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 - 第 3 页/共 10 页

却说宝珠和袅烟回来,到婉香对面自己的院子里来。袅烟服侍宝珠睡下,便归自去。宝珠因婉香那句话,思量了一会,便睡不着,因叫袅烟冲茶,袅烟捧茶进来。宝珠一面喝着,一面想道:“这事不如问他,总该明白究竟说的是哪家子的小姐。” 想着便问袅烟道:“你可听见说,昨儿金有声来做什么?是给谁提亲的?”   袅烟笑道:“说也可笑,他也不估量自己,便给爷来提亲了。”宝珠道:“是哪家的小姐?” 袅烟道:“ 便是今儿新来的石师爷家的小姐,据他说,这位小姐是有一无二的了。三老爷听了高兴,便来和咱们太太商量。你想,太太是早已存着个主见的。” 宝珠连问道: “ 什么主见,我却不明白呢?”袅烟抿嘴笑,不说。宝珠连连逼问,又再三软语央告。袅烟笑道:“太太说,爷年纪还轻着呢,早娶了,怕分了你用功的心,要等你中个举儿,点了元儿,才给你娶个好的媳妇呢。爷快还不要天天上学去么。” 宝 珠 啐 了 一 口,道:“正经问你,你总拿我开脾胃儿。”袅烟笑道:“谁不讲正经呢。”   宝珠扯他向床沿坐下道:“我正经问你,太太怎样对三老爷讲呢?”袅烟坐下道:“太太先只推辞。三老爷说:“这样的小姐还不定下,将来不要懊悔,我是探听得仔仔细细的了,只要小 姐 好,那 家 底 差 些 怕 什 么?’ 太 太 却 说 得 好,说:‘既这么看,我倒替琼儿做个媒,就把这头亲事说给琼儿不好吗?”宝珠拍手笑道:“ 那三老爷怎样呢?” 袅烟道:“三老爷也便不再讲了,今儿没提起,都管把这话搁起了。”   宝珠听毕,便很高兴。袅烟站起来道:“ 没什么讲了么,时分迟了,爷请安置罢。” 宝珠还要问,袅烟却早出去了。宝珠此时已将心事放下,向里床一睡便睡熟了。   次日一醒,便爬起来了,袅烟听见,便也起来道:“爷这么早起来,可是听了昨儿的话,要上学去吗?” 宝珠笑道:“不是,我睡不稳,不如早点起来。你们仍睡你们的好了。”袅烟笑道:“爷起来了,谁还有睡着的福分呢。” 说着便唤道:“春柳打脸水来,爷起来了。” 外面答应着。宝珠便向窗口坐下,笑向袅烟道:“今儿二小姐可好些么?” 袅烟笑道:“ 昨儿我同爷一起回来的,今儿也同是睡着才起来,哪里知道呢?”宝珠自觉问的可笑,便嗤的笑了。春柳已送进洗脸水来,宝珠随便擦了擦脸,又漱了口,站起来要走。袅烟道:“爷没有梳辫呢?”宝珠道:“回来再梳罢,我瞧瞧二姊姊去。” 袅烟又道:“二小姐还不曾起来呢?爷吃点点心再去罢。”   宝珠道:“我到二姊姊那边去吃,总是一样。” 说着已走出院子去。袅烟跟着出来,唤住道:“ 爷早些转来上学呢。”宝珠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过抄手游廊,向对面小桃花馆来。见腰门尚关着,轻轻的叩了几下,里面仇老妈子出来开门,见是宝珠便笑道:“爷这么早呀。” 宝珠不理,进了八角门,便向游廊上走去。见一带的帘子尚未放下,院子是朝西的,那东面的花墙上,早被日光照上满窗的桃花影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刚转过栏杆,走到卷蓬底下,忽有人叫他道:“宝珠你来了么?” 抬头看时,却是那双白鹦鹉叫着玩的。宝珠笑了笑道:“你怎么也叫我的小名儿了。”   刚走着,听中间的风窗门“ 呀” 的一声开了,见爱儿走将出来,还没梳头。宝珠笑嗔道:“懒丫头,到这时候儿才起来么?”爱儿笑道:“你姊姊还睡着呢。”   宝珠走近,拍拍他的肩道:“可儿,好利嘴,难怪你小姐疼你呢。姊姊们呢?”爱儿指道:“在院子后面梳洗呢。”   宝珠见婉香前面的房门尚关着,便走中间进去。到后轩,见左首春妍的房门已开着,便想进去,刚揭起门帘,见春妍只穿一件粉红色小紧身儿,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白绫条儿,正在那里裹脚,见宝珠进来,忙放下一边帐子遮了道:“请爷那边坐,笑春早起来了。”   宝珠笑了笑,便不进去,转身到对面笑春房里来。揭起软帘进去,见笑春也只穿一件荷花色品月镶袖的紧身袄儿,罩着一件元色四镶的长背心,在窗口梳妆台上梳头。海棠站在旁边看他。宝珠进来,海棠先看见道:“ 爷进来了。” 笑春回头看见,便放下梳子,一手握着头发,站起来道:“爷擦过脸吗?” 宝珠点点头,说:“擦过了,你只顾梳头罢。”说着便在妆台横头坐下。笑春也便坐下,对着镜子梳着头,笑说道:“爷这早起,就上学去吗?” 