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 - 第 7 页/共 10 页

花农急了,想捞起来甩到池子里去。猛回头见一个人打后面来了,便一留烟跑出亭子,往绿云深处绕过向天风楼来。刚走到山坡,见袅烟迎面走来。花农便站住陪笑道:“姐姐往哪儿去?爷敢是在天风楼么?” 袅烟道:“ 刚下来,在这边夕阳红半楼蕊小姐那里。你有什么事儿回?” 花农便说了。袅烟道:“那你站着,我去问来。此地现在到处都是小姐们做了住屋,你还照先那模样乱闯着,回来可不要吃了嘴巴子,还没处哭去呢。” 花农道:“ 是。姐姐讲的是,足见姐姐疼我。我这会子站着伺候,回来我拿茉莉花朵儿孝敬你。”袅烟笑了笑,也不多说,便倒转去了。花农在循山游廊上坐了会儿,见袅烟来了,忙站起来,笑迎上去道:“姐姐,爷怎么说?” 袅烟道:“爷叫送太太那里去。” 花农道:“太太那里有的送去了。”袅烟道:“那么着,你摆在洗翠亭廊下便了。爷说喊你去谢石师爷。”   花农应诺,便一气走下山来。到洗翠亭廊下先看了地窝,再跑去喊小厮们抬了过来,一字儿的摆下。刚排好,见那边桥上,袅烟和春妍两个将着手儿,飘飘逸逸的说笑着走来。到亭子廊下,见花农已将花盆子摆好了,便同着过来看。春妍因道:“这茉莉花儿,倒开的比那些旺呢。” 花农笑道:“我送进来的东西,哪有坏的呢。你瞧这几盆花儿摆在这里,连这个亭子也换了样儿了。你们瞧,不像个水晶宫吗?”袅烟嗤的一笑道:“是呢,前儿听说这水晶宫里还爬着一个龟将军呢,吃爷打了一顿。” 花农红了脸道:“ 这儿不是爷明儿要做生日的吗,我回来告诉了爷,怕不拧你这红红的小嘴儿。”袅烟听了,便拿帕子来豁他的脸,花农忙笑着逃去了。   袅烟也不追赶,便同春妍进亭子来。偶然见玻璃缸里的鱼氽起了一个,肚子朝着天。春妍忙唤袅烟看道:“这个鱼怎么了?”袅烟把扇柄儿拨了一拨,那鱼翻了个身仍旧朝天了。因骂道:“ 这鱼定是花农搅死的。回来咱们那一个见了,又要跳断了腿条子呢。” 春妍笑道: “ 你们那一个是谁?”袅烟红了脸道:“啐!你还问我呢,我往常不问你也便罢了。”   刚说着,见海棠和爱儿捧了一包子披垫进来。袅烟道:“你们在哪里逛,到这会子才来。”海棠道:“多是爷吓,头里检了一堂平金大红的单披儿,又说嫌俗很了。再叫换洋红堆花的,去换了来又说不好。这会子又换了这个湖色刻丝的来才对哪!说叫你们好好的套上了,不要搅脏了。” 袅烟接了,便和春妍两个,把一应椅子、磁礅子都套了套子。春妍一面套着,一面道:“这位爷也太多事,这大热的天,凉冰冰的磁石墩子不要坐,还要罩这套子 上 去。” 袅 烟 也 道:“可不是呢,你瞧着明儿略坐一坐,又要教人去了他呢。”海棠笑道:“爷说,这冰冷的椅子,只能像我这样,坐坐还不打紧,姊姊们是坐不得的,所以要用这个套子。” 说着大家都觉好笑。一时套齐了。四个人便一串儿手将手的往石桥上走回来。   忽袅烟放了手道:“哎吓,险些儿忘了。你们先走,我去转一转来。”春妍问:“什么事?” 袅烟道:“ 那个鱼也刚才忘记丢了他,我去丢了池子里来。” 说着,便独自回转来到亭子里。把那个鱼捞在手里,忙抛在池子里,看他还氽着不沉下去。袅烟一面看着鱼,一面用帕子揩手,揩干了便拿帕子去抹脸。猛觉得一股腥膻气,熏得要呕了。再闻一闻连手上都有了,原来这金鱼是最腥气的。袅烟暗暗好恨,便把那帕子也撂在池子里。再到池边去净了手,向衣角上揩干。刚要走,忽荷花丛里飞出一只白鹭,把那个死鱼一口擒着,拍拍的飞向水流云在堂那边去了。   袅烟便站起来,信步走石桥上去。刚到绿云深处门首,觉得脚底下踹着一件软软的东西。低下头去看时,却是一个手帕子裹着不知什么。因拾起来看那帕子,已踹的都是泥了。便提着指尖儿抖开来看里面,却裹着一只小小的软底红睡鞋儿。心里跳了一下,见四下没人,再细看脚寸却还不到三寸,是扯弓头的,那鞋底儿竟不过二寸光景。因满肚想转道:“咱们府里除了婉小姐再没有这样的小脚寸儿。光景定是咱们这位爷和婉小姐玩,故意藏过他一只,却不道掉在这里。幸而是我拾了,倘然被小厮们拾了去,成什么话!” 想着便暗暗埋怨,忽又转念便满脸飞红起来。将那鞋儿仍将帕子裹了揣在怀里,慢慢的走回天风楼来。   宝珠却出去和石时谈天去了,便一个儿坐着纳闷。又把那鞋儿拿出看了一看,藏在自己枕头底下。心里又七上八落狐疑着,当是宝珠和婉香有了什么事情。不知这鞋儿究竟是谁的,且看下回有分教。正是:   分明鹦鹉多防到,不是鸳鸯暗赠来。   第二十一回 暗猜疑秦公子受屈 明讥讽叶大人贻羞   却说这日宝珠和石时,一直谈到起更才进来。见袅烟背着灯坐着,一声儿不言语。因陪笑问道:“姊姊你又怎么一个儿在这里纳闷。”袅烟笑道:“谁讲来,好好的闷什么来。爷什么时候出去的?” 宝珠道:“ 我傍晚才出去的。怎么,敢有什么事儿?” 袅烟道:“也没什么。爷今儿可曾往绿云深处去来?” 宝珠道:“我今儿没去。刚日间是打留余春山房下去的。” 袅烟又道:“刚婉小姐房里少了件东西,叫人来问爷可拿不拿?” 宝珠诧异道:“什么?我没拿他一点儿东西。他失了什么了?” 袅烟低声道:“ 说失一只睡鞋儿,敢是爷藏着。” 宝珠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敢拿他这样的东西!这个失了还了得,敢丫头们偷去了。不过,丫头们要这一只什么用,这个古怪。” 袅烟见他正颜厉色的,心里诧异道:“这个不是爷掉下的,还有谁做这种事情?这便奇死了人。” 因向宝珠道:“爷不要这样大惊小怪,教人听见成什么话。你既不拿,我给你瞧一件儿东西。” 说着便把枕头下底的鞋儿取出来递与宝珠道:“这可不是婉小姐的吗?”宝珠接来看时,宛然是婉香的脚寸。因道:“ 怎么你藏他的东西?” 袅烟哼了声道:“我藏他的,我只问爷是谁藏他的。”宝珠急了道:“哎吓!这个怎么能冤我来。你不信,我赌个咒你听。” 因道:“倘是我藏这个东西来,立刻叫我……”袅烟忙掩住口道:“可又来,这也不犯着急得这样。”宝珠看着鞋儿,忽道:“这不是婉姊姊的。你瞧这帮儿是大红的,婉姊姊一辈子不爱穿大红的。你瞧他自从到咱府里来了,你几时见他穿大红鞋儿。况且鞋儿是扯弓头的,不很尖,小虽小,底儿也这样阔。这个定不是婉姊姊的。你老实告诉我是谁的,不要呕我了。” 袅烟被他一说,仔细看时,鞋样果然不像婉香的。往常见婉香的鞋底儿纤瘦得很,不是这样粗蠢。因道:“这更奇了,是谁的呢?我是从绿云深处门口拾来的。我当是你遗下的,所以怪了你半天,照这样说,难道又出怪了。” 宝珠道:“你也太不明白,便是我的,我也断不肯带在身边大白昼里逛去。设我被姊姊妹妹搜了出来算什么意思。既是绿云深处拾的,喊那边的丫头来问一问,便有影儿可捉了。”   袅烟一面听着,一面看那鞋儿,忽道:“是了,定不是婉小姐的。你瞧这花是初学手儿做的,搀罩的针脚儿又不齐,绒线又不光绢。光景是哪一个丫头拿这个打算送小厮去的呢。”刚说着,猛然省悟道:“我忘了,昨儿听丽小姊在那里和小翠玩,说小翠要学针黹总再也学不好。小翠说:‘这个不知怎么一个讲究。’丽小姊说:‘你前儿学生活的时候,可曾拜过坑山姑娘没有?’ 小翠说:‘前儿我娘教我做生活的时候,也说有什么坑山姑娘住在尿坑上。要做一只鞋儿孝敬他穿了,才儿做生活呢。今儿小姐也这样说,可见是真有这个讲究的了。’ 丽小姐说:‘你只做了一只么?