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 - 第 8 页/共 10 页
荒鸡啼煞月无光,林影山阴乱入舱。
三两牌楼四五塔,榜人都说到平望。
宝珠因道:“ 这诗景写的入画。只不知平望是什么地处?”婉香道:“平望在嘉兴过去,和不测相近,往姑苏去,是定要打这里过的,那地处牌楼最多,那宝塔多四五个一丛,沿岸多是的。他这首便说得细到,画也不过这个样儿。那起二句还画不出来。你合着眼睛细想想瞧,便似身入其境的样儿。”又道:“ 你不许打叉,给我一顺儿念下去。” 宝珠笑道:“有好的句子,不由得我不赞。”因又吟道:
平芜一片远连天,斗大孤城起晚烟。
一样江南好山水,如何到此便缠绵。
婉香听着道:“哎吓!这人心细极了。”宝珠忙问:“怎样?”婉香道:“他这首诗,是望见吴江的城子做的。浙江的越山到了杭州,虽然明秀的很,终究带些崛强气。一到吴江便是江苏地界,那山便绵软了。这不是寻常人道得出的。” 宝珠叹服,又吟道:五十三桥天下无,宝珠道:“ 这句不解。”又吟道:江南人物最姑苏。宝珠拍手笑道:“ 是极,是极!我早这样讲。”又吟道:
郎心若比吴江水,断不分流入太湖。
宝珠道:“吓!这个有意思,有意思。”婉香笑道:“你懂得什么,他那五十三桥是指宝带桥的。那桥长的很,共有五十三个桥门子。郎心两句,是本杨铁崖姑苏竹枝词‘ 生憎宝带桥边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两句。他却更翻进一层,藉以自况的。”宝珠极口赞赏。又吟道:
姑苏城外旧荒邱,今日荒邱尽画楼。
莫把沧桑惊一度,女儿生小不知愁。
婉香道:“这是指现在的青阳地了。”又听宝珠吟道:
坞里桃花冷夕阳,萧疏杨柳断人肠。
生憎访到天台路,没个人人饭阮郎。
婉香听了道:“吓!这是指桃花坞的,怎么有这样句子。且慢,我问你这人姓什么,叫什么号?” 宝珠笑道:“ 我读了半天,还没有知道是谁的诗。那笺尾光景总有的写着。” 婉香便向桌上找着那最末一张,见写着“ 惜红生盛蘧仙呈草。”婉香道:“吓!原来是他。” 宝珠道:“ 我却不认得这人,敢是由姑苏寄来的么?” 不知婉香怎说,分入下文。正是:
旧恨未消留幻梦,好诗索解到深闺。
第二十七回 读诗笺眉颦花婉姐 换绣枕情注顾眉仙
却说婉香见笺尾署着惜红生,因道:“ 原来是他。” 宝珠忙问:“是谁?”婉香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今儿眉仙打姑苏送来一集子,是媚香楼女史,顾影怜的笺稿。这顾影怜便是眉仙的族妹,我在眉仙家里也曾 见 过,长 的 真 和《红楼梦》上的林黛玉似的。他家也住在桃花坞,隔咱们家不远,便常自来往的。大前年说往这里来探亲,我也不问是谁家。后来眉仙说是盛家。那盛家的太太和他太太是中表姐妹。因影怜的太太作故了,只一个叔子又不在家,所以便住在盛家去。前年子回来了,还来见我,他便换了一种愁眉泪眼的样儿。问他说是叔子在扬州客死了,早晚便要奔丧去,别的也没甚话。那时因三年不见,彼此生疏了,所以没真心话对我讲。及至他到扬州去了一会儿,忽然眉仙来托咱们叔叔去苏州府里存案。说影怜去的时候,带了四个丫头和五个老婆子,四个家丁,又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兄弟。雇了苏州吴县的民船,船户叫什么倪敬福,共是两号大无锡快。前儿扬州信来,问影怜怎么不去,他叔子要安葬了。核算日子影怜已去了六十八日,这里倪敬福船又不回来。有说在扬子江被风翻了船了;有的说倪敬福本来是个歹人。请县里行文查去,又没一点儿消息,所以存这一案。今儿偶翻翻他的集子,见有许多寄惜红生的诗词,多是些幽怨缠绵的话头。可见这首桃花坞的诗有根柢了。” 宝珠呆呆的听完,跌足称恨道:“偏是天生这些美人一个个教他红颜薄命,不得个好了局,可不恨死了人。”婉香道:“你且念下去我听。” 宝珠便又吟道:
二月莺花冷虎邱,金阊门外水西流。
山塘水里丝丝柳,不系楼船系钓舟。
因道:“这诗感慨不少。”再吟道:
寒山烟水太模糊,月满枫桥无酒沽。
不怪渡船小儿女,逢人故故问西湖。
婉香笑道:“这个有偏见,西湖哪及得寒山的风景。” 宝珠笑道:“你也是明知此地湖山好,偏要违心誉虎邱了。” 又吟道:
钿车陌上走辚辚,楼上笙歌楼下闻。
冷眼吴门桥上望,华灯影里杂青磷。
婉香道:“ 这又是指青阳地的,却有一种感叹令人不忍卒读。”宝珠又吟道:
吴水吴山系梦思,重来崔护又谁知。
桃花久已无颜色,惟有斜阳似旧时。
婉香听这两句,不禁凄然动色,眼圈儿红了。宝珠却没看见。又吟道:
道旁愁煞雨丝丝,苦苦逢人问所知。
一语传闻顿惊绝,五湖烟水葬西施。
婉香听到这里,不禁掉下泪来。宝珠亦俯仰孤望久之。又吟道:
怡园楼阁背山开,记说香车日日来。
狼藉桃花红似血,如何不筑避风台。
白石栏杆长绿苔,更无人处小徘徊。
亭前一树森森柏,可有归魂化鹤来?
