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 - 第 2 页/共 10 页

第九十六回 弹指流光物犹如此 形容尽致人何以堪    第 一 回 石书生梦入碧栏杆 金公子说明玉蝴蝶   满江红   离合悲欢,逃不出,牢笼圈套。天付与心猿意马,名缰利锁。镜里红颜容易老,鬓边华发催来早。算从前抛却泪珠儿,知多少!撇不下,愁和恼。忘不了,颦和笑。把人间甘苦,般般尝到。儿女恩情身上债,英雄事业波中泡。猛思量兜底上心来,听侬道。   却说这部书,出在什么年间?看官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说是一位姓石的,不知从哪里得来这部书,这书就叫做《泪珠缘》。   这姓石的是浙江的一位名士,叫做石时,他家本是石崇之后,现在虽不富饶,却也尚称素封。他父亲石嵚,曾为翰林院侍讲,娶妻金氏。生得一女,取名漱芳。次年又生一子,便是这个石时。不到十年,石嵚便自去世,家内也就渐渐清贫了。他母亲金氏,本来是个世家小姐,于文墨中却很通些,况当石嵚在时,伉俪甚笃,笔墨事也常互相讨论,故石嵚故后,这金氏便自己教子读书。   石时也很聪明,十三岁上便进了学,十六岁又举了孝廉。他母亲金氏虽觉喜欢,只是目下家计艰难,儿大未婚,女大未嫁。石时虽得了个举子,又因没钱上去会试,便会上了,也不能当钱用,往后想想,着实焦虑。   前儿,他大哥金有声来,他便托他代儿子觅了馆地,也可挣些钱来帮助他自己的膏火。这金有声原是世家子弟,为人极慷慨,好结纳,又深通歧黄之术,所以于乡宦场中都很要好。这金氏托他,他便一口应承了去,这且慢表。   且说石时,素性幽娴,大有女儿心性,平时也不出门,只在他母亲膝下读书,有时与他姊姊漱芳吟诗唱和为乐。这漱芳也生得聪敏,脸庞又长的可人,性情且不必说。年已十八,却尚未嫁。在家无事的时候,不是做些针线,便是学习文墨。这日因做了一首小词令儿,要与石时看看,便叫了丫头翠儿去书房请他弟弟进来。   哪知,石时因这日天气困人,书窗无事,觉得身子很倦,便在书案上枕着手儿睡睡,不知不觉便睡熟了。恍惚耳边有人叫,他忙睁眼看时,却并不在书房里,好像不是自己家里,四面一看,却在一座院子里面。这院倒很好,四面俱是穿山走廊,都挂着一带的帘子,天井外面种着些海棠、桃杏,都已开了,石荀边又有几株芭蕉,绿的可爱。再看自己,却立在回廊里面,模模糊糊的想道:“ 这是哪家的院子,怎么悄悄的没有一人?” 想着,便慢慢的依着回廊走去,转个弯儿,已是院子的正面,一边是卍字栏杆,一边是一带的碧纱和合窗,嵌着红玻璃,甚是精致。只中间支起一扇,其余八扇却都关着,窗里又半卷起一幅粉红绣花的帏子,有些香烟袅袅,从窗隙里浮出。石时料想里面有人,便蹑着脚步向窗隙望去,却是闺阁的光景。靠里铺着一座红木嵌大理石的葵花床,垂着海红纱帐。左首列着一带儿椅,铺着大红半旧的绣披。右首摆着一座极精致的妆台,地下列着一扇大着衣镜,却用锦袱罩着。靠窗是一座书案,左角上堆着几套锦匣的书,中间摆着一个睡鸭炉儿,喷出些香烟,又摆着一座小红木帖架,架上铺着帖子。   石时因立在正中,近处被帖遮住,隐约见背后有人坐着,却看不清是什么样人,便换个窗隙望去,不想是一个绝色的美人,便暗暗吃了一惊。再细看,是一张小圆脸儿,下庞略瘦小些,小小的嘴辱点着些淡红,直直的鼻子,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两道似蹙非蹙的笼烟眉,额上覆着一批短而又细的槛发。真觉另有一种风韵,满面的娇嫩玉光,似红又白,真是吹弹得破的。眼波盈盈,喘息微微。一双手握着一管牙干儿笔,在那里临帖,铺着一张玉版笺,用一个玉猫儿镇着,一手按在纸上,比纸还白些,颜色与玉猫儿差不多莹白,却还嫩些。石时暗忖道:“ 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好女子,只恐这里是神仙住宅,不然那真有天仙化人在世界上的呢?”又想道:“且看他写些什么。”想着,再看,原来写的是《洛神赋》,已写了三行多些,却写得极娟秀婀娜。石时暗暗赞叹,只是目不转晴的看那女子。   正看得出神,猛里面铛的一声,那女子便握着笔回转头去。石时也望里面看去,只见海红纱帐已卷起一边,有一个美少年坐起,尚拥着一条文锦被儿,只露出半截身子,生得面如满月,白而且莹,眉如墨画,眼似秋波,如笑不笑,似愁非愁的一种神韵。望着那女子妍然的一笑道:“好个瘦人天气。”那女子也破颦一笑道:“怎么便起来了?我还写不到几个字呢。”那少年笑了一笑,将袖儿整整眉心,慢慢的穿上了薄底靴儿,走下地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只穿一件湖色缎绣花的小夹袄,下面露出半截松花色的袴儿,项间戴着一个锁圈,坠着一双玉蝴蝶儿,越觉好看。见他慢慢的整整衣襟,走到书案前来,那女子便回过头来,那少年却站在女子身边看他写的字。那女子便将握着的笔点着道:“那字写坏了,这字也写坏了。” 那少年便一手靠在桌上看道:“那字也好,不过比这两个字差些,总比我好多了。” 那女子便侧转脸儿对那少年笑道:“ 谁让你讨好儿。” 那少年也便一笑,又道:“让我也来写几个儿。” 那女子便放下了笔,站起来。石时看他却与那少年差不多,总不过同年伴岁的样儿。