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 第 2 页/共 9 页

陈音想道:“必是城外射猎,我何不跟到城外,远远窥伺,或者有个机会也未可知。”一直跟在后面,出了胥门,径到石子山,人马一齐屯住。原楚指示放火烧山,札下围场,霎时火光遍野,烟色漫空。陈音望见左面有一小山,树木蓊蓊,高与石子山相埒,相离不满三里。只因原楚凶狡,不敢由正路行去,恐露了眼,反受其害。因此拨草牵藤,藏藏躲躲地爬至小山,钻进树林去,沿山脚的地方一片平地,不过时常有人来采樵,斫了树木,剩下树桩,又夹些桠桠杈杈,颇碍行路。陈音道:“我不过要上山顶去了望,此地着他做甚!”东弯西转,爬上山顶,远望围场处,火熄烟消,刀枪旗帜已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时豺狼乱窜,狐兔齐号,遍山都是。围场中树的白旗临风挥动。   一些人纵鹰嗾犬,弯弓放箭,人声嘈杂,马足纵横,采烈兴高,争先恐后,乱纷纷的,瞭得眼花。骑马的东驰西突,认不清谁是原楚。陈音叹道:“照此情形,今天又无望了!”坐在地上丧气垂头,闷坐一会。抬头时忽见山脚左面一人骑着马驰骤而来,大约是追赶野兽。心中一动道:“莫不是原楚那厮吗?”立起身,正想奔下山来,再细看时,骑的是匹青马,且马上人的身躯也不及原楚高大,心便灰了。又眺望半晌,想来无益,重叹了一口气,懒懒地从右面曲折下山。到了山脚,瞥见一只大鹿腾踔而来,眨眼已从眼前过去,后股上中了一箭。忽听辔铃声响,急急扭过头来一看,一匹白马驮着一人,拨风似地急骤而来,一认正是原楚!急急抽出牛耳尖刀,一想那厮马快势猛,断然拦遏不住,一眼瞥见树根处有一巨石,约六七十斤,叫道:“好了!”急急摇出土来,举在手中,抢一步向前,在路边一株大树后隐身,尚未站定,马已奔至前面。陈音举起石,喝声“着”,一石砸去,恰中马头,石巨手重,将马头击破,那马一声长嘶,前蹄一跪,后蹄一掀,把原楚颠下马来,倒在地下。陈音纵步上前,举起牛耳尖刀,对准原楚头颅刺去。原楚忽然腾身一跃而起,齐巧躲过。手上的弓已经落地,顺手拔出腰间宝剑。陈音第一刀刺了个空,复一刀对原楚的咽喉刺来,原楚用剑一拨,当一声响,火光乱迸,两人通吃一惊。原楚一看,认得是那日在别墅前路旁立定那人,不敢怠慢,把剑舞得滚圆,恰如蛟龙夭矫,一股白光上下旋绕。陈音的牛耳尖刀连挑带划,好似穿梭往来,闪灼不测。战到酣时,两道光芒绞作一团,两人身躯忽伸忽缩,四个脚步乍合乍离,好一场恶斗!陈音刀法虽熟,无奈尖刀太短,原楚剑长,终占便宜,若非陈音矫捷,早着原楚的手了。陈音见不能取胜。又恐后面有人追寻来反难脱身,心中一急,不敢恋战,把刀对他肋下喝声“着”,原楚横剑一格,陈音掣回刀,趁空转身迈步而走,钻进树林。原楚那里肯舍,大喝:“贼人休走!”跃步追来。陈音左穿右跳,十分矫便。原楚本是马上的将官,步战之时已是吃力,又在树林左追右赶,直累得浑身是汗,气喘眼花。陈音正往前蹿,忽听背后一声响,回头看时,原楚扑地倒了。急转身一跃上前,向原楚背上坐。原楚飞起右脚一蹬,想踢陈音,哪里能够着身?倒将一株拱把大小的树踢断,力真不小了。陈音左手撑着原楚的颈项尽力一按,只听原楚哼一声,手中剑就松了,陈音右手的牛耳尖刀向颈项一截,鲜血一喷,截下头来。陈音立起身,把头摔在地上,骂道:“势贼,你也有今日!”见原楚衣甲绊在一个木桩上,桠杈穿插,好象经人用手扎上似的,才晓得原楚是因此倒地。一阵牛耳尖刀把头砍得稀烂,又在身上截了几十刀,方说道:“这才出了我一口无穷恶气!”   陈音喘息一会,步出林来一望,后面无人追寻,死马倒在地上,见那脚镫黄澄澄,知是金的。又见勒口也是金的,心想道:“寓所不能回去,包裹中的金银通丢了,不如把这两件金器取作盘费。”先将金镫割下,再用刀尖去马口里一绞,挖出金勒,也割了下来。怎奈没有包袱,又将原楚身上的里衣撕下一块卷好镫勒。忽听辔铃之声络绎不断,知是有人追寻来了,掮了包裹,急急钻进树林,由原楚尸身上践踏而去。   原楚将士等寻到那里,见马死在路旁,又在树林内寻获原楚尸身,刀眼无数,头颅剁得粉碎,即时号召别路追寻的人到来,告知此事,四处捕贼,毫无影响。只得将原楚的尸首收拾,扛回城中,报奏吴王,自然有一番大搜索。鼎新寓的主人听得此事,过了几日不见陈音归来,甚是疑惑,投凭里正,扭锁进房,查点什物,包袱内黄金三十余两,白银八十余两,以外只有衣服两件,铺被一副,床角挂一皮囊,内装钩索铁弹等物。里正惊疑,研问来客情形,后由小二口中话出:“此人来时,开口就问原楚原将军的府宅,是我告了他,余者从未提起。”里正沉吟半晌道:“是了,目前原将军被人刺杀,想来就是此人了!”又蹙着眉问寓主人道:“此客是几时出去的?”寓主人道:“初九夜里出外,次日绝早回来。二十三日午后出去,至今未归。”里正跌足道:“越发是了!原将军正是二十三日被人所刺。”随附着寓主人的耳悄悄道:“你窝藏刺客,伤害长官,你这罪名可了不得。你想想!”寓主人听了,吓得面上青黄不定,呆了一会,用手悄悄地把里正衣服一扯,里正会意,一同到一僻静房里。寓主人向他咕噜了半天,里正闭了眼坐在那里,忽而点首,忽而摇头,忽而皱眉,忽而叹气。主人又向央求了半天,将一个包裹塞在他手里,他又故作为难了一会,只说一句:“客人包袱内的怎样?”   寓主人又轻轻地说了两句。里正慢慢睁开眼,先咳嗽了两声,方道:“我与你至交好友,这是天大祸事,我不替你担代些儿,如何对得住平日的交情?   银钱两个字算得甚么!你我大丈夫做事,还要替换生死,全凭的一副热肠,满腔血性,才算得是好汉子,银钱值个狗屁?只是我若是不收下,你又不放心,我暂时替你存着,你要用时只管来取。”又拍拍胸脯道:“此事都交在我身上,你快将客人的东西全交给我,不可少了分毫,我自替你布置,包管无事。”寓主人急忙将查点之物全行交与里正,里正解开包袱仔细看过,收好告辞。寓主人还说了多少承情不了、后报有期的话,方才分手。大约这等事,他们里正一般做公的人要蒙蔽起官府来,官府们只图省事,没一个不甘心俯首听他的,还要称赞他些“公事谙练,办公勤能”的上等考语。多少大有出入的要案都由他们上下其手,何况这点无人发觉的小事,就算冰消了。   且说陈音杀了原楚,一直向西爬山越岭,牵藤附葛而行,都走的丛林荒岭,幸未遇着一人。大约走了二十余里,离石子山已远,天色渐渐地快黑下来了,想道:“此时十二月下旬,到了夜间,全无月色,又值北风凛冽,寒气侵人,身边又无铺被,荒山之上寒气愈大,如何度夜?”四顾近处,不见一个人家,心中着实为难,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停息,见身上斑斑点点血迹不少,一想倘若遇着人必然盘诘,许多不便。一看寒烟影里白茫茫一个水荡,我不如往水荡那里把血迹洗去,再寻个栖身的地方。立起身转下山来,到了水荡,放下包裹,将身上的盖衣脱下,一一地将血迹洗洁净,对着水光一照,脸上也有几点血痕,掬水洗过,挣身立起,忽听清磐一声,穿林度水而来。   其时冷雾横山,晚烟笼树,陈音顺着磐声听去,料来相隔不远,急急跑至山腰,四下张望,见北面山坳里,树林丛中露出绀瓦,鱼鳞层叠,鸱吻高撑。   迸口气向北跑去,一刻到了,果然是座庙宇,门额“太清宫”三字,只是清荡荡的,山门虚掩。陈音叫道:“可有人么?”连叫数声,方见一人,年逾五十,驼背跛脚,慢条斯理地出来,问道:“甚么人,大呼小叫?”陈音向前声喏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万望方便!”那人把陈音上下打量一回,又问道:“你姓甚名谁?是那国人?到此何事?”陈音道:“小子陈音,越国人氏,迷道到此。”那人也不再问,只说一声:“且随我来。”进得庙去,那人关好山门,将陈音引至西廊,指着一个房道:“你就睡在此间。”陈音谢了,进房一看,倒还干净,支板作床铺草为褥。见那人已经去了,就坐在板上歇息。少顷,那人携了一盏灯,夹着一卷布被进来,陈音连忙将灯接了,那人放下布被道:“夜间寒冷把来盖身。”陈音感谢不已。那人道:“肚中想是饿了,我去与你端整茶饭来。”说罢出房,一会用大盘托了进来,摆放在一张桌上。陈音一看,一碗肉汁,一尾鱼,一盘麦粉卷子,三碟菜蔬,还有一壶酒,两双箸,两个杯。陈音甚是不安。那人将大盘倚在当壁,随即坐下,叫陈音坐了道:“大哥,你的肚子饿了,先吃几个卷子,再喝酒,我先喝酒陪你。”陈音也不客套,用了十来个卷子,随意吃点菜,已将饥焰塌下去了。只因那人如此举动,颇为疑惑,陪着喝了几杯酒,问道:“请问居士在此几年了?庙中另外有甚么人?”那人此刻酒已半酣,撑着杯叹口气道:“不消问起,喝酒罢!”陈音越是疑惑,再喝几杯又问道:“寒夜无聊,居士何妨略道一二,以解岑寂?”那人又满喝了一杯,方答道:“你不是说你是越国人吗?”陈音道:“正是。”那人道:“越国自会稽大败,臣妾于吴,此刻不知越王在吴是何光景?越国的时势又不知是何光景?”陈音听了,触动满腔的心事,也叹口气道:“越王在吴受尽屈辱,每日砍草饲马。吴王出游,越王手执马箠,步行随辇,观者任情讥笑。夫人身穿无缘之衣,汲水除粪。范大夫柴炊爨,石室相随,真是难堪!”那人听了,早噙着一包眼泪,更问道:“越国近来时势嘞?”陈音道:“国事是文大夫掌管,一班旧臣仍旧分任各事,均以国耻难堪,尚能实心任事。”那人听了点点头道:“还好,但不知可有洗刷国耻的一日?”陈音问道:“居士莫非也是我越国人吗?”   那人道:“何尝不是!我是甬东人氏,姓宁名毅,椒山之战我亲在行间,副将宁须是我族兄,死于伍员之手,我为右翼牙将,与伍员所部左翼相持。族兄战死,我死命抵御,手刃吴将三人,杀死吴兵不少,怎奈莫邪宝剑与那吴鸿扈稽二钩十分厉害,把我胸前筋骨划断。所以我的背至今驼了,把我左脚的腱骨戳伤,所以我的脚至今跛了。当时多亏了我部下一个步校名叫利颖,平日受我深恩,舍命把我从乱军中背出来,离了船,凫水上岸,将身上的衣甲换些银两,买药敷了伤痕,一路千辛万苦问道逃至此处。路上就听人传言,知是君王夫妇臣妾于吴。我那时一恸几绝,利颖再三劝解,自念天不祚越,受此大辱,你我都是越国的一分子民,食毛践土,世受国恩,太平之世仰赖君王抚育,无虑不周,无微不到,省刑薄敛,救灾赈荒,哪一点不是君王的仁厚?