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缘 - 第 6 页/共 10 页
宝珠听了这叠道:“这是什么牌子?”婉香悄悄的道:“这是‘脱布衫’,后面便是‘ 小梁州’ 两叠了。” 宝珠点首儿道:“敢是你做的吗?”婉香笑笑。又听唱道:
我待诉衷情下笔难,说不透心事千般,晚来明月剔团圆,抬头望,泪眼不曾干。
宝珠暗暗点首道:“好哀艳的曲子呀!”听又唱道:
近来把骨髓都相思透,放不开眼角眉端,魂已销,肠将断,一种春愁春恨,压折小眉弯。
软玉悄悄的笑向宝珠道:“你听见了么?” 宝珠笑笑,点点首儿。又听里面拍慢一板,唱尾声道:
我多愁多病由来惯,只一寸的心灰死复燃,可奈这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
唱到“软” 字便慢声拖长,那檀板嗒的响了一下,便寂然无声。
听藕香笑道:“今儿的板却准些了,怎么银雁儿的笛子便飞不起来?我几乎唱不下去。” 听银雁儿笑道:“ 奶奶把‘小梁州’的后阕改了一句,我便浑了。” 听赛儿道:“ 不是,本来头一句是‘ 相思早已心儿透’,奶奶改了近来什么,我也当是换了牌子了。” 听藕香笑道:“ 痴丫头,板总一样的,你管他什么呢?” 说着听赛儿唤道:“ 小可怜,倒口儿茶来。” 宝珠听见便和软玉道:“咱们去罢。回来他们见了,又走不散呢。”婉香道:“是呢,咱们去罢。” 说着便将着蕊珠,蕊珠将着宝珠,宝珠仍搀着软玉,一串儿出来。
到小桃花馆,见婉香对面房里已铺设得花团锦簇的,四个人便走将进去。软玉见上面床上已铺好被褥,便一倒头躺在床里道:“哎唷!我难过死了!”宝珠道:“可不是。快不要这样睡,你起来,我给你铺好了,好好的睡罢。” 软玉听说便又站起来,却站不住,便一手儿靠在宝珠肩上,宝珠便替他将袄子脱下,又替他卸下耳环,交与婉香,便扶他睡下。软玉在枕儿上,模模糊糊的唱道:“ 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婉香听了笑道:“我倒说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你身儿软呢。” 软玉笑道:“真呢!我这身子儿不知道怎么,好像没有了骨头似的?” 婉香笑道:“ 骨头总有的,不过轻了些儿。”软玉嗤的笑了道:“ 好!好!你骂我。我这会子要睡了,不来和你算账,回来我问你,谁的骨头轻呢?”说着便朝里床睡了。
闭着眼,安了一会神。忽觉得有人伏在被上,睁眼看时,却是宝珠。刚要开口,却被宝珠捧着脸儿,嘴对嘴的度过一颗东西来。软玉吮了吮,却是豆蔻,便笑了笑道:“他们呢?”宝珠轻轻的道:“蕊妹妹嫌你有酒气,和婉姐姐睡去了。”软玉道:“ 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我没听见?” 宝珠道:“你睡熟了,他们刚过去呢。”软玉又道:“你怎么不回屋子睡去?” 宝珠笑道:“ 我屋子里出了鬼了,我怕去睡,今儿仍就睡在这里。”软玉道:“睡在哪里?” 宝珠道:“ 你想我还有哪里睡得?” 软玉笑了笑道:“既这样,春妍想必和笑春睡去,墨香和书芬呢?” 宝珠笑道:“不知道睡在哪里。蕊妹妹的笔花、砚香往我屋子里睡去了。”
软玉点点首儿,见宝珠还伏在被上,因道:“伏着不吃力吗?你便这边躺躺,我和你讲话儿。” 宝珠笑了笑,便顺势儿在被外面和软玉一个枕儿靠了。软玉道:“我告诉你一句话儿,你怎么谢谢我?” 宝珠道:“ 什么事这样郑重?你讲了我便谢你好东西。” 软玉道:“你可不要告诉人。我告诉你,你前儿下晚子便回来了,我家老太太和你太太给你说亲呢。”宝珠听了这句话,便不高兴道:“又是谁家的女儿,又来打叉了?”软玉笑道:“你不要急,听我讲呢。咱们老太太说蕊妹妹年纪长了,外头又没得好 哥 儿 们,想 给 你呢。”宝珠笑道:“我们太太怎么说呢?” 软玉道:“ 太太说蕊儿果然长的可人。我也想呢。只是咱们家婉儿,却苦恼的很,又没得爹妈,他叔叔婶婶又不疼他,现在在咱们家里,还没得什么病痛,前儿咱们家三太太做媒,说把婉儿给了宝儿,我也很有这个意思,只宝儿现在不肯长进,我又不好和他婶子提亲去,所以搁着。我们老太太听了这话,便道:我也早经想过,婉儿总是你家的人,不过没听见你们讲起,我当是有什么缘故在里面呢。若说宝珠儿不长进。这句也太过分些。我眼睛里见的哥儿们也多了,要照宝哥儿那模样人品,那模样才貌,我却一辈子没见过第二个,所以才把我们蕊儿提亲。照这样,何不竟把婉儿定下了,再讲我们的蕊儿。”宝珠听了,便兴高采烈的道:“那么太太怎讲呢?” 软玉道:“你太太却也不好讲了。倒是我们老太太还缠七缠八的,说要替婉姊姊作伐呢。” 宝珠点着头,心里美满的了不得。忽向软玉道:“你老太太怎么不先给你提亲,倒给蕊妹妹说呢?”软玉道:“ 我也不晓得,我正要问你呢。” 宝珠道:“怎么问我?”软玉冷笑道:“我不问你问谁?你回头想想瞧,去年我在惜红轩住的时候,你怎么讲的?现在有了婉姊姊,便多了我们。可知道我起先也是现在的婉姐姐呢。”宝珠自觉惭愧起来,便道:“我的心总只有一个。但是我这个心便向镜子一般,不拘什么事,什么人,总明明白白的嵌在里面。再不昧了一点,也没有什么彼此分出来。” 软玉道:“可不是呢,你自己拿心比镜子,正比得很是。谁在你面前,你便照谁在里面,回来又换了个人,你这里面又换了个影儿,前头照的那个影儿,便无影无踪的了,再也不留点规模儿在里面。要除非那人再来到面前,才又显出来呢。所以那些呆子自然猜不透你,只道我得了这面镜子,便有个我的影嵌在里面。今儿照照果然在里面,明儿照照也果然在里面,哪里知道他转过背儿,你又把别人照里面去了。” 宝珠被他说的没得说了,便道:“你不信也罢,你拿把刀儿与我剖出来给你瞧,只怕凡是我的姊姊妹妹,没一个不嵌得深深的在里面呢。” 软玉道:“你的心又不是个橄榄核儿,便好雕人儿的,你要剖,你剖给你的亲姊姊瞧去。” 宝珠听了这话,便一骨碌向被里钻进去道:“ 你不是我的亲姐姐么?”软玉一手推他,一边向里床躲去。宝珠却笑着搂的死紧的道:“你说,你可是我的亲姐姐?” 软玉怕痒,早笑得一团儿似的,应道:“好弟弟,亲弟弟,你凭说罢,你不要这样窘我。”宝珠才笑着放手。
忽间壁婉香唤道:“宝弟弟,你怎么还不睡呀?夜深了呢。”宝珠笑着应了一声,便舍了软玉,走下床来。软玉道:“慢点儿去。你瞧把我的被搅得这样,给我盖好了去。”宝珠便替他盖好,又在被上扑了扑道:“ 我去了,明儿会罢。”软玉点点首儿,宝珠才回到婉香后房睡去。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起来,婉香和软玉等都尚未醒。因叶家的丫头们都在屋里,不便进去,便走出到自己屋里来。见春柳儿还蓬着头,在天井里扫落下的蔷薇花片儿。见宝珠进来,因道:“爷怎早回来了?”宝珠点点首儿道:“袅烟可好些么?”春柳儿道:“今儿起来梳洗,光景好些了。” 宝珠听了,便走进屋子,到袅烟房里,见晴烟正替袅烟梳头。见宝珠来了,便都站起来请安。宝珠向床沿上坐下,问袅烟的病,见好些了,便很放心坐了会儿。
忽想起昨晚的事来,便唤春柳儿进来,同到自己房里。向书厢里捡了几卷新做的诗稿儿,叫春柳儿送东书房石时看去。春柳儿接了,便到自己房里掠掠头,捧着去了。宝珠便仍到袅烟房里来,把老婆子们差遣开去,向晴烟问道:“这几天我没回来住,我知道春柳儿闹的不成样儿,你们总知道底细,讲与我听听瞧。” 袅烟不懂道:“ 什么?我倒没知道呢。”宝珠道:“你病着,自然管不到这些。晴烟总知道。”晴烟一面替袅烟挽着头,一面冷笑道:“ 爷怎么不问他自己,倒问我呢?” 宝珠道:“ 你不知道,我若兜头问了他,他未必一口招承。回来这事弄大了,倒带累你们多不好看。昨儿我回来,分明见一个人影出去,像是小厮的样儿,不过不知道是谁。后来我到房里,又看见地下有一块帕子遗着,我刚看见,春柳儿早把灯吹熄了,等他点了灯进来,帕子便没得了,这可不是他弄鬼么?我床里的枕头歪在一边,你想还有什么好事?你不替他瞒罢,你告诉我,我也不难为他,只把他赏了那个小厮便没事了。” 袅烟听了气道:“ 好呀!怪道人家说我和小厮们兜搭呢,原来是这个小娼妇坯子干出来的。这会子明白了,爷替我作个主儿,给满屋子人洗洗身子。”宝珠一面劝着袅烟,一面问着晴烟。晴烟道:“ 要说是哪一个小厮,我也不知道。但是爷的小厮,只花农和锄药两个进出。前儿爷出了门,锄药是跟了去,跟了回的。只有花农,那日爷还没有回来,他便送玫瑰花儿来,想来他早回来了。但这事几时起的,我也不知道。总之爷出了门,这屋子里便有响动。” 宝珠笑道:“这便是花农干的事。怎么他们干到我床里去,也太胡闹了。” 袅烟笑道:“那些鬼精灵的东西,他哪一着儿不想到。他想别处玩去,总要被人撞到的。只爷房里,爷不在家是没人敢进去的。要只有早晨进去洒扫,也是他自己的职份。便有时别人替他收拾去,也不过一刻儿便出来了。”
