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传 - 第 11 页/共 15 页

刚走出窗槛边,无碍子从腰间摸出剑丸,望定一掷,只见一道白光起处,无碍子随光去了。瑶华心惊胆战,望空遥为拜送,回房安寝。第二日,白于玉收拾行装,不见无碍子,各处找寻,瑶华道:"师父昨晚半夜去了。"大家说:"门都不听得开,怎么去的?"瑶华道:"师父是空中来,空中去,有什么出奇?"大家道:"这位师父竟是个仙人。"遂各收拾,下船开行。这是崇祯五春初之事也,看官们要记清。自瑶华渡江至西江,先令陈玉探听佃户所开典铺在于何处,将姓名开付。 不一日,探得在南昌府城中,遂由水路径至南昌,于左近觅个下处居住。略停了几日,即改装出游,令白于玉于箧内,取出女冠巾服出来换了。令黄家的随行,打了一个小包裹,带些银两,嘱咐白于玉等看着寓所:"我若有所需,近者令黄家媳妇来取,若远了另遣人来,见我头上插的玉簪为记,即便交付。" 说罢要行,白于玉、黄金钏问道:"公主此来是游山玩景,为何要如此作为?舍着老大的好受用,何苦受此奔波?况公主自幼到今,几曾只身独自步行出过门的?婢子们见了这个情状,好不代公主伤感。"遂各流下泪来。瑶华道:"此事非你们所知,你只看我师父,自四五岁上,就来抚养教导,也费了十多年的工夫,就为今日教我出门干此德行,以赎前生之愆。若再留恋富贵之业,无非与草本同腐罢了。我的事一言难尽,你们不要替我伤心,只愿我早立些事业回去,将来或可以带挈你们也未可知。"众人也略知其意,方各收泪送出。 瑶华同黄家的出了寓门,随处游玩,看那六街三市,甚为热闹,走乏了就到茶肆中吃茶歇足,饥饿了,就于饭铺打尖,随步行来,渐渐走到一个城门,问是东门,见城门之下有一丛人,在那里读告示。瑶华也远远的看着,见告示上写道:南昌县示:为蟒蛇作崇,伤害人民,召募捕杀事。据二十一都乡民阎士信等投告云云。瑶华心上想道:若能除此一害,免致人民伤残,却是一桩大功德。遂令黄家的细问路人,二十一都地方在于何处。不多时,已细问明白,来对瑶华道:"离此有六十余里,在南角上深山中。"瑶华道:"既不远,我们就到那里去。"黄家的道:"天已下午,那里还走得及?倘路上无宿处,如何是好?"瑶华道:"我如今那里还想这个受用,到处就宿,遇物就吃,只讲成得功行就是了。你先前也曾受用过的,但若不吃这些苦,将来有大不好的日子,只怕更难过哩。不要如此娇贵,大家走去,可止则止,可行则行便了。"黄家的只得跟着就走。瑶华是习练纵跳的,并非娇娇滴滴的公主,所以其行甚速,黄家的倒时时赶不上来,只索等她。走到傍晚,山雾迷朦,遥见有个村庄,就往借宿求斋。这乡村妇女见两个道姑,都是文文雅雅的,各各欢喜留连,收拾一处空屋,与她两个宿了,还备些素菜饭款留。遂问这些妇女道:"我听得你们这里有蟒蛇害人,可真么?"那些妇女道:"了不得,不瞒师父们说,离我这里只有二十多里路了,山名叫做马头山,山洞里有条蟒蛇,多长多粗,它未出洞,就会吐雾,把人迷得看不见了,就来吃人。它喜吃小孩子,这一带的小孩子,都被它吃绝了种了。"瑶华道:"怎么不叫人捕杀它呢?"那些妇女道:"各处去寻觅有武艺的捕杀,只是没有。"瑶华道:"我如今要去收捕它,与你们这一方除害,可好么?"那些妇人个个合掌念阿弥陀佛,道:"得你这个女菩萨捕杀了时,不知多少人家感激你哩。"。瑶华道:"我发了这个心愿,自然必定要除它。"众人听说,各去报与夫男知道,没有一个人不来恭敬的。当下安寝。次日起身,与他们说了打搅,径往马头山来。离山不远,路旁又有个村庄,瑶华遂进村中,与这些妇女借住。早有前边村里有来通知,一见都知道是来收捕蟒蛇的,没一个人不欢喜。当下就接入厅堂,男女都来叩问。瑶华道:"这个怪物的洞穴在于何处,平日何处出入,来时如何光景,怎样攫人而食?你们居近此间,自然尽悉,先要把这些情由说与我知道,我好设计。"这些男妇用手指道:"它的巢穴在半山里,也不是日日出来的,若这天日色昏暗,又有些腥气,午后便要出洞,往山下饮水。若又有怪风吹来,雾气迷腾,必定到庄上寻人吃。它最喜吃小孩子,如今都把他吃尽吃绝了,连大人都要吃了。我们这村庄从前很热闹,自有了这个怪物,都搬往别处住了。我们因舍不得田土,所以还在这里受它的害。"瑶华问道:"它出入之所,只在这两处呢,还到别处去?"众人道:"这里山溪只有这一处,也有腥风吹过不到这里来的日子,想必又往山里寻这些獐狍兔鹿吃了,我们躲还来不及,那个敢去看它。"瑶华道:"你们曾经见过它没有?"众人道:"偶然在别处山边经过碰着,望见它在山溪吃水,也曾见过,有二丈多长,坛子粗,走起路来竖起半个身子,其快如飞。过着细小树木,把头一扭,树就断了,大树上它也会盘上去。"瑶华道:"那山里大树有多少?"众人道:"大树倒不少,本是个种树的山,自从有了这个怪物,木客都不敢来买这山树木。我们闻祖父辈说,已有几十年没有砍伐了。"瑶华道:"据你们这样来说,还可以用智收捕。"众人都谢道:"若得师父法力收得去时,我们情愿伐这山的树木,送与师父做谢礼。"瑶华道:"但要你们遣一个的当人,到城中我寓处,拿这些东西,并要置备一切需要的物件方好下手。"众人道:"这个容易,师父只管写信,我们随便那个都可去得。"瑶华计算了一回,遂写了一封信,叫把弹弓、弩箭、镖枪三样交来。又须另打铁弹丸三个,要上圆下尖,尖头都要锋利。又开上一张药单,照单置买,交人带来。遂拔头上玉簪一支为信。众人里边走出一个,接了就走。瑶华只在这家止息,两餐素饭都备得齐整,众人没一个不恭敬。黄家的私自问道:"公主独自一个,可以拿得这妖怪么?"瑶华道:"这不用力气的事,只要算计得好,也容易拿的。"这黄家的不知瑶华的武艺,心上倒替她担着险。当夜睡了。 到次日午后,那去的人回来了,肩上挑着一担药物,并各样器械。瑶华令黄家的一一检点不错,就将药包打开,传了众人来帮着,敲的敲,碓的碓,磨的磨。又叫人到山中去,尽量采取蓬艾十数担,于火上烘干听用。又需用老竹根,掘了来,削下竹签数百根。备办完全,先将烘干的蓬艾杂上药末,堆于村庄的要路道口,又将竹签叫人钉在蟒蛇下溪饮水的路径上。众人道:"这个不敢,倘遇见此物,性命都没有了。"瑶华摇手道:"不妨,我自然教导你。"但不知教导什么法子?看官且耐性,待我慢慢说来。 第二十七回 运机宜试收妖蟒论伎俩可笑妄人 调倚〔月中行〕词曰: 爱兹佳景拨兰桡,周览兴偏饶。三潭印月水漂摇,有意助春娇。 尼庵置酒还虚席,情缱绻,杯箪相邀,缠绵直到苦相嘲,诗意一时消。 却说瑶华对众人道:"蟒蛇吃水,不过一时,那便就会碰着,只管大着胆前去。还要选几个会跑奔的,今晚先去烧山,挑两担油松,杂着硝磺,又须多带蓬艾,扎成把儿,悄到山脚,火一点着,蟒蛇必然出洞来,要防他追赶,只点着艾把抛去,一面要逃走得快,过了大堆烧蓬艾之处,就不妨了。"当时一一分派明白,又道:"等待烧过山后,我自去拿它。"众人各去铺设停当,到得一更多天,已见山上烟雾腾腾的烧着了。一会儿腥风四绕,众妇女害所,都要躲避,瑶华道:"不用担怕,这怪物再不敢过这堆蓬艾。"又停了一刻,却不见有怪物来,方各安心。看到二更以后,始各就寝。人静后,远远闻得山中如同风雨之声,轰轰不止。 天未明,村人都起来问瑶华,瑶华道:"这要到山里去看了,才晓得什么缘故。"赶着吃了早饭,拿着弹弓、弹丸、镖枪,又叫十几个会上树的村人代拿着弓弩,瑶华卸去道袍,穿着小紧身青袄裤,用素帕包扎了头发,领头先走,这十几个村人跟着。到得山脚下,望见半山里露出蟒蛇的洞穴,瑶华叫村人都上树,自家将身一纵,已上树顶,往溪边一看,有七八条死蟒蛇,肚片都被竹签剖开,遥闻得还有轰轰之声。瑶华又从这个树顶纵过那个树顶一看,只见一条奇大的蟒蛇,领着许多小蟒蛇,过那边山岗去。于是招呼村人下树,同到对面这个山岗上来,令将弩弓攀射,纷纷掉下山岗。这大蟒蛇回头一看,瑶华早搭着弹弓,尽力一弹,正中这条大蟒蛇的眼睛,只听得豁喇的一声,如同倒了半座山的样子,那条蟒蛇滚过山岗那边去了。这些小蟒蛇也有逃过的,大约中箭死的俱多,一霎时都没了。 瑶华叫几个村人回去,都挑油松,杂着硝磺,去烧那蟒洞。不多一会,又来了许多村人,挑着油松,点着火,往洞穴只管的撂,前洞口直烧到后洞口,又将油松整根的塞满洞中,由它尽烧。 瑶华遂即先回,喜得众妇女只管念佛,进到堂中,只见黄家的哭得两眼通红,问其缘故,黄家的说:"我在这里听见山中这一响,恐怕公主有失,故在此担忧。"瑶华道:"我已回来,不妨事了,还哭什么?"又见这些村人一个个的都回来了,夸赞瑶华的武艺,手舞足蹈,那些男妇嘻笑不止。内有个老的,来对瑶华道:"师父,蟒蛇的巢穴多谢你剿除了,但是那条大蟒中了弹子,滚到山岗那边,只怕它养好了,仍来作怪,师父又去了,我们必要受它的报复,这便怎么处?"瑶华回他说:"巢穴已除,还怕它什么?"只见外边人领着一个粗粗蠢蠢的蓬头婢女,一手拿着一封书,一手掩着右眼,说是城里寓所差来的。瑶华先将这丫头一看,却不认识,接到书子一看,封面上写道:"宣文耀武坤德侯开拆。"拆开书来,认得是无碍子的手笔,读其文曰: 收蟒事智勇兼全,颇得机变。似此施功,功何不克。但汝示之以威,我又施之以恩,聚其余喘,化其形骸,着令随汝立功,以赎前愆。况汝将遍天涯,现在所随之人,恐难久侍。此蟒之道术,潜修有年,亦可以籍其卫护,此两全之道也。