说着转过眼波来向宝珠一笑。宝珠也对他一笑,便道:“ 今儿我不想上学去。”笑春笑道:“今儿初二,是课期,只怕不能躲懒呢!”   宝珠道:“那道不怕什么,昨儿姊姊什么时候睡的?可好些吗?”笑春道:“昨儿听他睡了又起来,又睡的,光景该好些了。”宝珠点点头儿,便站起来说:“ 我瞧瞧他去。”笑春道:“他睡着呢,你轻些儿。”   宝珠道:“我晓得。” 说着仍到春妍房里。春妍已起来洗脸,看见宝珠进来,便对宝珠笑了一笑。宝珠便立住,也对他一笑,轻轻的道:“ 刚才做出那模样儿,慌得什么似的,怕什么呢。”春妍笑笑不语。宝珠指指里面道:“ 醒了吗?”春妍摇头儿。宝珠便蹑着脚想走。春妍将衫袖一拽,宝珠忙回过头来,见是春妍对他摇头,宝珠也摇摇头儿,笑着,放轻了脚步。走过春妍床后,揭着软帘进去,便是婉香的房。见妆台上尚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半明不灭的。窗子关着,窗帏尚遮着。床上垂着海红帐帏,微露些湖色里帐,微微的有股幽香,静悄悄的没得声音。宝珠轻轻的将帏儿、帐儿一并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铺着一件湖色白绣的小袄子,和合枕上睡着个婉香,合着眼儿,颦着眉儿睡着,鼻间微微的有些芳息,一手垫在腮下替着枕儿,腮边尚觉有些红红的。宝珠想是热尚未退,便伸手去轻轻的向他腮边一摸,又轻轻的向他额上一摸,又转手向自己额上也摸了一摸,觉差不多儿,便轻轻将被儿整整,又将盖着的小袄子与他盖上些,又细看看他,便轻轻地退出,将帐子放好,又将帏儿放好,把那半明不灭的灯吹熄了,仍放轻脚步,慢慢揭着软帘出来。   春妍回过头来,看见笑道:“ 怎么鬼%%的没些声响儿,在那里做什么来?”宝珠笑道:“做贼呢。”说着便靠在春妍的椅背上,向镜里看他。春妍已梳起头,刚对镜扑粉儿,见宝珠的影在镜里看他,他便也在镜里看宝珠,却忘放了手里的粉扑儿。忽宝珠嗤的一笑,春妍便回过脸儿来道:“笑什么?”宝珠低低的笑道:“我看你和小姐差不多。” 春妍嗤的一笑道:“做了个爷,还这样轻嘴薄舌的,我看你们袅烟倒比我们小姐还强呢。” 宝珠笑道:“何苦来,袅烟也不来惹你,你取笑他什么呢。” 春妍一扭头道:“ 要你这样维护他吗!”   宝珠嗤嗤的笑着,便挨着春妍坐下。春妍忙让出了座儿,低声道:“爷,这是什么样儿,我不是袅烟呢。” 宝珠便一手拽住他的手道:“你还讲这些话吗?你爱做袅烟,我明儿就回过太太,也叫你做袅烟罢,你说好么?” 春妍笑道:“ 我不配唤这个名儿,快放手,被人瞧见,像什么样儿。”宝珠涎脸笑道:“ 好样儿呢。” 春妍带笑带嗔的夺去手,道:“爷们的体面也没得回来,总讲我们丫头没规矩。”宝珠笑道:“谁讲你来?”春妍笑向里面一指道:“你姊姊醒了。”宝珠不信。春妍道:“听呢?”宝珠便住了笑,听里面果然有些瑟瑟缩缩的声响,像是醒了。春妍低笑道:“可不是吗,快去快去。”   宝珠对他一笑,便丢下春妍,到前面婉香房里来。隔着帐子,轻轻的道:“姊姊醒了么?” 婉香不应。宝珠便揭开帐子,见婉香已转过里床睡了,却没有醒,一只手压在锦被外面,只穿着一件白湖绸的小衣,袖子却未拽直,露出半弯玉臂,两只金钏儿却尚戴着,想是昨夜忘记卸下的。手背上隐隐的有些枕痕,宝珠暗想道:“一夜没枕枕儿,这臂一定有点酸了,这手儿也定有点痛了。” 想着,便抚抚他的手,又替他将衫袖儿拽了拽。真不想婉香惊醒了,回过脸儿问道:“谁呀?” 宝珠看他尚一味的睡态,眼儿似开不开的问了一声,便轻轻的答道:“姊姊是我。”   婉香睁开眼来,朦朦胧胧的看是宝珠,便起身来,将衣襟揩揩眼睛,向宝珠看看,嫣然的一笑道:“ 我当是春妍呢,你多会便来了?”宝珠一手替他披上夹袄子,一面随口答道:“我来了一会儿,头里来看姊姊还睡着呢,姊姊今儿好了么?”婉香笑道:“ 我倒忘了。” 说着便自己摸摸额角,又摸摸宝珠的,便低下头道:“ 你试瞧,可是不发烧了。”宝珠用手摸了摸道:“好了,不热了。” 婉香点点头,拥着被儿出了会神,便道:“我起来罢。”宝珠道:“早着呢,再将养会儿罢。”婉香点头儿就不想起来。宝珠顺手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一手抚着道:“可酸么?” 婉香点头儿道:“怪酸的。”宝珠道:“可是自己讨苦呢,今儿不要写字了。”说着又替他捏捏手腕,又替他将两只金钏儿卸下,便套在自己手上。婉香忽笑道:“怎么,我昨儿忘记卸了,难怪隐约痛呢。”