怪道你一辈子做不出好生活。’ 小翠因道:‘ 照小姐这样讲来,敢是要两只的么?’ 丽小姐笑说:‘那自然。你见谁只穿一只鞋儿的。你那坑山姑娘又不是个独脚魈,你明儿快补一只去孝敬他,便做得好生活了。’ 这原是丽小姐的玩话,我还听着好笑。光景小翠当真的去做这只来。” 宝珠听了笑道:“他怎么丢在门口呢?”袅烟笑道:“光景因园子里没得男人到,亦没有尿坑子。他见前儿爷在绿云深处的墙角下溺过,他所以供所那里去的。” 宝珠听着笑的了不得,袅烟也觉好笑。宝珠因笑道:“那你到做了坑山姑娘了。”又道:“我总有点疑心,你明儿还问声小翠看,可是不是。不要又和春柳儿一样的,闹出把戏来。” 袅烟应着,便把那鞋儿藏起。各自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珠起来,便穿了公服,先到秦府宗祠里拈了香,又给柳夫人和秦文、袁夫人道了喜。而往南书厅拜了陆莲史,才进来换了公服。晴烟上来回说:“ 夏师爷和金师爷、陆师爷送礼进来,请爷瞧这单子。” 宝珠接来看了看,便点了几样叫收了。请大奶奶开发去。晴烟刚去了,又转来说:“外面当差的和管家们,在二厅上候爷磕头去。” 宝珠连连摇首道:“算罢,算罢,谁讲究这些来。” 晴烟笑应着传出去。   一会子花农来回说:“叶府里大爷和二爷来了,请爷道喜去。”宝珠皱眉道:“这两个磊块,又来惹人厌了。你去请石师爷代陪一会儿,我便出来。” 花农答应着下来,出了园子径到东书厅来,请石时。   石时应着,便换了公服,喊许升提着烟袋出来。一路想道:“听说这两位爷有些呆气,我只没有见过。今儿且和他谈谈瞧。想着已到西花厅门首,见站着许多红缨帽子,挺胸凸肚的叶府管家,见石时进来也不理睬。石时走到卷篷下,锄药看见便扳了声说:“石师爷来了。” 石时进去,见那叶用和叶赦迎上来,和石时行过礼。问了石时的姓名,石时讲了。一面打量那叶用兄弟,都穿着刻丝花衣,戴着纬帽。叶用是三品服式;叶赦是五品服式。那叶用和叶赦见石时是金顶子,便不把石时放在眼里。石时让二人上坐,二人也不推让,便大模大样的坐下了。叶用因问石时道:“三爷可在府里面?”石时道:“在府里呢,这会子光景往宗祠里拈香去。所以屈二位暂坐一会子。” 叶用又道:“师爷到这边府里几年了?”石时回说:“才三月间进府里来的。” 叶赦道:“ 葛亮翁可在府里,怎么不见?” 石时道:“葛亮翁还定前儿辞席出去了。”叶用忙道:“你倒没知道,敢为什么事儿?” 石时说:“也没什么讲究,光景葛亮翁另就上席去了。” 叶赦坐的与石时近些,因向石时要手里的扇子看,石时便递与他。叶赦看是李冠英写的,上款称是年兄。便吮嘴嚼舌的,脸上起了许多怪物递与叶用看道:“ 这不是咱们先生写的吗?”叶用看了也觉怪异,因向石时道:“这位先生敢是去年的解元公么?”石时道:“是。” 那叶赦道:“ 那么足下敢也恭喜过么?”石时道:“是去年侥幸的。” 叶用道:“ 想来总是高标的了。”石时道:“侥幸了,也讲不得名次,兄弟已经低了,是第三。” 叶用兄弟听了,连忙站起来说:“ 失敬!”石时暗暗好笑。   刚坐下,外面报说:“ 三爷来了。” 叶用等便都站起,见宝珠戴着紫金冠,穿着刻丝亮纱袍子进来。便互相请安道喜。宝珠让三人坐下,又道了谢。管家送茶上来。宝珠坐定,因道:“今儿又劳两位的驾,小弟委实不敢当。尊大人在府上么?” 叶用道:“家大人还是前月进京去的,所以今儿太太着愚兄弟过来道贺!并说舍妹在府打搅,一切要三哥和府里太太费心。” 宝珠谦了几句。因见叶用换了顶珠儿,打量着花了几个钱捐了官了,心里暗暗陋他。却故意道:“大哥是几时恭喜高升的?光景即就有好消息吗?” 叶用见问,便兴高采烈起来,道:“兄弟这个功名,才是前儿蒙会典馆里保的。三哥不知道,现在会典馆里保举很优呢。像兄弟头里原是个即选知县,去岁蒙令亲沈左襄少师替保了个免选本班,以知府用。这会子总裁大人又替保这个免补知府本班,以道员用。兄弟本来满拟明岁乡试,中这么一中,也不稀罕这点儿功名。那总裁大人定要给兄弟保这个,说照兄弟这样才干,仕途里很有出息。明年说要开博学宏词科,再给兄弟保上一本。那考了出来,不是赐同进士出身,便是授职翰林院,可不比外面乡试快当呢。现在家大人进去,又替兄弟加一个二品顶戴去,光景再几天就有部照转来呢。” 说着得意的了不得。叶赦却一声儿不言语,像很气不过的样儿。   宝珠听着,暗暗好笑,却也不回他一句话。叶用又道:“像三哥这样才干,何不如此去搅搅,况且又有这个世爵,不较兄弟更快当呢。” 宝珠笑道:“现在讲到出仕,那里是为国家民政起见,无非为几个钱。偏兄弟有一个毛病,莫说见了钱要呕,便听见个钱字,耳朵里就像灌了什么腌脏东西似的。若讲那些官儿,兄弟见了只当他是一堆铜臭,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叶用听了笑道:“ 三哥这话太过分了些。照这样说,难道尊大人和三大人也是一堆铜臭么!” 宝珠正色道:“大哥当是家老爷也和尊大人一样吗!家老爷在日,真把那铁砚磨穿了。用了十年苦功,才争得这个状元回来。嗣后又向那千军万马之中,血汗功量,博得个伯爵。便三老爷也是和先老爷一个样儿。从一个举子混起,才争得一个学士,前年任了这个御史。咱们三老爷还不敢担这重任,所以告假回来。要说乞怜昏夜,拿钱去钻营出来的,咱们一家子累世没得这样的败子孙。” 叶用听了这话,把脸儿都气青了,讲不出话来。叶赦怕两人口角起来,想倘在这里用饭也没什么味儿,不如往妓院子里逛去。想着便和宝珠、石时拱茶。叶用还想讲几句,外面管家早一迭声喊送客。   叶氏兄弟告辞出来,宝珠只送到二厅上,便站住了。那张寿看见忙喊:“请轿子进来。” 外面答应着,便把两乘官舆抬进来。   宝珠和石时送他上轿,仍回西花厅来,让石时坐下。宝珠笑道:“你瞧这两个东西,可不呕死了人。今儿那老二还没出丑,他往常和人讲话,总嚼着文。之乎者也的,嚼个不了,那更惹人厌。倒是他那老三见了人索性一句话也讲不来,倒觉干净。”石时因笑道:“爷也说的他太利害些,换了别个定气死了。” 宝珠笑道:“他讲话也不知轻重,我和他客气什么。” 刚说着,外面报说: “ 金师爷和夏师爷来了。”宝珠说:“请。”金有声和夏作珪各向道喜毕,闲讲一会。宝珠便吩咐摆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欲把姓名书铁券,但求家世住铜山。   第二十二回 画锦堂琴边飞竹 笛洗翠亭月下放荷灯   却说宝珠那日在西花厅摆席,请金有声和夏作珪、石时。那陆莲史知趣,怕煞他们的风景,午前便回家去了。这里宝珠等酒毕,已是傍晚。   散席后,宝珠进来。到中门一望,见里里外外自头门口起,一直到二厅上都点齐了红纱灯,照的如同白昼。进南正院,见三面走廊上也点齐了灯,站满了婆子、丫头。天井里机器凉篷早卷开了。搭了一座灯棚,一班女孩子坐在里面唱曲子。院子里面一派闹哄哄的人声。宝珠具不进去,走到灯棚下,看栏杆里面坐着七八个女孩子,那唱的却是赛儿。宝珠刚要开口,赛儿连连摇手。口里唱着,手里拿过一支笛子递给宝珠。宝珠笑笑便挨着那唱小旦的嫩儿坐下。嫩儿在灯光下见是宝珠,便要站起来。宝珠按住他道:“ 不要这样,快坐下了。”嫩儿笑了笑。宝珠一手*着芦衣子,一面看他道:“你脸上红红的,敢吃多了酒。”