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 第 5 页/共 9 页

老头儿道:“这点些小事,说甚么搅扰?快去把你阿公扶到这里来。”卫茜见那老头儿满面的慈善,甚是感激,道:“还有些须行李,敢烦老爹帮奴搬取。”老头儿急急地拭净了手,跟随卫茜来至卫老坐处。卫茜把话对阿公说了,卫老也甚感激。见那老头儿把行李一手夹着,一手提着,立在那里。等卫茜把卫老搀扶起来,方跟着慢慢地踱到店中。就在空处支起板床,铺好被褥,卫茜扶了卫老躺下。祖孙二人说不尽的感激。老头儿去将那未磨完的豆子磨完,漉了浆,再来招呼道:“此时天已大明,你二人想来饿了。我去收拾饭来,与你二人吃。”卫老摆着手,呻吟道:“不饿,不必弄饭。”卫茜也说道:“奴也不饿,老爹不必劳神,饿了再烧。”老头儿也就罢了,自去招呼生意。   卫老躺下沉沉睡去,卫茜一夜辛苦,就在阿公脚下侧身睡下。正在睡梦中,忽然拥进二十余人,声势汹汹把卫老抓了起来,大喝道:“你这杀人放火的老贼,却逃在这里躲着!”卫老吓得浑身发抖,喘呼呼问道:“你们是甚么人?说甚么杀人放火?想是错寻了人。”卫茜料是诸伦之事,心中好不发急。来的人中一个说道:“不必同他多讲,且带了转去,听官处置。”老头儿见了,摸不着头脑,惊得身似筛糠,立得远远的。来的人中一个走拢去喝道:“快把他们带的东西通拿出来,少了一件,提防你这颗老狗头!”老头儿战兢兢地一一搬出。一个人见了盘螭剑,急取在手,喝问道:“就是这点东西吗?”老头儿战兢兢地应道:“实系通在。”这里一个人插嘴道:“只要宝剑到手,人未逃脱,余者问他作甚么?”卫老见盘螭剑被人取去,病也忘了,喘呼呼要去争夺,卫茜连忙拦住。众人唤了几辆车来,把卫老二人推进车中,余人一齐上车去了。此时围看的人却也不少,见众人去了,都赶着问老头儿。老头儿把早间的话说了,众人也猜不出是为的甚么事,胡乱一会,各自散去。   卫老被众人截回西鄙。少时,新任关尹姓杨名禄第升座。差役呈上宝剑,带上卫老二人,跪下回了拿获二人的话。杨禄第把卫老端详了又端详,方说道:“看你这个样儿,如何上得了那样高的房屋,杀了许多的人?依情理想来,定然不是你做的事。却是你乘夜逃走,现被拿回,宝剑又明明在你身旁,依情理想来,又定然是你做的事。我想来是不错,你且从实供来,免动刑杖!”   卫老此时气得身颤音嘶,应道:“剑是老汉世传的,自然该在老汉身旁。甚么杀人放火的话,老汉全然不知!”杨禄第冷笑道:“你这老贱骨头,不用大刑,谅你不招。”吩咐左右取大刑来。一声吆喝,夹棍、梭木取齐,将卫老夹起来。卫茜匍匐上前泣求道:“阿公年老,小女子愿替阿公。”杨禄第喝人将卫茜拖过一旁,吩咐动刑。可怜卫老年纪老迈,又抱病在身,如何受得起这样大刑?左右一收,卫老头上汗出如珠,一声大叫:“痛死我也!”   立时面如黄纸,紧咬牙关。正是:三木无情休滥用,一丝悬命且哀矜。   未知卫老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卫茜儿忍死事仇家 杨绮华固宠施毒计   话说诸伦庄上,被陈音焚屋数间,杀人数命,椒衍又伤了眼目。查看绾凤楼的形迹,晓得是为的盘螭剑,即将剑取下收藏,仔细一看,却非原物,大吃一惊,急急连夜报知关尹,派差役去卫老家中搜寻,人已逃去,回禀关尹,立时多派差役,协同诸伦的恶仆,四路追赶,在乔村将卫老追回。新任关尹杨禄第用大刑拷问,可怜卫老年老病衰,哪里受得住?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卫茜见了,肝肠寸断,嚎陶痛哭,倒在地上乱滚,头发散乱,气促声嘶。杨禄第大喝道:“把这泼辣女子拉远些去!这个地方,岂是由你胡闹得的吗?”差役数人把卫茜横拖直拽,拉开一边。杨禄第吩咐暂时松刑,取过一碗水向卫老脸上噀去。卫老悠悠苏醒,气如游丝,已是不能言语。杨禄第吩咐带去牢中,好生看管,明日再讯,差役应了一声,两人搀着卫老进监去了。唤过诸伦家人将宝剑带回,家人领了宝剑禀道:“务求大尹费心,在卫老身上追出那杀人放火的凶犯。”杨禄第点头道:“我自有道理。你回去叫你家公子放心。”家人拿着宝剑,气昂昂地去了。杨禄第又吩咐差役把卫茜交官媒看守,方才退堂。差役要带卫茜到官媒处去,卫茜哭叫道:“生死要和阿公一处,就是死也不肯别处去。”差役善骗一会,分毫不理,再用些话恐吓,哪里恐吓得她?倒只是顿足哭叫。差役弄得无法,只得将卫茜抬起,送到官媒家中交代。官媒领了,见卫茜不要命的大哭大叫,慢慢地劝解道:“姑娘哭也无益,阿公暂时受苦,明日自然申诉得清。我也替你去分辩,包你阿公无事。我不欺你,快休啼哭,想来肚中也饿了,我弄饭与你吃。”到底女孩儿家最肯听妇人说话,听说阿公明日无事,便止了哭,还是哽哽咽咽地道:“多谢妈妈!我阿公不在这里,我如何吃得下饭?妈妈说我阿公明日无事,可是真的?”官媒道:“千真万真,我不骗你。诸伦不过想的宝剑,如今宝剑到手,心满意足了。难道想要你阿公的性命不成?大尹今日不过吓吓你阿公,明日就没事了。”卫茜听了甚似有理,又说道:“我要去望望阿公可使得?”官媒道:“姑娘不必性急,区到晚上我悄悄领你去。”卫茜只得等候,眼巴巴望着日头急切不肯西落,好生焦躁。想起阿公受刑的光景,扑簌簌泪似穿珠。暗想道:陈伯伯如今又不在这里,无人替我们出力,干妈不见到这里来,想是不晓得,有话又没个商量处,竟恁他的苦!又恨道:诸伦那厮,与我家想是前世的冤孽,为一口宝剑,害杀我家!怎地出得这口怨气?   正在四处思想,忽进来一人,把官媒叫了出去,在外间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甚么。卫茜疑心,敛神静气地倾耳细听。只听官媒叹口气道:“老的死了,小的也不能活命。”又听一人道:“低声些!”卫茜听了这凡句话,好似巨雷轰顶,快刀戳心,几步抢出外间,颤巍巍地问官媒道:“我阿公死了吗?我也不要命了!”那人见了走开。官媒道:“姑娘不必伤心。你阿公死了的话是听来的,不知真假。”卫茜一听,一头向壁上撞去,嘣的一声,便倒在地。官媒急忙拉起看时,顶上碰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瞪目咬牙,口鼻无气。官媒慌了,把卫茜停放在床上,寻一条布包裹了头,一面叫人去报大尹,一面冲了姜汤,撬开牙关灌了下去。半晌,卫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喉间抽气隐约是阿公二字,四只眼角痛泪汪汪。官媒心中大是不忍,叹道:“可怜这样花枝般的好女子,恁地孝顺,如此受苦!阿公死了,无人依靠,将来如何过日?”也零落落滴下泪来。一刻,大尹命人来看卫茜未死,吩咐官媒好生医治,等伤好了再行定夺。官媒应了,来人自去,天色已晚,点了一盏油灯,静悄悄坐在卫茜身边。又半晌,卫茜醒转,睁眼一看,一盏油灯半明半暗,四壁堆些破坏东西,满目凄凉,大有鬼趣。见官媒呆呆地坐在身边,愁眉泪眼的光景,呜咽道:“妈妈怎不放我死去?我阿公已死,我还能活在世上吗?”官媒道:“姑娘的苦情我尽知道,姑娘此时死了,也是白死了的。还须自宽自解,想个后路才是。”卫茜听官媒说出“白死了”三字,又说出想个后路的话,不觉心中一动,好象有许多念头兜的上心,郁勃勃的,热腾腾的,急忿忿的,冷清清的。乱了一会,一言不发,闭着眼睛想去,却毫无一丝头绪。有人送了菜饭来,官媒劝卫茜用些,卫茜哪里吃得下?   对官媒道:“妈妈自己用罢。