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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陶宗旺忘身搏强敌 呼延灼力疾效前驱
尉氏县那百姓的惊喜情形,花荣却是在意料中的。便着朱仝看守了城垣,自和李逵带了十余骑人马,在街上巡视一周。在马前着两个军士,撑起两面大旗,一面旗上写着南道都总管先锋队,一面旗上写着小李广花荣。他和李逵骑着马,自缓缓地在街上走。百姓们原只知道有兵马进了城,却不省得是金兵还是宋军,兀自关门藏躲在家里,不敢出头。这时有些胆大的,悄悄地开门出来,探看虚实。及至在街头看到花荣和南道先锋的旗号,都站在一边向马上唱喏,花荣也满脸推下笑来,向百姓点首回礼。恁地时,百姓便都放心了。待得辰牌时分,雷横、陶宗旺带得三百名步兵,却也来到。阮小二与童威、童猛,带了一百名水兵,依然溯惠民河向上游来巡逻。这尉氏城里有了四百名军士,便可敷衍城防了。花荣便着李逵带五十名步兵守南门,雷横带五十名步兵守西门,陶宗旺带五十名守北门,自带一百名兵士守东门。却教朱仝带了其余的兵马驻守城中心,四处接应,并安抚城里百姓,征调民佳粮食帮助守城。到了申牌时分,陶宗旺派两骑快马由城上跑来报道,在北郊外尘头大起,恐有金兵来到。花荣听了,自骑一匹快马,奔来北门城上观望。那尘头已是逼近了城外,看看野地里一片黑影在飞尘里奔驰,怕不有二三千骑兵,打了金军旗号。花荣教兵士们且掩藏了旗帜,大家也隐伏在城垛下,不许露出了人影。一壁厢通知其他三门都是恁地做了。一面教朱全将征调来的民夫,都搬运擂木滚石上城,只待听得号炮声,便将木石抛下城去。这里花荣兵马虽不多,朱仝征调来的留居城内百姓,除了妇女,却是空城而至,倒也有三三千人。大家晓得金兵若破了城,必然性命不保,因此一心一意遵奉着命令,帮守城池。
那城外几十骑金兵,直扑到城下,却见吊桥高高悬起,四门紧闭,那城垣如在天空下,画了个大土圈儿,上面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无。那带金兵一员银环大将,正打算随手便把这个城池取得了。现时观看这城门闭得铁紧,又没一兵一骑,却不知是何故,便着懂得汉语的将校,隔了濠,高声叫城。花荣便叫一个苍白髭须百姓,扶了城垛口,探出半截身子来,向下问道: "你们是那里来的军马?我们这里是座空城,不须攻打,只要是金邦本部人马到了,我们自会将城池献了。"那金兵答道:"我们正是斡离不元帅部下平南先锋军。你不看我们这大金邦大红金字旗?"老百姓道:"虽是恁地说了,必须你们先锋亲自出马,我们才开门献城,不争我们把这座城献给无名小卒?"那金兵先锋听了金兵译的话,打马走出队伍行列,站到护城濠边。着军士大声叫喊,金邦先锋在此。花荣在城垛下偷觑得清楚。这员番将,身穿紫棠色战袍,戴着锅底盔,约奠是个三等金将。便拈弓搭箭,将身子露出垛口来。同时,有两面小小的红旗,在城垣上招动。那金将不知这两面小旗招动,是什么用意,只管仰了脸向城头上张望。花荣对他面庞,看得真切,一条黑影,飞了前去。箭射人面,人落马下。吓得那些金兵哄然一声。花荣便大喝道:"番寇!好教你们得知。我这尉氏城里,埋伏有三万大军。像我这样的弓箭手,至少也有五千人。你这两三千骑兵,还不够这五千名弓箭手来射。你若不信,你那队里那个骑白马手拿红旗的,第二个就要被射倒。"这里说话,那边番兵有懂汉话的,把这话辗转的译述了。那个骑白马的把这话还不曾懂解得完毕,花荣扣上第二枝箭,早已飞射出去。远远看到那个骑白马的,随了红旗,一路倒了下去。金兵又是第二次哄然一声。但他们队里的副将,却正在奇怪,他想这城上不见一个宋兵,先吃他射死了主将,必是里面有埋伏,且着兵马退后一箭之路,暂时休去攻城,待得把城里情形,打听得实在了,再作理会。花荣见金兵离开了城濠,依旧令城上百姓和士兵,只管静悄悄掩藏了,休得声响。
这时,朱仝率了一百余步兵,来到城上。问道:"这金兵从那里来的?于今又没得一个东京消息,这里的金兵,兀自不断地来,恐怕京城有甚变化。"花荣道:"今晚我自出城一遭,捉他两个金兵来,盘问口供。朱兄且到百姓家里搜罗绸布金鼓,就着在城里的妇女,漏夜缝制了旗帜,天明以前,都在域垣上插起。一面教百姓用干草多扎了人形,穿上衣服,半截在城垛口里,在天明以前,都要摆好。"朱仝去了,看看天色将近黄昏,他便点了五十名精壮马兵,饱餐战饭,预备厮杀。再看城口时,一片灯火照耀,有千百十火点。都相距在约莫二三里,正是金兵在那里扎好了营寨。几个地方,吹起了胡笳号角,分明他未知城里兵力强弱,兀自警戒着。花荣便将李逵调来,因道:"这番用着你了,你须听我吩咐。你立刻带五十名步兵,悄悄地逼近金兵营寨。引得金兵出来,要你活捉两个活口回来,我好审问。却是一层,我这五十名步兵,一个也休得落在金人手里。不时,却不是我送了活口去帮他报道消息?"李逵道:"恁地说时,益发让我一个人缒出城去,好歹俺也提他两个人回来。却也免了我这里有人落到他手上。"陶宗旺站在一旁, 便挺身走向前一步道:"别的差遣,小弟去不得。若是提人,俺自有那力气,一手夹他一个。"花荣看他笑了一笑道:"恁地也好。只是这等大事,不争教你两个人去承担。那五十名步兵,遮莫跟随你两人身后几十步,也好有个接应。料着你们动手时,惊动了金人,他们必然全军骚动。你二人可向他左翼去偷袭,我自带了五十骑快马,故意去扰乱他右翼。你二人只管提人回城,我自派雷横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李逵道:"哥哥你放心,俺铁牛省得。俺几时出城去?"花荣道:"五十名步兵,我已挑选了在这里,你马上就去。"李逵将两柄板斧拿在手里,火杂杂地走出箭楼。见五十名步卒,各拿短刃藤牌站在箭楼外城垣上。虽是在星光下,却见他们雄纠纠地并排挺立了。李连将斧子一举道:"你们都随我来。"他一人在前,领了队伍便走。陶宗旺挺了朴刀在队伍后跟着。守城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放他们出城。
李逵引着队伍向金营那里走。约莫相距到有百步内外。星光下看去,见金兵在旷野田地里,一丛丛的支起了帐蓬,有些蓬帐内外,悬起了灯笼,又有些帐外地面上,闪烁着一簇簇的火焰,正是兵士们在埋锅造饭。便按住了队伍悄悄地道:"弟兄们,你们就在这里埋伏住,我提得金兵来了,都给我缚了。"陶宗旺挺了朴刀,紧跟随李逵后面,轻轻跳着,拔开大步,向金营帐蓬边奔了去。这帐蓬外面,并不曾挖得壕沟,只是一堵墙也似胡乱堆了些干枯横枝,杈丫向外,作了鹿角。李、陶两人轻移脚步蹲在鹿角边向里面看去,兀自听到金兵说话,最近一个地灶,柴火抽出两三尺长的光焰。那光焰照见帐蓬外有一群金兵蹲在地面上,乱哄哄地吃着胡饼烤肉,在下风头兀自嗅得那烤肉香。李逵暗里骂着,这些撮鸟倒吃得快活。便将板斧插在腰里,和陶宗旺悄悄地拨开鹿角,移出丈来宽一个缺口。然后两个人蛇行了几丈路。一个拔了板斧,一个举了朴刀,猛可的由地面跳了起来,向那群金兵便扑了去。那些金兵听了脚步响,正诧异着喝问口令。李逵一板斧飞向前来,早砍翻了两个。金兵掷了手上胡饼烤肉,四散分开了去抢兵刃。陶意旺将朴刀反过刀背来,横地一扫,便将一个跑走金兵的大腿砍伤,扑落在地。李逵一连十几斧,将金兵挨排的砍了去,陶宗旺将地上那个金兵捉住,向肋下一夹,转身就跑。看到李逵只管砍杀。便道:"李大哥,砍不得了,我们须是捉两个活尸,休都杀光了!"李逵忽然想起,将两把板斧,插在腰带里,见面前一个金兵,正绊住土块,摔了一交。上去踢了他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转了几个翻身。就地上捞起,连手带身子,一把将他夹住,也向阵后便跑。不想陶宗旺这一喊,却把金兵军营惊动,知道这是城里宋军来俘虏活口的,早是吹着了号角,动兵前前来抢夺。李逵和陶宗旺腿快,已跑到了自己队伍面前,两人将俘虏向地上一掷,喝缚起了。这陶宗旺力气过大,一夹一掷,却把这个金兵摔死了。军汉们缚着,喊起来道:"李大哥,两个只剩一个活了。陶将军捉的这个,不济事了。"陶宗旺笑道:"这摄鸟恁地无用,我再去提一个来,不争我空了双手回去。"说着,正要回身去再捉时,早有几十个金兵抢了上来。星光之下陶宗旺看到一个大汉踉跄了步子在前面走来,挺了朴刀迎上去,就和这个大汉厮拚。他急图捉活的,向那人臂上砍了一刀背,伸出空手就要去抓他的鸾带。那厮也是个将官,使了两柄锤,一锤落地,兀自一锤回打了陶宗旺的手臂。陶宗旺那只空手臂被打得麻木,另一只手却用刀去搠他。那厮也丢了这柄锤,伸手来抓他的搭膊。陶宗旺力大,那厮揪扯不动。陶宗旺丢了刀,用手拖他鸾带,他身子长大,也拖不倒,两人便揪缠在一处。黑暗中一群金兵赶上,不分皂白,枪刀齐下,把两A都搠着倒在乱军队里。那边李逵,又提得一个活口,交与了军汉。回头不见陶宗旺,大吃一惊。一壁厢教军汉快快回城,一壁厢挥起双斧,杀进金兵阵里,口里乱骂。陶宗旺听了他声音,大声叫道:"李大哥快走,金兵越来越多,休吃他亏,俺不济事了。"李逵挥了一只斧头,将那些金兵赶开,伸了空手就地向陶宗旺一摸,摸了一手的血。只好将他一夹夹在肋下,转身便跑。那金兵已出动了骑兵,大宽转地兜动了圈子,由前面反抄过来。星光下虽辨不出人马多少,听那马蹄声,暴风也似,决非小队。后面金营里,灯火乱晃,百十个火把,簇拥了一群人,冲出了鹿角。所幸前面金兵,十个八个一群,兀自混杀了一团。李逵不敢恋战,一手挥斧,一手夹人,由人马缝隙里,左闪右躲,向城边跑。到了吊桥口上,雷横带了二百人在濠岸上把守。却未曾照着灯火,星光下见一人飞奔而来,连连喝问是谁。李逵道:"是我夹得陶宗旺兄弟回来了。打雷横道:"快快过吊桥去,金兵追将来也。"李逵奔入城内时,放下陶宗旺,他已死去多时了。
这时,花荣带五十名骑兵,鸣金擂鼓,大声呐喊,冲向金营另一角。金兵奔动,向那里迎战,花荣恰是不曾亮得有一星灯火。见金营火光,全迎了上来,便停止了金鼓,大家静悄悄地,回转马头,向城内奔回。雷横放过了这五十名骑兵,便带队退过桥去。那边金兵迎战丁一阵,却不见到宋军,也趋向城门边来。看时,吊桥高悬,城门依然紧闭。望那城垣,黑越越地一排影子,没一星光,也没一点响声。那带军副将心里想着,这支守城宋军,特是狡猾,这般厮杀,不知何意,且休着了他道儿,也便收兵回营,小心把守去了。花荣回城,知道又折了个兄弟,所幸,步骑兵都不曾落到金兵手里。将捉来两个金兵交与了雷横,让他引在队里,先将息了些时。花荣在城门洞下守兵营房里,漏夜便审问了那金兵一次。恰好捉得的有一个传令番校,他略知金兵情形。他说金邦渡河的兵,怕不有十万。还有十万待要渡河。因上次围汴粱,吃你们西南两路援军奔到城下,解了西路的围。这次便调了三万人马,来夺汴粱西南角州郡,挡了你们援兵去路。于今南路主将铁郎镇守在朱仙镇。正路大军已到汴粱,这早晚你家大宋皇帝必是投降了也。花荣听此消息,心里惊慌;周身汗如雨下。便请了朱仝营房里来商议。花荣道:"既是金兵围了汴梁,我们大军,必须昼夜前去解围。这里一城一镇,却值不得我们和他厮拚。"朱仝道:"虽然如此,我们守不得这汴梁西南角一些城池,南路大军如何能杀开一条血路过去?"花柴想了一想道:"也是。王英夫妇已迎向大军去了,料得公明哥哥必已知道这里情形吃紧。只是有了那宿太尉亲传圣旨,不许动兵,他们如何敢冒昧发动火军?必须这里再……"朱全便应声道:"小可愿亲自向许昌去走一遭,就请呼延灼将军先来这里解围。不然,我这里三四百守城兵,究敌不过金兵千军万马。"花荣道:"朱兄能亲走一遭,十分是好。但不知朱兄准备何时起程?"朱仝道:"救兵如救火,那里迟延得,小可立刻便走。"说着,站起身来。花荣道:"且预备一骑好马,待朱兄用过酒饭,便悄悄开了西门放兄出去。"朱仝道:"酒饭不必。待得天明,沿路都有得吃。我自有好马,花兄传令开城便是。"花荣知道这附近有几万金兵,如何敢怠慢,立刻开了西门,教朱仝出城。他身上挂了腰刀,手握一枝长枪,跨下一头紫骝马,在星光下,冒了寒霜,向许昌直奔下去。路上只歇息了两次,教马好喘口气。自己只胡乱在村镇店里买些现成食物充饥。