宝珠点点首儿道:“ 也罢,我自有主意。” 说着便站起来。袅烟问哪里去,宝珠道:“我往园子里去去便来。春柳转来,叫他到洗翠亭来便了,我问他呢。” 袅烟应着,宝珠便出去了。正是:
人情到底原非石,孽网相缠绝似丝。
第 十 四 回 情公子撮合小鸳鸯 婉姐儿邀赏大富贵
却说宝珠和袅烟说了出来,径到穿堂上喊了花农,同到园里来。花农并不知道什么,一路的凑趣儿说好听话,宝珠随口应着,径由石桥走到洗翠亭。叫花农开了门,便进去向炕上坐下,半晌不语。花农弄得不懂起来。忽宝珠放下脸道:“狗才!还不给我跪下!” 花农见宝珠生气,都管是没什么好意思的,便连忙跪下道:“奴才没干错了事儿,爷怎么生气了?” 宝珠哼了声道:“你还强嘴呢?给我打二十个嘴巴子再讲。”花农不敢违拗,便自己打着,数着,分两面打齐了。宝珠道:“我问你,昨晚子在我屋子里干些什么?”花农诧异道:“呀!小的没有到爷屋子里去来。” 宝珠冷笑道:“你还赖么?你可知道春柳儿寻了死呢。” 花农听了这话,便把脸急白了。心里一痛,眼泪儿不知不觉的吊将下来,便一字儿也说不出了。宝珠见他这样,便也心软了,叹口气道:“这会子太太要拿你呢,你怎么处?” 花农满心一想,这事料想春柳儿已经招承了,如今他为我死了,我也只有一个死。横竖回来被太太拿了去,总是一个打死的分儿,不如告诉了爷,便投了池水,做个有名有实的鬼,倒也爽快。想定了主意,便道:“爷既知道了,也不必问了。春柳姐既然死了,小的也不愿活着,只求爷这会子便把小的打死,省得自尽。”宝珠听了这话,倒被他呕笑了,忙又忍住道:“倒讲的容易呢。” 花农见宝珠露了个笑影,便放下了心。知道春柳儿没死,便连连的磕头道:“ 总求爷作个主儿。”宝珠刚要说,瞥眼见春柳儿远远的来了,便截住道:“住了。你给我在这里跪着,我去去来。” 花农连连的磕了几个响头。宝珠不理,便走将出来,向石桥上迎向春柳儿面前去。
春柳儿见了道:“爷怎么大清早起,便跑到这里来?可不要冒了风呢。”又道:“爷喊我来什么?” 宝珠笑道:“ 我给你瞧件儿好东西。” 说着便携了春柳儿的手,走进洗翠亭来。春柳儿眼快,见花农跪着,便吃了一惊。宝珠指着花农问春柳儿道:“ 这是谁?” 春柳儿知道事破了,便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宝珠却把花农扯将起来,把手交与春柳儿道:“你们两口子自己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处?” 两人多红了脸,低下头去。宝珠笑道:“还害什么羞呢?你们自己讲来,打算怎么样个了局?终不然一辈子到 我 房 里 玩 去 不成。”花农便跪下道:“总求爷开恩,作个主儿。” 春柳儿也跟着跪下了。宝珠笑道:“起来罢。我便给你们当个和合马儿罢了!花农,你回去对你爹讲明白了,我就把春柳儿赏给你罢。只是春柳儿年纪小着,我不能对太太讲,说把他配人。回来府 里 的 人,又 千 百 口 子 的 议 论 我,不 成 个 主 子了。”说着便向春柳儿道:“我只有派你个不善伺候,和我拌嘴的错儿,撵你出去的呢。” 春柳儿含着一包眼泪谢了宝珠。宝珠又道:“回来袅烟他们说你几句,只有咽下去的,本来是你错了,可不要又拌嘴。闹出去,连我也丢了脸。”春柳儿应着,便磕个头站起来。花农却还跪着。宝珠道:“还为些什么不起来?” 花农磕头道:“ 小的实在没有钱娶亲。”宝珠笑道:“我给你们断拢了,倒还问我要钱,只怕真个打到官司,你还要花钱呢,哪里有倒贴钱的道理。也罢,你去帐房里向葛师爷领一百两银子 去,出 我 的 帐 便了。”花农便磕了个响头,才站起来。宝珠便归自己去了。
这里春柳儿也便要走,花农扯住笑道:“好妹妹,慢点儿去,这会子你是我的人了。你讲几句真心话儿,我听你还是爱跟着我,还是爱伴着爷。你若爱伴着爷,我便忍耐几年,你只伴 爷 去,横 竖 爷 总 肯 给 我 的。” 春 柳 儿 笑 骂 道:“猴儿,跪这半天不哭去,还开心呢。幸而是这位爷,他知道自己也和你差不多,所以才这样周全的。” 花农伸伸舌,道:“头里的势子凶呢,后来爷见了你,不知道怎么便一点儿气也没得了,可见妹妹真是好人,真是消炎障菩萨。但是我总有点疑心,爷为什么待你这样好,其中必有点缘故。如今你是我的人了,我今儿这一夜,却有些放心不过,不要回来给我把绿顶帽子捐戴上了,可不是话柄么?” 春柳儿笑道:“那你有了这些银子,拿去捐一个官儿,便没人敢笑话你了。可知道现在做官的,大半是当奴才做乌龟的呢!” 花农听了这话,便捧过他脸儿来道:“我吃了你这尖酸嘴儿。”春柳儿笑着,向他脸上轻轻的打了一下,道:“你慢点儿开心,我不知道回来怎样呢。你好出去了,我走惜红轩进去罢。”说着,便分开手。花农先出园子去了。
春柳儿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这会子叫我怎样回去见袅烟。倘或他们说起来,我把这脸儿放到哪里去呢?” 又转念道:“ 罢、罢。也讲不得了,且挨过这天再讲……” 想着,已走到山上,便打从惜红轩后面走廊下,转到宝珠住屋楼上。定一定气色,向壁镜上照了照,便走下楼去。见袅烟正看晴烟给宝珠挑三针头茉莉花的帕儿,见自己进来,也没什么说。春柳儿终觉不好意思,便往自己房里坐去。
才坐定,忽外面婆子们唤道:“ 春柳儿呢?” 春柳儿应了一声,便走出来。看是张寿家的,便道:“ 什么事?” 张寿家的道:“太太叫我唤你呢。” 春柳儿便跟着张寿家的到南正院来。一路暗暗地捻一把汗,走到南正院,张寿家的带着进去。见柳夫人放下脸着,宝珠也在旁边。春柳儿便给柳夫人请安。柳夫人道:“ 你成日家干些什么事?袅烟病着,你便躲懒 去 了。昨 儿 连 灯 也 不 上 了,爷 讲 你,你 还 强 嘴么!”春柳儿连忙跪下道:“丫头哪里敢和爷强嘴呢。爷既这么讲,丫 头 也 不 敢 辩,求 太 太 责 罚 便 了。” 柳 夫 人 道:“我府里的丫头,一个个的多要我责罚起来,我还有空儿么?我早知道你不是个东西,便袅烟和晴烟,我也多有耳风儿刮到。今 儿 也 没 别 的 说,只 教 你 家 里 人,领 了 转 去 便了。”说着便向张寿家的道:“ 他妈是谁?” 张寿家的回道:“他妈是珍大奶奶的陪房,沈元家的。”柳夫人道:“那便叫他领去,不准再顶名进来。” 张寿家的听说,便替沈元家的代求一回,婉婉转转说了一番。柳夫人到有些转意了,宝珠却一口要撵他出去。春柳儿自己也假求了一番,宝珠只是不肯。张寿家的无奈,只得交与沈元家的领了出去。宝珠见春柳儿去了,心里未免不舍,悄悄的与沈元家的说明了,又赏了些物件。沈元家的感谢万分,便仰体宝珠的意思,把春柳儿给了花农。自此花农伺候宝珠,便披肝沥血的了。这且不表。
且说叶软玉和蕊珠在秦府住了几天,便回去了。这里宝珠因热闹了几天,忽然冷静,便没得趣味。上了几天学,聊以塞责,不觉已过了三月。这日正是四月初二,宝珠在馆里做完文字,进来已是饭后。到小桃花馆一看,却没有婉香,便找春妍,也不在屋里。问了海棠,才知道往园里惜红轩去了,便回到自己屋里。因天色暖,换了件单衫儿,便打从楼上往惜红轩后面走廊上走来。
刚转到前面,见婉香靠在栏杆上,穿着湖色绣花的小袄儿,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揩手,看春妍和笑春在栏杆外面种牡丹花儿。宝珠近前一看,见那牡丹却全是白的,开的朵头多有盎子样大,便笑道:“这样的好花,姐姐从哪里移来的?”婉香笑道:“移来的?你瞧瞧,你家有这样好种子吗?这种子叫素团(,是出在苏州的。” 宝珠道:“可是姐姐家里送来的么?” 婉香道:“ 我家里的牡丹却不少,便这个种子,没开得这么大。这是我换谱的妹妹,顾眉仙送来的。” 宝珠听了诧异道:“ 你几时有个换谱的妹妹,怎么我不知道?”婉香笑道:“那你不知道的事多的很呢,哪里该派要件件都告诉你过的。”宝珠笑着,看花儿道:“ 这朵花儿更好。你瞧,可不像粉团花么?我真真爱死了!” 又道:“ 姐姐,我不信。怎么他有这样的花儿,不自己留着赏玩,倒送与你呢?”婉香笑道:“人多和你一般的见识,还好吗?他和我从小儿要好的很,莫说这几朵花儿,他便把自己这个人送给我,多还肯呢。”宝珠笑道:“那么还是我和姊姊好呢?他和姊姊好?”婉香摇首儿道:“我不知道。”宝珠笑笑,便蹲在地下帮春妍种去。忽向婉香道:“姊姊,你把这一本儿给我罢。”婉香道:“ 你拿去,不是糟蹋了?横竖摆在这里,你也瞧得见的。” 宝珠道:“不是我要,我想送一本儿给软姊姊去。” 婉香道:“这可不能依着你呢。要便邀他们来看看,倒可依得。若送了去,他家那个肮脏地方,也不配供这清清白白的花儿。况且他们在家里,哪一件儿由他自己做得主。你把这花儿送了去,料想他自己也没得到手。依我说,不如去请他们来赏玩几天,你想好么?”
