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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如何好了,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闻喜信合家敬烈女 艳娇姿大盗劫饥民
话说施氏母女正同卫茜愁苦在一堆,忽听修明笑声嘻嘻,叫好不绝,走将进来,三人一齐诧异,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她进来。修明满脸笑容,走拢来扯着夷光道:“你好好同伯母替茜姐姐多磕几个头,她就是你们的大恩人。”
夷光弄得糊糊涂涂,望着母亲。施氏光着两眼,望着卫茜。卫茜也不晓得是从哪里说起,望着修明出神。修明只逼着夷光磕头。夷光发了急,挣脱衣袖道:“修姐姐到底是何缘故?你也说个明白!你只提葫芦捉弄人,叫人摸头不知脑。”修明笑道:“我此刻欢喜得了不得,爱我的茜姐爱得了不得,你们不磕头,让我先磕了,再对你们说。”一面说,一面跪了下去。卫茜真弄得云里雾里只得也跪下去还礼。修明一口气磕了七八个头,方才站起来叫道:“我嫡嫡亲亲的茜姐姐,我从此要供你的长生禄位牌了!”施氏不等说完,急插口道:“到底是个甚么因由?你也好直说了。这样张张致致的,真令人可恨!”修明道:“干妈不要恨我,说出来干妈怕比我还喜哩!早起不是茜姐说过,有人把她骗到家里,强逼她成亲,茜姐一时情急,用酒壶击破他的脑袋,死在地下,她逃走出来吗?干妈你猜茜姐打死的是哪一个?”施氏道:“我晓得是哪一个?”修明道:“巧呀,巧呀!恰恰就是今天要占娶夷妹的熊孔坚那个杀才。你说快活不快活?”施氏道:“你又如何晓得哩?”修明道:“我适才回家,到了午后,我阿叔从肖塘转来,说起今天肖塘地方,闹得烟雾迷天。众人传说,熊孔坚串同杜老鸨骗一个异乡女子到家里去,逼奸不从,被那女子用酒壶打死。女子乘夜逃走,不知去向。效尹已去验尸,派人四面追捕这个女子。杜老鸨的门户已经封了,妓女一同交官媒关押,要在杜老鸨身上追这女子的踪迹。这个女子不是茜姐姐是哪一个?”说着,忽然顿足道:“我真乐昏了!我阿叔还在外面,我去招呼进来。”施氏母女听了,这一喜真出意外,双双跪在地下,与卫茜磕头。磕一头不了,卫茜慌得跪下搀扶,哪里搀得住!三人搅在一团。却好修明同了阿叔走进来,大家乱了一阵,方才起来。
施氏招呼修明的阿叔坐下,大家坐定,施氏对卫茜道:“他是我干女的阿叔,我们都叫他良二叔。”卫茜听了,起身与施良见礼。施良见卫茜年纪幼小,举止端庄,因在家中已经听得修明说了她的来历,十分敬爱。卫茜见施良年纪四十以外,面容慈善,知道是个长厚人。施氏合掌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孔坚已死,想那叔坚小鬼也不敢再作怪了。此时菜饭已冷,夷儿可去添点酒菜来,一来与你恩姐洗尘,二来与你恩姐酬劳。从今后她便是你亲姐姐,你要好好孝敬她才是。”夷光笑盈盈地应道:“这还要母亲吩咐吗?”
说罢去了。真是一天惨雾愁云,化为光风霁月,大家好不欢喜。须臾,夷光已将酒菜添上,一同上座。施良道:“熊孔坚平日固然害得人不少,那杜宝娘也不知坑陷了许多人!今日天假手于茜姑娘,除了这两个大害,真真是替一方造福。”卫茜问道:“良叔,那杜宝娘到底是做甚么事的人?”施良道:“茜姑娘还不晓得吗?她家是个女闾,她就是个掌管。”卫茜又问道:“甚么叫做女闾?”夷光修明也不晓得,痴痴地听。施良哈哈大笑道:“难道女闾你都不晓得吗?”施氏接口道:“良叔休怪茜姑娘不晓得,就是她姊妹俩个也从不曾听见说过。”修明听了便急急问道:“阿叔,到底是个甚么生意?可详细告说,我们也长长见识。”施良瞪着眼,哼了一声道:“不晓得便罢,谁要你问?”修明反嗤嗤地笑道:“既是生意,又怕人晓得,却又作怪!”
向着卫茜道:“茜姐姐在她家中住了些时,总会晓得,可告诉我。”卫茜摇头道:“我不晓得。”施良喝道:“你怕疯了,不准再说!”修明不敢做声,只闷闷在心。施良又道:“据我想来,茜姑娘也不好在此久住。此地离肖塘不过四十里,万一有人走漏风声,如何得了?”夷光道:“良叔休要这般说,难道就叫我恩姐去吗?我是不肯放的。”施良道:“夷姑娘留她固是情意,怕的弄出事来反为不美。”施氏听了,只是皱着眉梢,点了点头。卫茜道:“我也是心急如火,今日我就要去。一者伯母的情不可却,二者我也要看看夷姐的事如何结果,如今夷姐也没事了,我准定明日动身。”施良道:“茜姑娘孤单一人,万难行走,此去南林将近二百里,一路艰险,甚不容易。且喜这条路我走过三五转,南林地方我也有两个熟人,我没有甚要紧事。我送茜姑娘去。”施氏道:“这样我们方放得心下。”卫茜道:“如何敢劳良叔?
还是我一个人去罢。”修明夷光同声道:“良叔肯同去,我们不好强留,若是恩姐一个人去,我们死也不放你。”卫茜道:“只是劳动良叔,心实不安。”
修明含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只是委屈恩姐。”卫茜道:“修姐有何主意?说甚么委屈我的话来?”修明笑道:“我阿叔今年四十五岁,膝下无儿无女,阿婶又过世了。恩姐不如寄拜我阿叔,一路之上又亲热,又便当,岂不是好?”
施良听了张着口嘻嘻地笑,两眼注定卫茜。卫茜随即立起身来,向着施良磕下头去,口称干爷。施良此时真十二万年无此乐,忙立起来道:“请起,请起。”施氏同修明姊妹大家都喜之不尽,一同坐下,吃菜饮酒。
卫茜想起干妈死得不明不白触动伤心,不好哭出,只得暗暗饮泣吞声,众人也不觉。施良道:“事不宜迟,我此刻回去收拾点行李路费,明日一准动身。”说罢,起身要走。夷光凄然道:“我早说过,恐有变动,如何是好?以后日子长,等事情冷了,欢聚的日子正多哩。”大家无言。施良对修明道:“你今夜就在此伴茜姑娘,明日一早,我就过来。”修明道:“阿叔就要我回去,我也不肯去。阿叔回去就对阿爷阿娘说一声。”施良点头去了。三人重新泡了一壶茶,又畅谈起来。提起陈音的侠义,大家赞叹一番;提起诸伦的强横,大家咒骂一番;提起阿公的冤惨,大家又痛哭一番;提起干妈的恩苦,大家又悲感一番。谈谈讲讲,不觉天已发白。夷光去烧水煎茶,大家梳洗毕,又烧了茶饭。此时大家心定,都吃了一个饱。施氏取了十余两散碎银子,夷光寻了两套自己心爱的衣裙,打成包裹,卫茜推辞不得,从直收了。
修明道:“我没有别的,我头上这支碧玉簪儿,是我祖母给我的,我就送与茜姐,茜姐休得嫌弃。”卫茜明知不可却,也就收了,一一称谢,包裹停妥。
一刻,施良来了,肩上背个包袱,带了些零星什物,问道:“可吃过饭?”