次日,申牌时分,奔到一个镇市上,却见本部军汉三三五五在街上采购食物。急忙跳下马来,向那军汉打听。他们也有认得朱仝的,便答道:"好教都监得知,呼延将军带了队伍今日上午来到此地,现驻节在镇外陈家庄里。"朱仝听了,便赶到陈家庄来。庄子围墙外,旗帜飘扬,就在野田地里搭了行军帐蓬。大路旁边,便是辕门。朱全下了马,向守门军士询问,他道:"呼延将军现在庄子里。"朱仝心想,却是作怪。我军纪律严明,向来不得闯入民家。呼延灼是个主将,恁地倒离开了行营,独自住在民家?恰好值日巡营将官李府在外巡营,看到朱仝便迎上前道:"朱兄何以回来?呼延灼将军,现在庄里养病。"于是引了他急投庄里来。呼延灼头上裹了一块帕子,身着了一件白罗袍,斜靠了一张牛皮交椅,在这陈太公家里草堂上坐地。见朱仝入来,立刻想起身相迎,惊讶了问道:"贤弟何以由前阵回来,莫非鄢陵有失?"让坐毕,朱仝将尉氏得来情形告知。因道:"不料兄长患恙在身。"呼延灼道:"我见到王英夫妇,知道惠民河那里有小股金骑兵,又是吃阮小二兄弟打败了,所以先放了一半心。我正催了军马前去接应你,不想冒了风寒,浑身烧热,骑不得马。听人说这里陈太公医道高明,便扎营在这里,让兵士将息半日,小可也好安心吃剂药。既是金兵包围了汴梁,这事十分火急,片刻不能耽误,我立刻下令拨营。"李应在一旁坐地,因道:"国事自是要紧,只是兄长不能乘骑,勉强出征,却不是病上加病?依小弟之见,兄长一人且在这里将息两日。小可不才,愿与弟兄们带了军队先行一步。"呼延灼猛可地将头上裹的帕子扯了下来,挺着腰躯站起来道:"张总管相公兀自担着国家兴亡大任,教我们和他肃清勤王道路。不争为了我这点风寒小病,把这前军主将的担子,轻轻地抛却了?我没有病,就烦李兄传令旗牌,击鼓升帐。"说着,回头向门外站立侍候的军汉道:"取我盔甲来。"李应见他恁地说了,只得去传令。朱仝站在一边,目看到呼延灼面色火炽了也似,额角上汗珠成串冒着。便道:"兄长必是吃了药,现正在发汗。如若……"呼延灼正色道:"朱兄,你恁地说,难道我呼延灼一条性命重似京城被围?不见老种轻略相公,偌大年纪,带了个久病身躯,兀自在大河南北厮杀了经年景月?小可不才,却一天学不得?"朱仝拱手道:"兄长恁般忠义,自是十分激励将士,但凭兄长。"说时,军校和呼延灼取了盔甲来,他便匆匆地穿上。远地升帐鼓咚咚响着,呼延灼在墙壁上取下挂着的双鞭,踉跄着步子,就向外面走去。朱全怕他会跌倒,赶快抢向前去。他回过头来,哈哈一笑道:"贤弟.你看怎地?我病了不曾?"说着,便走出庄子向中军帐里走去。
约莫过了个时辰,太阳已经落土,两边天脚红霞射着光焰,红了半边天。这红光照映了大地村庄树木,都涂上了一层红色。那三两成群的鸟,正扇着翅膀,悠然向树林子里投宿去。这里宋营里,三声号炮响,金鼓齐鸣。只见半空里旗帜飘荡,顺了人行左道,向东北移动。一霎时尘土飞扬,大地上张开一网,下面大队人马,提起了步伐,就要去捉捕金兵。李应与前军中路各位将领,各统率了一拨人马前进。呼延灼自骑了踏雪鸟骓,在大队人马后压阵。马后飘出一面丈来宽的红边白地大旗,其中大书呼延两字。朱仝、索超两人,左右两骑,跟随了他走。那西面天脚,红霞渐渐减退,天上云彩,变了深青色,有三两个烁亮星点,在半空里漏出。新月像一条银色的眉毛,在暗空抓下了一条白痕。恁地时,大野茫茫,就昏黑起来了。呼延灼着部下点起灯笼火把,照耀得大路上下如同白昼,尽管趱路前行。朱仝在一旁看到呼延灼背上插了钢鞭,两手兜挽了缰绳,兀自身躯左右前后摇动。约奠行了一个更次,他兀自颠倒着厉害。便道:"兄长贵恙怎地?"呼延灼道:"休问,趱行到天亮再作理去。"朱仝道:"依小弟之见,赶到尉氏县,这早晚必有一场大厮杀。兄长应当珍重了身体,留得那日子和金兵厮杀,却不当现在挣扎得坏了。兄长将甲卸了也好。"呼延灼道:"大将临阵如何能卸得甲?"说着,仍就挺了身躯,策马向前。但又行了一个更次,那马踏上一个土坡,马头抬起,马身微竖。呼延灼忽然一阵恶心,哇的一声。低头吐口清水。身子随了一晃,却斜着栽下马来。
第五十九回 霹雳火跃马夺木寨 没羽箭飞石打金酋
这时,朱仝、索超两骑马,都紧紧地傍了呼延灼走着。看到他向下栽来,索超在鞍上一斜身子。伸出一枝长枪,手横了将他托住。朱仝已是跳下马,将他扶下马来。呼延灼抓住朱仝的手,身子摇晃了两下,站定了道:"休要惊喊,只管让队伍趱行。"索超也下马来,因道:"虽是不可耽误行军,兄长身体亦是紧要。"呼延灼道:"说不得了,军营里自带得有牛皮交椅,缚两根木杠,着几个军汉抬了小弟随军便好。小可只是头晕些个,并无重病。"朱仝听说,便不惊动大军,由他们自走。一壁厢着护从军校,捆缚了一把牛皮交椅,抬了呼延灼追上大军,继续向前走。行到天明,前面探马同报,已到尉氏境界。前去三岔路口,左翼秦将军兵马,已先赶到了。原来呼延灼拔营时,曾分派军马通知了左翼秦明,右翼关胜在这里会合。又差了报马向许昌一带去迎着宋江大军报告。秦明这枝左翼军,正在尉氏后路。得了信息,迳直走来,所以先到了。呼延灼听了,便下令在耐近空旷地里安下了营寨。这里营寨未曾安毕,秦明带几名随从骑兵,已反迎上来。这时营中兄弟,都来呼延灼中军帐里问病。秦明在帐外下了马,便抢步入帐来,见呼延灼卧在牛皮交椅上,身上盖了一床被子,只露了脸在外。便问道:"原闻得兄长拖病在身。只因大军开拔了,料是贵恙已好,却不想反是恁地沉重。"呼延灼道:"这却无妨,断不能因小可一人有病,耽误大事。只因大军急行了一夜,先教弟兄们将息半日,一壁厢等候右翼关兄军马,一壁厢且听前面探报,再作理会。"秦明道:"现尉氏县被围,城里又只有三四百名军马,却是把守得吃力。特来和兄长商议,小弟这支人先去接杀一阵,也好分开金兵围城的力量。小弟上半夜已到此,军马将息得大半日了。士马精神健旺,足可一战。"呼延灼知他是个性急人,留难不得。便道:"小可已想定了,只在今日夜间,必须奔到县城附近。明日天明,秦兄可大宽转地攻打东门外金兵后路,小可闻得北门外金兵多,我自当了他中坚。待关兄前来,让他攻打西南角,依然是三路接杀。秦兄这支人马要绕道,小可这里自派人通知,秦兄再过一两个时辰开拔。"秦明虽是替城里花荣焦急,这等大厮杀,自也不便执拗得,只好声喏了回营去。回得营后,立刻下令全营造饭。自己却不脱战甲,只背了两手,在帐篷外不住来回行走,时时抬头观看日影。观望了半日,兀自不见得呼延灼那里军令传出,好生烦闷,便回到帐内坐地。军中带得有几小坛酒,且着军汉搬了一坛来,拨开泥封。军汉送上一只葫芦瓢,由坛里舀起酒来,站着自吃。一连吃了几瓢酒,兀自不解心中的烦闷。又丢下了酒瓢,站到帐篷外来,不住搓了两手,只管向天上看那轮偏了西的落日。又站了一些时,却见索超骑了匹马,飞奔将来。远远望见奏明站在帐外,便高声道:"秦兄想是等急了也。"他到了面前,不曾下马。秦明问道:"呼延兄还有甚话也无?"索超下马来,笑道:"呼延兄倒好耍子,他兀自道我两个都是性急人,却差小弟来帮助兄长,要大宽转地去抄袭金兵后路,却不是一发多延迟了厮杀的时辰?他恁地磨折我们心急人。"秦明听着也笑了,因道:"可曾教小弟这里开拔?"索超道:"便是着小弟来传这个军令。"秦明不多言语,便升帐传令开拔。自和索超两骑马带了骑兵在前进发,着黄信、薛永押了步兵随后。这初弦月亮,不到一个更次,便已落山。为了掩藏军马行踪,不曾张得灯火,几是星光下摸索了走。
行到四更时,前军探马回报,只离尉氏北城十里了。秦明便着前后引路几盏灯火也都熄灭了。马脖子上铃子,也拆卸下了撞枚。鼓角无声,又缓缓地行了些时。远远地见地面上照耀着火光,闪烁出一些树木人家影子。因向索超低声道:"天色快亮,金营里恁地灯火照耀,必系漏夜布置。恐怕天色一亮,贼人便要攻城。"索超道:"我们且快转到东门,不等金人看清了我们人马多少,便先攻他。"秦明道:"索兄说得是。金兵未必知道援兵来得恁早,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两人计议定了,引了人马,绕了尉氏郊外,只管向东郊行来。看看迎面天脚,变成了鱼肚色,早雾迷蒙中,已现出了尉氏城池。城垣上旗帜飘荡,播晃了许多黑影子。秦明回头向索超道t "城里兵马不满五百人,插了许多旗帜,必是惊慌得紧,兀自装着这般模样威吓金兵,我们必须冲开金兵阵脚杀入城去。"正自说着,忽然鼓角之声大震。在马背上向前看时,东门城外,树缝屋角,旌旗影子乱动。秦明道:"果然金兵攻城。事不宜迟,我们就去接杀。"便传令后队黄信、薛永二将,率领步兵紧紧跟随。自和索超二人领着五百名骑兵,向东门外大道冲去。秦明在马上将摆阵令旗一招,全部马队,两骑一列,变成一字长蛇阵。秦明领了阵头,索超压了阵尾。秦明手舞狼牙棒,一马当先,行不到一里,穿过一道村庄的杂树林子。见东门大道旁边,金兵在野地里树立着木栅栏,挖了干沟,已草草立下了营寨。但木栅里面,只有零落的几片旗帜,想必空营而出,已去攻城。他正自审度着,只见黄信快马加鞭,由阵脚外飞奔了来,赶到阵头。寨明停了马头道:"贤弟奔上前阵,必有所谓。"黄信将马鞭指了木栅道:"金兵前去攻城,这里只剩个空寨,我们何不先夺了来?"秦明道:"我们是来解尉氏之围,却不是和他作野战。这般营寨城外不止一个,我们便夺得一个,也没用地。若是木寨里有驻兵,一时攻打不下,攻城的金兵回转马来,却不是吃
他前后夹攻7兄弟,你休多言,你只看我冲开了金兵阵脚,便带步兵接杀上来,也好冲入城去。"说毕,不再多言,挥动稂牙棒带了队伍便跑。队伍走上大路,勒转马头由西向东,便来冲击金兵的后路。