见那少年坐下了,拈起笔来舐了些墨,照那女子写的字,并行照样的写了十几个。那女子一面替他磨墨,一面看他写。   忽左边帘钩一响,走进一个丫头来,也生得眉目如画,对那女子道:“二小姐起来怎早?太太着来请三爷的,刚到三爷屋子里去,袅烟姐姐说一早便过小姐这边来了,这会子太太请小姐和爷进去呢!” 那少年便搁下笔道:“你可见袅烟在屋子里么?”那丫头道:“在那里呢。” 少年道:“ 你问他,将我书架上的《 石头记》 捡出来,送太太上房里去,太太昨儿讲过要看呢!你先去,咱们便来了。” 那丫头道:“太太候着呢?”少年便向那女子道:“那么着,姐姐就同去走一趟儿。”那女子点点头儿,整整衣裳,便和少年同着丫头出来。   石时看无处可避,便往栏杆上想爬到帘外去,却从来不曾爬过,一失脚便跌下来。听有人叫“ 二爷”,急睁眼看时,却是翠儿在那里推他。石时嗔道:“ 我好好的做梦儿,你推我醒来做什么?” 翠儿道:“这里有风,睡着了不当耍的,小姐请看诗去呢?”   石时便站起来,呵个欠,走出房来,心里却很想那梦里的光景,实在艳慕的很。一面想着,已到了漱芳的院子,翠儿便先走一步,石时跟了进去。见漱芳正在那里写字,心里想道:“刚才梦里的那个人真比我姊姊强十倍呢。” 那漱芳见石时进来,便站起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翠花代答道:“ 爷睡着呢。” 石时道:“ 说姊姊有诗在这里要我看呢。”漱芳道:“ 只一首愁倚栏杆的小令儿,也没什么好。”说着便向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笺,递与石时。   石时接过,看写道:   帘影重,篆烟微,漏雨迟,小院春深,人静燕双栖。一带碧纱窗掩,流苏银蒜轻重。偏是一缕炉香关不住,出幽闺。   石时看毕,暗想这写的好似我梦中所见的光景,便笑道:“这真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了。” 漱芳笑笑,却不理会,忽金氏身边的万儿进来道:“ 太太请三爷过去,舅老爷来了,有话讲呢,说小姐不必过去。”   石时便向漱芳说了声:“我去去便来。” 说着便同了万儿到上房里见他母舅金有声。舅正和他母亲讲话,便上前请过安,靠着他母亲身边坐下,便与金有声寒暄几句。金氏因对石时道:“你可晓得你舅舅的来意么?他此来,一则为你姊姊的亲事,二则已与你找得个馆地,讲起来倒也很好。”石时便向金有声道:“不知舅舅讲的是哪一家?” 金有声道:“便是越国公秦府里。”石时道:“原来他家,这是很好的。”金有声道:“ 你也知道他家么?” 石时道:“ 不过听说是大家,究竟也不知道底细。”   金有声道:“ 说来这亲事却很当,他家原是安徽省人,因先皇赐第在这边,所以也算是本地世家了。越国公是他的曾祖,他祖父是秦文胜公,由探花出身,放江苏巡抚,历任云贵总督,升礼部尚书,官至协办大学士。娶的是陆殿撰之妹,生下三子二女,长子名敏,次子名政,三子名文,女适姑苏花殿撰占春先生。这文胜公已去世二十余年了,陆太夫人亦已去世。大房秦敏公死于国难,谥封文节公,并无子嗣,只有远房过继的一位少爷,名唤秦珍,袭了一等轻车都尉,年已三十,娶的便是都门沈左襄先生的女公子,名唤藕香的那位大小姐。” 金氏道:“原来便是沈左襄的小姐,在京的时候到见过的,长的很出众。他还有两个妹妹,也是绝好的,我平日也常想起他们。听说这大小姐已经过门了多年,可曾生得一位公子没有?”金有声道:“只有一位小姐,已经十二岁了,名唤赛儿。这秦珍因没有公子,便将这位小姐扮做男孩,我倒见过一面,相貌倒很好的。”   石时道:“舅舅讲的郎官儿是哪一房的。” 金有声笑道:“你不要急,我细细的讲与你听便明白了。他三房的文老爷,现已五十多岁,由内阁学士升礼部右侍郎,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现告病归省。娶的便是袁太史的妹子,已生得一子四女,长子名琼,现年十九岁,长女名唤美云,现已十七,次女丽云,年已十四,三女绮云,年十二,幼女才八岁,叫做茜云,都长得很好。”   金氏道:“你讲的可是琼哥儿吗?”金有声道:“这琼哥儿长得虽好,总不及二房里的云哥儿,长得真是美人儿一般,我也讲不出他的好处来,就叫我比比,也没什么样可比,想古来的子都也不过这样便了。这也不去讲他,单讲他才十四岁的孩子,便博古通今,琴棋书画、诗词歌曲,真真没有一件儿不会,没有一件不精,便是弹丝吹竹、金石图书,也都会得,医理药性,也彻底通明。我常说他这个心,定是镜子做的,见一样便会一样。只是他有个脾气,放着一个世袭他不稀罕,说是祖宗余荫算不得,定要自己考试出来。果然十二岁上了庠,竟夺了一府的批首。姊姊,你想不是难得的么?” 金氏笑道:“只怕咱们漱芳年纪大了,又没那样体面,他家不要呢?”   金有声尚未开口,石时早插问道:“ 可便是秦珊枝。”金有声道:“正是呢,你见过么?” 石时道:“ 却不曾见过,他有一部《 一粟园诗集》,我却见过。他才十三四岁的人,那诗集倒有三十六卷了,哪一个不拜倒他。便是性情面貌,人都说他是个女孩的样子。舅舅也这样 说,定 是 好 绝 的了。”金有声道:“我素来不肯夸奖人,这位哥儿,实在是真好,所以我才讲呢。”   金氏道:“他房里政老爷尚在么?”金有声道:“他爷已去世五年,在日极蒙圣眷,御赐的物件,一天也背不了,拜了体仁阁大学士,派了军略,又赠了一等伯爵的封典。