宝珠听了,也觉不错,便去洗了手,来叫婉香写信去请。婉香见怪道:“怎么叫我写信?我的字敢是由他家的什么人拿去传观么?” 宝珠笑道:“这又是多虑。他家的那三个磊块,连一个‘ 爷’ 字也识不得,还敢看信么?便他老爷,也不过识得了个铜钱的‘ 钱’ 字罢了。” 婉香听了这话,不禁嗤的笑了道:“我也不懂,他家里便恶陋得这个样儿,又偏偏把两个好好的姊儿生在他家里,可不埋没了。我往常听他讲,他在家里,还比我苦恼呢。虽有个老太太喜欢,当不得他家里人多,又加是姨太太养的,身份儿便低了。他两个哥子是不必讲了,向来说不把他姊妹放在眼角上的。便那些姨娘,也多瞧不起他两个。丫头、婆子们自然奉承有势头的,你想他们可不苦恼?在家里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都欺负他,你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去!所以他到了这里来,便不想回去。要想不回去,又怕他太太发话,我实在替他苦恼,只是也想不出个主意来。” 宝珠叹口气道:“ 他们家里也真真搅得不成个样儿,前儿我住了几天,真把我看的丑死了。那‘家教天伦’四个字也说不得了。”婉香点点首儿道:“我望光景,照这样穷奢绝欲的下去,也没得好收场呢。只软姐姐和蕊妹妹我到替他往后想想,实在可虑呢。”说着便呆呆的坐下。
宝珠笑道:“你又要替杞人忧天呢。人家的事,管我们什么?且开我们的心再说。软姊姊和蕊妹妹的事,包在我身上,替他们找个好好的结局便了。今儿且去请他来,咱们赏赏牡丹,谈谈心,好给他们乐一乐,胜似在家里苦恼。”
说着,便到房里拿了笺子写去。婉香也就跟着进来,看他写好,因道:“明儿是立夏,怕他们不来,你索性约他后日来罢。”宝珠想想不错,便依着婉香写了,亲自送给柳夫人看过,便立刻差人送去。不知后日软玉来与不来,且看下文。正是:
好将花朵比颜色,预酿葡萄款美人。
第 十 五 回 结芳邻可园生色 良宴会山馆留春
却说宝珠差人去后,到了第三日早起,果然来报,说软玉和蕊珠来了。宝珠到小桃花馆兜了婉香,同到柳夫人处来,见两边走廊下都站满丫头们。那叶家跟来的墨香、书芬、笔花、砚芳等,见宝珠和婉香进来,便都迎上来请安。宝、婉二人还问了好,便同着进去。见袁夫人和美云、丽云、绮云、茜云都在里面,正和软玉、蕊珠问些家常闲话。宝珠便赶上前给柳夫人和袁夫人请安,回来便和软玉、蕊珠问好。
婉香也见过众人,因道:“软姐姐刚来吗?怎么今儿便带着许多丫头们来?” 软玉道:“我在家里闷的慌。因回了老太太,到这边府里来住几天儿,想过了夏才家去呢。” 宝珠笑道:“这才是呢。我本来也早讲过,怕你老太太不准。既这么着,就好极了。咱们园子正空的很,回来我们也搬几个进去住,可不有趣!” 柳夫人道:“ 我刚才也这样说,所以请三太太过来商量,想教美儿、丽儿、绮儿都搬进去住呢。”宝珠喜道:“这就很好,索性茜妹妹也搬了进去。” 袁夫人道:“ 他小呢。搬到园里住,我又照顾不到。有美儿、丽儿、绮儿去了,也够热闹了。” 宝珠连连道:“ 是。” 又道:“大嫂子怎么不来?太太怎么不叫大嫂子和赛儿也搬去住,不好吗?据我的意思,顶好太太也搬了进去。这边院子也没得一株花儿、柳儿,有什么好处?不如那边园子里好多呢。”柳夫人道:“ 偏遇到你,不拘什么事,便会得乱些。你瞧这一所院子,只容得你一个儿指手画脚了,还不给我安安稳稳的坐着!” 宝珠刚要坐去,听到外面报道:“ 珍大奶奶来了。” 宝珠便道:“ 大嫂子,太太叫你往园子里去住,你去不去?” 藕香笑道:“你哥哥不在家里,太太断不会叫我住到那里去的。敢又是当面掉谎呢。” 柳夫人和袁夫人都笑道:“ 可不是,你这个一厢情愿的事,你只好自己讲去的。”说着因向藕香说明软玉等要往园里住去,叫他派丫头们进去收拾,并检点动用什物进去。藕香应了。软玉道:“这也不值什么。” 因又问了些软玉的家事,和蕊珠也谈了几句。银雁来请藕香值事去,藕香便带赛儿告辞出去,理家事去了。原来秦府的内务事情本来归秦珍管的,近日因秦珍进京去了,所以一切事务都问藕香的了。这会子藕香去后,袁夫人和软玉、蕊珠谈了会儿,便叫四云陪着,自己因秦文要拜客去,便先回东府去了。
这里丽云见他母亲去后,便又高谈阔论起来。因向婉香道:“婉姐姐你好,你得了几种好牡丹花儿,也不送一本儿给我,还怕我看见,索性藏到山上去了。前儿去邀软姐姐,又不与我知道,今儿见了面又不邀我去看,太太在这里,看可有这个理没有?” 柳夫人笑道:“婉儿也大觉小气,前儿打苏州送来,我还只道是他家送来与我的,我还高兴的了不得。哪里知道,说是什么他的干妹妹送他的。我还呆想着,他知道我眼热的很,必定送我一本儿凑凑趣,哪里知道他竟不客气,教春妍来尽数儿搬去了。婉儿你自己想瞧,可也太不尽人情了。” 婉香笑道:“那我倒是好意,知道太太爱这个花儿,倘孝敬了太太,太太必定要起早落夜的对着他瞧,回来把太太的老眼看花了,可又报怨我这花儿送坏了呢。太太果然要这个,我回来就送一对儿过 来。” 柳 夫 人 笑 道:“这会子你便尽数儿搬来给我,我也不要了。你可听见茜儿常说的,讨出来的有烟火臭呢?” 婉香等听说,都笑起来。一会子春妍来请,说惜红轩酒摆好了,请太太和小姐们过去。
柳夫人笑道:“今儿是婉香的东么,我谢谢罢。回来我在那里,你们又拘了,玩不像意。你们先去,我倘高兴,随后来便了。”婉香便笑着答应说是。让软玉、蕊珠先走,宝珠、美云、丽云便都同着出来。只茜云随在后面唤道:“姊姊,你们先去,我去带着猫儿来。” 美云道:“ 不要去弄他来讨厌。”茜云不听,竟归自己往东府里抱猫去了。
美云等便不等他,一干人出了南正院,竟往宝珠屋里来。软玉道:“惜红轩不是在园里吗?”宝珠道:“我这楼上本来和惜红轩贴着壁的,现在开了一重 门 出 来,走 的 通了。”蕊珠道:“怪道我听说你们长在惜红轩里,我还说走前面的山坡儿不吃力吗?哪知道便往楼上过去的。” 软玉道:“ 这个我又不懂了,难道那园里的山只和这楼一样高吗?怎么这园子里的山坡儿便只样多呢?” 婉香道:“ 你又糊涂了。那山坡儿是坦的,走几步儿才高一级,不比这楼梯,是连接连步步高的。” 软玉点点首儿道:“ 不错,我明白了。”说着已走上楼梯去,却是宝珠住的前楼厢,便上正面走马楼廊上走去,便望见对面婉香住的楼窗,却好似面对面的。中间只隔着一座花墙儿,隐约露出泥金横匾,写着“海棠春睡楼”五字。再回看宝珠楼檐上榜的,也是泥金匾额,写着“ 小红楼” 三字。映着日光,两对面的玻璃金壁辉煌,光彩互相激射,真是好看的。向栏杆上望下去,那些花木都露出些稍杪,与楼上的栏干子相齐。软玉看了笑道:“这里逛逛到很有趣儿。宝弟弟怎么不住在这里,到蹲到下底去?”宝珠笑道:“我不常蹲在屋子里,还是地下房走走便当些。”软玉点首儿。说着,婉香已领着一干人走过正面楼廊,向左首厢廊上走去。
宝珠因道:“怎么走这边?走我这边后楼廊去,不是近好些么?”婉香走着道:“我怕不知道?走这边去,往留余春山房转去,让软姊姊他们也好逛逛。” 宝珠道:“ 也好。”说着已走到月台上。蕊珠看时,一直去,便通婉香前楼,对面是刚走上楼来的亭角。这月台上却尚宽阔,三面青石栏杆,正中摆着一张月桌,四个花鼓墩,靠壁嵌着一扇落地大圆镜。见婉香把那圆镜一推,却随手转了过去,现出一个两对半的大月洞来。里面花木繁盛,更像月宫似的。软玉、蕊珠都不禁赞奇。仔细看时,原来这圆镜是活动的,居中上下做了笋头,推过去这圆镜便横竖转来,只中间隔着一线,两边多好走人的。软玉看着,便跟了婉香,携着蕊珠和宝珠等进了这门。宝珠便顺手把这宝镜推转,依然是一面圆镜。蕊珠回头道:“怎么这镜子两面好照人的?”宝珠道:“本来是两面镜子合摆来的。” 蕊珠点点首,再看这立的所在,也是一个月台样子,栏杆围着,像个半圆的样儿,两边俱通走廊,天井里种些花木、石笋,桂花居多。此时绿叶繁盛也看不出有多少桂花树。因想这里楼上如何能种花木?便问宝珠。宝珠笑道:“你还当是楼上吗?这里已是山上留余春山房的后面了。” 蕊珠方才明白。因笑道:“这地与那边楼上一样高 的,所 以 我 便 糊 涂 了。” 刚 说 着,听 前 面 婉 香 道:“咱们便在这前面坐罢。隔壁便是惜红轩,牡丹花儿便种在那边。这会子给你们看见了,回来赏宴,你们倒把花儿看的不在意了。不如在这边坐一会子,等那边酒摆下了,再走过去看着、吃着,才有味儿。” 大家都说甚好,只丽云笑道:“偏二姊姊不居什么,总奇货可居的。几朵牡丹花儿,也比人家值钱些,你不瞧那边春笑轩里多 着 呢。” 婉 香 笑 道:“谁请你瞧来,你不耐烦,请往春笑轩一个儿赏牡丹去。”丽云笑笑。说着,已向东边后廊上,走到留余春山房后面。
见是一所五开间大院子,四面俱是卷篷走廊。后面一式六角大块红玻璃和合窗。中间落地风窗,也是六角红玻璃的,却俱关着的。向窗内望去,里面是五开间分作三间的,两边用红木大月洞式格子分开。居中腰堂门上,系着六块楠木拼成一块的大横披,刻着金山水,画的便是一粟阁全图。铺设大炕、木椅,俱是红木大理石仿古式打成的。再看月洞门内分间,却也宽敞,进深约有五六椽的光景,看着已向左手游廊下转去。一边是挂落栏杆,一边便是院子的靠墙,开着花窗壁洞儿,转前面游廊才是留余春山房正面。正中是青石露台,上面盖着青砖雨棚,卷篷下系着玻璃灯彩,窗槛一式整块白净大玻璃,中间落地风窗开着。进门见正中堂门上系着楠木刻字《一粟园记》,两旁用大玻璃十景书橱分间。书橱上面,又挂着粤东古铜花蓝灯四盏。左右两间,遥对设大炕两张。窗口各设书案一座,后轩便是刚从窗外望见的所在。原来这所院子,本来是五开间十椽的鸳鸯厅,前后各分五椽,顶作双卷篷式,所以一所院子便似两所的样儿。居中三间,一间用堂门,边两间用落地罩,便觉分外宏敞。两边分间里面,两间居中,也用落地罩分前后间,便五花八门,别样精致。现在姑苏阊门外留园里的冠云山房,便照这个留余春山房样造的,这且不表。