不幸否运相乘,国势衰弱,强邻压制,欺夺随心,真令人裂眦滴血,握拳透爪,恨不得以颈血相溅,出口恶气!其实这般忿激,每每偾事,不但毫无益于国计,且反使国家多受其损。只要把这国耻两字镌在心里,联络众心,筹划远计,大家在富国强兵上用一番精力,心坚气奋,艰险不辞,哪有做不到的事?!就说身不列朝位,言不入公卿,伏在草茅作几部稗官野史,吐一吐胸中的义愤,提一提国民的精神,也不枉国家有这个子民,方是郑重国耻的道理。你说是不是?”陈音听了,甚是佩服,连连点头,又接着说道:“我此时成了残废,空怀幽愤,莫遂壮心,可望天可怜我,眼睛里亲看着把国耻雪了,死在九泉也自瞑目!”不禁点点滴滴洒下泪来。陈音尤觉伤感,涕泪模糊,立起身道:“原来是上官,失敬了!”宁毅道:“快休礼套,酒冷了,且喝两杯再说。”大家喝了一会酒,吃了几样菜。陈音问道:“上官到此,难道这庙从前无人居住吗?利颖这人如何不见?”宁毅道:“此话慢讲。我观大哥气象不凡,且眉宇之间大有一种沉郁悲壮之气。何妨对我提说一二?”陈音把自己的事细细说出,宁毅一面听一面称快,听到刺杀原楚时,拍案大叫道:“快事!我要满饮一杯!”斟满酒一汲而尽。陈音说完,宁毅道:“足下既这样的忠孝,且有这般的本事,又在英年,正是分君忧雪国耻的伟器。但不知此刻的主意作何计较?”陈音道:“匆忙之际,主意尚未打定,还望上官赐教!”宁毅默然片刻,拍案叫道:“有主意了!”正是:喜同老将联杯饮,更为英雄借箸筹。   宁毅替陈音打个甚么主意,下回自有分解。 第七回 考军器楚国宝臂弓 入盗群利颖锄毛贼   陈音此时侧耳静听,宁毅捻着几茎髭道:“战阵之事与时为变,方今列强并峙,考求战务精益求精。我国军政腐败,器械窳钝,用以制境内萑苻尚能得用,倘以国家之兴衰系于一战之胜负,此等军械只好借以壮仪表,张虚声耳!遇战辄北令人愧死!苟有深思渺虑之士能审其所短,设一奇想创一奇器,制其所长,何难称雄一世。想来一物之兴必有一制克之物,盾兴而矛艰于攻,牌出而箭失其利。只要肯专心致志,哪里有想不出的道理。不过如今的人总没有恒心,遂至别人随意创一物件,便震而惊之,缩颈挢舌,你说可笑不可笑?就是依样葫芦,学人步武,袭其貌似遇其神真,也是事事受制于人,有何用处!我替你一想,现在楚国的弩弓天下无敌,弩之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走,楚国之强,恃此以御邻国。你何不去到楚国学习弩弓,学成回越,教习一军,吴不足灭矣!”陈音道:“听说楚国的弩弓,其中施机设枢,不肯传人,恐到楚国没一个投师处,如之奈何?”宁毅道:“大哥既然原籍楚国,到了楚国或者弄出机会来,得偿所愿,也未可知。大凡丈夫做事,只要拿定主意,振起精神,立一个做不到不止的心,总是十有九成的。”陈音甚以为然,道:“承上官指示,我而今就一心往楚国去。”喝了一杯酒,又问道:“上官且把来此的情形,何妨说个大概。”宁毅道:“我同利颖是三月间到此,此处已不是香火地方,早成了盗贼巢穴,共是七个强徒,盘踞在此,白昼杀人,黑夜放火,毫无忌惮。贼人见我已成残废,没得用了,便想杀我,因见利颖身强力猛,一心要利颖入伙。我同利颖悄地商议,若不相从,定为所害,不如暂时相附,慢慢设法剪除他。利颖便应允了。他们出去,我就留守,利疑听我计划,把这般贼人明诱智陷,陆续诛了五人,现今只剩两个,一个唤做辛都,一个唤做蒙劲,这两个比那五个尤为狡悍,今日午后带了利颖出去,说离此十余里有一富家,名叫曹渊,那人一身好本事,广有积蓄,近来新买两匹好马,十分神骏,两个贼人久想去劫掠,只畏曹渊了得,不敢冒昧。昨日打听得曹渊有事往鸠兹去,今日动身,家中不过些幼妇小孩杂役佣工,毫不足畏。动身之时我嘱利颖好生留心,善觑方便,不知可能除此两贼?大约也快回来了。倘是两贼同回,你只将灯光吹灭,不出声息,天明即去,我也不来照应你。”陈音听了奋然道:“既有贵部,小子不才,与贵部合诛此贼,谅也不难!”宁毅道:“这样也好。两贼回来,你总须吹灭了灯,免他动疑,到得下手的时候,我自来唤你。”陈音应了。   正说间,山门拍得声响,陈音外的吹灭了灯,静悄悄坐在铺板上听候信息。宁毅点烛在手,出外开了山门,只听马蹄得得,连着人的步声一路进来,又听得关山门的声响。到了西廊停了,听得两人哝哝唧唧了一回,忽然宁毅大叫道:“甚好,甚好!只可惜蒙劲那贼逃了。陈大哥快出房来!”陈音摸出房门,到了廊沿,烛光中见一年约三十岁的人,面如削瓜,气象猛厉,一手拿根铜棒,一手牵着一匹铁青色的马,马背上驮一革囊,不知装些甚么,立在那里,知是利颖。宁毅指着陈音,告利颖道:“这是我越国人陈音陈大哥,真算个忠孝汉子!”利颖把陈音一相,知是一个豪杰,挽着缰绳,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陈音还礼不迭。宁毅道:“此处不便说话,叫利颖把马拴在后院,到东廊房里再谈。”利颖牵马去了,陈音跟着宁毅先到东廊,宁毅推开房门让陈音进去。陈音见房内虽不华丽,却十分整洁,箱笼什物堆得不少。   宁毅将烛插好了道:“待我去西廊把酒菜收拾拿过来。”陈音道:“上官步履不便,且待我去。”说罢携烛到了西廊,将桌上的酒食全放在大盘内,捧过东廊。利颖已将革囊抱到房中。宁毅问利颖道:“想来你也饿了,厨下酒菜现成,快去搬来,大家吃个饱,你好把今天的事细细表说,虽不能下酒,大约总可以喷饭。”说罢一笑。利颖出房去,顷刻也是用大盘托来,摆满桌上。陈音一看,又添了一大碗焖猪肉,一只大肥鸡,一碟卷子,一碟馒头。   宁毅招呼坐下,通不言语。利颖一口气喝了两大碗酒,然后将鸡肉馒头往口中乱塞,象是饿极了的光景。三人狼吞虎咽饱吃了一顿,利颖一齐撤去,拭净了桌面,大家用汤漱过口,坐下吃茶。宁毅笑道:“只因此刻吃饭要紧,耽搁工夫,倘若将来有人把我们今天的事做成书,照此做去,看书人倒要急坏。闲话休题,你把今天的事说来听听。”利颖道:“今日我同二贼出去,到了曹渊庄上一打听,曹渊果然往鸠兹去了。我们见天色尚早,伏在近处树林里,挨至黄昏,计划停妥,辛都去庄外草堆上放火,我同蒙劲持械闯进,辛都后来接应。照计而行,辛都先去,一霎时哔哔剥剥,草堆上火起,烈焰腾空,黑烟乱滚,曹渊庄上的男子都拿了水桶铁钩救火去了,我同蒙劲手执器械大吼着闯进庄门,一些妇女正立在阶上望火,见了我们,吓得乱跑乱窜,好似蝴蝶纷飞,躲藏得影子俱无。我同蒙劲直扑正房,见房门紧闭,两脚踢开,冲将进去,听得床下蟋蟀有声,知是有人躲在那里,不去管他。蒙劲便去开箱倒笼,搜刮金珠宝玩,装入革囊,还想奸淫妇女。经我再三搁阻,说恐久延误事,方肯出房。去到马房里,只见这一匹铁青马,那一匹枣骝想是曹渊骑去了。我牵了这匹马出来,就将革囊搭在马背上,刚刚走出庄,救火的人把火救熄转来了,见了我们,齐喊有贼,又不敢向前,倒被辛都挥动钢鞭打得个鸡飞狗跳墙,也是藏躲得影子俱无。”陈音插口道:“你们闯进庄去,难道这些妇女通不叫喊一声吗?”利颖道:“妇女们的胆是最小不过的,一见是强人进屋,魂也不知飞在哪里去了,就是有个把胆略壮些的,叫喊一两声,那救火之时唬唬的风声、烘烘的火声、泼水声、钩索声、更加些众人的嘈杂声,哪里还能听见。”陈音就不言了。宁毅道:“后来怎么样?”利颖道:“我们出了庄时,蒙劲牵着马在前,辛都紧跟马后,我又在辛都后各执火把。一路转来,走到一个山麓边,左面逼山,右面悬崖。我在后面屡想将辛都推下岸去,恰好这匹马一只后蹄掀起来踢辛都,辛都一退,紧靠着我,我口叫一声‘辛大哥当心’,暗用铜棒在辛都腰眼上一挺,脚下一扫,辛都骨碌碌地滚下崖去。蒙劲回头来问道:“怎么样?’我故意惊惊张张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辛大哥被马蹋下崖去了!’我也照着蒙劲一样向崖下张望一晌,不但听不着人声,连火把的影子一些也不见。原来此崖高有十余丈,崖底是一条小溪,溪边通是怪石。崚,如刀似笋,从高处跌下去不成个肉丸,总成个肉饼。我日间早看在眼里,两面通不能下去。我只得照着蒙劲叫了几声呵呵而已。”   陈音、宁毅听到此处,都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宁毅忽然道:“陈大哥的包袱然何不拿过来?今夜作个竟夜之谈,不必睡了,快去拿过来!”陈音急急地去至西廊,把包袱并牛耳尖刀连布被通卷过来放下。宁毅道:“陈大哥包袱硬挺挺的,甚么东西?”陈音道:“就是刚才对上官说道的那副金马镫同那金勒口。”宁毅道:“我倒糊涂了,且放在那里,明日再说。”向利颖道:“你往下讲,蒙劲那贼嘞?”利颖道:“我那时仍想照样处置蒙劲,只是山径太窄,不能由马身边挤过去,心想只剩蒙贼一人,尽能对付他,心便稳了,慢慢的总有隙可乘。走过山麓,蒙贼一时内急,将马缰索递给我,便蹲在草地里出恭,铁锏握在手中,火把掼在地上,口里再三说辛大哥死得可怜,我们明日定要来寻寻他的着落。我一面答应一面想道,不趁此时下手,更待何时?用左手挽着缰索,右手举起铜棒,对着蒙贼劈头打下,叵耐那贼眼明手快,把头一偏,用锏来挡却来不及,一铜棒正打在那贼左肩窝上,蒙贼狂叫一声,连爬带滚向草地里跑进树林里去了,远远地大骂道:“我誓不与你这负心贼干休!想来辛都之死也是你这负心贼所为。两日不着三日着,总有死在我手里的时候!’我也不理他,夜黑林深,不敢追赶,我就跨上马背一径回来了。”陈音道:“这样看来,此贼决不肯干休,早晚须得提防。”   利颖道:“蒙贼那厮本不是我的对手,如今又伤了左肩,越发不必虑他了。”   宁毅道:“蜂虿尚然有毒,祸根不除终是后患,他焉肯容易把这巢穴离开?这里许多东西又焉能舍却?”正说话间,果然听得墙外大喊道:“负心的贼,快快与我滚出来!”利颖听了,便抓了铜棒跑到前面,开了山门,大喊道:“蒙贼快来领死!不把你这一窝儿贼诛灭净尽不显我的手段!”黑影一冒,蒙劲早到庙前,挥锏便打。利颖舞动铜棒乱戳乱捣,蒙劲左肩伤重,那里招架得来,只得趁个空,一溜烟往右面逃跑,跑至转角。利颖忽然一声大喝:“贼人往哪里走?”黑暗中白光一掣,蒙劲叫声不好,把头一低,刀锋过处,挑脱裹巾,连头发削去一半,只吓得魂不附体。利颖早已经赶到,蒙劲脚快,往刺斜里便跑。利颖要赶,陈音叫道:“利大哥,穷寇勿追,况在黑夜。”   