众人应道:“吃过了。”施良道:“不要延迟,就此动身,我已将车雇好了,停在村东口。”施氏把包裹交与施良道:“包裹内有几两路费,良叔检好,路上良叔留心些。”施良笑道:“我自家的干女儿,还要你嘱咐吗?”众人也都笑了。卫茜叩辞了施氏,又与夷光姊妹拜别,那一种凄凉宛转的情形,是人生最难堪的。洒泪牵衣,不过形迹,唯有那心酸肠断,话不出来的苦楚,才叫难过哩,三人一直送到村东口,到了一家门首,有年近五旬的夫妻两个,携一十二岁孩童,立在那里。修明对卫茜道:“这是我阿爷、阿娘,这是我阿弟辅平。”卫茜急忙向前见礼,叫一声伯父伯母,又叫一声阿弟。夫妻两个已知卫茜来历,甚是欢喜。此刻行色匆匆,心中着实不舍。施老在怀中取出一个小包,递与修明道:“交与茜姑娘,在路上买点茶水。”修明接来,递与卫茜,并不推辞,叩谢起来。施老又吩咐施良,路上早宿晏起,遇事小心。施良应了。施老对卫茜道:“这是东村,夷姑娘那面是西村,下次来时,便不会错。”卫茜诺诺谨记。施良将包袱等物安放在车上,便扶卫茜上车。
卫茜双泪齐抛对着众人称谢,众人也是寸心如割对着卫茜说声珍重。施良随即跳上车沿,坐好了。车夫鞭声一响,马行轮转,向东而去。众人含泪而转,修明、夷光大哭出声,直待山林遮掩,尘影迷茫,方才懒懒地回家。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卫茜同了施良上路,一路上,遇店便歇,择地休停,不肯过于辛苦。
当日无事,走了三十余里便歇。第二日辰时动身,沿路观山玩水,一一指点与卫茜赏玩,以破烦闷,不时谈些乡村琐事,倒也不知不觉走了四五十里。
日方坐西,到了一个村集,名叫赤岑,也就歇了。进了店中,一切都是施良料理,卫茜甚觉安适,清清稳稳住了一夜。第三日仍是辰牌动身,照着前日,指指点点,笑笑谈谈,行到午牌后,到了一个地方,叫做羊头堡,树林掩映,山石嵯峨。施良在车上正在眺望,忽然树林中拥出三四十人。一个个身穿破衣,赤脚蓬头,面黄肌瘦,手中拿的都是本棍、锄把、劈柴斧、切菜刀之类,齐声乱囔道:“抢呀!抢呀!”车夫早已跳下车去躲了。卫茜吓得浑身发抖。
施良见了,只得向前对众人道:“我们是短路过客,并没得多的油水。”众人哪里听他,一拥上前,把牲口拉向树林中去。树林中还有些妇女、小男,都是穷苦光景。众人在车上把卫茜扯下来。卫茜立不稳脚,便坐在草地里洒泪。施良一面遮拦,一面分诉,众人不理,只向车中攫取包裹等物,抢一个罄尽。一个人道:“他们身上的衣服,还可值钱。”说着,手执劈柴斧,向着施良喝道:“快快脱下,免得我们动手!”施良到了此时,只得战战兢兢地哀告道:“包裹行囊众位都拿去了,只剩这两件衣服,留与我们前途作路费罢。”那人大喝道:“放屁!我们不要你两个的狗命,就是仁慈了。这两件狗皮还舍不得吗?”施良还在央求,一个人抢步上前,手中木棍向施良横腰一扫,施良哎哟一声,倒在地下。两人按住,把衣服剥了,同喝声道:“饶你的狗命,你要晓得感恩图报!”又回过头来,见卫茜坐在那里啼哭。一个道:“这个雌儿倒生得标致,我们带到前途,还可变卖几十两银子。”一个道:“甚好,但是如何带得走?”一个道:“这有何难?现在有马在这里,只要一个人把她抱在怀里,骑在马上,就可带去了。”一个跌脚道:“还是阿哥有大才,我去牵马来。”急急去牵马,早被一个人骑在马上在那里扬鞭驰骤,哈哈大笑。这个人大喊道:“二顺子,快把马骑到这里来!”二顺子听说,把马带到这边,跳下来大笑道:“我今天很乐,可见这个路道是顶快活的事。从今以后,我只跟着阿哥们干这件事,就是一辈子的福气。”那阿哥笑道:“我昨日劝你,你还有推推诿诿,说甚么犯王法,伤阴德。如今世道,王法制的是良民,阴德骗的是愚民。象我们这样,哪些不快活?”一面说,一面抱卫茜。卫茜见两人按住施良剥取衣服,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又见有人来抱她,便不顾性命地呼天枪地,放声大哭,手撑足蹬,口口声声地寻死。那阿哥道:“到了这个地方,喊叫也无益,就让你去死,谁还与你立座贞节牌吗?”
正在危急之间,忽听鸾铃声响,急骤而来,一路进了树林,有人大吼道:“甚么人在此,干得好事?”施良此时躺在地下,好不悲苦,听得有人呐喊,料道有救,急睁眼看时,见是四个大汉,各骑骏马。头一个面如渗金,浓眉巨眼。第二个面如噀血,五绺长须。第三个黑面红须,双眼突出。第四个面如蓝靛,发似朱砂。手中各有军器,身上都穿战袍,气象威猛,吼声如雷。
头一个手横大砍刀,骤马近前,喝道:“干些甚么事?”施良爬起,跪在地下,叩头道:“他们都是强人,把我们的衣服行囊抢尽了,还要抢我的女儿去卖。”马上人听了,向着卫茜看了一看,也不言语,只对着那班人喝道:“抢的东西在哪里?快快拿出来!”那个大才阿哥与二顺子等,见他来的只得四个人,哪里惧他?便唤齐众人,一个个扬起劈柴斧,挥动切菜刀,直的是木棍,弯的是扁挑,锄头柄横在肩上,搞草扒扬起空中。大才阿哥,当先大喝道:“尔等是甚么人?敢来断我们的路道!不要走,试试我的家伙!”
把劈柴斧对着马头砍来。马上的人哈哈大笑道:“这等小鬼模样,也要耀武场威!”把大砍刀一拨,敲在一边,顺手一刀,劈头砍下,哗的一声,劈成两片,一副阳卦,摆在地上。众人见了,一齐大喊,围裹上来,乱嚷乱劈,好似群鸦噪树,乱柴翻空。马上四人一齐动手,不消一个时辰,比割鸡宰狗还要容易,杀得干干净净,不曾跑脱一个,连那妇女小孩通作了刀头之鬼。
四人跳下马来。将马拴在树上,去搜寻他们的东西,除了施良们的包裹行囊外,其余的都是败絮破衣,饭团荞饼之类。头一个笑道:“大约这般人都是些逃荒的饥民,出于无奈,干此勾当,也是可怜。”三人点了点头。
施良爬近前来,叩头哀告道:“多蒙众位英雄救了性命,生生世世,不忘大恩。恳求将包裹行囊掷还,也好趱程。”那头一个大汉道:“此刻辰光也不早了,前面没得宿处,不如到我们那里暂过一夜,明日早行。但是你们的车夫到哪里去了?”施良道:“贼人出来的时候,车夫就不见了。”那大汉扬起头来,四面一望,只见一个草堆里,一个人在那里探头缩脑的。大汉大喝道:“你那鬼头鬼脑的可是车夫?快到这里来!”果然是车夫,一伸一缩地走进树林来,痴痴呆呆立在那里。那大汉道:“你快将马驾好,随我们去。”车夫诺诺连声,牵马过来,将车驾好。那大汉叫施良扶了卫茜上车,大家坐好。那四个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向南而行。曲曲弯弯地走了四五里,日已沉西。到了一座猛恶林子,前走的唿哨了一声,林子中跳出七八个人来。前走的把嘴向车子一努,七八个人把车子一拥上山。卫茜在车子里见一路上都插得有刀枪旗帜,料道不是个好去处,悄悄对施良说了。施良只是攒眉蹙额,不发一言。须臾到了山顶,走出四个大汉来。与这四个大汉相见,一同上止厅一品排坐下,叫施良扶卫茜下车,两人战战兢兢站在当地,忽听上面大喝道:“把那老头儿和那车夫开发了!”就拥上七八人,把两人鹰拿燕捉。扯了下去,须臾提了两个人头上来。卫茜此时心如刀割,大哭大喊道:“你这班强盗!为甚么把我干爷杀了?我要性命何用?”一头向石柱上撞去,左右的人不防,撞个正着,满头是血,倒在地下。一个大汉急急跳下座来,近前一看,见卫茜发散血淋,牙关紧咬,连叫道:“可惜!可惜!”正是:落月衔山光欲灭,游丝系鼎势难延。
未知卫茜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崆峒山卫茜习剑术 蓼叶荡陈音试弩弓
话说卫茜见强盗杀了施良,心中惨痛,一头向石柱上碰去,头破血淋,倒在地下。一个强盗跳下座,走近前来,见了这个样子,连叫可惜,又用手在卫茜鼻尖上试了一试,且喜还有丝气息。强盗道:“人还未死,我且抱在后寨去,慢慢医治。”众盗同声称好。这个大盗撩衣卷袖,来抱卫茜,陡然空中起了个大霹雳,震得屋瓦都飞,庭柱岌岌摇动。就这雷声中,一团雷火飞来,把要抱卫茜那个大盗须发全行烧尽,哎呀一声,也倒在地下。一霎时,风号天晦,伸手不见五指。座上的众盗,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胆战。大家跳下座来,跪在当地,呼天悔罪。半晌工夫,雷霆风火,全无声息。众盗方才心定,起来搀扶那个大盗。见那大盗被雷火烧得焦头烂额,须发不留,只得命人扶后寨去医治。却不见了卫茜的尸首,大众惊疑不止,命人去前后寻觅,哪里有个影子?只索罢了。这班强盗以后都有交代。
且说这雷火,却是崆峒山的广成子在空中游行,忽然一股怨气冲动云头,拨云一看,见了卫茜撞柱寻死,随即号召风雷,惊慑群盗。一阵神风,将卫茜摄往崆峒山去,安放在云床上,命紫霞童儿取了一粒还魂丹,用仙露研化,灌入口中,又取了一粒化血丹,也用仙露研化,敷在伤处。果然仙家的妙用,片刻之间,卫茜便悠悠苏醒,哎哟了一声,睁开双眼,见一个道家装束的人,立在身旁,面如红枣,眼似流星,海口剑眉,须长过腹,心中大吃一惊。细细想起在山上寻死的根由,不觉放声痛哭。广成子在旁点了一点头,就吩咐紫霞、赤电两童儿道:“她方回过气来,由她静养一会,再引来见我。”两个童儿应了,就坐在卫茜身旁等候。卫茜又沉迷了一会,醒转来时,红面道人已不见了,只有两个童儿坐在身边,急坐起来,问两个童儿道:“适才这个红脸道人是甚么人?你二位坐在这里作甚?”赤电童儿把师傅如何救她的话,说了一遍。卫茜滚下云床道:“烦劳二位引我去叩谢师傅。”二人将卫茜引至静室,广成子正在静坐。卫茜上前跪下,磕了四个头起来,站在一旁。
正待申诉苦情,广成子道:“我通知道了,只是你一个孱弱女子空有刺虎之心,苦无缚鸡之力,怎能履险蹈危,做那惊天动地之事?而今在我洞中,用心习练。数年之后,包管你大仇立报,还要轰轰烈烈做些百世流芳的事业。”
卫茜听了,又磕了几个头,垂泪道:“望师傅慈悲。”广成子对紫霞、赤电两童子道:“你两个每日晨起,就引她出洞去山前山后,登高蹑险。到了履险如夷,不变色、不喘气的时候,大约半年光景,可以做到;再教她折取竹梢,或逐猿猴,或刺虎豹,须到那发手必中,无物能逃的时候,大约也得一年光景,方可做到;然后习练内功,操习剑术,为师自会教导她。”两个童儿应了,见师傅无话,就引了卫茜出来。从此卫茜就在崆峒山学习剑术,后来报仇灭敌,做出许多惊人骇世的事来,与陈音争雄媲美。
再说陈音在楚国学习弩弓,无奈这弩弓是楚国不传之秘,虽是二太子喜爱陈音,哪里肯轻易地倾心教授?不过在练习时,暗中留心审察它机彀所在,试验它用法如何。将及三年,始略略晓得个梗概。传闻吴夫差已将越王释放回国,屡想还越,只奈弩弓不曾学会,只得耐心苦守。光阴荏苒,瞬息九年,吃了几多辛苦,费了苦干心机,然后把这弩弓的制造、用法,一一精通,心中好不畅快。一日,到王孙无极府中与王孙建、雍洛等闲谈。王孙建道:“大哥前日所造的弩弓,我拿在郊外射猎,果然箭无虚发,兽不及走,鸟不及飞。看来大哥的弩弓,就在楚国也要算头等了。”雍洛道:“我将弩箭用极长的丝线系牢,在水中去射鱼,也是百不失一。弓力又大,中必洞穿。
大哥暇时须得教导我们,也好替大哥出力。”陈音道:“这个自然,只是我已经打定主意,就在这几日里,告辞太子,回转越国。今日特地来通知一声。”
王孙建与雍洛齐声道:“大哥要去,我们是要一路的。”陈音道:“王孙兄弟是不能离家的,雍贤弟等此刻也不能同行。”雍洛道:“王孙贤弟二老在堂,无兄无弟,自然是走不开。我们毫无沾挂,如何不能同行?”陈音道:“我此时不能一直回越,须到齐国去寻赵平诸人,再到西鄙。加以我还有一桩心事。我是对你们说过的,那盗剑留柬的人有牤山后会的话,我要沿路打听牤山这个所在。耽搁时日,不必说了,同行人多,有许多不便。等我回了越国之后,再行修书前来相约。那时王孙贤弟再禀明老伯,到越国一行,或者老伯准允,也未可知。若是你们有一个不到,我倒不依。”众人听了,俱是皱眉点头。王孙建道:“大哥所说固是,难道不能在此再住三五月吗?”
