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 第 9 页/共 9 页

越王听了,即时传令前进,仍是司马彪带兵先行,大军一路浩浩荡荡,直到笠泽下寨。越王见吴营旗帜整齐,戈矛密布,心中惊异,对范蠡道:“不料吴国尚有此军容。若不早为驱灭,诚如大夫之言,为害不浅。”是日两军坚壁相持,各无动静。到了二更以后,越营右面,忽然喊声大起,鼓角齐鸣。   越王失惊,便想开壁迎敌。卫英谏止道:“吴兵先我在此,必有布置,黑夜交兵,恐被他暗算,只命陈音以弩队御之,自然无事。”越王一听有理,便传令着陈音率队御敌。陈音得令,带了弩队,鼓棹而来,对着吴兵,蝉联射来。怎奈吴船有进无退,箭到身上,不见一人倒下,十分骇然。正是:自古行兵不厌诈,况当深夜更难防。   未知吴兵为何不退,下文便见分晓。 第三十九回 破笠泽陈音殉国难 战吴都卫茜显奇能   话说陈音见吴船逼近,用弩箭连排射去,吴船有进无退,十分骇然,即命雍洛泅水前去探看情形。少对回报,吴船上都是草苇扎成人形,前后八人推桨,都用极厚挡牌遮身。陈音知道吴人必然另有诡计,即使飞报全营,切勿乱动,恐中奸计。果然左面又是照样发喊而来,卫英、曹渊两人镇定,不许军士乱动。闹了两个更次,吴人见越军不动,料知觑破奸计,各处伏兵,全行撤回。若不是陈音仔细,险为吴人所算。   到了次日,吴营全无影响。赵平哨探回来,说道:“吴营此时,四面悬起粗竹排、软皮障,意在死守。”越王听了,带了众将前去探看,果然遮护得严密。众人看了,束手无策。越王道:“我兵越境而来,利在速战,似此死拒,何能久持?”众将默然,正在眺望,忽见竹排皮障一齐卸下,吴营中一声鼓角,箭如飞蝗般射来。越王急命回船,俟船离远,顷刻之间,竹排皮障,一齐支起。众人见了,不由不目瞪口呆,无法可设,闷闷回营。   陈音转到自己船上,暗想道:似此死拒,国耻何日能雪?大仇何日能伸?   无奈他这样布置,破他不得。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夜。忽然醒悟道:他既能一时卸下,一时支起,必然有个总机关。只要把他的总机关坏了,捽然以兵乘之,吴可破矣。我不免趁此夜深,泅水前去,探看一遭。若是寻着他的总机关,就好设法。想到这里,片刻也不安枕,立时翻身下床,取了水靠穿好,带了牛耳尖刀,连雍洛也不通知,悄悄泅下水去。到了吴营,冒出头来,见四围遮得严谨,更拆分明,营内情形,一毫不能望见。便泅入水去,直到中营,从空隙里伸头探望。见四面都是细铁链牵连不断,分成前中后三处。把眼光顺着铁链寻去,果然一齐总归在一处,上用巨石镇压。约计此石,不下千斤。心中一想,是了,只要把此石推下,全船的铁链一松,竹排牛障,便都御下。把那块巨石细细审视一会,定了主意,又到前后两营看过,一般如此,悄悄入水,泅回本船。   天已发晓,略睡片时,便去参见越王,说了昨夜所探之事。又道:“臣愿前往,推落巨石。大王调齐大兵,四面等候,排障一落,弩箭当先,大兵随进,破吴兵如摧枯拉朽耳。”越王道:“此行太险,既是全营排障,系在一处,必派健将把守。稍有差池,何堪设想?况且千余斤的巨石,如何容易推得它动?此计太险,容再思别计。”陈音道:“大王受吴大厚,臣痛心切齿,至今十余年。今幸军威已振,吴国指日可灭,若同他死拒;万一军心一隳,大王十余年的卧薪尝胆,在为着何来?臣等十余年的茹苦含辛,寝食不安,又为着何来?臣愿舍死前去,以求一效,但得国耻尽雪,大仇克报,臣虽死九泉,目亦瞑矣!”此时,范蠡、文种侍坐左右,见陈音如此激烈,甚是赞叹,齐劝越王照着陈音之议行事。越王见陈音矢死报国,点头道:“但愿功成,越国与卿共之。万一不测,卿之妻子,寡人当善觑之。”陈音叩头称谢。范蠡、文种会齐诸稽郢、卫英,调兵准备不提。   陈音回在本船,方与雍洛说知此事,就叫雍洛督率弩队,当先冲杀。雍洛听得呆了一晌道:“大哥一人前去,未免太险,此事还当斟酌。”陈音道:“吾志已决,不用多言。大丈夫死得其所,虽死犹生,你只去准备便了。”   雍洛只得快快而去,准备一切。   