那攻城的金兵主将已得了前面探马的飞报,有宋军从后攻来,自吃了一惊,立刻将后队变成前队,反转脸来,先引一部骑兵,同秦明这支人马迎敌。秦明见迎面约有千余骑金兵,散开在大路两边,合抱将来。暗忖他那里人不多,怕他怎地?并不理会他们那迎击之势,只顺了大路,将这支人马引逗得一条滚龙也似,几千只马蹄,蹴起一股黄尘,对了敌阵中坚,直扑了去。手使着狼牙棒,如泼风也似,只见挡住马头的金兵金将,人仰马翻,漏出了一个大缺口。秦明觉得这是个机会只管引队上前,向尉氏东门扑了去,哪知道前面大部金兵,正背了城濠向这里布着阵势。看到宋军赶到,他们的骑兵呐一声喊,又是合围上来。两下军马,便纠合在一处混战。秦胡回头看时,那金骑兵却把宋军大部兵隔绝断了,不能向前。再看前面,金军步兵,依然背了城壕,挡着了去路。自己这支来解围的军趴,倒反是被金兵围困了。秦明见冲杀金兵阵脚不开,心中大怒,在马上大吼一声,兜转马头,挥动狼牙棒,在马前后左右,舞成了一团雪影,打得金兵不能沾身。在阵尾押阵的索超,本已反转马头,警戒了阵脚。这时见秦明已向后面转杀,料是不再作解围入城指望,便也将一柄大斧,转轮飞舞,杀开一条路。于是这一字长蛇阵,凭中一截两断,双头并进,杀出阵来。不到半里路,却见一队金军骑兵,在田野上来往飞跑,将箭像雨点般向东射着。自己两千步兵,正被这支金兵挡了,不能向前。秦明一发怒气填胸,看到那金兵阵后,有一员金将,有两面大旗在马前瓢荡,他端坐马上,只管挥鞭指动兵马驱杀。秦明兵马杀来,他正也自看到,立刻展动了大旗,号角随了鸣鸣怪叫,在阵中吹起,秦明见索超那支队伍,也己赶到,便回头向他道:"索兄,请你压住阵脚,看我去先取了这贼将首级。"说着,两腿一夹马腹,马像一枝箭也似,直奔了那员金将。金兵在号角声中,正回马来要接杀秦明这支人马,却不想他是单骑出阵,直奔了主将。那些接杀金兵,迎到半路时,秦明已杀到那主将面前,人到狼牙棒也到,照定那人头顶,斜斜一棒打去,那金将虽是提起手上长枪向前阻挡,无如秦明用尽了平生之力,作一个泰山盖顶势压将下来。如何挡得住?那棒打在他头上,牙钉扎在金将头上,成了个血蛋,连人滚下鞍去。索超看到秦明直奔金将,已是带了那队骑兵,紧紧跟在秦明之后。金将落到马下,在他面前的十几名随从,一哄而散。那些来往穿梭似的金骑兵见主将落马,无人指挥,阵脚已乱。索超将人马直冲过去,使过了阵线。黄信带领两千步兵,早是摆了个四门金斗阵势,按着张叔夜往日在邓州的训练,专敌金骑兵的战法,把士卒列成三层。前层伏在地上,拥起了藤牌,暗藏了短刀。预备滚向前去砍马腿。第二层一只腿跪在地上,各各挺起了长矛,使金骑兵不得近前。第三层是站立起来的,个个手上扣了弓箭,让金骑兵在远处落马。弓箭手后面,有各种旗帜,在空中飘荡。古代战场,旗帜是三军的信号标志,和金鼓配起来,是三军耳目。张叔夜训练敌对金兵战术,将旗帜另作个用法。若是金骑近前,把旗子撒网也似,连人带马一齐罩住,藤牌队滚出去砍马腿,长矛队扎马上人,倒是扎杀得痛快。黄信用了这个战法,因此金骑兵三方兜围了射箭,兀自近不得前。这时自家骑兵杀回来,黄信将红旗展动,阵里打起进军鼓来,大家一声呐喊,杀向前去。步马夹攻,才把金人杀退。
秦明按住了阵势,回看五百名骑兵,却折损了三停的一停。薛永带着藤牌队滚入金骑兵阵里,独自也砍倒百十匹马,却被乱马践踏,不曾回阵。金兵队散去,小校们在满地死人堆里寻觅出他来,已是阵亡了。秦明看到,在马上大叫道:"不曾冲开敌阵,折损许多兵马,又伤了一员兄弟,如何罢休得?"黄信一拍马,拦住了他马头,因欠身道:"哥哥,你听我说。单这东门,金兵便有步马四五千人。我军远来,骑兵又少,如何冲得动阵脚。刚才厮杀,路旁这木栅兵营里,只是摇旗呐喊,不曾有金兵一骑出来。必是个空寨。我们不如乘虚夺了,落个反客为主之势,也好歇口气。等中军大兵到了,我们再出寨厮杀不迟。"索超道:"金兵只道我要解围,不会想到我要夺他木寨。"秦明坐在马上,圆瞪了眼,兀自怒气不息。便道:"恁地也好,你们随我来。"说毕他又是一马当先,向路边半里上下一座金兵栅寨冲去。索超恐怕有失,赶快率领骑兵接应。秦明人快马快,奔到栅外干壕边,趁了那马走如飞的势子,并不收缰。左手挽了狼牙棒,右手取出背上插的一枝铜鞭,上下飞动,挡住了栅寨里发出来的几下箭石。两腿一夹马腹,那马四蹄一纵,竟凌空跃过了这干壕。秦明到了木栅下,益发不管滚木擂石,将身子闪在马鞍里,急忙中丢了鞭子,两手举起狼牙棒,对着木栅猛砍,早有两根细小些的树干,被他砍倒。这里几个金兵,来抢着堵塞时,停止了射箭发石。索超这队骑兵也到了壕边,便放马跃下濠里,由马背上再爬上濠来。大家觅了这缺口,只管摇拔木栅。随后步兵赶到,守寨一些少数的金兵,眼看守不住,便弃寨子跑了。秦明这支人马都进得寨来,那攻东门金兵,知道寨子有失,却也回兵来夺,秦明教紧闭了寨子来守着,休与他接仗。兵士们就便用了金兵丢弃在寨子里的弓箭石子,挡住了金兵,不教他向前。正在这时,远远地金鼓呐喊之声,惊天动地,正是中路呼延灼大军已经赶到。秦明便着军士们爬上寨子内大树梢上,向那边张望。军汉下来报道:"北门外平原上,大地飘荡了自家军马旗号,那围城的金兵,已纷纷向后移动。"秦明听了,再着军汉爬上树颠,继续去张望。全寨将校,听到大军赶到,益发担子壮了,只等出寨去重新厮杀。
原来呼延灼大军自在三岔口将息半日了,右翼关胜军队便已开来会合一处。呼延灼和关胜计议一番,便和李应、张清、朱仝、武松、刘唐、杨春、周通、焦挺、石勇八员马步将,带领三千五百名人马,向尉氏县北门疾进。日光起山,张清为首,杨春、周通押阵,已带领了一千名骑兵,奔到北门城外。听到东门喊杀声大作,便将人马集合在一片高土坡上。张清策马来到坡前,昂头向东张望,见宋军旗号和金兵旗号来往搅和在一处,战鼓声、号角声、兵士
喊杀声,在黄尘滚滚中涌起。张清看了许久,却不知道宋军胜负。正自踌躇着,这里围困尉氏北门金兵,却是主力。由朱仙镇新开到的步兵三千,马兵三千,增援攻打。为首主将脱尔不花,号称铜角将军,却是个万人敌。这时,他刚刚督率兵马要发难攻城。忽接前军急报,宋军在东门解围。心下暗忖,这必是宋军调虎离山之计,且休管他,只管攻城。便着步兵抢了民家门窗之类,在濠边捆扎成了木筏,向濠面上推下去,当作浮桥之用。随后又得军报,宋军夺了自家栅寨。这脱尔不花却是个颇知战略的,依然不动。他心想,只要占了尉氐城池,这座栅寨有甚打紧。及至张清杀到了郊外,他才察觉大意不得,便调拨人马,背了城濠,向高土坡迎将上来。这厮自也有他番邦大将气度,身着紫棠甲,头戴螺壳帽,骑了一匹紫骝马,手提红缨枪,一马在前。后面十几骑随从,簇拥了一堆旗帜,在空中飘荡。为首两面红旗,也有汉字,大书铜角将军。他见张清人马一字儿摆开,列在高坡上,便着后面人马紧紧跟随。到了平原上,收割过的庄稼地里,将马步兵分着三班,步兵居中,骑兵分在左右两翼展开了饿鹰觅雀之势。脱尔不花带护从出来阵脚数十步,便着手下将校大声叫喊,请宋军将领阵前答话。张清听说,着杨春、周通守住了阵势,便独自提枪策马,走下高坡来。相隔一箭之远,便止住了。脱尔不花问道:"来将何名?"张清道:"南道都总管部下第三军马兵都监没羽箭张清。"脱尔不花笑道:"原来不过是个马兵都监。你家京城,兀自被我金邦大兵围困,你小小一个都监,带这千余人马,却想来解这危城之围,不是梦话?我且问你,为何叫没羽箭?"张清笑道:"百步之外,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脱尔不花笑道:"我却不信。"张清左手提枪,右手早在鞍上石子袋里,暗取了两个小石子在手。因道:"番狗体看得清,我先打你左手那个执红旗的脸,再打你右手拿狼头旗的眼睛。"他口里说时,手向空中举起,接连两掷,飞出两个石子,早见两面大旗,随声倒在马前。脱尔不花左右相望,大吃一惊。张清已是在袋里暗暗取出一块碗大的鹅卵石在手,觑定番将面门,着力掷去。不偏不斜,正打中在脱尔不花鼻粱上,立刻教他痛入骨髓,血流满面。他不敢接仗,转马伏鞍而逃,张清见金兵阵势严整,不敢追赶,勒转马头,自回阵来。末行几步,却听得马后有銮铃声叮叮当当响得甚急,张清依然不理,只是按辔徐行,却已暗暗取了两颗石子在手。回头看时,见有五骑金将,齐头并进。他看准了中间两将,迎面打去,两石都中了面部,两将负痛,掉转马头落荒自跑了。如此,便只剩三骑向前。张清已二次取两块石子在手,又接连飞去两石。这两石,一石打中番将的额头,他伤重落马。一石打在马眼上,那马眼睛生花,前蹄竖起,把番将掀落马下。张清见只剩一个金将,来到面前,便不怕他了,回转马头,且等候他前来。那番将不知厉害,手使大环刀,高高举起,向面前直奔,来势甚猛。张清见他刀锋凌空,当头劈来,却不去招架,将马首向旁边一带,闪出去三四丈路,教马身转了半个圈子,却向土坡上直奔本阵。那番将一刀砍了个虚.身子晃了一晃,兀自不肯干休,要报五将被石子打伤之仇,他再提起大环刀,随后直追将来。在这一番兜转之间,张清已取了一块较大石子在手,看看相距在二三十步之间,正是机会。便在马上扭转身来,手举石飞,叫一声着。这碗大石子打在金将眼眶上,他控制不住坐骑,又翻身落马。
杨春在高坡上见张清一人在阵外,恐怕有失,正率带了五十骑精卒,飞下坡来接应。见张清已将敌将肃清,便奔到金将面前,将三骑落马的,都割了首级,护拥了张清,从容回阵。那边金兵阵里,见未曾交锋,打伤三员大将,被杀了三员大将,又惊又恼。如此形势,也怕折了锐气。因欺侮张清人马稀少,却想一网打尽。立刻阵里狼头旗飘动,左右两翼骑兵,向土坡上包抄将来。张清行到坡上,早已看清了金兵用意,且不分兵去向两面迎敌,在马上将一面三角黑旗展动。杨春、周通见号令之后,两骑向前,将队伍摆了双钳伸出,各领二百骑,余五百骑并列居中,作了中坚。张清遇到阵后,只率一百骑,作了阵尾。这个阵式,叫着蝎子阵,最好突围。张清布置已定,眼看左右两翼金兵,将逼近土坡,便教阵中将进军鼓擂起,将整队骑兵列在双钳之后,对了正面金军步兵努力冲去。因之大部金骑兵抢上土坡时,倒扑了一个空。那金军兵步阵里,没想到朱军不避包围,反是迎上前来,因之一壁厢向前迎敌,一壁厢将箭来乱射。可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手下的步马阵势,变化无穷。张清素有训练,看到金军阵脚兀自未乱,心想着去攻那正面步兵,他们的骑兵,必从后兜上来,又必吃他夹攻。便单骑跑出阵尾,抢上了阵头,在马鞍上令旗袋里,抽去一面蓝旗,临风招展了几下。杨春、周通两将在前,得了信号,立刻引动队伍,向两边张开蝎子两钳,变成了两只角,一人押住了一只阵脚。那蝎子尾向中一挤,和中坚也变成了一个角。全部掉转马头背对了城墙,便变成了三角金斧阵。张清一马当先,跑在斧头锋口上,向金军马步兵不曾合围的空隙里直冲了去。金军阵势变化不及,挡拦不住,只有胡乱将箭狂射一阵而已。
第六十回 扯吊桥武松奋神勇 截粮草吴用逞奇谋