我想妈妈用过饭,引我去见我那死了的阿公。”   说到这里,又痛哭起来。官媒道:“姑娘你听我的话,阿公死了,不能复生。且自将养身体,好歹我明日包你见着阿公就是。”卫茜料难相强,便不言语,躺在床上千回百转地胡思乱想。到了夜深,官媒就在脚下歪着身子睡下,心里乱了一夜,只恨自家是个女子,任是那样想去,总难做到,忿恨一阵,哭泣一阵,直到天明,何曾合眼?只打定个拼死的念头,便缠住官媒,要去看阿公。官媒道:“此刻关尹已照会县尹前来相验,验过了再去。”卫茜无法,只得忍耐。   挨到黄昏,忽然差役来提卫茜。官媒对卫茜道:“过了堂便好去见阿公。”   卫茜随官媒到了二堂。杨禄第吩咐道:“你的祖父昨日带病入牢,一时病发,医治不及,已是死了。倒便宜了他!本应在你身上追究那杀人放火的下落,姑念你年纪尚幼,不必追问了。你要懂得恩典!”卫茜只是低头掉泪,一言不出。杨禄第又道:“但是诸公子过于吃亏,我如今断你给与诸府为奴,你也有了依靠,岂不是两全其美?我这般周全你,你可晓得?”卫茜听说断给诸伦为奴,直气得面白手冷,浑身乱颤起来。杨禄第冷笑道:“这样的蠢女子!我这样周全她,她倒做出这等样子来,真正不知好歹!”叫差役带去,交与诸府。卫茜哭道:“为奴不为奴不必说起,我要去望望阿公。”杨禄第拍案道:“你阿公早拖去埋了,休在这里胡缠!”喝令差役速速带去。卫茜此时觉九幽地狱无此阴霾,寸磔极刑无此痛苦,目黑心迷,身不自主,恍恍惚惚被差役交与诸仆,带到庄去。诸伦见卫茜这般光景,对家仆道:“想她不曾见过大世面,吓昏了,带去交与管家婆看管,明日再去里面叩见大小夫人。”家仆应了,带去交与管家婆收了。管家婆见卫茜痴痴呆呆的,把来放在一间床上躺下,吩咐丫头好生看守,自己去了。   卫茜到了二更后,回过气来,睁眼四望,惊讶道:“这是甚么地方?我因何到了这里?”细细一想,谅来是诸伦府中,满心苦恼,灼肺燎肝。见一年约四十岁的妇人走进屋来,到了面前,叫小丫头点火递在手中,在卫茜面孔上照了一照,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象这样面孔,甚么八姨娘、九姨娘哪里赶得上?看来稳稳的又是一个姨娘定了!”把火递与小丫头去,便坐在床边笑吟吟问道:“卫姑娘今年几岁?此时心中可清醒些?肚中想来饿了,可起来吃点饭。”卫茜不理,仍将双眼紧闭,沉沉而睡。那妇人唠叨了一会,见卫茜不理,着实厌烦起来,笑道:“我来关心你,你倒装模做样。既到了这个地方,总在老娘手里过日子。你莫乔做作,须晓得老娘的厉害!”   说罢,站起身,叫两个小丫头就同卫茜一床睡。两个小丫头应了,那妇人悻悻而去。两个小丫头也就睡了。   卫茜虽是闭了眼,不理那妇人,妇人所说的话一一听得明白,心中自忖道:我就死在眼前,谁要在你手里过日子?你厉害不厉害,于我何干?一心只等两个小丫头睡熟了,便寻个自尽去见阿公。静静地躺着,三更已交,两个小丫头都有了鼻息,一齐睡熟,挣起身坐了,理了一理头发,碰破处也不觉得疼痛,肚子里也不觉得饥饿。灯光如豆,风动有声,暗暗啼泣道:我父母早亡,只靠阿公抚养,哥哥失了,至今不知下落,今年虽然十五岁,一个女孩儿有甚么用处?如今遭此惨祸,家破人亡,孤苦一身,死在仇人家中。死如有灵,做鬼也要索了诸伦的命,方出得这口怨气!不知阿公此刻在甚么地方,我死去可能寻得着。左思右想不觉已打四更,恨声道:“时候不早了。”   翻身坐在床沿,又想道:我是怎样个死法嘞?张望一会,不见个伤命的东西。   沉闷之晌,不觉双眼一合,忽见阿公走来,满面含悲。卫茜跳下床叫道:“阿公却在这里!”阿公垂泪道:“不可轻生,报仇要紧!”说罢,转身便走。   卫茜上前拉着不放,阿公一挣身,卫茜一跤跌倒,遽然惊觉,似梦非梦,心中凄修,又呜呜地哭了一会。想起阿公的话,明明是叫我留着性命,再图报仇。可惜我是个柔弱女子,如何做得到?翻来覆去,已是五更天气,鸡声高唱,天将发明,仍然躺在床上,闭眼沉思,心中发恨道:“天下有甚么难事?   我只立定这报仇的主意。譬如此时死了的,横着心肠,舍着性命,时时刻刻以报仇为事或者天可怜我,得报大仇,也不在我阿公抚养我一场,落得个万古流芳。就是到了那时被仇家制死,我先后总是一死,有甚么值不得?况且,男女都是个人,怎见得男子能做事,女子就是无用的?可见这轻生的念头是把自己看得无用了!我到了这里,必然要受他的折磨,我总一一忍受。留得一口气,便有报仇的一天。想罢,也不啼哭,也不悲惨,觉得精神陡长,十分清醒。略为安息,天已大晓。   管家婆走进屋来,唤醒两个小丫头起来,卫茜也跟着坐起。管家婆见了卫茜,面孔还是冷森森的,发话道:“既然到了这里,替人为奴,就要晓得作奴婢的规矩。还要大刺刺地装模做样吗?趁早梳洗好,等夫人们起来好去叩头!”卫茜双眼光溜溜地望着管家婆,一声不响。管家婆鼻子里哼了两声,屁股一扭出去了。两个小丫头倒招呼卫茜梳洗吃饭。卫茜此时心中已是酸苦毫无,视身如寄。随着梳洗吃饭,问了两个小丫头的姓名。一个十三岁的应道:“我名阿翠。”指着一个十一岁的道:“她名如意,都是被人拐卖到这里。不过三四个月,还不能当正经差使。另外的丫头有二十余个,都各有执事。一半住在上房,一半住在隔壁三间屋里。”又问:“适才说话的是甚么人?”阿翠悄声道:“这人是管家婆,姓马,最是凶狠不过。稍些触犯了她,非打即骂,若有点错处,便去上房回八姨娘同九姨娘。这两个姨娘比虎狼还毒,处治起奴婢来真弄得九死一生,一月里总得处死一个两个。”卫茜也悄声问道:“难道公子同夫人通不管吗?”阿翠悄声道:“夫人姓王,甚是善良。晓得时何尝不说两句,无奈公子宠爱的是她两人,还夸奖她两人治家有法。此时府中的事都是这两个人作主,谁敢正眼觑他一觑?我两个狠狠吃了几回毒打。”说着,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如意也是鼻酸泪落。   正待往下说,马婆进来,板起脸向着阿翠道:“快同如意去后院汲水!难道就死守在这屋里吗?”两人不敢做声,皱着眉头去了。又问卫茜道:“你头上包着布做甚么?”卫茜道:“是碰伤了的。”马婆道:“这般模样怎好到上房去?”说着,走近身用手将布扯下一看,果然血迹模糊。叫卫茜用水洗净。寻了一张膏药出来贴好,就把卫茜带至上房。先到八姨娘房中,八姨娘正在梳头。马婆回了,叫卫茜磕头,卫茜只得磕头。下去磕了两个头起来,站在一旁。八姨娘斜睃了一眼,叫声“带去!”马婆又带到九姨娘房中,九姨娘还是云鬟不整,呆呆地坐在床沿。马婆回了,叫卫茜磕头。卫茜走近前磕头下去。九姨娘把卫茜一相,颇觉吃惊,暗想道:这模样儿生得如此美丽,公子见了必然中意,岂不是我的对头?我须得早早防备她才是,卫茜叩了几个头,她也不曾看见,卫茜站起身,只问一声:“几岁了?”卫茜应道:“十五岁。”九姨娘听了略略地点一点头,叫马婆带去。马婆带卫茜去各姨娘房中叩过了头,然后带去见王氏。诸伦正在房中,马婆回了。诸伦把卫茜上下打量,不觉心痒起来,暗道:宝剑是个死宝,这才是个活宝哩!王氏等卫茜叩头起来,见卫茜生得端丽娇妙,甚是爱怜。问了姓名年纪,知是卫老孙女,回头见诸伦呆呆地望着卫茜,叹口气道:“你也少作些孽,为甚么饶她不得?”   诸伦看得呆了,不曾听见。王氏见卫茜低着头立在一旁,眉头剔了又剔,面色微微泛红,大有难过的光景,就叫马婆暂且带了去好生照管,不得刻苦她。   马婆应一声是,带了卫茜出房,转到原屋去。诸伦见卫茜走去,不觉失口道了一声“好”。王氏正要相劝,诸伦早立起身,扬扬地走开,王氏只有叹息而已。   