陈音叹口气道:“贤弟,愚兄的心事,国耻父仇,刻不去怀,恨不得插翅飞回,安能久住?老伯回府,烦贤弟代为禀明。大约不过两三日,愚兄就要动身。”众人都觉凄然,又闲谈一会,陈音辞别回宫。
果然第三日,陈音辞了二太子,来至府中,当面对王孙无极告辞。王孙无极哪里舍得?苦留了半月光景。陈音执音要行,只得备了极丰厚的筵席,与陈音饯行。饮酒之间,说不尽离情别绪。王孙建洒泪道:“我与大哥萍水相逢,一者保全我一家的性命,二者教授我一身的本领,只想白头相聚,哪晓得忽然就要远离!这一别了,不知何年何日方得再会?叫我心里哪得不痛!”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流泪不止。王孙建又道:“我想父亲、母亲,虽然年老,都甚康健,不如随大哥一路,大哥也有一个伴。把大哥送到越国,我就回来,谅来不过一年半载,我的心就安了。”说罢,两眼望着王孙无极。
王孙无极正待开言,雍洛笑道:“贤弟正当新婚之际,如何忍得心远出?依我的主见,同行的人多,大哥说是不便。我是孤零一身,不如鲍贤弟等留在此地,我随侍大哥去,一路替大哥招呼,大哥也少费若干心。”王孙无极急急接口道:“真真好极了!陈贤侄一路有伴,我们都好放心,就是这样定议,不必疑难。”陈音一想,如此也好,当即应了。雍洛甚是欢喜。忽见家人同王孙繇于走了进来,众人一齐起身招呼。王孙繇于道:“听说陈贤侄要回越国,特来送行。”陈音道:“小侄正拟明日趋府禀辞,何敢劳大伯父枉驾?”
王孙无极道:“大家不要客套,且坐下畅饮几杯,情礼都尽了。”家人添了杯筷,大家归坐,又畅谈一会方散。次日王孙繇于差人送了路仪二百金,陈音推辞不得,只得收了,过府叩谢而回。王孙无极备了一千金。陈音道:“老伯惠赐许多,小侄如何携带?小侄近来也略略有些积蓄,又承大伯父那边的厚贶,路上已经累赘。老伯的惠赐,断不敢领。”王孙无极道:“贤侄若不收下,老夫心中万万不安。若赚路上累赘,我把来换成黄金,便好携带了。”
陈音再三不领,无奈实难推却,也只得叩谢,裹束停妥。到了次日,陈音带了弩弓并牛耳尖刀,雍洛用一根熟铜棍做了挑担,向众人辞行。众人自有一番留恋,不必细表。王孙建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洒泪而回。
陈音二人由旱路望齐国而行。此时七月天气,甚是炎热。一路上晓行晚宿,按程前进。约走了五六日,一日到了一个地方,名叫枫桥,人烟凑集,颇觉热闹。日当正午,难以趱行,二人走进一家酒店坐下。雍洛放下肩担,揭了斗笠,坐在横头,取出一柄纸扇扑扑扑地扇个不住。陈音也揭了凉笠,坐在上首。酒保捧了面汤来,陈音正在净面。忽见雍洛一蹶劣挣起身来,抓了斗笠,抢步出门。陈音大吃一惊,急起身往外一看,见雍洛跟着一个头戴箬笠、短装赤脚的人,向南去了,心中甚不明白,只得坐下守着包裹。酒保已将酒菜端来,顺手把面汤取去,问道:“客人,你那同伴哪里去?”陈音道:“就要来的。你只把那上好的酒暖来就是了。”酒保应声而去。陈音坐在店里一杯一杯地饮起来,直饮到日色偏西,还不见雍洛转来。眼巴巴望着店外,又是好一会,始见雍洛跟着前去的一个人,又是一个黑壮大汉向北转来,到了门首,却不进店,只用手式向陈音一招,叫陈音等候的意思。陈音不知就里,好不纳闷,三人一直向北去了。陈音仍浅斟慢饮一会,见雍洛同那个大汉转来,大汉向南去了。雍洛急急走进店来,满头是汗,大叫酒保快舀盆面汤来。酒保应了一声,端上面汤。雍洛一面拭汗,一面吩咐酒保道:“酒不要了,快端饭来,我们吃了有事。”酒保应了,须臾捧上饭来,又添了一碗热汤,取了面盆走开,雍洛方才坐下。陈音问道:“到底是甚么事?这样的鬼鬼祟祟,急急慌慌?”雍洛笑道:“今日要替大哥泄一泄怨气。大哥还记得洪泽湖的事么?”陈音道:“如何记不得?”雍洛道:“先在门口过去的瘦小汉子,名叫胡,排行老三,后首转来一路的那个黑壮汉子,叫刘良,排行老大。二人专在洪泽湖一带劫杀单身客商。那时他二人因见大哥不好对付,送到我们船上。后来我们动手时,他二人驾小船逃去,不知他们如何到这里来了。我见胡老三由此过去,我便跟着他走。朝南不过三里,向一间矮屋里进去,好一会方同刘老大出来,一同转北到了市集尽处。一只大船靠在那里,船上扯起旗号,大约坐的官宦。可惜不认得字,不晓得旗上写的是甚么字。他二人跳上船去;又好一会,刘老大下船,胡老三在后面叫道:“老大快来!今日要趁夜凉开头,不要误了事。’刘老大应道:“就来的。’因此仍向南去。我想他们的言语,大约今晚又要干那杀人劫财的勾当。我们快吃饱了饭,去河下觅一只小船,尾着他们的船走,一来救了那船上的客官,二来除了水面上的后患,三来泄一泄大哥的怨气,岂不好吗?”陈音听了道:“好极了!只是你跟着他们走的时候,他们就不认识你吗?”雍洛道:“我将斗笠戴在额上,遮了半截脸,又离得他们远远的,他们哪里留心?况且心有急事的人,一心只在筹划事体,以外便都忽略了。”陈音点了点头道:“你可吃点酒?”雍洛道:“吃酒恐怕误事,我们快些吃饭罢。”
大家急急地吃饱了,会了钞,取了包裹等物,出门向北而行。到市尽处,果然见一条水道,大小船只密麻也似。雍洛指着一只大船道:“就是这只船。”
陈音见船上的旗号写的“宋大乐署工正桓”七个大字,料道是宋国的乐官。
雍洛走到河干,雇定了一只小船。二人上船,船上也只两人,却不瘦不黑,大约是规规矩矩靠船业为生活的样子。陈音二人进了中舱,放下包裹等物,就叫船家把船移在那只大船的后梢紧靠。二人坐在舱中探望,到了日已西沉,方见刘良又带了两个粗蛮汉子,由后梢上船。胡接着,蹲在一堆儿咕咕噜噜一会,各自散开。霎时,便听得镗镗的锣声响亮,水手各执篙橹,开船而行,向南进发。陈音也叫船家跟着开行。且喜来往般只甚多,尚不碍眼。约走了十里水面,已是二更时候,下旬天处,月色毫无,四望迷茫,寂无声息。
那大船便在河中抛锚停住。陈音在后面也将小船停泊在岸边。雍洛道:“他们大约就在此地动手,我们的船相离略远,怕的一时救应不及,岂不误了人家的性命?”陈音道:“他们动手,不见得就杀人。只要一有声息,我们就赶紧前去,断无来不及之理。只是我们船上有这许多要紧东西,万一有失,如何是好?”雍洛道:“据我想来,胡老三这班人有甚伎俩?只消我一人向前,尽够开发他。大哥只在这小船上留心照应,若是我支持不住,大哥再向前去,我就退回来,就放心了。”
正说着,忽听大船上大喊救命。一霎时,人声鼎沸,火光乱闪,雍洛急唤船家解缆。两个船家正从睡梦中惊转,听得有人大喊救命,只吓得浑身乱抖,见雍洛要他解缆,把船开拢去,口里格格地应道:“那,那,那是杀,杀人的贼,贼船,我,我们是不,不敢拢,拢去。”雍洛发了急,一步跳上岸,扯断缆索,翻身跳上船来,用篙一点,那小船便如放箭一般,直向大船溜去。一眨眼,早经挨拢,已听得扑通扑通似有人掼下水去的声息。火光中见胡老三拿一把板刀,站在船头,三五个水手都拿着铁器,乱哄哄嚷闹不休。