嫩儿笑道:“没有,光景是这灯光映着的。” 刚说着,那些女孩子打起出场片子来。宝珠听唱的是《 琴挑》。刚赛儿唱的《 懒画眉》 一拍,说白过了。这会该是陈妙常出场,唱前腔一拍。听戏锣打到第五下,便和细柳儿两个吹起笛子,听嫩儿唱道: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花水殿风,抱琴弹向明月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宝珠停了笛子,听嫩儿说白道:   妙常连日冗于俗事,未曾整理冰弦。今夜明月如水,不免弹《潇湘云水》一曲,聊寄幽情则个。   嫩儿说到这句,那伶儿真个拿一张琴去,递与赛儿。赛儿调了调弦,弹了几个仙翁。真的弹出一套《 潇湘云水》 曲来。宝珠刚听的入味,忽院子里面有人喝起彩来。宝珠吓了一跳,听是秦珍的口气,便笑了一笑。刚弹到尾声,伶儿等又打起戏锣,宝珠便又吹起前腔来。赛儿唱小生道:   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拟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明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接着说白道:   吓!原来是妙常弹琴。门儿半掩在此,不免到彼细听一番。   接着嫩儿唱前腔道:   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   唱着,赛儿咳嗽了一声。那戏锣“ 镗” 的敲了一下。赛儿白道:   仙姑弹得好吓!   嫩儿作惊道:   仙郎何事入帘栊?早教人惊恐。相公此来,莫不为云水声寒一曲终。   赛儿刚要接白,忽廊下有人报道:“婉小姐来了,赛姐儿和三爷园子里没有呢?”宝珠听见,忙应道:“在这里呢。” 便放下笛子,向赛儿道:“不唱罢,咱们请了太太和姐姐们往洗翠亭去。这里灯底下怪热,何苦蒸着呢。” 因又向嫩儿道:“ 你们也凉凉去,回来园子里玩去。” 嫩儿等笑应着,便歇了唱。   赛儿和宝珠将着手进来见婉香刚到,满座子人都站起来和他说笑。宝珠再四下一看,摆着三桌叶子戏。中间一桌是柳夫人和袁夫人,秦珍、秦琼。左首一桌是藕香、美云、软玉、丽云。右首一桌是蕊珠、绮云茜云三个。还空着一个位儿,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殿香凑着。一干人见宝珠和赛儿来了,都说:“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咱们好找呢。” 宝珠笑道:“咱们原在这里。我刚进来,见赛儿在那里唱曲子,我便吹了会笛子。难道廊下这些丫头们,都不瞧见吗。” 柳夫人道:“这干人也太糊涂很了,光景灯光下瞧不明白。刚才那一套《潇湘云水》 曲还是你弹的吗?” 宝珠笑指赛儿道:“是他弹的。”秦珍道:“怪道我说他们班子里也有这付好身手。敢是宝弟弟起的小生,赛儿起的帖么。可惜离得远了,听不清楚。”赛儿道:“是我起的小生,宝叔叔没唱,是嫩儿起的陈妙常。” 藕香道:“嫩儿到唱的不错呢。现在要照这样的板性,外面也少的很。”婉香因道:“敢是唱琴挑么?好曲子,可惜我来迟了。” 说着外面小丫头回说:“ 西花厅摆下席面了,请大爷、二爷用酒去。” 柳夫人因道:“ 宝儿在里面坐罢。珍儿和琼儿替他陪陪去。” 秦珍应着便和秦琼出去。柳夫人又唤住道:“ 外面总散得快,你们仍旧进来,到洗翠亭赏荷花去。不要又是生疏疏的回去睡了。” 秦珍和秦琼都答应着:“是。”见没别话,便喊掌灯出去。   这里殿春便喊小丫头们掌灯,外面一片声答应。早见点起十二对羊角风灯,一字儿站在卷篷下等。宝珠便先出来,早有一对“ 天风楼” 的灯引着。后面便是蕊珠、茜云、赛儿、绮云等一干人,每人前面都有小丫头掌着各院字号的风灯引路。一串儿出了画锦堂,向西走廊,打夹道里越过西正院门首向宝珠旧屋里来,进门见楼上下都点齐了五色琉璃灯,扶梯上都点的雪亮。一干人上了楼梯,到月台上往下一望,见楼下四面走廊上的灯都累累挂着,甚是好看。进了冰兰月洞门,那留余春山房也点齐了灯。打山上望下去,见满园的灯火,高高下下和萤火一般。那洗翠亭和两座桥亭在水中央,就像灯船似的。看看便都走下山坡,穿过假山洞,打九曲石桥往洗翠亭来,早远远闻见一派的茉莉花和建兰等香气。一路上池面风来,又有些荷花香甚是清爽,大家都说有趣。走上亭子见早有许多丫头们伺候着。六面回廊上点满了琉璃串子灯,帘子都卷起了,窗子也都打开。里面中间圆桌上,早摆下了围碟了,周围设着十二个磁礅子。地上摆着两架电气风扇,像蝴蝶子一般转着。柳夫人等进了亭子,便各散坐。一会丫头们请上席,便一圈儿坐下。是柳夫人第一位,袁夫人第二位。软玉次之,蕊珠又次之。下面便是婉香、藕香、美云、宝珠、丽云、绮云、茜云、赛儿。丫头们斟上酒来,宝珠接了,先送上柳夫人一杯,又依座次各送一杯,大家喝了口。柳夫人四下看了看,因说道:“说你们镂了四盏西瓜灯,怎么不见?” 婉香笑道:“ 可不是,费了多少心力才前儿玩了一天,今儿便坏了。” 赛儿因道:“ 我那盏还好呢,今儿忘拿来送太太瞧。” 柳夫人道:“ 你们也会的玩,说还放荷花灯来。今儿这样好天,咱们忘了,早该喊人做几十盏来放。” 藕香笑道: “ 我知道太太高兴,备下了。”因回头向金雀道:“你瞧去,怎么还不放过来。” 金雀应着出去。   大家又喝了一巡酒,忽隐隐的听见笛子鼓板声夹着荷花香气吹将进来。袁夫人道:“谁家唱戏呢?”美云听道:“光景那些女孩子在春声馆唱着玩。” 宝珠、婉香也都侧着耳朵细听,像是两管笛子在池子两尽头吹的样儿。婉香因道:“这声音,怎么这边也有那边也有。”丽云道:“想是那边山石子绕转来的应声。” 大家再听那笛声,一左一右渐渐从远近来。刚在诧异,偶见水流云在堂那边窗下,四五盏荷花灯从水里氽来,渐渐的多起来。大家都靠到窗楹上来看那灯,一盏一盏的越多了。散的半池了,却多远远的一堆儿拥着。刚看着,忽赛儿在那边窗楹上指道:“你们瞧!这边的荷花灯更多呢。”大家来看,见假山脚下多拥着灯。却好南风起了,那灯都顺水淌来,早有几盏氽到亭子脚边柳荫下躲着随波流动。也有几盏一串儿的往桥洞里氽往那边的池子里去了。再看那边水流云在堂的,却高起了七八盏像龙头似的。后面一串儿跟着无数的灯,从水面上走来,刚氽到亭子边。忽池心里打起一阵响锣鼓来,大家吓了一跳。定睛看时,那高起的几盏原来不是水面上的荷灯,却是一只彩莲艇子。四角跳出四串荷灯,里面坐着四五个女孩子打锣鼓。柳夫人笑说:“这个玩意儿有趣的很。”藕香笑道:“太太还不见那边儿又是一只灯船,拖着荷灯往那个桥洞里出来了。” 话未毕,果然绿云深处那边桥洞里也划出一只船,也打着响锣鼓。却好这边的船进桥洞去,那边的船出桥洞来,又渐渐的荡圆来,刚刚接着这边进桥去的船后拖的灯。那锣鼓渐渐打的紧了,那船便划快来,两船首尾相接。那几百盏荷灯便荡成一个圈儿,把洗翠亭围在中间。两只船穿着桥洞一进一出,穿梭似的比闹龙船还好看的多。忽然锣鼓声两船多齐断了,吹起笛子和笙箫小锁呐,又夹着琵琶弦索的声音。那两个船不知怎么一来便头对头碰着并行,一会忽又分头倒回转去。那荷灯原是一线儿串英的,这会子都放散了。