是夜二更以后,陈音穿上水靠,腰间带了牛耳尖刀,照会了众人,泅水而去,一直泅到中营,洑在水面,一听人声未静,伏着不动。等至三更,方无声响,陈音冒出水面,在船隙里冒出头来,轻轻扒去船上。四面张望,见军士都和衣睡倒,但闻四面摇铃唱号之声,悄悄走到总机处。不暇端详,用尽平生之力,迸着一口气,使劲把巨石一推,嘣咙一声,巨石坠落船板,果然中营排障一齐落下。这一声响,早惊动守中营总机的西门巢,蓦然惊醒,翻身跳起,跑到总机处。陈音刚待转身,西门巢挥起铜鞭,劈面打下。陈音用手接着,两个死劲相夺。此刻雍洛早已督率弩队,风雨般射进吴营,赵平、卫英大队跟进,逢人乱砍。西门巢心中着急,飞起一脚,直中陈音小腹。陈音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鞭,一筋斗翻下水去。雍洛看在眼里,让卫英等与吴将厮杀,自己跳下水去,寻着陈音,负在背上,洑回陈音本船,放下睡倒。   陈音摇了摇头,口一张,哇的一声,鲜血长淌。原是推石之时,用劲已过,又与西门巢夺鞭,力气更用尽了,被西门巢踢伤小腹,故尔鲜血长淌,吐了一地。雍洛心中难过,滴下泪来。陈音吐了血,面黄气弱,双眼紧闭,躺了下去。远远听得战鼓如雷,陈音微微睁眼,用手挥雍洛去助故。雍洛正在伤心,不懂其意。陈音发急,喘了两喘,挣了一口气,大声道:“你去助战罢。”   说了这一句,仍然倒下发喘。雍洛急叫服侍陈音的人,一面报与越王,一面报与陈继志。雍洛守着,哪里肯离寸步?片刻,陈继志飞掉而来,跑到跟前,见父亲如此模样,不禁放声大哭。倒把陈音惊醒,睁眼见是继志,微微点了两点头,便用手挥继志出去。继志号啕不止。接着,越王已遣军医来诊视。   正在用手诊脉,只听陈音狂叫道:“继志吾儿,休忘了国耻!”喉间一响,却已死了,鸣呼哀哉!继志、雍洛跪在床前,抚尸大哭,直哭得死而复生。   军医也叹气流泪一会,转去复命。   此时众将都出战去了,只有卫茜守营,得了信,飞奔而来,见了也是呼天抢地,哭个不休。约有一个更次,方才止哭,同雍洛极力劝解继志。继志止了哭,雍洛把西门巢踢伤的情形说了。陈继志咬牙切齿,哭道:“不把西门巢那贼碎尸万段,怎泄此恨?”听外面鼓犹厉,知道还在相持,便叫人取银枪来,头盔不戴,脱了锦袍金甲,只穿短衣,便叫军士驾只小船去寻西门巢。卫茜立起身道:“我同继志弟去。”雍洛叫人看守尸身,便与陈继志驾船,放箭般向吴营冲去。   此时吴国中营已破,前后两营都杀得纷纷大乱。一班越将耀武扬威,四面冲杀。事有凑巧,西门巢正同王子地、皇吉、被诚保着吴王,尽力冲突。   继志却认不得西门巢,雍洛见了,指告陈继志。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挺着枪凑进前去,也不言语,牙齿咬得咕咕有声,耍的一枪,向西门巢心窝挑去。西门巢舞鞭相敌,陈继志一枝枪神出鬼没,又加恨深力猛,趁空一枪,敲开铜鞭,顺手一绞,枪锋已到西门巢的咽喉,直透颈后,跌倒在船。陈继志丢了枪,跳过船去,拔剑割了首级。不防皇吉见西门巢失手,抢向前来,一矛对陈继志顶心戳去。幸得卫茜眼快,跃步过船,一剑将皇吉长矛削成两段。皇吉吃了一惊,正想逃走,卫茜逼上,一剑横腰挥去,杀了皇吉。雍洛驾了船,三人一同回营。吴王乘乱逃去。   越王大胜回营,急到陈音本船。陈继志哭着跪接,越王也禁不住两泪滔滔,把陈继志扶起。雍洛把陈继志杀了西门巢取头回来的话奏知,越王叹道:“父子忠孝如此,孤之幸也。”随即命人铺设祭坛,以上大夫服制殓之。陈继志谢恩后,把西门巢之头设祭,哭奠尽哀。越王命陈继志扶柩还都,陈继志叩头道:“臣父死时,以国耻为瞩。今吴国未灭,这行归柩,非先臣之志也。”越王叹息道:“陈音忠勇性成,舍身报国,寡人不灭吴,无以对陈音也。”即准陈继志戴孝从征。欲加陈继志官职,陈继志叩头泣道:“父骨未寒,滥邀封赏,臣窃耻之。”越王叹道:“有子如此,陈音不死矣!”后来陈音葬于山阴,在山阴西南四里,至今呼为陈音山,此是后话。   且说吴王败回吴都,好生忧闷,连日调集车徒,婴城固守,旦夕同西施饮酒取乐。