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 - 第 5 页/共 10 页

写毕,注明重量,递与宝珠。宝珠看了,便也请金有声诊看。有声诊毕道:“今儿敢是失血过么?” 宝珠道:“不曾。”爱儿在旁点首道:“曾呕出一口儿红的。”金有声道:“可不是吗?这不当耍的,爷千万保重才是呢。” 宝珠听说,自觉心痛,不禁倒下泪来。金有声道:“不妨事,吃两剂药调养会儿,便好了。”便拿了纸写了方子,又审定一会,送与宝珠。说吃这么一剂安安神,不要走动费心,明儿再过来请安,便好下补剂了。说着告辞去了。   宝珠扶着爱儿进来,见笑春、春妍、海棠都站着。婉香床里摆了张湘妃竹几儿。婉香一手靠在几上,托着腮和柳夫人讲话,脸庞儿早清减了好些。柳夫人见宝珠进来,便道:“方子拿出去打了么?” 宝珠点点头说打去了。说着看看婉香道:“姊姊这会觉得怎样?”婉香道:“也没什么。不过心里空空洞洞的,人觉得轻了许多,头里这身子儿便不像是我的了。任他们喊着、推着,我也不知道。春妍把我的唇中儿也掐破,我此刻才觉痛呢。” 宝珠看他唇中上,果然两个深深的血指印儿,心里着实疼他。想替他揉揉,当不得柳夫人在面前不好动手。便看了他一眼,暗暗心痛。柳夫人道:“你也该转去躲一会养养。头里哭得什么似的,难道一会子便好了么?正经伤神的呢。” 宝珠坐在床沿上摇首道:“ 我没什么。这样坐坐谈谈就好。胜似一个儿睡在床里闷呢。”柳夫人便也由他。因笑道:“头里真急得没脚儿走呢。这边一个,那边也是一个,叫我管哪一个好呢。” 婉香微微一笑,笑春也一笑。婉香听笑春也笑,便向笑春看了一眼,像是冷笑的光景,婉香便猜着八九分,暗暗点首。   忽门外老婆子们报道:“东府里太太和珍大奶奶、两位小姐来了。”婉香便反睡了。宝珠将几儿拿出放在地下,自己便走了开去。柳夫人便也站起来,见袁夫人同着藕香、美云、丽云进来。袁夫人便走向床前道:“ 姐儿怎么样的?”婉香便在枕上侧一侧,像要拗起来的光景。袁夫人连忙止住道:“你躺着罢,不要这样拘礼。” 婉香便在枕上告罪。袁夫人向床沿上坐下。春妍已将两边帐幔一齐卷起。婉香道:“这会儿好了。要太太受惊,真是大动经界了。” 袁夫人谦了几句,又道:“大夫来过了么?” 宝珠便只说是受了些邪热,所以梦魇住了。袁夫人又向婉香道:“ 你本来是单弱的,经不起什么风浪。你在这里离太太那边又远,又没得人照顾你,样式总要自己珍摄才是。” 婉香便在床沿上道谢。袁夫人又向宝珠道:“ 听说你也昏过去了,可有这事么?”宝珠连说没有。柳夫人笑道:“他见他姊姊这样了,他便也急坏了。” 袁夫人笑道:“倒是这孩子心热,难怪他姊姊们都和他好。”柳夫人道:“这也是两个要好,所以痛痒相关。不然便病得再凶些,也不到这个地步。” 婉香听柳夫人这话,心里着实受用。又因这个好字,想到梦里宝珠讲的那好字,不禁又红了脸。袁夫人却不理会,早走开和柳夫人讲话去。   藕香趁空儿便同美云、丽云走近来问好。婉香在床上点首儿道:“ 我真正过不去了,又惊动大嫂子和姐姐,妹妹呢。”藕香道:“这是讲哪里话来?我听说妹妹病的凶,我慌得什么似的,走也走不快了。到这会子见了面,才把我这心放下。” 婉香笑笑,便问美云道:“大姊姊这时候还不睡吗?”美云道:“我刚在那里看丫头们叠箱子,听见外面乱着,说花二小姐……”说到这里一顿口道:“病了。我连忙回过太太,同着过来,都急什么似的,幸而好了。这真是祖宗保佑呢!” 婉香笑道:“我的祖宗还在苏州,怕没有人替我打电报去通知,管不到呢。” 丽云笑道:“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祖宗便也肯管你了。” 婉香听了这话像是双关,便有些高兴起来,向美云道:“明儿软姐姐和蕊妹妹可真的来么?”不知美云怎么说,且住。这便是:   柔魂一缕轻于絮,热泪双行贵似珠。   第 十 回 痴公子痴情调美婢 软小姐软语谑娇鬟   却说婉香刚问美云道:“ 软姐姐和蕊妹妹明儿可真来么?”美云道:“他正念你呢,问了我好些话儿。太太接他来住几天,他便欢喜得很,说明儿回了太太便来。” 婉香道:“ 这才有趣儿,我这几天不知怎么,闷不过,他们来了,我便有个伴儿,倒不会得病了。” 丽云笑道:“ 你快好罢,明儿好同到园子里逛逛去。” 婉香笑道:“我也这么望着呢。”说着,见袁夫人已站起身来,丽云知道要走了,便和婉香说些保重的话。袁夫人也和藕香过来讲了几句,婉香道谢,一干人便自去了。   柳夫人见没什么,便向宝珠道:“你回去么?” 宝珠道:“我走不动呢。”柳夫人道:“ 那便叫笑春扶你过去好么?”宝珠想了想便道:“这会子还早,太太先请罢。” 柳夫人道:“时候也有三更了,你要坐一会儿,便坐会儿,可不要谈到什么时候不睡。” 宝珠道:“ 我一会儿便去。” 柳夫人点点头,又向婉香讲了几句闲话,便自去了。   宝珠见柳夫人已去,便也没得病了,跑到婉香床前,曳着婉香的手道:“ 姊姊,你到底梦见什么?” 