说着便自己去卸那手上的镯子,却没得了,因笑道:“我说我昨儿记得卸了的,不想只卸了一边。” 宝珠笑笑。婉香便伸个懒腰道:“起来罢,你到外面去,不要再缠不清了。”宝珠对他一笑,慢慢地走出帐子,到窗口书案边坐下。   婉香唤春妍进来,服侍起床。宝珠却不回头去看,见案上摆着部《洛神赋》帖,便信手揭开,见夹着一张文金笺,上面写着:“ 春日睡起,天气困人,偶拈一解,调系感皇成。”另行写道:   寒食不多时,牡丹初买,过了花朝春有态。昨霄风雨,今日余寒犹在,罗帏慵未卷,浑无赖。   宝珠看了道:“这只有半阕,怎么便搁起了。” 说着,回头见婉香已立在背后道:“这好多日子了,我接不下去,你替我续圆了。”宝珠点头儿,便拿起笔来续道:   小睡才醒,宿酲微带,不惜罗襟!眉黛。日高不起,帘外鹦哥偷怪,伤春心里事,东风解。   写毕,就放下笔道:“如何?”婉香笑道:“你真是毫不构思的了。”   宝珠站起笑道:“姊姊,你好熟的《西厢》 呀,你怎么学红娘的话儿,你分明是个小姐呀。” 婉 香 便 沉 下 脸 道:“你讲什么?”宝珠着急道:“怎么,我不过讲句玩话儿,姊姊你又生气了,这就是我该死。” 婉香忙 掩 住 他 的 嘴 道:“大清早起,你又讲这些话了,你拿我比作莺莺,你不是分明欺我么。”宝珠笑央道:“好姊姊,我不是有心讲的,不知怎么,便顺口淌了出来。”   婉香似笑不笑的道:“ 你几回了,动不动就拿莺莺比我,我问你,谁是张生呢?” 宝珠忍不住嗤的一笑道:“ 你又问我了,我不敢讲。” 婉香便拽住手,追问道:“ 你讲,你讲。”   宝珠只是笑,不作一声。婉香怔了半晌,眼圈一红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 说着已扑簌簌的泪下,便甩开手到妆台边坐下,呜咽起来。   宝珠急的没法,自悔不该乱说,便走到妆台边,拽拽婉香的袖儿道:“姊姊不要这样多心。”   婉香抬起头来,早哭得泪人一般,道:“什么多心,我多什么心。”   宝珠没得说,便将衫袖替他拭泪,婉香一手搁开,却自己用帕儿去揩。宝珠要想分辩几句,却一句也说不出,刚想一句要说,笑春送脸水进来,看见道:“怎么好好的,又怄气了,三爷总这样,定要怄得姐哭了才舒服。” 宝珠连道:“只是该派我的不是,以后我再不敢讲玩话便了。” 说着,春妍也进来,看见道:“姐儿犯不着为他生气,他怎么欺负了姐儿,回头告诉舅太太,也叫他挨骂几句。” 宝珠不禁嗤的一笑道:“你叫他告诉我什么来?”   春妍顿住了口,婉香也不禁破颦一展,似嗔似笑的指着宝珠道:“我今儿不去告诉,明儿有事犯在我手里,我也叫你骂一会,哭个半死,才消我这一口子气呢!” 宝珠笑道:“果然姊姊要我死,我便全个儿死了,断不留这半个。”   婉香听了不禁好笑。春妍道:“ 究竟他讲些什么来?”婉香道: “ 你还问呢,他总不是拿我比黛玉,就拿我比……”说到这里,又缩住嘴,眼圈一红,便向宝珠转了一眼,对笑春道:“拿脸水来。” 笑春便端过脸盆,摆在妆台上。春妍揭去镜套,婉香便坐正了,宝珠也便在横头坐下,婉香却一眼也不去看他。   忽窗外的小丫头道:“ 请三爷呢。” 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   不揩眼泪情还假,肯露娇嗔爱始真。   第 六 回 柳夫人挈眷贺生辰 花小姐伤春吟艳曲   却说宝珠刚看婉香梳洗,听窗外小丫头报道:“请三爷呢。”春妍便问道:“谁请三爷?” 爱儿进来说:“ 袅烟姐姐派春柳来请,说上房派人来请三爷,请三爷就去。” 宝珠听了,便站起来,去开了前面房门。婉香道:“ 你去了么?”宝珠道:“我问声什么事儿?” 婉香不语。宝珠便开门出去,问了声,说是太太喊,不知什么事,便隔着窗子道:“ 姊姊,太太喊我呢,我去去就来。”   婉香忙唤道:“你转来。” 宝珠便进来,婉香看看他道:“你便这样去了么?” 宝珠不语。婉香道:“ 你梳过头么?”宝珠笑道:“我想姊姊恼了我了,还有谁给我梳呢?” 婉香一笑道:“你还讲这些尖酸话儿,那便随你去罢。”   宝珠见婉香已不恼他,便走近身边央告道:“ 好姊姊,你与我梳支辫儿罢,我再不讲这些了。” 婉香初只不理,有一会儿才道:“这是我前世欠下你的,也没得说了,春妍你与他打散了,我梳罢。” 宝珠便央春妍替他打散,走到婉香身边,背过脸去,口里不住地讨好儿。婉香便拿了象牙梳子,轻轻向他颈上击了一下,道:“ 你真是我的太爷呢。”宝珠嗤的一笑,婉香便慢慢与他梳通,将金线扎了根,然后分作三股,打了几转,便将一幅粉红伞线添上,打过发梢,又将伞线翻转,打了莲蓬绺儿,便放下道:“好了。”   