且说九姨娘,是女闾中出身,姓杨名绮华,年十九岁,生得有六七分姿色,是诸伦新买进府的,十分宠爱。绮华镇日价抹粉涂脂,迷惑诸伦,诸伦一刻也离她不得。夜里除八姨娘房中还不时去歇宿,其余的绝不过问,其中就有许多一言难尽的事。八姨娘姓殷名媚春,年二十岁,倒有八九分姿色,是诸伦抢得来的,心性狠毒,与绮华正是一对儿。绮华专宠,心中十分嫉妒,面上却不露一些,朝夕一堆,说说笑笑。绮华见媚春同她好,也把媚春姊妹般看待。诸伦三人有时同桌而食,有时共枕而眠,倒觉十分相得。这日绮华见了卫茜,心中着实惊疑,深知诸伦是个好色之徒,见了必然喜爱。将来有了她,就没了我,越想越怕。忽见诸伦跨进房来,笑嘻嘻道:“你看今天来的这个卫茜儿可好?”绮华冷笑道:“模样是绝好的,要想她被你弄得家破人亡,留在身边,我倒替你寒心。”诸伦哈哈大笑道:“这样一个粉团儿会做哪样?你倒替我担起心来。”绮华随即转口道:“谅来不甚要紧。只是她初到府里,先尽她同着丫头们吃吃辛苦,学学规矩便好。若是提拔早了,将来反不好制服。”诸伦笑道:“我不过说她模样儿生得好,哪得就说到这里来?”丫头搬上饭来,把话歇了,一同吃饭毕,诸伦出房去了。   绮华思量一会,未得个计较,便叫她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粉蝶儿的,到房里来。这粉蝶儿,年纪十七岁,生得千伶百俐,专会在诸伦面上献乖讨好。   诸伦甚是喜欢她,偷偷摸摸很有几次。因见绮华专宠,在缔华身上十分巴结。   不说二姨生得丑,就说三姨生得蠢;不道四姨的长,就讲五姨的短;六姨如何的小气,七姨如何的无能,八姨虽好还不算全才,夫人已老只好享庸福,把个绮华捧上天。因此绮华很喜欢她,把她当做心腹,无事不同她商量。绮华叫她进房,细细地把心事对她说了。要她打个主意。粉蝶儿道:“这个女子真长得俊,府中除了九姨娘她比不上,其余的谁比得上?若是公子把她收了,虽然碍不着九姨娘,总有点刺眼。趁她此时还是丫头,正好想法摆布了她,免得后患。”绮华道:”我正是这样想。故尔叫你来打个主意。”粉蝶儿沉吟了一会,摆头含笑道:“婢子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包管她不出一月两月就莫活命。”绮华急问道:“甚么妙计?快说给我听!”正是:本比蜂蛇多恶毒,那堪狼狈设阴谋。   不知粉蝶儿定何毒计,下回便见分晓。 第二十三回 碎宝器妖狐陷孝女 跃寒溪义犬救娇娃   话说杨绮华怕诸伦收了卫茜夺她的宠爱,唤了粉蝶儿替她打个主意,摆布卫茜死了,以绝后患。粉蝶儿想了一会道:“计已有了。”绮华问她,她附着绮华的耳道:”如此这般,摆布她死,九姨娘一点不露形色,让别个做恶人,她那小性命哪里还有?”绮华听了大喜道:“真是好计!事情过了,我自另眼照看你。公子时常说要选个人,做个十全其美,包在我身上,保你稳稳地做十姨娘。”粉蝶儿抿着嘴笑道:“婢子那有这样福气,不要折死了!”   绮华道:“你的模样儿那点不娇好?你的心眼儿哪样不聪明?只怕公子收了你,就把我撇在九霄云外去了,那时我才懊恼哩!”粉蝶儿道:“婢子不是那种阴心险毒的人,九姨娘是知道的,从不晓得害人。倘有那一天,九姨娘就是要婢子去死,婢子也是情愿的。”绮华道:“我不过说说笑笑,有甚么不相信你?你就照你定的计去办罢,千万不可露了形迹,反为不便。”粉蝶儿道:“九姨娘放心,我自办得机密。”说罢去了。绮华甚是得意,只等事情破露出来。   原来诸伦在这十日里得了两对羊脂白玉杯、两枝金凤衔珠钗,十分珍爱,就分与殷媚春、杨绮华二人。二人得了,喜爱不尽,凤钗日日插在头上,玉杯日日摆在面前。一来喜的东西,一来显得宠爱。粉蝶儿定计之后。不时到媚春房中,无奈总有人在屋里。媚春也爱粉蝶儿能言会语,待得颇好,因此进出毫不碍眼,只等乘空下手。   且说卫茜自从叩见诸伦之后,马婆派她喂猫饲狗,卫茜低头做事,全不露一些神色。暇时同着阿翠一般小丫头不是劈薪,就是汲水,只寻些费力的事来做,心中想的多练点气力,到要紧时好用。在马婆面前总是和颜悦色,怎奈马婆因卫茜进府那一天冷落了她,牢记在心,只想磨擦卫茜。卫茜虽是百般勤苦,马婆还说她偷懒,不是说这样弄坏了,就说那样做迟了,横顺都有不是。卫茜全不放在心里,总寻些粗重事来做。一日失手碰碎了两个饭碗,马婆不在面前,悄悄地把碎碗撂在自己床下,却落在粉蝶儿眼中。粉蝶儿心中好生欢喜,却一声不响,倒叫卫茜不用声张,这是不要紧的事。卫茜甚是感激粉蝶儿。粉蝶儿随时带了卫茜到八姨、九姨房中走动,不时也到各姨处进出,随便做些零碎事体。卫茜不晓得的,粉蝶儿都细细教她。卫茜同粉蝶儿十分亲热。   过了月余,忽然八姨房中一对羊脂白玉杯不见了,闹得合府皆知。粉蝶儿加倍着急,逢人便问。各处搜寻。殷媚春气得要死,告知诸伦。诸伦把内宅的管婆仆妇、大小丫头一齐唤去,挨次盘问,却无一人晓得。媚春道:“若不寻出玉杯来,你们一个个休想活命!好好地问这班奴才,谅来不肯供认,须用那极重的刑法,打他熬不过,自然供出。”诸伦点头道:“如此最好。”   命人端整烙铁、竹签、藤条、木棒、粗练、碎瓷等件伺候。奴仆们见了都吃过这些苦来的,吓得心惊胆战啼哭起来。粉蝶儿上前回道:“此刻尚不知何人偷去,一概拷问,岂不冤屈好人?不如在各人房中去先搜一搜,有了形迹这就好了。若尤形迹,再行拷问他们也可无怨。”诸伦依了,媚春即刻立起身来,叱叫马婆带了众人从上房使女们的房中搜起,一个不准离开。先到粉蝶儿房中细细搜寻,翻箱倒箧,破壁移床,搜了一遍,毫无影响。挨次搜去,甚至掘土搬砖,只搜出几件不要紧的东西,玉杯不见影子,上房搜过,再搜仆妇们的住处,仍然不见。媚春发急道:“不用再搜了!谅她那些小丫头也不能到上房来,搜也无益。我只把这班奴才活活打死,出口气罢了!”说罢,转身要回房去。粉蝶儿暗暗着急,上前回道:“或者上房的人偷了交给那小丫头收藏,也未可知。总得也去搜一搜,方使众人心服。”诸伦道:“说得有理。”携了媚春的手往小丫头房里去,见媚春的手急得冰冷,又看脸上颜色也气得白了,连忙安慰道:“就是搜不出,我另寻两对好的赔你。你何苦急得这个样儿,反伤了自家身体?”媚春也不言语,一同到了小丫头房里。   马婆先动手,把阿翠、如意等床上床下、箱里包中逐一搜检,并无一犯眼之物,然后在卫茜床上翻来翻去,翻出一把极锋快的剪子。料是剪裁所用,毫不在意,掼在一边,余无别物。卫茜在旁边立看见剪子掼在一边,并不问及,便放了心安安稳稳看马婆搜去。忽见马婆把床移开,在床下叮叮当当拾起几片东西,口中狂叫道:“有,在这里了!”卫茜只道是前日碰碎的饭碗,谅来不甚要紧。媚春早走拢去,从马婆手中接过来一看,恰恰是那羊脂白玉杯,却成了四片,气得双手发颤问道:“这是哪个睡的床?”马婆用手指着卫茜道:“是她。”卫茜此时吓得目瞪口呆,心中好似七八个吊桶,一上一下,说不出苦来。媚春叱马婆带到上房慢慢地拷问,马婆应了,又道:“还有些瓷片,也带了去。”又将碗片拾起,拖了卫茜直到上房。   到了媚春的外房,媚春在一把椅上坐下。诸伦也随便坐了,心中十分惊讶,又十分难过,本想劝解,见媚春睁目竖眉,满脸怒气,不敢造次。马婆喝令卫茜跪下,媚春连声叫取家法,一时各样取齐,摆满一地。媚春又喝令马婆把卫茜的上下衣服全行剥下,马婆剥了下来,只剩一条单裤。诸伦一见卫茜浑身雪白、又爱又苦。媚春指着卫茜厉声叱道:“你这贱奴才!是几时偷去?怎样碰碎的?好好从实说来!”卫茜心中已横着一死的念头,倒毫不惊慌,应道:“婢子不曾偷取,并未碰碎,不知被何人陷害,婢子此冤莫白,但求速死!”