过了数日,越王大军已到,将吴都紧紧围困,鼓角之声不绝。吴王登城瞭望,见越军雄壮整齐,甚是胆寒。诸无忌、季楚道:“臣受大王厚恩,今日兵临城下,愿出城决一死战,替大王分忧。”吴王尚未开言,王子地道:“二位将军出战,臣愿前去掠阵。”吴王没了主意,只得点头应允。   三将结束齐备,诸季二将在前,王子地在后,一同领兵,开城而出。越军略退,让出战场。胥弥、蒙杰接着厮杀,诸无忌仗着莫邪剑,季楚仗着二钩,连伤越将,不是削断军器,就是刺伤人马。卫茜听知,同卫英出战。卫茜舞着盘螭剑,卫英仗着青梭剑,卫茜敌诸无忌,卫英敌季楚。吴军是王子地掠阵,越军是陈继志掠阵。先说卫茜与诸无忌战了二十余合,两把宝剑如神龙搅海,飞虹亘天,光芒起落,两阵看的人眼都花了。诸无忌恃着勇力,卫茜得自仙传,战至深际,卫茜把剑锋向莫邪剑口一挫,只听当的一声,莫邪剑向空飞去,一道白光,瞥然而没。此剑直到六百余年之后,晋朝留吴张华丞相,见斗牛之间有紫气,闻雷焕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丰城。”张华即补雷焕为丰城令,焕既到县,掘狱屋基,得一石函,长逾六尺,广三尺,开视之,内有双剑。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艳发。以一剑送华,留一剑自佩之。华报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尚有莫邪,何为不至?虽然,神物终当合耳。”其后焕同华过延平津,剑由鞘中跃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见两龙张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惧而退。   以后二剑更不出现,想神物终归天上矣。今丰城有剑池,池前石函,土瘗其半,俗称石门,即雷焕得剑处也。诸无忌见莫邪飞去,心中吃惊,抬头张望,被卫茜一剑斩于阵前,便来助卫英。   卫英正与季楚杀得难分难解,一个青气一条,上下纵横旋不定;一个白光两道,屈伸交互势难当。卫茜把盘螭剑划入白光中,只听嘎然一声,吴鸿、扈稽两钩斩为四段,便成废物。季楚张皇失措,被卫英一剑劈头剁去,季楚丧命。陈继志指挥军士,一拥上前,杀得吴兵如破瓜切菜一般。王子地急来相救,被陈继志一枪挑于车下。吴兵逃走者不到一半,败兵入城。   吴王闻知三将阵亡,又失了两般神物,叹道:“孤屡被围困,赖以逃脱者,均赖此两般神物。一旦丧失,孤不免矣。”此时骁将只剩王孙骆一人,其余被诚等将,谅来都非越将之敌,惊急万分,手足无措。越军连日攻打,范蠡,文种欲毁胥门而入。夜间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之头,巨若车轮,目如冈电,须发怒张,光射十里。越国将士,莫不惧怕,暂且屯兵。到了夜半,暴风疾雨,从南门而起,雷电交加,飞沙扬石,疾于弓弩,越兵遭者辄伤。   范蠡、文种情急,一齐肉袒冒雨,遥望南门叩头谢罪。好一会,风雨方止。   是夜范蠡、文种二人,一同梦见子胥白马素车而来,衣冠甚伟,严如生时,开言道:“吾前知越兵必来,故求置吾头于城楼之上,以观汝之入吴。不忍越兵从吾头上而过,故为风雨以阻汝军。然越之火吴,天也,吾安能止哉?汝等可从东门进兵,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二人次日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入,波涛冲击,竟将城墙荡开一大穴。有鱄■无数,逐涛而入。范蠡道:“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大驱军士入城。夫差闻之,大惊失色,又听伯嚭已经降越,慨然曰:“孤恨不手刃此贼,以泄子胥之冤,出我胸中之气!”时越兵已逼近吴宫,吴王不及携带西施,只带了王孙骆及其三子,乘乱逃出,奔于阳山。昼夜奔驰,腹饿口渴,双眼昏花,不能行动。