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 第 15 页/共 39 页
杨寅伯二人到这时候,也随人俯仰的逛了一会。偶一回头,见那二人还兀自跟在后面。杨寅伯捏了张思方一把道:“你看咯,他们又跟来了。我们且避他一避,看是怎样。”张思方点头道好。杨寅伯见前面有个酒楼,挂着一块布幌子,上书斗大的“大正亭”三字便说:“我们去吃点料理再出来。”说着,同向大正亭走来。走到亭前,张思方忍不住,再回头一看,只见二人各点点头,好像都理会得似的。张思方心中本来没事,见了二人这光景,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禁不住那方寸之间,突突的跳动,一刹时脸都改变了颜色。杨寅伯不知道张思方什么原故如此惧怕,心中也怕出什么变故,拉了张思方一脚便跨进大正亭,口中安慰他道:“你惊慌些什么?莫说我们平白无故不怕人家侦探,便是干了什么不尴尬的事,既安心干了,也得安心受法律上的裁判,惊慌些什么?”张思方定了定神笑道:“你知道我的,我可是干什么不尴尬事的人?”杨寅伯点头道:“不知那两个东西见了什么鬼。据我想他们一定是认错了人,不知道将你我当作哪个。我们且吃了料理再出来,他们若还是跟着我们走,等我去问他们,看是为着什么。”张思方道:“你就去问问他们好么?”杨寅伯道:“此刻去问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没有跟进来,我们上楼去罢。你看招呼客人的下女,都在那里忙着接客呢。”张思方举眼看几个穿红着绿的下女,果然都揭着帘子,高叫请进。张思方走近帘子,见了柜台里面坐的一个少女,吓得倒退了几步。
不知那少女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章 蒲幸青衫尤云滞雨 美人黄土碎玉飞花
话说张思方见了柜台里面坐的一个少女,吓得倒退了几步。杨寅伯连忙扶住道:“怎么?怎么?”张思方摇头道:“不要进去了。”杨寅伯惊道:“你看见了什么?”张思方道:“节子坐在里面。”杨寅伯笑道:“你看错了,她如何得坐在这里面?”张思方道:“一点不错。难道还不认得吗?”杨寅伯道:“就是她,也没有什么要紧,正好就此打听她嫁后的经过。你同我上去,我自有办法。”张思方终是趑趄不肯向前。
杨寅伯拉了他上楼。张思方低着头,不敢左右顾。杨寅伯曾在山口家见过节子,向柜台里面一望,并没有人。上了楼,就有下女送蒲团过来。杨寅伯见楼上没有别人,乃问下女道:“刚才坐在柜台里面的女子是淮呢?”下女笑吟吟的答道:“先生问她吗?她的模样儿真好。我们这里七八个下女,也没有一个比得她上。只是脾气不好,不肯和客人斟酒。”杨寅伯笑道:“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几时来这里的?”下女道:“我们都叫她菊子,才来了一个礼拜。听说是介绍所介绍到这里来的。”杨寅伯点头道:“你去叫下面拣好吃的菜弄,几样,开两瓶啤酒来。”下女答应着下去,先捧上着杯啤酒来。杨寅伯替张思力斟了一杯酒,自己拿着杯子叫下女斟了,慢慢的饮了一口,问下女道:“菊子既不肯和客人斟酒,在这里干什么?”下女道:“她会烹调,本是在厨房里弄菜的。”杨寅伯道:“现在正在厨房里弄菜吗?”下女道:“我刚才没到厨房里去,大约是在那里弄菜。”杨寅伯道:“你下去看看。见了她,你就说楼上有个人要会她有话说。”下女踌躇道:“她决不肯上楼来的。这几日来喝酒的客人,也不知叫过了她多少次,昨日也是两个中国人在这里喝酒,说从前见过她,叫她上楼说句话,她不肯上来。两个中国人动了气,后来逼得她哭了出来,终是不肯上楼。”杨寅伯沉吟道:“昨日两个什么样的中国人?”下女道:“两个都是二十多岁。一个生得很清秀,一个穿了身新洋服,有神经病似的,见了女人就呆了。”杨寅伯以为是外面跟来的两人,听下女这般说,心想不对。一个生得清秀不错,这一个精明强干的样子现在外面,怎的会见着女人就呆了?且不必管她是谁,我且干我事。乃对下女道:“你不必管她肯上楼不肯上楼,试去说说看。”下女不敢违拗,下楼去了。一会跑上来道:“我下去还没开口,已在里面房里哭起来了。”杨寅伯站起来道:“我自己下去叫她。”张思方一把拉住道:“你叫她上来,教我置身何地?”杨寅伯用手抚着张思方的肩膀道:“你如何这样呆!你只坐着不要开口,我叫她上来自有说法。”