这政老爷的原配,系俞太史的令妹,并无所出,早已谢世。继室柳氏是詹事府正詹柳殿翔的小姐,单生下这位哥儿,便叫秦云,号珊枝,他家里人都唤他的小名,叫他宝珠。他太太生养他的时候,说梦见一双蝴蝶飞入怀里,细看却是玉的,他太太用手捉住时,转眼化作一颗顶大的圆珠儿,醒来便生下这位哥儿。他生的时候又有一朵红云覆在屋上,人多说这哥儿将来一定有造化。他太太所以唤他做宝珠,名云。因曾看见玉蝴蝶儿,便画出样来,叫人去喊玉铺子里照式的做一个来,不道却有个现成的,他太太看时,却与梦里见的一式无二,便欢喜的了不得,与宝珠做了项圈坠儿。”   石时听到这里,便截住道:“ 这人可是一张粉团脸儿,眉儿浓浓的,鼻梁统统的,似笑似恼的带些女孩儿气的?”金有声拍手道:“是了是了,一点不错。这样讲来,你是见过他的了。”金氏也欢喜,问是哪里见过的。石时只说记不清了,又道:“好像听说已经娶了亲了,那位姑娘的相貌也真真没得说的,我也好像见过的。” 金有声不禁笑道:“ 这又胡说,他多早晚定下亲了,你倒说他已经娶了,又说见过的,真是讲梦话呢!你见什么样的人来?”   石时也自好笑道:“我见那人与宝珠差不多年纪,长得真是天仙一般,两弯眉儿,好像带些烟雾的光景,一双眼睛真好像含着两泓秋水,又似含着千万情绪的光景,此外,我就形容不出来了。”金有声笑道:“是了,这是宝珠的表姊,你怎么能见他,我前儿看病的时候才略见了一面,果然是这种风韵。”金氏却呆呆的听着。石时便喜得坐不住了,立起来道:“他表姊是谁?”金有声道:“便是我方才说的姑苏花殿撰的小姐,他母亲便是政老爷的妹子,现在都已去世,只生得这位小姐,名唤婉香,今年十五岁,很通些文墨,在姑苏却有才女之名。其父母过后,又无兄弟,依他叔婶度日。他叔子、婶子不比他母亲,件件总欺他些,只因小姐确实懂些世故,不作一声。前儿花朝,他来秦府里探他舅母,柳夫人问起,知道他的苦处,便不肯放他回去,留在府里住了。他婶子也不来接他,所以柳夫人很有意思,将来要讨做媳妇的。这只不过旁人猜着,却也并没成见。他文老爷还是托人替宝珠提亲,我所以来讲这亲事,你怎么说他娶了呢?”   石时不禁好笑,便将梦中所见的光景说了。金有声和他母亲多觉好笑。金氏又道:“ 我总不信这位哥有这许多好处。”金有声道:“这也不难一见,我讲外甥的馆地便是他家。那教读是早请下了的,便是丙戍科的翰林陆莲史。若说帐房,是外甥干不了的,现在讲的是记室,这原是笔墨事情,不荒废了自己的学问,一月也有三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强如在家闲着。日后果然主宾相得,便长好往来,况他家柳太太是极好的。姊姊可常去得,也便好看看那位哥儿。如果是合意的,不妨慢慢讲这亲事,岂不一举两得。”   金氏听了甚是欢喜。金有声又坐了会儿,也便去了,不知这亲事成与不成,落后自要表明。正是:   好梦有缘先识面,良材随处得知音。   第 二 回 小书生秦府作西宾 大花园石生谒东生   却说金有声去后,过了几天,秦府家人便送关书过来。这日正是二月杪,石时告知金氏治装,明日三月朔便进府去。金氏应允了。石时便自去收拾书箱,金氏替他捡些衣服被铺,一切齐备。到了次日下午,秦府里已备了官舆、请帖过来。石时便向母亲说知,又与他姊姊作别,少不得一番叮嘱,流泪上轿,带了管家许升,出门径往学士街秦府里来。   不一时到秦府门首,见是一座宗宫墙门,悬着直矗绿地金字匾,上 书“ 大 学 士 第”,对 面 开 着 方 井,已 歇 满 轿、马,站着些挺胸凸肚的管家,气象甚是巍峨。轿子便一直进门去,接着一道甬道,两旁摆着些执事,像是有大员在里面的光景,仪门内拥着许多亲兵差役。   石时看那号衣,知是中丞在里面。那些人见轿子进来,便多站开。轿夫便如飞的进了仪门,直到大厅上歇下。早有几个当差的上来接待。石时出轿,那当差的便上来请安。许升递上名帖,那当差的接了,一溜烟往里跑去。不一时,见大厅中门大开,又跑出一个体面的管家来,擎着帖子说请。   石时便随管家进了中门,又绕过一带抄手游廊,才到一座院子。那管家却不进院子去,往东首游廊上的墙门内进去,见一座落地大理石屏风挡着。转过屏后,却是花厅的左廊,一派鸟语花香,很觉幽雅。廊上半卷着一带的帘子,帘子外便有一堆假山石挡住。从石孔望去,见隐约有些亭台花木,转过走廊,已看见栏杆外景致,却真华丽。   石时刚看外面的景致,见对面右首走廊里从帘子影内走出几个管家来,看见石时,便抢上几步,说老爷在西花厅会客,请爷在这稍坐会儿。石时含笑道:“ 是。” 那管家已打起中间软帘,让石时进去。石时走进,看是一所五开间的花厅,上面匾额是雨香草堂,中间挂着一幅刻丝的山水,两旁镶着一幅泥金对联,写的是:   花鸟与人若相识   富贵于我如浮云   下署“金湖退叟”的单款,想是秦文自己写的。   石时便在下首椅上坐了,看那一排几凳上,多铺着崭新大红绣金团龙被,中间地上铺满锦毯,上面设着大炕,也是大红团龙绣围,炕几上摆着玩器,两边落着一对落地镜屏,把天井里的景致多映在里面,越觉好看。石时刚看那镜子,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说老爷来了。石时连忙站起,见几个家人七手八脚的打起帘子,走进一位官长来。穿着大衣,十分威重,两道浓眉,一双笑眼,却不露一点威相,项下一部斑白长须,身干长长的。