后梢站着两大汉,各执刀斧,在那里瞭哨,见雍洛船到,大喊道:“那是甚么人划船?快休来寻死!”雍洛就在这喊声中,一跃上船。众水手见了,齐举兵器来拦,被雍洛把熟铜棍一搅,一个个东倒西歪。雍洛大叫道:“胡老三!认得我雍洛么?”胡老三一见,大吃一惊,正待与雍洛答话,早被雍洛劈头一棍,打得脑浆喷出,倒在船头,眼见不得活了。水手大叫道:“船上有了强人,刘大哥快快出来!”刘良正在中舱行凶逞狠,听得水手喊叫,急急钻出舱来。见雍洛打死胡老三,大吼道:“雍洛,你怎敢来搅扰我们的道路,伤自家的兄弟?”说罢,就是一钢板斧,朝雍洛砍来。雍洛把熟铜棍一架,当的一声,挡了转去,震得刘良两膀麻木,大叫道:“众弟兄快来帮我一帮,擒此匹夫!”顷刻之间,后梢的两个大汉带了众水手,围裹上前,把雍洛围在当中,斧棍叉刀,乱砍乱劈。雍洛舞动熟铜棍,风车般抵住四面。
约有半个时辰,雍洛虽然猛勇,怎奈寡不敌众,渐渐有些支持不来。陈音在小船上看得亲切,不便跳上大船,恐自己船上有疏失,又怕雍洛有伤,心中一急,想起弩弓来了,暗想道:我且试他一试。急向舱里取出弩弓,觑个准着,嗖的一声,喝道:“着!”刘良哎呀一声倒了。众贼见刘良被射死,一个个心惊胆战,有的被雍洛打死,有的扑水逃命,只有两个大汉还在狠命相持。雍洛此时知道陈音相助,胆力已壮,不过片时,一个大汉被铜棍扫下水去,一个大汉被熟铜棍扫着膝盖,立时跌倒,呻唤不止。雍洛见他无用,提了熟铜棍跨进中舱。忽见一人散披着头发,满面流血,扑近身来,把雍洛吃一大惊。正是:眼前凶暴无遗类,意外惊疑猝不防。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第二十八回 诘囚徒无心了旧案 射猛兽轻敌受重伤
话说雍洛把刘良、胡等诛除尽绝,跨进中舱,忽见一人披发浴血,扑近身来,大吃一惊。那人伏在舱板,扯着雍洛衣服,哭喊道:“好汉救命!”
雍洛听那人出了声气,仔细一看,知是被贼伤害的人,忙用手挽起道:“贼人已经杀尽,起来慢慢地说。”那人爬起来。此时陈音手提包裹,也进中舱。
雍洛正要盘问那人,陈音道:“且把外面打伤的贼人绑缚好了,再问别的。”
雍洛醒悟,寻了一根麻绳,跳到船头,把那大汉捆了,提进中舱,撇在船板上,与陈音坐下,问那人道:“尊兄哪里人氏?要向何往?”那人拭泪道:“不才姓桓名魁,忝为宋国乐正。吾兄名魋,官授大司马之职。此行要往吴国去见伯太宰,有密事相商。在濉阳动身就雇了胡的船,自己带了十二个从人。一路上那胡甚是殷勤小意。今日到了枫桥,我要趁风直行,他说他有要事,须在枫桥耽搁半日。我哪里拗得过他,只得由他。哪晓得他贼心贼胆,勾引强徒,到这荒僻地方,把我的从人一个个抛下水去。我吓得魂飞魄散,只喊救命,被一贼人一斧砍伤额角。幸蒙好汉相救,感恩非浅。从人死了不关紧要,我随身的宝重此时不及清检,不晓得有无损失。”说罢,也不问二人的姓名,只两只眼睛向四面闪的。
陈音见了,只鼻子里哼了一声,向雍洛道:“你只问问这贼汉,那胡、刘良为何到了这里就罢了。”雍洛心中也是十分不快,便向贼汉喝道:“你叫甚么名字?把你与刘良这班贼人同谋的来由,从实说来!饶你不死。”那汉子呻吟着,答道:“我叫曹阿狗。那刘老大同胡老三,本不是此地人,五六年前到的此地。原只驾一只小船,常靠在枫桥地方。我有至好弟兄,叫陆阿牛,就是刚才被好汉打下水去那个,要算枫桥的头等好汉。刘老大二人同我们混熟了,便商量做那杀些不关要紧的人,劫些不伤天理的财。不过五七转,便换了一只大船,就把我们平日手下的弟兄做了水手,便阔壮起来,胆也粗了,手也滑了。且喜两三年来,上天保佑,事事顺遂。今天午后,刘老大来寻我们,说胡老三装了个大生意来了,只因有十几个从人,怕一时做他不下,约我们一同上船相帮,不想遇着好汉。这宗事我们只做过三五十转,今晚实系初犯。我还有一百三十几岁的母亲,求好汉饶命,再不同胡老三刘老大们一道了。”雍洛笑道:“三五十转,还是初犯?你的年纪大约不过三十岁,哪里有一百三十几岁的老母?真正胡咬!只是刘老大、胡老三同那阿牛都是你的好弟兄,你说再不同他们一道,我要你同他们一道去,才算得交情。”阿狗急急分辩道:“我平日是极不肯讲交情的,好汉不要错认了!”
陈音与雍洛不禁哈哈大笑。雍洛道:“此处叫甚么地名?”阿狗道:“此地叫蓼叶荡,我们在这里做这宗事,才得十六转,实系不曾多做一转,求好汉原情。”陈音又大笑不止。雍洛道:“这宗蠢东西,留在世间做甚?”举起熟铜棍劈头打去,只听叫了一声,同着老大老三阿牛们仍是一道儿去了。桓魁见了,吓得籁簌地抖。雍洛还待要替桓魁处分,陈音立起身道:“我们去罢。”雍洛心中明白,随同起身。桓魁口里格格格地说道:“承你二位救命大恩,等我取几两银子送与二位喝杯酒也好。”二人不理,跨出中舱,陈音在刘良左肋拔了弩箭,一齐跳过小船。两个船家吓得哆嗦在一堆。陈音叫船家仍然开回枫桥,船家诺诺连声,将船撑转。雍洛道:“桓魁今夜在那船上一人没有,不晓得他怎样摆布?”陈音冷笑道:“我们今晚倒错救他了,这样的腌臢东西,管他做甚?”雍洛点头。陈音既不管他,做书的也只好不管他了。
不过一个更次,已到枫桥。二人在船上消停一会,又叫船家弄饭吃了。
天将发晓,雍洛取出二两银子,给与船家,船家称谢不止。陈音二人跳上岸,趁早凉行走。不止一日,将到济南地界,地名石牛铺。见许多人围在那里,雍洛挤人人丛中,见是两辆囚车,两个囚犯,一个老的,年约六十余岁;一个少的;年约三十余岁,都是垂头丧气。雍洛挤出来,对陈音说了,陈音道:“不关我们的事,管他做甚?不如在这酒店里买碗酒吃。”二人走进酒店,酒保递上酒菜,雍洛忍耐不往,向酒保问道:“门外这两个囚犯是甚么人?”
酒保因店中无人,尽有闲工夫白话,便站在那里应道:“说起这话,是九年前的事了。那个年轻的名叫魏蒲,平日与一个名叫韩直的,专做些劫财拐人的事。九年前正月,他二人不知做了些甚么事情,韩直在家中被人一刀戳破小腹死了。韩直的娘,也在房中自勒而亡。过了两天,邻家才晓得。大家猜疑一阵,因为魏蒲平日是天天要到韩直家中的,近来不见踪迹,一定是他二人不是因分赃不匀,定是挟嫌伤命,便报到官府,派差去拿魏,果然逃得无影无踪。这情形越是真了,便四处搜缉。直到今年四月,始在那个年老的囚犯家中拿获。年老的姓江,名叫江诚,平时专做些窝盗分赃的事,无恶不作。上年三月里,他窝藏的人拐了田家的女儿到家,逼作媳妇。田家失了女儿,告到官府。后来漏了声息,打探的确,官府派了兵役,围家搜拿。不但把田家的女儿搜出,领了回去,连魏蒲也一齐拿获。如今是解到府里去,大约一讯之后,就要斩头。倒是一个绝好的果报录。”雍洛道:“你说韩直是魏蒲杀的,既无人眼见,又没得个确据,安知不是比他们更狠的强盗杀的吗?”
酒保道:“若不是他杀的,到了官府他如何肯认?”雍洛还要辩论,陈音蹑了雍洛的脚道:“天不早了,快吃了酒上路,又不关我们的事,管他做甚?”