宝珠甩过来看看长短,仍甩转去,连连作揖道谢。婉香又道:“吃过点心没有。”宝珠笑道:“我这半天儿不饿,倒忘了。”婉香便叫春妍去将燕窝粥端来,春妍便去端了两碗进来。婉香同宝珠一同吃了。宝珠还坐着不走。婉香道:“好一会子了,你该先去,我一会便来给太太请安。”   宝珠便自出了小桃花馆,走备弄出来,顺道先到西正院,给秦珍夫妇请安,却不道秦珍已到东书房和石时谈天去了。藕香和赛儿也早往东正院给袁夫人请安去了。宝珠便不坐,径往南正院来。进门,便见游廊上站满了一班执事的婆子、老妈,像有什么事的。那班人见宝珠进来,一叠声叫声:“三爷。”算是请安的意思。宝珠点点头儿,问:“什么事?”那太太的陪房,张寿家的先回道:“太太出门呢。”   宝珠听说,便绕过游廊,见卷篷下站着七、八个大丫头,一个是东府里美云身边的湘莲,那两个又是美云的瑞兰、碧桃和秋苹。那几个是丽云的小桃、小珠、小红、小翠,那几个是绮云同茜云的四儿、佩儿、情儿、喜儿。见宝珠进来,都向他陪笑请安。宝珠笑应了声,便走进中堂,见他姊姊俱在,先向柳夫人请安,再向美云等四人问好。   柳夫人道:“到这会儿才来,忙什么着?” 宝珠笑笑便道:“太太哪里去?我也去呢。”柳夫人道:“好孩子,你今儿不能去,要做课艺呢。” 宝珠道:“ 那且不问他,太太往哪里去,说我听听,若不是好去处儿,我就不去了。” 柳夫人道:“今儿是叶冰山的老太太生日,我本来不去,你大姐姐要去望望姐姐妹妹,我才同他去呢。”   宝珠便笑向美云,看了看道:“怪不得装得美人似的。”美云笑道:“ 你也不用气不服,我便不去,让你去好吗?”宝珠道:“你去,你去,我本来也不愿去,你只替我望望软姐姐和蕊妹妹便了。” 美云笑道: “ 谁替你讲这些假人情儿。”丽云在旁笑道:“偏我不去,倘我去,便宝哥哥不讲,我也要替他一个一个的连姨娘都望到呢。” 美云嗤的一笑。宝珠道:“你这种宽心话儿,我不爱听,你想我在太太面前讲个情儿,也带你去,可不是这个主意么?”   柳夫人刚在那里用点心,听说笑道:“ 随你们怎样放刁,我总单只带美儿去。” 美云笑向宝珠点点头儿。宝珠因走到柳夫人面前:“太太瞧着,大姐姐夸能呢。” 柳夫人道:“我没瞧见,你不要看二妹妹的样儿,我回来赏给你好东西。”宝珠道:“什么好东西呢?” 柳夫人道:“ 我拿个顶大的佛手回来给你。” 宝珠欢喜道:“那便要给我一对,也不要过大 了,我 手 里 拿 不 起。” 柳 夫 人 笑 应 了。丽 云 笑 道:“宝哥哥要两个,大概有我一个了。” 宝珠笑道:“ 那你想呢。”丽云刚要说,忽外面报道: “ 珍大奶奶和赛儿姐来了。”一声未了,早见沈藕香带着赛儿进来,宝珠等都站起互相问好。藕香又和赛儿请了柳夫人的安。柳夫人笑向藕香道:“你今儿不去吗?”藕香道:“是。”又说:“珍爷已过去道喜了。”   柳夫人点点头儿,又唤赛儿过来,赛儿便走到柳夫人面前。柳夫人看他穿着一双品月小云头镶鞋,穿件粉红绣花夹衫,不戴紫金冠儿,黑油油的一头好发,梳根大辫儿,耳上坠着两个小金环儿,笑盈盈的脸色越觉好看,便道:“你娘竟把你扮得和宝叔叔一个模样了。”   赛儿道:“宝叔叔没有这个耳环子,我明儿也除了它。”宝珠道:“ 你有这个好看,不要除了,我明儿倒要穿上两个,不好看吗?”藕香笑道:“宝兄弟,我就这会子替你穿上,只是你不要哭。” 赛儿笑道:“宝叔叔不要穿这个,痛得很呢,我奶奶哄你的呢。”美云等听了都笑。   柳夫人又道:“你可要同我逛逛去。”赛儿道:“今儿是逢二,我爷叫我做诗呢,改日再跟太太逛逛。” 柳夫人抚他道:“好孩子,这样才是。” 又向宝珠道:“ 你做了个叔叔,还不如他呢。”   刚说着,帘外报道:“ 花二小姐来了。” 宝珠看时,见婉香穿着一件品蓝满身绣珠蝴蝶儿的夹袄子,下面露出白绣裤脚,一点儿宝蓝缀珠的鞋尖,再看头上却不包帽子,黑亮的一头好发儿,剪着一字儿的覆额栏,发鬓影里露出两个小小的金环儿,越显得脸庞端整,眉眼含情,走一步也都可人心意的。见他一进来,便向藕香笑道:“ 大嫂子多早便来了?”藕香笑道:“才来。”婉香已向柳夫人请安,又向美云等问好。赛儿便也向婉香请安。   柳夫人道:“ 婉儿,你怎么也来了,今儿可好些么?”婉香笑道:“本来没什么,昨晚大嫂子给我些香苏饮,吃了便好了。”说着,因向藕香道谢。藕香笑道:“ 那算什么,我还恐妹妹嫌苦了,不要吃,所以加上些甘草,叫和着煎的。”宝珠插说道:“难怪,甜甜的。”婉香忙递个眼色,宝珠便缩住不说。   柳夫人刚吸着烟,外面走进几个丫头回道:“外面伺候齐了,请太太更衣。”