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 第 7 页/共 9 页
陈音看完,只惊得头发一根根地竖起,周身毛眼都开,呆立半晌,闷闷地转回寓所。进房去坐在床沿,如痴如醉,不发一言。蒙杰、雍洛问道:“大哥为何恁地快就回来了?”陈音好象不曾听见。二人见他这样光景,心中诧异,又同声问道:“大哥为甚么事这般样儿?”陈音痴呆了一会,口中只说了四个字道:“奇怪得很,”二人摸不着头脑,又停一会,再问道:“大哥为着甚么事?”陈音此刻似觉醒悟,两只眼望着二人,长长地伸了一口气道:“真正奇怪!”便叫二人近身,悄悄地把赏文上的话详告一遍。蒙杰听完,禁不住双脚一跳,狂叫道:“天地间有这样的事?我真要快活死了!”陈音吃惊,急用手去掩他的口。早把寓主惊动,急急跑来问道:“甚么事大惊小怪?”陈音忙着笑应道:“刚才我这同行的午睡,梦见挖了金窖,醒来还在快活,因此发狂。”寓主笑着去了。陈音悄悄对蒙杰道:“嚷出事来,非同儿戏!”蒙杰住了声,坐在那里搔头挠耳。雍洛低声问道:“卫茜是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一夜之间杀得许多人?”陈音低声应道:“我也是这般想。杨禄第的官署不必说它,那诸伦的庄上,我也险遭不测。她如何恁地容易?真令人不解。”雍洛道:“这事莫非又是卫英的师父做的?”陈音沉吟片晌道:“不是,不是。我们在牤山,正是九月中旬,卫英师父恰在牤山。若有此事,焉有不对卫英说?据我看来,不但此事不是他做的,就是卫老监毙,卫茜为奴的一段事情,他还未曾晓得嘲。我想能做到这宗事的人,必定是一个大有本领的英雄。既是大英雄,断不肯嫁祸于人。这事必卫茜自己所作。但是她如何有此本领?我原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夜间去看看我父亲的坟,那晓得走到市中见了这张榜文,把我吓得耳鸣心跳,就此回来。不知卫茜人在哪里,天遥海阔,叫我从何处去寻?”雍洛道:“据我想来,山阴地方她总得要到。我们何不往山阴一行?大约可以寻着她。”陈音道:“此话颇是。我想既然杀了关尹,越国也要通缉的,就到了山阴,也不容易打听得出。卫英二人此去,我倒担起心事来了。”雍洛道:“为甚担心?”陈音道:“卫英年幼,司马彪卤莽。到了山阴,若是逢人便问,倘被办公的人听得,必定弄出事来。”雍洛道:“大哥尽可放心·既有榜文到山阴,大约各处都有了。他们在路上总会看见。”陈音点头,小二搬了夜饭来,大家喝酒。蒙杰喝着酒,只叫快活,狠命地痛饮。陈音道:“俟夜深入静,我去父亲坟上走走。你们只管安睡,切不可惊张。我们明日就动身往山阴去,会得着他们便好了。且喜人众,分四面去明探暗访,断无访不着之理。”雍洛称是。忽然蒙杰用手在桌上一拍·狂叫道:“不好了!”不但陈音、雍洛吃惊,小二也惊得跑拢来,问道:“客官,甚事不好?”陈音明知蒙杰为的卫茜之事,深恐露了破绽,急应道:“不关你事。他吃鱼被刺戳了喉咙,没甚么要紧,你去罢。”小二笑着去了。陈音悄悄问道:“甚么事不好了?”正是:
大恨雪时齐忭舞,快心深处转惊疑。
不知蒙杰如何回答,且听下回解说。
第三十一回 敌猿精山前施妙技 诛鼠贼庙里救表亲
话说陈音正与雍洛谈论卫茜之事,忽听蒙杰狂叫不好了,大吃一惊,小二去了,便悄悄问道:“什么事不好了?”蒙杰道:“我想卫茜报仇,杀得爽快,我心中快活的了不得。我又细细地想,四处张起榜文捕她,万一被做公的捕着了,那还了得!我替他一急,不知不觉便叫了出来。”陈音道:“原来如此。你就不想既有这样的本领,如今的公人只有讹诈乡愚、串害良善的本事,或者捉些毛贼,铺张大案,希图领赏,如遇着犯事人略有点本领,他反藏躲起来。这些事虑他作甚?”蒙杰想了一想,笑道:“大哥的话真正不错,想起渔湾的事,我到有点懊悔起来。”大家吃了饭,闲坐一会,天已不早,蒙杰、雍洛睡了。陈音又挨了片时,轻轻开门蹿上房屋去了,约有两个更次,方才转来,唤醒雍洛。雍洛起来,见陈音脸上泪痕犹自未干,细声问道:“怎么样?”陈音道:“没什么事。明日早起,收拾动身。”大家睡下。
次晨起来,大家收拾停当,还了房货,向山阴而去,寻访卫茜。
原来卫茜整在至崆峒山住了九年,不但剑术精通,连蹿高纵远的本事,都异常短捷,竟成了个女侠。广成子见他剑术己成,便叫到面前吩咐道:“你此时尽可下山去了你从前的心事。你既有了这一身本领,切不可恃强生事,逆天而行,致干天忌。你家那盘螭剑,是黄帝时的神物,本名曳影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则飞起指其方向,无不克伐。未用之时,常在匣裹作龙虎之吟。黄帝死后,此剑不知下落。到了唐尧之世,大禹治河,得之于衡麓,用以斩妖诛怪。因剑柄上有盘螭一条,便取名盘螭,不晓得如何落得你家。取到手时须仔细珍用·千万不可污亵。西鄙报仇后,还须做些扶危济困的事。现在你国与吴结了世仇,你既是越国子民,国家的仇辱就是国民的仇辱,若不能替国家尽力,国家要你子民何用?平日恤刑薄税,无非是想培养民气,有事时民气可用,上下一心,敌国便不可欺侮了。务必苦心孤诣,效力国家,报仇雪辱,也不在我教你一场。切记,切记。”卫茜叩头受教。
广成子又道:“此去西鄙数千余里,跋涉不易。我有道友寄养一匹黑驴在此,我借来赐你坐骑,日行八百里,夜不迷路,入火不烧,逢水不溺,每日只给与青草一束,净水两次,不必用别样去喂它。”即叫赤电去后洞牵出,须臾牵到。见那驴儿高有六尺,长有七尺,浑身墨黑,只有四个蹄子雪一般白,十分神骏。广成子道:“这叫乌云盖雪。”又叫紫霞取了鞍鞭,卫茜接了,搭配整齐,重行叩谢。广成子道:“去罢。”叫紫霞、赤电同送下山,广成子退入静室。卫茜牵了驴儿,带了常用的宝剑,名青棱,随着赤电、紫霞,走下山来,又与二人拜别,谢了九年照顾之情。二人也是依依不舍,俄延半日,只得分手。
二人回山,卫茜才跨上驴儿,不知路径,只向东行走。不到三里,忽见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妇人,对着驴儿撞来,一交跌倒在地,立时面如白纸,口吐涎沫。卫茜吃了一惊,急从驴背跳下。那驴儿竖起两耳,大叫不止,用前蹄去踢那老妇。卫茜用鞭子在驴蹄上打了几下,急急地去扶老妇。老妇躺在地下,已是气息毫无。及至卫茜近前去扶,她突然把口一张,吐出一口白气,光闪闪向卫茜面上冲来。卫茜知是有异,把头一低,刚正躲过,急拔出宝剑出鞘,老妇早已一跃而起。那股白气,盘旋不定,卫茜急用宝剑敌住。
且喜这口青棱剑也是仙物,吐出青光,与白气绞作一团。约有一个时辰,老妇见不能取胜,只得将白气收回,跃开三五丈远,用手指着卫茜道:“杀吾子孙之仇,终当报复!”说罢,跳进一个深林里去了。卫茜将剑入鞘,翻身上驴而行,心中想到:“我与她一面不识,何得有杀他子孙之仇?好令人难解。”思索一会,也就丢开。
不过五六日,到了西鄙。正是九月十三日,杀了诸伦、杨禄第的全家,取还盘螭剑,略拿些金银。要想寻找阿公的坟地,哪里寻得着?只好罢了。
趁天未明动身,向山阴行去。路过乔村,腰间取了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到卖豆浆的老头儿店门,转到后面,从驴背上一跃,进到屋里。听老头儿正在推磨,便将银子放在灶头上,一跃出来,上了驴背趱行。到了天明,那老头儿见灶上一锭大银,心中疑异,端在手中,看了又看,一时欢喜,一时恐怕,只得藏在柴灰里。过了些时,没有甚么动静,方慢慢地置衣买米。一个残冬,十分快活。闲话不赘。
卫茜一路毫无耽搁,到了山阴,在城外寻了个荒僻古庙住下,把驴儿寄下,自己穿了贫家的衣服,四处寻访。夜间便回古庙,吃些干粮,喂了驴儿,就在正殿神龛侧面打炖。原来这古庙地方,正是郑干妈说的南林,地方荒僻,香火全无,庙祝跑得干干净净,弄得人迹俱无,离庙三五里方有人家。卫茜住了一夜,次日便去买了些烧饭的器具。又买些棉衣被垫。见后殿左面一个小房,还可以遮蔽风雨,便将来打扫洁净,铺了被垫;寻些石头,支起灶来,寻些枯枝败叶烧饭,倒觉清静适意。日日打听她太姑爹的消息,约过半月,才得打听清楚。太姑爹已于四年前病故,一个表叔名叫伊衡,娶妻章氏。伊衡往楚国去了,两个表兄,一个叫伊同志,年二十五岁,已经有了妻室;一个叫伊同德,年十六岁,尚未婚配,耕田度日。从前往在城里,三年前搬在乡间,不知是甚么地方,光景甚是清苦。卫茜打听明白,甚费踌躇,弄得去住两难。
又挨了几天,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渐渐寒冷。一大夜里,从睡梦中惊醒,忽听有妇女哭喊救命之声,急挣起来,且喜月光皎洁,轻轻开了房门,侧耳一听,声音甚是切近。忙转身取剑在手,藏在背后,悄悄走至前殿。隔窗一看,此时月光正射进殿来,看得十分清楚。见两个男子逼着了个年约二十岁的妇人,在那里罗唣。妇人颇有五七分姿色,身上衣服甚是寒俭。用手撑拒,哭喊救命。一个男子道:“这个地方,你就喊破喉咙,也无用处。我们见你生得有这个模样儿,过那样的苦日子,老大替你过不去。不如随我们到个热闹地方,包你吃用不尽,任意快活。你还要感激我们哩!”一个男子道:“今夜且同我们乐一乐,明日我去寻个便船就走。”妇人只是喊哭。卫茜起先听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甚觉耳熟,及后细细看他两个的面貌,陡然想起就是那贾兴、仇三两个。便两步抢出殿上,喝道:“你这两个毛贼,认得我么?”