我已驯服其心,汝可留于身畔驱遣,倘野性复萌,敢于违犯,后有缚怪真言,默为熟记,可以制伏。鞭笞用观音藤,彼自俯首贴服矣。此字。无碍子泐。 瑶华阅罢,心中甚喜,遂令婢女来前看了,虽然粗蠢,也还可以修饰,就与她起个名字,叫做阿新。欲其改过自新之意。令黄家的持了弓箭、镖枪、,阿新背了弩弓、丸袋,遂辞乡众告回。众村人道:"还求师父少留数日,恐蟒怪又来,我们那处来找你?"瑶华道:"蟒怪再不来的了,你们放心。"村人道:"这是师父宽慰我们的话,前日眼见那蟒怪中了一弹子,滚下那边山岗去的,它不过养息一两日就好了,这里是它的熟径,岂肯舍去?"瑶华笑指着丫头道:"你们看,弹子伤好不沉重,养息一两天那就会好?放心。"遂同两婢扬长而去。 众人中有个明白的,道:"你们不懂师父的意思,她已把蟒怪收去了,就是这个毛丫头,所以她还掩着右眼睛。"众人才省悟过来,各人都望空遥谢。 不说村人欢喜,再表瑶华带同两个使女,竟回城中寓所,白于玉等接着,又见多了一个丫头,忙问是那里来的。瑶华道:"言之话长,少停细说。"遂令黄金钏取出医书查了药方,令买药泡制,与阿新敷上。白于玉等已备好晚膳,瑶华一面用膳,一面将剿除蟒怪之事说知。又将无碍子点化此怪来跟随,仔细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且喜阿新与大众都说得来,问其前事,则回说,都不记忆了。惟瑶华问及,据实回答。五六月后,眼睛平复。令白于玉与她洗刮修饰得干净了,居然是使女。别人看来年纪只在二十以外,惟一件事有异,如偶然怒视,竟是两个红眼睛,嘻笑则全然不现。 瑶华又盘桓数日,各处览其风景,不过如此,遂即起身,直抵福建,见山水恶劣,民情蛮悍。闻得杭州西湖景致为天下第一,急欲游赏,就起程前往,并令将典铺并归杭州开设。晓行夜宿,不过月余,已抵杭城,探明典铺处所,即于在近赁房居住。正值春二三月,游湖者甚众,瑶华携同白于玉、黄金钏、阿新、黄家的并江允长带了行李,往湖上游赏,寓中止留陈玉、李荣看守。 到得湖上,寻个尼庵作寓,每日驾舟出游,仍俱女冠打扮,真个观之不足,乐之无极。其时三月十三,天已垂暮,意欲回舟,忽见将圆之月已透山峰之上,兴复留连,遂令江允长重置酒肴于舟中赏玩,令各人团聚船头,恣情痛饮。月渐升高,波流织细,渔歌四起,巢鸟乱飞,委实好景致也。瑶华吟兴勃勃,苦于有唱无和,偶问江允长能诗否,回说未曾习学,不觉为之扫兴。正无可如何之际,忽闻船艄道:"东北角上起了阵风,恐怕有雨。西胡内风浪大得紧,不是耍子的。"大家也觉得身上寒冷了,遂即回舟。 到得寓中,风声渐响,庵内众尼尚在等候,遂问:"姑姑们今晚为何这样有兴?"瑶华道:"贵地难得到的,西湖且是大名胜。今日正要回来,又遇着好月色,不舍得回来,若不起风还要耽搁哩。有劳师父们候门。"内中有个中年尼姑道:"不然也就睡了,因法弟母家送有一种好酒来,不敢自饮,特备些小菜,请姑姑们赏月。不晓得姑姑有兴,不然早送到船上来了。如今夜还未深,再请一杯,算赏赏风吧。"瑶华细看此尼,满面丰韵,与众不同,遂道:"多谢师父们雅意,虽然吃过酒了,就拼一醉也不敢辞。"已见众尼排设酒盘,先请瑶华们四个坐了,然后她们三个尼姑陪饮。酒才斟出,已觉香飘四座,大家都赞好酒。各尼送齐了酒,举杯请饮。一沾唇齿,更觉芳冽,因问道:"从未吃过这样好酒,尊外家在何处?乃有此醇醪。"那中年的尼僧道:"法弟是苏州人,这酒就是本地所产,又是家酿,若坊中也少得出售的。"瑶华道:"怪道有此异味。"这尼又问:"姑姑们是要各处游山玩水的么?"大家说是,那尼僧道:"到了几处了?"瑶华道:"自河南起行,还只到得两三省哩。"那尼僧道:"何不到敝乡去一游?"瑶华道:"自然要到的,但此间还未领遍。"那旁边一个老尼对那中年的道:"偏是你们苏州好,我们杭州就不如么?"瑶华道:"都好,大凡人说话,皆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把你们两位占尽了。"大家一起欢笑。这尼僧又斟过酒来,瑶华觉得有些酒意,就告止了,众人也都起身。其时已交四鼓,即时散席安寝。一觉睡醒,大家都起,赶着梳洗,处边早有人传说春瘟盛行,死者接踵。不一回,陈玉也赶出城来,报知不可久留。瑶华听了,即时作计起身。那中年尼僧来问道:"姑姑可往苏州?"瑶华道:"是往苏州去。"那尼僧道:"法弟也要回家,可许附在宝舟么?"瑶华道:"使得,快些收拾。"那尼僧道:"我们出家人不过一肩行李,容易的。"遂即一同进城。 陈玉等已雇下两只船,一只坐男人,一只坐女人,即刻搬取行李上船,即欲开行,瑶华道:"且慢。"令白于玉取出笔砚,于医书上查了辟瘟方子,写一帖子,谕知典铺内管帐的人,多买药料合就施送,并遣一人,往江山置买板片,施舍棺木,以瘟疫行过方止,不必吝惜钱财。令李荣赍谕与管帐人知道。即从旱路赶下船来,一面解缆开行。 瑶华便问那尼僧道:"师兄你外姓什么?还请教你法号。"那尼僧道:"法弟俗家姓潘,父母俱故,只有一个兄弟,是在庠的廪生,他耕读之外,又酿酒牟利,也还过得日子。法弟的法名叫妙华,号是止岩。"瑶华道:"既然家业可以,为何又要出家?"止岩道:"法弟幼时父母贫乏,如今稍有家业,也是舍弟发的。"瑶华道:"做个秀才如何起发得家来?"止岩道:"舍弟上个文武全材,他文学是不消说得有名的,他的拳棒也都出色,所以撑得起这个家门。"瑶华道:"若是令弟,则年纪还不大,就有这样文武全才,这也难得。"止岩道:"他小法弟两岁,今年才二十六岁。此去船只要从舍下经过,少不得要出来拜见,并请姑姑顽耍几天再入城去。"瑶华道:"很好。" 当晚,瑶华教止岩不必打开铺陈,就在我铺上同睡罢。止岩道:"恐怕姑姑嫌肮脏。"瑶华道:"不妨事。"止岩当与瑶华同铺而卧,偶然贴着瑶华身子,滑腻如脂,心上想道:"这个女娘不像个出家的道姑,看他居止行动不凡,又生得一身好皮肤,手下又有这些人护从,必定是富贵家出来的人,但不知为甚事出游,好生怀疑。次日起身,细细相她容貌,十分美丽,遂也盘问家世。瑶华只以诡话回答,并不显露行迹。 到第三日下午,已到止岩兄弟家,再四请瑶华到她家里,瑶华道:"打搅不当,且已近苏州,免得在路上耽搁了。"止岩道:"既然到此,岂肯不留姑姑上岸盘桓的?"瑶华看她留得认真,不好却意,只得一同到她家里,看她兄弟家中房屋铺设,也不过是个小康之家。人到里面,就有止岩的弟媳出来接待。瑶华见其居止容貌都还体面,止岩就夸她弟媳的家世,她姓陆,祖上都做官的。现在好家当。瑶华也就称扬一回。少顷,止岩之弟回家,止岩接着,就把瑶华许她一路搭船回来,所以留在这里盘桓两日。那潘秀才进来,见一礼,瑶华也就回答。言语之间,目空四海,便问瑶华道:"贵处那里?"瑶华道是河南。那潘秀才道:"北五省的文才是有限的,嵩山少林寺的拳棒算天下第一。"瑶华道:"也曾听见。"潘秀才道:"我们南边习这道的甚少,就是我还讲究讲究。"瑶华道:"居士习的是那几家?"潘秀才听得问他学的家数,他就手舞足蹈说起拳经来,说:"我会的开四门、醉八仙、八大番身、品字步、乱劈斧、步步紧,所以我在这镇上薄薄有点小名。"瑶华听了心中暗笑,原来学的都是花拳。又对瑶华道:"你来问我,大约也会几路。"瑶华道:"会是不会,略晓得些罢了。"那潘秀才道:"既然晓得些,我们何不来交交手。"瑶华道:"男女之间,似觉不便。"潘秀才道:"这又何妨?"止岩道:"姑姑还在要此盘桓,慢慢请教吧。"潘秀才道:"既说会,又不肯交手,这像个欺人的话。"陆氏道:"你也太莽了,客人才坐下,就讲出这些不中听的话来。" 不一会,摆上晚饭,潘秀才道:"我也在这里陪陪不妨事么?"止岩道:"我们方外人不拘这些。"那潘秀才就向外坐下,请瑶华坐了首座,止岩对面陆氏在下。斟下酒来与止岩那夜的无二,瑶华极力称赞。那潘秀才忽然对瑶华道:"拳恐男女之间不便交手,我们动笔墨想来无妨。你可晓得做诗么?"瑶华道:"居士所说,我们北五省的文才是有限的,既然居士高兴,只得勉强奉陪。"潘秀才道:"能够勉强就好。取纸笔来。"陆氏起身取来,令送到瑶华面前。瑶华道:"还是居士先请。"潘秀才道:"主不僭客。"瑶华道:"如此有僭了。"遂提起笔来写一首道: 云中缥缈环鸣,知是姗姗去玉京。忽遇双成归海岛,邀来听叙弟兄情。 即递与止岩,止岩看了一看,转递与潘秀才,吟了两三遍,问道:"这是什么题目?"瑶华道:"算即景的题目也可。"潘秀才又念了两遍,忽然道:"吓,是了,你遇见我们家姊,所以写这后两句。"瑶华道:"然也。请居士和一首。" 潘秀才想了半天,意欲动笔,忽又终止,如此者三四遍,又立起身来,踱了三四遍,然后入座,写出来道: 我要惊人未一鸣,北京不到只南京。倘然八股工夫熟,便可蜚黄得意情。 写完直送与瑶华,瑶华一见忍不住笑道:"居士好文才。"潘秀才自觉赧颜,道:"这首诗是不经意的,我再做一首来,你和。"瑶华道:"请教。"那潘秀才又哼哼了半天,写下四句来,道: 三入文场已矣乎,只因主试瞎双珠。下科若再遗落了,我有拳头称丈夫。 又直送与瑶华看,瑶华看了道:"居士用得好险韵,只怕我和不上来,休要笑话。"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潘秀才连忙走到桌旁看道: 才人词采在兹乎,鱼目何堪混火珠。此后劝君焚笔砚,不教骚客笑愚夫。 潘秀才看了大怒,道:"你敢骂我么?我文不如你,武还能胜你!"