那灯便散满了一池子变成满天星的形势。大家一齐赞好!却不道那两只船自归自划出桥洞去,大家也不去留心他,只看着荷灯。那船早泊近石桥,两班女孩子各上了岸,走着吹着望洗翠亭来。那船早把四角的挂灯也割断了绳子放在池里,悄悄的暗摇开去,躲向柳荫里去了。   柳夫人等刚看着池里,猛回头,见亭子前后两带,九曲桥上两头走来两班女乐。众人出其不意都笑说:“ 有趣的很!”便各入席喝了盅酒,听那女班子在回廊下唱了套小曲。再去看池里的灯,却早一盏也没有了。水面上印着一钩新月,波纹晃着就有几百个小月子在那里攒动。婉香便和蕊珠出来看月,宝珠也跟了出来。见满池的月色,真是在水晶宫里一般。忽栏杆边柳荫里一个知了咋的叫了一声,移到别枝上去。有许多宿鸟都惊了起来,唧唧咄咄的叫个不了。猛抬头,见东南角上一片红光,映的柳梢上和夕阳似的,人脸儿也红了。宝珠当是什么玩意儿,刚要请柳夫人来看。忽外面一片声嚷将起来。人声鼎沸似的,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   柳梢月上三更尽,天上霞飞一片来。   第二十三回 天风楼两夫人看火 新花园诸名士标题   却说宝珠和婉香、蕊珠在那里看月,忽一片红光照的满天通红。外面一片声喧嚷起来,便似鼎沸似的。宝珠和婉香三人多吓呆了。柳夫人听见,忙教停下鼓乐,问是什么。丫头们都说:“光景外头失了火了。” 柳夫人、袁夫人等听了都吃惊不小,忙多到回廊上来看。见东南角上透出火头,那火星直冒上去。袁夫人失色道:“这光景不远,你们丫头们快往园门上问去。” 那些丫头们,小的都吓的应不出了,大的急得发颤。还是老婆子们有些见识,便去了七八个。一时飞跑上来回道:“园门上小厮说东府里失了火了。这会子老爷吩咐把里外的门都上了锁,只放一班管家进去。以外的都打了出来,连这园门也锁了去了。” 袁夫人等没听完便浑身发战;婉香和蕊珠多急得要哭了;赛儿、茜云早哇的哭了。一时间把个洗翠亭闹的不成样子。还是柳夫人再三把众人宽了心,说:“小厮们的话也作不得准,既园门锁了去,咱们不如到天风楼看看去,到底烧的是哪一个院子。” 袁夫人见说的是,便教玉梅和湘莲夹扶了。柳夫人也叫殿春和赏春搀了。藕香却有胆量,便将着银雁的手,跟着出来。   这里婉香等都吓的一堆儿动弹不得,柳夫人叫宝珠陪着。自己便和袁夫人藕香三人出来,急急的上了山坡,早听见“啪辣辣” 倒屋子的声响。及走上天风楼第二层,已早是满楼通红,如同白昼一般。再上一层看那东南角上的火,却似一盆子烈炭,浓烟烈焰的窜着。看地处是东正院后面,沿过东去,却刚刚把东正院围了,两面烧着。侧耳听时,只有些浇水的声音和倒屋子声,那人声却一点也没得了。远远见东正院瓦上站着许多人在那里救。看看刚乌下去,忽那火星直扑上楼窗来。   殿春等忙关了窗子。又窜起一个火头烧的更凶,那风刮刮的望南吹来。柳夫人和袁夫人多急的念佛唤祖宗了,那腿条子多和弹棉花似的抖着。几个丫头扶住了,请两位夫人坐下。柳夫人和袁夫人、藕香只面面厮窥,再也讲不出一句话。足有两个多时辰,那火头才渐渐的矬下去。殿春等都道:“好了!好了!这会子不妨事了。太太好请下面坐坐去罢。”袁夫人还呆呆的看着那火,一会子听见满地里呜呜的掌起号来,打起太平锣来才放心。是救乌了,那天还是通红的。柳夫人望那东正院,原好好的存在,因道:“咱们下去罢,不知道孩子们急得哪样了呢。” 袁夫人怕美云等急坏,便和柳夫人、藕香下来。到园门口,早有几个小厮迎上来问安。报说:“是东正院墙外,民房里起了火,把咱们东府里大厨房沿烧了。这会子还在那里运水浇呢。老爷传话,说请两位太太放心!府里原没损失了一点物件。此刻外面府道官儿都来问安,正乱着,请太太在园里坐一会儿。这园门怕有杂人进来,仍锁了。” 柳夫人等听了,多放了心,脸儿也和转了,便仍到洗翠亭来。见走廊上的灯多乌熄了好些,里面静悄悄的,照满了一亭的月色。进亭看时,见丫头们和些女戏子多挤在一堆儿。婉香早吓个半死,这会子回过来,倒在那里呜呜咽咽的哭。见柳夫人等进来,都道:“好了!太太回来了。” 袁夫人和藕香多忙着宽慰他们道:“ 不妨事,只烧了大厨房,这会子熄了。” 宝珠因道:“刚小厮们来回过了。别的不打紧,只是茜妹妹和婉姐姐吓坏了,怎么处。”   袁夫人忙去看茜云,见茜云倒在美云怀里,哭得泪人儿似的。袁夫人哄着他说:“哭不得,回来老爷要打呢。” 茜云才渐渐的住了声。这里柳夫人也安慰着婉香。婉香只觉心里摇摇的慌,连应的声音也颤巍巍的。柳夫人便叫春研和笑春搀扶了回到惜红轩睡去。宝珠知他心慌,便嘱软玉和蕊珠两个陪他去。自己因柳夫人在,不敢走开。软玉等便同着婉香去了。   这里美云等多说要回东府里瞧瞧去,叫丫头们去看,回来说园门还锁着,连惜红轩的便门也锁着未开。美云等无奈,只得再耐着。看看那天上的红光也渐渐淡了,忽然远远的鸡啼起来。柳夫人因诧异道:“怕天明了么?” 看那月儿果然坠下西去,东面的天泛作鱼肚白色。那池面上风来有些荷花香,却很凉的。大家都觉得纱衫儿嫌薄了。刚宝珠说:“凉的很。”却好春妍和海棠捧着两缎匣衣服进来。是婉香打量着天凉了没处拿衣服去,把自己夹纱袄儿检了七件,又把宝珠的夹纱袍子检了两件,一件儿是给赛儿穿的。于是大家都添上了衣服。那天已是大亮,亭子里的洋灯已没得光了。丫头们拿吹管子来吹熄了,觉得满屋子多是煤气。那地下两架风扇还“刮扎扎” 的煽动,藕香便亲自把机器弄停了。   大家肚子里多空空的有些饿了,刚要着丫头们向园里小厨房要点心去。只见笑春和爱儿一手提着半明不灭的羊角风灯,一手托着一架攒匣进来。原来也是婉香送来的点心,大家便胡乱吃了些。春妍又送一盘子热茶来,众人吃了。却好小丫头跑来说:“园门开了,请太太和小姐们进去罢。” 大家听了,便都拔起脚来走去。似候城门开了似的,一行人出了园门,早有许多婆子们问安。   柳夫人和袁夫人带着宝珠等到东府里来看,只见东正院西廊下和天井里都泼的满地是水,有些热烘烘的气息。秦文、秦珍、秦琼都站在卷篷下讲话。见柳夫人进来,秦文便问了惊。秦珍兄弟请安,宝珠等又请了秦文等安。秦文才道:“这场子火险呢!二太太受惊了么。幸而女孩子们多不在这里,不然还不知道乱的什么样,哪里还干得来事!” 袁夫人因问:“敢便这壁隔外么?”秦文指道:“可不是,你们不瞧这墙也烘裂了。快不要老站在那边,仔细倒下来。你们还是南正院坐去罢。孩子们倦了,要睡尽睡去。茜儿便也睡园子里去,或是跟太太睡到南正院去。你那屋子里也搅得不成样儿了,不进去罢。宝珠也睡去,横竖你也干不了什么正经。”大家便多应着回了出去。   这里秦文问秦珍道:“ 你去踏看过了,到底烧了这一夜,坏了多少民房?” 秦珍道:“热地上还有火煤着,看不仔细。刚地保回说共烧了三十四家民房,连这里大厨房共有五十几家门面。这火还是对街广货铺上里洋油灯上失的,因南风起了直扑过这壁来。两对街夹烧着,所以势头凶的很,一时便救不下来。咱们这厨房,水师里派了五架洋龙还保不住。这东正院还是洋人带了药龙上瓦去,才保住了。” 秦文道:“这洋人是谁派来的?”秦珍道:“是中丞请来的,中丞因是咱们府里,也亲到弹压。后门是两县把守的。” 秦文点点首儿,因道:“这边的墙是直裂还不打紧。这里后面和茜儿院子后面的这一带墙,你瞧,把水打矬了腰。怕马上就要坍的,还扑向里面,打下来还了得。你喊总管,快去喊几个工匠来,拆 做 了 才 稳 当。” 