却说婉香、宝珠、美云、丽云、绮云、软玉、蕊珠一行人,进了这留余山房,便分头坐下。软玉却不坐,去向那书架上去开玻璃门取书看去。婉香看见了笑道:“这会子用什么功呢?咱们闲不着,不如先把园子里的地方各人选一个所在,好吩咐丫头们去收拾出来,明后儿便好去住。” 软玉听了这话,便将书仍旧放好,道:“我便住在这里,也不用再选别的所在了。” 美云道:“你瞧这里两边虽分间,却没得门,便后面月洞门,也没得关闭的,怎么能做房呢?” 软玉道:“横竖天要热了,没的门倒凉快些呢。”丽云道:“好虽好,只是这里面中间又没得分间门,直通通的,也不成个房间,要除非 拿 围 屏 隔 断 了,才 好 铺 床。” 软 玉 想 了 想 道:“隔断了倒不好。我看有个极好主意,前儿我看见我家六姨娘房里有一间铁床,是西洋式的。他那个帐子前后开门,我照那样子去买一张来,铺在中间,前面算房也可,后面算房也可,岂不好吗?”宝珠听了这话便拍手道:“ 好极,我前儿也睡过这床,起先是在后房睡的,他后房是个睡房,铺设梳妆台,后来我一惚睡醒来,忘了哪一边是帐门。见前面点的灯亮些,我便掀起前面的帐门,走下来一看,不是起先睡的所在,却是一间书房,我便疑惑起来。后来问了他,才知道床是前后开门的。软姐姐便照这样买一只来,铺在这里,倒还比他那边好呢。”
软玉还未答话,丽云笑问道:“ 宝哥哥你说这许多他,他究竟是谁呢?敢是他家杨姨娘的床,你也睡过吗?” 宝珠红了脸,啐了一声。软玉、蕊珠也都红了脸。婉香等都看着宝珠的脸色。宝珠见软玉不好意思,因笑道:“丽妹妹总这样不管轻重的取笑。” 丽云也自悔唐突,因搭讪道:“ 正经蕊妹妹住那房里?”蕊珠道:“我也这里罢。” 宝珠道:“ 这里让软姊姊一住,蕊妹妹不如住惜红轩间壁的天风楼底下那间,我便住惜红轩。” 婉香笑道:“那不能,惜红轩向来是我的。你要住便住到夕阳红半楼去。” 宝珠道:“那太远了,我便住天风楼,蕊妹妹住夕阳红半楼罢。” 蕊珠笑道:“ 我也不争这些,听你们分派罢。” 美云道:“ 那么着,山上只剩下听秋声馆了,咱们三个住那去。” 丽云笑道:“ 我早检下了,这里山上的屋子都朝北的,有什么好处?回来天热了总住不住。我不如住那间清可轩,有几竿竹子,倒很幽静的。”绮云接说道: “ 那我便住一房山罢,和二姊姊一块儿。”丽云道:“那我的丫头们住哪里去呢?清可轩又没得后轩,间壁那间一房山,我要给丫头们住的了。” 于是绮云定了春笑轩,美云定了海棠香梦轩。软玉因问:“海棠香梦轩在哪里?” 宝珠笑道:“ 你前儿去逛过的,怎么便忘了?那清可轩走廊接着的便是春笑轩,春笑轩隔壁便是海棠香梦轩。”软玉想了想道:“我记得春笑轩是转东的,打春笑轩走廊上过去,便是朝南临水的吟秋榭。吟秋榭间壁,便是有露台的水流云在堂。再走过去,是得月楼台了,那里有什么海棠香梦轩呢?” 宝珠道:“不错,你讲的吟秋榭那一排屋子,是朝南的前一排,这春笑轩是朝东的。右手走廊是通吟秋榭的。左手走廊便与海棠香梦轩是并排的,只隔了一带花墙儿。这海棠香梦轩和春笑轩也是并排的,一样朝东的三开间。那香梦轩前面左廊通听雨草堂前面,右廊通听雨草堂后面。听雨草堂间壁便是有竹子的碧琅轩馆,两处却都是坐北朝南的。打碧琅轩馆卷篷下一直走去,便接着有戏台春声馆左手转廊。那春声馆是朝西三开间的。那右手转廊便通碧琅轩馆后面的卷篷,打卷篷下一直过所雨草堂后面,便仍是海棠香梦轩的左手走廊了。”
软玉听着仔细一想,方知那边屋子是前后两排的,共八所院子,四向俱齐,所以记不清了。因道:“不错,我记得了。那碧琅轩馆前面,便是水流云在堂。听雨堂前面便是吟秋榭。得月楼台后面便是春声馆的天井。春声馆左壁外便是南书厅后面的帐房了,可是不是?” 宝珠拍手道:“ 是呀,你这会子才明白了。” 蕊珠因笑道:“我一时还摸不清,明儿总要打他一个地图来,我再一处一首诗标咏出来,给你园子里勒着碑,请宝哥哥驮着才有趣。” 说着,大家都笑了。见丫头们已来请,说间壁惜红轩已摆下席了。于是婉香便邀一行人,同走出留余春山房,向卷篷下走去,径到惜红轩来。正是:
仙人楼阁珠为栏,女儿香闺玉作房。
第 十 六 回 嗜余桃小妹笑哥哥 分兼金大方推嫂嫂
却说婉香和宝珠等到了惜红轩,软玉、蕊珠和美云姊妹都到栏杆外去看那牡丹,见开的真比众不同。婉香于昨日,又从春笑轩移了几种粉红浅紫的来,衬着这白牡丹愈觉可爱,大家都绝口赞好。
婉香见席面已摆整齐,便邀众人入座。首座让了软玉,次蕊珠,次美云、宝珠,次绮云、茜云,婉香自己坐了末座,因道:“茜妹妹怎么到了这会儿还不来?”春妍道:“刚来过了,见小姐们不在这里,他采了朵花,抱了猫又跑去了。说把花儿去送了太太再来。” 绮云笑道:“咱们到了这许多会儿,还才见到这花儿,他倒先采了朵跑了。二姐姐明个要把花儿数数清楚,共是几朵儿,可不要回来吃人偷光了呢。”婉香笑了笑,因道:“春妍你去请声四小姐,再请声大奶奶和赛儿。这里横竖是圆桌儿,也坐得下。再太太那里也须得去请一声儿,回来不要又说今儿是我的东,便舍了他们。”春妍应着,叫小丫头们去了。
这里丫头们筛上酒来,大家饮了一口。软玉见满地站的丫头里面,却没有袅烟和春柳儿,便向晴烟道:“你姊姊和你妹妹呢?” 晴烟道:“袅烟病着才好,今儿在屋子里给爷做活呢。春柳儿前儿给人了。” 软玉道:“怎么春柳儿这一点儿年纪,便给人了?这孩子很可人意儿的,太太怎么舍得?是给与谁的?”宝珠笑道:“你太太那里可不要这样讲,是我给了花农了。太太那里我只回是撵出去的。” 软玉会意,因笑道:“你这位爷存这样的好心思,明儿天总有好意思报你呢。”宝珠笑笑。
丽云道:“今儿这样好天气,咱们一味子寡吃,有什么味儿?”绮云笑道:“罢,罢,你安静了会儿,又想出法儿来了。我今儿先说上前,若要做诗行令,愿不扰这一顿儿,先出席罢。”软玉、蕊珠都道:“ 咱们也和绮妹妹一个样。”丽云笑道:“我还没有出口,你们便忙的什么样儿。你们不做诗,就我一个儿做这么几十首,也不值什么。” 婉香笑道:“这会子又卖弄你有才学。你要卖弄,需到那个不知道你来历的所在卖弄去,那人家才被你吓吓倒了。这会子咱们又不应试,任你有倚马万言的本事,也没有用处。你若说你一口能喝得一坛子酒,回来人家多没得吃了,或者倒还被你吓倒呢。”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宝珠因道:“咱们今儿这一席原是为赏牡丹起见,这会子只顾吃着,喝着,那花儿也要气不过的。咱们要怎样的乐法,且等一会儿再作计较。做诗也没什么味儿,不如大家先用一杯酒,先献了这位花神姐姐,然后我们再想法子寻乐。” 婉香等多说不错,于是各人将自己吃的杯子筛满了酒,都去浇在花儿根上。见那花儿多摇摇颤颤的,越觉好看,红的、紫的、白的,各有艳处。大家都说这花儿越精神了,光景有花神呢,因都福了一福,笑着进来重复入席。
美云道:“这会子咱们该乐了,宝弟讲该怎样个乐法?”宝珠道:“我想好不过听戏,只可惜咱们家没得班子,前儿京里沈左襄送一付班子来,老爷又辞掉了,岂不可惜呢。外面又没得好班子,不如打个条子去软姐姐家里借一班来,尽我们玩一两个月,再还他家去。”软玉道:“那也不值什么,咱家的女班子,现在老太太也不爱看,一径闲着,没一点用处。”美云因道:“你们那付女班子也很好,这里城圈子里,只怕也寻不出第二付来,怎么老太太还不爱看?” 软玉道:“本来看看倒也过的去,自前儿三王爷送一付小孩子唱的班子来,便把自己家的女班子逼下了。其实我瞧那些小孩子唱的京腔梆子,倒不如伶儿们唱的昆曲好。今儿既宝弟弟爱听,便去喊他们来罢。” 蕊珠因道:“昨日不是听说小春儿病了,只怕 少 一 个 唱 小 生 的,拢 不 来 班 子 呢。” 丽 云 道:“那么着也不打紧,就屈宝哥哥凑个脚色罢。” 宝珠笑道:“那也没什么。只不知道那唱旦的什么样儿,倘然和前儿瞧见的那个小喜儿一个样儿,那我不但唱 不 出 口,还 要 呕呢。”蕊珠笑道:“那小喜儿本来是唱花旦的,那唱小旦的是嫩儿,前儿因老太太讲,他唱戏不规矩,他便推病不肯上台,所以你没瞧见。他的模样儿长的真好,眉眼儿和二姐姐差不多,只他那个上台的形景,真叫人看着心痒痒的,不比二姐姐那种庄重样儿了。” 宝珠听着便高兴起来,立刻写了条子叫人去叶家传来。
这里丽云便望瞧戏,也无心闹酒了,便催着叫饭。婉香笑道:“ 你总只顾自己,你瞧刚去请大嫂子的人,还没转来,你便要 散 了,设 或 大 嫂 子 和 四 妹 妹 来 了,算 什 么 意思。”丽云笑道:“我望光景大嫂子断断不来。” 刚说着,忽窗外卷篷下有人接道:“呀!我倒不知道,原来你们是虚邀的,早知道我便不来了。” 大家回头看,见正是藕香携着赛儿,茜云抱着猫一同进来。大家便都站起来,笑道:“大嫂子居然来了,难得。怎么来了不进来,却在门背后听冷话呢?”藕香笑道:“刚凑得巧,我来了先瞧瞧花儿,谁知道你们正说我的背呢。” 茜云笑依着婉香道:“二姐姐,你可知道,你屋子里少了什么没有?” 婉香笑道:“ 可不是,我正要罚你呢。怎么把我好好的花儿,偷了去做人情儿,孝敬太太去。太太可给你什么东西,快拿出来分一半给我呢。”茜云笑说没有。赛儿笑向婉香道:“听他呢,试搜搜他瞧。”婉香便装作要搜的样儿。茜云笑道:“ 好姊姊,不搜我罢,我拿出来送你。”说着便向袖子里取出一件事物,却是圆圆的用帕儿包着。赛儿撇手抢去,茜云急道:“ 啊呀!好姐姐,不要搅脏了我的帕儿!” 赛儿笑背着打开来看时,却是一个顶大的水蜜桃子,却被这一抢抢腐了,惹得满帕子都是鲜红的。茜云便笑着要赔帕子。赛儿把桃子还了他,又把自己的手帕儿赔了他,才挨着婉香肩下坐定。茜云却把那桃子剥去了皮,送婉香嘴边。婉香笑着吃了一口,因皱眉道:“怪甜的,我不要吃,你自己吃罢。” 茜云不肯,定要婉香吃下去。婉香强不过,只得再吃了一口,道:“妹妹,我真不要吃,你给丫头们吃了罢。” 茜云笑点点首儿,走下地来,却去送到宝珠嘴边道:“好哥哥,我这半个孝敬你罢。”宝珠刚和藕香说话,便回头来看了看,笑道:“这桃子怎么红的这么可爱,你瞧可不像胭脂吗?” 茜云笑笑道:“ 你不管他,你吃了罢。”宝珠道:“谁吃过了半边?怪脏的。” 婉香听说红了脸,宝珠却没有看见。茜云道:“ 你想谁吃过的,敢拿请你吃呢?” 宝珠听说,看了婉香一眼,婉香丢个眼色,宝珠因道:“不问谁吃过的,我总不爱吃人家吃剩的东西。”茜云笑道:“又掉谎呢,怕我不知道么?二姐姐吃剩的药,你还要吃呢,这会二姊姊吃剩的桃子,倒说脏了,你不瞧这红红的,还是二姊姊嘴上的胭脂呢。你不要吃,我请我的猫吃罢。” 说着,真要拿去喂猫。宝珠恐婉香生气,忙道:“快不要,拿来我吃罢。”婉香道:“四妹妹还拿来我吃。”茜云哪里肯给婉香,定要宝珠吃了,才笑着,跳着说宝珠不爱脸。