劈面一拳打来,瑶华把头一低,用两个指头,在下额上这一点,扑的一声颠出去了。幸而有止岩在旁扶住,道:"兄弟放稳重些,姑姑是客,你要包涵些才好。"潘秀才听了止岩的话,假做笑道:"阿姐,我不是认真的,不过要试试这道姑的武艺,果真是好手段。"一面说,一面把诗烧了。 陆氏在旁道:"酒都冷了,我再去热了吃一杯,用饭罢。"潘秀才道:"且慢,我还要敬姑姑一杯,你把我书厨顶上瓷瓶里的倒一壶来。"瑶华道:"酒量窄,很够了。"陆氏应声而去,止岩对瑶华道:"姑姑真上武也来得,文也来得。"瑶华道:"因居士高兴,聊以应酬,都见笑的。" 正说着,只听得外边打门甚紧,潘秀才出去开了门,只听见有个人有进来,暴跳如雷,口里说道:"反了!反了!地方上有了这样的官,百姓还有安逸的日子么!"其声渐近,竟入堂中来了。止岩对瑶华道:"这就是弟媳的兄弟。"那人进来,见了止岩,作了一揖,回头见瑶华,便问止岩道:"这位道长是……"止岩接口道:"是我同路来的一位姑姑。"那人也作了个揖,潘秀才邀他入座。那人道:"我已吃过了,你只管陪客,我把方才的话慢慢说把你听。这个瘟官,上年十一月里才到任,各处打听有钱人家,不知那个在他面前提起老父的名字,前月就飞了帖子来请酒,老父不去。隔了十余日,又差个门子来,要借五千两银子。你说我家能有多少家当,那里拿得出来?不想前五天,拿了一起强盗,勒令供说,打劫的赃物寄顿在我家。三不知把老父拿去,收在监里。他老人家从未受过惊吓,又年老多病,家中又拿不出银子,必定性命不保。我昨日动呈状,情愿替代,那个瘟官只是不肯。方才又有一个县里的书办来说,五千拿不出,三千是必定要的了。我已凑足了二千两,再没处打算。如今事在危急之际,只好同你商量,替我张罗一千两银,且把老父放了出来,底下再处。"只见陆氏热了酒出来,与那个人相唤了一声,就来斟酒。潘秀才道:"我这点子本钱,只可在手头运用,若提了出来,就运用不转了,你还在别处打算才好。"陆氏问起情由,那个人又述了一遍,大家发呆不作声。 瑶华细看那个人,年纪也只得二十多岁,急得两泪汪汪,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瑶华心上好生不忍,遂对止岩道:"我听这位陆居士所言,也只差一千两银子,但是三千两送去,可能无事么?"那人道:"这是瘟官所要的,若有了这项,所差不过数百金,料理外边各项使费。"瑶华道:"这个也还容易,烦师父到船上,唤我那个叫阿新的丫头来,我有话与她说。" 止岩讨了一个灯,急急出去了。一回儿同了阿新上来,瑶华拉她在半边,向耳朵边不晓得说了此什么,又令取笔砚到旁边,写了一张又一张,交与那丫头。这丫头接了就走,止岩连忙将灯照了,送出大门。瑶华对那人道:"陆居士,你的事我打发人去料理了,你们将这两千两交来与我,明日包管令尊午后回来。你若不信,俟令尊回府后,再交来也可。"那人听说,连忙跪下叩头,瑶华还礼,那潘秀才同陆氏又谢了。瑶华道:"陆居士既然用夜膳,竟请回府,让我们再吃一杯好散。"那人连称几个是字,讨个灯笼先回去了。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第二十八回 任侠惩贪宽缧绁引魔入火识奸邪 五言古风诗曰: 但闻不平鸣,奋志拔刀助。诚哉使者行,非欲邀声誉。 遣奴递严词,飞身入公署。插刃置床沿,能使贪官惧。 恬然出囹圄,酬情有以具。乃忽易奸谋,□沙反狼顾。 孰知骨肉亲,顿被他人污。所得不偿失,相报亦何趣。 却说那陆姓听说,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回了一声,即刻走了。陆氏殷勤劝酒,那潘秀才要问瑶华如何办法,瑶华道:"此非居士所知,只是明日事成就是了。"只见止岩又来劝杯,瑶华吃这酒,觉得比前更好,但恐易醉,遂告终止。各人饭罢,就回船去了。见阿新已去干办,约四鼓光景才回,悄向瑶华道:"婢子先去典中,取了二千两的号票,打听那官的衙署,随从后衙飞入,见上房俱已宿静,房间灯火都还明亮,逐房舐开窗纸偷看,见有一房内有双男鞋,想必是这瘟官在内,遂闪入房中,掀开帐帏,果是一男一女同寝。桌上还放着一顶乌纱帽,袍带都在衣架上,谅是无误。当将二千两的号票同那张帖子放在床沿,将那口腰刀就连票连帖一齐插住,那两人并未醒觉,婢子就回来了。"瑶华道:"只此已可吓破这瘟官的胆了。"遂各安寝,不题。 再说这县官实是贪婪无厌,遇事生风,只图收拾富家,陆家之事,实出有意。这晚睡了,将及天明,一觉醒转,只见床沿上一把雪亮的腰刀,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见刀尖插着两张纸,要将刀拔起,已入木寸余,用力才拔出。只见那纸上写着:"陆氏老民,家本寒素,尔误听人言,意欲诈其银五千两,嘱盗扳供,遂收监禁。其人老而多病,且系良善,从未受此惊恐,一旦遭此无辜,必致伤身。且其子情切,因不能如数馈遗,愿甘身代,尔又不从,若不及早放出,父子两命均不能保。我偶然闻知,知其只措办两千两之数,代其掣有银票,尔即将陆姓氏老民先行放出,然后持票取银,可无恐也。倘利令智昏,犹为不足,明日上午不见放人出禁,我将先决汝首,以快人心。尔其慎之。"底下一张就是二千两头合同银票。那赃官也吓得心头打战,连忙起身,星飞的令人将陆姓放出监狱。这陆老一径回家,父子见了,相对而哭。那陆老问儿子,如何做了手脚,才能放出?那小陆把夜晚间的事说个明白,那陆老连忙到女婿家来,令女儿请这位女菩萨上岸来。陆氏仍烦止岩下船,请了瑶华到里间。陆老一见,伏地便拜,瑶华亦即回礼,道:"恭喜无事了。"那老陆感恩不尽。不多一会,那小陆带了两千银子,送还瑶华,又来叩谢。仍收拾一席极盛的酒筵,令妹子、止岩陪饮,那老陆父子停了一回,就各回家。只有这潘秀才不见了,也是无面见江东之意。瑶华请止岩到船,唤了江允长同阿新上来,交两千银子交与允长,归还典铺。阿新随着伺候。止岩同陆氏把酒席端正好了,代父把盏。止岩把瑶华看得如同佛爷一般,连正眼也不敢视。瑶华谈笑自若,开怀畅饮。不想忘记了这酒的力量,一杯一杯饮个不止,不觉过饮了,撑持不定,就在陆氏床上睡倒。止岩、陆氏还在等候,阿新只坐在床边候醒,那晓得酒力沉重,竟不能醒转。 不一回,小陆走来,与妹子商量,作何酬谢瑶华。陆氏也没主意,倒是止岩道:"我看这姑姑不像个出家的。"小陆道:"既不出家,为什么在外闲游?"止岩道:"你们不省得,我在一路上,看她们手下的举动有礼,这姑姑行止大是不凡。我和她同铺睡时,偶然着她身上,其滑如脂,必是大富贵人家出来的样子,却不识得她的就里。"小陆问道:"她手下有多少人?"止岩道:"有三对夫妻,一个丫头。在杭州临开船时,闻得瘟疫,她还着人合药施达,又施舍棺木。只消一封信去,便可备齐。这还不止这些人跟她着哩。"小陆道:"师父说得一点不错。就是昨日的两千银子,想来也是她代垫的。"止岩道:"我还听见她吩咐来人归铺。"小陆道:"你想一个女道士,那个当铺就肯借二千银子与她?"大家都说一些也不差。 止岩一想,忽然笑道:"我有一分礼在这里了。"小陆急问道:"怎么办法?"那止岩道:"不用多,你交一百两银子把我,我还要送她到苏州一个地方,把这两个人送了她,比一万两银子还不止。"小陆道:"一百两银子有限,你要把这个缘故说与我知道实在好不好?"止岩道:"我想富贵人你送她银子真不欢喜,送得少,不在眼里,送得多,你又没力量。她这样轻年纪,就出来游道,内中自然有个缘故,看来我们是打听不出的,只好揣摹她的心事。既不是真出家,想男女这件事必然少不来。你看她手下的,倒是三对夫妻,双双对对,她这主儿反居孤另,即有分惠的事,也各不畅意。我想在苏州物色两个女人,都是二形子,遇男即女,遇女即男。一个是尼僧,却没有落发,与我最相好。一个是媒婆。两个都有八九分人才,年纪也都在三十以内。那媒婆更有臂力,她若各处游道,这个人也用得着的。你将这一百银子我去分把她两个,置办衣装,把这位的行径告诉了她们,谁不肯随她。只要陆舅舅写一封信与我,我只算荐两个人与她,等我与她分手后,叫她们两个将你这片情意说知与她,岂非比一万银子还好。"小陆同陆氏听了,也赞她妙计。就照这样行去就是。只听见里间房内声响,想必醒了。小陆即回身到家,办这一百两头去了。止岩同陆氏俱进房来,见瑶华起身,阿新在旁打扇。陆氏道:"头发都鬓松了,请整一整妆。"瑶华还觉得昏昏沉的,见她们进来,才起身道:"贪杯了,见笑得很。"止岩道:"酒力本大,我们也觉得醺醺未醒。"陆氏道:"姑妈你去取茶,我替姑姑刷鬓。" 止岩连忙就去泡茶。陆氏要看瑶华的肌肤,故意替她扯好背上衣服,手臂擦着皮肤,真个其滑如油,抑且白腻。又与她刷鬓,道:"姑姑可要加些粉?"瑶华道:"从未搽过粉。"陆氏不信,将指在她脸上抹着,并无一些儿粘指,心中以为诧异。止岩送茶来吃了,随与阿新回船。那秀才只在房口候着,一见下船,他就回到里首,问起情由,他这两个一五一十都说个细底。这潘秀才别事不能,以酒算人到是长技,听见她两个说,她身上如何滑腻,一发动了乘醉图奸的念头。假意说瑶华的妙处:"你们也该做个东道,地主就算阿姐的也好。"止岩还道这个兄弟好替他装体面,那晓得他是不怀好意。说过了,就促止岩去道意款留。瑶华被止岩央及得可怜,只得允下。复了回来,这潘秀才喜得手舞足蹈,暗想:必得与老婆商妥才行得去。