利颖止住脚大喊道:“蒙贼,你要是不想活命,你尽管多来几次,谅你这孤鬼游魂能做甚么!”蒙劲跑进树林里,千负心贼万负心贼地骂个不了,又骂道:“你这两个负心贼,一个废物,一个饿鬼,若不是我等收留。早已填了沟堑,那晓得是这样的狼心狗肺!”利颖还在门外骂,陈音道:“骂有何益处?进去罢。”二人转身时,又听蒙劲骂道:“你勾引党羽来占的道儿,难道我就不能邀请别人吗?你这负心贼,好好留心!”二人也不理他,进厅关门,到了东廊,对宁毅说了。宁毅蹙眉道:“蒙贼不足虑,若是真个勾结人来,倒是厉害。况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人未除,须善作计较。”陈音极口称是。宁毅道:“贼赃不下二三万,我的本意把贼除尽,将来散给贫苦之人。如今此事办不及了,现在年节已近,陈大哥就过了年去,一则可以畅叙,二则防备那贼,三则缓缓想一个或行或止的善法。陈大哥以为如何?”   陈音想来不错,点头应了。   谈论一会,天就大亮。用过早饭,利颖又问了陈音的事情,陈音又说一遍,利颖听了,只乐得跌脚拍掌道:“可惜这送剑的人不晓得他叫甚么名字,我要遇着他那才乐嘞!”陈音道:“不但名姓不知,连面貌还不知是个甚么样哩!”利颖道:“磨刀报仇,大是快事。我要在那里,替你加戳几刀也畅快畅快!”宁毅道:“我昨夜细细想来,这二三万贼赃好在都是轻便之物,容易收拾,不如此时扎束好,趁这两日悄然搬回越国,将来济我越国的贫苦,多培得本国的一分元气,也算略尽得个人的一分心思,何必在这吴国地界担惊受怕。二位以为何如?”陈音道:“好是最好,路上须加意谨慎,不可大意。”利颖把所有的积蓄通搬出来,黄的金、白的银、珠宝古玩,璀灿满目。   宁毅道:“陈大哥没有碎银,此有碎银一包,带在身旁,路上方便。被盖甚多,随便拣一套带上,夜间方能御寒,皮棉衣服却也不少,可随意取几件。陈大哥的金镫勒,不如换了金锭,以免累赘。”陈音也不作假,一一收好,将金镫勒交出。直至午后方才收拾妥当。陈音去在马房,把马相了又相,头至尾八尺,背至蹄七尺,倒也神骏。相毕转至东廊,宁毅道:“今夜蒙劲那贼来不来不可知,大家总要防备,若不来时,我们明日就动身,也不在此过年节了。”陈音、利颖闻声称是。宁毅见天色不早,去在正殿,击盘烧香毕。   大家吃了晚饭,且喜一夜无事,天明收拾动身。宁毅对陈音道:“大哥到楚国弩弓习成,早回越国,止在军政司处就可打听我的居址。”陈音应了。利颖将马牵出庙来,扶宁毅上马,背了包裹与陈音洒泪而别。   陈音见他二人去远,放开大步向西而行。只因离吴都太近,不敢走大路上,只拣小路行走。行路多少不计,走至天已傍晚,看前面止有一座茅屋,周围土墙,靠墙处大小不一有几十根杂树,壁缝里漏出灯光。陈音道:“我就在这人家借宿一夜,明日再走。”一直行去,到了门首,正待扣门,忽听里面有妇女哭泣之声,甚是凄惨,便停了手。想道:“里面的妇女哭泣得这样,我如何好去惊动她,只不知她为着甚么事如此伤心?我不免就在这屋旁边寻个地方歇宿,慢慢地去窥听,或者听出原委也不可料。”想罢,见离屋不远有一草堆,便走至草堆南面,放下包裹,轻轻将草拨一窝铺,被盖摊好,余物作了枕头。取出干粮吃饱了,正想去寻水吃,忽听妇女之声哭喊救命,   正是:   世间坑陷难填尽,夜半啼声不忍闻!   不知陈音听了作些甚么举动,下回详叙。 第八回 黄泥冈陈音救弱妇 苦竹桥赵允款嘉宾   话说陈音听得哭喊救命之声,急在包裹上抽了牛耳尖刀,两步赶至那人家东面墙外,里面哭喊之声越是紧急,大有喉破声嘶之状。急急一纵步跳进墙去,一听声在南面房间,一个健步抢至房门,灯光之下,见一妇人仰卧在地,一个男子骑在身上,把妇人的上下衣服乱扯。听妇人哭喊道:“恶叔强奸嫂嫂,天雷救命呀!”陈音听了,心内火起,一步跨进房去,向男子屁股上一脚踢去,用力太猛,男子“哎呀”一声从妇人身上一扑过去。陈音赶过去,正想用脚踩在那男子背上,男子早已一蹶劣站起来,在腰间掣出一根铁铜,劈面打来。陈音眼快手快,伸手接着,将牛耳尖刀顺着铁锏削去,那男子又“哎呀”一声松了手,想寻路逃跑。陈音早已颠转他的铁铜,趁势向他胸膛一挂,那男子立不稳脚,仰面而倒。陈音用脚踏住胸膛,正要把牛耳尖力刺下,一想不可,事情未知底细,杀死了人反要遗害别人。此时地上的妇人已经爬起,整理了衣服,见外面来一大汉把叔子脚踏在地,急喊道:“好汉,不要放走他!”陈音道:“嫂嫂可寻一根绳索递我,将他绑起再说。”   妇人连忙在门后取了一根绳掷将过来。陈音接着,用手去擒那男子的两手,男子用右子支拒,陈音擒牢了去擒左手,倒毫不费事,一擒过来,将绳绑好两手,转过身来绑两脚,两脚乱蹬乱踢,陈音拖过铁锏在脚盖上一敲,呛一声便不动了,一齐绑好,绳索一紧,两头一凑,弄成了一把弓,卧在地下。   陈音正待跨出房门,妇人爬在地下磕头不止道:“今夜若非恩公,小妇人性命必丧于此贼之手。万求恩公莫去,替小妇人作个主!”陈音道:“嫂嫂请起,有活好说。”妇人又磕了几个头,方才起来,端了一个机子安放房门口,道:“恩公请坐。”陈音坐下,方看那妇人,年纪不到三十岁,生得眉目清秀,举止端庄,虽是满脸泪痕,却没得一点悍泼的样儿,只觉凄惋可怜。问道:“嫂嫂到底是件甚么事?地下卧着这人可是亲叔叔?”妇人正待开口,不觉触动伤心,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回,方拭了眼泪道:“恩公不知:此地名黄泥冈,小妇人姓孙,今年二十五岁,丈夫姓蒙名杰,春初往楚国去了。家有一个婆婆,年纪六十二岁。”指着床上道:“一个孩子,今年两岁,名叫阿桂,”指着地下绑着那人道:“那贼是丈夫的叔伯兄弟,名叫蒙劲。”陈音起身道:“原来却是此贼!”举灯一照,蒙劲紧闭双眼只是哼。   妇人道:“恩公认得他吗?”陈音道:“虽不认得,却晓得他的行为。嫂嫂且说今夜的事。”妇人道:“恶贼近年来专与强盗结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丈夫在家就不准进门,他也一二年从不到此。今日午刻忽然来家,小妇人吃了一惊,问他来此作甚,他说他的积蓄被人霸占了,弄得腰无一文,要到潜邑去寻个甚么朋友,没有盘缠,晓得婶婶有点银两,借我一借。小妇人的婆婆道:“我能有几两银子?你哥哥不在家,不知几时回来,家中用度正没法支持,哪得有来借你!’这恶贼听了,恶狠狠地去抢我婆婆的箱子,婆婆拖住不肯放手,恶贼丢了箱子,将婆婆一推,可怜婆婆年老的人,跌倒在地,箱子压在身上。恶贼就拧住箱向婆婆胸脯上拄了又拄,四无邻居,无从喊救,小妇人拼命上前,怎奈恶贼力大,一掌将小妇人打倒。小妇人爬起来时,婆婆已经呕血死了!”说着,眼泪象断线的珍珠一般,陈音一眼瞅着蒙劲,绉了绉眉,鼻子里哼了一声。妇人道:“婆婆此刻尚停在西屋里,未曾收殓。恶贼扭断锁开箱搜寻,只搜得自金十余两,口口声声道‘断不止此’,硬逼小妇人将所有的快快取出。小妇人此时见把婆婆殴死,同这恶贼拼命,恶贼把银子炒在怀里,说道:“此刻我有别事,夜间再来摆布你!’一直去了。小妇人此刻丈夫不在家中,儿子又小,婆婆死了,又无钱安埋,一直哭到点灯时。恶贼来了,反说出雷劈火焚的话来道:“哥哥不在家,你不如跟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包你终身快活。’小妇人气得要死,大骂:“你这豺狼不如的恶贼,总有天雷劈头、天火烧身的一日!’恶贼见小妇人不从,便把小妇人推倒在地,硬行强奸。幸得恩公来救,想必是恶贼的恶贯满盈了!总望恩公作主。”说罢又恸哭起来。陈音道:“既然如此,这贼万不可留了!只是嫂嫂寡妇孤儿,此地也不可住。不知蒙大哥几时才回?嫂嫂可别有栖身之处?”妇人道:“栖身之处只是相隔太远,在齐国的济南,是小妇人的舅父,姓赵名允,住在济南苦竹桥,小妇人孤孤单单如何人得去?”陈音道,“这个地方你丈大可晓得?”妇人道:“晓得的。”陈青道:”既有地方,再作商议。且把恶贼收拾了,以便办理别事。”   蒙劲此时倒告饶了道:“我从今后再不敢了,饶了我罢!我以后做好人就是!”陈音笑道:“你认以前不是好人还算明白,世上多少做一辈子的恶人,至死也不肯认嘞!你要饶你,你能叫你婶婶活转来,我就饶你。”妇人喊道:“恩公饶他不得!”陈音也不答言,把蒙劲拖向西屋去。妇人也随后跟来。到了西屋,见床上停一死人,点了一盏灯在脚下,把蒙劲拖至床前,叫妇人道:“嫂嫂可有香烛?拿来点上,”妇人进西房里取出香烛点起来,又倾了一碗酒放在床前杭子上。陈音道:“我要看看你这恶贼的心肝是个什么样子?”一手撕破胸前的衣襟,牛耳尖刀向胸脯里一戮,顺手一绞,把心肝挖出来摆在杌子上。妇人哭道:“婆婆!恶贼心肝在此,婆婆阴灵不远,早升天界!”陈音已将蒙劲抛至天井里,用手中拭净了手。妇人道:“恩公肚中想是饿了,小妇人且去烧饭来。”说罢去了。陈音仍还转到南房门口的杌子上坐下。细细筹划此事如何办理。心中想来想去,总难十分妥当,却又不能不走。沉吟一会道:“顾不得许多,凭心罢。”   妇人已将饭搬在正屋里安放好,请陈音吃饭。陈音蓦然想起自家的包裹,对妇人道:“我去就来。”抢行几步,蹿出墙去。妇人不敢阻拦。见陈音去了,蒙劲尸首横在地下,心中害怕起来,去至房里,看见儿子仍然沉睡未醒,就坐床沿,蓦然想起家中只自己一个年轻妇女,不觉满面发热,心中突突地跳,周身都觉软瘫了。灯影一晃,陈音已挟着包裹被盖转来了。妇人忽然醒觉道:“这人来去并不开门,都从墙头蹿进蹿出,到底是个甚么人?”心中越觉害怕,见了陈音倒弄得手足无措。陈音见了,心中明白,道:“嫂嫂请放心:天地在上下,鬼神在四旁,我陈音是个戴发嚼齿抑强扶弱的男子汉,稍有亏心,天地鉴察,鬼神不容。嫂嫂请放心!”妇人听了,立时回过脸色,立起身拜道:“恩公原来姓陈,小妇人一命悬于陈恩公之手。陈恩公这般居心,真是小妇人重生的父母。”陈音道:“且吃饭去,好作筹商。”妇人引至正屋,陈音坐了,见妇人立在一旁,便说道:“嫂嫂休拘礼数,想来已是饿了,且坐下同吃,我好把我的来由对嫂嫂略说一二,也免嫂嫂心疑。”妇人也就坐下,一同吃饭,陈音把自己的事说了个大概,妇人心中一块石头方才放下。陈音道:“吃过饭将你婆婆的尸首安埋在屋后,恶贼的尸首,走时一把火烧了房屋,就灭了迹,只怕烧房屋之时惊动乡邻,倒有些不便。”妇人道:“这事休虑。