一声喝断,三人齐吃一惊。贾兴一看,见是一个女子,却不认识,便定了神,向前喝道:“你是甚么人?从哪里来的?”卫茜尚未开口,仇三也跑拢来,月光之下,却认出是卫茜,比从前越是俏丽,便拦住道:“大哥这是萧塘变钱那雌儿,如何到此来了?想是我们兄弟的福气,她自己送将来。我们一人消受一个,再作别的计较。”贾兴一认不错,见仇三用手去搂卫茜。卫茜冷笑一笑,伸起右掌,劈面打去,打个满天星,跌去两丈,倒在地下,鼻口流血,哼声水止。贾兴见势头不好,回身便跑,卫茜伸手爬着他的衣领,喝道:“哪里去?”提起来一掼,也掼了两丈多远,正掼在一座石香炉上,碰破顶门,脑浆乱溅,狂叫一声,直挺挺躺在地下。
仇三见了,心惊胆战,狠命挣起,要想逃走。卫茜抢上去,把左手的剑从背后抽出来,指着仇三道:“你若动一步,便把你的狗头剁下来,再同你说话!”仇三见了明晃晃的宝剑,哪还敢动弹?便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哀求道:“都是那贾兴的主意,全不干我的事。”卫茜道:“你到了此时还想推干净吗?你仔细看看,可认得我吗?”仇三此时,身似筛糠头如捣蒜道:“如何不认得姑娘?只求姑娘开恩。”卫茜道:“你且把那年谋害我干妈的事,从实直说,我便饶你的狗命。”仇三只得把那年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只说是贾兴起意,贾兴下手,自己再三劝阻,贾兴不听。卫茜听了,想起干妈死得惨苦,泪如涌泉,又问道:“你二人如何到此地来了?”仇三道:“我们得了杜家的银子,便把船卖了,总共七百余两银子,贾兴得了五百余两,讨了一个老婆。我们两人不是吃喝,就是嫖赌,不到三年,都弄得赤手空拳,无法度日,便商量去做那一个字的行道。”卫茜道:”甚么叫一个字的行道?”
仇三道:“偷。”卫茜笑了。“又混了一年,后来贼星不照,被人捕获,追赃究党,吃了多少刑法。禁押起来,直得去年夏间,方得释放。贾兴的老婆也跟人跑了,大家都是赤条条一身。不但身上没得一件衣服,连家伙通没有了。吃了官司,当地又不能住,只得各处飘荡。度日的苦楚,真是一言难尽。我们又商量,另换了一个字的行道,”卫茜道:“又是一个甚么字?”仇三道:“抢。”卫茜皱了一皱眉头。“我们日里打闷棒,夜里安绊绳,多少不饶,仅仅度日。上月混到这里来,总想一件大点的事儿。”用手指着那妇人,“因见她每日出来拾柴种菜,模样儿长得好,贾兴便起心把她骗到热闹处去卖。我劝他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他不肯听,硬逼我同他做伴。今天黄昏时候,恰好在前面松林里等个正着,便弄到这里来,不想遇着姑娘。姑娘看我可是做这没天理事的人吗?通是贾兴把我牵连了,望姑娘饶命!”卫茜两个鼻翅,扇了一扇,哼了一哼,道:“世间哪里可以留得你这样的人?”
正想把剑劈下,又恐污了宝刀,当胸一脚,把仇三踢离一丈余远,立时口中鲜血直喷,张口躺在地下。走近前去,用脚在咽喉处一蹬,唧的一声,眼突舌伸,同着贾兴仍是一个字死。
卫茜透了一口气:“这才把我干妈的仇报了!”回头问那妇人道:“你姓甚么?为何被这二贼所劫?”妇人见两个人一刻弄死,只吓得面黄身抖,战战兢兢答道:“我娘家姓吕,住在离此的东面。婆家姓伊,住在离此的西面。今天在娘家住着,婆家叫小厮来接我,说是婆婆有病,接我回去。已是黄昏时候,便急急同着小厮走回。不料遇着这两个贼人,把小厮推下崖去,把我推到这庙里来。我一路喊哭,无奈这是荒僻去处,无人搭救。幸喜遇着姑娘,总望姑娘救我。”说罢,便伏在地下磕头。卫茜道:“你公公叫甚名字?”伊氏道:“叫伊衡,出门去了。”卫茜道:“你丈夫哩?”伊氏道:“叫同志。”卫茜不禁满心欢喜,用手扶起伊氏道:“这样说来,你正是我的表嫂了。不想在此地遇着,快快起来!”伊氏立起身,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卫茜,一句话也答不出。卫茜道:“表嫂且在月台上坐一坐,我把这两个贼人的尸身安顿了,再来细谈。”伊氏便坐在月台上,卫茜想了一想,道:“有了。”便提着仇三的一只脚,用自己的脚踏着那仇三的那一支,把手一起,嘶的一声,撕成两片,提在庙后去丢下桔井。又把贾兴的尸身照样办理。
地上的血迹,在香炉中撮些灰来掩了。便问伊氏道:“回家的路径,你可认识?”伊氏道:“认识得。”卫茜道:“我就此刻送你回去,免得表婶悬望。”
同到后殿,把房门锁好。
出了庙门,恰好一轮耀彩,万寓舒晴,小路分明,四围寂静,二人慢慢行走。约莫三更天气,伊氏指着一带茅屋道:“那就是了。”顷刻已到。伊氏前去叩门,呀的一声,门开处却是接他的小厮出来。伊氏反吃一惊,问道:“你是如何回来的?”小厮道:“我跌下崖去,却被些葛藤绊住身子,未曾跌伤,不过昏晕一阵。醒了转来,慢慢地扳藤附葛,扒上来时,已不见人,我就急急回来,告诉主母。主母急得甚么样,叫我同大官人四处寻觅,不得影响,刚正回来。主母哭得如醉如痴,快快进去。”伊氏便挽着卫茜,一同走进。小厮在前,大叫道:“少主母回来了,还有客一路呢!”忽见东首房里走出两个男子来,一个年长的,急忙忙地问道:“怎么回来的?”伊氏指着卫茜道:“这就是救命的大恩人。”又听里面一个妇人声音,呻吟着叫道:“快到这里来,说给我听。”于是一同进房。床上睡的妇人,也挣着下床来,招呼坐下。小厮一面烧茶,伊氏一面把庙中的情形细说一遍。男妇三人时而愁苦,时而惊骇,时而狂喜。听罢,一齐跪下磕头,口称恩人,卫茜急忙跪下扶起。伊氏又将认作表亲的话说了。章氏听得揉揉眼睛,对着卫茜道:“你就是茜姑娘吗?”卫茜道:“正是茜儿。”章氏喜得眉开眼笑,近前握住卫茜的手道:“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本领?怎么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六年前,我叫你表兄到西鄙去看看你家,回来说起,你阿公被诸伦那天杀的害死了,把你发给诸伦为奴。你又逃走了,探不着你的下落,我同你表叔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万不想你今夜会到此地。你把你的事,细细说给我听。”卫茜放下宝剑,伏在地下叩头。章氏连忙扶起道:“姑娘辛苦,不要行礼。”原来卫茜是四五岁时见过章氏,去今约有二十多年,实实记忆不清。伊衡倒是见过几次,凑巧不在家中。适才听了章氏一席话,知是不错,立起身来,大家坐下。
卫茜道:“表婶有病,还是躺着的好。”章氏笑道:“我的病此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快快说你的事罢!”随叫伊氏带着小厮去端菜饭。卫茜直从夺剑起,今夜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众人听了,又是惨伤,又是快活。章氏道:“亏你过出性命来,如今好了,既有这样本领,没人敢欺了。可惜你表叔不在家中,要听了你这番话,不知道如何欢喜呢?”说着伊氏把酒饭搬在正屋,铺设好了。章氏也同着出房吃了饭,仍到房中坐谈。章氏道:“茜姑娘怎么不将行李带来?”卫茜道:“那庙里清静,我还是住在庙里的好。”
章氏急躁道:“岂有此理。我这里房屋虽窄,你一个人总住得下。家里虽穷,添你一个人也不会累到哪里。”便向大儿子同志道:“那个庙你可晓得?”