媚春冷笑道:“你看,你看,这贱奴才还了得吗?明明白白在她床下搜出真赃,反说被人陷害,不打谅不肯招。”又对着卫茜道:“你想速死,我倒不肯叫你死得太快。且教你吃点零星苦,替我玉杯偿命。即叫马婆把藤条先抽这贱奴才三五百下再说。”马婆拽起袖子,取了藤条在手道:“我早看出她是个贼头贼脑,倒不料这样的大胆!”一面说,一面呼呼地上下乱抽。可怜卫茜虽是清寒人家的子女,卫老视如珍宝,哪里吃过这般苦楚?   浑身打得肉裂血流。藤条一阵紧似一阵骤雨般打下,卫茜倒卧在地,紧咬牙关,瞑目待死,一声儿也不哼。不但诸伦心里难过,一些仆妇丫头,除了粉蝶儿,莫不心酸。大约抽了三四百下,媚春见卫茜一声不响,叫马婆住手:“休要教她死快了,便宜了她。”马婆歇了手,弯着腰仔细看时,见卫茜还有气息,笑道:“这样贱骨头,哪里就会死?”粉蝶儿皱眉蹙额地走近卫茜身边,带着悲声道:“妹妹你好好招了罢!免得皮肤吃苦,为姐又不能代你,真真痛杀我也!”卫茜只作不听见,一语不发。媚春道:“这贱骨头装作死人模样来吓人,府中不知死过多少。只算扑了一苍蝇。谅她是不肯招的,把竹签来,十个指头通与她戳进去!”马婆便取了竹签,每根约长一寸,一根一根从卫茜指甲缝里戳进。可怜十指连心,哪里经受得起?痛叫一声,昏死过去。   仆妇丫头不忍注目,都把头掉过一边,诸伦平日虽然见惯,只因心爱卫茜,也觉不忍,挣起身来向外面走。到了绮华房中,见绮华躺在床上一手支着腮,面有喜色。诸伦叹口气道:“不想卫茜小小年纪做出这样事来。”绮华忽然皱着眉头道:“你也该替她解劝解劝,不然活活治死了,岂不可惜?”   诸伦只当绮华是好心,便道:“你何不去替她解劝一声?也是一桩好事。”   绮华摇头道:“八姨的脾气,我是不敢犯她。你倒会使乖,教别人去吃碰!”   诸伦也就不言语。少时,粉蝶儿笑嘻嘻抢步进房,一见诸伦,脚便慢了,说道:“八姨把卫茜抬至露天空地,要把卫茜冻死。八姨说过,有人去看卫茜的,一同治死。可怜雪天长夜,小小年纪,如何熬得过去?谅来是没命了,真令人难过!”说罢,用手揉一揉眼睛,声带凄楚,立在那里。诸伦看了,想道:这娘子总算是有良心的。绮华此时,也是叹声不止。诸伦到了此时,只得割断柔肠,闷沉沉在绮华房中睡下。粉蝶儿服侍妥当,退出房门,自去睡了。   可怜卫茜遍体鳞伤,一丝悬命,侧卧在露天里。此时十二月下旬天气,朔风刺骨,大雪漫空,就是精壮汉子也早绝命,何况一个孱弱女郎,焉能生活?约莫两个更次,卫茜倒微微地苏醒过来,觉得胸前毛茸茸一团,紧贴胸脯,慢慢把手移左一摸,却是一只大狗。指上竹签触在狗的身上,一时痛彻心肝。想起自家的孤苦。眼泪如抛珠撒豆一般。眼见得性命不过苟延,大仇怎个报复?早知今日仍是一死。何不进来之时就寻自尽?阿公害了我也!又想起玉杯之事、不知被谁陷害。我在这屋里又不曾与人结怨,无端丧命,好令人难猜。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四面黑沉沉,静悄悄,只有一只狗靠脸睡熟,也不去惊动它。且喜周身的疼痛略略止些,十指尖虽觉肿胀,不挨着它尚觉可忍。挨到天明,横着心等死,仍然闭目不动。马婆早已走来,此时那只狗先去了。马婆用手在卫茜身上一摸,见卫茜不死,说道:“这贼骨头那地这样经得冻,倒也奇怪。”说着去了。到了巳牌时候,媚春起来,马婆回了卫茜不死的话。媚春也自诧异,就对马婆道:“你去唤两个有气力的妇人,把她扛在后面去,掼在溪里淹死罢了。”马婆应了,唤了两个粗蠢仆妇,取了一床芦席、一根草绳,把卫茜裹好,用草绳扎起,寻了竹杠穿心抬起,从后门出去。约有半里,到了溪边,马婆相着溪水深处叫仆妇放下,连芦席掼下溪去。马婆站在溪边看着沉了下去,方才带了两个仆妇回去消差。   看官想想,寒天深水,浑身重伤,又被绳席扎紧,就有陈音泅水的本领也难活命,何况卫茜?眼见得性命是绝定了,大仇是罢论了,我的书也要中止了,岂不是件极天极地一桩恨事?这书不好叫做热血痕,好叫做冷心案,何必挖心呕血去著它?那知马婆等转身去了,突然一只大黄狗扑通一声,跳下水去。芦席虽沉水底,草绳却在水面,那黄狗咬着草绳用力拖起,顺流浮去,一直拖了三五里。到了一个僻静所在,靠岸几株杨树,一间茅屋,黄狗浮至岸边,咬紧草绳,跃上岸来,慢慢地芦席拖至岸上,吐了草绳,跑到茅屋,当门汪汪狂叫。茅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见一只大黄狗扬起头,张开嘴,对着屋里叫个不止,声音带着悲苦。那妇人叱道:“那里来的瘟狗?清晨早来这里嚎丧?想是我的甚么晦气!”在门背后取了一根竹竿去打黄狗,黄狗掉过身,仍扭头朝着妇人一面叫,一面走。妇人赶着要打,一步步赶到芦席处。黄狗用口去咬草绳结头,妇人见芦席处一面露出头发,一面露出双脚,芦席湿透,象水中捞起的光景,大吃一惊。又见黄狗口咬绳结,叫个不住,妇人会意,料是要她救那芦席中的人。急走向前去,用手去解绳结。黄狗便不叫了,站在身旁,摇头摆尾,抖抖身上的水。妇人解了绳结,抽了草绳,打开芦席,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子,只穿一条单裤,浑身是血,脸上青肿,血渍模糊。用手摸那胸前微有温气,知尚可救,连芦席抱在怀里,转回屋去。黄狗衔着草绳跟着进来。妇人将芦席放在当地,黄狗走拢去,用鼻在女子指尖上嗅了又嗅。妇人赶开狗,看那十指通有竹签戳进,心中骇异,急急地替她一一抽出,指甲里冒出血。抽至五七根,女子忽然呻唤起来。抽毕,妇人去至灶间烧了一碗姜汤,锅里另添了水。把姜汤拿来,将女子扶起坐了,缓缓灌了下去。约有半碗,女子肚中咕噜咕噜响了一阵,嘴里吐出水来。妇人让她消停半晌,又灌了几口姜汤,女子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妇人道好了,急急放下碗,去至灶间,舀了锅中热汤,取了一条手巾来,替女子轻轻拭了脸上血渍。把血拭净,吃了一惊,颤巍巍的声音叫道:“你不是我干女茜儿吗?”卫茜此时心中已有几分清醒,听得有人叫她乳名,睁开眼一看,不觉失声哭道:“郑干妈因何在此?莫不是冥中相会吗?”郑氏听得果然是茜儿,便放声大哭起来,搂在怀中一阵儿一阵肉叫个不止。卫茜见了干妈,想起阿公,只哭得气断声嘶。黄狗也伏在旁边,两泪汪汪呜呜不已。哭了好一会,郑氏放下卫茜,把卫茜扶起踱到房中坐在床上,用水拭了周身,取出几件棉衣替卫茜穿上。卫茜待要诉说苦楚,郑氏道:“干女且暂将息,我去熬点薄粥来与你充饥,静睡半日再讲。”卫茜点了点头。郑氏去到灶间熬了稀粥,拿来房里与卫茜吃了,叫卫茜睡下,又把粥自己吃些,余者喂了黄狗。   卫茜直睡到日色沉西方才醒转,房中点了灯。郑氏坐在床沿,卫茜把苦情从头至尾细说一遍。郑氏一面听,一面挥泪。卫茜也哽咽一会,问道:“干妈为何住在这里?”郑氏住了哭,答道:“自从你同你阿公连夜去了,次日早晨我晓得是为诸伦的事。我怕牵连自己,便把衣物收拾好,唤了一辆车儿一早就搬在一个表姐家中。后来听说把你们拿回,你阿公受了苦刑。收在监里,你交官媒,我想第二天来看你。又听说你阿公死了,我想你晓得了不知怎样的苦。我急急到衙门里寻你,总问不出你在哪里。一些差役听我说是寻你,把些言语吓我,说诸伦晓得了一并要交官司,我又吓又急。过了两日,忽听得把你发在诸伦家中为奴,我直是哭了一个通夜。生怕你寻死,又打听不到一个实信。我因此搬在这里来,不时也在诸伦屋前屋后走动,总不见你一面。今早起来。见这只黄狗在门口汪汪地叫。我赶着要打,不想救了你。