说着,分开张思方的手,教下女引着,走到柜台里面一间房内。节子见有人进房,拭了泪,低着头想跑。杨寅伯低声呼着节子的名字行了个礼。节子望了一眼,止不住眼泪如连珠一般落在席子上,滴滴有声。答了一礼,倚着壁揩泪。杨寅伯见她往日的那种矜贵态度,依然尚在,只是衣服寻常,朱颜憔悴,不觉心中代她委屈。从容说道:“不图今日得于此处遇着小姐。张君现在楼上,特托我来请小姐上去坐坐。”节子半晌答道:“我已知道他来了。只是见了面,彼此没有好处,不见也罢了。请先生将他的住址留下,我有要说的话,写信给他便了。他对于我,料是没有什么话说的。”杨寅伯道:“既近在咫尺,有话何妨当面说?写信必有许多说不尽的。他朝夕想念你,想对你说的话,必是不少,你决不可以为我们有揶揄你的心。我们都不是这种轻薄人。”节子泣道:“先生的话,我很感激,只是我的事,不是一时间能说完的。我的事不说明,也无颜见张君的面。”杨寅伯见节子这般说,不便强她所难,沉吟一会道:“既是如此,你明日到我玉津馆来好么?”节子点头道好。
杨寅伯恐张思方等得心焦,即辞了节子上楼。见张思方伏在桌上,下女坐在一旁发怔。杨寅伯笑呼张思方道:“你又在这里发什么痴?教下女见了笑话。”原来张思方想起节子往日的风流,无端落魄到这步田地,心中伤感不可言。杨寅伯下楼去后,他便伏着桌子上流泪,心中打算节子上楼,他也不抬头去望。见杨寅伯一个人上来,便立起身道:“我们去罢,菜也不必吃了。”杨寅伯笑道:“急怎的,我还有话说。”一边说一边捺张思方坐,自己也就座,擎着杯教下女斟酒。须臾,搬了菜上来,杨寅伯劝张思方吃。张思方如芒刺在背,哪里吃得下?杨寅伯也不多劝,自己吃了个饱,给了帐,拉张思方下楼,张思方想开口,忽又咽住。杨寅伯知道想问节子的事,便说道:“出来说给你听。”
二人走到外面,见堤上的游人,仍是如出洞的蚂蚁一般。
杨寅伯留心看那两个中国人,已不知去向了。杨寅伯笑道:“他们多半是等得不耐烦跑了。”张思方只低着头走,不作理会。
杨寅伯仍牵着他的手走,安慰他道:“你不用焦急,节子约了明日到我家来。”杨寅伯说到这里,忽跺脚道:“坏了。”张思方翻着眼睛望了杨寅伯,杨寅伯道:“你在这里等,我忘了一件要紧的事。”说着,匆匆的跑去了。张思方心中纳闷。抄着手在堤上踱来踱去。不一刻,杨寅伯笑嘻嘻的走来道:“好笑。那两个跟着我们走的人,也进大正亭去了。见我跑了转去,都有些难为情似的,掉过脸上楼去了。”张思方道:“你忘了什么事?”杨寅伯道:“方才匆卒之间,只约她明日到玉津馆来,并没说给她地址。若大一个东京,教她到哪里去找玉津馆?所以折回去告诉她。”张思方道:“为什么不写给她?口说一会儿又忘记了。”杨寅伯笑道:“放心,哪有这么善忘的人?
你明日早起就到我家来,恐她来得早。”张思方道:“我来了,她不更难为情吗?”杨寅伯道:“不要紧。我看她言词爽利得很,便是见了你,也不过多消一副眼泪罢了。”张思方虽然点头答应杨寅伯,心中总觉见面不好说话。二人各自无言,一步步将长堤走尽。游人都渐就归路,游兴都好像因张思方心中不乐减了一般。其实是各人都闹倦了。穿红戴绿的艺妓,更以闹得粉融香汗,湿透春衫。就是一把花伞,也无力擎举,收了起来,倒拖着一步一顿的走。张思方都无心观看,跟着杨寅伯走到千住町,坐电车回本乡馆,杨寅伯自回玉津馆去了。
张思方这一晚思量往事,如梦如幻。更想到去热海时火车中的梦影,不觉惧然惊道:“凡事果真有前定吗?虽说梦由心造,本无凭准,但是那时我何曾有别的念头?不过觉得热烘烘的,一旦拆开,难以为怀,坐在车中不快活;一半也因我自己的病太重,何以就会造出那种梦来哩?并且我在气象万千楼,念的那首《卖花声》,后半阕不完全道着我后来的事?那首词又不是我作的,不过因它应景得好,无意中念了出来,我至今尚不知道那词是谁的。如此看来,凡事都有预兆,不过粗心人,都忽略过去。”张思方思量到这里,便预想明日见面时的情景,径想到天明,想不出见面后的好景象来。胡乱合了合眼,即起身梳洗,用了早点,匆匆到玉津馆。杨寅伯住的是楼上近街一间六叠席子的房,此时他已俯着栏杆,看来往的行人。见张思方来了,便打了个招呼。张思方上楼,也不进房,同倚着栏杆说话。才谈下几句,只见节子云鬓不整的,坐着乘东洋车径投玉津馆来了。杨寅伯悄悄向张思方道:“你见她眼睛肿得和桃子一般没有?”张思方不做声,推杨寅伯迎上去。杨寅伯跑到楼口,见节子正和下女问杨先生。杨寅伯便高声说请楼上来。