软玉刚饮着酒,暗想这东府里人,都有这些刻薄。茜云这一点年纪,也看着丽云的样儿行事,便暗暗替婉香生气。婉香却不把这些事放在肚里,知道日后便做这里媳妇,也受不著东府里的姑娘家欺负。况且现在凡事都在他们眼里过,设或得罪了他们,被他们在背后讲两句谗言,反为不美。所以凡事总忍耐些,这也是婉香的见得到,现且不表。
且说藉香等人入席后,与诸姊妹饮了几杯,知道晚间有戏,须开发赏犒的,便悄悄吩咐银雁准备去了,不叫婉香破费。这边便和软玉、美云等说了些闲话,便把赛儿交给宝珠,自己却先出席。走回院子里来,却值大丫头翠莺在那里摊着银子封儿算帐,见藕香进来,便站起来。藕香问:“算什么?”翠莺道:“刚才书芬和砚香送一百两银子进来,说是软姊儿和蕊姊儿赏下人的封儿,请奶奶散给去。我刚算了,单是咱们太太身边的人,连陪房就有三十四个,每人给他一两,就去了三十四两。再东府里太太身边也有二十九个人,再厨房里打杂的老妈子也有二十一个人,一总已经去了八十四两,还有东府里小姐身边共是三十二个丫头,再加十六个老妈子,再咱们这边府里外打杂的老妈们,再花小姊和自己奶奶及三爷、二爷身边的婆子、丫头,一总里里外外,总得三百人光景,这几两银子够什么开销,请奶奶斟酌见瞧。”藕香坐下道:“ 这个你不能连管家、爷们算在里面,我知道叶府上早已拿过来二百两银子,交在外面总管房里,我算来只好开销门口和各房的管家、厨子、灶上了,丫头婆子们是分不到的了。这笔一百两的光景,还是两位小姐自己拿来的,我也知道,他们在家里是用不到钱的,便前儿来这里玩几天,那些赏封他太太也不问。这会子来这里打算住长的,所以才有那二百两交来,否则,也不见得只是倒把这二百两拿来的坏了。不然,这些婆子、丫头们也不想钱,这会子外场倒有了赏,难道里面倒可少得?若说叫两位姐儿再补出来,他那里来钱?我看连这一百两的封子,也不要去动他,回来你给我送去,说我的意思,叫他留着自己使用,在这里府里住了,要用钱的地方正多着,不要回来短了什么用处,又不好教人转去拿,叫他尽留着使用,倘短了什么,只管来问我要就是了。现在这里丫头们的赏封说我早已经替他开发了,也不用说得数。” 翠莺答应着,便把那封银子撩在抽屉里。打开柜子,另取三百两出来,叫小丫头们称着,封着,每一两一包的称够了三百个,用盘子盛着,核了名数,一房一房的分头送去。藕香再叫银雁封了四两一封的十封,准备着赏给戏子。又去外帐房提了四十串钱,做赏挂的。这两笔便出了宝珠的帐,那三百两便自赔了。
刚理值明白,陪房沈元家的进来,见藕香刚在值事,便站着伺候。见事完了,因陪笑道:“奶奶这几天儿正忙呢?”藉香笑道:“也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因道:“你有什么事儿?”沈元家的便向四下一瞧,见没外人,才轻轻的道:“今儿爷打发沈元转来了。”藕香道:“怎么?沈元不是跟爷进京去的,怎么这几天儿,便转来了?” 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小的也这样讲。沈元说,爷没进京去。” 藕香道:“怎么不进京去了?敢又往那儿逛去了。”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呢,说是爷到了上海,便有许多官儿替爷接风,又有些请爷去。不是小的说,爷也太没得主见,把正经的公事也忘了。玩了这几天儿,便去掉了三千两银子,这会子要进京去,没得盘川了,又不能不去,怕耽误了日子,回来老爷知道,是了不得。这会子向上海万康庄上挪了三千银子,赶先带了沈顺和王喜、苏处进京去了。这里打发沈元转来,问奶奶领了银子去,还那庄上。说千万迟误不得,恐怕端节那边分帐来,吃老爷知道。” 藕香听着,呆了半晌道:“ 咳!这位爷怎么好年年这样,不出去便罢,一出去便搅出这些把戏。也不想想家里搁着多少银子?便这样海五海六的花。照这样花法,便一家把银子搬拢来,也不经花的呢!” 沈元家的道:“奶奶总这样多虑。目下莫说爷用了几千银子,便是几十万,奶奶也不争这些。不过爷出门的人,也要有点把握,幸而路近,倘然路远些,短了银子,便怎样呢?” 藕香道:“那这会子也没得说了。你喊沈元来,拿我的折子,去万丰银号里拿三千两,赶紧送去便了。” 沈元家的答应出去。藕香又唤转来道:“ 回来,我还有事情,怕没得空儿,我便把折子交你拿去,晚头交进来。” 沈元家的道:“ 那小的自然知道。”藕香便叫银雁去开了箱子,拿折子出来,交与沈元家的。那沈元家的便兴抖抖的拿出去了。因这一番有教:
主子未承丹诏下,家奴先着紫袍来。
第 十 七 回 闹戏园葛亮甫遭打 代帐桌夏作珪弄权
却说沈元家的,拿着银号折子,兴抖抖的出来。刚走出穿堂找沈元去,不期秦琼刚从南书厅出来,不及站住,却被秦琼喝住道:“你鬼头鬼脑的,忙些什么?” 沈元家的便连忙站住掉谎道:“奶奶着我去问爷爷们,向叶府上去借的班子可来了没有。”秦琼道:“什么班子?” 沈元家的道:“ 刚三爷去借的戏班子。” 秦琼道:“今儿没有什么事吗,传戏班子什么。” 沈元家的道:“ 也没什么正经,三爷爱听戏,回了太太传去的。” 秦琼点点首儿,便放沈元家的出去。心里便不高兴,想宝珠也和我一般的人,他便这等快乐。他要什么,他太太总依他。偏自己不拘干点什么事,总吃老爷诃骂。想着便满肚子的懊闷,因顺步走到文案府房夏作珪那里来。
原来秦琼这人是最有脾气的,所以姊妹们都和他讲不来。便美云等嫡亲姊妹也不和他一块儿玩。好便罢,有点儿不是,便要干闹。所以倒成了个庸庸碌碌的一种人品。外面结交些朋友,也没什么好人。只本府里两位师爷和他要好些。这夏作珪是绝会逢迎的,所以秦琼对他。这会子秦琼到了文案房里,那夏作珪刚在那里写家信。见秦琼来,连忙收起纸笔,站起来道:“ 哎吓!爷怎么好久不来我这里谈谈,我险些儿闷死。昨晚子缀了一夜灯花,今早子噪了半天的喜鹊。我当是什么大喜,原来是爷来了,好极,好极。” 说着,忙喊管家倒茶。自己点了个煤子装一袋烟递与秦琼。秦琼坐下笑道:“这几天师爷没什么事吗?”夏作珪道:“也没什么大事,今儿早起替老爷打了个奏办营务处的折子。刚誊了,请爷瞧瞧看,可用得用不得。” 说着忙向文具箱内取出,双手递与秦琼。秦琼略看了看道:“写的很好。只是咱们老爷也太不怕劳,年纪有了,朝廷家的事,也干不了这些。现在虽外面有事,我瞧也不打紧。只奏办营务处果然是个好事,只怕现在国储也不十分充裕,未见得准呢。” 夏作珪道:“爷见得极是,我也早这样说,照老爷这样年纪,也不犯着再辛苦。不过上了这个本子,准不准未必,但老爷因此竟自助了十万两的军饷,也足见老爷爱国的忠心了。” 秦琼道:“是。”夏作珪因问:“老爷可在府里?”秦琼道:“刚才说往中丞处商议事情去的。” 夏作珪道:“陆莲翁可也出去了么?” 秦琼道:“饭后便出去了,说今儿不来家也未可必。咱们趁今儿闲着,何不出去逛逛。” 夏作珪道:“很好!很好!我也闷的慌,咱们不如去邀了石时 和 葛 亮 甫 同 出去。”秦琼道:“石时那人讨厌,不是我讲他,他眼里只有一个宝珠,以外都不放在眼里。还是葛亮甫,邀他同去走走。”夏作珪道:“是。”便换了身斩新单湖绉衫儿,拿了把扇儿,将眼镜子用手帕子裹了,整整衣服,便让秦琼出来,一同出了文案房。绕过了穿堂,到对面帐房里来。却好葛亮甫正在那里着衣服想出去,见夏作珪也换了衣服过来,便道:“二爷敢是和作翁出去么?” 夏作珪刚要说,忽一阵锣鼓声打将起来,便侧耳朵骇异道:“什么?敢是今儿府里唱戏么?” 秦琼道:“可不是。今儿宝珠躲了学,却传了班子,在园子里唱戏呢。”夏作珪道:“园子里唱戏,怎么这里便听得见?” 葛亮甫道:“ 那有戏台的春声馆,便在这壁墙外。那边唱一句儿,笑一声儿都听的见。这会子正唱的热闹,那锣鼓声儿一阵响似一阵,打的人心痒痒的。我所以坐不住,要想去外面瞧瞧戏去。” 夏作珪因道: “ 哪里瞧去,敢是会馆里有戏么?”葛亮甫笑道:“你不知道吗?前儿小狮子巷开了一个戏园子,班子才京里新到的,我已去瞧过了一本,果然唱的好。”秦琼道:“那咱们便瞧戏去。”夏作珪道:“二爷又来,自己家里唱戏倒不看,也和我们一样见识,往外头瞧去。”秦琼道:“谁爱去讨人厌呢。头里他们又不来请我,便叫我去看了,他们另是一淘儿作乐,都和我没得话讲,我一个儿坐着,有什么味儿。倒不如外面瞧去的有趣。” 葛亮甫道:“好,咱们便一淘儿去罢。” 说着便让秦琼先行,一同到穿堂,喊胡升、邵二、小喜子、来顺儿等七八个人,跟了出门。
因怕秦文知道,三人都不乘轿,一齐步行到小狮子巷。其时已经傍晚,戏园里日班已经停唱;晚间班子被人传去,说不唱了。秦琼便一肚子火冒,定要园里开唱。那戏馆里见势头来得,也不敢多讲,便请三人进去坐了。去叫老班来回话。这里胡升一干人,都跟着主子进来。见这戏园是五开间厂厅,台上空宕宕的,台下满堂挂的玻璃水法塔灯。铺说的桌椅也是红木大理的。两边包厢,又铺设些着衣镜、玻璃罩花摆设等件,工本也不区小。秦琼等看着,便各随意坐下,一时送上茶来。