婉香甩脱手,嗔道:“ 你又这么样了,我讲过的了。” 宝珠笑道:“ 好姊姊,你刚才没讲完呢。” 婉香道:“没什么了。你不要这样缠不清,怪讨人厌的。”宝珠不敢再问。   半晌,忽婉香道:“头里太太喊你去讲些什么?” 宝珠道:“没什么,因为珍大哥要往京里去,太太问可要什么,教开个单子。我替你开上两件平金的袄子,并些枷楠香末子,又开上十副的平金裤脚。”婉香笑道:“我要这些什么?你倒不替我开上个平金的帐沿儿和那个堆花的椅垫儿。” 宝珠道:“那堆花的椅垫儿,太太开上五堂了。帐沿儿我要了一个来,便送给你罢。” 婉香点点首儿。忽床里画几上摆钟当的敲了一下,宝珠道:“怎么便一下钟了?婉香道:“ 你该睡去了。”宝珠一扭头道:“我走不动,睡在这里罢。” 婉香诧异道:“你讲什么?”宝珠不敢则声。春妍在旁道:“当真夜深了。爷又病着,外面不好走,我今儿便和笑春睡去,爷在后房睡罢。” 宝珠听着,看看婉香,见婉香也没什么,便向春妍道:“你替我叫爱儿去我屋子里说声,教袅烟等睡罢。”春妍答应,去了。   婉香道:“袅烟病着,你忘了么?”宝珠笑道:“他好些了。我这会儿因姊姊这样,我也顾不得他了。” 婉香冷笑一声。宝珠笑问道:“你敢是笑我没情么?你知道袅烟的病,不过懊悔出来的,吃我解说了一番,他便好了。姊姊这病是为我急出来的,我便用不着解说,只有陪着姊姊,给姊姊瞧着我分明没死……” 讲到这里,婉香截住道:“ 你不讲罢,我不爱听这话儿。”说着便向里床睡了。宝珠便一手靠在被上笑道:“姊姊你不爱听,我便不讲罢了。你不要这样,你回过脸儿来,我找那个你爱听的讲你 听 呢。” 婉 香 笑 道:“我不要听了,你睡去罢,明儿再讲。” 刚说着,春妍进来,宝珠便笑着起来道:“姊姊,我给你铺盖好了罢。” 婉香道:“不用你,让春妍来罢。” 宝珠便让春妍给他盖好被儿,放下帐子。婉香在帐里道:“ 你也该睡去了,明儿早点起来,不要又玩到什么时候才睡。”宝珠应着。   春妍已将房门关好,窗帏儿遮了,换上长颈灯台,将洋灯熄暗,便后面房里去了。宝珠也跟着进来,见春妍在床沿上,弯着腰儿替他叠被,宝珠便去曳他的手,向床沿上坐下。春妍摇手儿,宝珠顺手一拽,春妍站不住,便也向床沿上坐下。宝珠笑嘻嘻的附耳说了两句。春妍却说响了道:“什么叠被?什么铺床?我不懂。” 宝珠忙去掩他的嘴,又轻轻的道:“你听不清么?我说,我若与你多情小姐……”春妍听着不禁喷声笑了道:“ 罢了,不用讲。前儿恼翻了,你忘了么?”说着自己拿帕儿掩掩嘴。宝珠见他嘴唇儿红红的,便偎近脸儿道:“好姐姐,你把这点胭脂儿给我吃罢。”春妍嗤的一笑道:“ 我明儿叫你姊姊多搽点儿,看你吃不吃?”宝珠道:“ 那我便真真要垂涎死了。” 春妍轻轻的道:“讲话留神些,不要把我当做袅烟呢。” 宝珠听了这话,便一头倒在他怀里,伸手向他两肋下乱挠。春妍笑得忍不住了,几乎出声。宝珠道:“ 我问你,你可还讲这些酸话儿么?”春妍笑着摇首儿说:“不敢了。好哥儿,饶我罢。” 宝珠才住了手,道:“你与我嘴吃,我才饶你。” 春妍强不过,便与他吃了一个,道:“ 好了,该放我去了。回来他们听见,当是我们在这里什么了。” 宝珠便笑嘻嘻的曳住手道:“什么叫什么了?” 春妍红了脸,甩脱手道:“ 我不晓得。”宝珠便笑着放了手。春妍站起来整整衣裳,理理鬓发,站得远远的道:“爷可睡了么?” 宝珠笑笑不理,还在那里招手儿。春妍便笑了笑,将房门带拢,自往笑春房里睡去。   这里宝珠见春妍去后,便自解衣上床。隔着板壁向里床叫了声姐姐,听婉香不应,便放心睡下。心里忽然想起袅烟病着,又必知道我也病了,这会子我不转去,他必定念着我还没睡熟呢。又想道:“我今儿睡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倒反一个儿冷清清的。姐姐虽睡在间壁,又不好和他讲话,却教袅烟在家里怪我。” 想着,便要坐起来穿衣服转去。忽间壁婉香床里的钟,当当的打了两下。又转念道:“ 这时候了,不转去罢,好歹挨这一夜便了。” 想着便仍睡下。忽隔壁婉香咳嗽一声,宝珠也便轻轻的咳了一声,听婉香没得声响,知道睡着了,便也睡熟。   次日醒来,已是下午。听前面婉香房里有许多笑声,连忙拗起来,问道:“可是软姐姐来了么?” 外面软玉听见道:“谁呀?是宝弟弟么?”宝珠听是软玉声音,便应道:“是我呢。”一面应着,已披了衣服起来。刚走下床,见软玉已走进来,笑道:“你怎么睡在这里?” 宝珠笑回着。一面自己纽衣服,一面看着软玉,穿一件玫瑰紫缎子白镶的单袄子,袴子也是一色玫瑰紫白镶的,身材越觉娇小。一张瓜子脸儿,弯弯的眉毛,生得满面的秀气,好像比前儿在他家里看见还格外好些。眼睛里打量着他,口里却把昨日病了没回去的话说了。软玉道:“怪道你脸儿比前儿清减了些,这会子可好了没有?”宝珠道:“ 早已好了。” 说着已将衣服纽好。软玉见他面前有几根儿短发披下,便替他来挑上去。