节子就在底下,向杨寅伯鞠躬行了个礼,从容上楼。杨寅伯侧着身子引道。节子进房,一眼见了张思方,登时面色惨变,一步一步往后退。杨寅伯连忙笑说道:“终究是要见面的,躲避怎么?”节子才住了脚。杨寅伯让她进房。节子低头咬着嘴唇思量了一会,忽然换了副面孔,似笑非笑的向杨寅伯道:“杨先生,我今日到这里来,本极无礼。不过我所历的坎坷,不向先生说出来,没人知道,切不可疑我有想收覆水的心思。”杨寅伯道:“小姐且进房里坐着再说。”节子便进房,向张思方行了个礼,从容坐下,说道:“我实不料今日尚得见张先生。
也罢,能直接向张先生说说,也好明我心迹。”杨寅伯送了杯茶到节子面前,节子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刚待说,眼泪如雨一般下来,用手巾揩了,说道:“两位先生,知道我何以有今日?我去年虽对张先生不住,只是这半年来的艰苦,也足报答张先生待我之恩了。张先生,你去年去热海之后,我写信给你,不是说我表兄藤本由山口县来了吗?那时我催你早回,就是防他向我父母求婚。我父母久有意将我许给他,知道他一说必肯。后来他果背着我向我父母说了。他便待我分外亲切,时时寻着中国人的短处对我说:‘世界上惟有中国人最无天良,最靠不住。’我父亲也帮着说。我一时认不定,竟信了他的话,疑你不能做终身之靠。后来接我到他家去住了几日,你写信打电报来,我都没有接到。那日清早,我妈教车夫来接我,才知道你回了。我妈教我瞒着你,我所以对你撒谎。我平生撒谎就是那一次。我归家之后,表兄急于要我过门,我父亲也是如此。我妈惟恐你知道,生出别的变故,教我始终瞒着。我那时的心思,已待你不如从前,以为你是个靠不住的,一心只想到表兄家去,不过敷衍着你,使你不看出破绽。及到了表兄家,听说你为我急昏了,人事不知的抬进了病院,我才天良发现,翻悔上了表兄的当,恨表兄入骨。表兄见我如此,接我父母来劝我。我恨极,推我父母出去。我父母怒我无礼,誓不理我。表兄见我父母不理,便压制我,不许我悲哭,我不依,即拳脚交下。我终不甘心,到他家没有一个月,我便留了一封信在桌上,逃了出来。托人介绍到一个子爵家,做了几个月下女。又被表兄访着了,教我回去。我说情愿立刻就死,必不再回藤本家。表兄又要我父母来说,我也是一般的回绝。我父亲愤不过,见子爵说不要用我,我便辞了出来。我妈苦劝我回家,我想我生成命苦,回家也无颜面,仍托人介绍做下女。一礼拜前才到大正亭,不料尚能见你。我是这般活着,也没有旁的希望,不过表示我良心上终不肯负你。今日既见了你说明了,我便了了这桩心事,以后的日月,就容易过了。张先生,你还记得去年这时候,在上野看樱花的事么?我那时也不知怎的,无原无故说出那些不吉祥的话来,哪晓得都应了今日的事。于今回想起来,便是做梦也没有这般快法。我今日想后日的事,必也是如此。人生有什么滋味?我此刻除了刚才所说的这桩心事,脑筋中已是一点渣滓没有,便是你的影子,也渐渐忘了。你说我还有什么贪恋?”
节子说到这里,复喝了口茶。张思方从节子进房至今,眼泪没有干,后来更如痴如呆的,耳目都失了作用。坐在那里,和泥塑木雕的一般。杨寅伯虽素旷达,听到伤心之处,也不禁鼻子一酸,泪珠如离弦之箭,夺眶而出。听节子说完了,乃叹道:“小姐这般用心,连我都替张君感激。我想问小姐一句不愿意的话,不知小姐许我么?”节子道:“先生有话只管说。”杨寅伯道:“不知小姐与藤本家已履行过离婚的手续没有?”节子微笑道:“先生的好意,我已知道了。这手续,不是我应履行的,所以不会履行。坐久了,扰了先生。话已说完了,就此告辞。”说着就席上叩了个头,起身就走。杨寅伯正待挽留,张思方忽然跳了起来道:“你就是这样走吗?”节子回头道:“不这样走,怎走?”说完,掉转身径下楼去了。张思方掩面痛哭回房。杨寅伯追下楼来送,见她已上了车,拿着条白手巾揩眼泪。杨寅伯望着她走了,上楼劝张思方不必悲痛,劝了点多钟才止了哭。午饭也不吃,恹恹的,也懒得回本乡馆,就在杨寅伯家歇了。夜间将节子待他的好处,一件一件的算给杨寅伯听。杨寅伯细想节子今日说的话,竟是要寻死的意思,越想越像,恐怕说出来,张思方更加着急,便不提起。次日早起,杨寅伯下楼洗脸,恰好送新闻的来了。杨寅伯卷开看了看题目,见三面记事内载着“江户川内之艳体尸”几个头号字,登时吓了一跳。往下看去,上面虽没有调查出姓名来,只是载出来的衣服、年龄、身段容貌,都和节子一丝不错,并且是昨日午后三点多发现出来的,时间尤其吻合,知道是节子无疑了。