那管班来了,先将三人上下打量一番,便陪笑道:“爷们,今儿对不起了!咱们家班子,今儿被盛府里传去了。明儿只怕还留着唱,爷们爱瞧,过天再请过来罢。” 秦琼道:“什么话,你家开了戏馆子,哪儿能缺了班子。我今儿特来瞧你家的戏,你能回我走吗。小喜子,你吩咐他,今儿我爱瞧戏,喊他去传齐人来。该几多开销你给他就是了。倘再敢讲一个不字,你给我封起他的馆子来。” 那些管家都一迭声答应个是。小喜子便一手扯那个管班过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通礼,咱们爷喊你家开唱,难道不给你钱!你死也不讲一个字儿,你敢是要讨打么!” 那管班恨道:“ 怎么你老有这样不通礼,咱们也不希罕这几两银子。” 刚说到这两句,小喜子早两个嘴巴子打过去了。那管班本是武生,这会子便动了真气,和小喜子打将起来。小喜子早跌了几个斛斗,胡升等便多一哄动手,打将起来。那些戏园子里的人,见势不对。便早呐声喊,一齐拥将出来厮打,约有二三十人。这里胡升等,总只有七八个,早被那班子里打得乱跳乱叫。葛亮甫还插着去劝,也被打在里面。
这夏作珪看不济事,便扯着秦琼的手道:“咱们走罢。”秦琼此时也胆怯了,便跟着夏作珪急急的出来,却不道大门已经反锁了。幸而没人把门,秦琼略有点手力,忙扭断了锁,逃出门去,赶紧亲自到县里报知。那县官立刻带领差役,乘轿到小狮子巷来。一到戏园门首,见门里外都拥塞着闲人,那些差役用藤竿子打开条路进去。见满园子打得雪片似的,那些人还在厮打。哪知县喝令差役进去,只捡那不戴红缨帽子的拿,休误拿了秦府家人。那些差役一片声答应,都磨拳擦掌的进去。见那些扭着厮打的,多没有帽子。有几顶儿多丢在地下,便暗暗认定穿马靴的多是秦府家人。并不问好歹,只将那些不穿马靴的拿住。除逃散的,还有十三个人,便一齐上了练子。那些人都赶着分辩,哪里管他。都一起拿住了,带回衙里。不问好歹,每人打了二百板子。十三面大架,一串儿架了出来。
这里秦府家人,却打坏了小喜子和胡升两个。葛亮甫本来没用,已早被这些人打得半死睡在地下,动弹不得,满口里只是哼着。邵二看不是路,连忙赶回府里喊当差的用一张棕棚子去抬了回来。那胡升、小喜子也走不来,便一概叫人抬回。刚到府门,可巧秦文拜客回来,门口挤满了人。邵二便不敢抬进去,歇在门口,等秦文进去了,才把葛亮甫抬到帐房里歇下。
夏作珪知道,忙走过来看时,见葛亮甫的衣服也扯的七零八落。两只眼睛似开不开的望着夏作珪哼。夏作珪看了,着实过意不去。因皱着眉头问道:“ 可觉得哪一处儿打坏了?”葛亮甫只是哼着说不出话来。夏作珪慌了,忙请秦琼出来商议说:“亮甫既这个样子,帐房里又一刻少不得人,这怎么处。” 秦琼想了想道:“光景不过受了点伤,也不妨事,请金有声来瞧瞧,看怎么说。大约总有几天儿才得复原,这帐房里的事情,须得请一个人代理几天才好。” 夏作珪道:“代理见,倒也不值什么。只是你我做不得主,叫谁代?依我的意思,不如回了老爷。给亮甫请几天假,听老爷派人代理便了。不要回来又被人说我舞弊。” 秦琼点点头道:“也说得是,那便我替他请假去。你赶紧叫人去请金有声要紧。”夏作珪点点首。
秦琼便喊小喜子,夏作珪连忙止住道:“不要喊他,他和胡升两个也打坏了。” 秦琼听了满肚子好气,因道:“ 还了得,这个眼前亏吃的不小。回来我不把这个园子拆毁掉,我也不算人。” 夏作珪道:“ 我的爷,这会子也讲不得了,快去回了老爷是正经。你瞧,这时候将要晚饭了,回来各房来领帐,谁去理值呢。”秦琼听说,便耐着气往东正院来。
进门,见满屋子灯火照的通明。靠西秦文房里,有些安息香的气息,又有人在窗里面念书。立脚听时,却是茜云在那里背唐诗,心便打了个格顿,想到,这会子进去,老爷必定又拿他来比我,说我不用功。刚想到里面,秦文见窗外有个人影儿晃着,便喝问道:“谁在那里探头探脑?” 秦琼吓了一跳,听茜云的书声也吓断了。便抢步进去请了安说:“因老爷在这里有事,不敢进来回话。” 秦文因搁下书道:“什么事,要你来回?”秦琼道:“刚才帐房里葛师爷来,叫我过去,哪里知道,葛师爷日间出去,吃人打坏了。要求老爷赏几天假,并求老爷替他作主。” 秦文诧异道:“ 怎么吃人打坏了?可知道为什么事儿?” 秦琼道:“ 也不甚仔细,听夏师爷说,因咱们府里往常开销的帐目略枯渴了些,所以外人都恨了葛师爷。” 秦文听了,哼了一声道:“ 这话再没别人讲,要便是夏师爷的意思。那也不管他,只问你是谁打的?”秦琼道:“说是小狮子巷戏园里人打的。因前儿老爷请中丞瞧戏,是传的他家班子。葛师爷把二百两银子扣下了四十两,吃他们知道了。这会子撞到便拥着打了一顿,葛师爷连话也不会讲了。” 秦文因道:“是了,前儿扣下四十两正价原是我的意思,这与他什么相干。况且又是他老班贪图生意,自己情愿让四十两出来,给爷们管家的。这会子因这个闹事,也太胡闹了。你去喊当差的,传他们老班来,很很的办一办,才叫这些混帐东西知道规矩。” 秦琼因道:“ 本来也太不成事了,连跟出去的小喜子和胡升也打的弹动不得。老爷要办,也不犯着当面么喝他,只请个片子交县里办去便了。只是今儿帐房里缺了人,请爷派人代理才是。” 秦文想了想道:“那便叫夏师爷代理一晚子,明儿一早去请金有声来代理便了。” 秦琼应着,见没事,刚要退去。又喊住道:“琼儿!” 秦琼连忙站住。要知秦文讲甚话来,请看下回。这正是:
一任豪家身手很,可怜已吃眼前亏。
第 十 八 回 秦宝珠病欹红玉枕 沈藕香亲送绣金衣
却说秦琼刚要退出,秦文又喊转来道:“头里陆师爷讲起,说他的家眷来了,还耽搁在船里,没得下处。我想咱们园子里尽空,没得人住,也要荒芜了。现在美儿和叶府上的小姐都打算住里面去,倒也很好。倘师爷想咱们这里住,就请他们太太和小姐们,住园子里去,也没什么要紧。只问爱哪样便哪样罢,咱们府里也不争这一点儿用度。” 秦琼答应 着。又站了会儿,见没事了,便退出来。先将这话告诉了夏作珪。夏作珪便又高兴又不高兴的道:“这一晚子叫我代什么,横竖明 儿 金 有 声 来 了,今 儿 的 帐 叫 留 着,明 儿 算 罢了。”秦琼再三央他。夏作珪一忖道:“ 管他娘,今晚子帐上弄他几十两银子用用也好。只尽把大笔头的开销清了,也好拿一个九扣的除头,多少可百两银子总有。” 想着便道:“既二爷这么说,我便代理一会子罢了。” 说着便叫邵二掌灯,到帐房去了。
秦琼便到南书厅,将秦文的话对陆莲史讲了。莲史很合己意,便说:“等你师母和师姐到来,再作计较罢了。” 秦琼应诺,到放馆出来,回了秦文不提。
且说这日宝珠等在春声馆看戏,那欢笑热闹是不必说。直唱到五更,方才歇锣。这些人也多看的倦了,柳夫人头一个禁不起,早先睡去。软玉姊妹,便仍就睡在婉香对房。宝珠看大家睡了,才回到自己屋里睡去。到次日傍晚才醒过来。却因天色下雨,阴沉沉不辨时候。及至梳洗完了,那天便真个黑将下来,雨声是越发大了。宝珠觉得心里烦燥起来,又因昨夜不睡。今日又起来迟了,身子很倦,便仍躺到床上去。袅烟点灯进来看见道:“爷又怎么了?” 宝珠见袅烟问他,因略笑道:“没什么,因我觉闷的慌。姐姐他们可起来了么?” 袅烟道:“婉小姐和蕊小姐、软小姐都早起来了。这会子东府里大小姐邀去斗叶子戏去了。因爷睡着,没请爷去。”宝珠听了,心里便活挠挠起来,想也到东府里玩去。又转念怕秦文知道惹骂,便又收转念头。因道:“他们怎么不在咱们府里玩,倒跑那边去。” 袅烟道:“ 是三太太的主意,说天下雨怪没味儿。所以连太太 也 请 过 去 吃 酒呢。”宝珠点点首儿。袅烟又道:“早间金爷拿帖子进来请爷的安。因爷睡着,我不来回,拿爷的片子回拜去了。” 宝珠因道:“怎么他忽然来拜起我来,敢有什么事儿。” 袅烟道:“光景没什么事,听说金爷是来府里代理帐席的。” 宝珠道:“怎么要代理帐席,葛师爷哪儿去了?” 袅烟便将昨日葛亮甫被人家打坏的事讲了一遍,宝珠听了好笑。因道:“昨晚子倒造化了夏师爷。”袅烟笑道:“可不是。外头多说昨儿夏师爷弄了好几个钱,今儿早起吃馆子去呢。” 宝珠笑了笑,因问道:“昨儿软小姊叫买的洋床,帐房里可办进来了没有?” 袅烟道:“才今儿珍大奶奶开帐出去,还有添做门帘窗帏和绣花垫子那些物件。光景明后儿才办进来呢。”宝珠点首。袅烟又道:“今儿太太说,小姊们现在不能搬进园子里去住。因什物还未齐备,厨子也没有派定,须得园子里开个厨房才便。现在检定本月二十八日才搬进去住呢。”宝珠算算日子,觉得老远的,心里好不耐烦。
刚纳着闷,晴烟进来说:“三太太叫玉梅来请三爷喝酒去。”宝珠想了想便点点首儿。走下地来,忽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因道:“ 怎么发起热来了。” 袅烟忙过来握他的手,觉得手心儿焦灼灼的,再向额上一摸也滚烫的,失色道:“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烧来?” 你肚子里可怎么来?” 宝珠道:“倒也不觉什么,不过气闷的很。”袅烟道:“既这么着,东府里不要去了。外边雨也大的很,风又尖魆魆儿的,不如睡一会儿罢。”宝珠自觉支撑不住,便叫晴烟去回了。又叫不要说起病,怕婉香知道发急。晴烟答应去了。宝珠便自睡下,袅烟陪着。到晚膳时候,宝珠也不吃饭。听那窗外的雨一阵大似一阵,忽满窗子一亮,一个闪电过处跟着一个霹雳,“坑磕磕”的震得玻璃窗儿都响。宝珠早躲在枭烟怀里不敢言语。那雷还旋磨似的响个不了,那雨小了些,滴滴沥沥响着。心里觉得凄怆起来,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纳闷半晌,因想睡熟。却好婉香和软玉、蕊珠来了,知道宝珠病了,心里多很不受用。便恩恩切切的和宝珠谈了一会,又劝宝珠吃了口稀饭,看他睡熟了才去。藕香知道,也过来望了望,又送了些香苏饮来与宝珠吃。