同志道:“离此不过六七里,我怎么不晓得?不过地方冷静些,平时不到那里去。”章氏道:“你快去把你表妹的行李取来。”同志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立起身就要去。卫茜起身拦住到:“表兄莫忙,表婶听侄女说,侄女住在庙里好,断然不必搬到这里来。”章氏道:“这是甚么道理?”卫茜叫同志坐下。正是:娴娅相亲当聚处,雄心未了怎羁留。
不知卫茜何说,且向下回听去。
第三十二回 寻旧仇兄妹欣聚首 入险地盗寇共惊心
话说章氏命同志去庙里搬行李,卫茜拦住不肯。章氏道:“这是何说?”
卫茜道:“侄女来此,专意看望表叔表婶。且喜天缘相凑。今夜见着,此心已安。侄女身上还有许多未了之事,怎敢安居?明日陪表婶一天,后日即要动身,何必搬移?”章氏道:“你的事任是那样多,也不能去得恁地快,若是不搬到这里来,我就恼了。”卫茜道:“侄女随身不过一驴双剑,几件衣被而已,随便都可安置,不必表婶操心。”正说话间,天已大明,小厮烧了汤,大家梳洗了。章氏逼着叫同志到庙里去,卫茜解说不听,只得取了钥匙,交与同志,同志去了。大家歇息一会,同志已将驴儿衣剑取来,把驴儿拴在空屋里,另外打扫个干净小房,与卫茜安歇,无事闲谈。
卫茜道:“我干妈有个内侄女,住在这南林地方,可惜不曾问得姓名,无从探访。”章氏道:“我们留心,遇着人便问可有西鄙郑家的亲戚,或者问出,也未可知。”住了几日,十月将近,屡次告辞,章氏只是不放。直挨到十一月初间,卫茜有师傅的活在心,实系不能耽搁。苦苦要去。章氏知难再留,做了两件棉衣,取出二两银子,给与卫茜。卫茜道:“表婶的厚情,侄女心领,侄女身上的衣服,尽够御冬,即或要添,到处可买。银子更可不必。表婶这般寒苦,留着自家缴用。”说着,打开包裹,取出两封银锭道:“这是我在诸贼家中取的,大约有一百两。我送了豆浆店老头一锭,尚有零星之数,不少在此,路上尽可够用。这两封银锭,就奉与表婶添些柴米。”
双手递过,章氏哪里肯收?说道:“侄女在路上哪里不要钱用,如何少得?我们是过穷日子惯了的,你快快收好!”卫茜道:“表婶何必见外?侄女路上要用,随便可以筹措。”章氏笑道:“怎样筹措?大约就是仇三说的一个字的行道。”卫茜也笑道:“侄女怎么敢?天下不义之财取不伤廉的,多得很哩!”章氏便接了过去,棉衣定要卫茜带上。卫茜道:“路上累赘,表婶留着自穿。”再三再四,只得领了一件,打在包裹,搭在驴背上,告辞出门,同志弟兄送了一程方回。
卫茜跨上黑驴,直向芒萝山行去。行至羊头堡,见山石依然,树林如故。
想起施良死得伤惨,双眼流泪,停住驴儿,向南呜咽道:“干爷阴灵不昧,女儿在此,可随儿转回苎萝山。”伤心一会,蓦然想起那些大强盗来,暗忖道:“我何不向南寻去,或者遇着,得报前仇,也未可知。便把驴儿一带,向南行去。也是弯弯曲曲,走了五六里,却不见那猛恶林子。四元人家,无从问讯,路径越走越荒僻。前面一个土岗,便把缰绳一带,走上上岗去。四面眺望,见东南角位一座大山,黑压压树木蓊郁,想来是了;只因一直向南,反走过了。下得岗来,向着东南方走去。一路都是苦藤碍路,落叶满林,且喜驴儿健壮,尚能行走。约行二三里,隐隐听得杀喊之声,心中惊异,骤着驴儿,趁着声音走去。一个山岭,横阻去路,便纵上岭去。喊杀之声,惊天动地,向前一看,却是个极大的一片草地。见三五百人,层层围裹,刀枪旗帜,麻林一般,大声喊杀。重围中,见六个强人,围着两个客商,一个黑面大汉,手舞双鞭;一个白面少年,手挺双戟。三人战一个,只杀得烟云乱卷,尘土飞扬。战黑汉的强人,一个面如噀血,使的月牙铲;一个面如油漆,使的丈八蛇矛;一个脸分鸳鸯,使的溜金瓜锤,战白面的强人,一个面如渗金,使的大砍刀;一个面如蓝靛,使的狼牙棒;一个面如削瓜,使的紫铜锤。马蹄忙乱,人臂纵横,黑汉渐渐招架不住。卫茜急把黑驴一碰,追风般纵下岭去,手中盘螭剑迎风一晃,一团白光,滚进核心,两旁的人头乱落。到了跟前,那使蛇矛的先看见,便呼的一矛,照卫茜的面门刺来。卫茜把剑削去,蛇矛便成两段。使矛的大惊,正想跑出核心,瞥见白光在项下一旋,叫声不好,身首异处,倒于马下,霎时踏成肉泥。使锤的见了,气忿忿来战卫茜。
黑汉见去了两个,心中大喜,精神陡健,双鞭如雨点般打下。使铲的强人,哪里招架得住?被黑汉左手的鞭敲开月牙铲,右手的鞭劈头盖下,脑门打破,跌下马去。黑汉也不来照管卫茜,只大叫道:“贤弟我来帮你!”便挥起鞭打进那边圈子去。这边使锤的与卫茜交手,卫茜见强人锤重,不肯削它,恐伤宝剑,只把剑舞得雪片相似,使锤的强人,初时尚能挡拨,四五个回合,便眼花手乱起来,被卫茜觑个破绽,一剑戳去,直透重甲,尖出背心,使锤强人双锤坠地,倒于马下。众小贼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喊杀?哄了一声,散如鸟兽。那边使刀的、使铜的,双战少年,使棒的独战黑汉,正在苦斗。使刀的见这边三人顷刻丧命,知道不妙,趁卫茜未到,把马一兜,跳出圈外,没命的逃走。卫茜杀了个使锤的强人,想去拦戴,已被他跑上山去,勒住驴儿,看他四人交战。少年一戟把使铜的强人挑下马来,加一戟结果了性命,即来帮助黑汉。使棒的强人,先已骨软筋酥,哪里还经得起双战:正想逃命,少年一戟,直透心窝,趁势一搅,成了个血扈窿,眼见得没命了。
黑汉还要追杀小贼,少年拦住道:“已经跑远,追之无益。看是甚么人替我们解围。”卫茜早已迎上来,间道:“二位所为何事同这班强人厮杀?”少年见是个美貌女子,颇觉诧异,应道:“我们且下马歇息再谈。”一齐下马拴好。
少年二人拜谢解围之恩,卫茜连称不敢,礼毕坐下。少年问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卫茜道:“我姓卫名茜。”少年听了,霍的跳起来道:“可是西鄙的卫茜?”卫茜见这少年这样举动,也觉惊疑,忙应道:“正是。”
少年近前握着卫茜的手,双眼流泪,硬噎道:“我的妹妹,想杀我了!我就是你的哥哥卫英。”卫茜听了,也牵着哥哥的手,放声大哭,二人哭作一团,黑汉正是司马彪,见他兄妹相逢,伤心痛哭,自己想着妹妹为诸伦逼死,只落得孤独一身,也号陶起来。大家哭了一阵,将泪拭干,卫英把司马彪的来历,约略说了,卫茜见了礼,方才坐下。
正要细谈,卫英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我们趁天色未晚,寻个栖身之处,慢慢说话。”司马彪便跳起身来道:“我去我去。”便四面跑了一会,转身来。卫英问道:“可有人家?”司马彪道:“想是被这些强盗扰害光了,烟火俱无。”卫英道:“可曾留心有庙宇吗?”司马彪道:“通没有。我想寻个大树下歇歇便了。”卫茜道:“此去偏西,我来时见有一个倾塌的茅棚,不晓得有人没人。我们去那里再说。”三人一齐牵着马,缓缓走去。不过二里,到了那里。一座茅棚倾倒了一半,司马彪抢上前去,喊叫道:“有人么?”