心想:这消息决不可使张思方知道,好在他是不喜看新闻的,在不高兴的时候,尤不得去拿新闻看,他又没多少朋友,并且知道他的事的人很少,瞒了他,免得又生出意外的事来。杨寅伯定了主意,便将新闻纳在洗脸架底下,洗了脸上楼,心中也很为节子伤感。后来张思方无意遇了真野,才知道节子死了。
张思方从此求学之心灰个干净,不久即辞官费回国去了。
再说张思方同杨寅伯去荒川的时候,跟着走的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呢?肯留心的看官们,大约已经知道,那生得清俊的便是张全;杨寅伯说他精明强干的,便是胡庄。张全自那日罗呆子在他家闹了一回醋海风潮之后,不几日便因下女的事,和朱继霖闹意见,张全一个人搬了出来。因嫌神田太远,便在目白一家中国人开的馆子住下。这馆子叫新权馆,住的都是同文学校的学生,只是这一些学生有点特别的地方。看官你道这一些学生是些什么人?便是前集第十六章书中张裕川对胡庄说的那四十多个丰沛子弟。一个个都是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同文学校见他们都是官费,便体恤他们在中国没有读过书,到日本来无学校可进,遂百计图谋的想出一个法良意美的主意来,专为他们设一班,名字就叫作什么特别陆军班。一般的也有教习,也要上课,不过是初等小学的功课罢了。他们在中国整行列队惯了的,到日本也拆不开,一窝蜂的聚在一个新权馆内,朝朝剥蒜、夜夜吃葱。张全因一叫寸没有地方住才搬到这馆子里来,心中未尝不知道不可与同居。住了几日,恰逢着放樱花假,那些丘八先生都饮酒高会,闹得满馆子天翻地覆。
张全在家坐不住,跑到神田来,想顺便寻了房子。寻了一会,没有合意的,便到胡庄家来。此时罗福也来了,正在那里邀胡庄去看樱花。胡庄懒得去。罗福见张全来了,便吵着要张全同去。张全笑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穿了一套新洋服,想卖弄卖弄。”罗福见道着他的心病,那灰黑面皮之内,忽然泛出红潮来。张全知道他有些难为情,便对胡庄道:“小姜他们都出去了吗?”胡庄道:“老刘被黄文汉邀往飞鸟山去了。老张吃了早饭便出去,不知往什么地方。小姜昨晚没回家,此刻睡了。”张全笑了一笑。罗福拖住张全的手道:“不要闲谈了,去看樱花是正经。”张全道:“我来神田本没有什么事,便去看樱花也使得,只是你说到哪去看好呢?”罗福道:“听说荒川堤很热闹,我们就到荒川去罢!”张全点头道:“你带了钱没有?”罗福道:“去荒川要多少钱?你不要瞎敲我的竹杠。”张全笑道:“巴巴的跑到荒川去,难道连料理都不吃一顿?荒川每逢樱花开的时候,有的是酒菜饭馆。走饿了,不进去吃,带便当(即饭盒)去不成?”罗福道:“吃饭的钱自然有,不过想闹阔就使不得。”张全笑道:“你拿出钱来给我看看,我才肯去。我是一块钱也没有。”罗福道:“你也是七十块钱,怎么使得这么快?我是做了洋服,交了一个月的房饭钱,尚余了十来块。”张全道:“我的钱自有我的用法,难道装穷吗?你舍不得钱,不去看也罢了。”罗福忙道:“去,去。”于是二人遂由两国桥乘小火车轮到荒川,随人脚跟,四处游观了一会。
忽见高高的悬着一面布幌,大书“大正亭御料理”几个字。张全即拉着罗福进去,进门便见了节子。张全不觉怔厂一怔,停了步,目不转睛的望着她进去了,才同罗福上楼。下女上来,张全便问节子的来历,下女说不知道。张全以为不过是普通下女罢了,教下女叫上来陪酒,下女不肯去叫。罗福见这下女容貌比芳子强了几倍,心中也不希望节子那样的,便涎着脸向下女笑,用那可解不可解的日本话,和下女调情。张全一把将罗福拖开,对下女道:“你为什么不去叫她上来?”下女见张全生气似的,不敢回话,下楼和节子如此这般说了。节子忍气道:“你只说我病了。”下女仍上楼照节子的话说给张全。张全冷笑了一声道:“要拿身分。摆架子,不必到这荒川来做热闹生意。不上来罢了,呆子,我们到别家去吃罢!”罗福见这下女对他眉来眼去,不肯就走。张全哪里动了什么真气,见罗福不旨走,也就坐下点了几样菜。两不相下的,狼吞虎咽起来,硬吃了罗福二元八角。
