保町,照着杨长子说的方向找去,竟被他找着了。巷内的情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心想:我只要见她一面,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总要猜出她八九成来。我且站在这巷口等一会,看是怎样?   不知黄文汉等着没有,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章 步芳尘权作跟班 闯桃源居然寄宿   话说黄文汉站在巷口等那女子出来,站了几分钟,自己思量,觉着好笑。暗道:她在不在家中尚不知道,如何知道她一定会出来?我站在这里等,岂不是呆子吗?我何不装个初来东京的乡里人,到她家去问路。一刻工夫,谅也没人识破。黄文汉心中是这般想,脚便向巷里走。见里面有所房子的门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正待过去喊门,忽听得里面推得纸门响。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黄文汉从明处望暗处,尤其望不清楚。只仿佛觉得有人在栅栏门里,将要出外。黄文汉仔细定睛一看,正和杨长子所说的那女子一般无二。黄文汉心想:我站在这里,使她认清了我不妥。不如退出巷口,看她向哪方走,再跟着她,细察她的举动。想罢,即退出巷口,远远的站着。   此时街上的电灯早燃了,只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从巷里出来,径向神田大街走去。黄文汉细察她的走路步法及身材态度,都有些像日本女人,便紧走几步跟了上去。那女子时走时停,步看沿街这些店家门口陈设的货物,又不像是要买什么,无意中闲逛似的。黄文汉看她的举动,实有可疑。心想:怪道杨长子钉她的梢,就是我也分不出她是哪类人来。   那女子缓缓的走到锦町,在新声馆门口,抬头望了会门栏上悬挂的活动影戏的油画,—从身边掏出钱包来。黄文汉料道她是要买票入场,也掏出钱来,挨近身去。见她买的是特等票,便也买了张特等的。新声馆的特等座位不多,只能容得十来个人。黄文汉跟着那女子上楼,见特等里面已坐得没有多少隙地。   下女拿了两个蒲团,见黄文汉和那女子同走,以为是同来的。   殷勤向座客要求往两边分让出两个座位来,将蒲团放下,拿了两张影戏单,都纳在黄文汉手里。黄文汉便送了张给那女子。   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两眼,笑着接了,坐下来看影戏。黄文汉见余下的地位很仄,便将外套脱下,拥着坐了。觉得粉香扑鼻,温软异常,眼睛虽也望着影戏,心中却摇摇不定。想道:不知这女子果是何等人?怎的行动只是一个人,又这般欢喜看影戏。看她的神情,老练沉着,很像个老于风尘的。这人若在神田方面住了好久,像她这样欢喜看活动影戏,我是个每日在神田行走的人,何以从前一次都不曾遇着?她这装束举动都是很惹人注意的。只要是留学生,任是何人见了,必得停步望望她。   她若在这里住得长久,我应该早得了消息。杨长子昨夜才遇着,我今日才知道,她必来神田不久。看她这天马行空的样子,若和她鬼鬼祟祟的吊膀子,她必然瞧我不起。况我并没和她吊膀子的心,不过听杨长子说她举动诡异,想研究她到底是个什么样人。她既穿中国衣服,就是日本女人,必也能说几句中国话。   我且当她作中国女人,用中国话和她谈谈,看她怎样?   黄文汉想停当了,便掉过脸望那女子,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活动影戏,黄文汉没有开口攀谈的机会。黄文汉从袋中摸出雪茄来,擦上洋火,呼呼的吸烟。那女子见黄文汉并不抬头看影戏,也觉得奇异似的,不住的用眼来瞟黄文汉。黄文汉便乘着机会说道:“头几幕滑稽剧,是哄小孩子玩的,看着没趣味。”说完望那女子笑了一笑。那女子听了,似乎懂得,也笑着点了点头,并不答话。黄文汉接着笑问道:“女士来东京多久了?”黄文汉的话说得很从容。那女子伸着一个指头,笑答道:“一个月。”黄文汉一听她这“一个月”三个字的发音,知道她确是日本女人,曾在中国北方居住过的。便改口用日本话说道:“女士在中国想必住得很久,所以能懂中国话。中国衣服也穿得如此整齐。我将女士当作中国人,和女士说中国话,真冒昧得很。”那女子反笑着用中国话答道:“我毕竟是中国人、是日本人,阁下此时想还没弄清楚。”黄文汉听她发音勉强,疾徐高下,都不甚自如,暗自好笑:她自以为中国话说得好,竟想欺我,或竟认我作日本人。我便假充个日本人去骗她。便望着那女子的脸笑道:“女士居住中国的程度,或者不及我。我的中国话在中国人里面,若是不知道,少有听得出的。