这时,中军呼延灼率领大兵,已经来到北门城外。听到西北角喊杀声不断,又看看城墙上,只是旌旗飘动,时时鼓噪,却不曾开出城来,分明是不曾解围。他身体疲弱,兀自坐在牛皮交椅上。军队离城五里,暂时扎住了阵脚,且着探马向四处去打听。不多时,几次探马回报,前军都未曾冲动金兵阵脚。呼延灼坐在交椅上,抬头一看日影,约莫已到巳牌时分,便突然将膝盖一拍,忽地站立起来,因道:"总管大军,正恨不得立刻开到东京城外。在这半路上如何尽管和金兵纠缠了?我须亲自出阵。"说着,便回头向扈从道:"与我取了甲来。"朱仝兀自在他身边陪伴了,因拦着道:"兄长贵恙在身,如何厮杀得?"呼延灼正色道:"我是三军主将,我不亲临敌阵,如何能振奋士气?"正说时,张清引了前部骑兵,回到阵前,他自己骑了一匹马,引着几名军汉,将杨春抬得后阵来。道是他押了骑兵冲出重围,身中乱箭数支,血流遍体,已是不能言语了。呼延灼便让了交椅,给杨春躺下,正用好言安慰,看看已经气绝。又续得探马禀报,薛永在东门乱军中阵亡。呼延灼将脚一顿道:"未曾解了尉氏之围,倒折损两员将领。非把金兵杀得退,如何解得我胸中之恨。快快给我牵马来。"这时,扈从军汉已捧了盔甲站在旁边,呼延灼立刻将盔甲穿上,便在扈从手上取过双鞭,凌空挥了两挥,竖了眉道:"我自厮杀得,兀谁道我有病?"张清下得马来,也站在呼延灼身旁,便道:"小弟和金兵接杀过一阵,知道他阵脚严整,这北门是他主力所在,尤其不易攻打,兄长临阵,必须谨慎。"呼延灼道:"在金兵口里,知东京业已又被围。公明哥哥和叔夜相公得知消息,必星夜催军入京勤王。如何能容金兵久久挡住道路!呼延灼今日是报国之时,就烦贤弟和朱贤弟带领全队人马攻打北门,牵扰金兵,我亲自选五十骑扈从精兵,去夺东门大路。再着武松、刘唐二位贤弟,遗藤牌手一百名随我之后,占领吊桥濠口,好放我大兵进城去。请李应兄押住阵脚。"正分派时,扈从已牵了马来。呼延灼一跃上鞍,不免在马背上摇撼了几下。朱仝道:"此处攻打,既是牵制之兵,我陪兄长同走一程也好。"呼延灼笑道:"朱兄道我有病,杀不得几个贼将吗?"朱仝道:"弟本是城内守将,理应先行回城。"呼延灼道:"恁地说时,便请在这五十骑后面押阵。"说毕,便着旗牌官执令,立调武松刘唐二将,带一百名藤牌手来。他在马上,便着扈从骑兵五十名,一字儿排开站在面前。便在马上道:"弟兄们听者,我等奉令勤王,充任前军,正是张总管相公、宋统制,看我们是一辈英雄。于今却让番兵挡了去路,连一个县城之围也不能解得。却不辜负知遇,也教天下人耻笑。那金兵藐视中原无人,兀自绕过东京,深入我内地。我们都是中原人,金兵藐视了中原,就是藐视了你我。大丈夫顶天立地,却不肯要人家藐视。我虽是个有病的身体,兀自挣扎了上马出阵,要雪这一场耻,弟兄们个个身躯健旺,不争却让了个病人?你们是中原男儿,就都随了我来。攻打东门,杀开一条进出道路。"那些扈从齐齐应道:"我们愿随将军之后决一死战!"在他说话时,武松、刘唐带了一百藤牌手快步而来,便自站定队伍,远远听着。等呼延灼说完,他二人背上,各负了一柄大砍刀,手上各使了一根齐眉镔铁棍,齐齐来到马前唱个喏道: "兄长和骑兵弟兄们恁地决断了,武二凭了这腔热血,和刘唐兄长,带这一百名藤牌手,好歹打开了东门这条路。"呼延灼大喜道:"恁地说时,小可病就好了八九分了也!"说毕,在马上招动一面红色小令旗,拍马向东便走。五十名扈从骑兵,紧紧跟随。武松向刘唐道:"呼延兄兀自带了病出阵,今日若不将尉氏重围打开,我等一世英名,将付流水。刘唐左手挽棍,右手拍了胸道:"二郎有打虎手段,俺刘唐却也能搠翻它几头豺狼,怕他番狗怎地?"于是两人带了这百名藤牌手,拔开脚步,也随了五十名骑兵,向东跑将来。
那东门金兵,见秦明夺了栅寨,闭门未出,后路受了重压,却不能放心去打东门。只留三停中的一停人马,把守了城濠东岸,其余人马,却来反攻栅寨,兀自相持未了。呼延妁挥鞭跃马,挑了道旁一条捷径,穿过了平原的田野,直奔东门吊桥的东岸。这一条路口,却也是金兵看重了的,特地选了两员银环大将,带领了一千骑射手,一千步兵,分作两层布守。呼延灼只有五十骑兵,由旁边捷径上奔来,而且那里恰有些零落的房屋和树木遮掩了行踪。等守濠金兵看到,已只有那一箭之远。他们急忙中将箭来射,却只能各人发出两三支箭。待到再发时,这里五十骑兵,正也像一枝箭,直奔了那吊桥口。后面武松、刘唐一百名藤牌手,原是紧紧跟随的,这时骑兵向前,他们掩藏在附近一带枯树林下,大声呐喊助威。那两员银环大将,见呼延灼这支小骑兵队,只有一面将旗,为首一员骑将,身穿青纹鱼鳞甲,手使双鞭,骑下一匹乌骓马,毫无顾忌直扑将来。箭射了去,都被双鞭击落。那后面的骑兵,全是头戴钢盔,人和马全着了熟皮软甲,各使了红缨长枪。箭射了去,不是碰落,也穿不进人身。这般连环马,却也是金兵常用的,如何不知厉害?因之那骑兵金将,把枪尖一指,率领全部骑兵,拥将上来。呼延灼见那一个着甲的金将,挺马在阵势当中,骑兵分了两冀,作个大鹏展翅势,合抱将来,正是欺侮来军人马少,要包围上来。呼延灼认定正中那个金将直扑了去。这路金兵被秦明两次冲杀,折损了好几员将官,知道宋军这支援兵,将材不弱,因此不敢再斗将。他眼见呼延灼杀到,拢缰停了一停,却让后领的骑兵向前。呼延灼见他先怯了,益发胆壮,挥起双鞭,只将面前的金兵打得东倒西歪,让开了缺口,恰好把金骑兵阵势截成两段。那武松、刘唐二人在后,带领一百名藤牌兵,向前涌进,正碰上了骑兵的右翼,大家呐一声喊,人缩在藤牌里,就地滚了百十个黄尘团,向马脚下碰撞,伸出刀来,乱砍马脚。武松手挺了那根镔铁棍,舞得水泼不入,教金骑兵近不得身。那守城的花荣,自天明起,已在城上看了多时了,正自得不着一个十全机会,也开城接杀出来。这时见东门金兵,分作了两部,一部被牵引着在栅寨外面,离城约莫有一两里路。一部就在城濠边,被宋军冲杀得阵脚混乱。于是教李逵带一百名步兵出城接杀,也好里外打通。李逵在城上看到城外厮杀,已是三番五次要缒出城来帮阵。现在花荣教他出城,他喜欢得直跳起,上身脱得赤条条地,两手举起板斧,带了一百名步兵,由城门口直奔出来。花荣着城垣上擂了十几面大鼓,所有百姓,都高声呐喊助威。就在一片鼓噪声中,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这一百另一只大虫放出阵来。李逵两手高举扳斧,高声大喊道:"你这班番邦撮鸟,围困我爷爷几天,吃你爷爷一板斧,让你爷爷出口鸟气!"他喊着人到斧到,冲过了吊桥,直扑金军步兵左翼。呼廷灼在马上已看到城上放下了吊桥,有接应杀出来,益发向桥头冲来。那个押阵金将,见呼延灼杀奔入阵来,只是那五十骑,虽是被冲开了,他却不放松,引了一批骑兵来,只管拦住了呼延灼马头厮杀。他自已兀自不出马。见这批骑兵交锋上了,他独骑奔向另在冲杀的一股金兵,将长枪一挥,拦着他们去路,又引了来接杀。呼延灼是个有病的,勉强着了盔甲,冲开了一层步兵,又来接连冲散了三拨,不免力尽气喘。第四拨又到,朱仝丢了阵脚,奔到阵头来,举枪狂搠,兀自冲不开路。武松,刘唐带了藤牌手,也是向吊桥边冲杀,见这右翼金骑兵,已冲撞得七零八落,自己队伍,还很整齐。百步之外,金军步骑兵,却纷纷集合了数重,挡着去路。便丢了藤牌手,飞步奔向呼延灼阵头来,看那银环金将骑了一匹白马,来往调人马合围,却想定了必先除去这个人。于是半蹲了身子,将铁棍就地舞成一团,飞滚了去。棍头扫着马腿人身,冲开一条血巷,那金将见一个短扎步将,就地一阵旋风杀来,锐不可当,回转马头便走。武松喊道:"留下首级走,番狗那里去?"丢了手中铁棍,右手拔出背上戒刀,一个箭步,飞跃向前。左手扯了那白马尾子,用出他那打虎的力气,把马倒拖回几尺路来。马身后坐,前蹄竖起。武松再凌空一跃,将那金将连肩带项砍下首级来。这附近百十名金兵,看到武松恁般英勇,呐一声喊,先四散跑了。恁地时,金兵阵上,漏出个大空隙。恰好呼延灼也冲到面前,武松回身拾起了铁棍,一手使棍,一手使刀,大声喊道:"武松来也!"由金兵重围后面砍入去。金兵后阵一乱,呼延灼、朱仝两骑,便带了马队冲出来。这里已到吊桥口里,武松大喊道:"呼延兄长且请入城将息,武二来把守这桥。"呼延灼也实在精疲力尽,只好冲过桥去。这时,李逵和刘唐两支步兵,已联合到一处。金兵没了指挥主将,乱纷纷地后退,吊桥东口,便已将敌人肃清。
大家喘过一口气,按住了阵脚,早听到远处喊杀声人起,正是秦明那支人马,由栅寨重杀出来。武松便向刘唐、李逵道:"我们就在此守了桥口,也好放大军入城将息,免得金兵又来断了路。"二人说是。便领两支步兵,分守在桥东岸。不多时,果然秦明人马杀到,后面并无金兵。从从容容地过桥入城。不但北城门外喊杀声东移,武松向东望时,见宋军旗号在前,后面尘头大起,正是张清等领了大部人马来到。武松向刘唐道:"我们一发等那支人马来了再过吊桥去,且在这里把守了。"刘唐道:"二郎说的是。城外我们不曾立得栅寨,怕是大兵立不住脚,放了大军进城也好。"说着,一霎时,张清人马果然来到。但是他的队伍,却与往常布置不同,石勇,焦挺带了步兵先行,张清、周通带了马队,在后面跟随。最后李应横了长枪押阵,待得行到桥边时,队伍后面号角狂吹,金兵又摆了乌鸦阵势,百十人一拨,四
方八处,向前赶来。武松向张清道:"就请领队入城,有弟等三人把守此处,料敌人进前不得。"张清由北门杀到这处,大小已有七八次接战,远路行军,人马又有些疲乏,实在应当入城将息,便在马上欠一欠身,率队过桥。不想这里队伍未曾过完,金兵散骑却有一队紧随了后面直扑将来,李应回转马来,单骑在前迎挡,一骑马在桥头上穿梭般来回。武松、李逵、刘唐带了步兵,跟随李应马后,混杀一阵,虽是抵挡得住,无奈一拨败下去,第二拨又来。一连败了四五拨,金兵散骑,兀自车轮般来。花荣在城上看到自已步兵已折伤了大半,便在城上鸣金收兵。武松向李、刘知二位道: "二位且请过桥去,武二断后。"李逵、刘唐听城垣上锣声敲得紧,只好带告兵过桥。李应骑马在桥那头站定。武松随后行到桥上时,却有二十余骑金兵,冲上了吊桥。李应叫道:"来得好。"便挥动枪尖,逼住了他们,滚浪也似搠翻。武松正待转上来砍杀,第二拨又到。他们却不与武松接杀,却举起刀来,乱砍拉扯吊桥的绳索。城上人看到,赶快去扯绳索,有一根绳索,已被金兵砍断了。眼见金兵散骑第三四五拨,又要涌上桥来。城上只将一根拴着吊桥的绳索扯动,却悬不起桥来。武松看到,丢了手中铁棍,左手挥动朴刀,右手拿起落在桥拦上的断索,跑着向壕西岸一拉,城上人同时努力,竟把吊桥歪斜的拉过岸来,悬在半空白。在壕那边的金兵看到,吓得呆了,城头上的守军,却齐齐喝了一声彩。桥这边只有二三十骑金兵,如何是李应对手,被枪搠得四处散跑。武松一手拉绳,一手兀自搠倒近前的几骑金兵。这时,李逵拿了两柄板斧,二次杀出城来,帮了李应、武松将二十余骑金兵砍杀得干净。三人正待进城,桥那边有金兵操了汉话问道:"那位一只手扯吊桥的将军,请留下名来。"武松回转身来道:"俺南道都总管部下步兵都监山东打虎好汉武松是也。"那边金兵听说,又惊异的呐了一声喊。李应、武松,李逵相继入城,城门重复闭上。这时,城里多添了许多军马,人心大振。