张全回到胡庄家,将事情说给胡庄听。胡庄骂张全道:“你这东西真没有天良!你记得在初音馆的时候怎样对我说?她一沦落了,你便如此蹂躏她吗?她不上楼陪酒,正是她根基稳固的地方,你应格外怜悯她才是。你今晚不用回目白去,明日同我去看看她,可以帮助她的地方,尽力帮助她一点,也是一桩快事。”张全道:“爱情是随时变迁的东西。我初次遇她的时候,心中真把她当天人看待。第二次同呆子在四谷遇着,见她容颜憔悴,那爱她的心,便淡了许多。到今日,我心中不过以为她是下女中生得好的罢了。你明日要去看,便同去一趟也使得。”次日,胡庄吃了早饭,果同张全去荒川。拖船上忽然遇了张思方——袁子才说得不错,潘安、卫玠,虽暗中摸索也能认得——张全一见,即指给胡庄看,悄悄的说初次遇着的便是此人。胡庄点头道:“想必是去会那女子的,我们且跟着他走。”二人径跟到大正亭,见他们进去了,才躲在一边。等他们出来之后,便进去想打听消息。不料杨寅伯复转身进来,心虚的人容易露出马脚,所以忙掉转脸上楼。此时节子正在伤心的时候,一个人伏在房里哭得无可奈何。胡庄想在下女跟前引出节子的历史来,奈下女也不清楚,只索罢了,各自归家。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一章 诗等驴鸣侈谈风雅 心期燕婉乃遇戚施
话说张全回到新权馆,已七点多钟。吃了晚饭,正想到外面去散步,刚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穿着同文中学校的制服,望着他点首。张全一看,认得是同馆住的河南人,便也点头答意。那人趋近前道:“看那旅客一览表,知道先生是姓张。小弟久想过来奉看,因春假试验,忙碌得很,所以没得闲。昨日想过来领教,先生又出去了。先生此刻还是要外出吗?”张全忙赔笑道:“失敬得很。我出外原没有事,不过想去散散步。”说着回身引那人到自己房内,让了座,问那人姓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贵和。是取那书上‘天下之事和为贵’的意思。小弟平日喜欢作诗。中国的诗,就是杜甫作得好,所以又号学杜。”张全忍住笑恭维道:“久仰得很,改日再领教足下的佳作。”王贵和连忙起身道:“正要将拙作呈教,我此刻便去拿来,请先生斧削斧削。”说着,已莲步姗姗的跑出去了。
张全心想:这人必是个诗疯子,不然也没这般热心,且看他作的诗何如。一会王贵和捧着两本寸来厚的书来了,双手递给张全道:“这两本都是在日本作的,所以名《东征纪诗》。”张全点点头让他坐。翻开那《东征纪诗》一看,见上面写着牛眼睛大的字,开宗明义第一章,便是无题两首道:
天赐良缘逢浴家,玉似肌肤貌似花。
问余虽不通莺语,口唱足蹈亦可嘉。
罄竹难书倾国貌,英雄夜夜不禁情。
天上美人余不爱?佳人快快发慈心。
张全忍不住笑道:“足下的诗真有杜甫之气,佩服极了。”王贵和喜道:“特来领教。不通的地方,诚恐不免,请不必客气,斧削斧削罢!请看以下,还有好一点儿的没有?”张全再看下去,感怀一首道:
昨夜驱蚊二更天,身痒心焦极可怜。
帐中若有同床妻,驱除何得用蚊烟。
张全只得笑着说道:“了不得,了不得,留在这里慢慢领教罢!”王贵和道:“下面还有一首感怀,请先生看是何如。”说着起身将诗夺过来,翻过几页递给张全,上面写道:
昨夜寤寐脸朝东,梦见腰妹在怀中。
醒来想想一尝梦,气得我涕泗滂沱。
张全实在不能再忍,扑的一声,喷得一诗本的唾沫。恐怕王贵和难为情,忙敛住笑容掩饰道:“我昨晚受了风,喉咙里发痒,时时会呛出来。”一边说,一边用手巾揩那书上的唾沫,随即将书覆了,推在一边道:“足下于诗一道,颇有研究,可惜我不会。足下来日本几年了,便有这么厚两本诗稿?”王贵和道:“去年七月才来的。因为学诗与我性情相近,每日总得几百。几个月积下来,便不觉得多了。”张全不好拿什么话和他说,只谈谈天气。王贵和见张全有倦意,便起身告辞。张全不敢挽留,送到房门口,问了他房间的番号,说改日奉看。王贵和去了,张全也不回房,随着脚走到第一民兴馆,去会他的同乡周正勋。这周正勋也是同文学校的学生,年纪二十三岁。
在同文学校成绩很好,只是性情也和张全差不多,最喜修饰,遇着女人便如苍蝇见血,一丝也不肯放松。与张全先后到日本。
他胆大心细,更兼脸皮厚,日本良好女子,被他弄上了手的,也不知有多少。好嫖的人,日本话多半说得好。他仗着日本话的势,在外面吊膀子,无所不至。他从前住在神田,每早晨由水道桥坐高架线电车到目白上课。那高架线的电车,上午从七点钟起至九点钟止,下午从三点钟起至五点钟止。有一种女子专用车,不许男子坐的。日本的电车,本来不分男女的,为什么有女子专用车哩?因为这条路上的女学堂太多,上下课来往乘车的女学生,常是攒三聚五的。男学堂也不少。从前没有女子专用车的时候,两下混作一块,不是女学生失了汗巾,便是男学生不见了墨水壶,挤拥的时候,有些轻薄的男学生,便暗地里摸摸这女学生的屁股,捏捏那女学生的手腕,时常会闹得不是满车的笑声,便是满车的骂声。实在闹得不成体统了,才设这女子专用车。然有许多女学生却另有一种心理,情愿和男学生做一块儿坐。好在那女子专用车有限,愿和男子坐的没人禁止。因是虽有女子专用车,而周正勋来往,仍得有女学生同载。