柳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殿春、赏春早送上衣服。柳夫人便站起来,藕香已向殿春手里接过一件鹅黄绣金龙团的大衣来,抖一抖,替柳夫人披上,弯腰儿系好了带儿,向背面拽一拽衣角。见头上的珠翘儿插歪了,因道:“太太今儿是谁替插戴的?翘儿也插歪了。” 说着,请柳夫人坐下,重替插过,又将满头揿一揿,笑道:“今儿这个头真梳得不见好。”柳夫人问道:“今儿是谁给我梳的?” 这些丫头们没个敢答应。柳夫人也不问了,便喝口茶,站起身来。满屋子人也都站起,外面婆子们飞也似的跑出去喊伺候。柳夫人慢慢的走出正院,婉香、宝珠等都随着出来,打二厅起,大厅穿堂等处,中门洞开,直至大门,两旁管家人等都两字儿排开,约有百余人。   宝珠道:“请太太和大姐姐就这里上轿罢。大厅上嘈杂的很。”柳夫人点头。早见从大厅上抬进两乘官轿来,到二厅中堂歇下。早有几个管家赶忙揭去轿帘,柳夫人便自上轿,美云也便登舆。轿班抬着,八九个军装的老管家扶着轿扛出去。那丫头、婆子们便跟着走出,一直出了大厅,到穿堂上。那些丫头、婆子等便也上轿。到甬道上,管家一齐上马,拥拥挤挤的出大门去了。   这里宝珠回到里面,婉香等已都不在,问了声丫头们,才知道婉香到袁夫人那边道谢去了。便独自走到小桃花馆,和海棠说了声,便自上学去了。匆匆忙忙的将一篇课艺做完,时已过午,便缴了文字。进来到小桃花馆,见婉香独自个坐在窗下写字,便走近笑道:“姐姐也在这里做文字么?”   婉香回过头来笑道:“ 你回来怎早,散学了么?” 宝珠道:“ 琼二哥还在那里抽肠子呢,我缴了,便自进来了。”婉香道:“什么题儿?”宝珠道:“是‘春省耕而补不足’ 的‘春’字。”婉香想一想道:“ 也还好做。琼大哥的呢?” 宝珠道:“是‘咏而归’ 的‘咏’ 字。” 婉香笑道:“ 那更容易,他还没 缴 么?我 替 他 做 一 篇 儿 你 拿 去。” 宝 珠 笑 道:“你又何苦来抽这肠子,你爱做,下课替我做罢。”   婉香笑了笑道:“ 也罢,我刚做了一篇《 春晓曲》,你瞧过得去吗?”说着便将那《洛神赋》帖翻开,捡出一张笺子,递与宝珠。宝珠便伏在案旁看着,念道:   东风吹入湘帘缝,一桁波纹荡春梦。   晓莺啼破碧城春,花外回身颤么凤。   钏声隔雾敲东丁,背扫双蛾愁更青。   春云罗罗剪秋绿,烟痕逗入芙蓉屏。   琐窗无人落花舞,春魂如烟镜中语。   伤春倚遍曲栏杆,泪蘸胭脂作红雨。   宝珠念毕,便笑道:“你这笔致,真比温飞乡还绮丽些,我真一个字也赞不出来。” 婉香笑笑。宝珠便在旁边坐下,又拿来婉婉转转的读着,便手舞足蹈的起来。   婉香撇手夺去,道:“你又疯了,回头叫人听见,不又是笑话么。”说着春妍送茶进来,婉香便接了一钟喝着。宝珠也拿了钟喝了口,道:“怎么这茶不好吃。”婉香道:“也没什么不好。”宝珠道:“你这个给我喝口儿瞧。”便在婉香杯里喝了口,道:“果然你这个好些,又香些。” 便回头向春妍道:“你好,我和你小姐的茶都要分出个等次来。” 春妍笑道:“啊呀,这话从哪里讲起呀!茶是没什么两样的,只怕爷心里爱那盏儿,就那盏的好了,不 香 的 也 说 是 香了。”婉香忍不住笑道:“ 春妍,你这张嘴,越尖利了,你看东府里二小姐的样儿,也拿我开心么。回头我回过太太,撕你的嘴,那时你可不要哭呢。” 春妍笑道:“我丫头哪里敢拿小姐开心儿呢,不怕被太太撵出去么,三爷是这样的脾气儿,我又没撒谎呀。” 宝珠笑道:“ 我不这样,你哪里来的骂呢。”春妍笑向婉香道:“ 姐儿不听见吗。” 婉香一笑,站起来道:“我不管你们,你伺候爷们不周到,就请三爷打你几下,也不算什么罪过。”说着,便走向床上睡去。   宝珠也站起来,春妍嗤的一笑,低声道:“ 去呀。” 宝珠便不好意思过去,笑拽住春妍的手道:“ 姐姐教我打你,可真要我打么?” 春妍道:“只怕闪了爷的手,又派我的不是呢。”宝珠笑道:“我也不舍得打你。”说着便放了手。春妍收了茶盏子出来。   婉香便坐起唤宝珠道:“ 你来,我问你。” 宝珠走近,婉香笑拿指尖儿向他的脸上一抹道:“好不爱脸的爷们,我问你,丫头们有什么舍得舍不得打的?” 宝珠笑道:“ 怪可怜的,便真有气,我也断断打不下手。” 婉香一笑,正好笑春进来,宝珠便问道:“笑春,你可是打上房里来么?你可听说太太什么时候回来?” 笑春道:“张寿回来,回过珍大奶奶了,说太太要住几天呢,明儿叫三爷和赛姐儿去。” 宝珠道:“可真么?怕是你哄我呢。”笑春道:“爷不信,问珍大奶奶去。”   宝珠欢喜起来,向婉香道:“姊姊,你看,我还是去不去?”