花荣仍自部署城防,却让呼廷构在县尉衙中将息。原来宋江大部人马,被宿太尉阻止在许昌附近,却是不断得探报,金兵业已陷了西京,西北两路,向东京杀来,自料军机延搁不得,一壁厢派兵向后面张叔夜本部请示,一壁厢就逐步向前。当呼延灼前军来解救尉氏之围时,宋江大军已进到了鄢陵。宋江接得呼延灼紧急文书报告,便请了参军吴用来到帐内计议,吴用道:"此事显然。金兵既有大部兵马来到畿辅南郊,自必有更较多的军队去围困东京。到了这时,便是朝廷四处调兵勤主,也内外阻隔,消息不通。我们定须将这里通到东京一条大路,打扫得干净。然后总管大军,才可爽快地前进。目前这个尉氏城,却是教敌人久围不得。但我本部军马赶到尉氏,至快尚须三日,呼延将军恐不足以解此围。"宋江道:"恁地说时,不才带十余名弟兄轻骑快马先到那里调度一番也好。"吴用道:"兄长一军主将,如何先行得?小可不才,愿为朝廷略效犬马之劳。"宋江道:"先生能先为一行,那自然是好,但不知带那些弟兄去?"吴用道:"小可自得探报,已筹思好半晌了。这支金兵突然而来,未必带有多少粮草。他必是趁着农家秋收之后,就地掠夺。但这就地掠夺,也不是一面厮杀,一面可以征收的,他一到尉氏我们就和他接杀了,目前纵掠夺些粮草,其数也不见多。其次,便是他在黄河南岸已掠夺得一些。敌人抄我南路,是一支轻捷的兵,粮草必然在后。小可这番前去,须是从这条路上制他死命。他没有粮草,孤军深入,不战自乱。因此须调水陆十几名弟兄协助,方可分派得来。"宋江道:"随营弟兄,听便先生调用便是。"二人计议了一阵,便调马军将领四员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步军将领四员李忠、郑天寿,宋万、杜迁。水军将领四员李俊、张顺、阮小五、阮小七。安排已定,即着各将领饱餐酒饭,各选一匹良马,随着吴用,不分昼夜,奔向尉氏。这十三骑奔到尉氏城外时,正是张清在北门与金兵对阵。关胜一支人马,却在西郊外遥作攻打之势,以事牵制。吴用先到关胜阵里,已知交战形势。便向关胜道:"金兵都是轻骑,意在野战。这城外我们又还不曾立得栅寨,城外不须许多军马。就请关将军带一小支骑兵到北门外接杀一阵,教那路人马悉数入城,我等随后便来。待得他们大军进城了,我等在城外,或夺金人栅寨,或自立营寨,作犄角之势,然后自有良图。"关胜大喜,调了三百骑兵,立刻向北门接杀。单廷珪、魏定国二人不辞远道而来,又自请随阵。关胜奔到北门,将此意告知了张清,因之张清自向东门杀进城去了。而后吴用等率西门兵马赶到,那金兵混战了大半日,只见宋军人马四面八方相应,正摸不着头绪,便退回了栅寨将息。
这金兵栅寨,在城外东北角,大小相间半里许一座,约莫去城有二里上下。吴用策马在高坡上,四周张望了一番,因回阵向关胜道:"我们且休和金兵营寨相近。这城南五里有一段街道,便在那里宿营,在街两头设下鹿角,权作一夜之计,明日再作良图。"关胜听说,趁了日色半西,立刻就到那里去安营。因是战场,百姓们惧怕金兵骚扰,全数都跑了,吴用找了一所民房,当了中军帐,便邀关胜坐地,将自已计划告诉了他,关胜左手抚着长须,右手连连拍了膝盖两下,笑道:"先生之意,正与关某之心不谋而合。我军前后擒有很多俘虏,正好推来询问。"于是着中军官送来一批俘虏,挑了两个面带忠厚的,留在屋里,吴用、关胜分别替他松了绳索,着军汉掇了两个凳子教他坐下。又着一个通事好言来问他话。他道:"金兵没有料到这一带有宋军先到,以为夺了城池,自有粮秣。自交战后,只在附近农庄搜罗猪牛粮草,现在附近村庄搜罗完了,少不得走出去几十里路设法。"吴用听说大喜,赏了那两个俘虏许多酒肉,着他在后营将息。关胜拱手向吴用道:"恭贺参军妙计成功!"吴用拈了一绺髭须,笑道:"这条计,自是瞒不过关将军,请试言如何用法?"关胜笑道:"参军此来,带了水陆十二员将领,却无兵马,某家以为是参军志在游击。于今参军留心到敌人的粮秣,必是再派些将领,不分水陆,尽力去截夺粮草。如此三日,敌人无粮,不战自退矣。"吴用笑道:"如何?我猜关将军必解得此意。"关胜大笑道:"孤军深入,兵家大忌,第一就在粮草。某自幼即读兵书如何不省得。可惜朝廷忽了此著,致金兵两次犯阙。"说着,拍膝仰天长叹,吴用笑道:"关将军既知用法,请问这十二员将领如何分派?"关胜道:"不才之意,多派精兵,分作水陆十余支,四处寻觅截杀便了。"吴用道:"诚然是恁般作法,但也非计出万全。金兵比我人多,他在四处搜粮,绝无不派人四处护送之理,我若与他兵马接杀,恐怕不易将粮草尽数夺了。小可现着李忠、郑天寿、宋万、杜迁四将,各带步兵五十名,扮着乡人换样,分成四路,在这东北郊二十里以内,巡查村庄,见有敌人粮袜,不管多少,都放火烧了。着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四将,各带骑兵二十名,扮着金军游骑模样,到二十里以外,四十里以内大路上来往巡查。见有粮袜车辆,混到近处,一般放火。为何不多派人马?一来是恐怕没得许多金人护粮,二来此以精兵为主,却不在多。再着李俊、张顺、阮小五、阮小七四将,挑选熟悉水性兵士若干名,扮成难民模样,沿双泊河两岸走。见到运粮船舶都给他凿沉。再着韩滔、彭圯二将,各带马军二百名分路接应,以免意外。那假扮的游骑,白天以红勒额为号,晚间以红灯三盏为号,本军自不会认错。小可本人,趁此西门并无敌军挡路,立刻入城去,再由城里不时派兵出来搦战,或者在城上摇旗擂鼓作欲倾城出战之势,使金人不知虚实,日夜受着困扰。将军在此,可看度情形,敌不出,就作搦战模样,或守寨,或避入城,一听尊裁。小可专在西城上观望,不时接应。如此用兵,将军以为如何?"关胜起身拱手道:"先生之计,面面周到,关某所不及也。"二人笑了一阵,立刻照计行事。
这日黄昏时候,吴用带了两名军校,到得尉氏壕边叫开城门,自入城去。入城以后,与呼延灼商议定了,分派花荣、秦明、朱仝、李应、李逵、武松各带人马二百名,轮流出东北两门,向金营搦战,待金兵来应战时,便自回城。由二更到五鼓天明,恁般与金营耍子十余次。天明以后,金兵大怒,全队来攻城。这时城里有数千人马,如何怕他,只是闭城不理。关胜却带了西郊人马,去攻打金兵后寨,金兵去救时,关胜兵马又走了。金兵被扰乱了一日夜,下午收兵回寨,连得各路探报,在民间搜罗的粮秣,有的被百姓夺去,有的被自已游骑烧了,还有远道来的几只粮船,在河里好端端地沉了。这日恰是没有一升麦一束草运到。这金兵主将脱尔不花,被张清打中了一石,兀自在营寨里养伤。听说粮草毫无,心中大惊,便决定次日再去攻城。不想这晚城里军队出扰,依然如故,有几次杀到栅外。金兵两日两夜未得将息,第三日如何能出战?只有闭了寨门不出。这日,宋军却也未曾来搦战。但派出去征收粮草的兵马,依然空手而回,金兵营里,没有储粮,又打听得后面有打宋统制旗号大批人马来到。脱尔不花无法再围尉氏,丢下栅寨,连夜全军撤退了。
第六十一回 老弟兄歃血武圣堂 众死士破金朱仙镇
当金兵退走的那日,宋江本部人马正好赶到尉氏。他就用了金兵留下来的栅寨,安下了营。自己便和卢俊义入城,与吴用、呼延灼等商议军事。呼延灼兀自带着病出来,陪了众将领在县尉衙里大堂上坐地,花荣先将这里金兵情形说了,因道:"依小弟看来,敌人只是靠了他骑兵冲杀,和我作野战。我若有法止住得他骑兵冲杀,就不惧和他作野战了。便是止不得他骑兵冲撞,休与他野战也好。"呼延灼道:"便是他骑兵冲撞,也不打紧。我用阵战,他也没奈何我。金兵却另有个长处,他能人自为战。"吴用在一旁插言道:"此言端的不错。当时张巡守睢阳,他就教的是人自为战。我们这番进兵,急于要打开一条通东京的大路,却避免不得野战。我军阵中,现有使钩枪圣手,专会破连环马,何不请来一议。"宋江道:"我正忘了此事。"立刻便教人到城外大营里去,请金枪手徐宁来坐地。谈到钩镰枪破连环马之法,他便起身道:"当年禁军在老种相公那里传得此法,原本是对敌军马兵的。但到近来,此法不甚适用,却为甚的?因金兵也知道我中原有个钩镰枪法,专破连环战马,因此他操练有一种护马刀法,短刀阔锋长柄,着单骑兵使用,在连环战马前面开道,我们的钩镰枪使得不得法,必是让他砍断了。便是使的得法,钩子只钩住了单骑马,那连环战马,依旧可以冲杀上来。因此小弟寻思了多时,却另须想一击破法。"宋江抚须笑道:"听弟此言,必有成竹在胸,请言其详。"徐宁道:"在邓州时,小弟便深思熟虑了,却不敢断言使得也无?因此不曾把这法向统制哥哥请教。这番和金人交兵,小弟虽是不曾出马,听得出阵兄弟回来说,觉得小弟所想之策,颇是可用,其法以长斧为主,以藤牌短刀为副,钩镰枪又副之。两下接仗之时,我休用骑兵,只把步兵向前,各人手持长柄斧头,不杀金兵,只砍马腿。他单骑也好,连环甲马也好,我休管他,只是砍。只把马砍倒了,我们用步兵和他厮杀,那笨重的铁甲骑兵,不难一个个都活提了。却是一层,这必须舍得性命的步军将领,领了步兵向前。便是胜得贼兵,我们也受老大损伤。小弟久有此计,末敢道得,却也为此。"吴用在一旁静心听了,只管来抚髭须。徐宁说毕,吴用点头道:"除非恁地,方可破得金军马兵。徐兄说有老大折伤,却也须顾虑。"李逵在座叫起来道:"见鸟吗!只怕败不得金兵,若败得金兵时,铣牛这黑头不要了,俺先领了步兵去砍马腿。顾虑甚的?"宋江这番却不恼他出言粗鲁,笑道:"这番厮杀,必须由你建立功劳。我们正放着许多步兵战将,又经张总管相公特地指点过,正好和他厮拼。今晚愚兄自有安排,议论便此终止。"大家见宋江恁地说了,且不计议,便看他晚间如何安排。
这晚,宋旺择定城内的武圣堂,大摆筵席,款待随营众弟兄。原来这武圣堂,是一座轩辕庙,正面神堂上,供了我汉族立国大圣人轩辕黄帝。这晚,正堂上燃上几十处灯火,照得明晃晃地,宰了全牛、全羊、全猪各一头,由木架撑起,陈在神案之下当了祭品。此时更鼓初响,武圣堂内外大门洞开。廊上下也高低悬了百十盏灯笼,内外通明。城内外弟兄,一齐来到,早有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分迎各人,鹄立两庑。悄悄地通知道:"今奉哥哥将令,公祭轩辕大帝。各位但听司仪人唤礼行事,不得有误。"这时,扑天雕李应站在正殿石阶台上,高喊撞钟擂鼓。殿门外,钟敲三下,鼓挝三通。李应喊道:"主祭人升殿。"宋江整齐衣冠,由东阶趋上正殿,正立在神案之前。神案上高烧巨烛一对,正中宝鼎上香烟缭绕,三个爵,一字排开,盛了祭酒。却是参合古今的供奉。李应又高声喊道:"陪祭人入殿。。于是萧、金两人,引了众家弟兄登殿,分作数排,站立宋江之后。李应步入殿来,鹊立一旁道:"奉统制哥哥之命,宣示弟兄。上面是我汉族立国大圣人轩辕黄帝之神位。我等身为朝廷武官,当执干戈以卫社稷。于今胡骑犯阙,污我祖先立功立业之地。誓当扫除腥膻,以告黄帝在天之灵。今特邀众弟兄,恭祭圣人,以明心迹,敬求神圣鉴察。主祭人、陪祭人,恭诚下拜。"说毕,自行入班,于是宋江引了众人,向上下拜了九拜。拜毕,李应出班,又喊礼毕。宋江便引各弟兄到前殿上来。