越王领了一队大军,跟踪而至,围之数重。   吴王写了一封书,系于箭头,射入越军。越军拾得,呈与范文二人观看。   词曰:“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破而谋臣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文种作书答之曰:“吴有大过六:戮忠臣伍子胥,一也;以直言杀公孙,二也;伯嚭残佞而相信任,三也;齐晋无罪,屡伐其国,四也;吴越同壤,频相侵伐,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兔于亡,其可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乎?”吴王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而言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道:“臣请见越王而哀恳之。”吴王道:“寡人不愿得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于愿足矣。”王孙骆到了越营,范蠡,文种拒之营外,不许入内,王孙骆涕位而去。越王远远望见,心中恻然,使人谓吴王道:“寡人念昔日之情,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吴王对使流涕而言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若废社稷,覆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孤有死耳。”   越使者回宫,吴王虽是这般说,却不肯自裁。越王对范蠡、文种道:“二卿何不执而诛之?”范蠡道:“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大王自为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越王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道:“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军士加刃于王耶?”吴王听了,叹息数声,四顾而望,泫然涕泣道:“孤不听忠言,屈杀伍子胥、公孙,至有今日。孤死晚矣!”顾左右道:“假使死而有知,孤有何面目见子胥、公孙于地下耶?孤死可用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说罢,拔剑自刎而亡。王孙骆解下身上所穿之衣,以覆吴王之面,即以组带自缢于旁。越王命以侯礼葬于阳山,使军土每人负土一篓,须臾咸成一大冢,流吴王第三子于龙尾山。正是:卧薪尝胆君须霸,信佞诛忠国必亡。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大报仇勾践灭吴国 深寓意晏冲留箴言   话说越王将吴王逼死阳山之后,转回吴都,令人放火,焚了姑苏台。   却不见西施踪迹,四处搜寻不见,心甚诧异。原来是破吴之时,卫茜因前日在苎萝山时,承西施母子一番情义,如今西施之母已死,诚恐西施为越王所杀,趁越王领兵去追吴王,当夜纵进吴宫,寻着西施。西施已吓得魂飞身软,见了卫茜,已不认得,越发吓得无主,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卫茜把来意说明,西施方才回过气来,流泪牵着卫茜之衣道:“妹姊如何救我?”卫茜道:“我不救你,也不来了。可脱去华衣,换了青服,略带珠宝。我带姊姊到个去处,可保无事。”西施急急换了衣服,带了几件珍宝。卫茜把西施驮在背上,纵上宫墙,从荒僻处蹿出宫来,把驴儿与西施骑了,直送到山阴南林,安置好了。