婉香笑道:“随你,去也好逃两天学,让我又好清静几天。”宝珠道:“谁要逃学来,我不过替姐姐去邀软姊姊和蕊妹妹来和你玩几天儿,不很好吗?” 婉香道:“ 怕他们不肯来。”   宝珠道:“我和你赌个东西。” 婉香道:“谁和你赌来,你输了总要赖,赌它什么!” 宝珠道:“ 我不赖,我和你打个掌儿,我 若 赖 了 就 叫 我 变 个 蝴 蝶 儿,被 孩 子 们 扑 死。……”说着便拖了婉香的手,掌对掌拍了一下,忽宝珠袖里铛的一声。婉香道:“什么?” 宝珠也觉古怪,拽起袖子一看,原来早间戴的两只镯子忘卸下了。婉香笑道:“我的爷,险呀,倘老爷见了,还得了吗!” 宝珠笑道:“ 幸而我没碰见老爷。”又道:“便老爷见了,我说太太赏给我戴的,也便没事了。” 婉香道:“那倒没什么,教人家见了算什么意思,第一个丽妹妹便又要当笑柄儿了,还 不 给 我 卸 下来!”宝珠笑道:“这会子天晚了,我不出去,便戴着也不妨事。”婉香道:“不稳当,不要回头又忘了。”说着便替宝珠卸下,套在自己手上。   宝珠回头见笑春还立着,便笑道:“痴丫头,还立在这里干什么?天晚了不去点火。”笑春笑道:“我怕点上了火,爷又要上学去呢。” 宝珠笑道:“ 你放心,我不去。” 笑春道:“只怕不能呢,我听见老爷用了晚饭,要和陆师爷谈心去,回来不 是 又 说 爷 躲 赖 了。” 宝 珠 便 怔 了 怔。婉 香 道:“正经呢?还是玩笑话?”笑春道:“正经,花农来通知的。”宝珠道:“ 那么你怎么不早讲?” 笑春道:“ 我看爷正开心着,所以不讲,这会儿天晚了,爷也该去了。”   宝珠便垂头丧气的立起来,喊照灯,爱儿连忙点起风灯来照。宝珠便懊恼叹苦的出去了。   不知笑春这话是真是假,且看下文,这便是:   懒向鸡窗勤夜读,爱从鸳侣逐春游。   第 七 回 谱新声藕香讲音律 惊谶语婉姐吊残红   却说宝珠去后,婉香因昨夜病后疲倦,便自睡了一会儿。醒来用了晚膳,还不见宝珠回来,因唤爱儿去看。一会爱儿回来,说三老爷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和陆师爷讲究时事,三爷和二爷都站着听讲,光景还早得很呢。” 婉香听说,便道:“那就不等他罢,叫仇老妈把腰门上了锁,我睡了。”爱儿答应出去。婉香便自睡下。及至宝珠进来,时已二更,见腰门已经上锁,知道婉香已睡,便也自睡去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宝珠起来,便同了婉香到西正院秦珍处来。秦珍已早出去。藕香见宝、婉二人进来,便迎出来,道:“婉妹妹怎早起来,穿这点衣服,不冷吗?”婉香道:“我里面穿着小紧身儿,所以不冷,赛儿起来了么?今儿不是要出门去吗?”藕香道:“可不是,他还睡着不肯起来呢。” 说着看看宝珠道:“宝兄弟,你倒梳洗好了。”   宝珠笑笑,便同走进院子里面,赛儿已早听见,隔着围屏问道:“可是宝叔叔来了么?” 宝珠笑道:“ 你还不起来,我一个儿去了呢。” 赛儿里面唤道:“ 好叔叔,等我会儿,我起来了。”   宝珠应着,便和婉香同到藕香外房坐下。秦珍收过的丫头银雁,便送上茶来。藕香亲自送了一盏与婉香,婉香接着喝了口,放下道:“ 大嫂子近来做些什么事儿?” 藕香道:“也没什么消遣,前儿没事,把赵秋&的《葬花曲》儿编了套工尺,在这里和珍爷商量,想把它全本子编出谱来,倒好玩呢。妹妹空了,好来替我正正拍。” 婉香笑道:“ 这音律的工夫,我那及得上大嫂子一半,大嫂子打定了,自然字字合拍。”宝珠早听得高兴,便向藕香索看,藕香笑道:“ 我不给你看,你前儿谱了套《 长恨歌》 的工尺,便奇货可居的,你要我的工尺,你只把《长恨歌》的谱儿和我掉。” 婉香道:“大嫂也犯不着问他要,你要那个儿,我比他的谱儿还准呢。”宝珠笑道:“你真是逢蒙杀羿了,我教了你,你倒说比我准,不讲别的,你吹那‘ 忽闻海上有仙山’ 那句,你便飞不起,你只有‘ 天旋地转’ 的那一段儿,比我吹得凄楚些罢了。”藕香笑道:“住了,你给我少吹点儿罢,你道我没有你的谱儿,我吹不来么,我吹你听。” 说着便向壁上卸下一枝笛儿来。宝珠夺住道:“大清早起,不吹罢,回头伤了中气,不当耍的。我知道嫂子的谱儿比我好,所以我不敢拿给嫂子看的。” 藕香笑了笑,便将笛子放下道:“ 偏你有这些讲究,什么中气不中气。”婉香道:“这倒是正经,大嫂子以后要少吹才是。既便爱听,只不妨教丫头们吹着,自己拍拍曲子倒很好。” 说着,赛儿已跑进来,接口笑道:“拍曲子,请我来呢。”   