一日,遇着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学生,生得面如秋日芙蓉,身如春风杨柳,挟着一花缎书包,在饭田町上车。周正勋见了,便结实盯了几眼。那女学生因没有坐位,站在车当中,用手攀住皮带。周正勋正想讨好,连忙起身让她坐。那女学生用眼瞟了周正勋两下,微笑点头坐了。周正勋见有了些意思,便不敢怠慢,使出全副精神,不住的用眼睛去瞟。那女学生煞是作怪,也不住的用眼睛瞟周正勋,两个人在电车上眉来眼去。凑巧周正勋到新宿换车,那女学生也换车,各人心中都以为有意赶着吊。周正勋等车的时候,便走过去向那女学生脱帽行礼。那女学生却只微微点头,不大作理会。周正勋轻轻问她在哪学堂,那女学生还没答白,车已到了。大家争着上车,话头便打断了。
从新宿到目白只有三个停车场,刹那间就到。周正勋心想:这一带没有什么女学堂,只有一个女子大学在高田丰川町。哦,是了,她从饭田町上车,若走早稻田那边去,比这边还得多走路。我拼着牺牲几点钟的课,不怕不将她吊上。她那眉梢眼角,俱见风情,年纪又是二十来岁了,岂有个不上吊之理?并且看她的举动,不像个小家子,下手尤其容易。
且慢,周正勋这理想怎么讲?难道大家女子比小家女子喜吊膀子些吗?这却有个很大的道理在内。大凡小家女子,多缘穷苦劳其心形,人欲因之淡薄。即有些不成人的女儿,知道在偷人养汉中求快乐,她住的小门小户,出入自便,来往的男子,不待说是下等人居多。下等人遇着下等人,有什么规矩?只三言两语就成了功,家中又不十分管束。这方便之门一开,女人偷男人,到底比较的容易,真是取之左右逢其源,何必在外面旁求俊?又真知道好色的,能有几个?所以吊小家女子,容易而实不容易。大家女子,和小家女子一般的人欲,或且更甚。
家中多一层束缚,自己存一层身分,来往的人又多是顾面子的,那欲火有日长无日消。若有个身分略相当的人去引动她,真如干柴就烈火,哪得不燃?所以吊大家女子,不容易而实容易。
周正勋这种理想,也是由经验得来。他既主意打定,下车便紧跟着那女学生走。哪晓得才走出车站,只见一乘东洋车停在那里。那女学生走到车旁,回头看了看周正勋,从容上车,车夫拉着就走。周正勋慌了,提起脚就追。幸转弯是上阪的路,平行得慢。周正勋恐怕到了平地追不上,赶紧几步,窜上阪,只一条大路,知道是必走的,头也不回,向前追赶。差不多跑到高田老松町,那车才慢慢赶上。周正勋恐怕车中人不知道他的热心,车近了身,故意高声咳嗽。那女学生果然从车棚上琉璃孔内向外张望。车行迅速,转瞬已抢了先。幸路不曲折,东洋车不容易逃形。看看到了女子大学门口,停了车,那女学生下来,站在地下和车夫说话。周正勋赶过去听,已说完了,只听得“十二时”三个字。
周正勋见已进去了,车夫也拖着车转回原路。空洞洞一个大学门口,几树垂杨无可留恋。心想:她对车夫说卜二时,必是教车夫十二时来接,我且赶回去上几点钟课,十二点钟在车站上等,定等个着。连忙赶回学堂,幸好只逾了几分钟。十二点钟未到,便收拾书包,跑到火车站坐着等。十二点半钟果然来了。周正勋暗自得意,思想不差。那女学生进了车站,周正勋起身迎着行礼,那女学生掉过脸去。周正勋见左右没人,自言自语道:“真冤屈死人,腿也跑酸了,课也耽搁了,眼也望穿了,只落得个掉头不理我。早知道这般不讨好,我也不让坐位子。”那女学生听了这可怜的声调,不禁回过脸儿来嗔道:“谁教你跟着跑?我又没要求你让位。”周正勋忙赔笑道:“我因为爱你,所以让你坐,怎么待你要求哩?我既爱你,你难道一点儿不爱我吗?”女学生又掉过脸去,周正勋无奈,只得打算破工夫跟她几日。一时车到了,同上了电车。周正勋挨近那女学生坐着,那女学生并不避让,周正勋利用着电车走的声音,掩住了隔座人的耳鼓,低声问道:“你家不是住牛噫吗?”周正勋这话本是无意说出来的,恰好说中了。那女学生以为知道自己的住处。必是见过面的人,便换了副笑脸点点头。周正勋见她点头,遂接着问道:“同去你家里坐坐使得么?”那女学生打量了周正勋一会,似笑非笑的,鼻孔里哼了一声。周正勋不知就里,车停了,不能再说,跟着在饭田町下车。心中却也有些怕不妥当,只是仗着自己平日机警,纵出了事,不怕没有解脱方法,仍大着胆跟了走。径走过神乐坂,到了表町。