女士的中国话,是不错,不过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女子笑道:“阁下的中国话,我一听也听了出来!阁下贵姓?一向在中国什么地方居住?”黄文汉身边时常揣着“中村助藏”的名片,此时遂拿了张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那女子。那女子接着看了看,也从怀中掏出个片夹子来,抽了张送给黄文汉。黄文汉见上面只印着“柳花”两个字。知道日本也有姓柳的,这“花”字,必是在日本的时候叫花子,想教人将她认作中国人,故把“子”字去掉。“柳花”两字也很像个女人的名字,不过是妓女才肯取这样的名字。或者她竟是在北边当妓女亦未可知。柳花见黄文汉望着名片出神,轻轻推了黄文汉一下笑道:“中村先生想什么?你看正剧的影片已经映写起来了!”黄文汉才敛神收了名片。   正要看影戏,觉得有人在背后扳他的肩窝。掉转脸来一看,乃是《万朝报》的记者,姓福田,名正平的。这福田的母亲叫福田英子,是个讲社会学的。明治三十八年,不知因什么事,福田英子反对政府,制造了几个炸弹,谋刺一个大政客,机事不密,被政府逮捕了,在大阪监狱里关了几年。期满出来,住在东京。黄文汉也曾研究过社会学,又仰慕这福田英子是个女英雄,特意去拜访她。福田英子见黄文汉少年英锐之气显在外面,很夸奖他,说将来很可希望他做一番事业,教他儿子福田正平时常和黄文汉亲近。福田正平是明治大学的毕业生,在《万朝报》当编辑,很有点名誉。   黄文汉见是他,连忙掉转身体与他握手,先问了福田英子的好。福田正平鞠躬道谢的道:“家慈因久不见你了,很盼望你去谈谈。近来她老人家时常多病,想搬到乡下去调养,因此盼望你去谈谈。”黄文汉连连点头道:“我早就应去请安。她老人家既盼望我去,我明日就去,你可能在家里等我?”福田正平道:“等你也使得。”福田正平说完,悄悄的问黄文汉道:“这女子你刚才和她交换名片,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么?”   黄文汉道:“我因为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才和她交换名片。   你知道她的历史吗?”福田正平摇头道:“我也是很想知道她的历史。”黄文汉二人说话声音虽很细,柳花却已仿佛听得是说她,回过脸来,和福田正平点头。福田正平也点了点头。黄文汉遂向柳花小声告知了福田正平的姓字职务。福田正平本来是个雄武的少年,又是个新闻记者。日本人把新闻记者看得很重,当下柳花便表出很敬慕的神色来。福田正平向黄文汉道:“这里不便说话,妨害旁人听辨士的讲演。我们不用看了罢。”黄文汉本来不大欢喜看活动影戏,便笑向柳花道:“我二人的意思,想请女士出外面谈谈,不知女士可肯牺牲今夜没有演完的影戏?”柳花忙笑着答道:“我看影戏,原是借着消遣,二位有意想和我谈话,好极了。”   于是三人都起身,黄文汉披好了外套,一同出了新声馆。   黄文汉道:“我们去哪里好谈话哩?”福田正平道:“我们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去,随意吃点东西,有话也好在那里谈。”黄文汉说:“也好。我们找一家清静的料理店,不嫌小,只要略为干净的就得咧。”柳花笑道:“依我的意思,不如径到我家里去,不知二位的意思怎样?我家中别无他人,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要吃酒菜,我家中也有现成的。”黄文汉二人听了,都异常高兴,同声笑答道:“承女士不弃,我们哪有不愿意之理!”柳花笑道:“二位既愿意,等我上前引导。”黄文汉笑道:“不烦女士引导,女士的尊居,我早知道了。”柳花诧异道:“我和中村先生今日才见面,怎早就知道了我的住处,这不是奇事吗?”黄文汉笑着不则声,柳花只顾向前走。福田正平拉了黄文汉问道:“她如何叫你中村先生?”黄文汉笑道:“他把我当日本人,我就假充日本人给她看。”福田正平笑道:“这才真是无独有偶。她分明是个日本人,要混充中国人,你分明是中国人,却要混充日本人。你们俩倒可配合起来成一对夫妇。”黄文汉忙止住福田道:“低声些!她听了还说我们有意轻薄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就听了,也决不会怪我们有意轻薄。她这种女子,是日本女子中具有特种性的。我知道她们也有一种团体,宗旨却是很正大。不过政府对于她们,很注意的监视。我一望就认得出是那秘密团体里的人。”黄文汉惊道:“你知道她们是种什么秘密团体?宗旨既是正大,何以政府注意的监视?”福田正平道:“她们这种秘密团体,家慈从前也曾在里面当过干事。后来因一点小事,与里面的团员意见冲突,退了出来。她们的宗旨是尽各个人本身的能力,与国家谋幸福。对于政府,却带几分仇视的心思。”