陈恩公来此之时,难道不见吗?周围通无人家,谁来管账?倘是乡邻逼近,恶贼断不敢这般凶恶了。只是烧了房却如何处?”陈音道:“我送嫂嫂到济南。”妇人一听,便不言语,甚有为难之状,陈音道:“我的话说明在先:一路之上兄妹相称,就无妨碍。我包裹中颇有金银,尽可用到济南,嫂嫂请放心。”妇人倒身下拜,涕位道:“陈恩公这样用心,我孙氏只有供奉长生禄位牌,朝夕跪祝,尽我的心!”陈音连忙起身道:“快休如此!天气不早了。”孙氏起身来,等陈音用过饭,递上一碗茶,陈音喝了。孙氏要收碗碟,陈音道:“不消了,且将你婆婆安埋好要紧。”孙氏取了两床棉被将婆婆裹好,当作棺木,寻出一把锄头,孙氏掌灯,陈音掘土,一个更次安埋好了。孙氏进房将随身用的衣物打成两小包,卷了一副被盖,余物不要了。对陈音道:“陈恩公,后面有一匹驴儿,是婆婆买来磨麦粉的,倒好骑着上路。只是陈恩公如何嘞?”陈音道:“再不要这样称呼我,我今叫嫂嫂是妹妹,妹妹就叫我做哥哥罢。我只步行,总赶得上。”孙氏道:“真正僭分了,容后再图报罢。”商议定了,天将发亮,陈音将蒙劲拖至房里,等孙氏牵出一匹黑驴,抱了阿桂先走出门,陈音一把火烧起来,草房着火,烘烘地燃起来了。背了包裹出门,等孙氏背了孩子上了驴儿,包袱被盖搭在驴背上,扬鞭而走,陈音后跟。   一路兄妹相称,望济南进发。日间分桌而食,夜间异房而居。走不多几日,眼见户户桃符,耳听声声爆竹,已是新年。逃难之人哪里还管甚么年节。   走了十余日,看看离济南不过百十里。那一天大雪纷纷,好似鹅毛乱滚,龙甲纷披,把那远山近树都如银装玉琢一般。朔风怒吼,湿云低垂,全身上下冷如水浇。这一匹驴儿一步一滑,孙氏在驴背上用布裙兜好阿桂,步步留心,生怕跌倒。卯时起身,行过午牌,只走得二十余里。歇下吃了午饭上路,走不到半里,陈音忽然腹痛起来,让驴儿先行,寻个僻静处出恭。一会站起,即往前赶,约走了一里地,哪里有孙氏母子的影子?连忙爬上一座上山,四围一望,只见白茫茫一片平阳,有儿株老松雪中压倒,有几竿枯竹雪里横斜,远远的虽有一二处人家,都是茅屋,被雪封满,成了雪堆。这一急,不但把寒冷忘了,就是腹痛也立时好了。站了一会,忽然得了主意道:“我不免寻着驴儿的脚迹跟去,自有下落。”跳下土山,果见路上驴儿的脚迹分明,又夹些人迹,看来不止一人。情知有变,急急跟寻。不到半里,见脚迹尽处是个茅屋,一排三间,矮小得很,后面围着竹篱,一扇竹门开在那里。绕至后面由竹门进去,走到檐下一听,孙氏在屋里大嚷大哭。一个年老声慢的妇人道:“狗儿,你又做出这宗享,恐天下不容你哟!”一男子吼声道:“你这老厌物,总有许多屁放!不做这宗事,活活把你这老厌物饿死!”又一男子懒声慢气道:“二哥,我们商量正事,她老人家的话不要听就完了。”先前那男子道:“江老爹前日不说要寻个媳妇么?我们把东西留下,把人送给江老爹,连孙儿都有了,必然重重地酬谢我们,你说好不好?”那个男子尚未回言,陈音早将包裹卸下,藏在乱草堆里,扯出牛耳尖刀,大喊一声:“毛贼,做的好事!”一脚踢开后门抢进来。一个男子先跑了,一个拖了一根木棒,一言不发对陈音打来。陈音左手接住,右手从木棒下往上一弹,喳的一声成了两段,对准那人小腹一刀戮去,只听“哎呀”一声,鲜血直喷倒在地上。急出门寻那一个,踪影全无,哼一声道:“便宜了这狗男女!”见驴儿拴在檐柱上,孙氏此时已走出西屋,叫声:“哥哥!倘若稍迟一步,妹妹的性命就没了。”陈音又到房里寻那老妇人,已在东屋里用带自勒死了。陈音道:“妹妹,此地不便久停,速速上驴动身为是。”孙氏将包袱等物搭上驴背,抱了阿桂上驴,陈音已将包裹取出,上路而行,当夜寻了宿头,一夜无事,次日雪仍不止,也止走得三五十里。第三日雪霁,午前就到了济南。问到苦竹桥,孙氏下驴,见门前坐一庄汉,上前说了。庄汉认不得,转身进去,片刻跟一年约五十余岁的人出来。孙氏一见,上前称舅父,陈音一见,知是赵允,也上前声喏。赵允一齐让进庄中,庄汉牵了驴儿进去。陈音见这庄内虽是耕种人家,倒也十分洁净。赵允让陈音坐在东偏房,问了姓名,递了茶,跟着孙氏进里面去了。少时出来,对着陈音深深一揖道:“外甥女若不是恩公搭救,哪有性命!又蒙千里相送,真令人又感又敬!”陈音谦让了儿句,立起身道:“小人有要事在身,就此告别。”赵允哪里肯放?叫人杀鸡宰鸭,留住陈音,款待得十分恭敬。至晚收拾一间洁净房间让陈音睡觉。陈音连日辛苦,倒睡了一个十足。次晨起身吃过饭,定要动身。赵允再三苦留不住,只得送了二十两路费,不由陈音不收。孙氏出来,手拿一封信叫道:“恩公到了楚国,若遇见拙夫,务乞交到。但愿恩公前程万里,一路平安!”说罢洒了几点泪,将书递与赵允转付陈音。陈音收好了道:“当得留心。”辞谢了赵允便行,赵允与孙氏一同送出庄门,见陈音走远,方才进去。   陈音上了路,向楚国而走,约行十日,到了一个地方,但见洪涛滚滚,浊浪滔滔,虽是水落大气,仍是一望无涯。沿岸寻觅船只,忽见桔芦败苇中缕缕烟起,急走向前叫道:“可有船只?渡我一渡!”听得有人一连应了几声,又听推开芦蓬声、解缆收板声、咿咿呀呀摇橹声,一只小船摇出芦林,一人立在船头掌篙,一人在船后摇橹,四只眼睛望陈音。到了陈音立处,前立的一人叫道:“客人请上船。”陈音不问皂白,一步跳上船去。正是:容里孤身须着意,世问硅步有危险。   陈音到了船上,几乎丢了性命,且听下回详解。 第九回 败晏勇大闹洪泽湖 劫昭王独霸云中岸   却说陈音在苦竹桥辞了赵允,向楚国而行,到了一个大湖叫洪泽湖,寻了一只小船过渡,跳上船去,咚的一声,将包裹丢到舱里。船上二人打了一个眼照,齐问道:“客人想已饿了?这洪洋湖有四五十里的水面,一时不能过去,且做饭吃了,再行开船。大色又下早,大约今晚就在船上过夜。”陈音道:“做饭吃了开船也好,出门人随便哪里好歇。”二人听了大喜。一个瘦小的跳下船系了缆索,一个黑壮的烧火做饭,瘦小的系好了缆索跳上了船,对陈音道:“客人可要喝酒?”陈音道:“喝点御寒最好。”陈音一面解了包裹,打开被盖,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抖在舱板上。瘦小汉子吃了一惊,问道:“这把刀可是你自己用的?想来武艺不弱!”陈音笑道:“出门之人将来防身,讲甚么武艺。”做饭的黑壮汉子道:“这洪泽湖常有水贼,抢劫客人,可要小心些!”陈音道:“三五十个毛贼不在我眼里,来了你们不要惊慌,自有我对付他。”二人通不言语,呆望了一会。那黑壮汉子道:“这样很好,我们才放心哩!不知客人到哪里去?”陈音道:“到楚国去。”黑壮汉子道:“既往楚国去,何不搭船,直由淮河转到大江?楚国此时迁都于鄀,号曰新郢。至夏口转入汉水,直到新郢,岂不比旱路方便?”陈音道:“好是最好,何处有此便船?”黑壮汉子道:“这不难,离此不过五里水面,有个白云荡,时常有那长行的船,我与那些船主大半相认。吃过饭我送你去,可好么?”陈音道:“很好。”须臾饭熟搬来,大家吃了几碗,酒便忘了,收拾好。   解缆开船,慢慢摇去,傍晚已到,果见一只大船,帆橹齐备,篷窗关好,泊在那里。瘦小汉于喊道:“晏大哥,我替你送财来了!”叫了两声,后梢上钻出一个人来,年纪四十以外,颧高额阔,脸黑睛黄,微有胡须,应声道:“老三,谢你关照,今日不巧。”瘦小汉子道:“怎么说?”那人道:“船被人包了。”瘦小汉子道:“我们船上是个单身客,只有一个包裹,偌大的船,搭一个客人碍甚么事!”那人还在迟疑,黑壮汉子道:“待我上去对他说说罢。”将小船挨拢去,一步跳上大船。那人道:“老大舱里去坐。”一同进去,好一会出来道:“行了。”对陈音道:“我替客人费几何辱舌!客人请过去。”陈音称谢,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五钱,递与他,二人也不争论,收了。陈音卷了被盖,掮上大船。大船上那人招呼水手在后梢寻了一个空地。   陈音铺了被盖,见小船已夫,倒身就睡。忽听中舱连声叫船主,船主应声后,中舱有人喝问道:“此船既经包给与我,然何又搭外人?速速撵下船去!”   船主央告道:“夜黑水深,将他撵向哪里去?只求贵人暂容今夜,明日定行撵他。”中舱的人道:“一夜原不要紧,晓得是个甚么人?万一是贼,做出事来,你可承担得起?总总撵去为是!”船主再三代恳,中舱的人道:“带来我青看,到底是个甚么人,只经我的眼睛一看,是好是歹自不失一。”船主来叫陈音,陈音此时无法,只得随船主去到中舱,有仆役带了进去。陈音见正面坐一年约六旬的人,象个贵人模样,面圆体壮,气象倨做。旁边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甚是清秀。那贵人见了陈音,瞪着眼,歪着头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这时候赴到我船上来?我看你这样儿断断不是个好人,你与我快快下船去罢!”陈音正待申诉,那贵人又道:”我的眼睛不知看过多少人,说你不是好人,决乎不错。你也用不着分辩,快快与我滚!”   只气得陈音‘眼中火冒,鼻内烟生,一口气冲出中舱,忽听那身边的少年道:“爹爹这时候撵他,实系无处走,望爹爹且容留他过了一夜,明晨撵他,想来不见得就出坏事。”那贵人为难一会道:“你年轻人,不曾在外边经练过,哪晓得外面的厉害?少有点不留心就要吃大亏。既是我儿替他求情,且容他过一夜罢。”又对船主道:”我将此人交给你,你要留心提防,有了错误,我只问你!”船主应了一声,同陈音到了后梢,敷衍了几句就去了。   陈音越想越气,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不一时人声寂静,连日辛苦的人,气过一会也就沉沉地睡着了。忽然满船大乱,人声闹嚷,睁眼看时,火光照得通红,正想跳起身,哪里能动,两手两脚通同绑好,面前站着一人,正要举刀劈下。陈音一想是了,只得哀求道:“饶我个全尸罢,死了也感激你!”那人倒停了手,把陈音提起,扑通一声掼下湖去。此时是正月下旬,天气寒冷得很,湖水又深,掼下去焉想活命。哪晓得陈音自小儿水内的工夫就练得十分纯熟,水内可伏得一个昼夜。陈音落到底,用口把绳头咬松,慢慢地退脱两手,再将两脚松开,迸口气向上一冒,加一劲冒出水面。听船上哀告之声,正是那个贵人,又夹着妇女啼哭之声。