秦 珍 应 着。秦 文 又 向 秦 琼 道:“你去帐房里督着,外面开销各处义龙局的赏封。你也不用多嘴,只暗暗记下数儿。不要回来又开上一大笔没一点儿查考。”秦琼应着便同秦珍出去了。这里秦文因各大宪多来过了,该得亲自谢去,便换了公服也出去了不提。   且说这一场火不打紧,倒把婉香吓坏了。次日醒来,便心惊胆战的发寒发热起来。宝珠本来也不受用了,却因婉香病了便把自己忘却,也不觉什么了。只是日夜伴着婉香,递茶送药的,忙了半个多月。后来还是金有声给他瞧好了。   已是嫩凉天气,七月到了。这几天里面,秦府里都忙个不了:修屋子、打墙头、起厨房。秦文又将新烧却的白地买了些回来,足有十五亩。用围墙圈了,盖起一所东花园来。兴工动土的,足足忙了一年。好不容易才竣了工,里外一切油漆装折齐备。秦文看了甚是得意,觉得与西花园不同。别具一种潇洒幽雅的景致,不是起先那么一味子讲究富丽的样儿。便想请几位清客们来题额。因唤秦珍进来商议请哪几位。秦珍便开了名单,并各人的履历进来,一排儿写着道:   白剑秋 年二十六岁 江苏吴县进士;   李冠英 年三十四岁 浙江仁和人,辛卯举人;   何祝春 年二十二岁 浙江仁和人,附贡;   桑 春 年四十七岁 湖南衡阳人,附贡;   华梦庵 年二十三岁 浙江仁和学禀生;   薛筱梅 年五十岁  安徽歙县人,附生;   林冠如 年十九岁  安徽定远县增生;   盛蘧仙 年十九岁  浙江钱塘人,优贡。   秦文看毕,因指道:“这李冠英和薛筱梅、桑春几位,我倒见过。那白剑秋的诗集我也读过,他还有位令妹唤什么白素秋的,也有一部《 嫩碧山房》 的诗稿行世,都好的很。这何祝春敢便是别号骈枝生的么?” 秦珍道:“是。他和华梦庵、盛蘧仙两人最是莫逆。三人常合刻些诗词曲稿,所以人都称做‘三人家’ 的便是。” 秦文笑了笑,又道:“ 我倒没见过这几位的笔墨。” 秦珍因道:“老爷怎么没见来,前儿老爷在南书厅拿进来看的那部《 三野丛谈》,便是他三人的。老爷还说很有些学问识见的话。” 秦文道:“ 哦,这个便是他三人的么?” 因拈着须点点头。便把单子交与秦珍道:“你写帖子分头请去,就明儿在新花园里请他们标题罢了。”秦珍答应出去。不知那几人来与不来,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入座但宴题字客,开门端候看花人。   第二十四回 一览亭李冠英防电 大洋房盛蘧仙论风   却说秦文因东府里新盖了座花园,请诸名士题额,命秦珍备帖子请去。到了次日傍午,先到李冠英、薛筱梅、桑春、白剑秋、林冠如五人。秦文请东花厅坐了,亲自出来陪茶。讲了些企慕的话,各人谦了几句。秦文因问秦珍道:“何祝春和盛蘧仙、华梦庵三位怎么不见来?” 秦珍回说:“昨儿着人请去。转来说,今儿三人逛湖去了,下晚子准来。这里请几位先题了,说光景总一下子也题不了这些。一会子他们便来。”秦文点首,便让诸人打东花厅右手走廊上走去。见新开了个大墙门,上面标着“ 栩园” 两字,却尚关着。小厮们忙赶先几步,去开了。   众人进去,看是一个朝东的半角亭子,天井里种满了竹子,望对面也是一个亭角,隐隐现出月洞门。四面接着抄手游廊,左右可通。左手却也有个半亭。秦文因回头指那墙门圈上道:“这里便该题两个字,那左手亭角,也该题点儿。”李冠英道:“这里是入门第一处,该用这个意思才是。” 白剑秋道:“我想两个字,不知可用得用不得?” 秦文忙喊拿笔砚伺候着,因问:“哪两字?”剑秋说:“‘涉趣’二字如何?”大家说:“好!”秦文不说好歹,便叫小厮们记了。一干人都打左首游廊上走来,到角亭上一看,见是半个六角式的靠后开着花墙。一望里面露些亭台花木深远莫及。桑春道:“这里先把园里景致略一透露,却是可望不可即的。这法子好!绝了。”秦文笑指道:“那葫芦顶的亭子,打这边走去,还要 绕 过 十 几 个 院 子,才 瞧 的 见 呢。” 大 家 都 说:“布置好绝。” 李冠英因道: “ 这个便用‘ 显微’ 二字如何?”秦文叫记了。忽林冠如道:“我想不如用‘一角花荫’四字。”秦文点头说:“好!”便也叫记了。   到月洞门口,向门里望去,只见曲曲折折重重的多是回廊。也看不清楚是那样造的。桑春因道:“ 这里便用‘ 通幽’两字如何?”秦文点点首,便同众人进去。走上游廊一看,见这走廊却是四通八达的。打半中间分路,多曲曲折折打假山洞里穿出去。一转身便认不出哪条是来路,哪条是去路。月洞门早不知去向,只面多是些花木石笋和奇形怪状的假山。秦文因笑道:“这里很有趣儿,这中间应题个匾额。”因指道:“这向北去走廊,打假山背后绕转来,仍通到这向东去的那条走廊。那向东的走廊,也是三面通的,向西便是这里的去路,向南便仍通到这向南的走廊上来。这里向南的走廊也是四面通的。向北走便是这里,向西走绕个圈儿过来也是这里。所以不知道路的在这游廊上,便好撞这一天还迷住了,走不出来。”林冠如接口道:“ 那便榜这个‘ 迷廊曲曲’四字不好吗?”大家都说:“很好!”便一齐向南那条走廊上走去。   穿过假山,仍是一带游廊,一面靠着花墙,一面对着假山。向西转去到一个亭角上看时,那游廊又分了三叉路。秦文指道:“这向西一直去,便通兄弟住的正东院。这向北,便通呢‘迷廊曲曲’的所在。这向南去,才是正路呢。” 薛筱梅道:“ 这边两面环着山子,就用‘ 环翠’ 两字好么?”秦文叫小厮记了。便引众人向南走去。   转个弯儿,却是一所朝东的三楹楠木花厅。外面一带卷篷天井,里矗着一二十株石笋。形状百出,也有像松树的,也有像人的,也有像立鹤的。种着两株白皮松树,又有几株棕树。厅里面陈设些古器,绝没一点儿火气。窗楹也雕的甚是古媚,不与时俗相类。桌椅都是楠木嵌绿云石的,众人都走进来坐了。秦文因道:“ 这里倒要好好的想几个字才配呢。”大家思索了一会,李冠英说:“ 用‘ 太古山房’。” 秦文不甚惬意。白剑秋道:“‘太古’二字,不如改作‘匀碧’二字。”林冠如道:“ 那不如用‘ 石林仙馆’ 了。” 秦文道:“这个‘石林仙馆’ 好!便用这个。” 小厮们记了。因向秦珍道:“这里挂字画也不很配。你明天儿把那个前儿你老丈沈左襄送来的铁画屏挂在这里,倒很好。” 薛筱梅道:“ 可便是那种铁衣子铸成的翎毛花卉屏么?” 秦文道: “ 便是呢。”薛筱梅道:“这个铁画只一个人会铸,他铸的鸟兽虫鱼便和活的一般。现在这人作故了,便再没有人铸的来。所以外面便不多见。”大家都说:“明儿倒要请教细看看呢。”   说着,秦文又引众人出来,打右首走廊上一直走去。过一个花瓶式门,便是一间小书室,也是朝东的。天井里却只有一个石台,一棵儿花树也没有。打谅是明年春间种牡丹的。秦文因道:“这个所在,诸位看题个什么名儿。” 李冠英道:“ 这个容易,用五字的匾额‘ 看到子孙轩’ 便很切贴。”秦文说:“好极!”便又引着众人向南走去。又过一重花瓶式门,却是一座朝南的水阁。盖在一个鱼池上面,那池约有半亩大,这一泓水碧青的像镜子一般。伏到窗槛上看去,这些鱼都浮上来吸人影儿。林冠如道:“ 这所在该题‘小凌波榭’四字。”众人说好,秦文也很惬意,便记下了。大家再细看这水阁是三面开窗的。对面池边种着一带杨柳,柳荫里露些窗楹楼角。两旁是花墙走廊,却是弯弯曲曲的。秦文便引着众人,向左首廊上走去。约四五步一弯,转了两三个弯子,却有一座圆亭,盖在水面上。