只是这只黄狗哪里来的?在水中救起你来,恰恰拖到我门口,真真是件奇事!想是天可怜你,叫鬼神驱着它救你的。昨夜在你胸前,温着你的胸口,不至冻死,大约就是这只狗。你可仔细看看。”卫茜挣起身,用灯照着一看,惊讶道:“这是诸伦家中的大黄狗。我喂了它月余,见了我总是摇头摆尾,同我亲热。不想救了我的性命,我倒要把它当作恩人才是。”郑氏叹道:“诸伦府中的人,哪个赶得上这只狗?我怕世上的人,要象这只狗的也少得很!”   两人叹息一会。郑氏道:“干女再好好地睡一夜,暂时放宽心,养好身上再打主意。”卫茜应了,大家睡下,黄狗自去门外守看,略有响动,便汪汪地叫。   郑氏日夜替卫茜洗拭伤口,不几日过了年节,卫茜的伤痕渐渐好了。一夜,二人坐在床上谈心,忽听门外有人大喊道:“你这狗东西却跑在此地来了?捉你回府去活活打死你!”又听黄狗狂叫不止。二人一听,料是诸府着人寻到此地,只吓得三魂失主,七魄无依。正是:一波未平一波起,大难甫脱大惊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雪天樽酒郑妈倾生 日夜笙歌杜鸨设计   话说卫茜在干妈家中住了半月有余,伤痕养好。一夜同干妈谈心,忽听门外有人喊叫,疑是诸伦命人寻到此地,一齐大惊失色。卫茜扑的一声吹灭灯光,只听黄狗破声狂叫,夹着人声哄成一片,好一会方止。一个人喘着气道:“明日再来剥你的狗皮!”说罢,唱着歌去了。听了半晌,已无声息,郑氏取了火,把灯点燃携在手中。卫茜轻轻走到大门,又站着听了一听,方慢馒移过门杠开了门。郑氏先探出头来,左右望了一望静悄悄没得响动,走了出来。卫茜携着灯跟在后面,一步步照去,不见黄狗。郑氏低声道:“黄狗哪里去了?”寻至杨树下,卫茜失声道:“黄狗却睡在这里!为何动也不动?”郑氏听了急急走去。卫茜把灯一照,哎呀了一声。说道:“为何被人打死了?”郑氏一看,见黄狗脑浆迸流,眼睛突出,倒在地上已经丧命,不禁淌下泪来。卫茜此时放灯在地,用手摩着黄狗,放声痛哭,十分伤惨,如丧亲人一般。郑氏止了哭,来劝卫茜,一时哪里劝得住?卫茜只待气闭声哑,方收了泪,说道:“干妈,我们今夜就把它埋好,略报它救命之恩。”郑氏称是,转身进屋,取了一把锹锄,一柄劈柴刀。二人去至屋后掘了一个深坑,把狗拖去安放坑里,把土掩埋好。卫茜又哭了一阵。郑氏携了刀锄,卫茜拿了灯,转回屋里,拴好门,放下刀锄,进房里坐下。喘息定了,卫茜道:“适才听那人喊叫的声口,定是诸伦那里的人。倘如明日再来,被他看出形迹如何是好?”郑氏听说,想了一想,道:“果然不错,须得好生防备才免无事。”   卫茜道:“哪里防备得许多?我想住在此地终不稳便,且不是个了局,总得另作计较才是。”郑氏道:“且喜我们并没十分要紧的东西,不如连夜搬往别处,就没事了。”卫茜道:“搬到哪里去,也须想定方好。”郑氏低头想了一会儿,拍着床沿道:“有了!我有个内侄女,住在山阴的南林。离此不过三里之遥便是湖水,到那里雇个船只,不过七八日便到山阴。你的太姑爹也在那里,岂不是两便?”卫茜听了大喜。二人随即收拾衣物,粗重器具一概不要。五更天气,收拾好了,大家略歇一歇。远远听见鸡声,起来烧了汤,梳洗过,吃了茶饭。趁天未明,一人提了一个包袱出了门,将门虚掩好,急急向湖边走去。且喜一路无人,天将明时,到了湖边。   此时天色尚早,湖边虽有十余只船,却不见一个人。二人在石上坐了歇息,忽见一只小船上推开了篷,钻出一个人来用手揉着眼睛,在舱口边撒溺。   二人掉开头,听得那人叫道:“二位可是趁船的?要到哪里去?”二人回过头来,见那人已经跳上岸来走到身边。二人站起身,郑氏应道:“要趁船到山阴南林的,只是不能另搭别客,只单载我二人。”那人把二人相了个仔细,连声应道:“使得,使得,请二人作速上船,早点开船。”郑氏道:“船价要多少也须说个明白。”那人道:“容易,容易,且到船上再说。”郑氏道:“先讲定了的好。”那人道:“五两银子,饭食酒钱通在其内,可好?”郑氏一想,甚是便宜,点头应了。那人就提了两个包袱,一同上了船。那人叫道:“瘌痢头,为甚睡着不起来?有了生意了,快起来收拾开船?”听得后梢上有人呵呵地应了几声,霎时后梢的篷也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巾帻未戴,头上光塌塌没一根毛,生得吊眉凹眼,耸肩挺胸,不象个善良之辈。   卫茜见了,心中疑虑,再细看先前那人生得满脸横肉,鹘眼狼须,腰粗膀阔,年纪都在四十内外,便悄悄对干妈道:“我看这两人都是凶相,我们另外寻船罢。”郑氏道:“此去一路都是热闹的地方,谅不妨事。已经上了船,怎好下去?我们遇事警觉些便了。”卫茜只是闷闷不乐。瘌痢头早钻进中舱来,替二人打开包袱,取被盖铺好,向二人道:“天气尚早。再睡睡罢。我们就此开船,等饭熟了来叫你们。”郑氏问道:“船主贵姓?”瘌痢头道:“我叫仇三,是雇工,那位才是船主,他叫贾兴。”贾兴在船头上叫道:“不要耽搁了,快快收拾开船!”仇三应了一声,钻出舱去,从后梢跳上岸去,解了缆索,跳上船来,挂了双桨。贾兴在船头一篙点开,咿咿唔唔船便开了。   郑氏因一夜未曾睡好,便伏着枕睡了。卫茜甚觉放心不下,靠在铺上,呆呆地不言不语。一路上,船上两人备茶备饭,甚是殷勤。走了两日,从未进过中舱,卫茜方略略放了心。   忽然一日,天降大雪,又夹着风狂雨骤,十分寒冷。行了十余里,实在行走不得,只得寻个避风的所在靠了船。贾兴两人呵着手,摇着头,齐声道:“好冷!好冷!”盖好了篷,蹲在船头,贾兴道:“怎得一壶酒来暖暖身上便好?”仇三道:“这个荒僻地方人烟俱无,哪里去买酒?”卫茜听了偏着头从篷缝里望去,果然没个人家,只见雨雪交飞,冻云欲堕,暗沉沉十分幽僻,心中焦急,扭转头对郑氏道:“干妈,难道船就停在此处吗?”郑氏道:“雨雪大得紧,实实船行不动,等着雨雪小了,自然要走的。你身上冷,可多穿一件衣服。”卫茜道:“尽可过得,干妈可要添衣。”郑氏道:“衣不要添,倒想口热酒吃,暖和暖和。”这话却被贾兴听得,便接口道:“我且上岸去寻一寻,若有买处,岂不是好?”郑氏道:“我不过说说,船主不必寻去,怕耽搁走路的工夫。”贾兴道:“看来今天的风雪一刻不会小的,且去寻些酒菜吃了,手脚灵活些,把船撑在前面热闹地方歇宿。天暗了,多走几程,不会耽搁。”贾兴一面说话,一面取钱,提了一个瓦罐,推开篷,戴顶箬笠,跳上岸去了。郑氏道:“这船主人恁样和气,到了南林另外把几钱银子给把他买酒吃。”卫茜点一点头,总觉心里不快。仇三自在后梢烧火烤足。   有一个时辰,贾兴转来,提着一只肥鸡,一块猪肉,兼有些葱姜食料,揭了箬笠,跳上船来,把篷盖好,连酒罐一齐放下道:“离此三里才有个小集镇,好在酒菜都有,火速弄来吃了好趱程。”仇三接去,灶里添了些火。   半个时辰,煮熟了,分作两盘,酒也烫暖了,用了一把小壶盛了半壶,连菜递进中舱。郑氏接来安放好,便斟了一杯酒,先吃起来,又叫卫茜吃两杯。   郑氏平日是喜吃两杯的,遇着这样雪天扁舟闷守,正是用得着酒的时候,便尽量地吃。不过五七杯,酒便没了,叫道:“船家,酒还有么?”贾兴道:“有,有,还多哩!”递壶出去,却满满盛了一壶递进来。郑氏接了,眉欢眼笑,满满斟了,到口就干,又逼卫茜再吃两杯。卫茜酒量最浅,吃了一杯,第二杯实难吃完。正待叫船家盛饭,忽见干妈眼斜口张流出涎来,倒卧铺上,急问干妈怎么样。想用手去扶她,不料自己也是头晕手软,坐不稳倒了下去,只听得船上两人在后梢拍手笑道:“着了!着了!”此后便人事不知。   原来先半壶酒是好的,后来满壶放了麻药,因此郑氏与卫茜着了道儿。   