宝珠低下头,见软玉颈上有一线的红影儿,便伸手抚了抚道:“这是什么?”软玉笑道:“可不是前儿你和我掉了根兜肚链儿。你的比我粗些,我戴着睡,今儿起来便印了一条痕子,还痛呢。”宝珠道:“那我仍和你掉转来罢。” 软玉道:“ 那既和我掉了,有什么再掉转的道理。只不要明儿又拿我的和人家掉去。”宝珠道:“你的我戴着呢,我给你瞧。”说着便把领口纽子解了一颗。软玉笑道:“ 一晚子工夫自然不会给人的,你戴着就是。”说着便替他将领口纽子扣好。   宝珠刚要说,忽床横头有人笑道:“好呀!怪道不出来了?”软玉急红了脸,回头一看却是丽云,便笑道:“ 我说还有谁?你哥哥起来了,不来请安儿,还取笑人呢。” 丽云笑着,便也进来,向宝珠问好。宝珠便一手携了丽云,一手将了软玉,同向床后婉香房里来。瞥见蕊珠穿着一件湖色素缎白镶条的单袄儿,袴子也是一色的镶条,上缀着些小小的圆镜,闪闪烁烁,射人眼目。梳得绢光的两个小圆头,戴着一朵白蔷薇花儿,面前覆着槛发,越显出眉目娟好,一种娇小可人的光景。手里拿着一块白绢手帕儿,抿着小嘴儿,笑着听美云和婉香坐在美人榻上讲话。一眼见宝珠将着他姐姐和丽云出来,便站起来道:“宝哥哥起来了。听说你回来不适意着,可好了么?” 宝珠便放了软玉的手,将着蕊珠道:“早已没事了。你们闹这几天,不辛苦吗?今儿怎么还来的恁早?”蕊珠笑道:“你睡到这时候才起来,还说早呢?咱们来了好多会子,饭也吃了。” 宝珠不信。回头问婉香道:“姐姐,可真吃过饭了么?”婉香点首儿道:“吃过了。你不饿吗?”宝珠摇首儿道:“不饿。” 美云道:“ 宝弟弟你昨儿没回屋子里去么?”宝珠道:“是。” 蕊珠道:“ 我刚和大姊姊到你屋子里,袅烟病着,说你昨儿睡在这里。只不知道哪有你睡的处儿?”宝珠随口答道:“我睡在春妍床里。” 蕊珠因笑道:“ 阿唷!我倒没知道,照讲来我还该给春妍道喜呢。春妍姐快来,快来。” 软玉也笑道:“ 可不是,我也失礼了。春妍呢?”   春妍刚替宝珠送脸水进来,听软玉唤他,便赶忙应着进来。蕊珠笑着忙替他接了脸盆子,放在棹上,裣着衽,真个朝他道起喜来。春妍连忙避开道:“ 怎么姊儿敢是拜门神么?”说得满屋子通笑起来。蕊珠笑道:“我拜嫂子呢。” 春妍不懂。软玉一手把春妍将着过来笑道:“你不懂吗?我问你,昨儿三爷睡在哪里的?” 春妍方才明白,便涨红了脸道:“姊儿总拿我们开心。”婉香刚笑着,因道:“哎唷!怎么今儿便称起我们来?” 蕊珠、软玉都笑道:“ 可不是,你小姊也这样讲了。” 春妍一发红了脸道:“我是讲我们丫头呢。小姊也 凑 趣 儿,捉 我 的 字 眼 子。” 丽 云 忍 不 住 笑 道:“二姊姊,你也晓得这我们两个字是不好讲的。你且慢点儿笑他,你自己想想瞧?” 婉香也红了脸,笑向春妍道:“ 你快还不谢谢二小姐去,他帮得你多紧呢。” 春妍笑道:“ 那倒也不是帮我,二小姐自己在那里讲公平话儿。” 婉香笑向软玉道:“反了!反了!我们春妍投降到高丽国去了。” 美云、宝珠等通笑起来。宝珠道:“二姐姐你是什么国王呢?”软玉道:“他是洛阳国的花王。” 宝珠刚洗着脸,听见笑道:“也配。那我是什么王呢?”丽云接口笑道:“你是牛魔王。”宝珠听说,便蘸了一手的水,向丽云兜脸的洒过去道:“你倒是个蚂蝗呢。”丽云不提防,猛被他洒了一脸的水,便捧着脸儿要婉香替他揩干来。婉香笑道:“ 这个干我什么事?谁弄你的,叫谁揩干去。” 丽云笑骂道:“我倒不晓得是谁弄你的。”宝珠笑着,便拧了把脸布过来,替他揩了。丽云又笑又气,又不好再说,只听他揩干了,还要他赔一脸粉儿。宝珠件件依他,便向婉香妆台捎了些粉,匀在自己掌上,替丽云轻轻的敷上。丽云拿镜子照了照,见敷得很匀,才没得讲了。春妍便将脸盆拿去倒了,端了漱口水并莲子进来。   宝珠漱了口,吃了莲子,随手兜了一瓢送到软玉嘴边。软玉吃了,忽然道:“宝弟弟你的项圈儿呢?” 美云等一看,果然没有了。婉香急问道:“怎么昨儿我也没有留神,你丢到哪去了?” 宝珠便自己也记不得,细想一想道:“ 是了,在春妍床里。” 婉香道:“你往常不卸下睡的,怎么昨日便卸下了。”宝珠道:“戴着睡怪讨厌的。昨儿偷卸下的,不要对太太讲。” 说着春妍已去拿来。软玉接着便替宝珠戴上,又拈着那个蝴蝶儿看了一会。宝珠对他一笑,软玉看见道:“你笑什么?我瞧瞧可碰坏了没有。” 丽云在旁嗤的一笑,宝珠倒不好意思起来。丽云、软玉又望着春妍一笑,春妍脸儿上便红一阵,白一阵的要哭了。婉香看见笑道:“痴丫头,谁不知道你和笑春睡去。不过拿你开胃儿,怎么便急得要哭的了?” 春妍道:“回来吹到太太耳边去,只当是真的我们丫头们引坏了爷了。” 丽云笑拍拍肩道:“ 好姐儿,不要哭,谁讲去呢?” 春妍向丽云一目真一笑,欲说不说的。丽云知道春妍是个利口,怕丢了脸,便只做不见,拿别话和宝珠搭讪去。   美云刚和宝珠讲话,听丽云向宝珠道:“今儿珍大哥进京去了,你可知道?” 宝珠尚未答应,美云接口问道:“ 当真你叫珍大哥带的平金挽袖儿是给谁的?