宝珠见他只穿一件大红白绣的紧身短袄,下面穿着松花绿的小脚#子,一双小小的镶鞋,手里拿着块元色白绣帕儿,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宝珠道:“你不要冻了呢,快穿件袄去。”赛儿摇摇头道:“不冷,我去洗了脸儿再来。” 说着便又出去。婉香道:“大嫂子你瞧,他们两个,倒像一对兄弟呢。”宝珠笑道:“人家也都这么讲,不晓得的,哪里瞧得出他是位姐儿扮的。” 藕香笑道:“不是前儿婉妹妹来的时候,也还只说你也是女孩儿扮的呢?” 婉香听了自觉好笑。宝珠也笑道:“ 可不是,姐姐不信,还看我的耳坠呢,见没穿过眼儿,才信我是真男孩儿呢。” 婉 香 红 了 脸 道:“你又嚼呢。” 藕香笑笑。宝珠知道婉香不好意思,便拿别的话搭讪过去。   一时赛儿已梳洗完了进来,穿着件与宝珠一样的粉红绣百蝶的箭袖,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脚下穿着小小的靴儿,笑嘻嘻的向藕香道:“ 奶奶看,就这样好么?” 藕香笑道:“你看见你宝叔叔,今儿戴紫金冠,你也眼热了。” 赛儿笑道:“这是妈妈给我装扮的,说要和宝叔叔一个样儿,才叫人看着不单疼宝叔叔呢。” 婉香笑道:“可是他奶妈给他装扮的么。”藕香道:“正是呢,那老婆子比我还疼他呢。” 赛儿笑道:“我说妈妈也没什么疼我,便是爷和奶奶、太太也不真疼我呢。”藕香笑骂道:“反了,你说谁疼你来!” 赛儿笑指道:“最疼我的只算宝叔叔和婉干娘。”藕香笑道:“那么着,你以后便跟着宝叔叔和婉干娘去,好歹不问我罢。”赛儿一头扑向藕香怀里,嗤嗤的笑。藕香道:“ 痴儿又疯了,你瞧,这紫金冠儿搅坏了。” 赛儿便站起来道:“ 奶奶替我修好了。”   藕香便将杨梅球儿整了整,道:“ 好了,吃过点心没有?”赛儿点点头道:“吃过了。宝叔叔吃过没有?” 宝珠说吃过了,赛儿便说要去。宝珠站起身来道:“ 咱们是该去了。”说着,便牵了赛儿的手,同藕香、婉香走出院来。老妈子早传伺候出去。藕香同到院子门口,便和婉香站住道:“你去替我请叶老太太的安,今儿想来总回不来了,赛儿交给你罢。”宝珠满口答应,便带着赛儿和赛儿奶妈及丫头玉簪、翠翘出了院门,到二厅上见已歇着一乘官舆,小厮花农、锄药,家人来贵、许旺、张寿、沈顺等都已齐集。便和赛儿同坐一轿,轿班抬着,出了大门,一行人径往叶府去了。   却说这叶府,乃是此地有名的富家,这叶大人便是叶冰山,年不过四十多岁,他父亲早已谢世,老太太尚在,今年六十岁了。他大夫人便是袁太史的妹子,与秦文是个连襟。二夫人姓罗,名四姐。三夫人姓苏,名畹兰。四夫人姓陆,名姐姐。五夫人姓朱,名赛花。六姨娘姓杨,名小环。七姨娘姓尤,名月香。八姨娘姓吴,名阆仙。大夫人生下三子,长名用,次名赦,三名魁。三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软玉。五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蕊珠。   这叶冰山是极爱热闹的,一年到头,不是给这位夫人做生日,便是给那位姨娘庆生辰。三位公子是生就的纨绔心性,从不晓得念一句什么书,不是打马吊,便是挟妓饮酒。那叶冰山也不管他,打算到长成了,花那么几两银子给他捐个大大的官儿出去便了。这几位夫人却都生得极好,内中杨小环和尤月香为最,次之朱赛花和苏畹兰,所以分外得宠。两位小姐又生得千娇百媚,是老太太最怜惜的。   这日老太太生日,那叶冰山便大开筵席,满城官府齐来庆贺,一连忙乱了几天,到第五日,才是亲戚庆贺。所以柳夫人和美云便在第五日上过去,那宝珠去的这日已是第六日了,便觉清静好些,只几家子至亲,尚住在府里。这软玉、蕊珠两人是素来和宝珠好的,见宝珠来了,少不得留住几天,一番热闹,自不必说,这且按下。   且说婉香自宝珠去后,连日少兴,又听说叶家因柳夫人爱看戏,连日叫自家府里班子,唱演新戏。软玉姊妹又将宝珠留住不放,知道没十日八日,定转不过来。自己也乐得清静几天,便不是找藕香拍曲,便是和丽云下棋。绮云、茜云也天天见面,倒不觉冷静。这日早起,见窗外的桃花都已残谢,堆得满地都是花片,看两个蝴蝶儿款款在地上飞着,满院子静悄悄的没些人声。那日光照在窗上,觉得暖烘烘的,人又似昏昏沉沉的,没些聊赖,便独自靠在栏杆上,看着两只蝴蝶儿飞来飞去。出了会神,不知不觉心里有所怅触。   忽架上鹦哥叫道:“宝珠你来了吗?” 婉香忙向回廊上一看,并没个人,心里忽然的跳了一下,便慢慢的到房里窗口书桌上坐下。   见银雁手里拿着一件物什,笑嘻嘻的进来道:“姐儿怎独自在此,两位春姐姐哪里去了。” 