雍洛方不言语,酒保走开。二人吃了酒,会钞出门,囚车已先去了。二人慢慢行走,陈音见前后无人,方把那年送孙氏到济南的事,细细告知雍洛。雍洛听了,只笑得拍掌跌脚道:“这果报录还要加上三个字,叫作‘巧中巧’。大哥总说不关我们的事,那晓得正是我们的事!巧极了!巧极了!”说着,天已傍晚,投了宿处。
一路上耽搁延缓,直到八月中旬,方至济南苦竹桥。到了赵允门首,问了庄客,晓得赵平、蒙杰都在庄上,心中甚喜,通了姓名。庄客进去,一刻之间,蒙杰早已一路喊叫出来道:“我的阿哥,想煞我也!”抢步进前,手挽着陈音,面对着雍洛,大笑道:“快请进去!”庄客上来,接了挑担,一同进庄。赵平、赵允弟兄二人,都己出来,笑脸相迎。到了正厅,陈音雍洛与众人见了礼坐下。赵允正要开口,蒙杰抢着说道:“我们屡次接了大哥的信,我总想到楚国。可恨许多牵牵扯扯的事体,舅父也是随时生病,真弄得我象热锅里的蚂蚁一般。”说着,又叫庄客:“快去把那极肥壮的鹅鸭多宰几只,把那极香辣的陈酒多烫几壶,我今天要痛饮痛饮。”众人都笑了,庄客自去安排。赵平问了陈音在楚的光景,赵允问了雍洛的姓名,一一说了。
陈音道:“黄丈住在哪里?略为消停,烦引我去拜会才是。”赵平叹一口气道:“我那表兄已经上月死了。”蒙杰忿然道:“我们这几日,正想去牤山替我黄亲翁报仇。且喜大哥来得凑巧,我们明日一准动身。”陈音听了牤山二字,心中愕然道:“牤山离此多远?与黄丈有甚么仇?”蒙杰正待要说,庄客已将酒果搬上来,调开桌儿,摆列好了。赵允让陈音首座,雍洛对面,蒙杰与赵平坐在横头,自己主位相陪。陈音还要推让,蒙杰发躁道:“不要客套了!大哥是直性人,也学这些忸忸怩怩的样子,想是楚国的官做坏了!爽爽直直地坐下,我们好说正经话!”大家方才依次坐下。蒙杰抢过酒壶,斟了一巡,便大喝起来,一连喝了几杯。
陈音道:“你莫忙吃酒,且先把牤山报仇的话,说与我听。”蒙杰道:“我要把几杯酒,浇浇我填胸的块垒,才能说得出来。”又喝了几杯,方道:“牤山离此不过三十余里,生得山势高耸,树林蓊郁,山中野兽甚多。上月里,黄亲翁无事,一个人带了弓箭,骑了一匹马,去到牤山地界打猎消遣。树林中跳出一只金钱豹子来,被黄亲翁一箭射中后胯。那豹子带箭逃走,黄亲翁追了下去。突然,山上冲下一个小杂种来,手中拿两条画杆戟,一马拦着豹子的去路,迎头一戟,就把豹子刺杀了。黄亲翁见了,还在极口称赞他是少年英雄。谁晓得那个小杂种,狂妄无知,跳下马来,提了豹子,便掼上半山去了。黄亲翁上前道:“少英雄,豹子后胯上有一支箭,是老汉的,烦取来还我。’那个小杂种,反嘻皮笑脸地把黄亲翁上下一望,说道:“偌大的高年,逞甚么豪气?小小的一个豹子,射它不死,还有脸向我讨箭呢?’说了这几句奚落话,便不瞅不采,纵马上山。直把黄亲翁气个半死,大叫道:‘你那孺子,休得狂妄!可有胆量在老汉手中试一试厉害?’那个小杂种真个勒马下山,仍是嘻皮笑脸的,举戟便刺。黄亲翁只带得随身宝剑,连忙拔出,与那小杂种厮杀。那晓得小杂种甚是厉害,杀了三十余回,黄亲翁右腕上被他敲了一戟,立时抬不起来,只得拔马逃回。那个小杂种也不赶下,只立马狂笑道:“这样的脓包,饶你去罢!’大哥想想,黄亲翁一世的英名坏在这小小孺子之手,安得不气?回转家中,叫人来请我们过去,把这事告知我们。我们再三宽解他,说道:“且把伤痕养好了,一同前去报仇。’谁想有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气,加以右腕青肿得厉害,老年人气血不足,只挨得三日便死了。”说罢,便哽哽噎噎号啕起来。众人俱是伤心掉泪。庄客舀了面汤,递了手中,大家拭了泪。随将鹅鸭鱼肉,络绎不绝地捧上来,摆满了一桌。赵允敬了一回菜,蒙杰凄然道:“提起黄亲翁来,我哪里还吃得下去?我只多喝几杯酒罢。”便痛饮起来。陈音道:“黄丈可有儿子?”赵平道:“儿子是有一个,往秦国去了。我们专人送了哀音去,大约这几日也可到了。不多几日,才把我表兄的祭葬办好。只因天气炎热,不便久停在家等候我那表侄。”陈音道:“理应如此,但是报仇二字,看来颇不容易。”蒙杰正在喝酒,听了这活,停杯在手,忿然作色道:“大哥为甚凭空地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就是活虎生龙,我也要去撩他一撩!”陈音道:“贤弟休得动气。愚兄的话,不是凭空说起。”便把那年在绾凤楼盗剑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看他留下柬帖的话:“牤山不远,与子为期’,这人住在牤山无疑了。莫非黄老丈遇的,就是此人?贤弟想他是何本领?岂是轻容易胜得过他吗?”赵平听了,连连点头。蒙杰虽不言语,却将酒杯放下,低头纳闷。
雍洛道:“大哥在楚国动身之时,就说要探访牤山。大哥同那人既有前缘,且到见面对再看罢。”众人称是。大家又吃了几杯酒,方才吃饭散座。赵允道:“陈大哥与雍大哥行路辛苦了,且安静几日,再作计较。”赵平道:“这话甚是。”仍把二人引至东偏房,床帐被褥,铺设一新。略坐一会,天色已晚,众人道了安寝,各自去了。
陈音二人自家也觉得辛苦,便沉沉酣睡,直睡到次晨辰刻方醒。梳洗未毕,蒙杰已来,等候完了,齐到正厅。孙氏娘子牵着阿桂,来至厅上,与陈音磕头。陈音还礼不迭。阿桂已经十岁,出落得眉清目秀,不象阿爷的神气。
磕头起来,阿桂叫了一声伯伯,孙氏也问了好,方退进房去。陈音道:“这又何必呢?”蒙杰笑道:“我还嫌她的头磕少了。”雍洛笑道:“你嫌少了,可代娘子多磕几个。”蒙杰道:“正该,正该。”说着就要跪下。陈音拦住道:“休得取笑,我只问老伯母可迁葬了么?”蒙杰道:“我从楚国转来,先办此事,就迁葬在这屋后,墓木已拱了。”陈音道:“甚好,甚好。”随叹一口气道:“我的事不知何日方得办到?”说着泪流。众人都知道陈音的父亲埋在吴国,代为惨切,只得曲为宽解。大家用过饭,谈些别后光景。
住了五六日,蒙杰催促要往牤山报仇,陈音也急于要会那人。大家结束停当,各带随身军器。赵允叫庄客牵出四匹马来,大家骑上,先到黄通理家中,在供灵前祭奠一番,也不耽搁,一齐催马向牤山迸发。日刚正午,到了牤山,大家下马,在树荫浓处拴好,解襟纳凉一会。蒙杰跳起身来道:“我们不是来避暑的,让我先去会会那小杂种。”将鞍搭上马背,拴好肚带,提了大砍刀,翻身上马。众人见了,都各提了军器上马同行。蒙杰已前去半里之遥,一路吆吆喝喝,吼骂道:“小杂种不要躲在山坳里,快来蒙爷手中纳命!”叫骂得满头流汗,哪里有个人影?众人赶上,齐劝道:“不必这样费气力,总要遇着他的。”蒙杰道:“那小杂种不晓得藏在哪里,怕不把人肚子气破?恨不得立时拿着那杂种,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再挖了他的心,祭奠黄亲翁,方泄我一月来肚子里闷气。大约他是晓得我来寻他,在那草窝缩了。”忽听飕的一声,一支雕翎从山上飞下。赵平手快,一伸手接着雕翎道:“那贼来了。”将箭插在腰间,早听鸾铃乱响,哗喇喇冲下山来。众人勒住马,一字儿排开观望。马上的却不是使画杆戟的少年,却是满口钢须,面如油漆,手舞双鞭,声如雷吼。众人不觉惊异起来。正是:天下英雄无限数,眼前恶战定惊人。
不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激义愤群英挑恶战 读遗书豪杰复本宗
话说陈音等正在牤山脚下,列马候战。忽听山上有人,一马冲下山来,生得气如猛虎,声似巨雷,手舞双鞭,大喝道:“哪里来的野徒,在此大呼小叫?”话声未了,蒙杰拍马向前,喝道:“看你这个样儿,大约是在这山里做强盗。我今天来此,却是寻一个小杂种的。你只去把那小杂种唤下山来,饶你不死!”那个黑汉并不回言,唬的一鞭,当头盖下。蒙杰急把九环大刀一架,觉得沉重,不敢疏忽,随把刀杆虚挑一挑。黑汉用左手的鞭护着前胸,右手的鞭刚正收回,蒙杰大刀早已趁势劈下。黑汉即将鞭一横,挡个正着,一个刀光闪灼,一个鞭影纵横,八个马蹄恰如撒,四只膀臂好似穿梭。正当着烈日悬空,只杀得征尘乱滚。龙争虎斗,大战六十余合,黑汉鞭沉手捷,蒙杰一时战他不下。赵平见了,急急把马一夹,挺着手中的浑铁枪,冲到垓心,嗖的一声,旋风也似向黑汉左肋刺去。黑汉眼明手快,左手的鞭往下一压,赵平早已抽回,这叫做败枪势。若非赵平手快,被他压住,走然晃下马来。蒙杰见有帮手,重振精神,与赵平二人一把刀,一条枪,裹住黑汉,不放一丝松缓。哪晓得黑汉却不慌不忙将双鞭舞得呼呼风响,越斗越健。陈音见了,心中诧异,对雍洛道:“不料荒山僻地,竟有这样的英雄?据我看来,要想取胜,倒是难事。”雍洛点头。果然战到一百余合,赵平二人毫不得一些便宜。雍洛此时忍耐不住,扬起熟铜棍,奋勇向前,大吼道:“黑贼休得逞强!某来擒你!”直挺着棍向鞭影里点去。谁知刚到面前,当的一声,弹迸得火星乱溅,大叫道:“好家伙!”不敢怠慢,只风车般横敲侧击,寻他的破绽。又战了二三十合,黑汉的鞭法渐渐乱了起来。陈音见了大喜,暗想道:我不如暗助一弹,便成功了。正想向皮囊里取弹,忽然半山里树林中,飞出一匹雪练般的马来。马上坐一个少年英雄,面如粉腻,唇似朱涂,眼细眉长,口方鼻直。年纪不满三十。身穿绣英白绫箭衣,腰系錾金碧玉鸾带,头戴束发紫金冠,高插雉尾,额上一朵红绒,颤巍巍迎风乱动。手提两支画杆戟,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纵马下山,厉声叫道:“彪哥休慌,某来也。”