转回吴都,天尚未明,真神人也。后来西施老死于南林。人说是越王班师、携西施归国,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说道:“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又有人说,范蠡载人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看官试想、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岂吴宫宠妃而敢私载乎?又有人说,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都是荒谬之谈,拟议之说。   闲话休提,且说越王据了吴王宫殿,百官朝贺,伯嚭亦在随班、自以为有旧日之恩,面有德色。越王笑而言曰:“子吴之太宰也,寡人何敢相屈,汝君在阳山,何不从之?”伯嚭满面羞惭而退。是夜,越王命卫茜前去,将他杀了,并家属二十余口,一个不留。卫茜道:“吾替忠臣伍子胥泄忿也。”   卫茜复了命,越王抄其家私、珠宝玩物,不计其数,黄金白银,约三十余万,都是贪婪得来。越王将一半分赏军士,一半运回越国。   过了一月,诸稽郢、卫英等分定各处,均已回来,从此吴国全境,都归于越,尽报前日会稽之仇,一雪当年石室之耻。于时,周敬王已崩,周元王嗣位。元王使人赐越王衮冕圭璧,彤弓弧矢,是为东方之伯。越王受命,各国诸候俱遣人来致贺。命人筑贺台于会稽,以盖昔日之耻。置酒于吴宫文台之上,与群臣为乐。命乐工作伐吴之曲,乐师引琴而歌之。其词曰: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诛无道当何时?大夫种蠡前致词: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又何须?良臣集谋迎天禧,一战开疆千里余。恢恢功业勒常彝,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盈卮。   台上群臣大悦而笑,越王面上毫无喜色。范蠡见了,私自叹道:“越王不欲归功于臣下,疑忌之端已见矣。”从此便有退志,只因未返越国,恐失人臣之义,隐忍未发。   陈继志与卫英兄妹同时启奏,一个要将祖父陈霄之尸改葬,一个要悬赏求祖父卫安素之尸,奏明前日原委。越王十分叹息,一一准奏,都用上大夫之礼祭葬。不多几时,西鄙之人晓得卫英兄妹建了大功,授了显职,关役把卫老埋处指明,事隔十余年,两个老人都只剩得枯骨而已。且喜陈音当日所插竹枝,竟已成林,此乃孝心所致。越王就把诸伦府宅,赐与卫英兄妹,原楚府宅赐与陈继志,三人谢了恩。卫茜叫人送了一千黄金到山阴伊衡家,伊衡已死,交与伊同志弟兄收了。卫茜见国事家事已了,一夜留下一张柬贴而去,上写道:国耻已雪,家仇已报,自念此生,无亏忠孝。春生冬伐,四时之道。孑身来往,戛然一笑。   次日卫英见了柬贴,惊皇失措。各处命人寻访,哪有踪迹?连那匹黑驴儿也不见了。后来见青梭剑,已换了盘螭剑,知道妹子决不回来,大哭了几场,只得奏明越王。越王也是惊叹,道:“越女屡立奇功,寡人正待厚加封赏,以酬劳绩。不想不辞寡人而去,孤心何安也?”命人寻访不见,随即罢了。司马彪也寻了妹子的骸骨安葬。   越王班师回越,灭吴半年,封赏不闻。范蠡叩头辞越王曰:“曩者奏职无状,致大王见辱于吴,臣所以忍辱偷生者,以冀或得一雪耻之日耳。今赖宗庙之神灵,大王之威德,旌旗所指,吴国为墟,臣愧无尺寸之功,请从此辞。”越王愕然道:“是何言也?寡人之有今天,子之力也。寡人正图酬子之劳,奈何竟忍舍寡人而去?子住乎,分国共之;子去乎,妻子受戮。”范蠡道:“臣闻君子俟时,计不朔谋,死不被疑,内不自欺,舍既逝矣,妻子何辜?”叩头而出,私与文种道:“吴王有言,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以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安乐。