秦文因道:“这里我想用块长匾,写‘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篆字如何?” 众人说:“好!”秦珍道:“昨儿宝兄弟写了一副对联,教人做去了。说用在这里的。” 大家问:“是什么句子?” 秦珍道:“是‘游鱼聚人影,唬鸟说花香’。”林冠如等一齐赞好,因道:“怎么今儿不请三爷也来题几处儿?”秦文笑道:“孩子们那里干的了这个!珍儿你去喊他,把下联改作‘ 唬鸟夺花枝’罢。”秦珍因陪笑道:“宝兄弟本来是用‘唬鸟夺花枝’的。后来说因亭子是在水中央的,近处又没得花木,所以改了这个。说较浑同些。”秦文便也不言语了。   出亭子,径往对面那柳堤上走来,看是一所五开间大院子。天井甚大,上面盖着青砖卷篷。临池用红栏杆子围着,有七八株一排的柳树,隐隐望见对面水阁。这院子却还有楼,进厅看时,却是五间一统的,容得十几桌席面。窗楹都是整块大玻璃的,甚觉宽敞。桑春因道:“这里榜一个‘远香堂’如何?”秦文道:“ 这里有了。是陆莲史老夫子题的‘鉴堂’两字。这楼上因打算藏赐书的,就竟用‘ 赐书楼’三字的直矗匾额,可好?” 大家称是。就跟着秦文向‘ 鉴堂’的出檐卷篷下走去。   靠此,开着一个月洞门。进去,却是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糊着碧纱窗子,天井种着几株芭蕉。秦文道:“这上面请哪一位题几个字儿。”白剑秋道:“‘绿梦庵’如何?秦文说:“好!” 便又引着众人,向对面再进一个月洞门。见是朝南一所五开间的鸳鸯厅,前面种着几株大梅树,又堆些假山。两边走廊向山上曲折上去。山脚下满拥着梅树,约有五六十株。林冠如道:“那山上的亭子很有趣,便榜个‘仃琴待鹤’如何?”秦文道:“ 好也好,只是太俗些。昨儿宝珠说题个‘麝云’二字,倒还用得。” 因指那鸳鸯厅道:“ 这里须得前后面两块匾才是。” 李冠英道:“我想好了,那刚来的那面榜‘ 暗香堂’ 三字;这面榜‘ 小罗浮仙馆’ 如何?”大家说:“稳当的很。”   于是一行人多由回廊上走上山去。见这廊上靠壁多嵌着许多字碑,也不仔细去看。上了山,到亭子上一看,见这对面“小罗浮仙馆”打栏杆边望下去却是峭壁,那老梅枯干刚拥着亭脚。再向那面看时,却又是直上的峭壁,那峭壁上也嵌着碑石。左首又是一带回廊沿上山去。大家走去,却有五六十级高才到山亭一座亭子。再看“ 麝云亭” 却一直在下面树荫遮蔽着,只露一个顶尖几以外便不见了。四面一望满城子的房屋都在目前,前江后湖也都望的见。再看府里的房屋,便只似腐干子的一方地,露些墙头瓦眷也瞧不见什么房子。大家都说:“这里正是‘江山一览’了,可便用这四字作匾。”又道:“这亭子在这山上到底有多少高?” 秦文笑道:“光景也有二十丈。你瞧,那边园里的天风楼已有十四丈高,望去还这样低呢。” 李冠英道:“ 别的不打紧,只怕打雷的时候,电气击着不稳当。” 秦文道:“ 那不妨事,这边立了引电杆子了。” 大家出来看时,见亭后面立着一根杆子。还比亭子高几丈,顶上削尖的,却没一点东西。李冠英看了道:“有这个便好。那电气便依着杆子铁线上下来,走入土里去了。”秦文点点首。   于是又引着众人,望亭后面两廊上绕下去。约低了十四五级,便是一片平阳。朝西起了一排的十二间平屋,却是洋房样子的。进去看时,里面分间都不用门窗,都是砖墙挖的亮孔子嵌了玻璃。后面也开了窗洞,望去一落千丈,却是一条大河。大家诧异道:“这河是哪里的?”秦文笑道:“这河打下面走去总有五六里远,便是叫桑池的那个所在。因这山高了又是直削下的峭壁,所以把近处的倒藏住了便望到那里。”大家点首。再看屋里面铺设的全是西洋器皿。众人笑道:“这个所在倒另换一番眼界呢,这是不好题额。” 秦文因道:“这里既仿洋式,也不用匾额了。这里来夏天搭个篷子,在这里消夏倒很爽快。”   刚说着,见小厮赶来回说:“何爷和盛爷、华爷来了。”秦文便着秦珍去迎进来,一时见三人打一览亭的循山游廊上下来。秦文看三人是一色湖色实地纱衫,罩着元色铁线纱的夹马褂,手里团扇也是一样的。打先两人差不多长,后面那年纪最小的略高些,都是极洒脱的样儿。见那三人已到面前,便各招呼问好,又和众人通了姓名。秦文便让中间一间内坐下,小厮们送上茶来。那年纪最小的是盛蘧仙,开谈道:“好一所园子,怎么在这里却盖起这个洋房来?” 秦文笑道:“也不是兄弟的本意,因这山太高了。这片地又是四面凌的,到冬天北风大的很。倘盖咱们中国房屋哪里吃得住,所以才盖这个的。” 盛蘧仙笑道:“ 这个不碍事,刚打一览亭下来,见这里山势是一气打了下的。北面又没得屏幛,此地又不种树,回来北风大的时候,这边一览亭的峭壁又薄,穿脚算去,不过三丈地窝,怕不稳便呢。” 秦文听这话很有经济,便连连点首道:“这个兄弟到没打算到,这会子讲破了,倒有些险呢。请教该怎么样一个布置才是。” 不知盛蘧仙讲出甚话来,且看后面。正是:   看竹问人来曲径,扫苔题字到高山。   第二十五回 种松树秦文伏见识 游栩园蘧仙触相思   却说盛蘧仙因秦文又问他,他便邀秦文走出来看,众人也都跟出来。盛蘧仙因指北首花墙道:“这墙外可还有余地没有?”秦文道:“那边又低了五丈下去,也起了房屋。” 盛蘧仙点点首。因道:“这洋房,光景是丈四开间?” 秦文道:“正是。”盛蘧仙道:“那这片地横阔便有十六丈八尺,不知可是见方的不是。” 秦珍道:“这直面略短些,只有十二丈五尺。”盛蘧仙刚要说,那华梦庵插问道:“我倒想不怎准呢,怎么这假山上便有这样阔一片平 阳。” 盛 蘧 仙 笑 道:“这光景不是用假山石子特地堆起来的。你只看打麝云亭起到这里,没见一个深邃的山洞,可见这山是实心的了。” 秦文大笑道:“蘧兄真有眼孔,这个山子原是前儿火烧场上的土堆子。那五十几家的瓦砾都堆起来便成这样一个大堆。下脚便有二亩多宽,到顶尖就有十几丈高。兄弟本来想要挑净了,那人工、时日便不可算。所以四面就用假山石子围起来,使他不得矬下去,又笼实了,所以这顶上便成了平阳。只那边一览亭的峭壁是全用石子砌成以外,多依山筑屋不曾改动什么。” 大家都说: “ 这法子是好极的,真是一得两便。”盛蘧仙道:“依愚见,不如把这洋房拆了,况且殊不雅观。这里有这样一块好地,尽可种几百株大松树,到冬又不落叶。那风便多被这松树吃住,打不到峭壁上去了。但这松树须随意种的,或稀或密,千万不可作一字儿排。不然到像坟堆子了。” 大家笑着。盛蘧仙又道:“靠右首下山去的所在,可打垛儿花墙子,开个洞门,榜‘ 万松深处’ 四字。这里的松自然高过那墙,那墙便不吃风了。只是也高不得,这里四面都造了低低的游廊,不用窗隔自然也不吃风。居中造一所四面开窗的亭子,再拣松树稀的所在也用弯弯折折的游廊通到亭子上去。这亭子便榜‘巢云’二字如何?” 秦文合着眼睛细细一想道:“好极了,好极了!明儿便改这个样子。回来还请蘧兄替我打一个图样才好。” 说着,管家上来问:“席面摆在哪里了?”秦文便叫:“摆在百桌厅中间罢。”管家答应下去。   秦文又引众人打洋房左首走下山来,却也是靠山走廊,约低下五六十级。又转向南去,却接着一个滚圆的亭子,四面围着修竹。秦文因请题额。林冠如等因三人来了,听他们议论宏博,便不敢作声。见何祝春道:“这里榜‘来凤’ 二字便很切贴。”秦文叫记下了,用小条子贴在柱上。又往南走进一座八角式门,见是一所朝东三间的院子,面着那洋房下的峭壁。