这晚尽力奉承了一次,同她商议此事,先不允,以后百般哀求,方才首肯。 第二日一早,起来备办菜疏,端正好酒,以待瓮中捉鳖。不一会,止岩下船来请,瑶华即欲装束上岸,阿新在旁将止岩支出外舱去,悄对瑶华道:"婢子看这尼僧满脸邪气,必不怀好意,公主不去也罢。"瑶华道:"我也知觉,若我不去,反道我怯。我带着你去,看她有甚法儿?"阿新道:"虽然不妨,何苦把这些人捉弄。"瑶华道:"何碍。"遂一同到潘家来,那秀才早已躲在一边,陆氏接着,恭恭敬敬的款待,止岩从旁帮衬,阿新顷刻不离,瑶华依然如昨日开怀畅饮。三杯之后,瑶华渐觉酒力不胜,阿新冷眼看的明白,是两把酒壶,陆氏同止岩皆是另斟一壶,趁着陆氏上菜酬应之时,悄把酒壶拿下,将酒调换,陆氏同止岩一心向着瑶华,并不知道。菜上数碗,而瑶华假装做醉,就桌倚着打盹。阿新在旁拉着瑶华,道:"这样不自在,仍在房中躺一回好。"瑶华道:"也好。"遂到房中坐下,令阿新四下巡查,只见潘才躲在内房,听得要查,吱的一声,从小门内溜出去了。阿新即忙赶上,指着潘秀才道:"你好大胆,亏你走的快,不然休想存活。"潘秀才只顾前奔,那里还敢回头。抄出后门,躲到别处去了。不题。瑶华在房暂坐。 再说陆氏与止岩道是瑶华真醉,必定着了道儿,遂对止岩道:"他们正好取乐,我们只好多吃一杯,算取乐了。"止岩用手指着里面悄悄的道:"有她的丫头守着,恐怕不能成事。"陆氏道:"咳,姑母,你的这个兄弟,于此道好谙练,便有丫头,他就一总收罗,有什么要紧,我们只管畅饮。"止岩听了,也道:"弟媳自然知他手段,故不怀疑。"两人一口一杯的吃着,那知被阿新换转的了,每人七八杯入肚,一般也软做一堆,不能动弹。再说止岩幼时甚不耐静,出家后常到家中与从前的相好的来往,自潘秀才娶妻以来,不好露此丑态,然又不能绝情,暗与相好的商酌,将弟媳拖下水去,自不好梗阻矣。因而谋画定了,趁潘秀才他出,遂依计行之。陆氏究竟水性杨花,不能自持,因此打成一路。这日,那相好探听止岩到家,见潘秀才走出,悄然突入,见都醉倒,遂将前后门闭上,抱到空间内,挨次行奸,奸毕悄然竟去。 潘秀才打了一个圈子回来,见乃妻、阿姐都不在坐,寻到空间内一看,甚不雅相,究其所以,两人醒过来,忙把话来掩饰去了。谁知瑶华与阿新都却明白,忽然走出房来,潘秀才仍然躲过,止岩、陆氏两个勉强应酬了一回,瑶华辞谢回船,止岩跟着下来,见小陆先在船上,与江允长讲话,见瑶华下船,谢了一声就去了。江允长来禀说:"陆姓来相恳说,这位师父仍要趁船上苏州,行李也来了。"瑶华笑道:"也使得。"遂即开船。止岩想瑶华必须知道,只拿话来分说,瑶华与阿新相视而笑。止岩又夹杂着道:"苏州景致极多,地方宽阔,非离了本地人没处游玩,所以法弟特来奉陪。"瑶华道:"足见师父周到。" 这潘秀才所住的镇市,名叫陆墓,相离苏州城只有三十里,遇着顺风顷刻便到。船抵了岸,瑶华令陈玉上岸租赁下处。止岩忙道:"不必另赁,我有个熟识的庵堂,地方洁静,也无闲人缠绕,正合姑姑的意思。"瑶华便令陈玉随同止岩上去,认明了路径,好来发行李。陈玉与止岩去不多时,已见陈玉回来,发了行李上去,瑶华同这几个女人步行随着,约有两里多路就到了。见山门上嵌着横匾,上写"松翠庵"三个大字,果真居址幽深。见止岩领了五六个本庵的尼僧相接,瑶华听她们语言声口轻清软滑,一如娇鸟争鸣,不觉十分羡慕。众尼道:"我们师兄说姑姑是爱清静修洁的,我们大殿后,左边有一进楼房,上下十间,还有厢房侧屋,是别居一院,再无人来混杂的。"瑶华道:"这也很好,就烦师父们领去认认。"众尼齐随至楼下,瑶华见中堂挂着一个匾,上写"静修堂",两边墙上都挂着名人字画,十分幽雅。房间又深邃修洁,两边侧厢各有四间,一切动用器皿俱全,俨同在艺圃大楼下一般,真称心怀。已见众仆妇在那里安顿行李,仍令止岩住在一处。 不多一会,只见一队尼姑都穿了大衣来拜,瑶华即时邀进,大家见了礼,才各坐下。共是五个尼僧,一个年纪最老的,约有五十余岁,其次的将有四十,再下手两个俱止二十余岁,另一个仅有十八九岁。遂即动问道:"请教各位的法号?"止岩道:"我来代宣一遍。"指着最老的道:"这位法号叫做能静,第二位就叫能修。"瑶华听了似乎很熟,止岩道:"这两个弟兄。"又指二十多岁的两个道:"上首的叫证缘,下手的叫证善,都是能静的徒弟。年纪最轻的一位,她叫不梁,又是证善的徒弟,现年是她当家。"瑶华道:"怎么倒是小一辈的当家?"能修道:"法弟们都是轮着当家,故不论辈分。"能修问瑶华道:"姑姑贵处是那里?"瑶华道:"是河南。"能修道:"是那一府?"瑶华道:"是归德管的。"能修道:"想必是乡居了。"能静道:"在那一乡?"瑶华道:"是在西乡。"能修道:"西乡不是将近亳州了。"瑶华道:"正是。能修师父你如此熟识,莫非到过敝地么?"能修道:"贵省未经到过,惟切近贵省的亳州常常来往。"瑶华一边答应,一边心上想着:这个尼僧,我在那里见过来?一时却摸想不着。到是那能静又对瑶华道:"因有个家兄,在亳州切近的再生庵里出家,故舍弟常云游到彼。"瑶华恍然大悟,是幼时见过的。 看官要晓得,凡人四五岁上的事,皆不有记忆,就有些影响,亦再不能清楚。这瑶华曾随着无碍子打坐,得有静养的功夫,莫说四五岁上,就是前生的事都能追想。故一提即醒。瑶华得了这一句,便道:"这再生庵却也知道,我记的那年听得遭了回禄,这位住持也就随火化了,可是有的?"那能静、能修两个齐声道:"就是家兄了。"又各垂泪。能修又道:"姑姑在那个宝刹里出家?"瑶华道:"也历了好几处。"能修道:"离福王爷的王庄相近么?"瑶华道:"却不甚远。"能修道:"福王府里有位韩夫人,法弟也曾会面过来,又承他送些东西与我,还有一个玉戒指,这不,还戴在指上。如今还好么?"瑶华道:"闻已下世了。"能修道:"这位夫人的年纪还轻呢,还有一位郡主,想来也下嫁了?"瑶华道:"闻已招了郡马了。"能修道:"我还记得,尤家镇上的永宁庵里,有个能缘师陪着韩夫人来再生庵里,请那位带发修行的师父。这静缘师仍旧在永宁庵么?"瑶华道:"也闻得她为了什么一柱事,被卫辉府里拿去,不知怎样了。" 正说着,只见十一二岁的一个小尼姑来问能修道:"酒菜都有了,设在那里?"能修道:"你就叫佛婆送到这里来,另外一桌送在东边厢房内。"瑶华见这小尼姑眼眉纤细,衣衫光洁,未言先笑,有一种旎人欢喜之态,甚觉有趣,忙把她招了过来,问她年岁,日常可学功课,名叫什么?止岩道:"她叫阿小,还没有法名,就是能修的徒弟。"阿小也回答了几句,声如笙簧,十分可爱,觉得自己声音甚是粗俗。一会儿,道婆送到酒肴,遂各起身摆设停妥。众尼请瑶华首会,止岩二坐,其余皆本庵,就挨次坐定,各各举杯请饮。瑶华忽记忆能修是戒酒的,怎么今日又开戒了?心中不无暗笑。能静道:"寡酒闷饮似觉无味,我们何不请姑姑行个令,快饮一杯何如?"止岩道:"姑姑却是好量,可送一个大杯做令酒。"瑶华自幼在规矩中长大,从未有席间行令哄饮之时,故还不懂,据实回复。止岩是老在行,瑶华细细盘问,止岩道:"姑姑件色精明,这不过是顽耍的事,有甚难懂,说来便明。"众尼姑道:"既然姑姑谦逊,师兄你先起一令,俟你令完,再请姑姑施行就容易了。"遂令阿小斟上令杯,送在止岩面前,止岩未便推托,只得照位告了不是,举起杯来,将令酒饮干了,遂道:"姑姑是极文雅的,我们也要想个文雅的令才好。"又道:"有了,我要请教一个字,总要说得在行,这就是酒面了;干了酒,还要说一句酒底,不论'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史鉴经典,与眼前人身上有点照应才算。我先说一个水字。"把酒干了。酒底说:"水到渠城。"又道:"不论次叙,有卷先交。"能修道:"我说一个'吾'字。"把酒干了,酒底是"吾三日省吾身。"瑶华道:"我也说一个字,不知是不是?说个'同'字。"把酒干了说:"同心之言。"证缘道:"我有个'道'字。"把酒干了,说:"率性之谓道。"不染道:"我说一个'圭'字。"把酒干了,说:"如圭如璋。"证善道:"我说一'重'字。"干了酒,道:"重重叠叠上瑶台。"能静道:"我说一个'鱼'字。"酒干了,说:"如鱼得水。"止岩道:"都说完了么?我要开拆了。我是要说得在行,在行者,所说这个字,要放在行字之内,又成一个字。所以我说'水'字,行字内加三点水,是个衍字。酒底说水到渠成。姑姑到此有水到渠成之妙。我的意思如此,请各位自解,能照我者,免敬,否则有酒杯分,都要请判了才吃。"能修道:"我这'吾'字,却可以放入,但酒底没甚关会。"止岩道:"吾日三省吾身,正是我们的行径,可以免敬。"瑶华道:"这个'同'字,也有也可以关会。"止岩道:"姑姑说得很好。"证缘道:"阿呀!我说错了,该罚。"不染道:"我的'圭'字,虽有不知,可有关会?"请老师父判断。"止岩道:"如圭如璋,恭敬待客之礼,也有关会。"能静道:"这样说,我可以免罚了。"止岩道:"到底是老脚色,这七个字你的说得第一,公敬一杯挂红酒。证缘师实在该罚,你不拘请那位判杯公证。"静缘道:"如此,就请老师父判。"止岩道:"不敢多敬,请用三杯,弥满十分,每杯酒干了,随你的意,说笑话也好、唱曲子也好,做诗也好,有别人不能的事,做一件也好。"证缘笑道:"偏偏撞着我都不会的怎么处?"止岩道:"可以买得的。"证缘道:"也罢,我买能修师叔唱个曲子罢。"能修道:"要我唱曲子,你须要添饮一大杯,我才肯卖。"能静道:"罢了,让他吃一小杯罢。"