珍大嫂子笑你呢。”宝珠道:“我是带来孝敬太太的。” 美云笑道:“ 那也罢了。我只当预备将来给二妹妹用的呢?” 婉香红了脸道:“怎么你们动不动便不拘什么多拉到我身上来,回来大姐姐嫁了姐夫,不要姐夫的什么事儿也拉到我身上来。” 美云顿了顿嘴。丽云笑道:“二姊姊,你这话又失便宜了,怎么姐夫的什么事儿,便好拉到你身上来?” 婉香笑道:“ 我不过这样讲,横竖大姊姊还没得姊夫,便有,你也凑不拢班子去,干你甚么事?一个姑娘家,亏你想到这个上去。” 丽云听了,便一声儿不言语,赶过来笑骂道:“婉儿你会翻嘴儿么,我把你这龌龊嘴撕掉了,看你还能讲也不?” 婉香连忙避开,躲到宝珠背后道:“好弟弟,帮我呢。” 不知宝珠怎样,且看下文。这是:   闺中说笑原无忌,局外猜疑似有情。   第 十 一 回 病袅烟虚心怕鬼 情宝珠慧眼识人   却说丽云因婉香取笑他,便赶过来。婉香连忙躲到宝珠背后,笑央道:“好弟弟,你帮我呢。” 丽云已笑着走到宝珠面前。宝珠便拦住道:“ 好妹妹,饶他罢。” 丽云嗔道:“不要你帮他,我撕他的嘴呢。”婉香在宝珠背后央道:“好妹妹,我不敢再讲了。随你们想这个,不想这个,我不问罢。”丽云笑点点首儿道:“你还敢这样说么?”说着已向宝珠肋下伸手过来。宝珠忙挟住道:“看我的面儿,饶他罢。”丽云道:“婉儿,你不告饶,我决不饶你。” 婉香连连笑央道:“好妹妹,我不敢了。饶我这遭儿罢,看你们亲亲哥哥的面上。”丽云笑骂一声道:“你好,凭你怎样的利嘴,我回来收捉你罢。”美云、软玉、蕊珠三人只看着。笑着。   婉香笑嗔美云道:“大姊姊也不帮我一点儿,只站着冷眼见,回来我告诉太太去,说二妹妹欺我,大姐姐还帮着笑呢。”美云道:“妹妹又不叫我帮,有宝弟弟回护着,还要我什么?你不看宝弟弟裹的你死紧的。我来帮了,回来还说我打你们的木义儿呢。” 丽云也笑道:“你告诉顶好,太太问你,说你妹妹为什么要撕你的嘴。那时你不说,我也要直讲的,看你羞也不羞。这些话可是女孩子家讲得的?” 婉香笑道:“那也没什么,你回头想,瞧今儿这些话谁讲的多。况且我的话也不伤什么脾胃儿,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想去了呢?”大家听着都笑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太太身边的殿春过来请用晚膳。宝珠道:“ 怎么夜饭恁早?我才起来不多会儿,头还没梳呢。”美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天晚了横竖你不出去,梳什么头。”宝珠便也不说,见婉香已让软玉、蕊珠等出去,便和丽云站起来同着出来。   走到廊下,见小丫头都拿着老虎凳子,站着点灯。笑春也在那里看丫头们上檐灯。宝珠见他仰着脸儿,便道:“看仔细蜡烛油儿滴在脸上。” 笑春听见道:“顾着呢。爷们敢是往南正院去么?回来我来接。” 宝珠点点首儿,走出腰门。见仇老妈站起来请安,宝珠略一点首。软玉笑道:“老妈,你今儿便宜了,爷的早安、晚安并一块儿请了。” 仇老妈笑道:“可不是,昨儿还没请晚安呢。昨儿三更天,我还等着腰门。四更天,袅烟姐还着春柳来喊门,我没听见,今儿一早起便听了顿骂,可也没得便宜了。” 蕊珠听他说得罗哆好笑。宝珠却被他一句话兜在心里,便向婉香问道:“姐姐你先走一步,我往屋子里转一转来。” 婉香知道宝珠为着袅烟,便点点首儿,自己同着软玉、蕊珠、美云、丽云转弯出去。   这里宝珠讲了几句话之后,便一径跑向自己屋子里来。一进门,见黑日敫日敫的回廊上灯也不点一盏,中间屋子里射出一片灯光也不甚光亮,走进中间只闻得一股药香,四下里静悄悄没些人声。向左边房里一望,见点着一盏洋灯,旋得乌熄熄的,并没个人。向左边自己房里一看,并且连火也没得。刚要转步,忽里面缩缩的一响,便有些胆寒,硬着胆喊道:“谁在房里?” 听没得声息,便喊道:“ 晴烟。” 听不答应,又喊道:“春柳儿。” 也不答应。后面袅烟却听见,答应道:“可是爷回来了么?” 宝珠应了一声,便要进去。忽回头见自己房里一个人影儿,一晃往外面去了。心里吃了一大惊,便突突的跳个不住。后面袅烟又道:“ 爷怎么不进来?”   宝珠听袅烟说话,便大了胆走到后轩。见灯也黑%%的,壮着胆走进袅烟房里,见袅烟掀着帐子等着。宝珠便走近问道:“你今儿可好些?” 袅烟勉强道:“ 好些了。” 宝珠又道:“怎么单剩你一个儿在这里?他们哪里去了?” 袅烟叹口气道:“爷不在屋里,谁敢禁止他们不走哩?况我病着又惹他们的厌。” 宝珠听着心里着实生气,又道:“ 你一个儿睡在这里,怎么连老婆子们也不来陪陪你?你妹妹又怎么这样看得过?你冷冷清清的,可不怕么?” 袅烟道:“ 可不是,我往常倒还胆大,不知怎么这几天便胆怯怯的。前面房里又常有响动,我喊喊又没个人答应。” 宝珠听着,便打个寒噤,道:“可是我睡的房里么?