陈音轻轻泅到船尾,此时船上的人都在中舱,且喜船尾无人,急急把湿衣脱下,又去了袜,扭作一卷塞在舵眼里。身上只穿一条裤,无奈两手空空没有寸铁。蓦然想起上船之时,瞥见篷上插得有一把鱼叉,悄悄摸上去,且喜鱼叉尚在,抽出来捏在手中、去摸包裹被盖,哪里还有。想扑到中舱,又恐人多地窄,施展不开反而吃亏。   可惜铁弹不在身边,不能远取,忽想起一个主意,摸到烧饭舱里,取了十来个碗,在舵眼里祉出湿衣,用一件将碗裹紧,余下的仍塞进去。鱼叉夹在肋下,碗包系在背上,摸到桅杆,滑溜溜爬上桅去,双脚夹紧,将碗包移至前面,大声喊叫:“救命呀!救命呀!”果然中舱有两个人钻出头来。陈音喝地的:“着!”一碗飞下,听得一声“哎呀”,再一碗,又是一声,二人连声呐喊:“桅上有贼!”火光一晃,中舱拥出十余人,仰头上望,齐喊拿贼。   陈音一手一碗如联珠弹一般,手不停挥,碗不虚落,只打得一个个头破血流,眼珠突出。忽见一人爬上桅杆,陈音只作不见,仍用碗打下面的人。内中一个手拿板斧的正是船主,对准一碗飞下,船主用斧一挡,碰着旁边一人,伤了额角,爬桅的人已相离不远,陈音一鱼叉当头戮下,直透脑门,那人双手来拖鱼叉,被陈音用力一提,趋势一挑,将那人扑通一声掼下湖去,不知那人是否掼陈音下水的人,不必问他。船主此时急得暴跳如雷,大叫道:“且把桅杆砍倒!”有三五个未受伤的正待动手,陈音早已溜下来,大喝道:“鼠贼,怎敢害人!”鱼叉一摆,对着船主当胸便刺,船主用斧敲开,回手砍下,陈音掉转鱼叉又一拨,叉尖已至船主面门,船主头一们,把右耳划去半个。   一连几叉,杀得船主手慌脚乱,大叫众人快快动手。先时众人看得呆了,此时听碍叫,大家短刀长棍围上前来。陈音不慌不忙,舞动鱼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火焰横飞,响声不绝,杀得落花流水,只剩船主一人,招架不及,虚砍一斧,回头一跳,扑下水去,陈音想下水追赶,一则夜黑难防,二则恐带伤的贼坏了船上的客人。此时带伤众贼见船主赴水逃去,一齐跪在船板上叩头讨饶,陈音道:“尔等要留狗命,都去船头舱板下伏着,少时自有发落,若是动一动,就追了你的狗命!”众人喏喏连声,揭了舱板伏在下面。   陈音跨进中舱,见那贵人绑了手脚,象个捆猪模样,额角上受了伤,血流满面。那少年也绑了,倒在一边。后舱里有个人影,贴着门帘还在那里发抖。陈音到了贵人面前道:“贵人受惊了!”贵人初时被贼人细绑了手脚,只骇得魂飞魄散,口中乞命,心里发昏,后来听见有人杀贼,心中一喜,醒过来私念道:“不知是个甚么样的英雄!甚么样的豪杰!”叫佛叫天叫个不住。此刻对面一看,就是适才说他决乎不是好人的那人,真羞得面如血泼,头似火烧,自骂道:“我是个老杀才,老瞎狗!我的大恩公,千万不要记我老糊涂的过!”陈音只当不听见,拾了一把板刀,把鱼又靠在一旁,走近贵人身前举起刀来,那贵人惊得面如土色,大叫:“饶命!”陈音不理,把上下的绳索割断,又将那少年的绳索挑脱。此时贵人伸手伸脚,一会儿,扑地跪在船板上,那感激涕零、糜顶捐躯、莫报高厚的官样文字,此刻倒是真而又真了。陈音连忙跪下扶起道:“贵人不必如此,折杀小人了!”此时少年也跪了,后舱的人影也出来跪了,却是个十七八岁标致女子,并有两个人从前舱板下钻出来。陈音倒吃了一惊,仔细一看,不是贼人,却是那贵人的仆役。先时贼人动手就钻进舱板下去的,此时听得清清楚楚。知道主人无事,放胆钻出来也跪了,陈音一一让起,扶贵人立定,贵人一定让陈音坐,陈音再三口称不敢,贵人倒急了,立起身道:“恩公不肯坐,我们大家仍然跪下。”   说罢就要跪下去。陈音连忙拦着道:“小人坐,小人坐!”于是贵人正坐,一男一女坐在肩下,陈音对面斜签着身子坐下,两个仆役寻了茶水来送过,立在舱门口。贵人问道:“恩公尊姓大名?贵府哪里?此行何往?有何贵干?”陈音通了姓名籍贯,把投楚学弩的话说了,转问道:“贵人尊姓大名?是何贵国?如何坐了此船?”贵人道:“老夫王孙无极,”指着少年道:“小儿王孙建,”指着女子道:“小女季华。楚国人氏,右尹王孙繇于是我胞兄。昭王返国时,我曾授职宗怕。今因小儿患病,在本国百般医治总是无效。此行在齐国就医而回,由陆路到此,雇得此船,哪晓得是只贼船!适才得罪恩公,竟把好人认作贼,把贼认作好人,我这对瞎眼应该挖去才是!贼人动手时将我绑了手脚,那船主举刀待砍,小儿情急拔剑救护,争奈年轻力弱,加以众寡不敌,格斗一会儿也被贼人绑了。”指着舱门口道:“这两个狗才不知躲在哪里,小女哭哭啼啼推开篷窗意欲赴水,贼人围拢去拦阻。正在危急,幸得恩公搭救了我一家性命。且喜恩公要到敝国,正好同路,再图报答。”   陈音立起身道:“贵人不可这样称呼。倘蒙贵人携带,自愿随侍,到了贵国,诸事还望照应!”王孙无极拍着胸道:“一概在老夫身上!”又说道:“老夫有一句话相屈,务望恩公应允。”陈音道:“贵人有话尽管吩咐。”王孙无极道:“老夫一生只此一儿一女,爱如掌珍。小儿年纪虽幼,专好武事。老夫见恩公英雄,十分倾爱,叫小儿拜恩公为兄,小儿朝夕得恩公教导,老夫感谢不尽,且路上也方便些,恩公万不可推却!”陈音听了,心中暗喜,说道:“小人怎敢高攀?”王孙无极道:“这是甚么话广王孙建早已立起身来,对着陈音磕头下去,口称“哥哥”。陈音急忙跪下还礼。季华小姐也过来见了札。陈音与王孙无极磕头,口称“老怕”。王孙无极哈哈大笑,吩咐仆役道:“从此尔等称呼大恩主,早晚要小心伺候,与小主人一般。”仆役同声应了“是”,上前叩了头。   此时大家高兴,几乎把刚才的事都忘了。王孙无极要吩咐暖酒备菜,畅饮快谈。陈音道:“待小侄把这班毛贼开发了再行陪侍。”王孙无极道:“要紧要紧!”陈音觉得身上冷了起来,才想起身上止得一条湿裤。跳至后梢,细细地才寻着包袱,取了衣服穿好。包袱中取出牛耳尖刀,去船头上扳开舱板,叫道:“快快出来!”两个仆役掌灯照着,见这些人都是头破眼肿,共有十三人。到了中舱门口一字儿跪倒。陈音立在舱门口,在灯光之下仔细一看,见一个个身强气壮,喝问道:“好好从实直说,饶尔等的狗命,若有半句支吾,休想活命!”两个黑面汉子爬一步向前,一个道:“小人王成”,指着一个道:“他叫逢魁。船主叫晏勇,武艺了得,水中本事也不弱,专在这洪泽湖劫夺客商。我与逢魁驾着小船四路招揽客商。今日招揽得王孙贵人,见他行李富足,送上大船。刚才送好汉来的两个也是一党,我们下了手,得了财,他们有份的,大约此时也快来了,这是实话,冒犯好汉,真正该死!”   说罢磕头,众人也跟着磕个不了。陈音又问道:“晏勇赴水逃到哪里去,你可晓得?”王成道:“我们的党羽各处水路都有,总巢穴在楚国云中,为头的叫做洪龙,本是大商,被囊瓦勒财逼逃在云中为盗。此人生得碧眼虬髯,满身筋络暴起,两臂有千百斤气力,能在水中伏个昼夜,使两根水磨鸳鸯拐,二三百人不能近他的身,年纪不过五十。楚昭王逃难到云中,就是洪龙劫了,一个楚臣叫王孙繇于代昭上中了一戈,此刻听说做了楚国的右尹。昭王回国命斗辛在云中筑了一城,派人驻守。哪晓得洪龙的势大,守护巢穴的船只有二三百艘,四路行动,往来劫掳的不下五百只,哪里把驻守的几百老弱兵丁放在眼里!日常听得晏勇说,洪龙的意思,说江汉淮泗,羽党早经布满,俟有机会,先夺楚国江汉一带,顺流而取吴越,占了江南,再图西北,立志甚是不小。晏勇是否到那里,不得而知。”陈音正待往下盘问,忽然船头上一声大喝:“匹夫休得夸口!”嗖的一声,一个铁弹向陈音面门飞来。正是:本来兽困犹能斗,更有袅雄不易图。   不知陈音如何对敌,下回分解。 第十回 收雍洛陈音得臂助 杀蓝滔蒙杰留爪痕   话说陈音正在盘诘群贼,忽听嗖的一声,一颗铁弹飞来,急将手中牛耳尖刀一匾,一声响,碰在船板上。接连又是一弹,陈音接在手里回手掷去,正碰着第三弹飞来,弹碰弹火花迸出,一齐碰向湖中去了。陈音抢步向前,忽然脑后风声一响,知是暗器,头一低,从顶上飞了过去,只听得船头上叫声呵唁,扑通一声,那人倒下水去。陈音急回转身来,一步蹿上船篷,船尾上也是扑通连声,不见一个人影,四面一望,黑邓邓的毫无声响,倒在大船侧面一只小船如飞而去。急下篷来,船已去远。前后搜过,转到中舱,群贼见陈音霍掷腾跃如狮子一般,只吓得垂头缩颈,环跪求饶。陈音用刀指着王成、逢魁道:“你这两个贼徒,饶你不得!”二人骇慌了,把头磕得应山响,陈音哪里睬他,伸手提起王成到船头上,一刀剁了头,抛下水去。逢魁立起身要跑,陈音抓着他的背脊也提到船头,照样地剁下水,还剩十一人,真是身似筛糠,头如捣蒜。陈音笑说道:“象你这宗脓包,也配作贼!尔等既想活命,明日好好地驾舟,把贵人迭到地方,自有重赏。尔等可愿?”众人连忙磕头道:“蒙好汉不杀之恩,决不敢有丝毫怠慢!”陈音道:“谅尔等颈上止有一颗头,倘有些须差池,我且把牛耳尖刀的滋味与尔等尝尝就结了。”   众人齐声道:“不敢,不敢!”陈音见内中三人带伤甚重,指着道:“你三人留此无用,我放你逃生,速速去罢!”三人连连磕头,流泪哀告道:“我三人伤势已重,眼见不能活命,承蒙好汉厚恩,死在这船上也自瞑目,倘或挨得出活命来,情愿一生侍候好汉,赴汤蹈火,死也不辞!”陈音愕然道:“你三人此话可是真心?”众人都和声道:“若有假心,神天鉴察!”陈音人笑道:“很好,很好!既是这样说,通同起来,各人去将息,天明时好开船。”众人欢欢喜喜,叩头起来,陈音带进中舱,与王孙无极叩了头,方出来到后梢去歇息,说不尽许多感激的话。   王孙无极见陈音处置妥当,心中甚是喜悦,大家坐下饮酒,细谈一会,天已亮了。那带伤轻的八个人早已收拾好篷帆桨索,专等示下开船。陈音甚喜,便吩咐开船,八人一齐动手,推篷打桨,齐声吆喝,却又作怪,船不行动,大家诧异。陈音忽然记起,笑道:“是了,舵眼里塞的湿衣未曾取出。快取出来就行了。”众人向舵里一看,果然一卷湿衣,取出来递与陈音。一时打桨如飞,船发如箭,陈音见这十一人心真,也放了心。王孙无极叫人取了陈音的被盖到中舱铺好,略为安歇,船由洪泽湖经淮转江。一路上陈音把己身的事详细说出,王孙无极甚是畅快,王孙建尤为倾服,赞叹不绝于口。   陈音在路上日间安睡,夜里巡防,有时与十一人讲论武艺,逆江而上,转入汉水,一路无事。直到新郢,一行人收拾上岸,雇了人夫扛行李。正要动身,船上十一人一齐跪倒,为首的叫做雍洛道:“一路上蒙好汉开诚相导,又指点武艺,我们通是父母所生,也晓得点忠孝廉耻,从前误入匪党,行些没王法没天良的事,此回算是死中得活,我们大家商议定了,不论如何总跟着好汉过一世,有用我们的去处,我们舍命向前,就是丢了性命,落得个好名声,总胜如作贼。