能修道:"既然师兄说了,就是这样。"止岩道:"如此,你要连干两杯。"证缘遵令,吃了两杯,已见阿小将笙箫鼓板都拿出来,一人交一样,个个都能。瑶华道:"阿小,你可会唱?"止岩道:"她师徒两个的曲子算最好。"瑶华道:"若我有了曲子,我买你来唱。"阿小首应。一会儿,竹肉同音,真是骊珠一串,把瑶华听得如醉如痴。不一会唱完,大家称赞,能修道:"老脸皮,先丢丑了。"证缘吃了第二杯,又央及止岩说笑话,止岩应了。也加一小杯酒干了。止岩道:"河滩上每多团鱼、鳝鱼之窟,团鱼因身子狼抗,懒于山洞游行,那鳝鱼身子灵便,七曲八曲,钻来钻去,一刻不停,偶然见团鱼定定的在洞里,鳝鱼道:你整天的在洞里,倒亏你不闷?团鱼道:我不是白白的定在这里闷着,我在这里静静的修修。那鳝鱼道:"你却会静修?"团鱼道:"我才叫做能静能修。"大家听了哄堂的笑起来。能静道:"好呀,师兄竟把我们弟兄两个,编笑话儿取乐,且敬你一杯。"止岩道:"若不是这样说,那里来的笑。"能修道:"你快些干了,我还要罚你一杯。"止岩道:"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大家道:"一杯也罢了。"止岩只得接酒饮干。证缘也干了第三杯,道:"再买那一位呢?"止岩道:"我指引你一个地方去买?"证缘道:"是那位?"止岩道:"姑姑尚好的诗才,你去买她的。"证缘真个向瑶华去买,瑶华对止岩道:"你买人的笑话,讨罚了一杯,如今又飞到我身上来了。"众尼道:"正要请教大才。借着酒的情景,更比特特的做诗来得有趣,姑姑应了她罢。"瑶华道:"你们各位说得出这诗中滋味,想来都是精明的,我却不敢动。"众尼道:"不瞒姑姑说,我们都是俗物,那里会这个雅事。姑姑竟请不必过嫌。"瑶华道:"我也是乱诌,各位不要见笑。"止岩对证缘道:"你请教姑姑要加几杯?"瑶华道:"我这诗很不值什么,不敢多敬,也请用一小杯罢。"证缘遵命,斟上一小杯,饮干。阿小早把笔砚纸张放在面前,瑶华提笔伸纸,一挥而就,大家看是: 美丽西湖比西子,又将西子比吴娘。若教着个西湖里,占尽人间众妙场。 众尼看罢,各各称扬。能静道:"姑姑好捷才,好作意,必得如此下笔,才是雅人深致。只是太过奖了。"瑶华道:"这两处的风景人物,那里赞扬得尽。"止岩道:"我的令已完了。"众人又请瑶华行令,瑶华道:"不瞒各位说,幼时家师管教甚严,却从未行过酒令,想来必有奥妙,此一时中心上那里转得过来。我有个法子。"众人道:"姑姑有什么法子?"瑶华道:"今日先请各位行几个好令,让我慢慢的学着,过两日待我做个小东,仍请各位到来,容我再行何如?"众尼道:"如此竟从命。"止岩道:"令行得最好莫如能静师,不但好,而且多。"能静道:"你又来取笑我了,我不过有几个粗俗令,不要姑姑藏着好的来骗我们出丑。"瑶华道:"那有此理。"能静道:"半日没有用酒,须吃酒的令才好。"想了一想,道:"有了,各位先认分数。"瑶华道:"我不能多饮,只可三分。"能静道:"止岩师自然知道姑姑的量,三分以为如何?"止岩道:"三分太少,五分罢。"瑶华只得依了。能静道:"你自家呢?"止岩道:"我比姑姑的量略好些,吃个六分罢。"能修道:"这样便宜你,该吃八分。"止岩道:"太多了,既如此,七八就是了。"证缘道:"我只可六分。"证善道:"我还只好四分哩。"不染道:"我可以八分。"能修道:"吃了不许说心事的呢。"瑶华道:"何为说心事?"能修道:"她多吃了酒,把平日不讲的许都会讲出来的。"瑶华听了大笑道:"倒也有趣。"能静道:"我也同姑姑一样,吃个半杯。"向能修道:"你呢?"能修道:"我同止岩师一样。杯分已定,请宣令罢。"能静道:"要说一句成句,不许杜撰,句里俱要数目,越多越好,那怕千百,总似十杯为率。酒数定了,总请一个仪注饮罢,数目数到那个,就是那个饮。就是我先就起:草坡横野六七里。"数到止岩,能修两个,道:"你们两个架着筷子记数,一个六杯,一个七杯。"就是能修飞出数来,能修呆想了半日,竟说不出来,能静即要罚酒,能修道:"不用罚,我已想在这里了。"众人静听,不知说些什么来?且看下回。 第二十九回 三雅沉酣迷色相二形煽惑纵春情 四言诗曰: 移情易性,莫如酒场。有君子德,有小人狂。刘令告戒,卓氏偷尝。斯尚潇酒,非关祸殃。凡为女子,宜绝杯觞。耽于此者,有闲莫防。以酒媒色,如火热汤。流而不返,恋即难忘。二形乘人,一魅匡襄。邪缘失正,阴且为阳。速坚方寸,悟乃行藏。 再表能修道:"不用罚,我已有了。"能静道:"既有了,快些说。"能修道:"一杯一杯复一杯。"数到不染、瑶华、止岩三个人,每位一杯,各架着箸记数。应止岩飞数,止岩道:"肠一日而九回。"数到能修一杯,瑶华九杯,仍架箸记数。瑶华又飞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数到证善七杯,止岩十杯。又该止岩飞数道:"鹏程九万里。"数该不染九杯,能静十杯。能静又飞道:"楼台六七座。"证缘应六杯,证善七杯。能静道:"数已飞遍,大家聚筹报数。"瑶华共十杯,减作五杯。止岩共十七杯,折该十二杯。能修共八杯,折该五杯半。不染共十杯,折作八杯。证善共十四杯,折作七杯。证缘共只六杯,折作两杯。能静有十杯,折作五杯。于是从瑶华斟起,取小杯斛入大碗,都斟齐了,又从瑶华起请判仪注,瑶华请到能静,能静道:"我晓到姑姑的绝技甚多,请教一个,我们见见世面。"瑶华道:"我们来得粗鲁,不像你们的文雅。"众 尼道:"武艺原不文的。"瑶华将酒干了,走下位来,只卸去长衣,从东边房门口将身一纵,右手两个指头捏住椽子,又用左手两个指头换过,一捏一换,如同走路一般,直捏西边椽子末了一根才止,指头一松,身子直立在地,尘土不起一点。众尼看了个个咋舌,道:"菩萨那里学得这等好武艺!"瑶华仍将衣服穿好,入座,并不脸红气喘,笑道:"献丑。"其次该止岩,止岩道:"我没有绝技,不好请判,只可自陈仍旧说个笑话罢。"能静道:"你心上不知又要骂那一个?"止岩道:"骂我自家好不好?"众尼道:"这才可以,请骂罢。"止岩道:"如来佛旁边站着一个老菩萨,名叫比丘尼,却是个男僧,如来埋怨他道:男人入我教中,做个和尚也罢了,为你有了这个名字,连女人都入教修行起来,也叫做什么尼了。比丘尼道:也好亏我有了这个尼字,才有这些女人做尼僧,才有这些徒子徒孙哩。"众人都笑道:"好骂。"能修道:"你会骂,我会罚。"遂取个大杯,满满的斟了一大杯,逼着干了。能静举杯,请瑶华仪注。瑶华道:"师父爱做什么技艺,随便做一个,大家看看就是了。"能静道:"做出来可笑得很的,是小孩子顽意。"众人道:"请教。"能静把手着嘴,学百鸟喧鸣,学一种无一种不像。临了学鹦哥说话,道:"你也该歇了。"听得众人娓娓不倦。能修举杯,请止岩仪注。止岩道:"前年我在这里,听见你同一个师父学和尚烧膀子化钱,我至今还在这里想听,今日趁姑姑在这里,再请教一回。"能修道:"你倒要点件儿顽么?"止岩道:"岂敢,不过渴想得很,所以还要听。"能修真个同阿小两个喝了一段,大家称赞得了不得。瑶华连日被酒不觉疲倦,坐不住了,遂唤阿新扶入房中躺下了。止岩道:"酒已够了,我们改日再尽兴罢。"众尼各终止。 次日,瑶华起来,已不见了止岩,问起说:老早出门去了。瑶华赶着叫饭,带了阿新、黄家的出门游玩。不题。看官,你道我前次所说的两个二形子,姓甚名谁?先说那个媒婆,他姓冯,排行第三,也没有名字,就叫做冯三姐。二形子之名,自小就出的,长大来居然也嫁了个男人,因嫌他性燥,故就弃置在家,也不管他衣食,出到外边,自去另娶了。这冯三姐甚是能干,知道男人变心,他也就不与他缠绕,自家习了媒婆的行业,人本生得出众,又比一切媒婆作事妥致,又好与人遇合,故人家唤她的甚多。到二十以外,好偷人家闺女,以致渐渐的人多不喜她了。这几年无非同这些光棍往来,甚觉狼狈。那尼居名叫阿巧,也是出色人儿,为因身是二形子,见女辄淫,所以本地绅衿都不许他上门,只奉承这几个老尼姑,有甚么好处。这止岩久知道她这两个的行踪,又时常受她奉承,故肯代小陆出力。 话休絮烦,且说止岩一早起来,就去尼庵里找阿巧,偏又不在庵中,说她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止岩嘱咐佛婆道:"她若回来,叫她在家等些时,我有要紧话与她说。"佛婆答应了。遂一径到冯三姐这边来,门儿还闭着,敲了几下,房屋浅窄,早已听见,便问何人,止岩道:"是我。"里边听见,便道:"请潘师父等一等,我还掉不下手,等我干完了就来。"隔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开门,只她两鬓蓬松,两颊通红,与她说笑道:"大清早就这样不安静。"三姐笑道:"你晓得我是有时候来的,过了这个时辰,我又要去找人了。你来了倒省了我另找人。"止岩道:"小油嘴越皮了。"三姐道:"你这样早来,必定有事来作成我。"止岩道:"事是有一桩,我同你到阿巧庵里去商量。"三姐道:"我与她挤道儿的,与她商量什么?"止岩道:"若果挤道儿,也不来找你们两个了。快些把头发刷抹好了,同你就你。"三姐道:"何不吃了饭去?"止岩道:"有吃饭,求你不要耽搁了。"三姐真个赶紧收拾齐整,又把相好放了出去,然后锁上门儿,一同走到阿巧庵中,已见回来了,大家相见,各道寒温。