石时一见,打量便是秦文,赶忙趋前行礼。秦文带着笑,连道不敢,还了一个半礼。早有管家送上茶来,便让石时登炕,石时连说不敢。秦文便呵呵的笑道:“足下这样拘泥,日后是常要请教的,那便反生疏了。”石时无可推委,只得登炕,欠身坐了。   秦文开谈道:“前儿,令亲金有翁讲起足下,兄弟实在企慕的很,今儿得就雅教,真相见恨晚了。” 石时只连称不敢,也说些客套的话。秦文道:“当尊大人在日,兄弟与尊大人却常会面,那时兄弟也年轻的很,不道只几年工夫,尊夫人已作故了。”因拈拈胡须道:“兄弟也老了。”说着哈哈的笑起来,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却是真话呢。像足下这样才干,又在年轻的时候,正大有作为,到兄弟这里就馆,可不大材小就了。”   石时连说:“哪里、哪里,晚生得叨庇荫,已是受益不浅。”秦文笑笑,因向管家道:“师爷可带家人来?” 那管家道:“在外面伺候着。” 秦文道:“喊他进来。” 那管家答应出去。秦文便向石时道:“盛纪可不必打发回去,兄弟这里虽然有人服侍,总未必合适,就留在这里,当值足下的事罢。”   石时连忙欠身道谢。话未毕,只见那管家已领着许升进来。许升便抢上前请个安,站起来,挺腰儿垂于侍立。秦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道:“你唤什么名字。” 许升又请个安,禀明了。秦文道:“那你在这里当值东书房的事,专伺候你爷,若要什么,只问帐房里葛师爷要去便了。” 许升答应着,便退了下去。   秦文笑向石时拱茶。茶毕,秦文站起来说:“请书房里坐,回来再请教罢。” 石时便站起来,告辞出厅。秦文送至花厅门首,便站住说:“ 请。” 石时也便站住说:“ 老伯先请。”秦文略一推让,说声回来再见,便自己转去了。   石时出了花厅门,许升便上前说:“爷可去见见各位师爷,及府上少爷吗?”石时点头道:“自然要去拜的。”   秦府家人便插口问道:“陆师爷和葛师爷都出去了,大爷在园子里,师爷要去,也好逛逛园子。” 说着便上前引导。走出正厅前面,向西转弯,却是一条花墙夹道,约有三五十步,地下铺着碎纹石子,一边有一条雨廊,直接到园门口。这园门口是月洞式的,上面镌着“ 一粟园” 三字,有四扇大冰兰格子嵌着。进门便有几个小厮立起来,那跟着的管家问:“珍大爷还在里面吗?”   那小厮道:“ 刚和琼二爷向东府去了,三爷还在里面呢。”管家又道:“小姐们不在么?”那小厮道:“今儿没来,说太太有事呢。”管家点点头,说:“请师爷进来。”   石时走进园里一看,见迎面一座假山,在栏杆外挡住,左手游廊,是渐高渐远的,一望不尽。那管家却向右首靠山游廊走去,转过山脚,便显出一座石洞。那管家道:“走这里近些,若走正厅又远了,要绕过七八个院子呢。师爷还是爱逛逛呢?还是走近些?”石时笑道:“走这边也好。” 于是便走出游廊,径往石洞里来。石时看那假山,宛然同真的一般,形象百出。进洞迎面一方碑石,镌着:“别有天地” 四字。一路转转曲曲的石径,两边常有透亮的石孔,隐约见些亭台楼阁。依石径走不过三四十步,便出了山洞,一看,真换了一番眼界。山坡接着一座九曲红栏的石桥,压在水面;两岸桃花杨柳,正是茂盛的时候,半遮半掩的藏些楼阁。那一池的春水,又绿的可怜,微波鳞鳞;人在桥上行走,那人影也在桥下晃动。石时暗暗赞叹。管家领着,已走过几曲桥栏,一路看两边池畔的楼台,或临水开窗的,或有花墙遮着的,或有假山花木挡着的,层檐飞栋,或隐或现,真正目不遐接。石时只当逛西湖一般,又转过了一个弯,过了一乘桥亭,池心里早显出一座六角亭子来,周围俱是白石栏杆环着。这亭子是六面开窗的,窗子俱一色绛纱,嵌着蓝玻璃,窗楹也雕得极玲珑精致。看看已到面前,门却关着,榜着“洗翠亭”三字。楹联是泥金北魏书法:   渡水箫声催月上    隔湖人语采莲归   下署着“ 秦云” 的款。石时暗暗点头。转过亭后,仍接着红栏石桥,弯弯曲曲,过一乘桥亭,又是八九曲,才走完了。迎面柳荫里便有座青粉花墙,也开着月洞门,上面标着“绿云深处”。管家便道:“请爷进这院子里去坐坐,我去北面春笑轩、吟秋榭那边找三爷看,省得回来再跑这里。” 说着便自跑去。   石时便同着许升信步走进月洞门内,见左右两带沿墙的曲曲回廊,中间是石子砌成的甬道,两边多种竹子,别无杂树。石时便向左首游廊上走去,一边透空的花墙,里面还有院子藏着。一边是坐盘栏杆,栏杆外面有一带清泉,潺潺作响,向外流去,都灌往池子里去的。沿着游廊走不多步,迎面见一色碧纱”字窗子,窗前又有一带朱红栏杆衬着,越觉幽雅。便沿着窗外走去,见中间一带落地风窗开着,却是三明两暗的一所院子。进内一看,见列着的桌椅,是湘妃竹打成的,也不用披垫,两边分间格子,也是碧纱“字的,嵌着刻丝书画块子,上面列着紫竹藤心的大炕,前面装着葫芦藤的落地罩,正中悬着一面大镜,镜上榜着“ 清可轩” 三字,楹联是集句的:   麝脑半销金鼎火    虫声新透绿窗纱   也署着宝珠的款。   石时略坐一会,那管家已自外来,说那几处没有,光景定在“惜红轩。”石时便跟着出外,出了月洞门,转北便又是假山石挡住,却有走廊向石洞下穿过,便觉渐行渐高。原来这走廊是依山凿成石级,五六步一级,约有二十余级。右手墙上都嵌些碑碛,左手俱是一带坐栏,依山而上,随处皆可小坐,从栏杆外望那些亭阁,只露些飞檐挑角。不一时走尽游廊,不知不觉已在假山上面。