叫了几声,无人答应,便把缰绳递与卫英,跑了进去,回身来道:“没人在里面,进去罢。”大家把马牵进去,四面一看,且喜还有遮蔽风霜的地方,将马拴好。司马彪扯一大堆茅草下来,一半铺在地下,一半堆在那里。便敲石取火烧起来,一者当灯,一者御寒,说道:“就此坐卧罢,我再去寻点水来。”周围望去,并元一个杯碗。寻到墙角,见一个破土盆,便拿起来,走到山溪边,扯些乱草,洗拭干净,舀了清水,拿到茅棚。大家取些干粮吃了,喝了几口凉水,又喂了牲口,方才坐定。
卫英先把他的事一一说了,卫茜才把自己的事从头至尾详说一遍。司马彪听说杀了诸伦,直乐得拍掌跌脚道:“我要在场,定把这贼剁成肉酱,方遂我心。”卫英听得妹子得了仙传,心中十分快活。卫茜道:“陈伯父他们到了西鄙,若知妹子的事,定要寻到山阴,大约就在这儿日,可惜不能会着。”
卫英道:“我们在樊屯分手,他们不过多绕两日的路,若是不耽搁,算来总在这几日。若会不着,如何是好?”大家闷了一会,卫茜道:“哥哥们如何同这班强盗厮杀起来?”司马彪接着道:“妹妹听我说,我们因为不认识路径,走到小路去了。我们在马上闲谈,英弟说此处山路崎岖,恐有强盗。我道就有三五百毛贼,也不算甚么。不防后面一骑马冲上来,挨身过去。马上一个人,鹰鼻兔腮,面黄肌瘦,回头望着我一笑,加上一鞭,哗喇喇的去了。我们也不在心上。英弟道:‘路上休息惹祸,快些走罢!’我们便加鞭趱程。不想走到山脚下,树林中便拥出那使蛇矛的人来,带了二三百毛贼拦住去路,叫我们将行囊马匹献上。我也不问他青红皂白,便与他战起来。使矛的战不过我,才添一个使月牙铲的,英弟便上前抵敌。他们战我们不过,便一个一个的添上来。足足战了两个多时辰。不是贤妹相助,我实在有点支不住了。”
卫茜道:“为何不见那鹰鼻兔腮的人?我那年被这班强盗掳上山去,那大厅上一字儿排坐,约有八九人。今日逃走了那个渗金脸强盗我从前是见过的,不知他们山上有多少头目。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们须得想个主意,把这伙强盗诛尽。一来报了仇,二来替行路的人除了大害,替附近的人断了祸根,也是一件好事。”卫英、司马彪都点头称是。司马彪道:“我们明日再去撩他,他若下来,一个个的砍了他的头,就完结了。”卫茜道:“倘若他们惧怯,不肯下山,如何办法?”司马彪答道:“我们就赶上山去。”卫英道:“我们不知山上的虚实,身人重地,恐遭不测。”卫茜道:“待我今夜独自上山去,探看他的虚实,回来再作计较。”司马彪道:“我随贤妹去。”卫茜道:“你去不得,我一人去的好。”卫英见妹子孤身深夜要人险地,颇有难色。
卫茜知道他哥哥的心意,随便道:“哥哥放心,妹子此去,决然无妨。”立起身来,头上扎好渔婆中,身上穿一件元色细绞窄袖排扣的紧身小棉祆,系一根洒花垂须的黑腰带,下系一条青绉百折裙,拽在两肋,脚穿一双乌油挖心小皮靴,腰挂一柄盘螭宝剑。结束停当,又在包裹取出一把剑来,还与卫英道:“这口剑是师父给我的,也是神物,名叫青梭。不但削铁如泥,还能镇慑邪魅。妹子下山时,若非此剑,险遭那妖妇的毒手。哥哥用罢,只是不可污亵。”卫英见这青梭剑,宝光的的,寒气腾腾,心中大喜,接在手中,向崆峒山叩头谢了。卫英道:“我送妹妹到山脚,彪哥在此守着。”司马彪应了。兄妹二人也不骑马,便慢慢地走到山脚。卫茜道:“哥哥转去罢,妹子去也。”话声刚了,腾身一纵,便如苍鹰掠树,紫燕穿帘般飘忽而上,转眼不见形影。卫英心中又惊又喜,不肯便回,坐在树下,静听消息。
且说卫茜纵上山去,沿山之上虽是刀枪密布,寨栅谨严,卫茜却从树枝上腾踔而上,全无一人知觉。到了山顶,见一丛三人合抱不着的大树,围着一座三进的大庙字。从树枝上纵过屋瓦上,到了二进,见灯火照耀,香气氤氲。伏在槽口一看,见三个强人,一个渗金脸,便是那使刀逃走的;一个黄瘦面,大约就是司马彪所说那人;一个紫膛面皮,满口虬髯,伏在地下,挥泪不止。当面设有五个牌位,想来是祭奠日里死的那五人。黄瘦面居中,含泪道:“我们不将那三个狗男女杀尽,替兄弟们报仇,誓不为人!”说罢,一齐立起,当中设了一席,三人坐了,一些人上酒上菜。渗金脸的道:“先来那两个,己是劲敌了。不料后添一个女子,武艺越是高强。所以弟兄们失了手。只是那个女子,当时我就觉得面熟得很,此刻仔细想来,甚象九年前,我在山头堡带回、碰柱寻死那个女子。却料不着她有偌大的本领。”黄瘦脸的道:“我们弟兄占据这虎牙山,将近十年,不知经过多少厮杀。不但弟兄们毫无损伤,就是小卒也不曾折失一个。不想今日我弟兄丧了大半,这口怨气如何能消?”紫膛面的道:“大哥不必悲伤,人死不能复生,悲伤也无益。那几个狗男女,明日必然再来,我们须得想个主意擒他才是。”渗金脸的道:“要想一枪一刀,阵上擒他,看来是不能的,要好好设计方妥。”黄瘦脸的道:“我想今夜叫小卒们先在皂角林掘下陷坑,上面用乱草浮土盖好。明日战得他过最好,战不过时,假意败走,引至深坑处擒他。二位贤弟以为何如?”