止岩便把在杭州遇见瑶华的事说了一遍,又把在陆墓救老陆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小陆意欲请你两位去陪伴她,每位送五十两银子。到了那边,她是个大富贵的人,看你们各人的手段,在你们自家去干办。你们两位若情愿,这时候就同去,倘别有好处,我也不敢介绍。"这两个心上一想,本没别的好处,且到那里混他几时再作计较。两个齐声允诺。阿巧饭已做好,三个人就在房里同吃了。随着便走,到得庵中,知瑶华已出门游玩,只得在尼僧处静候。 再说瑶华带着两个使女,信步而行,看那苏城光景,无论男女,没有一个不收拾的齐齐整整,衣饰精洁。富人家妇女皆在高楼垂着帘子,或有刺绣的,或有倚栏闲看的。贫户人家都沿门做着针黹,举动之间,自有一种袅娜之态,语言俏丽,声若莺簧。心中想着:怪不道是人提起苏州来,无不称赞为天下第一。我若身居内院,那得见此情景。若我河南风俗,真是粗鲁不堪了。见路径杂还,诚恐迷道,只在左近处走了个圈子,就回来了。已是傍晚时候。 回到静修堂,尚未坐定,只见止岩进来,背后跟着两个女娘,瑶华让她坐了,这两个女娘只不肯坐,站在止岩之后。瑶华仔细地她俩个一看,一个不留鬓的,面色甚是白嫩,身材短小,脚下穿着小僧鞋,衣裙皆是布的,然也浆洗的干干净净。又看那一个,竟是内家时样装束,油头粉面,身子苗条,比先那一上高有一髻,年纪也大一些,裙衫都是罗,一双小脚尖瘦伶俐,眉眼之间,丰韵四流。遂问止岩道:"这两位何来?"止岩道:"法弟恐怕姑姑要在这里游玩,不知路径,不知这里胜景处所,她们都是只身在家,也是闲着,道及姑姑为人甚好,她两个也自情愿来陪伴陪伴,所以领她们来见见。若用得着,叫她两个搬行李过来,就自算家人一般,都不用拘礼的。"瑶华心上正想要弄个来,学她们的打扮。又喜本地人的说话,就是行动举止,也要揣摹。听止岩说都肯来陪伴,真个合拍得紧。遂道:"难得师父费心,若这两位真肯在这里盘桓,妙得很了。就去端正行李来罢。"止岩道:"也容易的。"回过头来问道:"你们且在此,要取行李物件,你对我说了,我替你们取来。"遂拉她两个,在自己的一间里去说了半日的话。遂走出来道:"只么,我去替你们取来。"说罢就走。瑶华唤令两上进到房里,问其家常一切情事,一个个回答了。瑶华又问了名字,遂对阿巧道:"你这样子不好,僧不僧俗不俗,不如留了两鬓,随我做个道姑。"阿巧忙忙答应,又取三姐头上簪环,一一看视,真比河南打得玲珑,遂令阿新去唤允长来。不一会儿,允长到,瑶华将这几支簪子并耳环,令去照样打造。三姐道:"不用去打,都有现成卖的?"瑶华道:"那有预先替人打好在那里的么?倘无人来买?岂不搁住本钱了。"阿巧道:"这个苏州里,那怕要成大人家,顷刻可办。这些小东西还算得什么呢。"遂对三姐道:"在那里去卖,你去告诉她们。"三姐道:"姑姑若要学我们这里妆束,头上所戴的都要换去才好,不如检点明白,总开一张单子去,一起买来,岂不是好。"瑶华道:"很不错。"遂令阿新取出笔砚,遂件开出,还有未见的,三姐又一一说出,开上交与允长,明日一早去买。三姐又将所买的地名、铺面,又都明说。允长理会。只见止岩也押着行李来了,即令在自己房内打铺。恰好摆夜膳了,就与止岩两个吃完了,便令那两个在侧厢内随着大众吃饭。止岩见那两个去了,遂拉瑶华到自己房中说道:"姑姑,这两个人都是二形子。"瑶华茫然不解,道:"什么叫做二形子?"止岩道:"姑姑连这个名色都不懂。"瑶华道:"实在不懂。"止岩始把这个缘由一一告诉明白,瑶华以为诧异。闲坐一回,遂各安寝。 瑶华因这两个初到,不便即露根底,当夜安稳而寝。次日起来问止岩,又早出去了。又一回,又见阿小送茉莉、珠兰、夜来香来,说师父叫送来的。瑶华谢了,拉住她讲了一回,才放她去。这三姐就替瑶华梳头。这原是内行,有什么梳不好。瑶华从镜里一照,连面容都增精彩了,心上十分欢喜。早膳后就问:"今日何处游玩?"阿巧道:"先从城里游起。这里有个狮子林,堆的好假山,也是名人手迹。玩了狮子林,再到沧浪亭,也就晚了。"瑶华仍带阿新、黄家的同行,意欲不穿道袍,三姐道:"姑姑的衣服款式都不好,须得另置,才好同我们一样。"瑶华又令说出身材、袖子、衣襟,要若干丈尺,并应做多少件。三姐又讲了一遍,瑶华据她所讲,又开了一片帐,与允长去照办。遂即出门,同到狮子林园内,上下游了一遍。瑶华心上想道:地步无多,磊落曲折,真是名人手迹,玩之不尽。复又到沧浪亭四围走了一转,不见奇异,但取其清秀而已,遂在一块大山石上歇足。阿新同黄家的到隔河看花去了,瑶华回顾无人,唤那两个来问道:"止岩师说你们两个都是二形子,可真么?"两个点头道是。瑶华道:"你们平日,自然要女即女,要男便男的了?"三姐道:"也有分别的,如我自午时后,能与女人交接,子时能与男子交接。他又换个过儿。"瑶华道:"如此,你们两个须要秘密,不可叫我那些人知道。若要求来伴我时,须各预为照会,免致他们猜疑。"三姐道:"姑姑若怕嫌疑,她庵中甚静,叫她去知会那些老尼让一两天。尽情畅快一回,岂不是好。"瑶华听说更是欢喜。正说着,只见阿新同黄家的过来了,遂一同回庵。见止岩先在静修堂了,桌上又铺设酒肴,像个请吃酒的光景,便问道:"今日又是谁的东?"止岩:"法弟前在舍下奉请不虔诚,今日又办了一杯水酒,请姑姑试行一个酒令。"瑶华道:"那里还要师父破钞,算我的罢。"止岩道:"也不费什么,无非请大家 热闹而已。"正说着,那五个尼僧也来了,遂各坐下。瑶华道:"酒令是想不出来,只好骗酒吃了再讲。"众尼道:"不必要令,只要豪饮爽快,也是一乐。" 瑶华放量一吃,不消说又醉了,其间情事不能尽述。第二日起身,已是已牌时候,见黄家的拿了江允长所办的簪环、衣服,都送进房来,瑶华一一检视,真比河南所做精巧,且各相称。又是三姐们替她梳头、插戴,极其精工。阿巧又请换衣服,三姐见瑶华贴肉还穿着衣,三姐从旁忽然笑将起来,道:"这样打扮,姑姑还穿着这两件衣,仍旧不像我们这里人物哩。"瑶华道:"今日且依你解松一天。"遂进帐里去卸下。阿巧隔帐偷窥,见浑身雪白,不觉为之流涎。一时换好,走出帐来,束上时样裙子,自己在镜里一看,宛然竟是个吴娘子,心上好不欢喜,自又悔道:那几年早知有这个好所在,也再不住在河南了。于是走出堂前早膳。白于玉同黄金钏走来见了,道:"公主竟想要做苏州人了。"瑶华道:"随乡学乡,过了这里,仍还我的旧日面目。"吃过饭,吩咐阿新、黄家的道:"今日去看看她们两个的家里,一会就回来,你们可以不必跟去。"两个答应了,遂同阿巧、三姐往那边庵里去。在路上僻静处,三姐对瑶华道:"姑姑走路终有些武相,旁有看见了,终疑不是我们这里人。"瑶华道:"你在前走,我来学学你看。"三姐遂在前头,袅袅娜娜的走起来。瑶华一步一趋,又看她身腰头脚如何摆。瑶华人本聪明,且又刻意相效,不过学走一条深巷,就得了个几分,又走了一会,已极相像了。阿巧在后道:"姑姑真学得快,如今实实看不出是外省人了。"瑶华正走得合意,忽然天变,作起阵雨来,只得走回。将近庵门,已是大雨倾盆,三人身上也都着了雨了,到得堂中,不免换去湿衣,只见阿小一手拿着个篮子,一手提着个酒瓶,冒雨走入堂中,说:"师父送与姑姑吃的。"瑶华细看,是一盘酥鸡,一盘笋肉,一盘嫩藕,一盘小菱,一大瓦瓶的酒。嗅其酒气,与止岩家的无二,遂道谢了,叫阿小且慢过去,就与她两个把这些东西慢慢吃着,要她教苏州话。阿小吃道高兴,真个逐句逐句的教了一大篇,瑶华心灵机巧,触类旁通,又令三姐:"此后不用另说官话对我,大约一两个月,我就会了。"见那雨一发下得大了,左右无事,又令阿小唱曲,声同箫管,吐字如珠。 不等晚膳,就令阿新将酒烫来,阿小也陪着,且唱且饮。少间,又加上晚膳菜疏,开怀畅饮,不知不觉的,又饮多了,雨尚未止,瑶华已倦不可支,遂唤白于玉来陪着阿小闲话,自家就去就睡了。其时天才靠黑,一觉睡醒,见窗间明月如画,又见三姐坐在旁边,瑶华道:"你还不曾睡么?"三姐道:"因见姑姑未醒,在这里伺候。"瑶华道:"难为你久待,阿巧为何不来?"三姐道:"她本是时候,所以不敢就来。"瑶华道:"既不是她的时候,你是时候了,夜静更深,不妨一试。你且上我床来。"三姐从命,遂与瑶华缠绵一度,却与男子无异。瑶华探其私处,真是别开幽境,遂道:"似你这样人,真世间罕有,怎么我就一得两个?"三姐道:"不然,我闻得似我们这样人,随处皆有。"瑶华道:"我生长深闺,那知有此事。但你与男子交媾,其乐也同我们么?"三姐道:"这在各人各样,有时也遇着极乐的,有时竟不觉其乐,只有一人最好。"瑶华道:"是男是女?"三姐道:"是男,此人姓杨,号静夫,年纪也同我相仿。其人最为得法,凡女人遇了他,无不贴心悦服。我们这里人,有四句口与,道:"杨静夫,天下无,得亲近,体便酥。你说好不好?"瑶华道:"此人如今还在么?"三姐道:"再不要提起,大前年被一个淮安强盗头设计哄了去,至今还不得回来。以后有人打听得,这强盗叫做真珠泉,他是那一方坐地分脏的头儿,他是为爱嫖,早把此物烂去了,家中也无妻妾。"瑶华道:"既是这样,要哄这个人去做什么?"三姐道:"因他不能干这件事,最喜欢看人做活春宫。他家中妇女都是美貌,却是各处掠抢回去的,好就多留几时,若不好,鞭敲一顿,即时逐出,再不好,就要杀却。要这个人去,无非充做春宫图内一名通草的男人。你说苦也不苦。我们这些曾与他相好过的,想念起来,一个个恨切如骨。大家曾编过一只《黄莺儿》的词调,待我念与姑姑听。"遂念道: 可惜有情郎,戏花丛,名太彰,人皆知是风流将。