这前殿一般亮了许多灯烛,八字儿排开,分左右两排,列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案上,大盘子盛了肉,大碗筛了酒,各燃一枝巨烛在下方。席前陈列了十几瓮酒,开了泥封,二三十名军汉大瓢舀将来,向各席酒碗里筛了去。这是宋江私人设席,便自作主人,请了随营全班弟兄,按着当年山寨里坐交椅次序,让各人按次入席,自己却在末席作陪。每席只坐怀里一面,上下连起席来,左右两排,面对面大家好谈话。军汉们大瓢筛过几遍酒。酒至半酣,宋江起身道:"军汉且停了筛酒。一军汉们听了,便闪到一旁。宋江道:"各位弟兄,听我宋江一言。想当年我弟兄一百八人,聚义水泊粱山,幸得侯蒙知府为朝廷进言于先,叔夜相公收抚我们于后,朝廷不加谴责,还教我们各得官职,上得朝廷俸禄,下分百姓脂膏。六七年以来,我们虽有少数弟兄,在河北、东京曾略立功绩,连宋江在内,多数弟兄,却是寸恩未报。我们所恨者蔡京、童贯、王黼、高俅这些奸党,朝廷也一一贬谪诛戮。我们所求的是建功立业,不埋没一身本领,朝廷也早给我们官职。我们对国家尚有甚话说?我们弟兄,海内知名,生平佩服的是忠良,打的是强霸。在路上见了不平,兀谁不前去相助,也不枉了天下人说我们一声好汉。于今金兵数次犯我中原,两番围我京师。我白赔了许多金银缎匹妇女牛马,死了河朔千百万百姓,向金邦赔了不少小心,求和的王公卿相,兀自作押未回。金人一点不领我情,昨日翻了脸,不交还我幽燕十六州,今日翻了脸要我割中山、太原三郡,明日翻了脸,益发要夺尽我黄河以北之地。再向我说话时,势必囊括我整个中原。天下事之不平,那里有过于此?金人若不是强霸,兀谁是强霸?难道见了这种不平,遇到这种强霸却罢了不成?所以张总管相公这番率师勤王,愚兄便请缨作个前驱。所幸连次大捷,不负张相公知遇之恩。但我们一日不杀到东京城下,便解不得围,兀自被金兵拦住在这里,这两次胜仗,却依然无用。现今金兵尚有两三万之众,麇集在朱仙镇,挡住我奔往东京大路。我们若不把朱仙镇夺来,便去不得东京。要夺朱仙镇,那里有两三万金兵,我们却须出一身血汗。但愚兄自想,我弟兄皆百战之身,果然出得一身血汗,却也不怕朱仙镇金兵是天神下降,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因此,愚兄今日权备这杯薄酒,约了众家兄弟来说明此事。也好教我们作一个好男子到底。"宋江说到这里,李逵在座上跳起来道:"哥哥休得挂虑,金兵也不是三头六臂,怕甚鸟?我们死也要把朱仙镇夺来。哪个怕死的,便是个畜牲。殿上那个穿大黄袍的神仙,是个老大见证。"武松拱手道:"哥哥尽管说,教我们恁地和金兵厮杀,武二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时,一班水军将领,李俊、阮氏三雄等,也都早接了将令,来尉氏相会,于今也在座上。阮小七拍了胸脯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落个青史名标,却不是好?我兄弟自在碣石村起义,这腔血就要卖给识货的。"宋江摇摇手道:"各位兄弟休得罗唣,请让宋江说毕所言。"大家哄然议论一阵,却又静了下来。宋江道:"我们知道金兵全仗马匹冲杀,除此便不足道。现在却想得个妙策在这里了,除了我们藤牌短刀队和钩镰枪而外,还要编个长斧队。此项长斧队,须用视死如归的好男子作将领,带了兵士们,专一向敌人马头前面去砍杀马腿,虽使金兵刀搁来颈上,却也不去理会。此等大任,除了我旧日弟兄向来用热血去博这忠义两
字,兀谁担当得起?未知各位兄弟,高见如何?"这在座弟兄,不约而同地答应了:"我等愿去。"宋江道:"好,裴宣兄弟,取牛马鸡犬血来。"这铁面孔目裴宣,这时由座上下来,走到武圣堂阶下,捧了一只铜盆,走到酒席筵前,两手高高举起,正了面孔,高声喊道:"今奉统制宋江哥哥将令,我等弟兄,誓以性命为中原父老报仇,为大宋江山杀贼。此去京师勤王,各遵将令,奋勇杀贼,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今在我祖先黄帝神位之前,歃血为盟,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说着,便将那盆送到宋江面前来。原来这是依了古制,盆里盛了牛马鸡犬之血。宋江并无言语,两手捧了盆,将嘴就盆沿,呷血一口。呷毕,将盆交还裴宣。他便挨了座位,由卢俊义面前送起,送到最后一位弟兄石勇面前为止。因为石勇位次以下的弟兄,或已阵亡,或已公出,他是最后一位了。各人歃血已毕,裴宣自己接过盆去,也呷了一口血。宋江道:"承各位忠义在怀,襄成了这个义举。明日五鼓,便点将出兵,诸位且开怀畅饮。"于是大家吃到二更以后,尽兴而散。
宋江连夜在大营里搭起一座将台,立即通知各位弟兄,天明在台前听点。到那时,台前飘荡前军大纛旗,台下列了几十面旗帜,围得花团锦簇。三百名扈从兵,执了仪仗,环列台口。三声号炮响过,宋江全身披挂,引了卢俊义、吴用,一同登台。众弟兄全身甲胄,鹊立台下。宋江着裴宣站立台口,手捧花名册,点名已毕,便宣令道:"本统制所部第三军,今日已正全军开拔,进攻朱仙镇。仍着花荣为先锋,仍带原营人马,开路搭桥。改派马军将领孙立、马麟,水军将领李俊、张顺、童威、童猛为副。调派林冲为前军主将。调派马军将领徐宁、杨志指挥钩镰枪队。调派步兵将领樊瑞、李衮、项充为指挥盾牌短刀队。派步军将领武松、李逵、刘唐、杨雄、施恩、焦挺、李忠、郑天寿八名指挥长斧队。本军派马兵一千人,内分长枪手五百名,弓箭手五百名。步军一千人,计长斧队一千五百人,钩镰枪队五百名,盾牌短刀队五百名,大刀队五百名。仍派关胜为左翼主将,派马军将将韩滔、彭圯指挥钩镰枪队。调水军犄领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为步军将领,指挥盾牌短刀队。派步军将领雷横、燕青、宋万、杜迁、邹渊、邹闰、龚旺、丁得孙八名指挥长斧队。兵额分配,与前军同。仍派秦明为左翼主将,派马军将领索超、黄信指挥钩镰枪队。派步军将领解珍、解宝、李云指挥盾牌短刀队,调马军将领朱仝、史进、穆弘为步军将领偕同步军将领穆春、鲍旭、石勇、李立、杜兴、朱贵、孔明、孔亮八名,指挥长斧队。其兵额分配,与前军同。加派马军将领张清为中军接应队主将。派马军将领单廷珪、魏定国、邓飞、燕顺四将,率领马军二千人来往接应。改派卢俊义为后军主将。率领马军将领欧鹏、周通二名,步军将领蔡福、蔡庆二名,带领马步军三千断后。派李应为全军押粮官。着蒋敬、宋清为副。派凌振为炮火都监,孟康为副,仍派王英、扈三娘指挥全军探报。其余参军吴用、马军将领呼延灼与其他职务将领萧让、裴宣等,随统制在中军助理军机。"宋江恁地发落,甚少留大将在身旁,保护中军。可说破釜沉舟,将能征惯战的弟兄,都调出去厮杀。在场兄弟兀谁不省得?各人兴致火杂杂地,都预备大大厮杀一番。当时点将大典完毕,各将领回营将息片时。
到了巳牌时分,号炮三声,花荣带了五百名水陆兵士,与八员将领,即刻起程。所幸金兵因未能拦住南路大军,已退向朱仙镇集合。他们便一路从容开路搭桥,直到朱仙镇附近,相距十五里之遥,先安下营寨。后面前营人马,昼夜兼行,随后赶到。花荣迎着林冲,在阵前并马而行,因道:"小弟已探得金兵情形,连尉氏退回人马,共有三万余人,骑兵反占了大半。他现在却以逛待劳,紧守朱仙镇,不教我过去。"林冲笑道:"此却正合我意。连得公明哥哥密令,先借了百姓庄寨安营,不和他决战。待得左右翼人马赶到,然后三面合围。"花荣道: "小弟正是怕以寡敌众,老大吃亏。先选了一个坚实庄寨住了。前去二里,有一赵家庄,却是当今官家系嫡宗族居住,里面宽大,足容纳万人。那里与弟所驻小庄,只有一箭之遥,也好守望相应。"林冲道:"恁地十分是好。"当即率领全队人马,进驻赵家庄。
这庄里人,因大敌当前,早已跑得精光,留下无数高大房屋,正好驻兵。这庄子筑了丈来厚围墙,外面又是数丈深的庄濠,亚赛了一座小城池。林冲观看之后,便放心在此扎营。停了半日,宋江中军来到,一发由林冲迎入庄里。宋江虽是厮杀了半生,这次厮杀,却是系一身荣辱,心里也不能十分坦然。约了吴用、吕方、郭盛三人,亲到花荣营里观看了一回。又上得那庄子寨墙,向东北遥遥看去,但见黄淡的斜阳之下,黄雾漫天,其中隐隐露出一片沉沉的房屋影子。一片平原之上,兽鸟绝迹,西北风停止,隐隐听得一些笳角之声。回看后面赵家庄,旌旗五彩缤纷,却不露一点喧哗,正隐藏了一片杀机。宋江回顾吴用道:"面前好一片战场,若不是我等早定下计策,这般平坦地方,一片山林也无,却不是由胡骑纵横。"吴用道:"哥哥放心。小可观察我军士气甚旺,待得交战,必不负吾兄所望。"宋江点点头,策马回营。此夕二更,连得探马回报,左右翼人马,各在十里之外觅得大村庄,安下了营。宋江便在一家民房里,燃了巨烛,与吴用共案小酌,连夜密商军事。吴用一连出到屋外,向天空看了几次,但见满天星斗,夜幕如盖。天空里微微有几阵西北风拂面经过,冷气袭人。吴用回到中军帐来,向宋江道:"明日上午,金兵必来搦战,若是小队,着花荣小小接杀一阵便可,若是大队,却休理他。明日虽是晴天,方今冬季,如何少得了西北风?待得午牌以后,阳光与风均由西向东,我们便可与金兵决战。"宋江道:"先生计划甚是。"于是吴用修下两封密柬,通知了左右两翼。此夜全营戒备,五鼓天明,军士即已饱餐战饭。果然,野外笳鼓齐鸣,金兵已有三千余骑,前来挑战。这赵家庄高处,悬起黑色大旗几面,其余旗帜,都己收下。那边小寨上看到,便知是停止出战,并不理会,那三千余骑,往来驰骋,百般辱骂喊杀,我军全不理会。
午牌将近,但见东边尘头拥起,直遮了半边天色,接着震天震地之声,逼近寨外。金兵旗帜如一片活动山林在尘雾中渐渐移近。我寨中黑旗放下,撑起红旗。炮兵将领凌振、孟康着兵士们抬出十几尊大炮,灌好了硝药,安上了引线,军士们手拿火炬,站在炮后。午牌正刻,忽然红旗招动,火炬触了引线,立刻哄咚咚十几下巨响,烈焰飞腾。那在前的三千挑战骑兵,出其不意,纷纷散乱,退了下去。那后面大部金兵,却按下阵脚不动,却也不敢向前。又过了片时,中军树起了七星旗,金鼓齐鸣。赵家庄东南北三门大开,步兵便蜂拥出来。片刻之间,林冲一马当先,徐宁领着五百名钩镰枪队,分站在左翼。樊瑞、李衮、项充带领五百盾牌队居中,武松、李逵、刘唐、杨雄、施恩、焦挺、李忠、郑天寿八员步将,领了一千五百名手拿长斧兵士站在右翼。杨志领一千名骑兵在后掩护,顺了风,背了日光,一步一步,向敌阵进逼。这时,天空里不住放出号炮。王英带了流星探马,向右翼通信。扈三娘带了流星探马,向左翼通信。关胜、秦明两路大兵,也向朱仙镇合围将来。这里的金兵主将,是斡离不东路元帅手下一员金环大将,名叫铁郎。闻得此路是宋江人马,将是勇将,兵是强兵,颇有三分戒心,便下令分三路迎敌。铁郎自统了骑军,约有八千骑兵,三千步兵,向前接仗。金兵战术向是游骑先出,骑阵居中,步兵在后。两阵渐渐逼近,游骑便冲上来,意在扰乱我军阵脚。这里号炮一声,徐宁引出五百名钩镰枪队,一齐睡在地下,伸出钩去。正中樊瑞、李衮、项充引了五百名盾牌队,密挤了蹲在地上,筑了一道短墙。那游骑看到左翼的宋兵,却不排成阵势,只是三三五五散集在一片野地上。他以为我军阵脚已乱,老大便宜,立刻发动散骑,像乱鸦一般,向长斧队这边杀扑了来。武松、李逵两将,领了数十名长斧兵在最前头,大喝一声,全军随声附和,大大的齐呐一声喊。武松今日也改使了一柄长斧,首先一个,奔到金骑面前,将斧头舞得飞动,上砍人腿,下砍马脚。李逵正是个使斧的独门行当,挥动两把板斧,将身子一发卷入了马蹄之下,四处乱砍。在后刘唐、杨雄、施恩、焦挺、李忠、郏天寿六员步将,带领一千五百名长斧队纷迎向前,逢马便砍。金兵在马上虽是使用长刀长枪向下搠打,无如我军头也不抬,只找了马腿砍。马腿砍断了,金兵翻下马来。他着的是重甲,我着的是战衣,他着的是牛皮靴,我着的是麻鞋,一笨一巧,相差太远,每每只一个回台,长斧就把他砍了。虽是他也碰撞了我一些步兵,我步兵只要有士气,睡在地上,也将斧子去砍马腿。战了不到一刻,金军散兵三千余骑,被我被伤了大半。其余的看到我步兵向前,反是打马后退。便在这时,我军阵里,呜嘟嘟吹起一片号角。钩镰枪队和盾牌队,便联作一字,就地向金骑兵冲了去。金骑碰着的,近处被短刀砍了马腿,远处被钩镰枪钩了马腿,又是一阵大败。