紫膛脸的道:“大哥休得自己灭了威风,任他三头六臂,小弟明天定要与他见过高下。”渗金脸的道:“依小弟看来,怕难胜他。”紫膛脸的大怒道:“明天战他不过,我自己把头刎了,无颜与二位兄长相见。”黄瘦脸的道:“五弟不必急躁。常言说得好:“未曾行兵,先防败着。’但愿五弟得胜最好,恐有意外,我们有了准备,总无妨碍。”紫膛脸的不发一言,犹自怒气不息。
卫茜听得明明白白,暗忖道:“我既到此,且惊他一惊。四面张望,见后面黑沉沉不知堆些甚么,便蹿到三进,在房上仔细一看,却是一堆稻草,紧接着厨房。便跳将下来,向厨房一张,见许多人在那里烧莱烫酒,忽听更析之声,远远而来,已是三更二点,便离了厨房,到一棵大树后,隐着身子。
一会,更夫已至跟前。前面一人,提个灯笼,手敲木梆;后面一人,手敲铜锣,各个腰下都插得有短刀。四围更忻之声,络绎相应。悄悄走到后面,拔出宝剑,向后面的颈上一抹,头己落地,身子兀的未倒。前面听后面有了声息,回头看时,一剑杀去,劈成两片。可怜两个人声也不曾出,便呜呼哀哉。
提了灯笼,依着更次,敲了两下。听得一齐住了,在那人身上割下一片衣服来,遮了灯光,去到草堆处,四面点起火来。夜风一刮,烘然而起。一步纵上房去,早惊动了三个强人,督着众贼,前去救火,趁着正厅无人,跳下去把五个牌位,抢在手里,仍飞上屋。也不停留,从屋上纵过树枝去。四围探望一遭,仍从原路下山。到了山脚,见山顶上火光兀自正盛。卫英接着妹子,转回茅棚。司马彪见了,问道:“山上怎么样?”卫茜把五个牌位掼在地下。
司马彪道:“这是什么东西?”便在地下拾起来,在火光处一看,一个写的二弟曾刚之位,一个写的四弟范皋之位,一个写的六弟唐艺之位,一个写的七弟焦云之位,一个写的八弟章鸿飞之位,笑道:“贤妹把这样东西拿回做甚?”卫茜把在山上的话说了。卫英叹道:“看来强盗倒有点义气。他既掘下陷坑,我们明日不追他,便不中他的计。”三人摊开被盖,略为歇息。到了天明,司马彪又去取了水来,大家胡乱梳洗过,喂了牲口,各人吃些干粮,翻身上马,直到虎牙山勒马叫战。正是:既有群雄探虎穴。
岂容小丑再鸱张。
不知可能诛灭三盗,下回自有交代。
第三十三回 诛余党陈音逢故人 论世事宁毅抉时弊
话说卫英、卫茜、司马彪三人,来至虎牙山索战,叫了半日,山上并无响动,心中大疑,司马彪道:“莫非这班强盗逃跑了?待我上山去探看探看。”
卫英道:“彪哥休得卤莽,强人今日不下山,莫非有甚么诡计?”卫茜道:“彪哥之言,亦似有理,且待我上去看看。”卫英还想阻拦,早见卫茜把缰绳一抖,驴儿昂着头,一步步蹿到山上去了。约有半个时辰,忽见卫茜在半山上,用手相招,二人连忙骤马上山。卫茜迎着道:“山上跑得人影都没有了。”三人一直走到山顶,果然一人不见。四处丢些破旗断枪,粗重物件,倒剩得不少。司马彪跑到后面,见那悬崖瘦削,衰草纵横,忽然荆棘丛中一阵乱动,想道:“莫非有人藏在里面?便走拢去,大喝道:“还不快与我滚出来!”喝声未断,果然一个人钻将出来,浑身发抖,跪在地下。卫英兄妹二人听得司马彪的喝声一齐走来,见司马彪喝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众人都跑了,你却躲在这里?”那人战战兢兢道:“小人名叫魏阳儿,在山管草料。昨夜草堆失火,头领说我疏虞,把我打了六十大棍,因此走动不得。”
卫英道:“山上的人为甚么跑得一个没有?”魏阳儿道:“昨夜失火之后,三个头领转至正厅,见五个头领的牌位不见了,甚是惊骇。查了一会,没得影响。接着巡山的来报道,北山口的更夫二名,不知被何人杀了。三个头领吓得面面相觑,商量一会,便传齐各处头目,就说散伙的话。把些金银衣服,分散众人,趁天未明,便四散逃走。”卫英道:“这三个头领,叫甚么名字?如今到甚么地方去了?”魏阳儿道:“黄瘦脸是大头领,名叫牟惠。渗金脸是三头领,免叫戴成。紫膛脸是五头领,名叫辛皇。如今逃到哪里去,小人实不晓得。小人一向在山管草料,从不曾下山杀人放火,望好汉饶命。”卫英听了,知是真话,正要叫他滚开,突被司马彪唬的一鞭,打死在地。卫英道:“彪哥何必打死他?”司马彪道:“这样人留在世上,终是害人的,不如打死了干净。”卫英不语。大家下山。
卫茜约往芒萝山萧塘一行,三人走了一程。天将近午,司马彪在前,忽见一骑马对面冲来,马上一人,倒拖叉杆,甚是张皇。司马彪仔细一看,认得是那黄瘦脸牟惠。急在马鞍上,抽出鞭来,拦住去路,大喝道:“牟惠往哪里走?那人抬头见是司马彪,吓得手足无措,想要落荒。无奈两面逼住,只得强打精神,掉转叉杆,来战司马彪。卫英兄妹勒马观阵,不到三五个回合,司马彪一鞭,把牟惠连马打落崖下。司马彪回过头来,笑道:“这是他该死在我手里,可惜跑脱了两个。”正说话问,忽听前面大喊道:“拦路贼,往哪里跑?”三人齐吃一惊,各取军器在手。喊叫的人正到面前。卫英眼快,急叫道:“蒙大哥为何到此”?司马彪听了,也叫道:“蒙大哥你一个人吗?”
蒙杰见是卫英、司马彪大喜,又见另外有个女子,问司马彪道:“那女子是甚么人?”司马彪对他说明。蒙杰滚鞍下马,来到卫茜面前,喝个肥喏,卫茜慌忙跳下驴儿,见了礼。卫英正要细谈,蒙杰道:“陈大哥同雍大哥还在同两个贼人厮杀哩,我们快些去罢!”司马彪早已拍马前去。蒙杰上了马,卫茜上了驴,直往前进。不到半里,陈音、雍洛已经同司马彪迎面来了,身上血迹未干。众人见了面,一齐下马。卫茜抢上前去,口称陈伯伯,拂了一拂。陈音还礼不迭。雍洛也上前与卫茜见了礼。一个个色动眉飞,手舞足蹈。
卫英道:“那两个强盗可曾诛灭?”陈音道:“一个渗金脸,被雍贤弟一棍打死;一个紫膛脸十分了得,与我战了四五十合,雍贤弟得手后来帮助我,才把他劈了。还有十余人,一哄而散。因蒙贤弟追一强人下来,我们恐有差池,急急赶来,却遇司马贤弟。幸得强人已诛。”卫英道:“陈伯伯如何遇着这三个强人?”陈音道:“我们一路行来,这三个强人带了十余人,慌慌张张一路上横冲直撞。蒙贤弟的马跑得快些,对面一碰,把为首的马惊了。
为首的强人,便肆口大骂。我怕蒙贤弟闯祸,上前去陪活。那晓得这班强人,趁势要劫夺我们的行囊,因此厮杀起来。”司马彪哈哈笑道:“这班强盗,可见是天下不容他。恰恰遇着我们。”卫英便把虎牙山的话说了,大家拍手称快。
陈音道:“你们欲向何往?”卫英说了。陈音道:“令妹之事,前面各处都张着榜文,去不得了。我们此刻且寻个僻静处,商量妥当,再定行止。”
众人上了马,四面张望。卫英用鞭梢向西北角一指道:“那山拗里树林深密,且到那里停顿。”众人依着鞭梢望去,果然不错,一行人放马走去。既到跟前,现出一座小小草亭。众人大喜,下了马拴好,进亭子里去,十分洁净。
大家坐定,陈音问卫英道:“难道你们在山阴道上一路上不见榜文吗?”卫英道:“不曾看见,大约还未曾张挂。”蒙杰道:“大哥何必这样胆小?我们只管行走。若遇着做公的动手动脚,我们便杀他娘个干干净净。”陈音道:“不是这样说,王法要紧。”蒙杰道:“王法,王法,把人气杀!”司马彪道:“这班强盗杀人放火,我们两天之内,杀死若干人,难道不犯王法吗?”