往下一望,这满园的楼阁,也不止数十处,多被些花木高低掩映的遮着。惟“ 洗翠亭”因地面宽阔尚看得见。再见立的所在,却与平地一般,也种满花木,堆着假山,矗着石荀。左首一所花窗的楼屋,榜着“听秋声馆”。右首一座青石的月台,列着石桌石凳,对面一个秋叶式门。进门又是一座假山石砌的平台,约有五六级,走上石级,四面俱是碧瓦做成的栏杆围成。往上面是一座高楼,却是西洋式,飞出一椽,便做了下面的游廊,窗楹都是红木嵌黄杨的葵花格子,镶着白磨花玻璃,中间榜着“紫玲珑阁”。上檐口榜着“ 夕阳红半楼”,窗楹却是红玻璃的。石时刚要看楹联,那管家道:“ 师爷怕乏了,进这边去便是。”说着,便向东首垂花门进去。又是一座院落,榜着“ 醉花仙馆” 四字。仰面一看,却是三层楼飞檐高栋,直接云际,上面檐铎,叮叮当当的响个不住,隐隐认得榜着“ 天风楼” 三字,隶书的泥金匾额,映着日光,闪闪熠熠,耀人眼光。   石时见那管家已向前面走去,便跟着又进了一重花格子的圆洞门,却又换了一种景象,一带碧瓦栏杆环着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栏杆外种着几株海棠,又有些樱桃花,开得正是妩媚,芭蕉也正绿的可爱,也有几株石笋。靠栏杆列着一带的盆景,各式花草俱备。那窗楹却别样精致,纯用五色杂玻璃打成冰兰块子,用格子凑成一片的,光怪陆离,耀人眉睫。正中榜着一方泥金匾额,题着“ 惜红轩” 三字,下署“小桃花馆主人婉香女史”的款,越觉华丽异常。门口挂着一扇西地锦的软帘。   忽游廊上的鹦哥叫道:“谁来了?” 里面便有个十二三岁小丫头揭着软帘出来,道:“ 谁呀?” 那管家便站住脚,道:“ 石师爷请见三爷来。” 那丫头摇摇头道:“ 三爷下去了。”说着便放下软帘进去。那管家知道里面有人,便向石时道:“师爷请醉花仙馆坐会儿,三爷下去了,光景给师爷请安去的。”   石时因不知行李安顿好没,便道:“ 即如此,不坐了,咱们就转去罢。” 说着便要回步。那管家道:“ 天将晚了,那里洗翠亭怕不好走,平坦点儿走这边罢。” 说着便引了石时向惜红轩廊下越过,又穿出一重圆洞门,见一座大院子,榜着“留余春山房” 字样,又过了几所院落,才渐渐的走下山来。石时已经倦极,便无心赏玩,出了园门,径向东书厅来。不知宝珠见与不见,且看下文。正是:   绕遍回廊人不见,夕阳闲煞好楼台。   第 三 回 西花厅赴席无埙篪 南正院演书供色笑   却说石时出了一栗园,其时天色将晚,那管家便引着仍向二厅廊下走过。走出大厅,向东首游廊上,进一座墙门,便是一座小小的三间院落,三面走廊下,已点满了琉璃灯,照见天井里,也有些花木竹石,却看不清楚。中间门首,也挂着一扇软帘,里面射出一片保险灯光,有如月色。   石时便进了院子中间,两边用书画围屏分作三间的,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室。石时便先进了卧室,看见安顿齐备,便换了便衣,走过左首书房里来坐下。见几案摆设都是现成的,便喊许升打开书箱,将要用的书捡出,一部一部的集齐了,搁在书架上。一时有人来请,说老爷在西花厅请师爷用酒,说不用公服,就是便服很好。石时答应着,却仍换上大衣出来。又一个管家来催请。石时便随那管家出了东书房,仍穿大厅廊下,向对面一座朝东的墙门进去。见满廊下都点着几十盏花式檐灯,照的通明。廊口一带帘子已都卷起,天井很宽,有些高大树木,像有花开着,很香的。几株石笋立着,隐约像人似的,对面又有一座半角亭子,栏杆外都点着五色檐灯,映着窗棂,越显华丽。厅前一株大玉兰花,开得雪山一般,映着朦胧月色,越觉好看。灯光下望去,写的字却看不明白。没几步已到花厅正面,看这厅是一统七间的广厅,外面一座卷篷,气局比东花厅宏旷许多。廊下立着几个管家,见石时来了,便高声报道:“石师爷到!”石时便略立一立,听里面说:“请。”早有人打起软帘。   石时进厅一看,见居中一排挂着七盏二十四副的水法塔灯,照得满厅雪亮,上面摆一张大炕。下首坐着个秦文,穿着蜜黄开气袍,罩着天青织金团龙短褂,薄底靴子,戴着拉虎帽子,缀着一颗大红绒珠的结子,神气很足。旁边站着一个六品军功的老管家。上首坐着一人,却是五品营装的,刚和秦文讲话,见石时进来,便连忙站下地来。秦文也便慢慢的走下炕来,向石时一拦手,说:“请升炕。”   石时哪里肯坐,推让半晌,又和那五品服色的那人各问姓名,才知是府上的文案夏作王圭。便向他推让一会儿,秦文定要他坐,又说今儿初次是客。石时只得欠身略坐着一点儿。秦文便对石时道:“ 足下也太拘了,兄弟早着人过去回,不要穿大衣,足下却定要穿着公服才来,咱们从此要除去这些俗套才好。” 说着,便回头向管家道:“喊人把师爷的短褂子拿来。”外面许升早答应着去了。   秦文又道:“刚才兄弟到东书房去了,说足下到园子里去了。”石时连忙站起来说:“失迎、失迎。”秦文略一欠身道:“请坐、请坐,刚说过,不要这样拘礼才好。” 石时陪笑称是,便道:“刚才瞻仰名园,真是一丘一壑都是文章,胜读十年书呢。” 秦文笑道:“也没什么好处,不过聊可赏心悦目罢了。兄弟虽起了这所园子,却也没得空儿去逛,倒是儿辈常在那里躲懒呢。足下可见着这几个孩子们,真不成器皿,日后总要足下教导些才是。”石时忙说:“不敢。” 又道:“ 刚才到园子里,原给三位爷请安去,不道多不在那里,未能领教。”秦文笑道:“ 这些孩子,真也胡闹,论理早该过去给师安请安,哪有反劳足下的。” 