我刚来也听见些响动,还看见个……”说到这里忙改口道:“还看见个猫,想来是耗子打架呢。”嘴里说着,心里着实狐疑,要想去看个明白,又没个人陪去。   刚想着,忽门帘一动,走进个人来。宝珠和袅烟一齐吓了一跳,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春柳儿。宝珠便发恨道:“你敢是鬼么?怎么走路也没得声响,你存心要吓死谁?” 春柳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宝珠又道:“ 晴烟呢?” 春柳儿道:“我哪里知道他的去处?爷也问得好笑。” 宝珠也不再问,半晌道:“ 你们忙些什么?连檐灯也不点了,黑%%的,打量我这会子不转来吗?你们好玩,难道连老婆子们也好玩起来,不干事了?尤妈呢?” 春柳见宝珠动气,不敢多说,便走出去,向后院子喊道:“ 你们这些婆婆妈妈可有着,请几个出来,爷喊呢,不要老躲着过太平日子。” 里面老婆子们听见,便走了四五个出来。春柳儿引着径到袅烟房里来。   宝珠看了看,哼了一声,心里想道:“怎么我几天没有回来住,便多变了样子,春柳儿也好似有气的样儿,难道我这屋子里真出了鬼不成?” 想着,便喊春柳打灯,春柳儿应着便把羊角风灯点起。宝珠站起来,背着手踱出房来,见灯乌乌的,便叫旋旺些。那些婆婆子们见宝珠生气,多不敢则声,七手八脚爬上去把灯旋旺了。宝珠便叫春柳儿走在前面,走到自己睡的房里来。宝珠见地下遗着块帕子,刚要走近去拾,忽然风灯吹熄了。宝珠冷笑了一声,便喊春柳儿去点来,自己却站着不动。及至春柳儿点火进来,那地上的帕子却没有了。宝珠此时却放大了胆往四下一看,却没些影响,再往床上一看,见枕头却歪着了,心里便满猜是春柳儿干些什么事来,很想发作,却又不好造次,便藏在肚里,索性连脸色也放和软了,便走出来。   春柳儿和老婆子们也同着出来。宝珠笑道:“刚才袅烟疑心说这里有响动,我说好好的屋子,有什么着?这会子你们不瞧见,可不是一点也没什么吗?” 说着看看春柳儿。见春柳儿道:“我也这么讲,只是响动却有点儿,也不过是耗子和猫打架呢。”宝珠点点首笑了一笑。见春柳儿忽然低下头去,脸红了。宝珠便大明白,因道:“ 总之我不在家几天,你们胆小的胆小,胡闹的胡闹,所以才这样提心吊胆的。只是我倒被你们弄的胆小起来呢。” 说着笑了笑,春柳儿也笑道:“那爷怕什么,回来我和晴烟陪爷睡罢。” 宝珠点点首。   忽外面有人拿着风灯进来道:“怎么今儿咱们家连檐灯也不点了?”宝珠听是晴烟的声音,见他进来道:“ 咦,爷还在这里,太太叫赏春姐去喊你呢。” 宝珠笑道:“ 你在太太那里么?我刚才讲你呢。咱们正商量着,今儿晚上央你和春柳儿陪我睡。”晴烟笑道:“ 怎么忽然要人陪着睡起来?”宝珠笑道:“他们都讲我屋子里出鬼了,我被他们讲的慌,所以不敢一个儿睡。” 晴烟冷笑道:“爷出去了七八天,这屋子里果然有些鬼鬼祟祟样儿出来。别的倒不怕什么,只怕明儿弄得满屋子人都颠颠倒倒起来,分不出谁是鬼谁是人呢。”宝珠听他说得有因,再看春柳儿只是冷笑着不作一声,宝珠便又狐疑起来。忽然想了个主意,便站起来笑道:“随他鬼打架,我且吃我的酒去。” 说着宝珠便同着春柳儿到南正院来。   见里外灯火点的像火树一般,四廊下立满了婆子、丫头们,院子里面一片笑声。宝珠进去,见柳夫人和藕香、赛儿、美云、丽云、软玉、蕊珠、婉香团团圆圆的坐了一桌。只美云肩下却留着一个空座儿。   一淘人正说着、笑着,见宝珠进来,赛儿便先立起,走出座来给宝珠请安。宝珠也向柳夫人、藕香请了安,便向空位上坐下。赛儿也仍入席。柳夫人问宝珠道:“你昨儿没转去睡,听说你屋子里袅烟病的凶呢,可知道为什么病来?”宝珠笑道:“ 我去瞧过了,没什么,不过受点儿寒,发烧罢。”柳夫人道:“那么人还说他是女儿痨呢,说病了好久了。”宝珠笑道:“这真真从哪里讲起,他才前儿起的。可知人多嘴多,一家子的话还传不清呢。” 柳夫人也笑了笑,便也不问。因向婉香道:“ 你再吃杯子酒,咱们不要猜枚了。我老了,耍你们不过,便算了罢。这会人齐了,你想个令出来,公公平平的行一回儿。”   宝珠笑道:“太太高兴,那便请太太出个令儿。” 柳夫人道:“ 我想出来的,总嫌太老些。好孩子,你替我想个罢。”宝珠道:“我想也要容易点儿的,那么茜妹妹还好夹著来。”婉香道:“我也这样说。我想了个在这里,倒也容易,咱们说两句《 四书》,要藏着个《 红楼梦》 人名在里面。头家饮了门杯,说两句出来,数几个字,一顺儿数去,到谁是最末一个字,便该谁说两句。贯串的各贺一杯,不联络的罚一杯,说不来的罚三杯,下家接着说。你们瞧怎么样?”大家都说好得很。柳夫人道:“那便考倒了我这个老童生了。这一部《 四书》 我已经四五十年没打过照面,叫我哪里想起呢?也罢,我拚着罚酒便了,婉儿起令罢。” 婉香便饮了门杯,道:“我说两个《红楼梦》 人名。” 只不知说出什么来,且看下回。正是:   人因怯胆常防鬼,饮到开怀便是仙。   