陈音道:“我们杀强盗,是王法所许。我们若杀公人,王法便不容了。依我的主意,茜姑娘暂回转南林,隐藏一时,我们到了都城,此刻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若得进身,大家合词奏闻,聘请姑娘,同立功业。岂不是好?”卫茜道:“我有两个姐姐,一叫夷光,一叫修明,住在芒萝村,我须得去看一看。且我施干爷为我丧身,若不到他家中叩谢,此心何安?”陈音道:“若是为此,姑娘更不必去了。”卫茜道:“这是甚么缘故?”陈音道:“我们从芒萝村来时,听得多人传说,这芒萝村通是施姓。西村一个姑娘,名叫夷光;东村一个姑娘,名叫修明;二人都是天姿国色。去年被我国范大夫用重金聘去,转献吴王。吴王见了二人十分大喜,异常宠爱,朝夕不离。就命人来芒萝村,把两家亲属,都接到吴国,尊宠荣华,一时无比。这两个姑娘如今在吴宫里,夷光叫西施,修明叫东施。西施尤为专宠。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姑娘去也无益。”卫茜道:“陈伯伯可曾由萧塘过路?”陈音道:“怎的不走萧塘?姑娘问他怎的?”卫茜道:“可听说熊孔坚被杀之事么?”陈音道:“却不曾听得。”卫茜便把那年击杀熊孔坚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同声称快。又说到熊叔坚硬行替夷光作媒,去奏承熊孔坚,就是打坐了第二日的事,众人不觉哄然大笑道:“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令人畅快!”陈音道:“这样说来,杜宝娘既尔提押,阎女都交官媒,谅来是不能逃出法网的。熊孔坚既死,熊叔坚失了依靠,谅来也不敢作怪了。姑娘何必挂在心上?”卫茜听了,心才释然道:“如此说来,我心中的事,件件都结了。只是下山之时,师傅再三敦嘱,亲仇报了,当竭力为国报仇。陈伯伯到了都城,须得寻个进身之阶,早日寄信与我才好。”陈音道:“这是自然,但你住的地方,要详细说明,方好寻请。”卫茜道:“南林在山阴之南,约十二三里,有一荒僻古庙。庙前有两株大枫树,庙后有一枯井,便是。”陈音记在心里,便道:“天已不早,我们各自起程罢。”众人纷纷上马。卫英意欲同妹子到南林,陈音道:“贤弟主意就不是了。令妹是因避祸而往南林,不过暂时之计。我们当得早图进身,我们有了效力之路,令妹才有出头之路哩。”卫英听了,心中豁然,反催促动身。卫茜辞了众人,自转南林,也不通知伊家。
陈音等一路上毫无耽延,到了会稽。陈音且不回家,一齐进了都城,寻个客寓住下。次日,陈音换了衣服,去到军政司访问宁毅。有人告知宁毅的住处,陈音到了那里,却见门户辉煌,墙垣高耸,十分气概。寻着守门的,通了姓名,烦为禀报。守门的进去片刻,走出来叫声请,陈音随着进去;宁毅仍是驼背跛脚,抢出来笑叫道:“陈大哥回来了,好极!好极!”便携手进一个书房里,分宾坐下。宁毅叫人泡茶,开口问道:“陈大哥几时回来?我的眼都望穿了!大哥的心愿可了?”陈音道:“侥幸如愿。”宁毅拍手笑道:“是豪杰,是丈夫!”陈音道:“昨日进城,天已不早,今日特地趋候。利大哥可在这里?”宁毅道:“他有事出去了,大约三两日就回。我们喝两杯酒,把你在楚国的事情,细细告我。”陈音也不推辞,宁毅命把酒席,就摆在书房里。少时搬来,二人对坐,饮了两巡。宁毅催着侠说,陈音便从黄泥冈起,一直说到此时。宁毅侧耳细听,嘻笑怒骂,狂喜激忿,一时都有。
听罢,把大指头竖起,对着陈音道:“好的!大哥此去,算来是九个年头了,夸大哥辛苦,亏大哥坚忍,看来天下事,有志者事竟成。现今我们越国的人,到外国去学本领的,不知多少。有的一年就回来了,有的两年就回来了,能够到三年这便是表表出众的大才,甚至有半年或三五月就回来了,他还逢人便自夸,说他是曾经到外国去习过艺的,真真要羞死人!大哥想想,我们要到外国,原是要学那强似我国、高过我国的本领;一年、二年就可以学得成,那就不是甚么惊人的事业,何况半年三月!就把我国最浅近的事作比方,学个铁匠木工,凭他如何聪明,如何勤备,也得三五年方能精熟。岂有治国经邦、自强外御的本事,去跑了一趟,便能成功吗?况且,我国人到外国去,言语不通,嗜欲不同,更有那制度、文化不得一样,我怕去的人,半年三月还弄不清楚,如何就会学成?可笑我国竟要靠这些人做事体,焉能有效?虽是国家此时需才亟切,这人才二字,哪里能够逼得出来的?难道从外国回来的,内中岂即无人才?倒是真正人才,反难见用,真要气杀几何人!等到这些胡闹的误了事,就说凡是去过外国的,都不可用。痛脚连累好脚,更要屈杀几何人?何不于遣送之时,留心选择;归来之时,认真考验,破除情面,因才授职?何患人才不出,国家不兴?我把那些只顾私情,不顾公室的匹夫,真真恨死!大哥你看我这话是不是?”陈音道:“上官之言,固有至理,未免过激。难道那些大位,真不望国家强盛吗?不过一时差错,一事因循,便误了国家,到了悔不可追的时候,就遭了万人的唾骂,连外人亏他得了便宜,还要从旁窃笑他哩。办事谈何容易?请问上官,我国的事,现今的光景,可望振作么?”宁毅道:“从古及今,哪有不能振作之国?只看治国之人如何耳!我国自从为吴所败,每年勒取献纳,依期奉缴,数目甚巨。我国理财诸公总在百姓身上想法,这样勒捐,那样苛派。若是通同作了国家之用,百姓们世受国恩,这也是应尽的天职。无奈官府从中饱其私囊,胥吏乘问任其加索,弄得民困日深,怨声载道,处处地方伏葬堪虞,万一酿成内乱还了得么?”
陈音道:“既要交纳小款,国家哪里有这许多钱?不取于民,从何措办哟?”
宁毅道:“依我之见,国家撙节些虚糜之财,官府改除些奢华之习,再开通天地自然之利,抽提民间无益之费,何患不足广陈音点首道:“果能照此实力奉行,尽心筹划,不但交付外款绰绰有余,就是自己要兴办甚么事,也不愁不给。那理财诸公全不想把百姓剥穷,元气斫丧,实是国家吃亏。”又问道,“我国的兵现在可用么?”宁毅唱然道:“甚难,甚难!当此列强竞争之日,哪国不厚集兵力,讲究武备,以图特立于竞争之场?我国从来兵人的名誉,颇不甚劣。自从为吴所败,遂觉名誉扫地。据那訾议的说起来,甚至比土块木偶还不如此。其实持论的也太过当了。难道从前携李之战,我国不是大胜么?屡与邻国相争,我国通是大败吗?不过看这将兵的人如何耳!现今全国的兵,都改仿外国的兵式,军械衣号,通行改造,据式样看,似乎顿改旧观。殊不知外国成一兵制,不知儿许世,几何人参酌方能尽善。岂有练兵的都是旧将,督操的纯是旧人,不过东去模仿些式样,西去摭拾些章程,杂凑拢来,便夸新兵,如何会好?须知兵事全在精神上讲究,要人人有国耻在心,刻刻以国耻为恨,一遇敌人便咬牙切齿,恨不得食敌之肉,寝敌之皮。到了这步地位,便可用了。你看野人衔恩以救秦穆,唐狡奋勇以报楚庄,难道那野人也曾习过步伐来吗?唐狡岂是依着纪律来吗?而况事事袭人的皮毛,步步落人的后尘,全不能想个制伏别人的法子,还要求才干敌国。若真是敌国良才,焉肯乐为我用,替我尽心?且喜大哥回来,这弩弓是楚国的绝技,既能得其精奥,不难训练成军,威服敌国。”陈音道:“草茅下士,何能上达?只怕辜负上官的厚望。”宁毅慨然道:“这句话,古今埋没的英雄,同是这副眼泪。且喜我国的范大夫与文大夫,都是朝臣的尖儿,同心为国,屈己求贤。我与范大夫不时聚首,我自把大哥力荐,不愁不用。”陈音起来称谢。宁毅道:“谢我的话,真是不通。大家为朝廷出力,大哥见用有效,我也十分光彩。只怕眼里不曾见过有用的人,肚里不曾有这有志之上,妄自尊大,无贤可荐,实系斗筲之器。管仲用齐而齐霸,人人都说鲍叔荐的;却缺用晋而晋强,人人都说毛偃荐的。至今鲍叔、毛偃的声名,何曾弱似管仲、却缺?为甚么那些力能荐人的人,总不肯为国求贤?只把些故交世谊、外戚内亲,不管他才不才,将些要紧地方、重大职守,交把他,自己以为我能照顾亲友,岂不是油蒙了心?