说着便向管家们道:“去南书厅请陆师爷过来,把琼儿、宝珠带了来,再去里面唤声珍大爷。”几个管家一片声答应个是,却只去了两个。一会子远远听见有人高喊:“花农!” 便听见远远有许多人答应。又听道:“快去上房里,请三爷出来。” 便像有人答应去了。   石时忖量,必是宝珠不在馆里。看秦文像听不见似的,自己吸水烟。好一会子,还不见来,便向装烟的管家道:“你找找去。”那管家去了会儿,窗外便有许多脚步声走来,有人报道:“陆师爷来了。” 石时等便站起来。见前面两个管家掌着羊角风灯,写着“ 南书厅” 的红字。后面又有一群人,掌着“ 西正院” 的灯,到帘外便都站住,只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生得十分清瘦,石时料想是陆莲史。见他一进来,便抢前几步,与秦文道候,转身便和石时招呼,各道姓名。石时便让他登炕,陆莲史笑道:“ 足下初到这里,哪还有谦让的理。” 说着仍让石时上座,自己便向夏作王圭对面一排椅上坐下。   秦文归座道:“孩子们来了么?” 陆莲史尚未回答,帘外早一片声答应道:“伺候着呢。” 一声未了,早走进两个人来,一个身干短短的,白净脸儿,年约三十内外,一个却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浓眉方脸,相貌比那个好些,都穿着大衣。石时暗想,这两个人定是秦珍和秦琼了。刚想着,秦文已命两人向石时请安。石时忙回了礼,讲几句话。见秦文问两人道:“宝珠呢?”两人刚要回,帘外有人应道:“三爷早来了,伺候着呢。” 秦文因道: “ 进来。” 管家传了一声,说:“请三爷。” 外面帘子一动,早见两个极俊俏的小厮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宝珠进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三四岁,穿一件粉红百蝶衣,罩着一件纬金堆花的箭袖,下面结着湖色排围须儿,仿佛和霞佩一般,足下登着薄底粉靴,小的很觉好看,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嵌一颗极大的明珠,颤巍巍的一个绒球,颈上系着玉蝴蝶儿的项圈,越显得唇红齿白,目媚眉颦,虽是正色,却带笑容,觉得比梦中所见更美几倍,石时不禁呆了。宝珠早紧步上前,先给石时请过安,又向秦文请安,垂手立着。   秦文却放下脸,露出一种威相,看了宝珠一眼。宝珠便低下头去,脸儿飞红了,一言不言语。秦文看那小厮道:“谁教你爷不穿公服出来。”那小厮有个叫花农的却很灵变,忙回道:“爷刚进馆,听老爷喊,怕来迟了,所以不及再进去更衣。”秦文哼了一声,便不言语。石时见宝珠那种苦恼样儿,心里着实过不去,便和宝珠搭讪几句,不过讲些一向企慕的话头。   宝珠随口答了几句,一时见管家上来摆席,看是五个座儿,知道自己没事,便走近秦琼身边站着,看着秦文的脸色,秦文又看了宝珠一眼,才道声去罢。宝珠暗将秦琼的衣角一扯,秦琼便同宝珠向各人告辞出来,到帘外,刚小厮掌起风灯想走,忽里面秦文喊道:“琼儿转来。” 秦琼忙应了声,便仍转去。宝珠知道唤秦文是自己不陪席了,恐怕出来撞见,反为不美,便一溜烟跑出厅门,趁着一路的灯光,跑进二厅,走到柳夫人住的南正院来。刚跨进门,迎面撞着柳夫人身边的丫头可儿走来,看见宝珠便站住笑道:“ 我的爷,到这会子才回,把太太急死了呢,说爷出去迟了,三老爷是不管有人没人会放下脸来的,怕爷回来丢了脸,教我着小厮来请爷去的。” 宝珠笑道:“还好,没惹骂。二姐姐可还等着我吗?”可儿道:“ 早回屋子里去了。” 宝珠一呆道:“怎么他不等我一会儿?”可儿笑道:“爷不要又站住了,太太盼着呢。”   宝珠便绕过游廊,到画锦堂下,揭着软帘进去,见他母亲柳夫人正坐在炕上听他侄女赛儿讲书。那赛儿只穿着件湖色花绣的袍子,束着玉带,也戴着紫金冠,缀着一颗大珠,背面垂着短发,屈着一膝,反露出一个三寸多大的小靴底儿,一手托着腮靠在炕桌上,念《 石头记》。听见宝珠声音,便回转头来笑道:“宝叔叔你回来了,好,好,来替我讲书呢。”柳夫人也笑问道:“可惹骂来没有?”宝珠笑着摇摇首儿,说没有,便挨着赛儿来坐。赛儿靠进去些让他,宝珠也便屈一膝儿,伏在炕桌上看那《石头记》。   赛儿道:“你怎么不把褂子脱了,可不热吗?” 宝珠一笑道:“是呢,我忘了,袅烟来替我脱去。” 那宝珠的丫头袅烟便走上来替宝珠松去腰带,给他脱了,又将项圈正了正,压在衣领外面。宝珠便心里活挠挠的想走。柳夫人道:“忙什么,一会就摆饭了,给我安安稳稳坐着歇罢。”   宝珠便不好走,仍挨着赛儿坐下,道:“你来多少会儿了,你奶奶怎么不来?”赛儿道:“我一个儿来找婉干娘的,他回屋子里去了,太太便不放我走,要我念这牢什子呢。”宝珠笑笑,见他紫金冠上的红绒珠儿歪着,便顺手替他整好,随口道:“你念到哪一段了?”赛儿嫣然一笑道:“我刚念那个刘姥姥的笑话呢?”宝珠笑道:“这也有趣儿。” 说着便一手搭在赛儿肩上,一手去翻那书。柳夫人道:“ 好孩子,你念给我听罢。”   宝珠笑道:“我不要看得,我做那刘姥姥的样儿给太太瞧。”说着便做那刘姥姥对镜子叫亲家的样儿,口里又做出那老婆子的声音,引得柳夫人大笑起来。赛儿看着宝珠的脸,只是憨笑。宝珠笑着,只顾做那好笑的形景,连地下站的丫头们都看的好笑。