宝珠道:“吓!这正是悼亡诗了。写得这样沉痛,我读不下了。”婉香要他念下去,宝珠又吟道:
媚香楼外更无人,颦翠娇红比不真。
袖出一编诗卷子,莫教错认李香君。
宝珠道:“这便指那诗集子了。咳!写的伤心。一个人凡心里有了一个人,便西施、王嫱站在面前,也不入眼,何况现在普天下有几个美人呢。”说着又念道:
乘骝桥上客乘骝,缟素衣衫雪满头。
一事思量差得意,女儿口里说风流。
宝珠看了笑起来道:“果然是得意的事。”又念下去道:
欲别姑苏无限愁,甘棠桥畔再勾留。
怪他溪水无知识,分作东西两处流。
小船摇月出胥门,杯里葡萄酒半温。
行李不须亲检点,只防遗下一诗魂。
一路啼鹃莫浪催,篷窗处处把头回。
山程水次须牢记,好倩西风吹梦来。
读毕,两人赞叹不已。见桌上还有一张笺纸,取来看时,见写着怡园感事十六首。宝珠读的得意,便朗吟起来:
西风无那恼人怀,一亩苍苔绿半阶。
尽说顾家园子好,不堪提起卧龙街。
入门风景太凄其,残雪潇潇压竹枝。
小小洞门圆似月,阿谁亭柱更题诗。
婉香因道:“这是他伤心的所在了。你瞧,只这两首便成一片哀音了。”宝珠又念道:
奇石伛偻似老人,古苔斑驳困风尘。
坡仙已去焦桐死,还有何人解赏音。
波光塔影两参差,南雪亭边小立时。
燕子不归春已半,夕阳闲煞好花枝。
石桥曲曲水弯弯,四面湖亭两面山。
倚槛生憎一池水,欢容不照照愁颜。
梅花如雪绕吟庐,铁笛吹来笑故吾。
若把寒梅比肥瘦,阿侬还不算清癯。
苍松黄叶拥孤合,六扇文窗面水开。
十曲危栏凭不得,漫天飞雪扑人来。
松花乱落鸟无声,杰阁登临感慨生。
但说远山眉妩好,如何不见画眉人。
两间屋子小于舟,止水无波静不流。
尽有溪山好风景,片帆何苦去扬州。
八月西风下井梧,翠毛么凤恨何如。
生憎墙角如钩月,照上窗纱一半无。
旧时月色尚依然,敲断金钗散绮筵。
不怪云英无处觅,如今举宅尽成仙。
锋霞洞里绿成荫,语燕啼莺没处寻。
幸是系铃人去了,不然揉碎惜花心。
婆婆云外小勾留,一点秋心合做愁。
岩桂高枝休折取,好花须插美人头。
回廊绕遍待如何,山水无情入啸歌。
我爱桃花胜儿女,旁人不许更摹挲。
岁寒松柏见贞心,留得焦洞爨后音。
莫把平安问修竹,沉腰消瘦到于今。
山顶危亭四面开,层层石级冻莓苔。
叮咛莫唱沧浪曲,我感沧桑一度来。
后面一行小字云:“长笺苦短,握笔肠断。孤愤填臆,泪缀眉睫。不复能伸纸直书矣,别有短章容续呈政。前诗如获赏音,额望惰珠之报。此致珊枝阁下。” 宝珠因道:“ 这诗我不敢和,还是姐姐代我和他几首。” 婉香道:“和诗倒不值什么,只是又引起我一番愁绪。想影怜在日和我那样讲的来,照这诗看时,影怜定作故了,你想我哪不伤心!这会子我因他这诗,很想着家乡风景。只怕其回去了,便不能再来,这也没的说。明儿你替我备些礼物和这几首儿诗,寄眉仙看去。” 宝珠因皱眉道:“送他的礼物倒不容易。备重了又嫌俗套,轻了呢又不是。” 婉香道:“ 那不用你费心,我早亲手绣下了一堂羚毛花卉小屏和四个枕顶儿。只紧你去添些儿本地土产来,加上便得了。” 宝珠道:“敢便是前儿在小桃花馆绣的,那五彩的有一对儿鸳鸯的?还有一幅有两个蟋蟀像活的似的那堂子屏么。” 婉香道:“ 是呢。” 宝珠道:“许了我了,怎么又送他去。那枕顶儿多管便是绣蝴蝶儿的,也许我的了,这个我不肯。”婉香笑道:“你又小器了。你不知道,他手上的针黹还比我好多呢。我做这个送他,他自然也做些别的送我,我便把他的给你,你不要吗?