黄文汉道:“她们女子虽说尽各个人的能力,为国家谋幸福,只是她们的力量也有限得很,对政府何以必带几分仇视的心思?她们这团体的组织法,我就真不懂得了。”福田正平道:“她们的力量却是不小。于今奉天、吉林以及南满洲,她们的团员都布满了。”黄文汉道:“她们的团员在奉天、吉林、南满洲做什么?”   福田正平道:“做种种小生意的也有,当妓女的占多半数。”   黄文汉笑道:“这简直是秘密卖淫团了!”福田正平听了,登时红了脸,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黄文汉一想:我这话太说鲁莽了。他母亲在这团里当过干事,我如何能这般直说?当下心中翻悔不迭,不便再往下问了,都低着头,默然跟了柳花走。   不一时到了北神保町。柳花站在巷口,让黄文汉二人进去。   黄文汉认得柳花的家,伸手去推栅栏门。推了两下,推不开,只撼得铃子当当的响。柳花抢近身笑道:“里面有个铁闩,等我来抽了。”说着将那纤纤玉手伸了进去,摸着铁闩抽了出来,随手推开了门。黄文汉二人都进去脱了靴子,里面老妈子迎了出来,三人同进房。黄文汉见一间八叠席房里面,陈设都学着中国的样式。一张小铁床,上面铺了中国的被褥,甚是精洁,一张红木嵌玻璃的大衣橱,一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几把单靠椅,都是中国搬来的。柳花让黄文汉二人坐了,老妈子端出个白铜火盆来生火。黄文汉看那火盆也是中国的,便笑向柳花道:“女士搬这些家具到日本来,只怕很费得不少的力。”柳花笑道:“这些家具跟随我的日子不少了。搬到日本来,却没费什么力。在中国搬来搬去倒劳神不少。这些东西都是在上海买的。在汉口住了半年,就搬到汉口。后来到营口,又搬到营口。在营口住不上一年,又搬到哈尔滨。哈尔滨住了一年多,又搬到旅顺。旅顺住了两年,又搬到大连。这回从大连搬到东京来,才住了不到一个月。不知几月一年之后,又将搬往什么地方去?”黄文汉笑道:“这么说来,搬运费倒比买价高了。”柳花道:“可不是吗?我也是没法,又舍不得丢掉。”柳花说毕,折身进里面去了。黄文汉笑向福田正平道:“你所见不错,她果是这种秘密团体里的人,像她也就算是个老于风尘的了。你说也很想知道她的历史,何不问问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刚才已说了个明白,还问她怎的?”黄文汉笑道:“你想知道的,就是如此么?”福田正平道:“她们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历史?”黄文汉道:“我不懂你刚才说,她们这秘密团体带了几分仇视政府的心思,是个什么道理?你何不索性明白说给我听。”福田正平听了,望着黄文汉发怔道:“你为什么这也要问我,不是装糊涂吗?”黄文汉低头思索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仇视政府的道理来,呆呆的望了福田正平,要福田正平说。福田正平发急道:“她们受政府监视,自然有些仇视政府的心思。你是个呆鸟,这也不懂得?”黄文汉才恍然大悟,连道:“哦,哦!这须怪不得我,你说得太慎重,我听得太仔细。以为是个在野党的组织,这仇视政府的心思,必然有个很大的道理在里面。越想越深远,越想不出这道理来。你若直截了当的说,我也不白费这许多时的脑力了。怪道你说她决不会怪你轻薄,原来如此。”福田正平笑道:“你此刻可明白了?”黄文汉点头笑道:“明白了。”二人说话时,柳花端着两个菜碟子出来,放在八仙桌上。拿椅子垫了脚上去,将电灯放下。黄文汉看两个菜碟内,一碟松花蛋,一碟火腿,忙起身笑道:“更完全是中国式了。亏你连这些东西都带着回来。”柳花笑道:“中村先生不要笑话。”福田正平在旁边打着哈哈道:“你装中国人,费了多少本钱,还被人看出来了。他装日本人,一钱不费,你倒看他不出。”柳花望着黄文汉笑道:“好吗!你竟是中国人。我说日本人说中国话如何说得那般如意。”黄文汉也打着哈哈道:“你刚才还说被你听出来了。于今听得有人说破了,我的中国话就那般如意了。”柳花笑道:“不是这般说。我说听出来了,是说听出你的日本话来了。你的日本话实在是说得好。无论是谁,也不能说不像日本人。”福田正平道:“这话不错。黄君的日本话很难得找他的破绽。我们日本人说日本话,倒有许多错了语法的。乡里人更是十有七八他动自动混个不清楚,黄君绝没有这些毛病。说哪一类话,就纯粹是哪一类话。语调变化一些儿也不会错,自然听不出是中国人来。”   柳花点头笑着,又进去了。须臾老妈子也端菜出来。黄文汉看是一碟薰鱼,一碟板鸭。柳花接着提了壶酒、三副杯箸出来,安好了杯箸,斟了酒,请二人入座。柳花重新问了黄文汉的名字。三人传杯递盏,吃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