赛儿早笑的胸口痛了,便央着宝珠叫:“不讲罢。” 宝珠却一法的逗他笑。赛儿笑着来掩他的嘴,宝珠才笑着罢了。   刚乱着,见婉香身边的丫头笑春进来,要知他来干什么,且看下文叙明。   正是:   上客好留连夜饮,佳儿能博合家欢。   第 四 回 花婉香拥衾春卧病 秦宝珠烧烛夜谈心   却说婉香身边的笑春进来,便笑道:“太太这里好热闹呀,三爷回来了么?” 宝珠见是笑春,因道:“ 你小姐怎么不也来听笑话呢?” 柳夫人也笑道:“咱们这边热闹呢,你请你小姐来这边用饭。”笑春道:“咱小姐呀,又不舒服了,这会儿子闷得很,着来瞧瞧三爷,请去谈谈呢。”   宝珠忙道:“怎么,姐姐又怎么了?”笑春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事,刚打太太这边转去,好好的看书,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哭了一会,这时说心疼,带点嗽着,烧发的很旺呢。”柳夫人道:“那可吃点什么没有?”   笑春未答,赛儿先道:“怎么不问我奶奶要香苏饮去。”笑春道:“ 珍大奶奶送来的药块子正是这个名儿,说好得很,此刻春妍在那里煎呢。” 柳夫人道:“ 那也还可吃得。宝珠你瞧瞧去,看是怎么了,倘有什么,可也不必回我,径喊当差的去请那金有声来,打个方子,前儿不也是他的剂药便好了吗。”   宝珠巴不得一声儿,连连答应着,便丢下了赛儿,也不等笑春,径走过左手游廊,向西首墙门走进,向南转个弯儿,便是婉香住的小桃花馆。一进中门,便一手揭起软帘,一眼见春妍蹲着煽炉子,见宝珠进来,便站起来。宝珠不待他开口,问道:“ 姐姐怎么了?” 春妍指道:“ 在房里睡着呢。”宝珠低声道:“睡熟了没有?” 春妍道:“ 一会子没听声响,多管睡熟了。”   里面婉香却早听见,因咳嗽了声道:“ 春妍,药好了吗?”春妍隔着围屏回道:“快当呢,三爷来了。” 婉香却不则声。宝珠便自己揭着门帘,走进房去。见妆台上洋灯却旋得幽幽的,床上帐子垂着,外面又放一重海红帐幔。宝珠尚未走到床前,先唤声:“姊姊,你怎么了?” 婉香便自伸手来揭开帐子,向宝珠道:“没什么,不过不适意点儿。你怎早家来,敢不念夜书么?” 宝珠笑点头儿,便在床沿上坐下,替婉香钩起一边帐子。婉香便要坐起来。宝珠忙坐近些,止住道:“不要起来,仔细点风。” 婉香也便不想起来了。宝珠伸手向他额上熨熨。婉香欲躲不躲的。宝珠缩转手道:“ 了不得,烧得火烫呢,你还要起来,可是不当要的呢。”婉香笑嫌道:“ 我不起来罢了,你给我好好的坐着,不要大惊小怪的骇人。” 宝珠一笑,因又道:“你心疼可好些么?太太叫我请金有声去。” 婉香听说,便起来道:“ 我没什么,谁告诉太太去来。”   宝珠见他已经坐起,忙拿件玫瑰紫袄儿,想给他披上。婉香却已伸手来接,自己披了,接着道:“ 你回太太去的么?”宝珠看他两颊红红的,娇艳得和海棠花儿似的,正发烧着,便口里答是笑春讲的,一手却去放那帐子。婉香嗔道:“怎么,你放它下来什么?” 宝珠怕他发恼,忙仍替钩上道:“我怕你冒了风。” 婉香笑道:“谁要你献殷勤儿。”遂又嗔道:“笑春也竟胡闹,这一点算什么病,又到上房里回去,你快去,说我原好好的,没什么,不要请大夫。” 宝珠扭颈儿道:“我不去。”婉香道:“随你罢,不过太太记挂着呢。你不去也罢,我睡我的。”说着便和衣躺下。   宝珠只是讪笑不语,见他睡下,便与他铺盖好了,却仍不走。婉香转向里床道:“你到外面坐,我要睡了。” 宝珠笑道:“何苦来呢,又和我怄气了。” 婉香听说,便回转头来笑道:“谁与你怄气,我爱睡一会儿,怕又得罪了你么?”宝珠也便一笑道:“ 好、好,你睡你睡,我不扰你。” 说着便站起来替他放下帐子。婉香隔帐儿道:“ 幔子不要放下,怪闷的。”   宝珠依他,便只将罗帐垂下,却把幔子卷得高高的。便慢慢的走到妆台边去,见灯不亮,因道:“姊姊,这灯怪讨厌的,旋亮些好么?” 婉香含糊应道:“ 随你,你爱那样便那样,你不要唤我,我要睡熟呢。”   宝珠便不做声,就靠妆台坐下,见鸭炉里香已烬了,便随手将鸭炉盖子揭开,用香印儿慢慢的印了个双回文的心字,看看不甚清楚,倾去又重印了一个,看还明白,便用煤纸燃着,仍将盖子盖好,移近镜边。见镜袱尚未套上,暗暗埋怨道:“这些丫头们,这样不经心,姊姊睡着连镜套也不套,回头梦鬼了,可不苦了姊姊。” 因便将一个粉红平金套子遮上了。坐一会,却没得事做,随手把镜台抽屉抽开,见粉盒没有盖上,前年送他的那个长指甲,还在做粉梢儿。顺手拿出来看,见染的凤仙花露,尚有些红迹,便自己伸出左手将小指上的指甲比看,却比剪下的长了一半,便将手上的指甲在粉匣里捎了些粉,仍又倾在粉匣里。   忽帘钩一响,春妍捧着一个小银盘儿,里面盛着一双翡翠小盖碗儿进来,见宝珠在那里弄粉,因低低的笑道:“爷想搽粉吗?”宝珠回过脸来,见是春妍,便将指甲一弹道:“你来,我替你搽点儿。”春妍笑道:“我没得这样福分儿。”宝珠笑笑,因向盘里看道:“可是姐姐给我吃的茶吗?” 春妍道:“ 不错,我忘了爷的茶,也不送上来。” 宝珠忙道:“不要、不要,我讲着玩的。这是姊姊的药么,姊姊睡着呢,这会儿不要喊他去。” 春妍点头道:“ 我还去搁着罢。”说着便要转身。宝珠唤住道:“ 且慢,我尝尝,瞧什么味儿,倘苦了,姊姊可不要吃的呢?” 春妍嗤的一笑道:“ 药有什么好吃的,我尝过了,很甜的。”   