第 十 二 回 集书句巧拈红楼令 夺酒盏笑涴碧罗襟   却说婉香饮了门杯,便说道:“ 宝珠,宝玉,诸侯之宝,三宝珠玉。”   大家都说很好,便顺着字儿数去。诸字藕香,侯字美云,之字丽云,宝字宝珠,三字赛儿,宝字柳夫人,珠字软玉,玉字蕊珠。蕊珠便饮了门杯道:“刘老老昔者公刘,上老老而民兴孝。”大家都说好,数一数却该赛儿说。赛儿饮了门杯,想了想道:“ 宝琴,惟善,以为宝,如鼓瑟琴。”柳夫人赞好,便道:“ 我贺一杯。” 说着喝了一’。数去,却仍该赛儿说。赛儿便笑道:“这便窘了。” 因慢慢的喝着门杯,大家都看着他,赛儿一发想不出来,便抓把瓜子嗑着想着,忽笑道:“有了:贾政我待,贾者也,子奚不为政。”大家绝口赞好,合席各贺了一杯。数了数,却好又该柳夫人说。柳夫人便道:“熙凤于戚,熙敬止,凤鸟不至。” 大家都道:“好极。”婉香道:“那何不把‘穆穆文王’说上,更加好呢?”柳夫人笑道: “ 我怕三句用不着呢。” 婉香道:“加一个姓的帽子也没什么。” 说着便替柳夫人数了数,计九字,却好仍要柳夫人自己说。柳夫人笑道:“ 这了不得,那第二个我再讲不出了,我罚酒罢。” 宝珠道:“ 太太不要罚酒,只依二姐姐说的把那‘ 穆穆之王’ 加上数去,便该大嫂子说了。” 藕香便答应着,饮了门杯道:“我早想得个在此。”便道:“贾琏,王孙贾问曰,瑚琏也。” 婉香笑道:“这该罚酒了,这两句怎么连得拢来?” 藕香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便饮了一杯。蕊珠见又轮到自己,便道:“ 迎春,以迎王师,春服既成。” 数去该柳夫人说。柳夫人笑道:“这会子到想了个起来了:“探春,如探汤,春省耕而补不足。”婉香听了笑道:“仍要太太再说一个。”大家数了数,果然仍该柳夫人说,便合席都笑起来。宝珠道:“我替太太说一个罢。” 柳夫人笑道:“ 难道我真个便想不出了,要你来讨好?你有了,你藏着,回来轮到你,不要又讲不出了。”宝珠笑道:“我早把全部《红楼梦》 想过了,我已经想了十五个在这里,便人家想着了,也逃不出我的范围。”丽云笑道:“我也想过了,却只有九个好说的,你倒说有这许多,难到连袭人、黛玉、李纨都好讲么?我只不信你,且说来我听,我情愿罚十杯。” 宝珠道:“ 要便我讲一个,合席贺三杯,我讲十五个,合席共四十五杯。我少讲一个便也罚三杯。”柳夫人道:“谁和你赌东道儿。我倒想着了:“贾母、王孙贾问曰,父母其顺矣乎。” 说毕,连问道:“ 这个比藕官的瑚琏也如何?” 大家都说好绝。丽云笑道:“ 这个我却没有想到。” 宝珠道:“可不是,快吃酒罢。” 丽云道:“怎么该派我吃?”宝珠笑道:“贺杯难到不吃吗?” 于是大家贺了一杯。软玉见轮到自己,便饮了门杯说道:“ 玉爱,事之以珠玉,爱之而不欲其死。” 宝珠拍案叫道:“ 这个连我也没有想到。真好!真好!” 便举起杯来,满满的饮了一杯。丽云也绝口赞好道:“软姐姐我贺你三杯。” 说着便饮。宝珠道:“ 我也该贺三杯。” 说着随手把赛儿的一杯喝了,又喝美云的一杯。婉香见该自己说,便道:   智能,智、仁、勇三者,欲罢不能。   合席齐声赞好。数去,该是蕊珠,蕊珠便想了想道:   可卿,可使为政,卿禄三大夫。   软玉见又轮到,便饮了门杯说道:   来旺,来朝走马,以齐王由反手也。   丽云笑道:“这‘王’ 字算不得‘ 旺’ 字。” 软玉道:“ 总一样讲法的,果然不好,我饮一杯便了。”   蕊珠见又要轮己说了,便道:“ 怎么单只我们几个说了?大姐姐和丽云姐姐还一个没讲呢。” 丽云笑道:“ 你快讲个五个字的,让我好讲。” 蕊珠想了想道:“经书可讲得么?若可讲得,我便讲一句五个字的。   元春,元年春。   婉香道:“那不能算得。照这样,今儿一晚子还行不完呢。”蕊珠又 想 了 一 会,又 暗 数 了 一 转,便 笑 向 丽 云 道:“这会子要你说了,你可把那九个一齐讲出来。” 丽云笑道:“难道真有五个字的轮到我么?我不信。你快些讲来。” 蕊珠笑道:“字去不止五个,你数着。”便念道:   雪雁,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顾鸿雁、麋鹿。   说着,大家拍案叫绝。丽云数着,却正好第二转正轮到自己,便饮了杯道:   入画,入公门,今女画。   宝珠笑道:“我早想过了,这画字不是画字呢。” 丽云笑道:“ 四书里怕没有正读画字的。” 宝珠道:“ 你贺我一杯,我替你说。”丽云便笑着吃了一杯,忽笑道:   毁瓦画墁。   宝珠点首说是。婉香笑向宝珠道:“ 刚好好的该蕊妹妹说,这会子你添了个字又弄到我身上来了。” 宝珠连连作揖。婉香笑道:“ 说几个令倒不值什么,我这杯子酒实在有点怕他,你给我代了罢。”   宝珠点首道:“狠该我吃。” 说着伸手来拿婉香的杯子。婉香撇手的打了一下道:“你自己没杯子么?” 