陈音急急拍马向前,赵平先已抽出浑铁枪,丢了黑汉,来战少年。少年大笑道:“休仗人多为强,若是饶放尔等一个,不算好汉。”左手的戟一旋,右手的一戟直向赵平胸口飞来。赵平把枪往刺斜里一逼,把戟逼开,顺手一枪,比风还快劈胸挑去,少年急把左手的戟抬开枪锋。却好陈音赶到,挥起大砍刀,向少年的头脖抹去。少年并不招架,只凤点头儿,从刀口闪过,陡的两支戟,如双龙掉尾,直扑二人的咽喉。且喜二人都是会家,一齐躲过,刀枪并举,风驰雨骤般裹上前去。少年见二人武艺高强,便不敢希图取胜,把双戟舞动,两道圆光,忽起忽落。丁字儿厮杀,荡起一团阵云,真有摇山倒海之势,比那蒙杰三人,分外战得凶恶。一直战到一百余合,只交个平手。陈音见少年的戟法精熟,料道难以力取,忽地把刀扬起,用个泰山压顶势劈去。
少年抽出一戟来架,陈音收回刀,将马一兜,跳出圈子外。赵平见陈音跳出圈外,一人抵敌,分外留神,一杆枪奔云掣电,丝毫不肯放松。少年见赵平枪法一步紧一步,便变了戟法,一支护身,一支取敌,成了铜墙铁壁,半分儿攻取不透。陈音离开约三十步远近,取出铁弹,向少年的面上掷去,大喝一声:“着!”只听当的一响,一弹打中戟枝,激得火星乱溅。少年笑道:“暗器伤人,不算好汉。”话犹未了,陈音已是两个铁弹,流星赶月般蝉联而出。少年见有人暗算,早已收回取敌那一支戟,舞得花飞雪滚,上护其身,下护其马,两弹通被磕开,滚到草地里去了。陈音不禁骇然,看看天将傍晚,蒙杰三人都是杀得呼呼喘气,见赵平已是勉强支持,便骤马向前,用力把少年的双戟架住道:“且住。”少年听了,霍地跳开一丈余远,道:“怯战的匹夫,有话快说。”陈音道:“谁来怯你?只是天已不早,人就不乏,马也疲了,明日再决胜负。”少年道:“明朝日上三竿,勒马相候。不来的不算男儿!”赵平声带喘息道:“战你不下,誓不甘休!饶你多活一夜。”少年正要回言,陈音道:“你且留下姓名,好来寻你。”少年笑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不才晏英便是。你两个也通个姓名。”陈音道:“他叫赵平,我叫陈音。那面使刀的叫蒙杰,使棍的叫雍洛。且问你那大汉叫甚么?”少年道:“他是我义兄司马彪。话已说定,去罢。”晏英即骤马到那边去,双戟从中一隔,几般兵器,齐被隔开,三人跳出圈子。晏英道:“天已晚了,明日再战,去罢。”说罢,便与司马彪掉转马头,哗喇喇纵马上山。一眨眼,已转入树林深处。
蒙杰、雍洛都是浑身汗透,喘气吁吁,齐声道:“好斗呀,好斗!”大家跳下马,卸了鞍鞯,放马吃青,坐在那里消停。陈音道:“休怪黄老丈失手,果然骁勇,就是云中岸的洪涛,也及不得此子。”赵平道:“此子本力敌不过洪涛,战法却比洪涛来得神妙,不晓得是甚么人传授他的?”陈音跌脚道:“我竟把绾凤楼盗剑的话忘了!若是问他一问,或者不至有这场恶战。”
蒙杰道:“天将晚了,我们回去罢。”众人称是,各备好了马,一齐转回苦竹桥。已近二更天气,赵允问了牤山的情形,蒙杰说了一遍。酒饭早已准备,大家用过,方作商量。陈音道:“象这样恶战,就战十天也无益处。我们须得想个法子,方能制胜。我看他二人都不象强盗行径,为甚么守在牤山?令人不解。从前替我留的柬帖,明明在牤山后会,如今到了,却是一场恶战,还不知战到哪天呢?”赵平道:“今天原是我们切于报仇,卤莽一点,本该大家问过明白才是。”蒙杰道:“有甚么问的?我们只想法子擒着他,便都明白了。”陈音道:“擒他的话,谈何容易?我想明天见了面,先提问盗剑的事。若有关系便罢,不然,我们用过车轮战法,把他溜乏,胜他自然容易。我将弩弓带在身边,离那里不远,择一树林深茂的地方藏着。若车轮战还不能取胜,便诈败逃走。我用弩箭射他,断无不胜之理。”众人同声称妙。陈音道:”夜已深了,不必多议,准定照此而行。大家早此睡,养好精神要紧。”
众人应了,各自安寝。
次晨起来,吃了饭,大家收拾停妥,骑了马向牤山而去。到了牤山,恰才已牌时候,晏英、司马彪早已在那里并马等候:,蒙杰大吼一声,把马一拍,扬起九环大刀,冲上前去。谁知晏英二人并不接战,一齐滚鞍下马。陈音等甚是诧异。听得晏英大叫道:“那位陈音,可是二十六年十月在西鄙盗剑的陈壮士?”陈音知道是了,骤马向前,应声道:“不才正是。前在西鄙,多承搭救,特来拜谢。”晏英道:“不是小子之事,此话甚长,且屈众位大驾上山一叙。”陈音道:“甚好。”便约众人同行。蒙杰道:“大哥休要信他,明明是骗我们上山,摆布我们。我今天只与这小杂种拼一个死活!”陈音道:“贤弟不必多疑,愚兄自有主意。”晏英二人都上了马,在前引路,一直上山,穿过几处茂林,到了一个庄院,垒石为垣,依树结屋。到了门首,一齐下马,拴在树上。晏英拱手道:“众位少待,小子先去禀明师傅,再来迎请。”众人点头。晏英同司马彪进屋去了,好一晌不见出来。蒙杰发躁道:“为甚钻了进去就不钻出来了?莫非真有甚么圈套吗?我们去罢,休上他的当。”陈音道:“圈套断然没有,贤弟不必疑心,”正说着,晏英二人出来,对着众人道:“众位等久,只因我们下山之时,师傅还在家中。此时回来,师傅不知到哪里去了。到处寻过,毫无踪迹,且请众位进去稍坐,我师傅昨夜有许多话,要奉告陈壮士呢。”众人应允,迸得门去。见里面甚是宽敞,架上的刀枪,壁上的弓箭,满眼都是。到了一个厅屋里,晏英招呼众人坐下。
里面走出一个小厮,晏英叫他接过众人的军器,陈音、赵平、雍洛都将器械交付小厮。蒙杰道:“我这把刀吃饭睡觉都不离开,放在身边最好。”晏英笑了一笑,随叫小厮去烹茶暖酒。陈音道:“有话请说,不敢奉扰。”晏英道:“日长天热,何妨煮茗一谈,以消永昼?”小厮去了,晏英与司马彪方才坐下。晏英道:“我们昨日回来,对我师傅说了交战之事。师傅道:“可曾问来人的姓名?’我把众位的大名一一告知。师傅道:“陈壮士可是生得膀厚腰圆,浓眉大眼的?’我道:“正是。’师傅道:“且喜各无损伤。这陈壮士与你家有莫大的关系,你要重重地拜谢才是。明日来了,务必请上山来,我有要事交代他。’我们今日下山之时,师傅好端端地坐在家中,为甚回来师傅就不见了?真令人猜测不出。”陈音道:“令师尊姓大名?”晏英道:“姓晏,名是一个冲字。往常也是下山的日子多,或一月、两月,或一年半载。来去的时候,总对我们明说。为甚么今日去得这样闪烁?”陈音道:“或者就要回来,也未可知。”司马彪道:“昨夜我师傅还说那年在诸伦庄上,我被诸伦所擒,多亏陈壮士放火烧屋,调开众人,师傅才得将我救到这里。今天应得叩谢。”说罢,扑翻虎躯,便叩头下去。陈音道:“哎哟哟!那夜行刺诸伦的,就是兄台吗?幸会!幸会!”也跪下去,将司马彪扶起。
司马彪道:“我屡次要下山去刺诸伦,师傅总不肯放,只说俟有机会,再去不迟,却不晓得甚么是机会?真正闷煞人!”陈音道:“不才在西鄙盗剑,若非令师从中搭救,暗里帮扶,险些丢了性命。可惜不在家中,不得当面叩谢。”小厮捧上茶来,晏英挨次奉了,随问小厮道:“师傅去的时候,你可晓得?”小厮应道:“我不晓得?”晏英皱了皱眉,叫小厮去门外牵马进来,解鞍喂料。陈音道:“令师既不在家,我们就去了,不必如此。”说着,都立起身来。司马彪道:“好容易相逢,敝师虽不在家,也得杯酒相敬,略表寸心。”陈音三人都止了步。蒙杰道:“谁耐烦吃他的酒!我们的人救了他们的人,他们的人倒伤了我们的人!你们吃得下,我实吃不下,糊糊涂涂把我们弄上山来,毫无一点头绪,可要气闷人。”说着,在身旁取了九环大刀,大踏步便向外走去。陈音三人只得跟着走出。晏英二人哪里阻拦得住?只得叫小厮将军器取出,小厮飞跑进去,捐了出来,六人已经走出厅屋。