好汉若是不肯收留,我们十一人通死在好汉面前,表白我们的心事!”说罢磕头,一个个流下眼泪。陈音听见,又是欢喜又是为难。王孙建在旁听了道:“哥哥收了他们罢,役辜负了他们这片心!”陈音道:“贤弟有所不知,愚兄承老伯不弃,借着庇阴,总是仃怜一身。这十一人作那样的安顿,将甚么来留养嘞?”雍洛急说道:“好汉放心!我们早经筹商好了,现成的偌大一只船,我们止在近处趁些生意,尽可过活。只要好汉不抛弃了我们,早晚听候驱使,有一个效力处,替好汉出点力,略略有点报答,就是我们十一个人的心了。”陈音尚未开口,王孙无极听了道:“贤侄不要为难了,就收了他们罢!”陈音方才应允。十一人欢天喜地叩头起来。留两个人看守船,其余九人也帮着招呼行李进了城。   陈音见这新邱都城宫殿巍峨,市廛热闹,人烟稠密,货物丰盈,称羡道:“果然新建的都会,另有一番气象!”不一时到了王孙无极的府宅,自有府中人役收接行李,一番忙乱自不必说。王孙建陪陈音在客厅上坐,王孙无极带了季华小姐先进内宅,良久良久,有婢女出来招呼道:“夫人叫少主人陪陈小恩主到上房去。”王孙建陪了陈音走到上房,陈音见王孙元极对面坐个五十余岁的妇人,面貌十分慈善,下首坐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珠围翠绕,生碍十分娇艳。王孙建先上前向年老的叩了头,再向年轻的请了安,方对陈音道:“这是母亲,这是姨娘。”陈音也向前照样地叩头请安。都立起身来还礼,年老的道:“此回多亏贤侄救了一家人性命,我们把贤侄当作亲骨肉看待,贤侄不要客套,尽管诸事随便,小儿还望教导。”又向王孙建道:“你哥哥初次到此,地方不熟,无事时可同哥哥去游玩游玩,只不可生事。”王孙建应了。王孙无极道:“你就同哥哥在东花园住,一路辛苦,去歇息罢。”   陈音辞了,同王孙建出来,叫来的九个人回船去,“我无事时再到船上来。”   九个人应声去了。陈音同王孙建住在东花园。王孙无极摆酒洗尘,又与陈音制办衣服,不必多赘。   陈音一心只想学习弩弓,闻说二太子章精练弩弓,教习弓队都是太子章,元奈不能近身。心中闷闷不乐。王孙建见陈音不乐,就约同出外闲逛,到了一家酒楼,叫做醉月楼,十分宽敞热闹。二人拣了座头,酒保放下杯筷,搬了酒菜来。二人慢斟闲谈,甚是快畅。见对座一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生得削瘦、尖鼻薄嘴,鼠眼狼头。酒保去添酒上菜,说不尽那巴结的媚语。这时来了个老头儿,满脸枯黄,浑身蓝缕,双眼挂泪,轻轻地走到那人身边,低声下气咕咕噜噜不知说些甚么。忽听那人把桌一拍,大喝道:“再休放屁!有一点不照我所说的话办到,你只当心你这几根老骨头!”那老头儿吓得倒退了一步,不敢作声。那人只顾吃酒,也不理他。老头儿为难了一会,又走近一步,先作了一个揖,忍着气复又在那里苦苦哀求,只是听不出所求何事。   忽见那人把手一扬,哗喇一声,却将一碗汤泼在老头儿的头上,淋淋滴滴,碗已砸破,老头儿的额角被破碗打伤,流血不止。那人怒冲冲指着老头儿喝道:“再放屁,打死你这老狗!”老头儿用衣袖揩掉头上的汤,倒弄得满脸是血,退得远远的放声大哭。此时闹动了酒楼的人,围上来观看,见了那人都不敢作声。   正巧楼梯上走上一个人来,生得面如油漆,剑眉环眼,身材七尺以外,年纪三旬以内,气象甚是猛勇,衣服却甚敝坏。见一些人围在那里,用手把人丛一分,看的人纷纷倒退,挤到里面见了光景,也不知是个甚么事由,因见老头满脸是血,就走到老头儿面前问道:“老头儿。甚么事被人家打得这个样子?快快对我说,我替你出力!”老头儿尚未回言,那人把黑汉瞅了两眼,立起身来,哼了两声,先下楼去了。老头儿对这黑汉道:“大哥,你不晓得我的苦楚!”说着又痛哭起来。黑汉道:“哭有甚么益处?你快说罢!”   老头儿拭了泪道:“老汉名叫屈永,走了那人名叫蓝滔,是我外甥,他的母亲是我的妹子。老汉今年六十六岁,住在东门外渔湾,先年家道殷实。蓝滔的父亲名叫蓝国璜,甚是忠厚,却贫苦得了不得,老汉一力关顾他,求名不成,改作商贾,都是老汉资助。又将妹子许配他,结了亲戚,就生蓝滔一人。且喜营运得法,不到五年狠狠地发了财。老汉的运气一年不如一年,也不到五年,真真的一败涂地,妇人死了,儿子已经成立,去年又死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名叫玉英,今年二十岁。蓝国璜在时倒凭良心随时周济,不料三年前也死了。蓝滔掌了家私;就大变了样子。老汉上他的门,动辄辱骂,还说老汉欠他家的银钱无数,受过他多少气不要说了。如今他巴结上蓝尹亹大夫,认了同宗,气焰更大了。去年十二月,他因晓得小女有几分姿色,他就捏造凭据,指出证人,说老汉亲收了他五百两身价,许与作妾,硬要娶去。老汉哪里肯服,与他理论,他不由情讲,反将老汉送在有司衙门,有司不由分诉,昨日将老汉答责五百板,硬断老汉将小女送给他家。小女晓得了,在家中寻死觅活,老汉无法,只得去哀求他,他那守门的又不准进去,今天打听他在此饮酒,所以赶到此地哀告,他不但不准情,反将老汉作践得这个样儿。大哥想想,老汉虽穷,总是世宦人家,焉肯将女卖人作妾?况姑表至亲,何能做此乖伦背理之事!他这样凶槽,老汉父玄只有拼着两条性命对付他罢了!”   说罢恸哭不已。黑汉听了,气得暴跳如雷,狂吼道:“这等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匹夫,与那样制势欺贫、奴婢不如的赃贼,岂可容留在世害人吗?这匹夫住在甚么地方?你引我去,我替你出气!”一手挽了老头儿,踉踉跄跄下楼而去。一些围着看热闹的人一哄散了。陈音对王孙建道:“这个黑汉倒是个直快侠义的汉子,怕的弄得不好,反使老头儿吃亏,本想问问黑汉的姓名,恐人多口乱,闹出事体来,连累老伯。好在老头的姓名居址通晓得了,再听信罢。”王孙建称是。又饮了几杯,会账下楼而回。   到了第二日,听得哄哄传说渔湾的蓝滔,昨夜被人窃墙而进杀了七口,粉墙上各处留下血手印,一只左手是枝指的,只盗了三百银子。渔湾的巡司夫妻二人也被杀人,仍然留下枝指血手印。这个强盗倒厉害嘞,杀了人还敢留下血印!现今渔湾挨户搜索,哪里有点影响。又听说前日被蓝滔送在巡司衙门,打了五百板的屈老头儿父女两个也不知去向了。都猜杀蓝滔与巡司的人定是屈老头儿支使的,两个人通搜寻不获,真真是桩奇事。陈音听了,心中甚是快活,对王孙建道:“世间原有仗义扶危的人,可惜此人姓名不曾问得。”王孙建也甚是叹惜。这件事过了一月半月也就冷了。   陈音总想学习鸳弓的机会,无奈呆呆痴想,机缘不凑,心中甚是烦闷,叹气道:“我越国受吴国的压制,君玉受辱,人民被欺,真有不可终日之苦!   似此天不从人,淹滞楚国,不但人寿几何,转眼老大,到了精力衰颓,虽有报国之心,苦元任事之力,只好挥挥老泪,于国事丝毫无补。且恐积久成惯,人心大半苟安,为人奴隶,为人犬马,渐渐地隐忍习惯,把国仇国耻通撇在九霄云外,那还了得吗!”想到此处,不觉毛骨惊然,汗出如沈,大有坐不安席、睡不安枕的光景,甚至有时或怒或笑或骂或哭,象个发了痴的样子。   王孙建不时劝解,哪里劝止得住。三孙无极夫妇也十分感叹,时时替陈音想法,时时替陈音留心。过了月余,一日王孙无极归来,对陈音叹气道:“贤侄,天下竟有这等不凑巧的事,真要叫人气死!”陈音摸不着头脑,问道:“老伯为着何事这样焦急?”王孙无极道:“我今日去参见二太子,二太子问我到齐国的情形,我趁此把洪泽湖遇盗,盗贼如何凶狠,我家如何危急,贤侄如何英勇,仔仔细细铺张得天花乱坠。二太子听了甚是高兴,问贤侄是哪国的人,如今人在何处。我也说了。二太子听说是越国人,心中加倍喜悦。”   陈音听了不明白,问道:“二太子喜悦越国的人,是何原故?”王孙无极道:“你还不晓得吗?如今我楚国王妃是你越国的宗女。从前王妃生大太子启,王妃自尽了。现在王妃生二太子章,吾王十分敬重,二太子甚承宠眷,故此吾王把这弩弓的事专委于他,是二太子教习弩弓队。我想二太子既然喜欢贤侄,我就趁此把贤侄引进二太子身边,岂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哪晓得正谈得入港,忽然闹了乱子,真要叫人气死!”陈音惊问道:“却是为何?”王孙无极道:“只因二太子听说郑国有一个翡翠瓶出售,高过三尺,宝气精莹,十分欣慕。去年派人往郑国,不惜万余金买得这瓶带转来,路过云中,被云中岸的水贼洪龙劫去了,杀死十余人,逃得性命的赶回来报信。二太子听了,赫然震怒,拍案道:“洪龙那贼,从前劫我父王,至今未曾拿获,今又幼我的翡翠瓶,真真目无王法了!那守城的人在于甚么事,难道耳聋目瞎了不成?!我定然奏明父王,先把这庸懦无能尸位旷饷的狗才正法了,再起兵到云中,捣那洪贼的巢穴,擒着那贼碎尸万段,方泄我胸中之气!”我听了就对二太子奏道:“臣在洪泽湖遇着的水贼晏勇,正是洪龙贼的党羽,若不剿除,后患甚大。’太子点首,立时就要进宫,我就辞了回来。贤侄,你说气人不气人!”陈音听了,踌躇了一回,道:“既然如此,小侄倒有个计较,”   王孙无极道:“甚么计较?”陈音道:“还是求老伯再去见二太子,出兵之时,小侄愿随大军同往,效一臂之力,如能拿获此贼,得二太子的欢喜,岂不是个好机会吗?”王孙无极顿脚道:“你看我真个老糊涂了,遇着这样的好机会,我竟不晓得把贤侄引进,岂不可惜!这也是我当时气昏了。还好,还好,我此刻就去!”说罢就要起身,陈音拦阻道:“老怕不必性急,二太子不知几时出宫?出宫来又要派兵选将,总有几日的忙乱,明日再去不迟。”   王孙无极点头道:“贤侄这样英雄,又这样的精细,我真是喜欢你了不得!”   对着王孙建道:“你将来要学你哥哥这样才好。”王孙建立起身,先应了一声是,随叫声父亲,道:“哥哥去时,儿也要去,一来替国家出点力,二来替哥哥分点劳,也不在为人在世!”王孙无极道:“你年轻骨嫩,从未经过战阵,断断去不得!”王孙建道:“儿同哥哥相处几个月来,多蒙哥哥随时指点,遇事教导,受益不少,颇觉得胜前百倍。若说不曾经过战阵,自古的元戎大将,哪个是生出来就经过故阵的?