天井里种了十几株梧桐,仰望上去却隐隐见那洋房的屋脊。华梦庵因指道:“这个自不雅观,照蘧仙那样说这里望上去便是一带红栏,自然好看多了。” 大家说是。华梦庵又道:“此地便榜个‘漏月轩’ 如何?” 薛筱梅等一齐赞好!秦文也很欢喜,忙喊记下了,贴了条子。   又引着向南,再进一重八角门,却又是一所三间院子,却是背面。打游廊转过正面看时,那院子是朝南的。天井甚长,种满了桂花,约有三五十株,一望无尽。左右两带走廊,不知通到哪里。林冠如道:“ 这里榜‘ 听霓裳馆’ 如何?”盛蘧仙笑道:“这不如榜作‘冷露山房’,这楼上便用‘摘星楼’如何?”大家都说:“ 这个好,这个好!” 便也贴了条子。秦文又引众人向回廊上走去,走到尽头显出一座月洞,上面镌着“ 映月” 二字。出月洞再 回 头 看 那 榜 的 是“小广寒”三字。却又是一带游廊,盘沿下山去了,足有七八十级才到平地。先到了一座小亭,这亭便临着池子。那池虽不甚宽,水路颇长,弯弯曲曲的向北流去。亭对面便是刚下来的那座山。何祝春因道:“这里榜‘皱碧’ 二字如何?”秦文说:“好!” 那亭又接着游廊,向西转去。又是一座三面山一面水的朝西湖亭,容得八九桌席面。见已榜着“ 屏山带水”四字,便不进去。   绕过北面几曲石桥,接着一座船式小厅,盖在水面。众人进内见分间格式俱照西湖船样子,两面开窗便宛然真的一般。已榜着“舫斋赖有小溪山”的长匾。何祝春道:“这七字不如竟用‘花为四壁船为家’了。”秦文笑点点首。众人回了出来,那石桥弯向西去。接着一座三角式小亭三面临着水,榜着“ 心如” 二字。再向西去便是一座花墙挡着,沿墙过此才见一个月洞大门。进去见一方极大的天井,种着几十株挺高挺大的榆树。中间一带甬道,走甬道上去便有一座白石露台。环着太湖石琢成的栏杆上面是朝南的九开间一所敞厅,轩宏莫比。里面也不分间,摆着一百张方桌还宽绰的很。人在里面讲话,多有嗡嗡的应声。中间已设下一席,有许多管家伺候着。   秦文便让众人入席,各依年齿坐下。秦珍坐了末位,秦文便坐在秦珍上首。管家上了一道大菜,众人吃了。秦文喝口酒道:“这园里碑石不多,改日还要屈诸位题咏几处,勒在回廊上才耐人寻味些。” 白剑秋道:“这个自不可少,咱们何不趁今儿,便即席上各题一点儿 如 何?” 秦 文 笑 道:“这个太辛苦,不如多用杯儿酒,改日请教罢。回来还有几处儿,要费心题额呢。” 盛蘧仙却早兴致勃勃的,情见乎色。还是何祝春递了个眼色,蘧仙才回过念来。想这些人横竖也懂不得什么,何苦搜这个肠子,因也不则声了。吃了几道菜便出席来,向石台上望望,见两面的墙却是太湖石砌成的。再看卷篷上面,见那架梁楹条,却是一木生成的。足有十二丈长,暗暗赞叹一回。又看正中榜着“ 晚春堂” 三字,便忽忽不适意起来。因想道:好好的,怎么榜这三字,虽是桑榆晚景的意思,终究不是个吉兆。刚想着出神,忽有人把肩儿拍了一下。回头见是何祝春,笑着问道:“你一个儿老站在这里什么?”蘧仙笑道:“没甚事。” 祝春因道:“ 听说他家三哥儿很不俗,怎么连影儿也不 见 了。” 蘧 仙 笑 道:“光景也是纨#子弟,干不了这些,所以躲去了。” 祝春笑了笑。忽里面管家出来请用点心。祝春便将着蘧仙的手进来,入座用了点心。又闲谈了一会儿,摆上饭来,随众人吃了,各自散坐谈天。   祝春便和蘧仙、梦庵聚了一块儿谈心。管家递上脸布,三人抹了脸,又漱了口。小厮送过茶来,梦庵喝了一口,向怀里掬了枝雪茄烟出来擒在嘴里,小厮送火过来。梦庵点着了火吸了一口,烟喷出了伏到坑桌上来,听祝春和蘧仙讲话。听蘧仙道:“我不知怎么,看了这园子里景致,便感触起许多愁绪来,觉得处处是我伤心的所在。这会子又吃了点酒,便觉满肠子都是眼泪,要哭似的,自己也讲不出什么缘故来。”祝春道: “ 这沧海桑田之感,凡是至情人总是有的。”蘧仙道:“我倒不为这个。我因去岁子往姑苏去了一趟,又逛了留园和怡园两处,那两处儿你知道是我的伤心所在。又兼遍桃花坞里,访不到媚香的消息。此刻见了这个所在,便又想起姑苏来了。又听说这里有一位姑苏的小姐住着,说也是桃花坞人。想这园子他定逛过了,他逛了这个园子,他又必定想起家乡的园子。只不知道,他认不认得媚香。又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媚香究往扬州去不去,我总不能问他一声儿。” 说着便止不住掉下泪来。梦庵叹道:“ 蘧仙又狂了,人家的小姐,怎么知道你这些事。便是知道,横竖你又不能问他。” 祝春道:“你不要再呕他了。这个据我看容易的很。”蘧仙忙拿帕子拭了泪,问他。祝春道:“ 你前儿打姑苏回来,不是有许多感事诗吗,你明儿把这个一总封了来,送给宝珠瞧去。宝珠看的好,定送给那位小姐瞧去。他们女儿家的心都是七孔通灵的,定然识的透,必和宝珠有一番议论。你次日再见宝珠去,宝珠定见你。再把这番苦衷告诉他,他自然会去道听来。” 蘧仙听了这话,便坐不住,立刻就要家去了。梦庵道:“可又来,咱们既来了,不成没题点儿什么便走了,可不要吃人笑话。” 蘧仙皱眉道:“ 我的哥,你想我还有什么心思干这些来。” 祝春也道:“ 我也没了心绪,咱们一块儿走罢。” 因便站起来,往那边坑上来向秦文告辞。秦文苦留不住,三人都说:“有事未了,因不敢爽约,特来到一到的。” 秦文没法,只得和秦珍送三人出来。   小厮们早去开了左首卷篷下的墙门,秦文让着进去。梦庵看是一所三楹的精舍,窗楹精细的很。中间落地风窗开着,见里面又有一干人走动。细看却是三面的靠壁和顶板都是整块的大镜子镶成的。连桌椅几坑也都是紫檀嵌大块镜砖的。天井里种着几株桃花,左首一个小亭里面锁着两只孔雀。秦文因道:“这里和那边,还请三位留个题。” 梦庵接口道:“用‘镜槛’ 二字。” 又转过几曲回廊,又是一所朝南的精舍。里面壁上挂满了琴,桌子都是汉砖的琴桌,中心穿一个窟洞。天井里立着一块奇石,绝似人形,伛偻作听琴的样儿。蘧仙一看,又早眼圈儿红了。秦文问:“用个什么匾额?”蘧仙道:“便用‘石听琴室’罢。”说着拿帕子偷拭了拭泪。秦珍一眼见蘧仙愁眉泪眼的,心里怪异的很。想刚来好好的,怎么一会子便这样起来。他本来知道蘧仙那节儿事,打谅着不知那一处又触着他心事了。因秦文同在,不好问他。便跟着又绕过几曲回廊,几处亭院,才到迷廊曲曲的所在。秦文却一径送出园门。到东府二厅,揖三人上轿,才回转去。   这里三人自二厅上轿,各家管家跟了出大厅来。穿过穿堂,转弯向西甬道出来。东府管家都站班伺候,那轿子一串儿出了东府头门,转弯向南府正中仪门上,飞也似的抬出秦府大门去了。不知蘧仙家去怎样,且看下文。正是:   十三楼阁家家好,千万花枝处处愁。   第二十六回 梦中梦翻舟惊恶兆 病中病支枕听诗声   却说盛蘧仙打栩园回来,天已傍晚。便趁着晚凉天气,把前儿做的苏游感事诗抄了几首。天已晚了,等上了灯,便一起抄齐了,打算明日亲自送宝珠看去。心里早七上八落的想个不了,等不到晚膳便想睡下做梦去。及至用了晚膳睡下了,却因使了心劲便再也睡不着。暗暗埋怨了一会,又嗟叹了一会。听外面打了三更还睡不稳,又轻轻祝着要媚香入梦来谈一会儿。刚有点朦胧着,忽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那窗外的芭蕉和梧桐叶儿,早和炒豆儿似的沙沙喇喇的聒个不了。心里着实凄楚,暗暗在枕上哭了会儿,也没个人知道。