金将铁郎见前锋挫败下来,也吹起胡笳,发动后面五千连环拐子马,着成五百股,向我军扑来。立刻大地上黄尘卷起几十丈高。宋江在先锋营寨上观阵,看得清楚,便亲自夺了身边鼓手的鼓槌,雨点般打着。全军鼓手,看到统制亲自擂鼓,击鼓相应。长斧队八员将领,举起长斧,各各首先奔入马蹄林子里,如入林伐木一般,只管砍马腿。千余长斧队兵士,不分高低,一齐向马腿缝里钻入去。正值天助人威,西北风大作,就地卷起远处飞沙和金兵蹴起的黄尘,向金人阵里扑了去。这时,两军人马都在万丈尘雾里面混杀。我军全体将士,早得有令,不管胜败存亡,有一口气便砍马腿。那拐子马砍倒旁边一骑还可断了连环皮甲,阵势不动。若其中有两三匹砍倒,断甲不及,全队拖累,转动不得。便是断了连环骑,一百匹马,变成了无数队,成了散骑,威力便小了。这样接杀了半个时辰,下面是大地动摇,上面是日色无光。无论金兵怎样冲杀,长斧队总是三三五五各自为战,只管追了马腿砍。那盾牌队和钩镰枪队,忽分忽合,也只是和金兵纠缠在一处。金兵越战越散,越散我军越好砍他马腿。铁郎在一丛高坡上立马观战,不觉大惊。回头对左右随将道:"我大金灭了辽国,两次下中原,不曾遇到恁般一股劲敌。"那些随从,见我队视死如归,只是砍马。马近不得我军步兵,近了就倒。听了铁郎的话,不敢言语。便在这时,左右两翼,纷纷急骑飞报。中原步兵,不顾生死,只是砍马,前线支持不住,请令定夺。铁郎还不曾发令,只见我军步兵,约莫百十名,由两个将领飞奔将来。他手下扈从随将,便有二十条骑,奔上前去阻挡,一个大汉在前喊道:"我武松是也,番狗前来送死。"说着,手持长斧,砍排竹也似,一连砍倒十余骑。另一个大汉,手持两把板斧,单独一个,奔上前来。铁郎大惊,拨转马头便走。武松带了兵士,飞步跃上坡来。那铁郎身后把持大纛旗随将,不曾走得及,武松一跃向前,连人带旗,一齐砍倒。金兵见主将已逃,向后便溃退将来,自己步兵压不住阵脚,反冲散了。宋江在寨上,见金兵已经溃退,大喜。三声号炮一响,张清率接应军马二千骑,联台前军骑兵一千骑,排成大鹏展翅阵势,排山倒海,向金兵后面追来。一直追入朱仙镇街市上,赶得金兵四处分散落荒而走。那左右两路金兵,南头先被关胜一支人马杀乱,听到中军溃败,也退下来。北路一支,虽还在拼个胜负,这里两路溃退,他也不战自乱。恰好卢俊义断后人马,听到左翼战事,兀自在支持,便奔入北路助战,却先杀到朱仙镇上,与张清兵马会师。不到一个时辰,各路人马,均已到齐。宋江身骑白马,花荣、呼延灼两将左右掩护,后面一面帅字旗,随风飘荡,由战尘弥天中钻出,来到镇上。全军将领看到,大声欢呼,声震天地。正是金兵跑得一个活的也无,我军在朱仙镇打了一个前无比拟的大胜仗。
第六十二回 赵官家阅军南薰门 太学生拜将白莲寺
朱仙镇上这一次大捷,竟费不了多大时间。从午牌时分变锋,刚到未时二刻,金兵便己全军崩溃。宋江来到镇上检点人马,三路大军,共折伤步兵二千有零。十停七八停是长斧队的军校。正因为他们奋不顾身,在马腿林里钻动,多被马撞倒,被马蹄踏伤。所有三路将领,却也因此大有伤亡。计阵亡者十名,乃是焦挺、李忠、郑天寿、邹渊、邹闰、欧鹏、杜迁、石勇、杜兴、马麟。重伤者十名,李衮、项充、阮小七,宋万、施恩、李立、穆春、朱贵、周通、鲍旭、龚旺、丁得孙。轻伤者十四名,樊瑞,李逵、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雷横、黄信、解珍、解宝、史进、穆宏、邓飞、杨林、蔡福。全班弟兄不带伤痕者,不过一半。虽是得到了恁地一个大胜仗,以步军九千人,击溃金军马步军三万余人,却完全是血肉换得来的。宋江调查一过,心中大为伤感。除了阵亡兄弟,在战场上觅出遗骸,在朱仙镇棺殓掩埋,建立起一所义勇冢之外,重伤弟兄,都抬到镇上高大民房里,着安道全率领内外诸科医士,小心治疗。轻伤将领,亦着在镇上将息。宋扛草草安排定了,便和卢俊义、吴用来民房里,探望重伤弟兄。李衮、项充因使用盾牌,滚入连环马阵里,被马蹄踏了胸脯,肺部受有重伤,已奄奄一息,不能言语。李立小腹上中了一枪尖,现今虽是用药敷治了,却也昏迷了两眼,睡在床铺上。宋江站立在面前,连连叫了几声。李立睁开眼看到宋江,便将身子起了一起。宋江两手轻轻按住了他,教他睡下,因道:"兄弟,你好好将息了。虽是受了伤,却喜杀得金兵大败。"李立闭了一下眼,重又睁开来。喘了气道:"三位兄长在此,小弟已不济事了。想当初在揭阳岭作私商时,专作伤天害理之事,却不是报应?"宋江道:"愚兄已是言过,我等昔日犯过错,正不止贤弟一人。我们现在为中原父老出一身血汗,杀退国家敌人,却也可以将功折罪。"李立道:"正是如此。小弟想着,于今一刀一枪,死在战场上,反是得其死所,却不是皇天厚待了我们。小弟这般死去,死得闭眼。"说着,他咽下那口气,真个闭上眼了。宋江点点头,叹了口气。依次向各间卧室里去探重伤兄弟。阮小七和宋万正是对榻睡在一间房里。阮小七看到宋江等进来,便由被里伸出两手来,拖住拳拱了两拱。吴用近前道: "七郎伤在何处?且好好将息了。"阮小七道:"先生,记得石碣村里相约,去见晁盖兄长时,不是一梦?"宋江道:"贤弟且休思往日,将身体将息得好了,再为国家立功。"阮小七道: "弟被马蹄踏了小腹,背上又中了一箭,怕是不济事了。小弟一个打鱼人,享受了一二十年,现今又替国家打了个大胜仗,好男子也不枉此一生,倒是未曾辜负了这腔热血。"吴用再三用好言安慰,回头来看宋万,也是昏迷不醒。再看其余弟兄,多半昏卧床上,难于言语。吴用和朱贵也是最初相聚弟兄,到他病榻前,自不龟想起前事。朱贵将头高卧在枕上,头上蒙了块帕子,正是头也受伤了。也睁了眼望着宋江道:"小弟不负兄长……"说着,兀自喘气。宋江不敢落泪,忍着掉过脸去。朱贵向吴用道:"于今死了,落个正果,也教天下后世看个榜样。"吴用道:"朱兄言之极当。"说毕,不敢多扰病人,自出来再去访看轻伤弟兄。
宋江看到这一场厮杀,折损许多好友,心如刀割,越是探访,越觉悲痛,便自回中军帐去将息,吴用、卢俊义陪了坐地。关胜、秦明本是十分苦恼,听说宋江不适,便同来探问。二人坐下,见宋江两手抱膝,斜倚牛皮交椅而卧,便各安慰了一番。宋江道:"我一百八人,自相聚以来,不分贵贱,谊同手足。后来蒙张叔夜相公招抚,又安心相处了六七年。不料这一年以来,南北几场厮杀,折伤我许多兄弟,我们直恁地结果?"关胜道:"兄长手足情重,自有这番悲伤。"说着,手理长髯,将颜色正了一正,因道:"由关某看来,此等结果,正是我辈求之不得。于今为国捐躯,倒可以照耀今古。我梁山泊是天下人所羡慕的,江湖上都少不得要学我们样。现今南北城镇市面上,兀自把我弟兄故事,编了盲词唱。我们若不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洗了前半生污秽,于今弟兄们为国捐躯,后人学了我们,也并不误人一生。"宋江点头道:"关兄虑的甚是。我这左右两翼弟兄,誓死如归,正不减了这中路。不想本领高超弟兄,像阮小七哥,都不免重伤。"关胜道:"若论今日之战,兄弟们实在厮杀得有声有色。右翼那里,金兵也是一般的战法,先发动了散骑。雷横、燕青两个兄弟,各拿了长斧先冲入马队林里。关某亲眼看到雷兄曾被马撞倒,兀自举着斧子砍倒了那匹马,又跳起来。阮氏三雄,是小七哥最勇猛。金兵的拐子马还不曾被长斧队冲得凌乱,他兀自急得蹦跳,要出阵去。后来号角响了,他便舞动着盾牌短刀,第一个奔入马兵阵。便是他,一人也冲坏了他一队拐子马。"宋江道:"这位贤弟,向来性子直率,怪道他受重伤。"秦明道:"小可左翼,也亏了各位弟兄努力。史大郎和朱仝、穆宏两兄弟步战也甚地出色。他们三把长斧,分三路杀出,每人后面跟随一队弟兄,只一个同合,便砍倒百十匹马。金人自开战以来,不曾见得恁地一个战法,先吓得呆了。解氏兄弟兀自用猎野兽一般手法在盾牌下砍弓。可惜这个战法,今日今地我才晓得。"宋江伤感之余,听说兄弟们如此义勇,却也十分欣慰。当晚且下令全军将息一日,等候张叔夜本部大军。
次日未牌时分,张叔夜率同第一、第二两军,来到珠仙镇。宋江与一班身体健康的兄弟,列队在镇外恭迎。张叔夜着二公子仲雄压了大军在后,自己与大公子伯奋,率了十余骑先奔向前。见宋江、卢俊义站在队伍之前,鹄立道左,远远地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趋步向前,挽了宋江手道:"本帅接得军报,知道第三军在朱仙镇打了恁般一个大胜仗,着实可喜可赞。到了东京,本帅当亲自面奏圣上,对各位将领重加奖恤。"宋江躬身道:"宋江等蒙相公招抚,得有今日。众弟兄均曾立誓,有生之日,皆为报效国家之时,这一战,全赖相公教训多年,幸不辱命,其实功在相公。"张叔夜道:"众将领舍生取义情形,本帅自省得。"说着,与宋江一同走入镇内,在朱仙镇上行辕内将息片时,便又分头探望受伤将领。当晚,发下酒肉,犒劳第三军全军将士。一壁厢召集宋江、卢俊义、吴用在中军帐内计议军情,当时决定,趁此金兵北路大溃,不容他再行集结,大军即日进援东京。张叔夜自率第一、第二两军先行,着宋江第三军再休养一日,随后前进。
次日天明,张氏父子,即拔营向东京进援。原来那金军兵马,此番仍是分东西两路前来。东路斡离不军队,由真定南下,只二十个日夜,便到了东京城下。这时,西北路大军,姚古兵溃,种师中阵亡。种师道因朝廷文臣主和,将西南路勤王之兵,勒令回防,后援无人,劳虑忧愤,死于军中。因之黄河以北,一个为国作战的人也无,便宜那斡离不如入无人之境。金兵东路来到东京郊外不久,西路粘没喝的大军,由潞州奔来,便在西郊与东路金兵会师。他们一面围城,一面派兵马去挡住南路兵马。宋江所战败的,便是这支兵。但这不过是金军一支偏师,虽然溃畋了,围住东京的两路主力,却未曾摇撼。赵官家父子,只道金兵上年饱
掠而去,不会再来。手下一班文臣十个主和,怕调兵入京,倒引了金兵疑心。因之有力武官都在京外,便有在京的,也进不得言语。金兵在真定南下时,兀自派了使臣来,道是只要赵官家交出两河三镇,便可收兵。文臣如门下侍郎耿南仲、少宰庸恪、中书侍郎陈过庭、知枢密院事聂昌,也都说只要肯割地,金兵便不会来。还有那个上次和康王同赴金营作质的张邦昌,因朝廷派了肃王随金军北上,换了他君臣回来,他也一力主和。于今朝廷便下诏康王为议和使,王云为副,一同前往金营,许割三镇。那康王行到磁州,磁州百姓,不愿奉诏割地,把王云杀了,康王就投奔了相州。赵官家见议和之使不曾回来,一发派耿南仲、聂昌为割地使,答应把两河都割让了。恁地时,便是黄河以北之地都拱手让人。却是人心不死,聂昌前往山西金营,到了绛州,被百姓围住。一个提辖赵子清将聂昌杀了。将眼珠泡酒吃。耿南仲和金国使臣王讷前往真定金营。行至卫州,百姓要杀二人,王讷脱逃,耿南仲投奔相州康王。于是两次议和未成。那金兵虽是口里言和,实是缓兵之计,他马不停蹄,直奔将来。