孩儿定要同哥哥去!”王孙无极听了,同陈音商议道:“贤侄与小儿朝夕相处,小儿的本事贤侄是尽知的,贤侄看来到底去得去不得?”王孙建此时一双眼睛光溜溜地望着陈音,生怕哥哥说他去不得,心中的急切通露在满脸上。正是:初生之犊不俱虎,至小之蚊能食牛。   不知陈音是何说法,王孙建能否同去,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王孙建随征云中岸 皇甫葵大战燕子矾   话说陈音要随征云中岸,借此替二太子出力,为学习弩弓地步。王孙建听了,鼓动了少年的锐气,豪杰的雄心,一心要同陈音前去。王孙元极不知道儿子近来的本事如何,到底去得去不得,问于陈音。陈音道:“论贤弟近来的本事,水斗陆战俱有进步,去是尽去得的。只是贤弟年纪尚轻,老伯止有贤弟一人,云中岸地势险恶,攻取甚难,倘有疏虞,如何是好?依愚兄相劝,贤弟暂时按捺性子,历练几年。大丈夫生当乱世,只愁没有本事,何愁没有用本事的去处?”王孙无极连连点头称是。王孙建忿然作色道:“这就是哥哥的不是了!”陈音愕然道:“然何是愚兄的不是?”王孙元极笑道:“你哥哥是一片金石良言,你倒派起他的不是来了!岂不是胡闹吗?”王孙建道:“爹爹休说孩儿胡闹,哥哥时常对孩儿道:“人生一世,总以忠孝为先,任你天大的本事,若把忠孝两字亏了,不但算不得英雄豪杰,连那知君臣的蜜蜂儿、跪母乳的小羊儿都比不得。’”面对着陈音:“这话可是哥哥说的?”陈音道:“正是。”王孙建道:“这就是了。云中岸的水贼洪龙,从前吾王出奔之时,乘危劫夺,岂不是君仇吗,洪龙那贼以戈刺王,是伯父以身代受,至今伤处尚未痊愈,岂不是父仇吗?君仇不报,如何是忠?父仇不报,如何是孝?哥哥刺杀原楚是报父仇,来楚学弩要报君仇。自己要忠要孝,如何叫小弟不忠不孝?倒要请教哥哥!”一席话说得激烈响亮,不但陈音听了心中甚是佩服,王孙无极听了也是欢喜,随对陈音道:“贤侄,你就带他去罢!倘有差误,能够忠孝两全,就是膝下无子,也是快活的。”又对王孙建道:“你此去事事要听哥哥的约束,不可任性狂为!”王孙建立起身来,答应了几声是。王孙无极道:“你们把随身用的东西收拾好,以免临时错乱。”陈音道:“此去云中岸,水战当先。求老怕唤两个好手缝工来,缝两套水靠,贤弟你还要制件短兵器,长枪大戟水里全无用处。”王孙建道:“小弟就制哥哥说的鹅毛刺罢?”陈音说好。王孙无极进内去了,王孙建心中的高兴自不必说。陈音向雍洛等十一人告知此事,雍络十一人个个踊跃,准备一切不提。   次日王孙无极见了二太子,陈奏此事,二太子允奏,着将二人带领进见。   二人随王孙无极进去叩头礼毕,二太子吩咐起立,一见二人英姿卓越,气概雄豪,心中十分欢喜。先问陈音履历,陈音从从容容对得简明。二太子道:“壮士原籍楚国,越是好了。而今既入越籍,暂为客将随征,有功之日从重封赏。”陈音叩头谢恩。二太子又问王孙建几岁,王孙建奏道:“十六岁。”   二太子道:“如此英年,勇于报国,甚是可嘉。暂时不加封号,到了营中再行授职。大军起行时,你二人自行投见元帅,孤这里自会嘱咐元帅看觑。到了营中好生努力,擒得洪龙转来,孤再与二位把盏贺功。”王孙无极父子也叩头谢了恩,随即辞出,回到府中。过了数日,朝命下来,斗辛为水陆大元帅,蘧季高为陆路先锋,申黑为水路先锋,孙承德为参谋,武城庸为陆军接应,却勃为水军接应,屈光督运粮草。战将百余员,水陆兵丁四万。王孙无极带了陈音、玉孙建二人去斗辛府中参见。斗辛已领了二太子的嘱咐,又见二人英勇,十分钦敬。命陈音带小船三十只为巡绰官,王孙建下愿另行授职,愿随陈音一船。斗辛允了,二人就留营中,王孙无极自回。   此时五月天气,莺飞草长,日暖风和。斗辛统带水陆人马望云中岸进发,真个旌旗整肃,盔甲鲜明。陈音与王孙建带了雍洛等,把自己的船当了座船,督率三十只小船,陆续而进,风平浪细,船稳挠轻,不多几日到了云梦城。   城中驻防的将官名叫卢伯,平时也夸说些行伍的本事,到了需用时却就模模糊糊起来。驻防云中将满二年,颇有积蓄。那日传齐哨弁,正言厉色地吩咐道:“诸位可晓得斗元帅领率水陆大军来剿水贼么?”众人应道:“晓得。”   卢伯道:“诸位须知道,此回是个大差,与往常的差事不同。诸位赶紧传示下去,叫满营军士要把旌旗儿弄得齐齐的,刀枪儿靡得亮亮的,衣甲要鲜明,船只要洁净,不可一毫怠慢!还有一桩顶要紧的事:大队到时,唱名迎接要提起中气,放开喉咙,跪下去要一字儿排齐,站起来要一齐立好,趁着星萧并作,饶鼓齐呜,何等的威风!方显得我云中城驻防的军队办公勤能,操练精熟。大帅见了,只要得他个含笑点头,你我的升官发财就不难了!这是行伍中秘密要诀,不可不知!”众人齐声应是,各人吩咐各哨准备。卢伯又亲自查看,试验几次,方放了心。不一日前队已到,卢怕一番迎接,自不必说。   接着元帅到了,卢伯顶盔贯甲,挂剑负弓,迎着船头跪接,手擎红简,高声唱名,驻防的五百军士果然都听哨弁的指挥,齐齐整整一跪一起,很有步伐。   元帅见了,真个含笑点头,吩咐中军官传见。卢伯听了,立起身来,凝神屏气,小步徐行,上了座船。中军官领进中舱,行了参见礼,侍立一旁。元帅命坐,卢怕打一躬道:“大帅虎威在此,未将何敢僭坐!”元帅道:“有话细谈,将军不必推逊。”卢伯又打一躬,方斜签着坐下,用半边屁股尖搭在几上。元帅问道:“卢将军在此驻防两年,这云中岸里外的形势,贼人出没的踪迹,虚实如何,请道一二。”卢伯应了个“是”,停了好一会说道:“云中岸的形势险恶得很……”就不说了。元帅问道:“究竟如何险恶?将军可详细告我。”卢伯此时一张脸急得通红,哼噎一阵,却一句活也答应不出。   元帅皱了皱眉,又问道:“贼人的出没,将军当可晓得?”卢伯踌躇半晌,对道:“贼人出没,诡秘得很。”也就不说了。元帅问道:“究竟如何诡秘,将军可探听得一二?”卢伯此时更急得项胀筋粗,满头滴汗,连哼哼也不能哼哼了。元帅发怒道:“我把你这虚糜国帑、纵贼殃民、侵吞粮的、庸懦无能的狗才!国家的武官都要象这个样儿,那还了得吗!本帅此来,奉了大王之命,拿问你这狗才!本帅恐有委屈,特传你面试面试,果然一事不知,要你这狗才何用?”说罢,看卢伯已不在椅上了,低头一看,却匍匐在船板上,捣蒜般地磕头,连连口称大帅的恩典,元帅冷笑道:“象你这样卑鄙不堪的东西哪里配做官!”吩咐中军官押下去,摘了印,解回郢都问罪。中军官应了一声,卢伯知道不能挽回,又磕了两个头,方爬起来,双眼挂泪,随着中军官出去,摘印交代,不必多赘。   斗元帅派了牙将孟经驻防,申黑众将扎下水寨,蘧季高、武城庸等陆军已到,扎了旱寨。陈音与王孙建等结了一个小水寨在后,不时巡绰。斗元帅传令:无论军民人等,有晓得云中岸的形势,贼人的踪迹者,许其报名进见,本帅不次拔用。次日,有云中城驻防的一个老火军王庆报名求见,斗元帅传进,赐了一个小坐,问道:“你是何处人?可晓得云中的形势,贼人的虚实?”   王庆道:“小军王庆,本地云梦人,今年五十四岁。这云中岸未被洪龙占据的时候,小军一径在里面打柴捕鱼,水道山路颇甚熟悉。云中岸离此三十五里,前十余年洪龙占据了,小军卖点零物小食,仍然不时进去。里面靠北一山,极其险峻,名叫插天岭,洪龙做了正寨,累石成城,作为第三关,当中横亘一冈,名叫卧云冈,冈的右面有一个鸦嘴滩,左面有一个铁崖,是卧云冈的两支膀臂。鸦嘴滩水面虽平,却弯弯曲曲,水里都设得有铁练暗弯,尖桩水栅,船只不谙水道万难进去。铁崖水势最陡,直向崖脚冲去,日夜崩腾,船不能到,作为二关。前面一石,靠着江边,形同燕子,名叫燕子矾,沿岸钉下木桩,船的暗道忽左忽右,不是熟手断难拢岸,作为第一关。三关的后面,石崖孤悬,下面通是流沙泥淖,不但船不能行,人也不能走到。两旁的小道都被洪龙塞断,汉港纷歧,最难认识,只有节节攻打,步步为营,方能济事。这就是云中岸的形势。”斗元帅听了,瞑目沉吟,一会又问道:“贼人的踪迹嘞?”王庆又对道:“贼首洪龙,本国汉川人,年纪五十岁,气雄力大,善使两根水磨鸳鸯拐,水中岸上俱甚了得。从前本是富商,只因小事被前任令尹勒罚了万金,还吃了许多亏,一口气不忿,约了平日结识的好汉,掣家到此,霸据称雄,江汉滩泗,党羽不知多少。第一关的守将皇甫葵生得面如蓝靛,暴眼红须,使一技点钢枪,重七十余斤,运动如飞,本事十分高强,性情却十分急躁。两员副领,一名韩燮,一名东郭煌,都是一般的骁勇,手下喽兵五千名。第二关的守将王翼,生得身材瘦小,深通水性,武艺虽不十分了得,却是足智多谋。四名勇将:一名周奎,一名王子虎,一名张信,一名游龙,一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军士五千名。鸦嘴滩的守将黄通理,是一员老将,年纪将近七旬,使一柄大砍刀,万人难近。铁崖的守将洪涛,是洪龙的侄儿,年纪不过二十岁,精悍矫捷,贼中号为飞虎将军,使一枝方天画杆戟,运动时洒水难透。各人手下喽兵五千名。第三关正寨洪龙镇守,谋上名叫华勋,是宋国华督之后,此人诡计百出,江淮一带多布党羽,云梦地方,扼守形势,都是华勋的主谋。骁将八名:一名蓝建德,一名颜渥,一名卜崇,一名郝天宠,一名唐招,一名西门铎,一名苏飞,一名严癸,通是勇悍绝伦。副将数十员,喽兵一万,船只什五百余只,各关分派,真似铁桶一般。离燕子矾东面五里有一烂泥沟,扎下一个旱寨,守将牛输,副将洪铸,喽兵三千名,结为犄角,以便接济,这就是云中岸的形势。”斗元帅听了,略点了点头,问道:“贼人的财用出于何地嘞?”王庆回道:“云中岸纵横二百里的地方,多出色虾,贼人到有事时充作兵丁,无事时捕鱼为业,出产也就不少了。插天岭一带从前都是荒地,华勋命人开垦,谷米桑麻,十分饶足,以及蔬菜果实,无一不产。贼人不过四万人,尽够吃用。还有那各处的羽党,俱有常例,不能记算,兵械旗帐明日张胆地源源运来,所过之处,谁肯盘问他一声?”斗元帅问道:“难道这云中岸纵横二百里的地方都听他的管辖吗?捕鱼的人难道就不同他争利吗?”王庆回道:“地方虽不归他管辖,洪龙这贼从不扰害附近的居民,且时常得他些好处,因此相安。只有捕鱼一事,非有云中岸的牌记,是无人敢私取一鱼,妄捞一虾的。风闻近来有一个老头儿,倒许他各处捕鱼,却止准驾一小舟,止准载人五名,不知是何原故,未曾探听详细。”斗元帅见王庆说得有条不紊。心中甚喜道:“不想你一个火军,倒能这样的留心!暂时充作向导,有功之日从厚封赏。”