可知道我的东西你要容易,他吓便你给他磕一百头,他也不肯轻易给你呢。”宝珠听了这话,便甘心情愿,反快活的了不得。因道:“那我再送他点儿好东西。”婉香嗤的一笑:“你有什么稀罕物件儿?” 宝珠道:“他没到过杭州,自然没逛过西湖。我拚几天不玩,工工致致的画一百页青绿的西湖图,定要把西湖的景致画全了。再每张题一首词儿,要和《 白香词谱》一百首的原韵,你看怎么。” 婉香道:“ 好果然好,只怕你没这样静心。没一个月画不了呢。” 宝珠笑道:“ 我为他也讲不得了。只你可能请他来咱们家玩玩,和你作个伴儿。”婉香道:“论他来也难说,好在他又没爹妈兄弟,又没结亲。一门儿住一所园子,只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家人管理家务,他也不问一星儿事。自己爱哪样便哪样,闲常也南京、北京的亲戚家玩去。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不家来也常事,他怕误了什么事。只不知道这里府里他肯不肯来。他生性高傲,不肯受人一点儿亏,也不肯沾人一点儿便宜。他和你家非亲非眷,所以他没说要来。不呵,他和我是从小儿形影不离的。在家总一年三百六十日和他一块儿吃睡坐玩,他哪舍得离这一年两载。这会子我写信去请他,或者来也难说。不来,你可不能和我厮缠。” 宝珠连连作揖道:“好姐姐那么就请发一个信去。” 婉香道:“我病着呢,怎么能写字。你不忙,迟早我总请他来便了。” 宝珠刚要说,忽晴烟进来道:“三老爷喊爷呢,有一会儿了。快去,快去。” 宝珠吃了一惊,心里疑惑不知又是什么祸水到了。便舍下婉香,急急的向东正院来。且住,这一回有分教。
男人身手终须好,罗列金钗自不难。
第二十八回 论宫商宝珠见实学 买文字显宦盗虚名
却说宝珠因秦文传唤,便忙到东正院。时已上火,见台阶下设着供牛女的香案。美云、丽云、绮云、茜云都围在一处儿穿针乞巧。见宝珠进来都笑道:“你来的好,可有什么东西带来和我们斗巧吗?” 茜云道:“你瞧,这供着的球子香是我的,你可有这个?” 宝珠略笑一笑,低声道:“ 老爷喊我什么?”美云说:“不知道甚事,老爷在房里呢。” 宝珠便走上台阶,小丫头扳了一声。秦文便喊:“ 进来。” 宝珠进去,见房里点着保险灯。只秦文一人,坐在太史椅上。宝珠进去请了安。看秦文脸色很和蔼的,便大了胆子。秦文叫他坐下,因道:“你这几天没上学去么?” 宝珠红了脸不敢答应。秦文道:“你文字不知道荒疏得那么样儿了。可知道本月月课,你师爷看的卷子,把你丢出五名外去了。可不臊死了人!你二哥子倒考上第一。” 宝珠改容回道:“ 这会月课时候,适因太太有点儿不适意着。所以便草草的塞责了,进来伺候。像以先,侄儿虽常在太太身边玩,却也没一刻儿敢忘了书本子。到做文字的时候,随便怎么热闹,只拿起笔就收住了心。再也不管别的闲事,所以也便不甚荒疏了什么。别人讲老爷或说是谎。这月课每期是老爷面试的,却总把侄儿卷子取在上面。终不成老爷也肯赏脸儿吗?” 说着,秦文倒被他呕笑了道:“我知道你在正项文字绝不讲究,不过临时急几句出来还看得过去罢了。人说你在杂作上很用点心思,敢自信得过吗?” 宝珠道:“说自信得过,侄儿不敢讲这话。在人,却还称许的多,诋毁的少。只词曲上的音律两字,侄儿却自信考不下的。” 秦文道:“ 哦!这个怕也难说呢。我试问你瞧,律吕二字有分别么?” 宝珠笑道:“ 这个讲音律的总由此开端,阳者为律,阴者为吕。律声清,吕声浊。