国家大事岂有把你去做私情的吗?还有一起贪贱鄙夫,收门人,拜义子,贽见馈送,动逾千金,并且以职位之肥瘠定价,价之低昂,不顾公家,徒遂私欲。若是认真纠察起来,实在诛不胜诛。独不想国破家亡,你就有敌国之富,不但看掳夺之患,就是新主也要想方定计,攫取你个罄尽,还恐性命都不能保。大哥你只看近来灭亡之国,哪一个富室贪人不吃这个亏?明明历有榜样,非不警心,只要一个大大的钱字搁在眼面前,便糊涂了。你说可叹不可叹?”陈音也叹息了,随道:“小子回来,还有几个朋友,都有一片的热心,寸长的未技。上官若不厌烦,明日引来叩见,一总望上官栽培。”宁毅欣然道:“甚好,甚好!大哥称引的,断然不是庸才,越多越好。明日我专候惠临,面请大教。”陈音见宁毅欢喜,又道:“还有一个超群绝他的异人,若得此人效力,真不愁强敌不灭,国耻不洗。只是身上犯了那含悲茹痛的罪案,不能出面,真正可惜!”宁毅听陈音说得如此郑重,不禁矍然立起身来,急问道:“是哪个?快说出来,大家商量。”正是:老臣忧国心如毁,孝女含冤志莫伸。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昆吾山越王铸八剑 演武场卫英服三军
话说陈音要替卫茜进言,宁毅便矍然起立,问是哪一个。陈音便把卫茜的事,从头至尾详说一遍。宁毅听得眉飞色舞,赞叹不绝。听毕,皱皱眉头,沉吟半晌道:“杀诸伦一家不要紧,杀杨禄第一家,这罪可犯得不轻。现在四处访拿,看来一时不能替她解释,且慢慢看机会。只要可以用力,老拙自然尽心。”陈音又起身谢了,重复坐下。畅饮一会,陈音便问宁毅的近况。
宁毅道:“老拙那年回越,一路甚是平安。寻了住处,便在兵政司报到,把利颖的功劳也报了。大王回国,念我二人都是临阵受伤,不忘本国,便赏了我个半俸,坐享天年,无非为后来临阵者劝。利颖忠义可嘉,授了戎右之职,半月前同泄大夫聘楚去了。上年遇着年荒,我把贼巢所得的财物,一概报效赈济。范大人替我奏闻,赏授下大夫之职。每有朝政,倘得与闻。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身废年衰,不能替国家效丝毫之力,实在惭愧。”陈音道了贺,吃过饭告辞。宁毅直送出大门,再三叮嘱明日等候的话。陈音领诺,回至寓所,对众人说了,众人甚喜。听了那番议论,没一个不赞服。
次日,陈音引了众人去见宁毅。宁毅见他四人,都是英风飒爽,豪气飞腾,留酒畅谈。宁毅见卫英英俊,司马彪猛勇,蒙杰刚直,雍洛朴质,十分叹赏,便将众人留住府中。众人再三推辞,怎当宁毅坚意苦劝,只得称谢。
宁毅叫人去寓所搬取行李来,在西首一个小院住下。早晚畅谈,好不高兴。
陈音过了两日,告辞回家,众人都要同去,陈音不肯,只得罢了。
陈音到了家中,韩氏娘子接着,十年离别,一旦相逢,好不欢喜,略慰问了几句路上的辛苦。陈音问道:“继志哪里去了?”韩氏笑道:“他在后面,也象你小时,专喜舞枪弄棍。”陈青笑着,连声道好。韩氏要去呼唤,陈音摇手,携了韩氏,悄悄同到后面隔着窗偷看。见继志正在舞动花枪,使得挑拨有势,拦隔得法,翻身如蚊龙搅海,腾步似虎豹下山,舞得紧时,呼呼风响,枪影翻飞,不见人影。陈音不觉失口夸道:“好枪法!比我强。”
这一声把继志吓了一跳,急收住枪,间道:“甚么人?”韩氏急急走出,叫道:“儿呀,你父亲回来了!”继志听得父亲回来,慌忙撇了枪,连跑带跳,见了父亲,叩头下去。陈音见他长得一表非凡,只乐得哈哈大笑,牵着手,到了厅堂,问他近年读的甚么书,这枪法是何人教的。继志此时已经十六岁了,立起身来,垂着两手,对道:“坟典以外,读些兵书。这枪法是儿去年在后面舞弄,忽然来了个丐儿模样的人在旁笑儿胡弄,儿自家晓得未经传授,不过看别人使运,想看样儿使的断然不好,便苦苦求他使与儿看。他把枪舞了一回,真正矫捷非常。儿便不放他去,要他传授。那人道:“我不传你,也就不来了。’教儿舞了几路,舞到吃紧处,他就去了。儿遍寻不着,心中好恨。不料,到了次日,依旧来了,儿好不欢喜,告诉母亲,备些好酒好菜,请到堂前。他不肯进来,叫把酒菜搬到后面,坐在地下胡乱吃完,又教儿一遍。从此日日必来,教了枪,又教刀棍鞭斧,件件武艺,完全指点。刚整半年,他忽然不来了,累得儿城厢内外,寻得好苦。”陈音道:“你何不先问他的住处?”继志道:“儿何曾不问?他总不肯说。只说远得很,远得很。儿恐生疏了,日日在后操演,不知爹爹回来,恕儿失迎之罪。”陈音知道是异人传授,满心畅快,韩氏道:“那个人本来希奇,满脸的尘垢,一件衣服大约打了百十个结,远远的都闻那臭秽难当。严冬霜雪,也是那一件,从不见他畏寒。我替他备了一件新厚棉袄送他,当天拿去,次日不见他穿。问他时,他说换酒吃了。最可怪是那身臭气,继志说闻着是香的,你说可怪不可怪?”陈音不住地点首,勉励了儿子几句话,又把自己的事,详说一遍。韩氏道:“虽然常接着你的书信,哪里放心得下?且喜今日回来。只是公公的尸骨,总得早早搬回安葬,才是人子之心。”说罢,流下泪来。陈音也挥泪道:“眼前不能说起,且待破了吴国,自然风风光光地载回。”继志见父母伤心,也暗暗地饮泣。韩氏进内,端整酒饭,继志帮着搬出来,大家吃过。
陈音道:“我不能在家久住,所在行囊被盖,都在宁大夫府中,稍住儿日,即进宁府。我想孩儿已经成立,娘子抚养不易,又要诸事操劳,愚夫心甚不安,可寻个婢妇,执爨浣补,替娘子分劳。”韩氏道:“为妻的做惯了的事,也不觉劳苦,何必寻甚么婢妇?”继志道:“儿曾向娘说过几次,娘总不肯,总得依爹爹之言,寻个婢妇。”韩氏见丈夫儿子一般体贴,不忍强执,点头应了。继志大喜,便飞跑出去托人寻觅。夜间至亲三口,又细谈卫茜诸人之事。继志听了,好不惊喜,恨不得立时见面。又听得卫英本事如何高强,心中也是羡慕。谈至夜深,方各就寝。久别的夫妻,虽是中年,这恩情二字总不能忘,不必细说。次晨,婢妇已来,韩氏一一交代过,陪着丈夫,带着儿子,围聚闲谈,何等适意。不觉过了五日,陈音自到宁府,不时回家看望。
话休烦琐,到了周敬王三十七年,越王卧薪尝胆,朝夕谋伐吴国。只因吴国将勇兵强,伍子胥智勇盖世,无人可敌;又有莫邪宝剑,吴鸿、扈稽神钩,不能抵敌。连年费尽心力,用白马白牛祭了昆吾之神,命工人采取昆吾山之金,铸成宝剑八口。一名掩日,把剑指着日,日光就掩蔽了。这剑是金的纯阴炼成,阴盛则阳灭也。二名断水,把剑划水,水即分开,半日不能复合。三名转魄,把剑指月,月中蟾兔颠倒。四名悬翦,把剑悬在半空中,鸟雀飞过,触在刃上,便成两段。五名惊鲵,带着此剑泛海,鲸鲵望影而逃。
六名灭魂,挟着此剑夜行,魑魁远避。七名却邪,无论是何妖邪,此剑到处,便潜伏不动。八名真刚,将此剑切玉斫金,迎刃立断,铸此八剑,以应八方之气。虽说多着奇异,苦于无人教练,又不知能否敌得莫邪。又因吴国兵阵坚整,非强弓巨镞不能推陷,加以吴越滨水之区,水战不习,万难制胜。时时忧虑在心。也曾出榜招募些人,也曾因荐录用些人·无奈真才绝少,徒费时日,不见实效。这时宁毅已将陈音、卫茜诸人对范大夫详细说过,范大夫曾请陈音诸人相见,试验多次,十分信心。
一日,越王与范大夫商议报仇之事,因国无能人,愀然不乐。范大夫乘势把陈音诸人极力荐举,且道:“经臣屡次试验,这五人实系真才实学,必能为国宣力。如有错误,臣甘同罪。”越王听了大喜,便立时宣请,内侍至宁毅府传宣诏命,陈音五人整理衣冠,拜舞毕,由宁毅带领上殿,俯伏阶下。
越王传诏起立,五人一字儿排立在殿左。越王见五人一个个精神壮健,气象威严,暗暗心喜。传诏道:“臣妾之耻,寡人刻不去心,隐忍十年,每一念及,肺腑寸裂。越之家国,寡人与尔等实共之。尔等忠义性成、当以寡人之心为心。兹范大夫竭力荐举,极称尔等之能,寡人需才正亟,特赐尔等列将之职。着陈音督练弯弓队,兼练水军,雍洛为佐;着司马彪、蒙杰训练骑兵,归畴无余管辖;着卫英训练军阵,归诸稽郢管辖。尚其勉旃,毋负委任!”