他妻子冷氏还是前儿归宁去了未来,他便一个儿冷落的了不得。足足挨到四更,才朦胧睡去。忽见他表姊顾媚香身边的丫头小春进来道:“ 爷怎么大早睡了,咱们小姐找你呢。”蘧仙忙道:“ 怎么你来了?你小姐在哪儿?” 小春笑道:“这也好笑,怎么连小姐的住处也忘了。” 蘧仙想了想笑道:“ 哦!我糊涂了,是桃花坞。” 小春抿嘴儿一笑道:“走。”蘧仙道:“外面下雨我带个斗篷去。”小春笑道:“这大的日头,怎么说下雨。” 蘧仙打四下一看,果然是绝好的睛天。左边是山右边是水,自己却站在柳荫树下。上面还有几个黄莺儿啼着,天气很暖的。便和小春手将手儿的走去。   过了一座小桥,见一片大湖。那水绿的可爱,风吹着起了许多皱纹。对岸开了许多桃花,浓香馥郁的腻人情致。小春笑指道:“那边桃花影里露出的一角红窗子的楼台,便是咱们家了。”蘧仙看果然有一角红楼在桃花深处,不知不觉已到了楼下。见这楼三面拥着桃花,一面临着湖。走廊下挂着一个鹦鹉,看是旧时媚香养的。那鹦鹉还认得蘧仙,唤了声:“你来了么。” 仰面见楼窗呀的一声开了,见媚香穿着一件白湖绉单衫儿,靠到楼栏上望下来。见是蘧仙,便向蘧仙招手儿,却把手里的绢帕失手落将下来。可巧罩在蘧仙脸上,蘧仙忙拾在手里。听媚香在楼上嗤的一笑,蘧仙不知怎么一来,已在楼上了。见媚香出落得比先丰满了许多。两道弯弯的颦眉越觉可爱,穿着白衫儿,越显的脸色和红玉似的。因握着手儿道:“姊姊,这一向干点什么来?你叔叔可和你呕气?” 媚香道:“我叔叔作故了,所以我着这个白衫儿。”蘧仙想一想,像果然听人讲的。因道:“ 说你扬州去了,可原来是人家哄我的。” 媚香嫣然一笑道:“ 你敢是醉了还是做梦,这里不是扬州是哪里?” 蘧仙道:“ 这里是桃花坞吓!” 媚香笑指道:“你瞧那不是二十四桥么,怎么还故意的向我缠来。”蘧仙刚要说是,门帘影里走进一个老婆子,捧着茶盘子进来。见蘧仙便道:“ 这位便是姑爷么?”媚香红了脸低了首儿。那老婆子便把茶送到蘧仙面前说:“姑爷用茶。” 蘧仙倒不懂起来,再看媚香时却原来不是媚香,便是他妻子冷素馨。蘧仙刚在疑惑,见冷素馨走过来,握他的手笑道:“怎么不睡了,又站着出神。” 蘧仙定睛看时,桌上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四下静悄悄的,听床上自鸣钟铛铛的打了九下。却不在别处,原在自己房里,炉鸭内又烧着香。因暗暗回想刚才景象分明尚在目前,早难道是梦不成?因呆呆的向冷素馨道:“我可曾睡来?” 见素馨颦眉一笑道:“ 你怎么问我,敢是你还没睡醒吗?” 蘧仙想了想,自觉好笑起来,便不言语,解衣就寝。   忽见媚香如旧日住在他家光景,说姑苏有人来接了。媚香要回去了,两人厮对着哭了一会。一会儿又说船泊在门口了,蘧仙送他落船,眼睁睁看他扬帆远去。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远远见媚香的船翻了沉下水去。蘧仙吃惊不小,忙急声呼救,不道自己也失脚落水。忽有人推他,睁眼见一头儿睡着的便是媚香。因睡眼朦胧的搂过他的粉颈来道:“姐姐惊了么?”只觉那人拍着自己叫醒醒,定睛看时原来仍是冷素馨。暗暗自庆道:“ 幸喜是梦,幸喜是梦。” 刚说这两句,忽耳边一派的风涛汹涌声。蘧仙叫声:“啊吓!” 才真醒过来,却原是梦中之梦。早挣出一身冷汗心跳不止,侧耳听时哪里是风涛声,只窗外的雨搅着芭蕉梧桐聒的满耳。桌上的灯光小如红豆,隐隐的听见打了五更,便再睡不着。回忆梦境忘了一半,只翻船呼救的事还记得明白,心里着实不受用。再想那梦里梦的情事件件都是前儿经过的,便把翻船也当个真事,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哭了一会,觉得帐缝里钻进风来尖%%的,身上打个寒噤,觉得头很重的。伸手向额上一摸,早发的火烫的烧。安神一会,听雨声小了,纱窗上透着迷离曙色,檐声还点点滴滴的滴个不了。再朦胧一会,听中间那间里有些声音。蘧仙咳嗽了一声,因问:“外面谁吓?”听应了声:“是我呢。”是小丫头珠儿的声音。因道:“珠儿你来。”那珠儿见唤,他便开门进来。   蘧仙一手掀起帐子,见珠儿已梳好了,双丫的小圆头,楹发斩齐,眉目如画。穿着一件湖色小罗衫儿,罩着四镶的元色夹纱背心。蘧仙看了又想起小春来,便半晌不语。珠儿因道:“爷怎么大早醒了?” 蘧仙道:“ 什么时候了?” 珠儿道:“才八下钟呢。”蘧仙因回头看床桌上的钟已指在九下,再细听时却原来早停了摆了。因向珠儿道:“我书案上有一封书子,用镇纸压着的。你拿去喊文儿送越国公府去。回来再去冷府上接奶奶家来,说我病了呢。” 珠儿因问:“ 爷怎么又不适意来,可请个大夫瞧瞧。” 蘧仙道:“ 这个不消。过一会儿去请你爷来替我打个方子,还是他知道我的病原。”珠儿答应着,又站了一会,见蘧仙叹口气朝里床睡了。便放下帐子,把桌上那一点残灯吹熄了。向书案上拿了书子出来,把门帘子放下了,径出院到中门口来。   见小厮文儿刚在厅上,拿瓦灰帕子擦蘧仙的马鞍辔上的铜器。珠儿便在中门口唤了声,文儿听见忙过来问:“什么事。”珠儿便把蘧仙的话吩咐了,又将这书子与他。文儿看了看便揣在怀里,一口答应着。见珠儿进去了,便忙去穿上雨靴,拿了把洋绸伞子,径往学士街秦府里来。向号房里投下,那号房里人道:“撂在这里便了。”文儿陪笑道:“费爷们心,就送进去。回来领回书呢。” 那号房里人道:“ 这个你不该投在这里,咱们府里规矩,投在外号房里的文件,要到晚间才呈进去。既你是要紧文书,该投到宅门口号房里去。”文儿便要还书子,拿到内号房来。并说是要紧文书,烦便呈进去。那内号房里人,查了查号簿说:“三爷是前儿往叶府里去没回,书子便送进去,回书呢咱们府里派人送来便了。”文儿没奈何只得回去,回了蘧仙。   原来宝珠因软玉、蕊珠回去了久许不来,便打初四那日望他们去,直至初七傍晚才回。见府里冷清清的,心里诧异。到二厅上落轿,便喊总管张寿来问道:“今儿七夕是花二小姐生日,怎么府里没一点儿举动?” 张寿回道:“ 喜封打早间便发出来了。说因花小姐的病又加重了些,所以太太没兴,便不教开贺。礼物却送来了好些,只收了这里叶太太的和姑苏顾府上的两封。” 宝珠点首,心里早自乱了。忙忙的到南正院柳夫人处讲了几句话,便到园里惜红轩来。一进门便问:“姊姊怎么了?” 婉香却坐起,在床里摆了张湘竹小桌儿,铺着许多笺纸,不知在那里看什么。宝珠问他,也没听见。宝珠见他坐起着看书,知道没什么大事,便放下了心。因走近来道:“说姊姊病了,怎还不将息儿。看这个什么?”婉香见问,笑道:“你瞧好诗呢!” 宝珠拈过一张来,看是一张玉版如意笺,写着:“ 客冬之苏纪游诗,录请粲正。”下面一排儿写道:   近水生波远水平,吴山旋绕越山行。   中间着个孤帆影,唱出竹枝三两声。   角声淡淡月生棱,来往船多水不冰。   行过桥湾不知处,两三灯火指嘉兴。   宝珠才看了这两首,早跌足赞叹道:“这诗真选声,字,一字一珠的了。姐姐你没看仔细么。”婉香笑道:“果然是好,我爱这诗。你婉婉的读给我听,还比服药好呢。” 宝珠便慢声吟下道:   曲水纡山四百程,□舲如鲫尾而行。   夜深就枕各无语,船底但闻呼吸声。   因道:“这小火轮真写得入神了。”又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