宝珠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下,竟把蕊珠的杯子一带,那杯子一骨碌碌的倒在蕊珠怀里。蕊珠忙立起来,那杯竟跌到地上去。好是铺着地毯却没打碎。丫头们拾了起来。见蕊珠已满身倒的是酒,大家都笑个不了。   宝珠只是作揖打供的陪罪。蕊珠笑骂道:“你们两家子寻开心倒带累我遭殃,快还不替我脱下来?” 宝珠笑应着,便替他解开扣子脱下来,里面只穿着一件大丝白绫牡丹花图儿的小紧身子。丽云笑道:“你们快看新娘子呢。” 大家都趁着取笑。蕊珠红了脸啐道:“你们还拿我开心么!我不叫你们大家都脱下袄子来,我也不叫蕊珠。” 说着便拿了个酒壶向满桌上洒来。婉香等连忙躲开,却不道那酒壶是空的。柳夫人笑的话也讲不出了。蕊珠笑骂道:“这尿鳖子也欺我来。丫头们替我拍坛子酒来,看我闹一个水漫金山,才消我的气呢。”柳夫人笑道:“ 好,好蕊儿,你看我面上,饶他们罢。回来你做了水漫金山,我是要做黎山老母的。” 满屋子人连地下站的丫头、婆子们都笑起来。赛儿早躲在柳夫人怀里,这会更笑的了不得。   乱了一会,才各坐下。蕊珠已换了一件紫色满身平金的袄子穿上,便仍入席道:“姐姐,这多是你闹的乱子。如今也没得说,只叫你罚十杯便算了。” 婉香道:“ 这可不能,要仍就请宝弟弟代吃。” 蕊珠不肯。柳夫人和美云等大家讨了情。便叫婉香自己饮了一杯,便仍接令道:   小红,小子鸣鼓而攻之,红紫不以为亵服。   蕊珠笑道:“婉儿我饶了你,还敢骂我么!仔细我撕你这张嘴。”婉香笑着不理。宝珠见该自己说了,便饮了酒道:   侍书,侍妾数百人,何必读书。   婉香说好。柳夫人笑道:“这孩子终究是个不长进的东西,还不给我掌嘴呢。” 宝珠笑道:“ 太太总驳我的面儿,论理我该自己掌嘴,但我身上、脸上的肉哪一块儿不是太太的,回来我掌了嘴,太太又肉痛的。便看太太面上,不打也罢。”柳夫人笑道:“不爱脸的猴儿,谁疼你呢?” 宝珠道:“那我另外讲一个好么?若太太又说不好,我便再讲一个。”软玉笑道:“是呢,晓得你想了十五个在肚子里,这会子又卖弄了。也罢,你给我讲十五个出来,我便吃十五杯酒。”宝珠笑道:“可又来打量我这会子讲了几个出来,没得十五个了,你可知道我是普天下有名的才子,这一点儿哪里难得倒我。”   刚说的得意,却被丽云用一个指头向他脸上一抹道:“我问你这张脸可要不要?你是个才子,我问你才在哪里?子在哪里?”宝珠笑道:“ 柴在灶肚里,指便指在我脸上。”大家都笑起来。宝珠却忍着笑道:“ 你们不要乱,听我道来。”说着便抓了一把瓜子,一粒一粒的数着。念道:侍书。   刚念了两字,软玉笑道:“讲过了,怎么又来顶充了?”宝珠道:“太太讲不好,我另讲一个,难道又错了么?” 丽云笑道:“你们不知道,如今的才子通行抄老墨卷呢。” 宝珠道:“谁讲来?我只不雷同便了。”说着便念道: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不如无书。   说着便向盘子里摆了一粒瓜子道:“吃酒。” 软玉便吃了一杯。宝珠又道:   秦穆公用之而霸,万钟于我何加焉,秦钟。   两个了,吃酒。”软玉又吃了。宝珠连说了三个,道:   王曰善夫,保民而王,王善保。程子曰,又日新,一国兴仁,程日兴。堂堂乎张也,子华使于齐,张华。   五个了,吃酒三杯。” 软玉一声不响,吃了三杯。宝珠又道:   笾豆之事,百官牛羊仓廪备,豆官。   大家说好,公贺一杯。婉香道:“ 这个真一气贯串的了。”宝珠又道:   林放问礼之本,己颦蹙曰,夫子加齐之卿相,林颦卿。   合席齐声称好道:“难得竟把一位美人也抬出来了。” 软玉又道:“别的不奇,但只一个颦字,亏他满肠子搜出来的。”说着便甘甘心心的吃了一杯。惟蕊珠笑着不响,宝珠指着他道:   王笑而不言,称之曰夫人,王夫人。   大家都笑起来。蕊珠笑道:“狗嘴里总没得象牙。” 宝珠又道:   商贾,敏于事而慎于言,贾敏。   软玉道:“这个又杜撰了,《红楼梦》哪有这个名字儿?” 宝珠道:“亏你,天生你两双眼睛滴溜溜的,干什么用?林妹妹的太太可不叫贾敏么?” 软玉方才记起来,是冷子兴口里讲的。丽云先笑道:“怎么唤起林妹妹来了?可不要笑死了人。”婉香等也都笑得和花枝儿似的颤动。宝珠道:“ 不要笑了,软姐姐吃酒,不要带错带赖的浑过了。” 软玉笑着吃了一杯道:“几个了?” 宝珠道:“ 我记着呢,九个了。” 软玉笑道:“可不要趁空儿添两颗瓜子上去,报虚帐呢。” 宝珠笑道:“你不信,我背给你听。”赛儿道:“宝叔叔没添上去,我管着呢。” 宝珠笑道:“ 哎唷,我幸而正大光明的,不然吃你们看破了,还得了。好侄儿,我添一颗罢,你不要叫出来。”赛儿笑着把盘儿抢了去道: “ 不要,让我来记数。”宝珠笑道:“你可不要倒拿两颗出的呢。”赛儿笑说我不。宝珠念道:   民之所赖以生也,大哉孔子,赖大。   丽云笑道:“ 阿呀,了不得!这个赖字竟被他想出来了。