周正勋曾在这一带住过,知道大户人家甚多。心想:这女子上课,有东洋车接送,必是个贵家小姐。要是吊上了,不特不用使钱,说不定还有好处。心中一高兴,利令智昏的胆更大了,走过去牵女子的衣道:“你家里若不能去,你就送了书包再出来,我在门外等你。”那女学生见周正勋动手,吓了一跳,登时将袖子一拂,故意笑道:“你等么?很好,你可不要走了。”说着几步跨进一所有铁栏杆的门,一直进去了。周正勋知道这一次走了眼色,这膀子是吊不成功的。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门口,想使个什么方法报复她。偶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口挂着个尺来长的磁牌子,上书着“子爵鸟居正一”。不觉吃了一惊,暗道:不好,我吊的方法错了。这种人家的女儿,岂是这般可以到手的吗?快走,出了别的乱子,才真是做三十年老娘,孩儿倒绷。周正勋正待要走,铁栏杆里面忽然跳出两个男子来,拖住周正勋的书包叱道:“你站在这门口做什么?”周正勋虽则心虚,到底胆力不弱,见已被人拖住,只得翻过脸来,也叱道:“你管我做什么!你这门口又没贴禁止行人的字样,为什么不许我在这里?”两个男子道:“这门口不是通行的路径,你在这里做什么?”周正勋道:“不是通行的路径,我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哩?我只问你,我在这里,于法律上违反了什么?你说!你说不出,我们同到警察署去,看你为什么无故侵犯人家自由。”说着,松了手中的书,捋着袖子,做出要拖他们到警察署去的样势。这两人本是子爵家的用人,有什么见识?见周正勋一硬,早就软了。日本又不像中国,可以借势欺人,而警察对于学生,尤其优待。这两人恐怕事情弄坏了,坏了家主的名誉,接了书包,倒没了主意。周正勋口中虽说得硬,其实何尝肯闹到警察署去?乘胜骂了几句,抢过书包,挺着胸膛,大踏步走回原路,走了几丈远,才听得两人各念一声骂中国人的专门名词(チヤンゴロ)(日语字典无此字,其义不可知,惟用之骂中国人)。周正勋只作没听见。
第二日上课,有意等这女学生,并未等着。过了几日,同文学校不知因什么事,校长某子爵出来演说。演完了下坛的时候,忽然说道:“鄙人还有句话,是专对于中国学生说的。然不是对一般中国学生说,是对一个人说。这一个人是谁哩?鄙人也不知道。诸君听了我这句话,必然好笑,说我人都不知道,有什么话说?其实不然,鄙人要说的话,是关于这个人道德的事,与本学校丝毫没有关系。与本学校既没有关系,于鄙人是不待说不生关系的了,然则鄙人何必说哩?只因为与中国留学界有关系,鄙人既待中国政府施教育,纠正错误之责,是不能不负的。鄙人昨日接了一封信,信面上由鸟居子爵家来的。信中写的事,鄙人为这人名誉起见,也不当众宣布。这人的名字信中也没有写,鄙人也不必查问。只是这人听了鄙人这话,自己干的事,自己是知道的,以后将此等行为改了罢。这不是留学生应干的事。”校长才说完,满座的人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周正勋听了,怒不可遏,不假思索的立起声来道:“请问校长,来信没有写出姓名,校长知道这人姓名不知道?”校长见周正勋怒容满面的立起身来,打量了几眼,答道:“鄙人并无知道这人姓名之必要,你为什么起身质问?”周正勋道:“校长固无知道之必要,同校的留学生,却有知道的必要。一个人破坏了大众的名誉,恐怕不好。”校长道:“这人的姓名你知道吗?你就说了出来,使大家知道也好。”周正勋道:“我知道是知道有一桩事,但不知与信中说的相合不相合。且等我说出来,给校长查对查对。这人住在神田,每早到本校来上课。前两日在电车上,遇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学生。两下都眉目传情。后来那女学生约这人到他家去,这人同走到牛噫表町一家挂子爵鸟居正一的牌子门首。那女学生教这人站在门口等,说进去送子书包就出来。这人在门口等了一会,不见出来,正待进去质问她,铁栏杆里面忽跳出两个男子来,说这人不该站在他家门口。这人辩了几句,就走了。不知写信的,是不是这般一回事?”