贾兴便对仇三道:“还是依我的主意,老的一个结果了她,只留下小的稳妥。”   仇三道:“老的也好值十来贯钱,丢了可惜,还是依我的主意,分作两起安置。”贾兴道:“老三,倘若到了那时声张起来,误事不少。你总依我的好。”   仇三应了,便一齐钻进中舱,先把郑氏的穿戴剥取下来,然后扛着掀开篷,掼下水去。可怜郑氏一片好心,竟自糊糊涂涂淹死湖中。二人理好篷又进舱来,打开那个包袱,却也有百十两白银、七八两黄金,钗环簪珥略有几件,好不欢喜。贾兴道:“此去肖塘不过十三四里,我们此刻就开船,到了那里就是我前日对你说的那主儿。这个女子的模样儿至少也得取他三五百金,你我都有得日子过了。”仇三听了,喜之不尽,把被盖替卫茜盖好,一齐出舱,急急吃饱了,便解缆推篷,打桨开船,望肖塘而来。   此时风雪仍大似上半日,那船行得极快,想是酒暖手活之故。申牌时分,到了肖塘。贾兴叫仇三在船看守,他去叫那主儿把车子来接,仇三答应。贾兴戴上箬笠,匆匆上岸而去。不到半个时辰,贾兴跟着一辆车子,到了船边。   车里走下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上了船。贾兴引进中舱,把卫茜指与妇人看了。妇人笑嘻嘻对贾兴道:“你在哪里弄来这样的宝货?真亏了你!只是八百金之数太多,三百两罢。”贾兴道:“嘻!你那霍娇奴、曹凤姐,可赶得上吗?你也是四百两一个弄来的,这样好一朵未破蕊的牡丹花,一年半载怕不替你挣上一万八千?听说吴王在各处选取美女,你只把她教会歌舞献上去,除赏你十万八万不算外,怕还封你的国丈娘娘,子子孙孙都是王亲哩!”   妇人笑道:“休要油嘴!就是四百两。”仇三蹲在一旁,望着妇人,一言不出。贾兴道:“六百两再不能少了。”妇人沉吟了一会,又把卫茜端详了一会,说道:“五百金,此是头等身价,再多是多不去的。”贾兴故意望着仇三,为难片晌。仇三会意,道:“大哥看破些,就是这样罢。”妇人望着仇三笑道:“还是这位大哥爽快。”贾兴也就允了。妇人怀中取出三百两纹银,递与贾兴道:“再有二百两,同我取去。”贾兴收了银两,交与仇三收好,将卫茜抱起下了船,安放在车里,妇人跟着上了车。贾兴对妇人道:“我刚才对你说的她的情由,你莫忘了。”妇人道:“我自理会得,任他是剑仙侠女,到我手中总要降服的。”贾兴笑了,随着车儿一路行去。仇三在船上等到天将傍晚,贾闪回船,怀中取出二百两银子,放在舱板上,去了箬笠,雨雪仍然不住,盖好篷,点起灯,洗了手脚,重新烫酒烧菜,二人开怀畅饮谈笑一会,打好主意,乘夜开船去了。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肖塘地方,是个水路交通之区,商物聚会之所。闾阎整齐,车马辐辏,十分繁盛。自从管子在临淄创设女闾以安商贾之后,各国互相效尤,凡热闹城市,都有女闾。那买卫茜的人名叫宝娘,姓却不止一个,只认她最后的一个姓杜。杜宝娘闾中霍娇奴、曹凤姐,是顶出色的尖儿货。还有甚么鹰儿、燕儿、红儿、翠儿,都是些应时货色,不过帮衬场面而已。今日买得卫茜儿,觉得娇奴、凤姐,一齐减色,又是个年纪正好含苞未吐的鲜花,心中好不快活。卫茜的来历贾兴已对她说明,只说郑氏安放在别处,不曾说出谋毙的话。   杜宝娘把卫茜安在一个小院里,放在床上躺下。到了二更后,人都睡静,带了一个名叫阿春的使婢,掌了灯,自己取一碗冷水,含了一口向卫茜脸上噀去。卫茜吃酒不多,悠悠苏醒,睁眼一看,见满屋里陈设鲜华,光彩夺目,不是船上的光景,大吃一惊,叫声:“干妈,这是甚么地方?”杜宝娘挨近身去叫道:“茜姑娘,这是你干妈表姐家中。你干妈同她表姐到亲戚家去了,不便带你去,把你留在这里托我照应。我同你干妈的表姐是妯娌,算是你的表姨妈。你肚中饿了么?饭是端整好的,可起来吃点。”卫茜听了,心中模模糊糊,摸不着头脑。只得挣起身坐了,周身软弱,十分吃力,只得叫声:“姨妈,我干妈要去,为何不关照我一声?今夜几时回来?”杜宝娘道:“亲戚家总得十日半月的留住,那得今夜便回?说不定明日后日叫人来接你去哩!你只宽心在这里,急些甚么?你干妈去的时候见你睡熟了,不肯惊醒你,再三瞩咐我好生照应。”此时饭已搬来,摆了一桌。卫茜只得下床与杜宝娘行了个常礼,杜宝娘携了卫茜的手,到了席上坐下,陪着吃饭。卫茜见满桌的珍馐,只得随便吃点就放了碗。杜宝娘也不深劝。阿春递了漱盂手巾,搬开碗筷。杜宝娘道:“茜姑娘路上辛苦,好好睡罢,明日晏些起来不要紧,叫阿春在房陪睡。”出房去了。卫茜只得立起身送出了房,回身坐在床沿,呆呆地想道:从不听见干妈说此地有个表姐。前在西鄙曾到过表姐屋里,难道此处又是个表姐吗?为何从不提起?我明明白白同干妈坐在船上避风吃酒,为何不知不觉到了这里,干妈又不在身边?就要到亲戚处,为甚么忙在今一夜?好令人难猜!就是这个甚么姨妈,举止言谈虽说十分亲热,我看她的情形,总觉大家人不象,小家人不象,看人走路,另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模样。到底不晓得是甚么人家?看这房里光景,象是个豪富门户。且喜得不见一个男子,我只是格外留心,总要见了我干妈才得放心。正在胡猜乱想,阿春道:“姑娘睡罢,天不早了。”卫茜见这丫头虽然生得租钝,头上香油却擦得光光的,脸上脂粉却抹得浓浓的,衣服也还扎得整齐,只得应了一声,放下帐幔,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不觉沉沉睡去。   到了次晨醒来,阿春舀了面汤,梳洗毕,杜宝娘笑嘻嘻地领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打扮得十分艳丽,后面跟一个仆妇,挟个衣包走进房来。杜宝娘指着那女子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名叫娇奴,与姑娘是姨姊妹。我怕你一人寂寞,叫她来陪陪你。”说罢,在仆妇手中接过衣包,在桌上打开,尽是些鲜艳衣服,又有些簪珥钗环,玉色金辉,耀人眼目,指着道:“我把来与你换的,就叫阿春领到小房里去更换。”卫茜立起身来道:“姨妈何必如此!我不过在此打搅一两日就要去的,我还是穿着自己的便当。就是换洗的也有,在我干妈手里。况且我阿公死了不久,也不便穿鲜色衣服。姨妈不必费心,只求姨妈引我去见我于妈。”杜宝娘沉吟半晌道:“呵,我倒糊涂了!你干妈曾经说过,我另外替你做两件素衣服罢。我叫娇奴来陪伴你,你只放心住下。亲戚家不比外处,不过两三日,你干妈就回来了。”对着娇奴道:“姨妹幼小,你要好好待她!”娇奴含笑应了。杜宝娘带着仆妇挟了衣包走去。娇奴问道:“妹妹,点心可曾吃过?”阿春接口道:“不曾。”   娇奴道:“快去搬点心来!”阿春去了,一刻搬上点心,卫茜同娇奴略吃了些。吃毕收过,大家谈论起来,倒还合意。卫茜道:“姐姐,我干妈到底几时回来?”娇奴道:“昨晚妹妹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又不曾见着干妈。我妈说十余日就回来,大约不会错的。妹妹尽管安心。”卫茜也不便再问,只与娇奴说些闲话。   午饭后,娇奴对卫茜道:“我看妹妹有些烦闷,我弹着琵琶,唱支小曲,替床妹解闷可好?”一面说,一面叫阿春取琵琶来,把弦索调准,抱在胸前,侧着面,一路弹,一路唱。手滑声柔,十分动听。所唱曲子却淫荡不过,无非要想挑动卫茜。怎奈卫茜心中有十分的忧疑,百分的悲怨,哪里听得入耳?   