陈音忽然抬头见墙壁上挂了一块粉板,写的胡桃大小的字,墨痕兀自未干,上面横写的“陈义士鉴”,即停住脚看去。众人见陈音停步不行,望着墙壁,也随着陈音眼光望去。内中晏英、司马彪见有他二人名姓在上,急抢步近前,取了下来。大家围着观看,上写:晏英即是卫英,司马曾刺诸伦。
国耻父仇家恨,都是有志未伸。
从今化仇为爱,结作一团精神。
男儿当存忠孝,方算世间伟人。
(未后注一“冲”字)
晏英嚷道:“这字是我师傅写的,看来师傅还在屋里,快去寻师傅!”赵平道:“令师这样举动,谅来是不肯见面了,寻也无益。我们且再坐坐,把这粉板上的话解释解释。”陈音此时,一双眼睛只注定晏英,听了赵平的话,道:“是的,是的。”大家转步,那晓得蒙杰已经走了出去。雍洛抢步出门,将他拖转来,仍在厅屋坐下。蒙杰一言不发,小厮仍将军器放好,自去暖酒备菜。陈音问晏英道:“兄台是哪里人氏?家中有些甚么人?”晏英道:“且慢。九年前,我师傅在西鄙转来之时,曾交我一封纸裹,叫我紧紧收藏,且待有姓陈的到了这里,再行拆看。适才我却忘了,今见粉板上的话,陡然记上心来。我且去取来,拆看便知。”随即到右间屋里取了一个纸包出来,对着众人拆开。大家看时,写的是:汝本姓卫名英,越国西鄙人氏。父母早亡,家唯祖父,名曰安素。姊亡妹存,妹名卫茜。汝九岁时,被匪人拐至白水沟,经我夺得,带至此山,教汝读书。十三岁后,教汝武艺。二十六年我路过西鄙,适遇诸伦夺汝祖父家藏宝剑。一时路见不平,夜往诸伦庄盗剑。却有陈音义士,为汝祖父出力。三次冒险,是我暗中帮助,将剑盗出,由陈义士交还汝祖。汝祖挈汝妹到山阴伊家避祸,我将彪契救回,与你一同习艺。当时应告汝知晓,一来汝方十六岁,年纪尚幼,二来武艺未精,恐汝任性误事。我曾留束与陈义士,大约陈义士必来此相访。我知陈义士到吴国省亲,必有几年方能到此,那时汝的武艺已成,心性己定,方能干事。我无论在山不在山,可随陈义士返越。家仇国耻,须刻刻在心,方不负我教训汝一片苦心。切记,切记。假汝晏姓,认作叔侄,原以安汝之心也。某年月日付。
众人看罢,卫英号啕痛哭,跪在陈音面前,口称恩公。陈音将他扶起,也是凄然泣下道:“休得这样称呼。”众人莫不叹息。蒙杰见此情形,问了赵平,知道备细,想道:黄亲翁的仇报不成了。小厮捧上酒菜,大家坐下。
陈音问卫英道:“令师行为,真真令人佩服!不知令师到底是何等人?”卫英道:“我平日只道是叔侄,哪里留心别的?今年不过四十岁,生得十分文秀,从不见他疾言厉色。那力气却不知有多大,任你千万斤重的东西,举起毫不费力。平时只许我们二人在本山前后走走,从不许远走一步。衣食器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据我师傅之言,是要随恩公回越了,不知此后还能够见我师傅么?”说着放声大哭,司马彪也是挥泪不已。赵平便将黄通理受伤身故,昨日来此的话说了,卫英甚是不安,对了众人再三认了不是。蒙杰还是气忿忿地不理。大家吃了一会酒,陈音道:“大约令师是不能见面,贤弟既愿回越,可否此刻收拾,与司马兄一同下山?到苦竹桥略住几日,也好动身。”
卫英道:“我此刻恨不得飞到山阴,还有甚么俄延?”司马彪也急欲下山,二人便进去收拾随身衣物,打了包裹,提了出来,叫小厮来收拾杯著,随写了两个辞禀,交与小厮道:“师傅回来,呈与师傅,切莫忘了。你好好看守门户,我们此刻就要下山。”两人将些零星物件,都赏了小厮。小厮取出军器,各人带上,又将马牵出,搭了鞍鞯,同走出门。正要翻身上马,卫英叫道:“我忘了一件要紧东西。”转身进去,顷刻出来,手中却拿的一支雕翎。
赵平认得是黄通理的,心中一酸,洒了几点老泪。卫英三人将包裹搭在马鞍后,提了军器,一齐上马,走下山来。天己过午,走不到十里,忽见对面一匹马追风般急骤而来。马上一人浑身重孝,手横一杆干缨烂银枪。大家吃了一惊。正是:英雄结伴扬镖出,孝子衔仇劈面来。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忧国难赵平抒伟论 归神物卫茜报大仇
话说陈音等带了卫英司马彪二人,下了牤山,一直转回苦竹桥。约有十里,忽见一人身穿重孝,手横银枪,骤马而来。蒙杰眼快,认得是黄通理之子黄奇,急把马加上一鞭,突过前头,如飞地迎上去,叫道:“表弟想是今天回家的?来的那提双戟的,便是仇人,休放松他!”黄奇本是今天回家,在父亲灵前痛哭了一场,闻知赵平等四人去牤山报仇,咋日战了一天,未曾取胜,今日又去了,便穿了重孝,提枪上马,向忙山走来。见赵平、蒙杰之外,另有四人同行,通不认得,心中想道:为何多了两人?正在疑惑,忽听蒙杰对他说提双戟的便是仇人,心中越是犯疑。本待细问,赵平在前、四人在后,已走近来。赵平正要问话,黄奇已怒哄哄骤马挺枪,向卫英戳去。卫英一个冷不防,挥戟不及,忙把左膀一隔,将枪挡开,黄奇正要二枪戳去,赵平急急抢上,扳着黄奇的右臂,叫道:“表侄休得卤莽,而今算是自己人了。”黄奇怪叫道:“他是我杀父仇人,我只与他拼个死活,表叔休要阻我!”
挣脱赵平的手,又是耍的一枪。卫英料道是黄通理的儿子,知是急于父仇,不敢还手,一手将黄奇的枪头握着。陈音怕卫英动手,黄奇吃了亏,不好收拾,便叫道:“卫贤弟休得计较。”卫英应道:“小侄不敢。”黄奇被卫英握住枪头,收不转来,只急得暴跳。赵平拢来,双手抱着黄奇,喝道:“快撤了手!回家再说,”卫英见赵平抱住黄奇,把手放开。陈音使个眼色,叫雍洛引了卫英、司马彪二人先回。雍洛带了二人,将马加上几鞭,腾云一般先回苦竹桥去了。黄奇摆挣不脱,见卫英去了,更急得放声大哭。赵平见卫英去远,方才松手。黄奇要放马追赶,赵平、陈音苦苦拦住,劝道:“回家去说明原委,再行计较不迟。”赵平指着陈音道:“这是你父亲时常提念的陈巡官,陈伯父。若不是急于替你父报仇,昨天我们也不恶战一日了。今天才晓得你陈伯父是他的恩人,他的师父又是你陈伯父的恩人,此仇万不能报。大家且回家去再说。”黄奇元奈,只得含泪下马,与陈音见礼。陈音也下马相还,再行上马而回。
将到苦竹桥,陈音对赵平道:“烦赵丈与蒙杰弟同黄公子回家,明日再见。”赵平应了,与蒙杰把黄奇送至家中。陈音到了赵允家里,卫英二人的来历雍洛已洋详细细对赵允说了。赵允见卫英人才出众,又知他武艺超群,见司马彪也是凛凛威风,堂堂相貌,十分起敬,安置在大厅上献茶。陈音进来,大家立起身招呼,一同坐下。陈音道:“黄公子父仇在心,卫贤弟休得介怀。”卫英道:“这是小侄自家理亏:何敢怪黄公子?只是其中还望陈伯父好言化解,方好见面。”赵允在旁,听了卫英这几句话,心中越发敬爱。
陈音道:“我们须得想个法子,平一平他的气方好。”卫英道:“但凭陈伯父的主意。”正说着,庄客搬上酒饭,大家坐好,一面吃酒,一面商量此事。
说来说去,苦元善法,倒是雍洛想出一个主意来,说道:“卫贤弟明日不如身穿孝服,捧了黄丈那枝箭,到黄家去匍匐灵前,哭奠一场。我同大哥随去,以防意外。更烦赵丈同行,在旁劝解,那边还有赵丈蒙哥帮衬,谅无不了之事。”陈音道:“此计甚好。但是要想你蒙哥在旁帮衬,那是最靠不住的。不信你看他今日在山上的情形,在路上的光景,他还要暗中挑拨,哪里肯在其中化解?不过有我们许多人在场,也不怕他弄出别样事体来。”又对司马彪道:“明日仁兄在此宽耐一日,俟他二人的气化开了,一同都要过来的。”
司马彪道:“我也要同去才放心,何必守在这里?”陈音道:“话是不错,怕的你二人同去,越是犯了他心的,不甚妥便。”司马彪道:“如此说来,我不进门便了,立在远远地了望。卫贤弟无事,我就悄悄地随大家转来。倘若决裂了,我也好出出力救护。还有一层,你们去时须暗暗带着防身的家伙,不可大意,上他的当。”陈音道:“家伙不必带,他若是真要决裂,谅他也无便宜。不过碍着情理二字,不好与他硬作对。”众人称是。大家吃了饭,赵允将司马彪、卫英安顿在西偏房歇了。
到了次日起来,赵允早代卫英备了一副极厚的祭礼,制了一身的孝衣。
卫英见了,连声称谢。梳洗毕,用了早膳,卫英穿了孝衣,捧着那枝翎箭,庄客拿了祭礼,一路向黄府而去。到了门首,陈音叫卫英、雍洛暂在门外稍待,约了赵允先走进去,寻着赵平,把卫英来祭奠的话说了一遍。赵平道:“如此甚好。”便同赵允去寻黄奇,却见黄奇与蒙杰在那里咕咕唧唧地交头接耳,大约是打报仇的主意,佯为不知,叫道:“表侄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黄奇随了赵平、赵允,到个空屋里坐下,说道:“表叔有何吩咐?”