堆黄金满箱,指青云可翔。为聪明,反上了糊涂当。骂强梁,好肥羊肉,偏与狗充肠。 瑶华听得有趣,不觉拍掌叫好,道:"你们这里的人,实在聪明,连做个词调都入情入理。"三姐道:"这也叫不得好,我们这里桥头巷口,这些油头光棍,听见左近人家做出些风流事业,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有人编造,到靠晚乘凉时就有小顽童唱出来了。"瑶华口中与三姐讲着,心里却又想,有此大盗为害地方,若能除去,也是一桩德行。遂问道:"今这个大盗还在么?"三姐道:"怎么不在,他手下的人,武艺个个高强,官兵直不放眼里。若要谋害人家,飞檐走壁的人都出在他门下。闻得他近日在海上与倭寇相通,在岸与流贼相通,使用银钱如同粪土,又有这些贪官往往还要求他周济,朝廷里边瞒得铁桶一般,他还怕谁?"瑶华听了,心上打算了一回,不觉沉沉睡去。睁眼时,天已大亮,急忙起身。阿新与阿巧、白于玉等都进房伺候,梳洗毕,阿新见众人出去,乘间对瑶华道:"婢子见公主道心有些不固,似乎要在此逗留之意。"瑶华道:"既已来此,道心那得不固,若游戏改妆,亦偶然之事,断不致动摇中念,你放心。但昨晚听他们说,淮安有盗首真珠泉,沿途掳掠,但逢过路者,即被拘留。若遇此等人,不加歼除,与我道行有亏。倘轻为举动,闻其手下各色人材都有。一个个武艺高强。你虽可挡一面。万一他也有和你一般的人在内,我一个如何抵挡得住?我到在此忧虑。"阿新道:"过了此间,一路都不好走了。前日闻师父嘱咐的话,只怕有三四处过不去的所在。只靠公主同我两个,实有不能。若再得如我这么一个就不怕了。"瑶华道:"这从何处找寻?"阿新道:"过了黄河,也还有。再有一说,婢子意中,如往前走,他们三对夫妻,竟可遣回。若在路上,既不能助力,还须要防护,岂不反多一累?若要伺候,到一处有一处,可带着即带,否则便留下。公主以为何如?"瑶华道:"这六人中白于玉、黄金钏还可助力,其余一概不能。但要生生拆开他们的夫妻,又是与理不合。"阿新道:"新收这两个中,三姐的臂力甚好,而且勇健,我昨日见她移开两个石磨,竟不费事。公主慢慢的指拨她些手法,也还用得。"瑶华点头道:"且到临行再定。" 以后日与止岩各处游戏,大约俱入于邪道,瑶华心虽明白,却借此以消孽债。这一日游玩回来,方才睡下,忽叫了一声啊哟。众人不知何事,急忙进房看视。究竟不知何故?请看下回便知。 第三十回 秀士家风诚古朴龙阳妩媚忒新奇 调倚《西江月》词曰:   方叹孔门气象,忽闻盗窟龙阳。居然脂粉学闺房,别有春情鼓荡。   谁个拓开幻境,敢同鸟道驰张。也都眇师逞猖狂,女色而今绝响。 话说瑶华方才睡下,忽叫了一声啊哟,众人急进房中看问,瑶华亦即坐起,对众人道:"我师有三个神针在身,方才臂上这一针浮动,想是催促起身前进之意。我们明日即打算起身,你们且安歇了罢。"众人才退。 一到次晨,写信与梅影,即打发三对夫妻回庄。正在料理得发晕,忽听见庵门前嚷成一片,不知什么情事,差人出去看了,回来说道:"就是止岩的兄弟,因他妻子陆氏与人通奸,将奸夫、奸妇都杀了,提着两颗人头,到城里来报官。先来寻他阿姐,回去替他管家。不想奸夫有个儿子,打听得他父亲与陆氏有奸,是潘秀才的阿姐得了铜钱,私下撮合的,如今被潘秀才双双的在被窝里拿住杀了,他儿子气苦不过,悄悄地跟着。潘秀才来城,在这庵前寻见了阿姐,正要那里托付他家事,那奸夫之子,猝然在人丛里跳出,把止岩杀了七八刀,立刻气绝了。现在要候县官来相验。方才喊嚷之时,正是杀止岩的时候。" 瑶华听了,心中已自明白,因思凡人做了作孽的事,上天再无不报应的。我同止岩皆是上天罚为报应之人。不胜感叹。续又打发阿巧,意欲只带阿新、三姐两个同行。阿巧只是啼哭不肯,三姐又为说情,只得勉强允许带着。 当下雇定船只,在扬子江分路。到了那日,发下行李,与庵内众尼叙别,又送了房金、香金,一概从厚。只把个阿小哭得死去活来。瑶华心上好生不忍,只得另外与她些银两,许她拜在名下做干女儿,阿小才安稳了。遂即下船而去。到得船中,将苏州所置的一切衣服首饰,概行收起,仍旧穿上衣裤,并拴上铁条。途次悄对三对夫妻道:"你们回庄去奉承梅影,如我一样,切不可生二心。倘若露出破绽,被王爷、粉侯知道,在梅影不打紧,就阻了我的行踪。要紧,要紧。"众人都各依从。 不数日已到扬子江边,将要分开,把白于玉等三个哭得昏晕倒在船仓里,瑶华也难忍,再四劝慰方止。江允长等三个,也自哽咽不止。到得中流,大家分路,茫茫烟水,一望无极,瑶华不觉又伤感起来,那阿巧、阿新、三姐又来劝止。 风帆顺利,顷刻已到扬州,遂令阿新上岸,拣僻静处赁下一个寓所,然后发上行李住下。又令打听前途光景,再定水旱两路从那一路走。阿新打听了两三日,前途未有凶险的信息。瑶华遂放了心,拿定了起早,遂对阿新等道:"我们四个人,照这样高髻云环的打扮,恐途中惹事,不如都妆扮做公差样子,弓箭、弹弓都随身带着。若雇驴马,恐怕合不算上。万一中途梗阻,驴夫岂肯等候。莫若竟买了四匹驴子,好好的喂养精神,遇有事故,也可得其脚力。"阿新道:"甚好。"遂令阿新买办布匹、靴帽,并托驴行代找好驴子。 不数日俱已办齐,瑶华每日在寓,点拨三姐拳棒,阿巧喜欢学弹弓,亦为教导。在寓耽搁了月余,打听前途宁静,择日起程,竟打扮做公差,夹着弓箭,捎上行李,遂各启行。不过三四月,就到淮安,却不见有甚事故,探问路人说:"大盗真珠泉为倭寇暗约其到京口接应,故此全伙都在江中。"瑶华得免此难。再过五六日,就到黄家营子,隔着黄河,望前一看,风沙满目,不由你不凄惨上来。当晚歇宿。瑶华因真珠泉全伙窜入海中,未得立此功行,甚觉纳闷。阿新从旁略知其意,遂道:"立功立行,都要随遇而成。若有意强为,必致所功为罪。公主何必深为焦虑?"瑶华听了,道:"我非为此,我初意欲反身到海上,收拾那厮,又闻与倭寇连结。我想那厮始终是个草寇,容易扑灭若倭寇他倾国而来,又加那厮作为向导,如虎添翼,其势可知,岂我们这几个可以抵挡的。"阿新道:"国家气运使然,原可不必计论。"当夜无话。次晨启行,往山东进发。且按过一边。单说这三对夫妻,船行至浦口就登陆路。江允长等三个男子,各雇驴子,白于玉三个女人共坐了一乘驴轿,直雇到庄上。在路晓行夜宿,不过十余日,已抵王庄。长史、令史们同各佃户等,都道师父回来了。及问,只有他们六人回来。其时福王领同赵三姑也来庄上,会这些诗友。遂进见了福王,各各请安毕。福王问:"无碍子都回来了么?"江允长等回称:"师父同梅影到峨嵋山去游玩了。"福王道:"她们的游兴实在真好。"又到寝宫见了梅影,呈上书子,梅影看了,不免坠泪。众人问起,仍以住峨嵋山回答。梅影令白于玉等仍管职事。黄家的知赵三姑住在艺圃大楼下,又同白于玉等过去见了。各各问了无碍子同梅影的情由,又见花园内的周文鸾、周彩鸾及李御史之女李扬清,并尚有不认识的诗客,都在花园内住得满满的。三个小厮办理庄务,个个都能干了,惟梅影除在福王那边早晚定省之外,只陪伴这几个诗客,饮宴做诗顽耍,家中事略不顾问,俱委三个小厮们夫妻管理。其时正秋收之时,佃户完租,长史、令史及管事等收仓,又出粜米石收银入库。每日一家人忙个不了,也还同无碍子在庄时相仿。到得晚间,就看出来了,福王年纪虽有了些,而淫兴不减,但非房中术帮衬,则不能举。故此庄上另设合药局,日日以此事为最要。而且乱及女客,至小厮们亦皆效尤,彼此相换妻妾。只身宫女亦皆各处赶骚。在庄之人,俱在浑水惯了,倒不觉得。白于玉等初然到家,耳闻目睹,甚为诧异。这三对夫妻私下说道:"看这庄上气象,甚属不佳。师父又不能回来,无人清理其事,这便怎么了?"白于玉道:"还是对那个讲讲才好。"黄金钏道:"我方才听周青黛说,他如今房中藏着个人,只知取乐,连驸马有三个多月不召进宫了。恐怕说之无益,只好由她们去。"其时收割完逡,即值过年了。福王要进京朝贺,年底就带了赵三姑,往汴梁安顿,即便进京。岂知这年自冬至春,雨雪全无,杂粮麦子不能入土,粮价高贵,外边渐有不靖之势。三个小厮商量,禀知福王,开仓平粜。幸而有此一着,近处尚不哄乱。而河南西北一带,及山陕地方,流贼相聚,动辄数万。这年过了三伏,还是赤地千里,人民乏食,四方响应。蕉叶记起无碍子之言,招集近处村落居民,给发口粮,收集保庄,赖以无恙。柳枝也记起无碍子所嘱,暗暗装塑佛像龛子,藏在艺圃大楼上,以备不虞。后得秋霖沾足,民心稍安,而流贼之势日炽,所幸还不到河南这边来,不然庄也难保。不在话下。 再提瑶华进得山东界口,走那苦八站,满目荒凉。人烟冷落,问起土人,知为年景欠收。幸尔途中尚属宁静,一路打听,所设当铺,在济宁府城中,却是拗路。意欲不由济宁,直上大路而行,然盘费又在不敷,与阿新商量,阿新道:"公主可将号票付我前去支取,大众都在邹县城中等我,我从僻道赶来便了。"瑶华依言,遂捡出号票,交付阿新,就分路去了。瑶华等三人,赶到邹县,就在城中赁了一所寓所住下,等了三日,阿新才到,遂一同起身。行抵兖州,忽遇秋雨,时行途中,水深一二尺,泥泞难行,不能赶上站头,见有一所庄子,只得前去借宿。庄上走出一个秀才来,问知来历,即请入堂中。瑶华等浑身湿透,只得解除靴帽,改换女妆。那秀士见了都是女娘,即时告退,从内堂扶出一位老婆婆来陪话。瑶华已粗为安顿,即令阿新喂养牲口,又着阿巧、三姐烘焙湿衣,自与这老婆婆闲话。那老婆婆道:"请问要往何处去,为何都改妆行走?"