不但词曲听不出,就是琵琶的声音也象不曾听见一般,痴痴地坐在那里发呆。   娇奴只当卫茜听得入神,越发地轻捻慢拢,低唱高歌。正在十分有兴,忽听门外有人大声喝采,倒把卫茜大吃一惊,探头向外一看,只见姨妈同着一个少年,立在门边。那少年拍手蹬脚地道:“妙儿!妙儿!可要了我的命了!”   见那姨妈扯着少年急急地走出去,那少年还一步一回顾、不住地摇头晃脑。   卫茜心中诧异。正是:方从骇浪惊涛过,又引狂蜂浪蝶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拒奸淫独奋霹雳手 惧强暴同作鹧鸪啼   话说娇奴正在弹唱,卫茜听得有人在外面喝彩,探头一看,见那鬼鬼祟祟的情形,心中十分诧异。恰好娇奴也停了弹唱,笑眯眯望着卫茜道:“妹妹你听这支曲可是有趣?”卫茜微微地点了点头。娇奴道:“妹妹若是喜爱,我慢慢地来教你。象妹妹这样的聪明,不过一两月就全会了。”卫茜此时哪里有心同娇奴讲话,只说道:“姐姐不要弹唱了,我此时很觉困倦,我要躺一会。”娇奴道:“妹妹只管躺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罢,放下琵琶去了。   卫茜躺在床上细细想:适才的光景,说那人为的娇奴姐姐,为甚么姨妈引着一道来?明明是为的是我。姨妈这样的举动,显见得不怀好意。无奈干妈又不在身边,我倒要步步的留神才是。心中越想越惨,越想越怕,闷闷沉沉过日,只望见了干妈的面,再作计较。无奈再三探问,终不得一个确信。且喜宝娘等不常来聒噪,只得耐着性儿挨过日子。   一日黄昏后,忽见宝娘笑嘻嘻地走来道:“茜姑娘,你干妈叫人来接你,车子在门口,快快收拾好。”卫茜听说干妈来接,好似囚犯得了赦诏一般,心中好不欢喜,随答道:“我用不着收拾,就烦姨妈领我去便了。”宝娘引了卫茜,弯弯曲曲到了一个小门,果然门外停了一辆小车。卫茜不分好歹,急急地上了车,只说了句搅扰姨妈,再来酬谢的话。杜宝娘含笑点头。车轮一动,也不知向何方行走。约一小时,车轮已停,御人先跳下车去了。少时便走来一个中年妇人,后面跟一小丫鬟,执了笼烛,来扶卫茜下车。车子随即咕噜咕噜地去了。卫茜下了车,见到的地方是个大庄院,粉壁朱门,气象宏阔。一步步跟着那妇人走进,所走之处虽看不得十分清晰,却都是垂帘荡雾,曲槛约花。走了好一会、到子一个小院,四围竹木黑鸦鸦的不知多少。   门是开着的,一直走了进去,满眼的金碧交辉,直晃得人的眼花,卫茜也无心细看。转过围屏,是个池塘,靠池塘是一排三间的小屋,帘幕卷红,氍毹贴翠,麝香四溢,蜡炬双辉。进了东首一间屋里,床帐台椅,色色精良。书楼上摆设些物件,大约都是古董。叫卫茜去细看,她实在无心;叫作者去铺叙,他未免无趣。那妇人便开口道:“姑娘请在此少坐,我去请你干妈来。”   卫茜声谢道:“有劳妈妈。”那妇人转身出去,叫小丫鬟备了茶水送到房里,匆匆而去。小丫鬟送了茶水,仍然退出房外。卫茜一人冷冷清清坐在房里,呆呆等候。无奈自从那妇人去后,约有一个更次,静悄悄毫无声息,心中便觉难过起来。   约莫三更天气,忽听外面足声橐橐,渐走渐近,心中一喜,忙立起身来,走近门口。门帘开处,一个人跨进房来,晃眼一看,哪里见干妈?却是一个男子,心中老大吃惊,不觉张皇失措。只听那男子笑说道:“姑娘等久了。”   一面说话,一面向卫茜一揖。卫茜只得勉强敛衽还礼,偷眼细看,颇觉面熟,沉心一想,忽然记起那日偷看喝彩的人,心中明白。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定一定神,退一步坐在几上,低头瞪目,一声不响。那男子回身向门外吩咐:“你们快将酒饭搬进来!男的散去,只留女的在此伺候。”门外哄应一声,一时壶酒碗菜,陆续搬进,摆列一席。那男子走近卫茜身边,满面笑容,曲躬柔气道:“姑娘想已饿了,可随便用些酒菜。”卫茜不答话,也不动身。   那男子又道:“自从那日得睹仙颜,我的灵魂儿通被姑娘收去,终日颠颠倒倒,寝食不安。且喜今日仙子下临,小生就有命了。这也是前生注定的姻缘,小生修下的艳福。姑娘既到此间,且同饮三杯取乐,休误了千金一刻的良宵。”   卫茜坐在那里,仍然一言不发。那男子反哈哈大笑起来,又说道:“新人害羞,这是古今的通例,须得新郎的脸放厚点,方能济事。”说罢,即用手来牵卫茜的衣袖。卫茜见他逼近身来动手动脚,心中一急,陡地立起身来,剑眉倒竖,星眼圆睁,指着那男子说道:“你这不顾羞耻的猪狗,不存天理的强盗!胆敢作此犯法蔑良之事,串同奸人,欺辱良女!我的性命早已拼着不要了!我是大仇在身,视死如归的人,你若知我的详细苦情,能够使我见干妈,你也是积阴德,我虽是个女流,或者有个报恩的日子,你若是恃势逞奸,想我从你,我头可断,身不可辱,只有一死对付你!冥冥中有鬼神,恐怕终有失势破奸的一天,那时悔之晚矣!”可惜卫茜这般言语,那男子哪里所得进一字?只涎着脸凑近身来,笑央道:“姑娘的话,我一些也不懂。我是费了若干心机,才得姑娘到此。别的话暂且搁起,今夜成了好事,明日再作商量。”说罢,又用手来扯卫茜。卫茜把手一摔,两个鼻翅一搧,哼了一声。   正待发作,那男子却拍手跌脚起来,狂笑道:“我呆了!我呆子!”两步抢到门口,对着外面道:“你们女的通去睡罢,用不着你们伺候。”外面同声噭应,一齐去了。那男子即将房门拴好,向卫茜一揖道:“好了,男的女的通去了,我晓得姑娘是因有人在此,不好意思。此刻只有你我夫妻两人,不须作态,来,来,畅饮几杯,再休张张致致,酒菜通冷了。”便用双手来抱。   卫茜一急,一掌向那胸前推去。那男子不防,一个跄踉颠去五六尺远,几乎跌倒,不觉暴跳起来,指着卫茜吼道:“你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你倒敢出手打我!你既到了这个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任你那样倔强,要想逃脱,万万不能!你既不识抬举,我也不耐烦与你讲礼义,看你怎样!”说罢,张牙舞爪,奔上前来。卫茜心中一急,生出计较,忙将桌上的酒壶抢在手中。   那男子恰好奔近身来、卫茜举起酒壶,劈头击下,不偏不斜,端端正正击在那男子的头脑。只听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卫茜放下酒壶,坐下略为歇息,然后立起身来,举起蜡烛一照。见那男子己是脑花迸裂,浑身是酒,死于地下。   卫茜放下烛台,重又坐下,沉思道:此贼已死,我又不知此地的路径,无处逃走。不如趁此时无人去赴池水而死,落得干净。想罢,心中毫不痛苦,轻轻地抽了门拴,悄步走出。到了池塘边,正待赴水,忽然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影,叫道:“干女儿苦了,休寻矩见,快随我来!”卫茜一听,是干妈的声音,心中好不惊喜,急应道:“干妈快领我去!我打死了人了!”干妈一声不答,只向西走去。卫茜只得紧紧跟随,只觉隐隐的干妈在前行走,自己总赶不上。林黑风凄,四围寂寂,也不管路径高低,也不知时候早晏,迷迷忽忽走了一会,忽听干妈在前凄惨惨地说了一句:“我去了!”卫茜心神一振,只叫得一声干妈,前面的人影已不见了,心中又惊又苦。听得鸡声啼唱,忽觉两脚酸痛,跌坐在地。略为宁静一时,悲恨惊惧,涌上心来,不知不觉倒在草地里。   此正二月初旬天气,十分寒冷。