王庆磕头谢恩起来、自有中军官带了下去,听候差遣。   斗元帅次日升帐,众将参见已毕,斗元帅吩咐道:“昨日听王庆说来,洪龙这贼既然这般骁杰,加以党羽众多、形势险恶,诸位须得戮力同心,固不可贪功躁进。一则误了自家的性命,二则挫了国家的锐气。若是畏葸不前,贻误军机者,本帅定行按法惩治!”众将齐声应诺。随传令命蘧季高带了本部人马往烂泥沟屯扎,武城庸随后接应,只要择要扼守。不许牛辅等往来接应,便算功劳。蘧季高与武城庸领令去了。又命申黑带领船只一百号,水军三千。直取燕子矾,却勃随后接应,王庆为向导,须要小心在意,申黑等领令,督率水军直逼燕子矾。结成阵势。   此时皇甫葵正由大寨回来,把守水栅的军士报知:楚国水路先锋申黑,带了三千水军前来讨战。皇甫葵听了,立时披桂起来,令东郭煌守关,带了韩燮并小头目数名,拨船五十号,开了水栅,将船一字儿排开。皇甫葵立在船头大叫道:“楚国不怕死的,快来领死!”申黑手提金蘸斧,举眼一看,见敌将生得蓝脸红须,威风凛凛,知是皇甫葵,又见战船坚洁,兵械整齐,料来是个劲敌,便应声道:”来者想是皇甫葵,朝廷哪些薄待尔等,但敢啸聚亡命,占据险隘,蔑视王法,扰害客商!今日大兵到此;还不悔罪投诚,乞饶狗命,反在阵前耀武扬威,少时就擒,碎尸万段,侮之晚矣!”皇甫葵呵呵大笑道:“你这般狗官,开口朝廷,闭口王法,平日剥削百姓,欺蔑公家,居心行事哪一件不比强盗还狠!手辣心毒。无恶不作,我们做强盗是朝廷的罪人,象你这般狗官又是强盗的罪人!人说强盗假仁假义,强盗尚晓得‘仁义’两个字是好的,肯去假他,象你们这般强盗不如的民贼,竟不晓得仁义是何物,假也不肯去假,反在人前装腔作势,真真是不知羞耻的蠢料!”   申黑听了,气得面红颈胀,大喝道:”狂贼休得逞口,照斧!”劈头一斧砍下,皇甫葵用枪架住,喝道:“匹夫通下姓名!”申黑厉声道:“楚国斗元帅麾下,水军前部先锋申黑便是!”说罢又是一斧。横腰砍去,皇甫葵使动点钢枪,连架带刺,舞得呼呼风响。不上二十个回合,只杀得申黑力软筋酥,汗如雨滴。楚阵上的偏将涌上四人,刀枪并举,围住皇甫葵,大声喊杀。皇甫葵哪里放在心上一枝枪横遮直隔,左刺右挑,片刻之间,偏将中一人丧命,一人落水,申黑见势不好,只得虚掩一斧,拨转船头、败下阵来。皇甫葵也不追赶,哈哈大笑道:“这样不济事的脓包也要亢作先锋来吓唬人!”说罢收队,闭了水栅进关,申黑见敌将不追,方放了心,慢慢地将船收拢,虽然失了两员偏将,且喜船只兵丁无甚损伤,就在离燕子矶五里地名小渡结了营寨。次日却勃已到,二人见面,申黑诉了败阵的情形,却勃道:“胜负兵家常事,何足介意!此时天色止早,待我前去会他一阵。”申黑道:“皇甫葵那厮真个骁勇,将军不可小觑他!”却勃道:“难道怕他骁勇,就罢了不成吗?”说得申黑无言回答,只好催动战船,一齐进发,不消一个时辰,已到了燕子矶,抵栅讨战。皇角葵得报,仍带韩燮出阵,两阵排开,却勃挥起双鞭·直冲过去,皇哺葵正待接战,韩燮早已挺戈向前,接着厮杀,战到十余合,皇甫葵见韩燮战不下却勃,舞枪夹攻。申黑见了;急忙挥斧抵住皇甫葵,四人绞做一团,只杀得阵云乱卷,骇浪横飞。正酣斗间,忽听叫声哎哟,扑通一声,一将跌下水去,正是:   战死沙场号雄鬼。   磨砻铁戟认前朝。 第十二回 芦花港水擒皇甫葵 燕子矾夜战郝天宠   话说申黑、却勃与皇甫葵、韩燮四人正在酣战,韩燮敌不过却勃,战到三十个回合,被却勃一鞭敲开长戈,横腰扫去,将韩燮打下水去。皇甫葵见失去了韩燮,气得暴跳如雷,撤了申黑,来战却勃,却勃接住厮杀,皇甫葵枪杆沉重,骤如风雨,不敢怠慢,舞动双鞭,死力抵敌,申黑挥斧,双战皇甫葵。枪影与鞭斧交飞,鼓声与波涛并作。皇甫葵越战越有精神,战到一百余合,申黑二人不得半点便宜,料难取胜,看看天色渐晚,申黑用金蘸斧架住皇甫葵的点钢枪,喝道:“天色晚了,明日再来取你的首级!”皇甫葵哪里肯依?大叫道:“不取你两个的头首,誓不回关!天色晚了,举火再战,逃的不是英雄!”一面说一面抡枪穿梭般向二人刺来,二人只得拼命相斗,又战三四十个回合,便觉得支持不住了。此时两边已将灯球火把发燃,照得水面通红。正在危急之间,忽然一队船只从刺斜里如飞而来,船头一员大将,金甲绿袍,神成抖擞,面黄如蜡,吼声如雷,手使截头大刀,大叫:“贼徒休得逞能,某来擒你!”申、却二人认得是督粮官屈光,心中大喜,一时精神陡长,一柄斧、一把刀、两条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围定皇甫葵。这屈光是楚国的头等上将,皇甫葵虽勇,战了半日,气力也就溜乏了,哪里当得起屈光这支生力兵?又战了三十余合,皇甫葵把枪向却勃的咽喉一点,喝声“着”,却勃一闪,皇甫葵趁势尽力用枪杆把申黑的斧头敲开,震得申黑两臂麻木。屈光的大刀砍下时,皇甫葵从刀口钻过,跳离船头,掉船逃去,屈光等见皇甫葵骁勇,又因地势险恶,天色黑暗,不敢穷追,只得收队,仍回小渡结寨。原来斗元帅知道皇甫葵猛勇,深恐先锋有失,命参谋孙承德同屈光前来助阵,却好战败皇甫葵,救回二将。申黑与却勃见了孙参谋,备说皇甫葵十分骁勇,连日交战的事。孙参谋笑道:“匹夫之勇,何足道哉!三位将军辛苦了,且去安息,明日自然有计擒他。”三人谢了,各自安寝。孙参谋唤王庆近前,详细问了附近的地势。   到了次日,便令却勃前去引战,许败不许胜,只望西面沿岸插有尖角红旗处走去,自有救应。又令申黑领战船五十只,去西面芦花港尽头处埋伏,皇甫葵到时,截住去路,用铁索将港拦断。又令屈光领战般五十只,在芦花港口埋伏,望见皇甫葵进了港口,领船截住港口,船上多备晋弓柴火,以防冲突。又令王庆领弯弓手一千名,去芦花港两岸芦苇深处埋伏,并带挠钩手二百名,趁势夺取船只。王庆领令,带同二将去了。孙参谋督率们将另作准备。却勃领卒战船,到了燕子矾抵栅讨战。不到一刻,皇甫葵已带领船只,开栅而出。却勃见皇甫葵去了盔甲,头上扎的青绢包中,身穿细软短甲,脚登黄皮快靴,手仗两条虎尾铜鞭,唿哨而出。战船未曾列齐,却早直冲向前,并不言语,挥鞭便打。却勃见皇甫葵来势凶暴,急急举鞭相迎,尽力抵敌,勉强支持了七八合,无奈皇甫葵双鞭沉重,雨骤风驰地上下不定,实实招架不住,只得败下阵,掉船而走。皇甫葵哪里肯舍?紧紧追赶。却勃一直望尖角红旗处鼓棹如飞逃去,将皇甫葵引至芦花港,进了港口。皇甫葵大笑道:“哪怕你飞上天去!”说罢催船赶来,刚进港口,忽听一声唿哨,屈光领了战般,将港口截断。皇甫葵毫不在意,催船直进,忽见却勃的船只四散,港尽头处申黑领着战船一字儿拦截水面,口中大叫道:“皇甫葵狂贼!你今日已到绝地,插翅也难飞出,好好的卸甲投降,或者饶你一死,若是恃强不悟,稍时擒住,碎尸万段!”皇甫葵听了,也不言语,挥鞭来战申黑,鞭斧交加,狠命拼斗。却勃招集船只围裹上来,呐喊助战。王庆伏在芦苇丛中,急忙招呼弩弓手放箭,一声梆子响,两岸箭如飞蝗船向贼队射去,皇甫葵船上的喽兵纷纷落水。皇甫葵将双鞭舞得蚊龙腾绰一般,夹岸的箭射来,一箭也不曾着身。酣战两时之久,皇甫葵看看自己船上的喽兵死了大半,谅难取胜,只得拨船转来,想冲出港口。屈光早已将故船摆列得齐齐整整,立在船头大叫道:“皇甫葵!此时还不投降,更待何时?”皇甫葵见了,知道不拼命恶战一场,断难冲出,咬紧牙关来战屈光。屈光并不接战,只命弩弓手放箭,将浇了鱼油硝磺的柴草着了火,向皇甫葵的船上抛去。片时火发,布帆槽索一齐都燃,趁着风势,黑烟四塞,烈焰腾空。申黑、却勃早已赶到,喊杀之声震动山谷。王庆也带着弩弓手,驾着小船,围将拢来。皇甫葵见所领船只烧毁殆尽,自己的船上只剩自己一人,船已横了,只得右手挥鞭,左手摇槽,冒烟突火,奋勇冲突,拦路的都被打下水去,无人敢阻皇甫葵的去路。屈光觑得亲切,见皇甫葵将次冲出重围,急取一张铁胎硬驾,搭上一支狼牙箭,对准皇甫葵的咽候射去,喝声“着”,皇甫葵正在奋力冲杀。一时人声风声火喷涛暄,哪里听得弦响,只觉得一股冷气冲到面前,知道不好,将头一偏,却中在肩窝上,弩劲镞利。直透骨里,左子立时运动不得。又见船上四处着火,只得涌身一跃跳下水去。屈光见了,正待命人下水,瞥见一只小船冲波破浪而来,船上共是四人,两个立在船头上的,早已跳下水去,屈光急忙招呼小船摇拢来。问船上的人:“下水去的两人是谁?”一个面黑的应道:“小人名叫鲍皋。”指着那个黄瘦的道:“他叫鲁直。跳下水去的两个,一个年长的叫雍洛。一个年幼的叫王孙建。雍洛与我两人都是巡绰宫陈音的部下,王孙建是王孙宗伯的令嗣,陈音结拜兄弟。今日奉命巡哨,来至港口,恰遇交战,正待上前助战,见皇甫葵赴水,因此下水追赶。”正说话问,忽然水面一开,王孙建与雍洛已把皇甫葵擒获,提出水面,鲍皋急叫道:“快提到这里来!”雍洛听了,与王孙建扛着皇甫葵踏水如平地一般,到了屈光船头,先将皇甫葵抛进船中,随即跳上。此时皇甫葵已弄得气如游丝,面如金纸,双眼紧闭,四肢不动。原来皇甫葵虽然猛勇,水性却不精习,跳水之时,不过想逃性命,却被王孙建二人不费丝毫气力将他擒获,哪里还能动弹。屈光先叫人救熄了火,对着王孙建、雍洛道:“若非二位到来,此贼势必漏网,二位之功不小!”王孙建等二人谦逊一会,仍回小船,各处巡绰去了。屈光命人将皇甫葵衣甲剥了,用牛筋粗索捆绑起来。会齐申黑、却勃、王庆等,领率战船望小渡而回。   行不列五里,忽听战鼓雷轰,人声鼎沸,屈光催船直进,早见本营的探船迎面而来,一人手擎令箭,高叫道:“屈将军速速督率全队前去破贼!”   屈光接了令箭,问交战的情形,探子道:“自屈将军们动身后,孙参谋命人在沿江一带来往梭巡,见皇甫葵追赶却将军过去,知已中计,随即着人留心贼人的探船,遇着时将贼中探子杀了,取了衣帽腰牌,扮作贼谍,去骗东郭煌从速接应。东郭煌果然倾巢而出。孙参谋带领满营偏神伏此等候,恰好等着,正在厮杀。孙参谋有令:命申将军带队则面围裹,不准逃脱一船一人,千万要紧!屈将军同却将军作速前去助战!”屈光听了,即使申黑照令而行,带同却勃、王庆等杀上去。果见孙参谋正在督战。那东郭煌生得面如削瓜,使一支方天画戟,喝咤霍跃,如狂虎一般。虽然十余个偏将围住喊杀,都只是左右遮拦,并没得一人敢当其锋。屈光心中大怒,吼声道:“匹大体得猖獗!照刀!”手挥砍刀劈头盖下,东郭煌用画戟一隔,敲在旁边,回手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