瑶华道:"为投奔亲戚,闻得途中不靖,妇女难行,故尔遮人耳目。"又问那老婆婆道:"贵庄尊姓,这位秀才官人,是老婆婆何人?"那老婆婆答道:"寒舍姓孔,是嫡派圣裔,那一个就是小儿,名叫家骐。本有五经博士可袭,他不肯苟且袭职,仍旧应试,已经入泮了。因连年庄稼不收,家中不能养活工人,故止母子两人,相为依活。"瑶华道:"令郎乃有志之士,但年纪不小了,因何尚不娶室?"那婆婆道:"他已聘定下了,只等岁丰,就要完娶。" 正说间,只见那秀士自为搬馔出来,请瑶华用膳,又请他母亲坐陪,自家站着伺候。瑶华见了,甚不过意,忙向那婆婆道:"我们来庄吵扰,已属不当,今又动劳秀才官人操作,实在不安。我们现在多人,皆会烹庖,婆婆务必吩咐秀才官人自便。蒙赐饮食,可即说知下人,待他们料理。"婆婆道:"老妇龙钟,不能具膳,小儿尽庄人之谊,应当承值,何劳之有。"瑶华站起身来道:"若如此,我们不敢打搅了,秀才官人千万请便。"遂唤三姐道:"你到厨房去,代秀才料理。"那婆婆只得依允,令家骐进去主分与他,瑶华才坐下饮食。 那婆婆问瑶华道:"你的令亲在那里,几时就可到了?"瑶华道:"还在四川,路正远哩。"忽见家骐已在旁边听说,遂道:"此去四川,路上甚是难行,遍地皆是流贼,如何去得?"瑶华道:"也说不得。"那老婆婆问家骐道:"还有别路可通么?"家骐道:"若走长沙也可通达,但长沙一带,也有徭僮作乱,道路梗塞,女娘们更难过往。"那婆婆道:"如此为之奈何?"又问家骐道:"我家那个姓高的奴才,在那方作崇?"家骐道:"闻得他在陕西。"又问道:"四川去,可要那里走的?"家骐道:"是必由之路。"那婆婆对瑶华道:"若到陕西那里,我倒有个护身符,送与娘子,可以避上险恶。"瑶华道:"婆婆这里,如何倒存有此辈的东西?"那婆婆道:"有个缘故。老妇母家闻姓,世居长安,历祖皆为显宦,家奴有二千余人。这高家奴才,名叫迎祥,自幼先君豢养,长成匹配婢女,偶因路见不平,杀死人命,外窜江湖。那年也曾在近焚烧掳掠,独不敢犯孔家。且知我嫁在这里,戒饬手下贼人,为之防护。我恶其匪为,传唤来家面为呵叱:你若知感我家的恩养,快快改邪归正。若恐祸及,速速率领丑类,离我眼前,你若不依我吩咐,我就先死,即欲抽刀自刎,这奴才慌了,连说:太姑休如此,奴才即刻就去。但如今已成骑虎之势,不能遵命改邪归正。将到别处,另图事业。恐有人来冒犯,留下护身符十余张。我接来摔在地下,他也不顾,从此就去了。所以有这个存留在此。我们安居在家,谅这些匪类也不敢轻犯,要这个东西何用?正好送与娘子,存在身旁,或者有用,亦未可知。"遂令家骐捡出,送与瑶华收存。瑶华接来一看,是贼发的文檄,都有伪职官衔、姓名在上,遂即面谢收了。饭毕,已见使女们在空房内铺设床铺,家骐就扶那婆婆起身,又向瑶华道了不安,遂进内堂去了。不一会书声响亮。瑶华见母子举动有礼,不愧孔门,心中十分敬重。因想,途中资用富足,何妨分送与他,早为完娶,可以伏侍老亲,以免只身兼顾,主意定了。次晨起身,见在晴霁,起紧梳洗,甫毕,那老婆婆拄着拐儿,同家骐已到堂中,桌上早膳已具,遂即坐下。膳毕,令阿新于驮于上解下银袱,捡出三百金,留于榻上。仍俱改了男妆,装好驮子,拉着驴子,再三申谢。那婆婆送到大门口,瑶华道:"盛承婆婆雅意,无可报答,榻上存有些微之敬,聊送与令郎,作婚娶之需,以免母子劬劳。"说罢,跨驴驰去。母子回到空房中,见榻上留三大包银两,意欲送还,苦不能赶上,只得收下,打算婚娶。母子两个,深为感念。不题。 再说瑶华等一起人,赶程而进,非止一月,将近泰安,择有大店,正在卸驮子,瑶华独自往门首闲看,只见北首也来了两个客人,直进店来。遂跟着进店,细辨那年轻的这个,不像似男子,一眼注定的看着。忽见那年轻的回过头来,也看瑶华,便一举手道:"尊客从那里来?"瑶华听他声口相同,又近前仔细一看,忽然诧异道:"你莫非庞雅宜么?"那年轻者赶上前来,将瑶华毡笠一掀,又上下一看,伏地拜倒曰:"我道是谁,原来是公主。"瑶华连忙扶起,道:"果是吾妹,那个是谁?"阿真道:"就是老父。"忙以手招呼道:"公主在此,可来叩见。"那庞希德趋上欲叩,瑶华忙令阿真阻住,道:"且请便,尚有隐衷,当说与令爱知之。"希德只得告退。瑶华遂将阿真拉入房中坐定,即令阿新整治晚膳,以佐夜谈。又问阿真道:"因何耽搁许久,才得南回?"阿真道:"那年护镖至西省又从西省揽了一镖到京师,利息颇好。本拟即欲回家,又有家乡一人,带有财帛,不能运回,他知我父女回籍,再四央托同行。我父亲不能拒绝,只得搭着同行。不意行至德州过来,遇着巨盗真珠泉的伙盗,突出行劫而去,并将家乡之人掳入贼营,旋将首级悬挂树梢,复又发骑,追拿我父女。幸而我父女弹弓利害,不曾着手。在路闻知其盗手下能事者甚众,保无别有他虞。今得遇公主,可壮愚父女之胆矣。"瑶华道:"我闻真珠泉同伙,皆在淮安,因结连倭寇,尽下海去了。故我安然而来,怎么这里又有此人?"阿真道:"婢子闻得他神通甚大,到处连结倭寇、流贼,皆其党羽。"瑶华道:"他究竟是何等样人,你可晓得他的底里么?"阿真道:"先还不知,今早上在打尖的饭铺内,有一人倒他的架子,想是他手下不得意的人。"瑶华道:"他怎么说?"阿真道:"他说这真珠泉,本是个盐商之子,颇有家业,因不务正,日以嫖赌为事,把家私败完,流入匪类。他足智多谋,所以这些匪类推他为长,都肯从他,故能坐地分赃。他手下人材甚众,凡有材艺者,不惜重价而罗致之。其居常行为甚为阴刻,且拥有巨资,施其贿赂。近日又得一异人,乃是徐鸿儒之门徒,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邪术高强。那真珠泉得了此人,可以施展其阴谋诡计,所以近日各处,都有真珠泉的名号,皆其化身也。远近贼匪无不被其笼络。今在德州要路上,设一庄子,与京师相近,易得朝中举动,好通知水旱两路贼寇,并可藉以掳掠行人,恣其快乐。若遇官兵收捕,势大不能抵御者,即多方贿赂,以寝其事。若畏葸不前者,即受其戕害,所以十余年来,安如磐石。婢子想,此人脱口而出,必其实事,自无假借可知。"瑶华道:"幸得途中遇着你,知其底里,否则从何打探?"阿真道:"公主大好受用,为何轻离闺阁,涉此险途?"瑶华道:"一言难尽。"阿真道:"王爷、庄上都好,师父还在庄上么""瑶华道:"我的行径你还未知。我师父自我四岁上,就来教导文才武艺,直至如今。道我有仙籍之分,但我前生孽债甚深,必须身偿,方能入道。所以令我遍游天下,以积功行。我不得不从。且富贵丛中,但能作威福,何能消罪孽。故我特遵其旨,妄冀仙踪。师父已上峨嵋山去了。王爷身子还好。"阿真听了,连忙稽首,道:"公主本是神仙降凡,岂是寻常之辈,婢子得以奉巾进,是必前生也有缘分。老父欲令婢子再寻匹配,今得途遇以主,此念顿消矣。惟请公主收录驱使,是婢子生平之愿,不愿还乡也。"瑶华道:"此意尚须三思,勿误了你的前程。"阿真道:"公主,你把庞阿真看得太低了。婢子立心一定,至死靡他。"瑶华道:"你父亲尚在,不可如此决裂,有亏孝思。"阿真道:"老父一身,颇不足虑,渠已另立有嗣。婢子虽系亲生之女,即侍奉终身,亦不能接续宗嗣。随公主得附仙籍,报亲之日正长也,何必拘拘于浅近哉?公主或有疑虑,婢子当引老父于公主之前,释明此义,以伸婢子之怀。"瑶华道:"且慢,我如今先欲歼除真珠泉,方能前进。你既有心,我岂无意,现在我手下本无多人,正欲仗父女之力,倘能灭此巨擘,为地方除害,你我功行皆非浅鲜。"阿真道:"婢子父女,但能用力,倘有驱使,虽死不辞。但如何布置,全赖公主妙策。"瑶华道:"我这里也带有三四人,武艺虽不如你父女,而别项差遣却还可以。你可与她们相见,待我想个法儿,除此大害,以便前进。"阿真即时罢饮而去。" 瑶华遂唤阿新至前,道:"真珠泉的行踪,已据阿真备细说知,但究竟要探他穴内如何光景,才能用计。你就今晚飞腾入其营寨,探听的实,俟你回来定见。"阿新应诺而去。不一会阿真仍来陪话,道:"怎么,公主此来,哥儿、姐儿都不同行?"瑶华道:"子女们都留在家,保护庄子。启程来时,也带了三房仆妇同行,因路险恶,但不能分忧,反要保护他们。故渡江时,先打发他们回庄了。"阿真道:"这几位姐儿,想都是好武艺。"瑶华道:"好也未必然,而路途中亦赖其保护之力。" 正说着,忽见阿新从空飞身而下,瑶华道:"你可曾打听明白?"阿新道:"婢子飞腾到他庄内,仔细看了形势,又听他们在那里议论军机情事,悉知其底蕴。前次公主听三姐所言之杨静夫,也在那里。原来他手下有个桑二,虽是男子,与妇人无二,每日夜必要杨静夫与他干那后庭之事。他爱杨静夫如同掌上之珍,我看杨静夫也甚勉强。再听说桑二的邪术高强,所以真珠泉尊敬他得很。若无此人,也不过寻常草寇而已。 "瑶华道:"他庄上约来多少人马?"阿新道:"人马有限,约来不过五六百人,想必定是劲旅住在他房屋四围。闻得说,这里远近啸聚之徒甚众,他有个令牌,可以调拨。这个人马就不知有多少了。"瑶华道:"据你这样说来,也还容易除他。"阿新道:"必得想一条好计策,散了这些人众,才可歼除。"瑶华低头着实打算了一回,忽然说:"有了。" 阿新与阿真问有何计策?只见瑶华不慌不忙,说出一条计策来,管教杨、桑从此随行帐,父女将图建懋勋。要知如何?下面即见。 第三十一回 收桑二蟒妖衔术珠泉父女殉身 长短句歌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