卫茜惊醒转来,天已大亮、一蹶劣坐起,身在凉窟,心如丝棼,想来行止无路、终是一死,又想起昨夜的情形,谅来干妈已是凶多吉少,只剩伶仃一身,大仇难报。不禁号喝痛哭,哭了一会。   正想寻个自尽,立起身来,忽听水声淙淙,似有人浣濯衣物的光景。四面张望,果然相离不远有五六个年轻女子在溪边浣纱、便懒懒地走至溪边,悄悄立在众女子身后。见水光之中有两个女子,生得眼澄秋水,眉画春山,粉鼻朱唇,琼牙玉颊,那一种娇媚,真有比花解语,比玉生香之妙。两个之中,一个尤为出色,风情态度,描写难尽。其余的都是清华秀丽,袅袅动人。正在看得出神,那晓得自己的尊容已落在那水光中,被那个绝色的女子先看见,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卫茜呆呆地站在身后,衣服虽是纯素,那一种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的天姿,却不能掩。心中十分诧异,却一声不响,只暗暗扯她近身那个美女的裙角,用嘴向后一努。那个美女回头一望,见了卫茜的形景,便停了手,立起身来,开口道:“你这位姑娘,从哪里来的?为何呆呆地站在此处?”卫茜听了,定一定神,忙应道:“我是行路之人,昨在前途失了同伴,不知路径,想向姐姐们问个路径。因见姐姐们手忙,不敢惊动,在此立候。”那美女道:”姐姐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卫茜道:“我从西鄙来,要到山阴寻亲去。本来有个干妈同伴,不料干妈在前途死了,只剩得孤单一身。”说着眼圈儿一红,那眼泪便如那断线的珍珠一般,咽喉堵塞,不能成声。此时众女子都停了手,听了这样的言语,见了这样的情形,一个个都有些伤感的样儿。还是那美女道:“我们都是一步不曾出门的人,哪里晓得路径?我看姐姐的模样,大约是昨夜失了睡的光景,不如到我家中,略为安息,再作行路的计较。”卫茜道:“多承姐姐美意,只是萍水相逢,何敢搅扰?”那美女道:“姐姐休要这般说,大家都是女孩儿,要甚么紧?”   说罢,将未曾浣过的纱收好,一统放在一个藤筐里,挽了卫茜,正要动身。   那个绝色的美女也收拾好了,对那美女道:“修姐莫忙,妹妹想来,姐姐家的人多,许多不便。妹妹家中只有母亲一人,不如叫这位姐姐到我家里,修姐也同去,岂不更好么?”那美女叫修明,听了沉吟片刻道:“夷妹的话不错。我们就到夷妹家里去罢。”   二人别了同伴,便挽了卫茜,一路同行。卫茜见那二人情真话挚,也不谦让。约行半里,已经到了一个村庄。进了村口,不过三五家人家。见一带竹篱,围着一座直两进横三间的草屋,十分清洁。一同进内,忽听左屋里隐隐有哭泣之声。那绝色女子大为吃惊,也不暇招呼卫茜,急急地走进左屋去了。修明也觉惊异,悄悄叫卫茜坐了。听得左屋里哝哝唧唧说了半晌,那绝色美女也痛哭起来。修明此时忍耐不住,对卫茜道:“姐姐暂且安坐,等我进去问个明白,到底为着何事?”卫茜只得皱眉点头。修明出去,又咕噜咕噜说了半晌,连那修明都哭起来了。卫茜摸不着头脑,一人坐在那里,想起自己的苦楚,始而叹声,继而洒泪,不知不觉也大哭不止。这一哭,才把屋里的三人惊觉了,一齐止了哭,大约问了个明白,一同走出屋来。两个上前叫道:“姐姐为甚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卫茜听了,止了哭声,拭了眼泪,立起身来,见后面立一年约四十岁的妇人,忙问那绝色美女道:“可是伯母?”   绝色美女道:“正是家母。”卫茜连忙向前磕了两个头。那妇人连忙还礼,两个女子连忙搀扶起来。妇人招呼一齐进房里去,坐下,问了卫茜的姓名来历,卫茜说了,转问:“伯母尊姓?”妇人道:“我们这里叫苎萝山,通是施姓。”指着绝色的美女:“这是我的女儿,叫做夷光,今年十四岁。”指着修明:“这是我干女儿修明,今年十五岁。夷光的父亲,五年前死了,是我苦守苦作,只想苦出了头,后半世有靠。不想今天凭空的弄出祸事来。”   说着,母女两人又哭起来。修明道:“茜姐此时想已饿了,我且去弄点吃食来。大家哭也无益,总得打个主意才是。”说着去了,母女方止了哭。施氏道:“我真是气昏了,卫姑娘来的是客,竟自招呼都忘了。”立起身也要出去。卫茜急忙站起,拦住道:“伯母休得劳动,我并不觉得饿,但不晓得伯母说的祸事到底为着甚么?”施氏仍然坐下,先叹了一口气,一手指着夷光道:“这祸却是由她而起。”夷光低下了头,暗暗涕泪。“离这苎萝山西去四十里,肖塘地方有个土豪,姓熊,叫做甚么熊孔坚,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广有家赀。仗着父亲从前做过武职,认得些官府,如今父亲过世了,只有一个母亲,纵容他无恶不作。见了中意的妇女,不是明抢,便是暗骗,平日间不知作了多少孽!他有一个堂弟,名叫熊叔坚,就住在这离村不远。因看见我女儿有几分颜色,便在熊孔坚面前去献美。刚才女儿浣纱去了,熊叔坚闯到我屋里来,说是来替女儿作媒,把与熊孔坚作妾。我就一力推辞。说已经有了人家。他哪里肯听?后来发话道:“你若好好依允,聘财礼物,伴件都有。若是推三阻四,管叫你家破人亡!三日为限,准来取人。’丢下两匹彩缎,悻悻地去了。他们弟兄平时的凶恶都是人人惧怕的。转眼就是三日,我们孤儿寡妇如何对付他?”说罢,又哭。卫茜听了也挥泪不止。修明已将菜饭搬来,摆列好了,叫施氏道:“伯母且慢伤心,我们吃了饭,再慢慢地打主意。”施氏只得收泪,立起身来,招呼卫茜坐下。大家坐好。施氏母女哪里吃得下?卫茜与修明略略用些,也就罢了。   修明搬去,收拾好,转身到房里坐下,施氏才细细问卫茜的底里。卫茜也不隐瞒,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二人听了,又惊又苦,又恨又怜,倒把熊家的事忘了。施氏道:“这样说来,南林如何能去?一则姑娘的亲眷不晓得个实在住处;二则一路之上,孤单弱女行动不便;加以近年来闹捐闹荒,弄得遍地是贼,地方官装聋卖哑,不管百姓的死活,禁城地方还要劫财害命,通衢大道都是盗贼的世界。姑娘如何去得?我劝姑娘且在我家宽住几时,或托人到南林探听的确,那里派人来接;或有别的妥人要往南林去,同伴而行;方觉稳便。”卫茜道:“多承伯母的厚爱;只是我大仇未报,心急如火,度日如年,万难延阻;加以伯母此时家中亦遭横事,住在这里,大家不安。”施氏道:“快不要这样说,姑娘在这里,祸事是有的;姑娘不在这里,祸事也是有的。况且我们总是要打主意,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姑娘还是住下为是。”夷光、修明也从旁挽留,卫茜只得应了。修明道:“我且回家看视,再来陪伴茜姐。我也把这里的事告诉阿爷,或者打得个甚么主意,也未可知。”卫茜道:“修姐家离此多远?”修明道:“我家在这村的东首,相隔不远,一刻就来。”   说罢辞去。施氏母女又提起熊家的事来,说来说去,总想不着一个对付他的法子。不是说死,就是说逃,无奈死又无甚益处,逃又没得去处。越说越伤惨,越伤惨越没主意,足足闹到傍晚,施氏方到厨房端整夜膳。卫茜也随夷光去相帮,收拾好了,搬进房来,大家坐下。怎奈大家都是愁锁眉梢,恨填胸臆,哪里食得下咽?正在那里茹苦含辛,忽听修明笑声嘻嘻地走了进来道:“好了!好了!要恭恭敬敬向大恩人叩头了!”众人齐吃一惊,正是:愁云堆里驰红日,急浪滩头遇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