赵平道:“你父亲死了,休怪你不肯同卫英甘休。但是,这其中还有个解说。常言说得好:“将军上场,不死带伤。’难道卫英与你父亲有甚么仇吗?不过性命相搏的时候,一个不饶一个,致有损伤,与那谋杀故杀的仇不同。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与卫英过不去,原是你的孝心,只是其中又碍着你陈伯父。适才你陈伯父来说,卫英今日身穿重孝,来灵前跪奠,总算尽情尽理了。我劝表侄千万不可执拗,弄得几面下不来。你我至亲,难道我还帮着外人不成吗?”赵允也在旁边,牵三扯四地劝了一会。黄奇一想:我若不依此事,如何收场?难道把卫英杀了来偿我父亲的命不成?昨日在路上相遇,他不动手。今日又身重孝,灵前跪奠,叫我如何别这口气?思索一会,只得点头。蒙杰立在一旁,见英奇点头应允,知道这件事只得作罢,便讪讪地走开。赵平弟兄便挽了黄奇出来,对陈音道:“天大的事,只看陈伯父面上,一概冰消瓦解了。”陈音称了谢,走出门外,招呼卫英进来。卫英手捧翎箭,眼含痛泪进了门。陈音引至灵前,将箭接过,放在案上。庄客摆列尊仪,焚香点烛,卫英伏在地下,放声大哭。赵平把寅奇拖来跪在旁边谢奠,黄奇见卫英哭得伤心,自己也痛哭起来。众人见了莫不心酸泪落。哭了好一会,赵允拭了眼泪,先来劝卫英。赵平、陈音止了哭,来劝黄奇,再三劝住起来。卫英又向黄奇叩下头去,道:“不才一时卤莽误犯老伯,今日特来请罪,还望公子宽恕。”黄奇也跪了下去道:“杀父之仇,不能报复,何堪为人?只因屈着陈伯父、赵表叔的情面,含血罢休。”便向灵哭叫道:“父亲阴灵不远,儿总算是世间的罪人了。”众人急上前将他二人扶起,又宽慰了一阵,赵平便挽卫英到客屋里坐了。黄家自有人点茶相奉。卫英拜烦赵平,到里面黄老夫人处请安谢罪。内外通安服了,然后一路转回苦竹桥。司马彪在路上问了备细,方放了心。
夜间赵平、蒙杰也转来了,大家饮酒闲谈。陈音向赵平道:“我看令表侄将来决非凡品,一时屈着他把事了结,我心中总觉不安。”赵平道:“世间这宗事,最是难处的。你们去后,他在灵前呼天抢地的,大有痛不欲生之状。我直劝到这时候方得安静。须得多过几天,才能渐渐地丢得开。”众人又谈了一会,各去安寝。一连住了十余日,卫英天天催着动身,无奈赵平弟兄决意不肯。直捱到十月初旬,赵平弟兄见众人去心已决,万难强留,只得备酒饯行。席间议定司马彪同卫英往山阴,陈音、雍洛往西鄙。蒙杰执意要随陈音一路,陈音允了。赵平举杯向陈音道:“本当执鞭相随,怎奈衰年朽质,了无用处。但愿此去,重整宗国,尽雪旧仇。老朽风烛瓦霜,如得及身闻见,固属快事;倘天不假年,九泉有知,亦甚含笑。”随叹一口气,接着道:“我国之事,已成累卵。在廷诸臣,一班谗谄匹夫,把祖功宗德一概忘了,只去趋附权好,妄希非分,还对着人夸口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好好一句话,被这班卖国求荣的贼窃去做门面语,真真可笑!不晓得这班人的肺腑是哪样生的?又有一班庸奴,时势到了这等危急,一个个如燕雀处堂,只图过一日是一日,还要争位谋利,朝夕为私人攘位置,为身家计久长。公家之事,照例敷衍,成败不管,利害不争。这班人的想头说是国存一日,他自富贵一日;一旦国亡,他们的富贵自在,何必忧他?全不想敌国谋覆人国,不惜千万金钱,买活他这班人替他做内好,温语厚施,有加无已,只要把你的领土夺到手里,便把你当奴隶牛马看待,先把那卖国内好借事全诛,不留遗类。说道:“这班人既肯卖他的祖国,良心是丧尽了。我若用他,倘有别的人用钱买他,他又照样把我的领土卖与别人,如何留得?’据这样说来,道理是丝毫不错的。性命且不保,说甚么富贵?到底卖国有甚么好处?如何披肝沥胆,替祖国勤修内政,抵御外侮,以报世受之恩,邀天之福,得以转危为安,反弱为强,不但祖国誉之为志士,就是敌国也要称之为伟人,何患富贵?万一不幸,心竭身死,为竹帛增光,为河山壮气,众口的赞颂,万世的馨香,那富贵何等的长久?这是明明显显的通理。无奈这班人利欲薰心,全不在此等处思索,真堪浩叹。”众人听了,同声赞叹。蒙杰道:“我近来为黄亲翁的事,沉闷来了不得。今天听了舅父这一段话,我这肚子里的闷气通化到瓜洼国去了,好不快活!”便把酒斟一大碗,一口气喝干。陈音道:“据赵丈说来,贵国之事,竟不能挽救了。”赵平摇首道:“难、难、难,不出十年,就见分晓。到了那时,老朽若还未死,也无颜为异姓奴隶,就是老朽与世长辞之期。”说着,点点滴滴滚下泪来。赵允道:“今天是特意与他们众位饯行,大家须得畅谈畅谈,这些话不必再提了。”赵平方拭了泪道:“谁非国民,何堪设想?”陈音此时想起本国的仇辱,好似油煎肺腑,刀扎心肝,酒杯在手,一滴不能下咽,便辞席散坐。到了次日,各人收拾停妥,告辞起身。自有一番牵衣洒泪,不必细表。黄奇也来送别,众人谢了,上马而行。到了路上,陈音对卫英道:“你到山阴访着令祖,即在山阴等我。我在西鄙,至多不过一月就到山阴。”又对司马彪道:“卫贤弟年幼,尚望沿路照应。”司马彪道:“何待吩咐?”同行几日,过了徐国的界址,地名樊屯,已近吴界,大家分路。卫英向陈音洒泪,同司马彪往山阴而去。
陈音带了蒙杰、雍洛在路上不多几日,已到西鄙,寻了个僻静的寓所住下。到了次日,便嘱蒙雍二人留守寓中,自己换了衣服出门,想到诸伦庄上探看动静。走到热闹地方,忽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一个个抬起头向墙壁上望去。陈音也挤了进去,随众视看,却是吴国监事出的榜文,上写:案照诸复禀报:九月十三日夜间,吴绅诸伦被仇家卫茜越墙而进,杀死男女四十七丁口。诸伦及伊第八妾殷氏、第九妾扬氏、第十妾粉蝶儿、管家婆马氏、教师椒衍,尤遭脔割,血肉狼藉,惨不忍睹。盗去盘螭宝剑一口,蘸血书壁,“卫茜报仇”四字。越国关尹杨禄第亦于是夜,全家男妇亲丁口十二名被杀。墙壁上亦是血书“卫茜报仇”四字。两家财物,无从清查,次晨据报,勘验无讹。当即多派巡役捕差,俟门搜捕未获。似此交汇重地,卫茜胆敢杀死人命至五十九名之多,尤敢书名直认,实系凶恶已极。除勒捕严拿外,为此仰诸邑人等知悉,有人拿获卫茜到官者,审得属实,赏银一万两;或知风密报,因而拿获者,赏银五千两。储银待赏,决无短少。本监事为保全治安起见,不吝重赏。诸邑人等,亦当同懔危险,协力缉捕。切切此示。计开凶犯卫茜女,身年约二十余岁。二十六年,曾固犯案随伊祖卫安素,经杨禄第拘案审讯。卫安素监毙,从宽发给诸伦为奴,逃匿未获。大周时王纪元三十五年某月日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