婉香便站起来道:“ 他们见没事,便逛去了。你奶奶好吗?爷在家么?” 银雁道:“爷回来了,陆师爷送了十枝笔,十盒纹金笺,奶奶看了欢喜,叫我拿来转送姐儿的。” 婉香笑道:“那么你们奶奶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我也用不了这些。” 说着,便接了过来,看是十枝湘妃管的兔毫小楷,十匣浅色金花笺子,便搁在案上。向银雁道:“你替我谢谢奶奶,倘奶奶闲着就请过来。”银雁答应着去了。   婉香便拿出张笺子,铺在桌上,又将新笔捡了一枝,便移过砚台,一手磨着墨,一面看着笺子花纹,见画的是林黛玉葬花图,便呆呆的看着。   忽外面一阵笑声,抬头看是丽云和绮云两人,牵着手,站在右首游廊上,向地下不知看什么。婉香站起来向窗外看时,见茜云蹲在地上,一手揿着一个猫,地下摆着个蝴蝶儿,欲死不死的,茜云在那里叫猫吃。婉香忙走出来道:“四妹妹,你不怕罪过吗?”丽云回过头来,看见笑道:“这蝴蝶的救命王来了。” 茜云对着猫儿道:“快吃呀,再迟一会儿吃不成了。”抬头见婉香已到面前,连忙捧着猫向外逃去。猛的藕香进来,刚刚撞个满怀,险些撞倒。茜云一看是藕香,便笑道:“ 大嫂子,快帮我呢,婉香姐姐要打我的猫。”藕香笑说不怕,我在这里,你把猫交与我。茜云不肯。猛听见后面婉香的笑声,便捧紧了猫,丢下藕香往备弄里逃去。   藕香唤道:“茜妹妹慢慢的走罢,婉姐姐不来呢。” 茜云却听不见,一直的跑出去了。   藕香见他去远,便走近游廊,见婉香手里擎着个蝴蝶儿,低着颈子在那里对蝴蝶吹气儿。丽云在一边笑他,绮云也站在身边嗤嗤的笑。藕香走近笑道:“ 这蝴蝶哪里扑来的?”婉香回头看见,笑道:“谁扑它呢?你只看丽妹妹手里拿的什么?” 藕香见丽云手里拿着把 川 金 扇 儿,便 道:“今儿拿扇子也太早了,光景这蝴蝶儿命该如此。” 丽云笑道:“哪里是我用扇子扑的,它自己飞到绮妹妹身边去,他拿帕子扑了一下,它便跌在地上,飞不起来。茜妹妹刚捧着个猫来,便抢了去要饲猫吃,却好那猫也知趣的,死也不肯吃,便引出这救驾的来。你瞧这个样儿,还能活吗。” 婉香笑道:“哪,这翅膀儿不是动了吗?”丽云撇手一抹道:“这有什么搅不清的。” 婉香吃了一惊,正好这一抹,那蝴蝶儿便趁势飞在绮云头上。婉香用手去拿,那蝴蝶儿便翩翩的飞了去了。婉香不禁失笑。丽云便一手牵了婉香,一手牵了藕香道:“咱们站了好会了,也不请我坐坐去。”   婉香笑道,便也拽着绮云一起走进中间,到了房里,见桌上摆着纸笔。丽云笑道:“你又做诗吗?”婉香笑道:“哪里,我刚想写几句儿,被你们打断了。” 丽云笑道:“ 那我便去好吗?”藕香一把扯住道:“可又来,你给我好好坐着,这样的好天气,咱们不寻点儿事情做做,也太觉辜负了。”说着,便各坐下。婉香便喊茶来,只有爱儿应着。   丽云道:“怎么宝哥哥不在,这屋里便冷清清了,春妍和笑春呢?” 婉香道:“他们见太太不在,便逛园子的逛园子,望姐妹的望姐妹去了。” 丽云笑道:“ 这些丫头们,太没规矩儿,倒比咱们写意呢。今儿这么好天气,咱们也该寻点玩意儿乐乐才是。” 藕香道:“我也这么讲,咱们不如联几句诗倒也很有味儿。” 婉香道:“联名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各人做一首,吊这落花儿,可不有趣。”   藕香、丽云都说很好。婉香便又拿出几张笺纸,分与三人,各人便自思索起来。一时爱儿送上茶来,婉香接了,喝了一口,便拿起笔来写了。丽云见他动笔,走过来看,见写道:   岂是寻芳到已迟,都应花自负花期。   丽云便道:“ 好一个起句,这样写来,才不落人的窠臼。”藕香、绮云听见,便也走过来看他,接着写道:   空浇一夜招魂酒,难乞三春续命丝。   好月已无含笑影,东风犹妒可怜枝。   藉香看看,说:“ 好,这真才是吊落花,不是咏落花呢。”见又写道:   从来好事多磨折,造化机缄即此知。   藕香不禁叹了一声,见他又写道:   韩虢妆残宠亦稀,娇魂不悟此生非。   东风有愿来何急,流水无情逝不归。   丽云看到这句,不禁嗤的一笑。婉香回头道:“怎么,不好吗?”丽云摇头儿道:“不是说诗不好,我问你这流水一句,是指谁的?” 婉香道:“我总只吊这落花,那里有什么比兴呢!”丽云笑道:“ 好好,你写下去。” 婉香便不理会,写道:   摇动美人千日思,破除娇鸟一群飞。   可怜酿得春如许,弹指轻销一寸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