到了次日,病越重了。宝珠因发烧太重抵挡不住,便睡着走不起来。柳夫人发急了,请金有声进来诊脉。说不妨事,才放了心。不期宝珠打这日起,一日重似一日,连米汤也吃不下。婉香、藕香等终日伴着他,他总是昏沉沉的好睡,也没什么话讲。把平日的一种温存样儿,却一造收拾起了,到月底边还起不得床。大家因宝珠病着,都没得兴趣。二十八那日便也不搬往园子里去了。
到了五月初上,宝珠才好起来。足足的病了一月不打紧,倒是婉香等一干人被他急死了,现在才各放心。宝珠也能起坐和姊妹们谈谈说说,倒也有趣。有时自己照着镜子,觉得清减了许多。两弯眉儿却颦的和婉香差不多,有一种可怜样儿。自己也觉怜惜,便分外保重。不是和婉香下棋,便自己拿着笔做做诗。又挨过六七日才霍然痊愈了,便怂恿婉香等搬进园子去。婉香见他已经大好,便大家商议着,从五月初十日搬进园去。却好这日是蕊珠和绮云、赛儿三个的小生日,大家便又闹起戏来,热闹了一天。那园子里,自从诸人搬了进去,便觉得花柳有情,山水生色。宝珠住在里面,就像一个穿花蝴蝶儿一般,乐的了不得。那些吟诗饮酒的事是不必说,也记不得这许多。
到了六月初二日,秦珍打京里回来了。藕香接着欢喜的很,把带来的物件,逐样检点明白,送往各房去。却把宝珠和婉香的物件,亲自送到园里惜红轩来。却值宝珠和婉香、软玉、蕊珠一块儿坐着挖西瓜壳儿做灯。藕香进来看见道:“你们到会玩意儿呢,这个西瓜壳儿还要挖出这许多花纹来,明儿便坏了。可是吃着没事做吗?” 婉香因笑道:“ 大嫂子你瞧,看谁的镂得细。” 藕香看时,婉香镂的是细回文卐字,夹着四个图儿,镂出“ 月圆人寿” 四个双钩篆字,觉得精致的很,便满口赞好。再看宝珠镂的,是鸳鸯戏荷的散花。软玉是四块合景书画的。蕊珠是绣球纹夹着两个狮子的。因笑道:“多好心思,讲细致还是婉妹妹顶好。”
宝珠笑道:“大嫂子总存着一个偏见,我这个还没镂好呢。镂好了你瞧着,眼睛多要花呢。” 说着放下刀子回过头来,见银雁捧着一个缎盒,因道:“大嫂子,这是什么玩意儿?”藕香道:“你哥哥回来,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宝珠便跳起来道:“好哥哥,好嫂子,我正想着呢。” 说着便叫软玉和蕊珠的西瓜灯拿开,又一迭声叫春妍抹桌子。藕香等都看着他好笑,春妍过来抹了台子。银雁便将缎匣放在桌上,大家都围着来看。宝珠先打开袱子,看是一件金酱女袄料儿,满身平金钱的大牡丹花。略一展看,便觉光彩夺目。宝珠喜的顿足道:“好!”又忙问道:“这是送谁的?” 藕香道:“你哥哥因要公道,照这个样儿,一色的定了十件。东府里送了五件去。”宝珠道:“ 东府里四件彀了,怎么要五件?”藕香道:“你不知道吗,前儿金有声在这里给琼哥说下了亲事了。便是石师爷的令妹,转眼就要行聘了。” 宝珠恍然道:“ 不错,前儿我病着也听见讲起。我因这些事儿不经心,便忘了。足见大嫂子心细。” 又道:“ 那么这一件儿送婉姐姐,还有四件留着干什么?” 藕香笑道:“你不要替我耽忧,难道我自己不该要一件儿吗。这两个袱儿里,便是两件,送软妹妹和蕊妹妹的。还有一件是要送陆师爷的小姊去。”宝珠听说,因忙问道:“我正要问大嫂子呢,头里四月间听说老爷邀陆太太和小姊来园子里住,师爷答应了。怎么隔这两个月还不提起这话,难道还在船里吗?可不要热坏了那位小姐。”藕香笑道:“便热坏了,也不干你事。前儿原说要来住的,此后不知怎么陆师爷又说不便来,回了老爷。在外面租公馆住了,说改日总要来给太太请安的。” 宝珠又道:“大嫂子可知道这位小姐唤什么名字儿?” 藕香道:“这个我倒不知道。只听说年纪却长了,长的倒很好,还会得做文章呢。” 宝珠道:“你那还不仔细,我到知道他叫做琐琴呢。” 婉香笑道:“偏你会打听这些,横竖你心里有了个他,他心里还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呢。” 宝珠笑道:“ 那我也不希罕要他知道。” 刚说着,见藕香身边的小鹊进来道:“爷请奶奶转去,有事情呢。” 藕香应了声,便把缎盒里三件袄料捡出。又打开一包,是十副平金裤脚,又打开一包看是十副挽袖。软玉看见骇异道:“ 婉姐姐,你要这个什么用?”婉香笑道:“那里是我要的,这是宝珠带来孝敬太太去的。”软玉笑道:“我当是你要穿披风儿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藕香又打开一包,是一副平金的帐沿和床帏子,八副堆花的椅垫套儿,又两大匣子的枷楠香末和些阿胶桃杏等脯,都叫春妍替婉香收了进去。婉香和软玉等多道了谢。藕香略坐一会,便告辞出来。正是:
草索不妨公子病,花衣却称美人身。
第 十 九 回 赚巨款奴才捐官 赦小过主人积德
却说藕香带着银雁、小鹊,打惜红轩后面经宝珠楼上绕过下来,见只有晴烟一个穿着白纱衫儿,低着颈儿在那里穿茉莉花翘儿。见藕香打楼上下来,因站起来道:“大奶奶好忙呢。大爷回来了,不辛苦吗?” 藕香笑道:“ 也没什么。三爷搬园里去了,你到不冷静么?” 晴烟道:“这屋子里到比往常热闹的多呢。往园子里去的上上下下一干人,多贪着路近打这楼上上去。这屋子里就像穿堂似的,楼梯上一天也响不了。晚头,楼上下一路又点了灯,到比茶馆子还热闹呢。”藕香笑笑,因道:“我刚打月台上来,见那月洞上的镜子门推的松了,怕明儿脱了笋。打将下来不打紧,倒是这样大的镜砖没处配去。你明儿索性叫人把他卸下来。倘嫌晚间没得关闭,你叫小厮们把那个冰兰格子装了上去就是。”晴烟答应着,藕香便走出回廊上来。因看看天井道:“这大热的天,怎么还不搭凉棚子?” 晴烟道:“ 可不是么。咱们这位爷,因前儿到叶府里去来,见他家的凉棚都是机器做的,说灵便的很。用铁杆子搭起来,上面用绸子做了篷。可不用扯得,只要把那杆子上的螺蛳旋儿一旋,那篷子飞风似的打开了。再倒旋一旋,那篷子便也飞风似的卷做一卷儿了。爷爱这个,所以连对面的小桃花馆的旧篷子也不叫搭。说已叫叶府上的什么洋匠做去,明后儿就送来了。” 藕香笑道:“ 好便好,怕没得百十两银子办不下来。回来开上帐去,又吃三老爷骂呢。” 晴烟道:“是呢,说八十两银子一座呢。连太太院子里共是三座,光景也得三五百块钱。不过太太准了,光景这钱是太太出的大面了。” 藕香点点首。忽一阵风吹来,很热烘烘的。藕香道:“热的很,这天要下阵雨才好呢!照这样热,我真一点儿事也干不了。” 说着,便带银雁、小鹊出来到自己屋里。
秦珍却又被秦文喊去问话去了。因走到房里换了件茜纱衫儿,叫翠凤打着扇,自己便拿张笺子开了个单子,叫银雁拿出去。喊帐房里办扇子去,赏给婆子丫头们的。又问小鹊道:“去年咱们府里办四十架洋风扇儿,秋天卸下来搁在那里。天热了,早 晚 各 房 里 便 要 来 领。你 去 问 声 沈 元 家 的瞧。”
小鹊应了声出来,便找沈元家的去。却好刚撞着沈顺家的进来。小鹊因道:“ 妈妈来的正好,奶奶喊沈元妈妈呢。可在外面么?”沈顺家的诧异道:“怎么,奶奶喊沈元家的?敢是喊我你听错了。” 小鹊笑道:“妈妈又取笑来,这一点儿事我哪会听差呢。” 沈顺家的道:“那么着奶奶忘了,前儿四月间,不是奶奶打发沈元家的往上海去了,到今儿还没回来呢。”小鹊道:“那光景是奶奶忘了。” 又道:“ 只是我一晌没听讲起这事。” 沈顺家的道:“ 这事你自然不知道。奶奶怕老爷知道,瞒得铁桶似的。我还是沈元家的私地告我的。这会子什么事,我去干去便了。” 小鹊便把要洋风扇子的话讲了,沈顺家的道:“ 这个去年是我收下的。我去找,回来送进来便了。” 说着回了出去。小鹊进来回了藕香。却把沈元家的事,隐着不提。怕戳穿了藕香生气,所以不敢提及。
到晚后,秦珍进来,便一味子嚷热。藕香替他脱了长衫子,又叫小鹊与他打扇,银雁替他抹个身子。静坐了一会儿,秦珍才舒服些。因道:“ 你可知道,这里本县老爷坏了。刚今晚子差官来摘了印去。” 藕香笑道:“我哪里管这些事,自己府里还管不周到呢。” 秦珍道你自然不明白,可知道是为着咱们府里的事坏的。今儿葛师爷也回复了,连琼弟也被老爷捶了几下。” 藕香诧异,问是为什么?秦珍便叹口气道:“本来也太胡闹了,四月间琼弟和葛师爷出去打戏馆子,回来叫县里枷了戏园子的人。还把戏箱封了去变卖充公。这都是琼弟借着老爷的名头叫那官儿干的事。哪里知道,这戏园子老板是京城三王爷得意的人。他便赶进京去哭诉了三王爷,连咱们府里也告在里面。说怎样的倚势欺人,指使地方官压诈小民。因此我在京的时候,王爷还讲我几句不是呢。照这样闹法,咱们府里也不稳便。刚老爷喊我出去,就为这个事儿。” 藕香听了不语。秦珍又道:“ 还有节儿事情。昨儿吏部里信来,问新捐大八成,在部候选的县丞沈培元,在那里求缺。说是咱们府里的门生,问究竟是否这事。老爷问我,我也不知道。及至查了册子,才知道咱们房里的陪房,沈元的原名。这也奇事,沈元是几时告假出去的?”藕香吃了一惊道:“吓!这怎么讲,沈元原不曾告假出去。前儿跟爷进京,他四月初回来说爷在上海花空了。乏了盘费,在什么庄上挪了三千两银子进京去,特地打发他转来把这笔钱汇去销帐。照这样说,敢是他谎了银子去捐官的么。”
秦珍跳起来道:“ 不必说了,一定是这奴才谎了去的。我那有这件事儿。我到上海的时候,他拿了封信来,说他家的病重,所以告假回来的。罢,罢。这还了得,好大的胆子。小鹊你去传沈元家的进来。” 小鹊听着也失了色,因道:“刚日间,奶奶叫去传沈元家的。沈顺家的回说,沈元家的还是四月间奶奶差往上海去的,还没回来。我怕是奶奶忘了,又听 说 是 瞒 着 老 爷 的,所 以 不 敢 问 得。” 藕 香 道:“啊吓!反 了,这 从 哪 里 讲 起,这 些 奴 才 坯 子 干 的 好 事。吓,快给我喊沈顺家的来,我问他呢。” 小鹊应着,忙出去传沈顺家的进来。