大夫不去,将受其害。”文种道:“大夫之虑过矣!越王蒙于耻辱之中,得群臣翼而起之。大仇已报,大功已成,而忍自诛肱膂乎?大夫之虑过矣!”范蠡曰:“大夫岂不闻四时之序乎?进退存亡之际,不可不察也。”   文种只是不信,范蠡当夜弃了妻子,独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适。   次日,越王知之,挨户大索,形影毫无,乃愀然变色,问文种道:“蠡可追乎?”文种道:“蠡有鬼神不测之机,今既飘然长往,不可追也。”文种辞了越王回府,将近黄昏,有人投书一封。文种拆开视之,其言曰:天不祚越,祸连勾吴。国之危亡,不绝如线。求成之耻,越与大夫实共蒙之。吴夫差幸胜而骄,呢谗戮忠,贪利渔色,越得乘隙而甘心焉。沼吴之宫,墟吴之庙,夫差授首,全吴之地,胥入版图。行者言功,蠡实不德。居者之力,大夫实多。今者大势救定,诸大夫相与庆于朝,论功行赏,为大夫首,而蠡窃有不能不为大夫虑考,盖有说焉。君之去国也久,越之政令,大夫主之;越之人民,大夫抚之;越之僚佐,大夫左右之。昔天不绝越,系于大夫之手;今天复昌越,启于大夫之手。大夫之志行矣,大夫之功伟矣,而大夫之祸亦伏矣!君在蒙难中忍耻含垢,惟延旦夕,以冀幸生。及返国,卧薪尝胆,惟切仇怨,以图报复,虑在外不在内地,志在人不在己也。今则疆宇已启,敌国已破,大耻已雪,积忿已伸,窃念倾危之际,维持调护,诸臣中,计孰秘?功孰高?计秘者,难于防;功高者,难于赏。又念大夫主政令也久,知必悉;抚人民也久,情必亲;左右僚佐也久,势必顺;好为秘计,而又挟不赏之功。如不如志,其倾覆我越国也,直反掌间事。中夜深思,心震荡而不安,必思有以处大夫。大夫其能免乎?大夫明哲善察,何难审此?独是古今来,能以危机中人,卒至中人危机而不觉者,明于料人,昧于料己也!蠡系舟湖口,将倘佯于烟波中,与凫鸥相狎。弟念与大夫交最契,殊难恝置,用敢沥告不至。后之忠而见疑,功而见杀者,援大夫以为喻,大夫之幸,亦蠡之幸也。如大夫自多其功君必不负,盍观子胥之弃楚投吴也?三战破楚,吴遂以霸,后又练兵训武,覆越以复吴仇,勋业之隆,大夫能比拟乎?而胡为见杀于属镂也,且沉之江?大夫念及此,其亦可以悚然矣。祸福之际,惟大夫图之!   文种在灯下看了又看,细细思想,总觉范蠡过虑,随即搁开,才想起送书的人,叫从人来问,从人道:“那人投了书就去了。”文种觉得心内踌躇难安。后来见越王封范蠡妻子百里之地,盟于国人道:“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又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诸座侧,朝夕论政,日昃之后,必亲祝奠。想道:越王如此眷念功臣,何至如书中所言?便但然了。   不料,数月之后,凡泄庸、皋如、计砚一班旧臣,渐次疏远,不觉内忧起来,每每托疾不朝。越王左右,有与文种不睦者,进谗言于越王道:“文种弃宰相之位,而令君称霸于诸候。今官不加增,位不益封,乃怀怨望之心,愤发于内,色变于外,故不朝耳。”越王本有疑忌文种之心,听了这般谗言,越发疑忌,便日夜在心,想寻文种过失,借词杀之。无奈文种,毫无差错,寻思已久,只得横了心肠,因文种告病不朝,假意去看文种之病。文种听说越王来了,装作病容,勉强迎接,越王解了佩剑坐下道:“寡人闻之,志士不忧其身之死,而忧其道之不行。子有七术,寡人仅行其三,而吴已破,尚余四术,将用焉之?”文种愕然,只得对道:“臣不知所用也。”越王道:“愿以四术,谋吴之前王于地下可乎?说罢,升舆而去,遗下佩剑于座。文种取而视之,剑室有属镂二字,即夫差赐子胥自刭之剑也,不禁仰天叹曰:“吾悔不听范少伯之言,乃为越王所害,岂非愚哉!”又自笑曰:“后世论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复何恨?”遂伏剑而死。越王听得文种已死,心中大快,默念道:“方去我心腹之患,葬文种于卧龙山。