婉香此时刚醒,听见两人说着,因在帐里道:“可是药好了吗?端来我吃。” 春妍尚未答应,宝珠早应着过去,揭开帐子道:“ 姊姊你没睡熟吗?药端来了,这会子吃么?”婉香在枕上点点头儿,便慢慢坐起身来,仍披上袄子,却用衣襟在眉间揾了揾道:“将来我吃。” 春妍应着,便端到床前来。宝珠伸手向盘里拿了药碗,揭开盖子,看颜色浓浓的,便尝了尝,觉尚有些烫嘴,便捧着吹了吹,一会又尝了尝,果然有些甜,便道:“ 好了,吃了便好。” 说着便将药送到婉香嘴边。婉香便在他手里喝了一口,随即自己接了过来,一口一口的喝着。   宝珠笑央道:“好姊姊,不要喝完了,也给我一口喝喝呢。”婉香笑了笑道: “ 这又是什么可口儿的哪,你吃去罢。”   宝珠接了便一气喝净,还说好吃,春妍不觉在旁好笑。婉香似笑非笑的道:“今儿药是甜的,想来不要漱口水了。”春妍一想,果然忘了端漱口水,便要去拿。却见小丫头爱儿已端了一杯来,春妍忙用盘子去接过来。宝珠便拿与婉香漱口,自己也将婉香漱剩的一半漱了漱口,仍摆在春妍手里的盘子内,春妍端了出去。   笑春进来道:“晚膳送来了,小姐这会想吃么?” 婉香摇摇头说:“我不要。” 问宝珠道:“ 你可吃点儿么?” 宝珠刚要摇头,见笑春递个眼色,便道:“姊姊你也吃点儿,我陪你吃好么?” 婉香道:“你吃你的罢,我真不想吃这些东西。”宝珠便笑着央告道:“好姊姊,你好歹吃点儿。回头饿瘦了,太太又派我的不是,说我不劝你吃呢。” 婉香笑笑,笑春知是肯了,便喊道:“刘妈妈,你把匣子端了来。”外面答应着。宝珠忙道:“不要,不要他们拿,你拿去罢。”笑春刚答应着,春妍已托着个楠木匣子进来,问摆在哪里。宝珠道:“床里摆张桌儿很好,省得姊姊又要起来。” 说着,看看婉香,见他不语,笑春便端过一张湘妃竹小炕桌儿摆在被上,将两边帐子卷起,又拿过一盏玻璃罩灯,摆在桌上。春妍便将匣子放在中央,海棠早摆上两副杯筷,放在两对面。婉香道:“我不吃酒。” 说着便伸手将对面的杯筷移在横头。爱儿早端过一个锦礅儿,放在床沿外地上。宝珠便歪着身子坐下,拿着壶儿,替婉香斟了半杯酒,自己也斟了半杯。婉香看是白玫瑰露,便吃了一口。看看匣子里摆着几样菜,倒还清口的,便拿筷子夹了一片春笋与宝珠,自己也吃了一片道:“怪没味儿的,怎么今儿便做的这样?” 宝珠道:“本来没什么好吃,你又不适意着,不吃这个罢。” 婉香点点首,喝了口酒,看看还有好些,便倒在宝珠杯里,道:“你替我吃了罢,我吃不了。” 宝珠慢慢的喝完,笑春盛上饭来。婉香便稍些吃了点儿,宝珠也随便吃完。春妍上来,撤去盘盏,爱儿绞上脸布,婉香抹抹脸儿,又漱了漱口,喝了茶,便道:“什么时候了?” 宝珠看床里搁几上的钟已经十下。便说:“还早呢。”   婉香看看房里没人,便低声向宝珠道:“ 今儿太太说,昨儿金有声来和老爷讲什么亲事,你可知道吗?” 宝珠道:“给谁提亲呢?”   婉香眼圈一红,刚要说,忽外面海棠报道:“太太派菊秋来望小姐呢。”婉香应道:“ 请这里边坐呢。” 一语未了,见秋菊同着东府里袁夫人身边的玉梅进来。看见婉香坐在床里,竹几上摆着一盏风灯,映的脸庞儿娇滴滴越显红白,便都上前含笑道:“姐好些么?太太很想着呢。” 婉香笑说道:“又劳你们两位姐姐了,坐着讲罢。” 说着,爱儿早端过两张低杌子来,摆在地下。菊秋等便坐下笑道:“ 咱们丫头们,真越发不成体统了,哥儿、姐儿都在这里,便放肆的坐下了。”宝珠笑道:“谁讲究这些来。” 又对玉梅道:“ 老爷进来了,可讲些什么没有?” 玉梅道:“ 早进来了,外面的席是珍大爷和琼二爷陪的,倒也没讲什么,单说哥儿不在馆里。”   婉香笑道:“可是又惹骂了。” 玉梅笑笑不语,宝珠也笑了。菊秋道:“太太说姐儿吃了香苏饮,觉怎么样?” 婉香说:“好些。”菊秋又道:“太太说,倘然吃的对,太太那里上好的有着,明儿叫人去拿便了。” 婉香应着,说:“ 你回太太去,我没什么,不过稍微发点儿烧,不算什么,千万不要去请大夫,外头打的方子,总苦唏唏的怪难吃的,就这香苏饮吃吃很好。” 菊秋答应着,便向宝珠道:“ 哥儿多坐一会儿,时候早呢。”说着便和玉梅同站起来,向婉香说些保重的话。婉香又嘱两人转去道谢,两人便退了出去。   宝珠见他们去了,便问婉香道:“你刚说金有声给谁提亲?”婉香道:“你想谁?”宝珠听了,便自纳闷。倒是婉香笑道:“ 你又痴了,这愁什么?” 宝珠便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 婉香红了脸,知道宝珠会错了意,心想不说,怕宝珠从此便乱讲起来,便沉下脸道:“我不过给你个喜信儿,怎么倒教我放心起来?我问你,教我放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放不下?”讲到这里便缩住了嘴,心想自己又讲错了,便一声不言语。   宝珠却听得满心舒服,也只点头不语,一时袅烟来请宝珠转去安寝。宝珠便向婉香道:“姊姊你该睡了,咱们明儿见罢。”婉香却一点不露笑影,但点点头儿说:“ 你去罢。”宝珠还想再坐会儿,禁不得袅烟已拿着风灯等着,便不得已同回自己院子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正是:   美人不碍长多病,公子无端也善愁。   第 五 回 镜里相看深情绮丽 闺中调笑微露娇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