沈顺家的知道这事,也道:“这这了得,咱们还洗得清吗。”说着,便连忙叫人去把沈元家的女儿春柳儿带了进来。春柳儿早吓的哭了。沈顺家的也不问别的什么,只扭着春柳儿到西正院来。秦珍早气的话也讲不出了,见沈顺家的和春柳儿进来。便拍着桌子喊道:“我出去了几天,你们一班儿舞这样的弊,还不给我掌嘴巴子。” 藕香止住道:“ 不忙,让我问他呢。” 因向沈顺家的道:“你知道沈元家的逃去,你怎么眼睁睁的不来回我一声?” 沈顺家的连忙跪下道:“ 奶奶,这,这不干小的事。前儿四月初四,沈元回来,小的们只知道来替爷汇银子的。次日沈元家的把铺盖箱笼搬出去,小的问他,他说爷在上海……” 说到这里便不说了。藕香道:“你只管讲,不干你事。” 沈顺家的战兢兢道:“他说爷在上海娶了位姨太太,爷写信回来,请奶奶打发人去接。说奶奶因他两口子稳当,所以着他去的。还说不许声张出来,怕老爷知道的话。小的当时并不知道这黑心的奴才种子干这些的事。请奶奶只问春柳儿总知道的。” 说着,春柳儿跪着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道:“小的也不知妈干下这事,求奶奶开恩,不干小的事。小的爹和妈总在京里,听恁爷和奶奶怎么样发落,小的总不敢求一个字儿。” 藕香气了半晌道:“我明白不干你们事,总之我自己大意了些。你们退去罢,外面不许给我多讲。” 沈顺家的和春柳儿磕了两个头出去了。
藉香因叫银雁把万丰的折子拿出来,叫人验去,可不要换了假的与我。银雁答应着拿了出去,一会子进来说:“不错的,折子原是真的。”秦珍接来一看,见写着“ 四月初四日付规元银三千两。” 因道:“奴才,打谅捐了这功名,我便不能奈何他么。小鹊你拿笔砚来!” 小鹊便送了过来。秦珍即便带草的写了个电报底子,叫小鹊拿出去。藕香递了个眼色与小鹊,小鹊会意。便拿着出去揣在怀里,往别处闲逛去了。
藕香见秦珍盛气已过,因道:“ 这事总怪我不是。” 秦珍道:“ 哪能怪你,便我也要上这个圈套子。” 藕香因道:“难道一个即选县丞,三千两银子就能捐足吗?” 秦珍道:“也不够点儿。照他的这个花样,总得五千两银子,照例四十八日就能得缺了。所以我赶早打电报去,关照吏部里去拿问他。”藕香道:“ 他不是白用了银子坏了功名吗?” 秦珍道:“这个自然。不这样,哪里知道利害。”藕香道:“论理也该这样办法,只是也造点孽。他两口子当一辈子的奴才,才不过挣下二三千两银子。这会子虽谎了我的去,他也添补着二千两光景。果然坏了他的功名,可不要悔死了。便不悔死,也一辈子出不得头了。依我,不如咱们认了晦气,只算丢了三千两的个折子,成了他的功名,也算积点子阴德。他有点子良心,总不敢忘了咱们爷。再出个谕单给他,瞧着他深自悔过,倒也是件好事呢。” 秦珍听了这番话,暗暗赞叹藕香贤德。因道:“ 终不然叫你平白地丢这一大宗银子。”藕香道:“倒不值得什么。在咱们手里也只算丢了几百个钱似的,谁疼这一点儿来。只你也不犯着为这些事气得这样。你瞧,你衫儿都汗透了,何苦来呢。” 说着便把自己扇子替给他扇。秦珍便一点儿气也没得了。因笑道:“那么我已打电报去了,终不然再追一个电报去,成什么事儿。” 藕香笑道:“我早打算着,电报在小鹊身边没去打呢。” 秦珍便付之一笑,也就罢了。
因见壁上挂着笛子,便随手卸下来,*了*芦衣子吹了一句《彩云开》。忽道:“赛儿呢?” 藕香道:“他往园子里看西瓜灯去了。敢是喊他拍曲子么?” 秦珍笑一笑,便又吹“月明如水浸楼台” 一句。藕香笑道:“ 这个大热天还弄这些东西,你爱听我来吹个应景儿的《 赏荷》,你唱罢。” 秦珍说:“好。”便把笛子递与藕香吹着,自己唱道:
闲庭槐荫转,深院荷香满,帘垂清昼永,怎消遣?十二栏杆,无事闲凭遍。闷来把湘簟展,方梦到家山,又被翠竹暖风惊断。
唱了这一拍,便一迭声嚷热,叫拿荷兰水来吃。藕香笑道:“我到没听见蔡邕吃过荷兰水。”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银雁早开了两瓶进来,倒在两只水晶杯子里,两人都喝干。
忽外面说赛姐儿回来了,且住。这叫做:
小亏在我原无损,大德于人却有功。
第 二 十 回 送鲜花石时助宴 拾睡鞋袅烟担忧
却说秦珍和藕香喝完荷兰水,却好报说赛儿回来了。秦珍因喊道:“ 赛儿!” 赛儿听见,隔窗子应了一声。进来,藕香见他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里面点着蜡烛,因要来看时,却是蕊珠镂的那个两只狮子,竟像活的一般。因笑道:“这是蕊干娘给你的么?”赛儿道:“是呢。今儿园子里才有趣呢。咱们大家都在洗翠亭喝酒,四面窗子开了,凉快的很。檐口挂了这四盏西瓜灯。美干娘和丽干娘又扎了十几盏荷花灯,点了蜡烛,放在池子里氽来氽去。引得那些鱼都泼剌剌的跳着响,那真的荷花也开了好些。他们说后儿是宝叔叔的生日,就照今儿这个样子玩一天呢。”
藕香听了道:“不是你说,我倒忘了,后是初四,是宝弟弟的小生日呢。你瞧,怎样给他做做。” 秦珍道:“ 也不用怎样大举动,近来老爷又怪要省钱。依我,不如封一百两银子过去,听他自己办去。爱哪样玩,便哪样罢了。” 藕香说:“是。” 因向赛儿道:“你爷刚找你拍曲子呢。” 赛儿听了高兴道:“好!好!我刚在洗翠亭拍一只《赏荷》 来,大家都说好听,才把这盏灯给我呢。小鹊,你把这盏灯挂好了。你吹笛子,我来唱呢。” 小鹊答应着,便把那灯挂在保险灯下面。拿个矮凳子坐了吹笛子,秦珍击着桌子当板。赛儿开口唱道:
强对南熏奏虞弦,
刚唱到弦字,那声音便住了。因咳嗽一声又唱道:
只觉指下余音不似前。那些个流水共高山,
唱到两句,那喉咙真正提不起了。藕香笑道:“ 何苦来,现什么世。”赛儿笑了笑,定要唱下去道:
只见满眼风波恶,似离别当年怀水仙。
小鹊吹着笛,听见他哑了,不禁嗤的一笑,便脱了板。赛儿跳起来道:“这个死喉咙偏不争气。罢,罢,不唱罢。我来吹笛子,奶奶唱。”藕香笑道:“今儿不利市,我也没得嗓子。你爷刚唱了板一枝花,就像老猫声似的。” 秦珍听着笑了道:“不唱罢,咱们呷杯酒睡罢。” 银雁听见,忙去把日间秦珍带回来的白玫瑰,开了一瓶进来。又装了两盆鲜荔枝和藕瓜莲子等类。三人便坐下,一块儿吃了。赛儿便自睡去,秦珍和藕香两个用花露水洗了个澡,觉得遍体松爽,也便安寝。
次日已是初三,藕香派人去园子里把洗翠亭铺设起来。又把外面西花厅结了彩绸子,预备明日给宝珠请男客的。又封了些赏封,是二两一个的。再把昨日秦珍吩咐的一百两银子,捡了两个元宝,用盘子盛了,盖着红绸子,叫翠莺送往天风楼宝珠处去。忙了半日,才空了一会儿。各房丫头都来领洋扇子,藕香便叫大丫头金雀和翠凤,逐架的检点发出去了。
忽沈顺家的进来回说:“叶府里送女班子来伺候,递手本来请安。”藕香点首说:“叫留在春声馆便了。”沈顺家的答应着,又送上一个礼单。藕香接来看时,是叶冰山送的:平金百寿图的大红缎子闱屏一堂、玉如意一架、翠松扎的鹤鹿一对、两个琉璃缸的文鱼、一件刻丝纱的花衣、两柄么月雕扇、两柄纨扇、四樽子酒。藕香看毕,便问:“可全收下了么?”沈顺家的道;“这不是来单,这是三爷把收下的物件,开这个单儿来,请奶奶开发的。” 藕香约了约,也值得百十两银子的礼物。便叫银雁封的二十两的使力,又二两一个荣封交沈顺家的拿出去了。一会儿又来回说:“石师爷送四盆茉莉花来,给爷赏玩的。问奶奶可要抬进来。” 藕香道:“便收进来,摆在廊下罢。” 沈顺家的答应出来,见大厅上歇满了花担子。许升和花农两个在那里忙着分派,见沈顺家的出来,便道:“妈妈,大奶奶可叫抬进去么?” 沈顺家的道:“奶奶收了,叫送上去。” 花农便指了四盆,叫小厮们抬往西正院去。又指了八盆,叫送东府里去。沈顺家的笑道:“石师爷倒好癖呢,买这许多来干什么。” 许升笑道:“还分不了呢。东府里去了八盆;南正院太太那里去了四盆;大奶奶那里四盆;三爷那里也是四盆,这里有了十六盆,还有四盆没抬来呢。” 沈顺家的笑道:“ 照这样,咱们府里倒好开花圃子呢。” 刚说着,里面喊沈顺家的,沈顺家的便应着进去了。
这里花圃子里又抬了四盆来,花农便叫小厮们抬着,领进园子来。因问管园的道:“咱们爷可在洗翠亭么?” 那管园的道:“光景总在那里玩。” 花农因领着八个小厮,抬着花盆子,往假山洞里穿过。刚走到石桥上,忽一阵风来,从天上吹下一派的鼓乐声和些笑声。抬头看时,原来那山上的天风楼高出云际,阳光照着那泥金匾额闪闪熠熠的看不明白。见四面都开了窗子,帘子下隐隐有些人影儿。便打谅宝珠在天风楼,和那刚送来的女班子吹唱。因笑道:“ 你们瞧,咱们爷倒乐得和神仙似的,这会子都管不在洗翠亭了。你们把这盆子歇下来,在这里等,让我去问要摆在哪块儿的。省得回 来 又 像 蚂 蚁 搬 鲞 头 似 的,扛 来 扛 去,扛 个 不了。”那些小厮们,便都歇下了担子,坐在桥栏上等着。
花农便迎着风一溜烟的跑过桥去,到洗翠亭一张,见满亭子摆的珠兰茉莉。亭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却没用一点儿红色披垫。却是光秃秃的磁墩子和云石的桌椅。炕上面,两边摆着两个红木高架子,架着一对滚圆的玻璃球儿。里面养着金鱼儿,多有五六寸长,一上一下的游着好玩。花农见四下没人便伸手去捉了一个,想藏在怀里又怕死了,便忍着心痛仍放在缸里,却不道因天色热手心火烫的,那鱼放在水里便不沉下去。那肚子朝着天一动也不会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