后人因名其山曰文种山。   葬一年,海水大发,家忽崩裂,有人见子胥同文种逐浪而去,故前潮沈候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文种也。   一班文武见越王薄待功臣,莫不心怀怨望。赵平同蒙杰商量道:“现在听说我国变乱将作,势甚垂危,何心留此?不如请辞归国。”蒙杰称是,与陈继志卫英等说知。陈继志正当守服,未与朝贺,文种一事,心中甚不平,早与韩夫人商议,决计告退,韩夫人甚愿。那日听了赵平蒙杰的话,极口称是,并不阻留。赵平、蒙杰辞了越王,虽有赏赐分毫不受。卫英约同陈继志、司马彪与二人饯行,饮酒中间,卫英道:“我久已有心要同彪哥到牤山看望师博,只因朝中文武,纷纷告退,怕的连接辞朝,反触朝廷之怒,只得暂时隐忍。不过三五月,我们往忙山时,先到尊府请候。”司马彪道:“我是恨不得一时飞到牤山去,做官有何好处?真把人气闷死!”赵平道:“老朽年近八旬,风烛瓦霜,苟延残喘。众位正当英年,尽好替国家出力,也不枉人生在世。”蒙杰道:“我看越王嫉功妒能,难与相处。虽说为国宣力,分所当然,也要明于进退,方是保身之道。你看范文二大夫,就是榜样了。”众人点头称善。大家畅谈,痛饮一会,方散。次日,赵平、蒙杰告辞回齐去了。   又过了半年,陈继志、卫英、曹渊、雍洛十一人等,陆续告退。唐必振已官至司直。也告了终养。就是宁毅、利颖见朝事如此,都退隐深山,耕种度日,几于朝署一空。所以越王虽暂时称霸。此时勾践二十六年,到了三十三年,越王薨后,传至兴夷,便一蹶不振。国势之强弱,系于人才之盛衰,失道寡助,而欲国势振兴,其可得乎?   再过些时,卫英约了司马彪去牤山看望师傅,陈继志也要同去。择了吉日,带了从人,往齐进发。先到苦竹桥,赵平因田和篡国,忿而死。蒙杰伏于稷门要杀田和,虽然伤了田和许多卫卒,奈众寡不敌,为众所害。黄通理之子黄奇逃得快,幸而不死,却只好埋头牖下。止剩赵允年近七旬,接待三人,告知一切。三人听了、一齐洒泪。次日到各人坟上,哭祭一番,便辞了赵允,直望牤山而去。   到了牤山,正是四月天气,野花怒发,芳草平铺,丽日悬空,和风荡袂。   一直走上山去,到了庄院,静荡荡的毫无人声。从人将马系好在树上,三人走进里面,架上的刀枪,壁上的弓箭,一件也没有了。急急到师傅所住的房去,门上并未下锁,推门进去,哪里有师傅的影子?床帐桌椅,却好端端地摆得齐整,略无纤尘。随即出来,四下寻找,各处都是草满径荒,帘破门榻,从前那一个小厮也不见了。灶房内蛛丝结网,尘土厚封,是个久不住人的光景。   三人一同转到师傅的房中坐下。陈继志道:“如此看来,令师不在此处了。我们既然到此,总表了师弟之情,不如下山,早早回去。”卫英道:“就是当年,师傅也不长居此地,一月来三五次不等。我想,师傅房里,如此洁净,师傅还是不时来此,也未可知。我们回去,无甚要事,不如在此略住几日,或者师傅到来,得见一面,也不枉我一场跋涉。”二人一听有理,便叫从人另外去打扫个地方,设了铺陈,把带来的锅炉支好,弄些干粮吃了。大家路上辛苦,一齐睡了,日里无事,便在山前山后,恣意游玩。夜里便聚在一处谈叙,颇不寂寞。且喜带得干粮充足,十日半月,还可支持。   过了三天,一夜大家安睡,约有三更光景,忽听檐前扑的一声,势如鹰隼斜掠一般。卫英一蹶劣翻身起来,道:“师傅来了。”二人也连忙起身,衣服都不及穿,一同跑出房去,哪里有个人影?只见星斗满天,寒烟四塞而已。卫英连忙敲了火,点燃蜡烛,到师傅房里去看,却煞作怪。桌上放着一张帖子,三人急忙取看,上写道:危哉时局,险哉世途,忽而坦易,忽而崎岖。   阴阳二气,消长盈虚,祸福倚伏,吉凶或殊。   吴之兴也,越作囚徒。   吴之亡也,越启霸图。   优胜劣败,岂独越吴?   太宰伯嚭,食佞当诛。   大夫文种,死于属镂。   同是一死,各判荣枯。   陈音忠勇,殉难身殂。   卫茜功成,遁于荒墟。   一时忠孝,万世楷模。   报仇雪耻,是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