我早就想过,只说四书里没得这个字的。” 宝珠笑道:“还讲什么?我早说是才子呢。” 说着逼着软玉吃了一杯。软玉已经脸通红了。柳夫人道:“软儿算了罢,你吃不得了呢,仔细回来醉了难过。” 软玉哪里肯依。蕊珠道:“ 姐姐我替你吃罢,还有五个,总要他讲完的。” 软玉道:“ 不要代。”向宝珠道:“讲来,讲来。”宝珠笑着说道:   北面而朝,而后能静,王顾左右而言他,北静王。   软玉喝了一杯,听宝珠接着说道:   求善贾而沽诸,敬鬼神而远之,贾敬。晋人有冯妇者,恶紫之夺朱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冯紫英。   软玉刚吃了一杯,听了第二个道:“这该罚三杯了。我念你听,三句连得拢么?”宝珠说:“该罚、该罚。” 便吃了三杯。又道:   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凤兮、凤兮,喜凤。秋阳以暴之,拱把之桐梓,秋桐。   说到第二个,大家齐声赞好。说这个名字真亏你想到的。软玉便连吃了两杯,已经当不住了,便道:“可齐了没有?”赛儿道:“ 还少一个呢。” 宝珠道:“ 这个倒想不出呢。”软玉道:“想不出罚十五杯。” 宝珠笑道:“ 你倒是这么想呢。让我想想看,难道多的也有了,倒为着这个儿坍台么?”软玉连道:“快、快。”说着便拿两双筷子向盘子边上擂着道:“我在这里击钵呢,快讲来。” 宝珠想了一想,忽然跳起来道:“有了!”大家连问什么,宝珠道:   静而后能动,实若虚,静虚。   众人都道:“只又是谁的名字?”宝珠道:“铁楹寺的老姑子,不叫静虚么?” 众人都说:“这倒没晓得,敢是你问了他来?” 宝珠道:“你们又和我强呢。春柳儿你把那王熙凤弄权铁楹寺的那回翻来,给他们瞧。” 婉香笑道:“ 好,好,算了罢。”宝珠道:“ 怎么算了罢?我翻给你们瞧。你们输了,我只罚你们的酒便了。” 软玉笑道:“ 好,好,我吃酒便了。”赛儿道:“我记得了,果然是的。”软玉已吃了一杯。   柳夫人道:“今儿闹的够了,咱们吃饭罢。” 于是大家吃饭,只软玉不要吃。柳夫人吃着饭道:“今晚软姐儿酒吃多了,可难过吗?”软玉摇摇头说:“ 也不过二三十杯,还禁得起,这会子再叫我吃十杯,还能够呢。” 大家都说满席子人除了宝珠,要算软玉的了。软玉向美云道:“大姐姐酒量也不差,今儿怎么也不吃一杯儿?” 美云笑道:“ 你们都不肯飞个到我身上来,我想了一个贾敬,被宝弟弟讲去了,还有两个是:   贾赦,我待贾者也,赦小过。元春,曾元养曾子,春服既成。   还有翠缕的‘翠’字没有,只有个‘ 缕’ 字,是‘ 麻缕丝絮轻重同’还有个是:   张道士,子张问士,先王之道,士何事。”   大家都说甚好。   一时饮毕,藕香、赛儿、丽云、美云便先散去。柳夫人因问婉香道:“软儿和蕊儿说多到你屋子里睡去,你可安顿好了没有?”婉香道:“ 我已叫春妍把对过房里收拾好了,软姐姐和蕊妹妹同睡可好?” 柳夫人说:“ 好。” 又闲谈一会,软玉因有了酒,坐不住,便要先走,蕊珠,婉香也便告辞。这正是:   纵无珠履三千客,已胜金陵十二钗。   第 十 三 回 好弟弟娇倩醉扶归 软姐姐密报好消息   却说婉香见软玉已醉,便和蕊珠一齐向柳夫人告辞出来。软玉刚走出门,便头昏起来,他的两个丫头墨香和书芬连忙搀住了。宝珠亲自打了风灯,走在前面。婉香将着蕊珠刚走出走廊,宝珠快了一步,软玉便嗔道:“你什么事要走得这样快?我瞧不见路呢。” 宝珠笑应着,便立在门首等他。软玉走到跟前,一手便放了墨香,搭在宝珠肩上道:“好弟弟,你扶我家去罢。” 宝珠便偎近点儿,扶着他走。后面婉香笑道:“阿呀,好样儿呀!蕊妹妹你瞧,这可不是戏里扮出来的醉杨妃么?” 宝珠听见便嗤的一笑。软玉道:“仔细灯吹乌了,收墨香拿着罢。” 宝珠不肯,仍一手拿着灯,一手挽着软玉,慢慢的走进夹道。   忽然东首墙门内,藕香屋子里吹出一片笛子、鼓板声来。软玉便立住问道:“什么?”宝珠笑道:“大嫂子和赛儿拍曲子呢。”婉香也站住道:“大嫂子真会寻乐呢。才回来,便又搅这些东西。” 软玉听得好听,便要宝珠同进去听。蕊珠也要进去,宝珠便搀着软玉进西偏院来。这日正是三月十三夜。月色大好,照得满廊都是花影,那些点着的檐灯倒不觉明了。软玉便和宝珠悄悄地走去,听里面唱道:   花压栏杆渐黄昏,柳梢月上琐云屏。金鸭香残晚风多,珠帘卷,麝兰飘散,薄罗衫,不耐春寒,守着个窗儿,兀坐到晚。   唱到这句略歇了歇,又听唱道:   镇日的刺绣太无聊,拈针还又懒,小桃花下晚妆残。我独自儿想想算,只憔悴经年。伤春几度,销魂一晌。   宝珠暗暗点首道:“ 这两叠是‘ 粉蝶儿’ 和‘ 醉春风’。”想着,里面又唱道:   泪珠儿背地偷弹,俏影儿灯底羞看,对春风没个商量,算只有宝镜儿知侬心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