五人俯伏谢恩,齐奏道:“敢不竭犬马之力,以报殊恩?”陈音复奏道:“臣弩骀劣质,难胜兼任,臣有一老友,齐国人氏,姓赵名平,即蒙杰舅父。此人水势精通,在臣之上。更有鲍皋、鲁直等十人,熟习水性。臣在楚随征云中岸,甚得臂助。伏乞准臣致函来越,趋朝候试,自能不负委任。”越王满脸欢容,对范蠡道:“陈音初人朝班,便能荐贤让位,甚是可嘉,当准所奏,赵平未到,仍着兼摄。”范蠡顿首道:“多士奋兴,并得借材异地,国家之福也。臣为大王贺。”宁毅也同声称贺。
越王退朝,范大夫带领众人出殿。宁毅同陈音五人,自回宁府,置酒庆贺,互相勉励。陈音道:“我们当到范大夫府中叩谢才是。”宁毅道:“这话错了。官爵是朝廷的悬以待天下士,人臣荐贤,分内之事,何谢之有?若是受爵公廷,拜恩私室,直以禄位为市恩之地,这还成活吗?范大夫公忠为国,诸位若去叩谢,范大夫反而不乐,不去为是。就是同朝同事的人,依礼往拜可也,不必虚文酬应。”陈音五人诺诺连声。酒后,陈音便修书一封,差人送往齐国与赵平,书中谆谆劝驾;修书一封,差人送楚国与鲍皋诸人;并修一书与王孙建,大旨是如能离楚,务望早降。如老伯执意不允,不敢强邀等语,兼问候王孙无极夫妇的安,又修禀与二太子请安。把信发了,回家对娘子说知,继志也知道了,欢喜无限。陈音把继志交付卫英,令他在戎行学习。
卫英甚是喜爱,呼兄叫弟,一如同胞。
陈音五人各有职守,尽心报效。却有一班浅见小量之人,见陈音五人骤得重用,心中不服。初而目笑腹诽,后来便任情毁谤。范蠡听了,与宁毅商议道:“大王听我们的举荐,陈音五人不次擢用。近来一班小人,甚是不服,啧有烦言,恐互相猜忌,一旦有事,贻害不小。如之奈何?”宁毅沉吟了一口道:“大夫不如启奏大王,以考拔骁将为名,定期在演武场调齐各将,当场比武,不愁人心不服。”范蠡点头称是。次日奏过越王,果然传下诏命:五月初三日,在演武场挑选骁将。无论军民人等,有膂力出众,技艺超群者,准当场演武,一体录用。这道诏命一下,一个个磨拳擦掌,准备当场角胜。
那一班讥刺陈音五人的,聚在一处商议道:“我们自家人,不必争强夺胜,只与他们比较。务要使他们一个一个当场出丑,才不失我们的锐气。”众人称是。陈音五人见了这道诏命,聚齐众人道:“范大夫因众人不服,替我们打的主意。我们当得步步留心,占着上风,方不辜负范大夫的用心。”众人称是。却好利颖已回来对众人道:“宁大夫着我来关照众位,比武之际,只可取胜,不可恃勇杀伤,恐致激怒,反而不便。”陈音五人齐应道:“我们体会得。”利颖道:“到了初三日,我也要去观场,寻个弱的来臊皮臊皮,也是快活。”只有蒙杰心中烦躁道:“他们既不相容,我自回齐国去,要这官来何用?”陈音道:“贤弟千万生心不得,我们骤然超拔,怪不得众人。”
大家劝说了一会,蒙杰才罢了。利颖别去。
到了初二日,已将演武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座帐、将台、战场、箭道,一一收抬齐整。初三日,天尚未晓,执事的人便去悬锣,架鼓,设垛,扯旗。
正厅上,设了公案,插上令箭,旗牌,摆列朱墨笔砚,当中竖起一杆红旗。
将台上,竖起一杆白旗,临风招展,呼呼有声。刀枪架上,安放着十八般军器。座帐后面,一片空地,钉了无数的系马桩。果然布置得十分严肃。应试的人陆续到来,不但越国的武将,人人想来角胜,就是江湖上的散人,草野间的豪士,并有外国的游客,都想到此当场出色。至于看热闹的,挨挨挤挤,真个人山人海,黑鸦鸦圈着围场,异常嘈杂。
陈音五人都披挂整齐,带了军器,走到帐后,系好了马,那班忌刻的人,见了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大有鼻嗤目笑之状。陈音恐蒙杰、司马彪发作,暗暗禁止,只当不见。到了卯牌时候,远远的声音僚亮。众人哄道:“大王来矣。”少时族旗仪仗,挨次而来,场中奏起军乐,四匹骏马,金鞍玉勒,拖着宝辇,越王端坐在内。武夫前导,内侍后随,大夫范蠡、文种,元帅诸稽鄂,大将畴无余、泄庸等,随驾而至。直到帐里,换了戎衣,鼓乐齐鸣。
越王升座,文武大臣两旁侍坐,以下雁翅般两列排齐。畴无余立在将台,场里场外,肃静元哗。鼓乐声止,越王昭告大众道:“寡人不德,厚吴两年。上承天宠,得归故土。仇深耻重,夙夜在心。窃念际此群雄竞争之秋,非战元以立国,深恐奇技异能,屈在草野,无由自效,特从左右诸臣之请,开场演武。无论军民人等,有能当场胜众者,寡人不惜高爵厚禄,破格超升。其各勉旃,无负孤望。至于刀枪来往,不死即伤,生死听之,寡人不罪。”
告毕,帐右隆冬冬击起鼓来,三通鼓罢,将台上吹起军号,麾动白旗。
一个武官手擎着令箭,立在正厅,高叫道:“开演。”此时来演武的人,都上了马。陈音等五人齐在左队,勒马观看。传令方毕,忽见左队中一骑马跑到垓心,那人生得白面微须,全身披挂,手执大刀,勒马大叫道:“俺单辅在此,谁来比试?”右队中跑出一骑,那人生得豹头燕颔,手执水磨竹节鞭,大喝道:“某来也!”单辅认得是夏奎,见他一鞭盖下,即横刀招架,还刀挑进。夏奎急掣转鞭稍一挡,将刀碰开。战到五六个回合,夏奎一鞭将单辅打落马下。单辅满脸羞惭,爬起来,牵马退下。右队中一人大叫道:“夏奎休得逞强!认得俺薛耀德么?”话声未了,已到垓心。夏奎并不答话,挥鞭接战,薛耀德举枪相迎,翻翻滚滚,战了十余合。忽听一声大喝:“去罢!”
众人看时,夏奎滚下马来。两边喝了一声采。众人见薛耀德生得面阔额宽,腰圆膀细,煞是威风。右队中冲出一骑,并不打话,挺戈便斗。陈音一看,见是利颖,皱着眉对卫英道:“利大哥不是敌手。”卫英点头。果然不到十合,被薛耀德一枪挑入肋下,将战袍挑去一大块。利颖大惊,拨马而回。左队中冲出一骑,与砍耀德交手,不到三合,也败下阵来。薛耀德连败七将,勒马垓心,好不高兴。雍洛实在忍耐不住,挥起熟铜棍,骤马而出,厉声喝道:“某来擒你!”一棍扫去,薛耀德举枪相还。二人大战三十余合,原来薛耀德武艺不在雍洛之下,只因战了多人,气力乏了,手略一松,被雍洛一棍,点到心窝。薛耀德哎哟一声,拨马而逃。右队中一人咆哮而出,大叫道:“匹夫休狂,照家伙!”哗的一矛,抛梭般递到。雍洛把棍撇开,用个猛火烧天势,滚将进去。那人将矛一卷,将棍弹开,唬唬唬一连几矛,杀得雍洛手忙脚乱。司马彪见了,把马一拍,骤上前去叫道:“雍大哥且退,小弟来也!”雍洛掉转马头,退入左队。喘息着,见司马彪把双鞭一起一落,舞得呼呼风响,那人一枝矛也是左飞右舞,狠命相斗。陈音见那人武艺不弱,悄悄问挨身的人,知是司晨皋如之弟,名叫皋锷。两人龙争虎斗,大战七十余合,两面喝采声不断。忽见司马彪鞭影一闪,喝声着,皋愕丢了矛,拍马逃去。司马彪大叫道:“不怕死的快来!”左队中恼了一人,摆动八棱金锤,跃马而出,大喝道:“侥幸一胜,何足道哉?”一锤打来,司马彪举鞭相还,一个两锤打来如流星赶月,一个双鞭到处如落叶飘风,酣杀约一百个回合,不分胜败,蒙杰恐司马彪力乏,舞动九环刀,撞上前去,大叫道:“彪哥稍歇。”便把刀从中划人。那人大叫道:“你两个一齐来,我里璜惧你的,不算好汉!”司马彪那里肯退,无奈蒙杰已经同里璜交手,只得快快退下,对陈音道:“再得二三十合那厮就要败了。”陈音点首,两只眼睛望着二人厮杀。见蒙杰展开刀,好似瑞雪飘飘。梨花点点,滚作一团。约略五六十合,二人中一人落马,正是:英雄且慢夸无敌,胜负相当猝不分。
不知是谁落马,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试弩弓陈音显绝艺 叩剑术卫茜阐微机
话说陈音见蒙杰大战里璜,正在出神。忽见两人中一人落马,吃了一惊。
定睛看时,却是里璜被蒙杰的刀尖划开臂上的层甲,吃了一惊,手便慢了。
蒙杰一刀杆,将他敲下马去。里璜爬起,拾起金锤,含羞牵马而退。蒙杰勒马退归本队。本队中突出一骑,拦住道:“我与你见个高低。”蒙杰见那人生得黑面有光,黄须倒卷,身上无甲,只穿一件短衣,十分破烂,头上无盔,只扎一块青布,跨下一匹黄色劣马,手中一杆虎头錾金枪,腰悬一条紫铜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