满座的学生,听了周正勋的话,都扑嗤的笑起来。校长大不快乐,皱着眉头问道:“这人又是谁哩?”周正勋道:“不对不必说了。对呢,这人便是我!请问校长,来信要求将这人如何处置?”校长踌躇道:“周正勋,你不是将近毕业了吗?你平日的成绩很好,勉力考个最优等罢,以后不要在外面这样。他信中要求我查出这人,除了他的学籍。认真讲起来,学生而有这样的行为,除他的学籍,也不为过。姑念你是本校的优良学生,恕了你这一次,以后改过就是。”周正勋不服道:“我不承认校长改过的话,这事我并不自以为过。校长既认定有这种行为即当开除学籍,请校长执行就是。”说完出位就走。校长用手招回道:“三年的成绩,弃之可惜,你定要去,你就去罢。”周正勋点点头,折转身走出来,坐车径到表町。走进门房里,抽出张名片道:“有特别要事,要会你家爵爷。”门房看了名片,望了周正勋几眼说道:“请你将事由写出来。”周正勋道:“你只说有要事便了。”门房不肯动身,周正勋大怒,收回片子自己往里面走。门房拦住道:“请你到客厅里坐着,我就去回。”周正勋停了步,仍将名片递给他。门房引周正勋到一间西洋式的客厅里坐着,自去通报去了。不一刻出来说道:“刚到华族会馆去了。”周正勋哼了声道:“那么,会会你家小姐也使得。”门房听了,站在一旁发怔。周正勋挥手道:“你去向你家小姐说,同文学校一个中国学生来会他。”门房不知就里,只得进去如言通报。此时子爵并没有出去,只因存着身分,不肯轻见百姓,并不问事由。今见门房回出要见小姐这不伦不类的话来,又说是同文学校的中国学生,知道是那话儿来了,实在吃了一吓。虽料定那信必发生了效力,实不料他敢公然上门请见,一时哪有回答的主意?旁边一个姓林木的清客说道:“且等我出去,看他怎么说法。他若说得无礼。将他推出门去就是。”子爵忙摇手道:“这事不可鲁莽。随他说什么,你只将他敷衍出去就罢了。于今的留学生,因为中国革了命,气象变了些儿,他们的气焰盛得很。闹警察署的事,倒见过几次呢。仔细想来,这事我本来也太过了,你出去,不可委屈他。”林木答应了,整了整衣服,大摇大摆的到客厅里来。周正勋起身问了姓名。林木问道:“鸟居家里与足下素无往来,不知今日有什么贵干?”周正勋道:“你家爵爷、小姐都不在家里吗?我今日并不是拜访,因有桩事,关系爵爷与小姐的名誉,所以来找他们说话。他们既不在家里,我明日再来罢。”说完,提起帽子就走。林木连忙阻住道:“有事不妨对我说,代足下转达就是。”周正勋仍转身就座道:“既这样,便请你代我说了罢。你家小姐亲自约我来这里,你家爵爷为什么写信教同文学校开除我的学籍?我在同文学校,只差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这中学文凭,是我将来求学、考高等、进大学的基本。他无缘无故将我的学籍除了,使我将来一生不能达求学的目的,恐怕不能如此罢休。他回了,你和他说我立刻提起诉讼,请他小姐出庭对质。我还有她约我来的确实证据。如诉讼结果我负了,情愿一生废学,我也没有别的话说。”
林木听了周正勋的话,疑心小姐说的话不实在,或者与这人有什么勾染,因事情翻了脸,故意约了来给他苦吃。小姐平日的行为,并不十分正当,这人又生得不错,她为什么忽然这般决绝起来?这事倒不可大意,闹出来,关系太大。便对周正勋笑道:“我家主人回了,替先生说知就是。但是这事,只怕是校长先生误会了。我家主人写信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见着,信中并没有开除学籍的要求。不过说有个贵学堂中国学生,于路上对小姐无礼就是了。既是校长先生误会将先生的名籍除了,我家主人知道,也必心里不安。先生且坐坐,我进去看主人回了没有。”说着起身进去了。一会儿跑出来笑道:“刚从华族会馆赴宴回来,已吃得烂醉,竟不能出来陪先生,命我向先生道歉。我已将先生的话一字不遗的说了,我主人大为不安,说确是校长误会了,当立刻写信去,要求将先生的学籍复起来。请先生将住址留下,复了籍,好写信通知。”周正勋心想:也算占上风了,便说道:“我来无非为这学籍,只要你家爵爷能要求复起来,我便没有话说。”说时用铅笔写了住址给林木,告辞回家。
不到三日,林木果然写信来,学籍已复了。周正勋依旧进同文上课。只是心中总丢那女学生不下,一意的想图报复她。
每日上下课,都留心在电车上探望,半个月一回都没有遇着。
心想:不如搬到目白停车场旁边住着,总有遇着她的时候,于是遂定了民兴馆一间房子,搬了过来。这民兴馆也是中国人开的,差不多是同文学校的寄宿舍,不过没有寄宿舍的章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