人但说十二律,不知道却是六吕六律并为十二的。如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为六律属阳;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为六吕属阴。阴吕阳律必相间而成声。黄钟元间大吕,太簇二间夹钟,姑洗三间仲吕,蕤宾四间林钟,夷则五间南吕,无射六间应钟,这便律吕合声之说。”秦文又道:“九宫是哪九宫?” 宝珠道:“ 九宫只用七宫。即黄钟宫、仙吕宫、正宫、高宫、南吕宫、中吕宫、道宫便是。”秦文因道:“五音宫商角徵羽,六律六吕各有所属,是哪几个?再变宫变徵是哪一宫所生?” 宝珠道:“这个需明白黄钟大吕属宫;太簇彝钟属商;姑洗仲吕属角;培宾闰徵、林钟夷则属徵;南吕无射属羽;应钟属闰宫。这便是律吕隔八相生之说。” 秦文点点头,又道:“ 天干十数为十母,五音各有所属各有所生,是怎这解呢?” 宝珠道:“ 宫居中央属士为戊己,君之象为信,徵所生其声浊,生数五,成数十;商居西方属金为庚辛,臣之象为义宫所生,生数四,成数九;角属木居东方为甲乙,民之象为仁羽所生,其声半清半浊,生数三,成数八;徵属火居南方为丙丁,事之象为礼,角所生,其声次清,生数二,成数七;羽属水居北方为壬癸,物之象为智商所生,其声最清,生数一,成数六,声生于日,天干十数为十母,便是这个解说。还有律生于辰,地支十二为子,二十四候为妇之说,则便是:黄钟为子,应十一月大雪至冬至节气;大吕为丑,十二月小寒至大寒,太簇为寅,正月立春至雨水;夹断为卯,二月惊蛰至春分;姑息为辰,三月清明至谷雨;仲吕为巳,四月立夏至小满;蕤宾为午,五月芒种至夏至;林钟为未,六月小暑至大暑;夷则为申,七月立秋至处暑;南吕为酉,八月白露至秋分;无射无戍,九月寒露至霜降;应钟为亥,十月立冬至小雪。”秦文听了甚是得意,想自己还论不到这地步。因又道:“律吕四犯,是怎么样一个犯法?” 宝珠笑了笑道:“四犯是四个名式,即正犯、侧犯、偏犯、旁犯。其实不止四犯,还有归宫,便是称为尾犯、倒犯的。” 秦文道:“ 我不问名式,你只把那样一个犯法讲来。” 宝珠道:“以宫犯宫为正犯。” 秦文道:“ 怎么宫能犯宫?” 宝珠道:“黄钟犯大吕便是以宫犯宫,以宫犯商为侧犯;以宫犯羽为偏犯;以宫犯角为旁犯;以角犯宫为归宫,周而复始。” 秦文道:“ 那你还没仔细,可知四犯是总名,一宫皆有四犯的。”宝珠连道:“正是呢。若把四犯细讲起来,原十二宫各有所犯。以十二宫照前律吕相间排去,如黄钟宫犯无射商为宫犯商,无射商犯夹钟羽为商犯羽,夹钟羽犯无射闰为羽犯角;无射闰犯黄钟宫为归宫。以此类推,只写一纸出来,便明白了。”秦文道:“你便写一纸出来我瞧。”说着便将笔砚移到桌角上来,令宝珠写。宝珠欣欣得意的一气写了一张呈与秦文。看是:
律吕四犯表
宫犯商 商犯羽 羽犯角 角归木宫
黄钟宫 无射商 夹钟角 无射闰
大吕宫 应钟商 姑洗角 应钟闰
太簇宫 黄钟商 仲吕角 黄钟闰
夹钟宫 大吕商 蕤宾角 大吕闰
姑洗宫 太簇商 林钟角 太簇闰
仲吕宫 夹钟商 夷则角 夹钟闰
蕤宾宫 姑洗商 南吕角 姑洗闰
林钟宫 仲吕商 无射角 仲吕闰
夷则宫 蕤宾商 应钟角 蕤宾闰
南吕宫 林钟商 黄钟角 林钟闰
无射宫 夷则商 大吕角 夷则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