宋室君臣,畏难苟安,自家欺骗了自家,金兵到了汴粱城下,却也不曾有一点军事准备。匆忙将四城闭了,城里只有一些禁军及五城缉捕官兵,共七万人,兀自分布四城不周。没奈何,派五万七千人守城,派一万三千人四处接应。这些禁军,向来只是装点官阙,未曾作战。五城缉捕官兵,又是些京师浮浪子弟,平常作威作福,只把百姓当强盗治罪,却不曾真个厮杀。所幸禁兵里有一半受过李纲统率,上次曾守城二月,于今勉强由指挥姚友仲统带,来作了中流砥柱。官家宋钦宗闻说金兵马步有二十万之众,虽是京师城池巩固,却也忧虑兵少难以防守。偏是这时的尚书右丞孙傅,是个道地书呆,出了一条臭计,说是他看书看到符兆,有一个郭京,能练六甲神兵,可以打退金兵。钦宗便依了他,在民间访出了这个姓郭的,平地封他为成忠郎,着他即日练六甲兵。这郭京原是东京城里一个泼皮,见官家宰相自来觅他,一发装神装鬼。立刻大相国寺里设起神坛,派出道士四城募兵,他募兵不论人之本领,亦不论老弱,只要生时干支,逢着甲子的便收下,几日之间,共得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算六甲兵足数,他又不出战。只道到了京城危急时,便自来作法退敌。钦宗病急乱投医,却也将信将疑。金兵围城半月,昼夜攻打。守城军将弓石来抵挡,却不敢出城接杀。
这日南郊金兵,忽然闪开一个缺口,守城军远远看到自家军马旗号,在空中飘荡,又惊又喜,便来禀报指挥姚友仲。他也老大疑惑,暗忖于今四路音信断绝,那有勤王兵马来到。莫不是郭京请了天兵下降?便亲到南薰门域垣上仔细看觑,及至那兵马到了护城岸濠,闪出旗号却是南道都总管字样。不料这般危急之秋,居然有一支勤王兵马来到。心里还不能全般相信,兀自在城垣上张望了。不多时,兵马阵前,旗帜闪开,一个身披绿色战袍,共戴红缨盔,骑一匹紫骝马的来到壕前,他身边有人喊道:"南道都总管在此,请城上守将答话。"姚友仲站近在垛口,通了姓名。张叔夜骑在马上,便将头盔取下,捧在手上,将头面都露将出来。因欠身道:"小可一路与金兵游骑转战前来,今幸得到都门。于今修有奏本在此,便请贵指挥放下箩筐绳索,小可好派人将奏本送呈宫内。"姚友仲道:"万千之幸,有张总管这支人马来到。就烦暂驻城下,容当奏明圣上,再作处置。"张叔夜答道:"自当如此。"当时,城上放下绳索箩筐来,张叔夜着兵士找到木板,临时缚束了一个小筏子,派人送了一员将官渡过城濠,身背本章,坐在箩筐,吊上城去。宋钦宗阅了本章,正是雪中送炭。当日已晚,便着那宿太尉临晚缒出城去,向张叔夜慰劳。次日辰牌时分,带了几位文武辅佐,来到南薰门城搂上亲自校阅南道军马。这时,宋江率领第三军,也于前一个时辰到了。一二三军人马,临濠列开阵势。这南薰门外街道左侧,正有一面空地。宋钦宗凭城下视,见三四万人马,步队列前,骑队列后,衣甲整齐,像平地上筑下短垣也似,行列一毫不乱。每行队伍头上,按着层次,飘出五色大小旗帜,一簇簇彩云也似。心中暗忖,有这般军马来到,休道和金兵厮杀,便也壮了全城军民胆子。正自观望,那城下将士,看到城垣上黄罗伞盖移动,正是官家来到,大家高呼万岁。张叔夜步行在先,领了三军统制张伯奋、张仲雄、宋江来到濠边,对了黄罗伞盖所在,三呼下拜。铁宗便着随行内侍,高声宣旨:"着张叔夜即刻率全军,由南薰门入京。"张叔夜虽觉得城外并无兵马作犄角之势,但君臣远隔城濠,相距在五十步之外,这种军机,却是高声奏本不得,只好应声领旨。一霎时,钦宗回官,南薰门城楼上已放下了吊桥,随后也开了城门。张叔夜片刻没个作商量处,只好带了全军,进驻城内。
听到说西北两门金兵较多,张叔夜便调一二两军,驻扎西北城根。第三军留驻南蒸门,以留一条出路。宋江接了将令,自是遵照屯驻。便在大街上人家屋檐下,挨排安顿了队伍。为了容易探悉军情,中军便设在城门附近一所白莲寺内。吴用也不等宋江部署完毕,便将他衣襟一扯,引到殿后,向他正色道:"统制哥哥,你知道总管相公走的是一着死棋吗?"宋江皱眉道:"小可也知道金兵四面围城,我们好容易打开了南路,正是将军调入城内不得。于今全军入城,却不是有意让金兵又来合围?"吴用道:"兄长言之极是,但危险尤不止此。方才弟匆忙中与守城将官会谈,知道京城只有七万人把守,且多是没有经过战阵的。于今城里又请了一个郭神仙在练六甲兵,将满城浮浪子弟集合一处,将不知兵,兵不知战,如何守城?我军在外,对金兵既有所牵制,且打开了一条大路……"正言至此,只见杨雄匆匆入来,报道:"现有太 学生陈东,和东京市民孙宏,在庙门外求见兄长。"宋江听说,立刻与吴用迎到门外。见一人身穿蓝衫,头戴方巾,净白面皮,三络长须,有潇洒出尘之相。另有个壮汉,穿一领破旧茧绸祆子,身系麻布搭膊,站在一边。杨雄抢向前一步指了书生道:"此是陈先生,"又指了壮汉道:"此是孙家兄弟。"宋江深深两躬,唱喏道:"小可宋江,闻陈先生之名久矣,今日幸得相见。"又向孙宏道:"上次兄弟们来京,多得仁兄相助,且请庙里一叙。"孙宏下拜道:"我睡里梦里都想见哥哥。"宋江将他扶起。陈东向宋江一揖,指了吴用道: "此位是吴参军吗?"吴用向前一揖道:"小可吴用,何足挂齿!陈先生是当今第一等读书人。"宋江道:"且休谦让。陈先生此来,必有指教,且请庙里坐地。"于是一同来到后殿,便在蒲团上席地而坐。陈东道;"事情已急,东知宋统制是江湖豪侠之士,所以不辞冒昧,竞来辕门相见。"宋江拱揖道:"但求明教。"陈东叹口气道:"圣上为文臣所误,中了金寇缓兵之计。于今贼军东西两路,会师东京城外不下二十万人。城中五七万老弱之兵,已不能守。孙中书又找了一拨京师无赖,练什么六甲兵。无论华夏今古,不曾见个邪术可以解围退敌。便是这番事出创举,真个有效,又岂知那个郭神仙不曾作得一回法、不曾出得一回兵何?张叔夜总管,是个胸有韬略的名将。宋统制与三军各将领,又是当今江湖豪杰,此来定有救亡之策,只是全军入城,便已失着。小可之意,当效唐明皇入蜀之举,奉今上和太上皇驾幸南阳,徐图恢复。若死守东京,外援断绝,恐再图作蛾下之盟而不可得。"宋江拍膝道:"先生之言,正与小可意思相同。方才也曾和吴参军谈起。宋江人微言轻,无法奏达圣上。稍歇当进见张相公,请他转奏。"陈东站起来,向他一拱手道:"国家兴亡,都在统制和张总管肩上,万万不可忽略。陈某现住本街,若有咨询之处,某随时可以听候驱策。"宋江也起身来,挽了陈东衣袖道:"先生是当今第一等读书种子,若愿赐教,江无不倾心领受。"陈东道:"统制正忙于部署军事,某不敢多在此打搅,若能请得圣驾南巡,千好万好。否则必须分一半兵力驻守南郊,休教贼兵又合了围。千万千万!"说毕,一揖而去。
宋江送了陈东出门,转回后殿,见孙宏还站在殿角,便向前唱个喏道:"兄弟还有何见教?"孙宏道:"小弟没甚的可说,只是见了兄长和众位豪杰,舍不得走开。统制哥哥若有个差遣处,小弟愿舍了这条性命相从。"宋江道:"贤弟若不见弃,就留在此间,小可自有求教之处。"正说着,只见陈东去而复返,后面跟随着一二十名头戴方巾,身穿蓝衫的书生,一齐走入后殿。宋江看到,立刻与吴用、卢俊义迎到阶下,躬身站立一边。陈东道:"此十七位,都是东京太学生,特来拜访。"宋江向各太学生深深一揖,将大众引到殿上。吴用在旁谦让了道: "敝军匆促驻扎这庙里,却没个坐地处,请原谅则个。"这群太学生站在殿东,其中一个太学生出面道:"我等自是来得孟浪,只是事出不得已,尚求宋统制原谅。"宋江早曾听到东京太学生,常是伏阙上书,当今赵官家兀自让他们三分,现今成群来了,自是十分看觑得起。眼望蓝衫方巾,塞满了半个殿宇,便又躬身唱喏道:"江此番随张总管来京,但凭一腔热血,略尽绵薄。苟利国家,生死早置之度外。各位先生但有指教,宋江谨当一一恭听。"又一个太学生道:"我等闻统制在朱仙镇大捷,一来是表仰慕之忱,二来便是重申陈东先生所请,望宋统制向张总管力争,分兵城外。我等闻宋统制是个豪杰,且与陈先生神交已久,所以不辞作一个诤友。三来是看到东京守兵孱弱,不堪一战。挽救危亡之责,都寄望在统制身上了。并此三事,上为社稷,下为苍生,我等同向宋统制一拜。"说着,十八个书生,东立西向,齐齐地对宋江拜了下去。吓得宋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卢俊义、吴用在后,也都还拜了。大家礼毕而起。宋江正色道:"宋江不才,今向诸先生发誓,天日在上,宋江和未死各兄弟及全军士兵,若还有一滴血,都洒在战阵上。只是全军行止,上须听圣上旨意,下须受总管指挥,宋江作不得主。各位先生良谋,与宋江下意正同,今晚便当转达张相公,以期不负诸先生之下顾。"这些太学生见宋江义形于色,说的话也极是开明,便满意告辞而去。吴用手拈髭颓向宋江微笑道:"兄长省得吗?除李纲相公而外,不曾有人得着东京太学生恁般青眼。"宋江道:"小可恁地不省得?小可自不能辜负十八个太学生这一拜。"卢俊义道:"恁地时,此处军事部署,由小可和吴参军担当些担子,就请兄长立刻去见张总管相公。"宋江正待起身,却听得风吹潮浪一般,有一阵喊杀声,由殿外树杪上传了来。立刻着人去探听,且站在大殿阶石上昂头望天等待消息。这还不过申牌时分,惨淡的冬日阳光,照在琉璃瓦上,似有若无,风卷了大陆飞沙,如烟雾般由殿檐外压下来,正是一种战尘。不多时,探兵回来报道: "我军入城后,金兵又来到了南门外了。"宋江听说,摇了头,趺脚叹息不已。
第六十三回 智宋江片言退金兵 勇武松独手擒铁将
当晚,宋江到张叔夜行辕里禀见,来告知此事。那张叔夜坐在文书案旁,燃起两支巨烛,摊开了笔砚,正低头专心修写本章。卫士在帘外声张:"宋统制到。"张叔夜且不起身,昂头向外道:"统制且入来。"宋江掀帘而入,见书案上放有奉章,便不敢向前,遥遥地躬身站定。张叔夜抚了他苍白的长须,问道:"宋统制有何军情见报?"宋江道:"末将才来时,知道南薰门外金兵又合了围。一路之上,曾蒙相公指示,我等必须留一半军队在郊外,以便打开内外道路,于今全军入城,末将恐怕有坐困之势,特来请示。"张叔夜道:"朱统制,你怕我不省得?无奈圣上见东京城内空虚,只得留本军在城驻守。我见圣上之后,就曾面奏圣上,驾幸南阳,以避贼锋。圣上却说,上次金兵围汴粱,也曾有迁都建康之意,李纲曾苦谏,宗庙所在,不可离去,于今却怎地要去南阳?"宋江躬身道:"相公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金兵不多,李纲相公又有兵可用,而且京城西南两路援军正在路上。暂守着东京,自不惧金兵不退。更有重大的,上皇已出京南下,便是东京不守,也大业有上皇担当。现今城内兵薄,外援断绝,更是上皇、圣上都在围城之中,如何能和那次比得?"张叔夜点头道:"宋统制所见甚是。今日见圣上之时候甚短,未能畅所欲奏。你不见我正在修写本章,正是道着这事,明日将本章面呈圣上,且看圣意如何?若圣上肯驾幸南阳,自不难杀开一条血路。"宋江道: "适才太学生陈东,带领十七名太学生来见末将,曾再三申说此事,群情如此,趁南路金兵薄弱,护驾南去,还不算迟。"张叔夜点头道:"宋统制,我甚知你忠义。你且去南门监视职守,待明日见了圣上,再作理会。你适才所言,甚有见地,我当写入本章之内。"宋江未敢耽误张叔夜修本工夫,只好告退。
次日天明,带了卢俊义、吴用、关胜向城垣探望了一番金兵阵势,见郊外旗帜飘扬,鼓角传声,已与东西两门金兵相连一处。虽是未曾来攻城,见道路上金兵游骑,来往飞跑,黄尘滚滚。他深锁两遭眉锋,回头看随从将领,都面带了忧色。便向卢俊义道:"金兵恁地猖獗,实是烦恼煞人。"卢俊义正色道:"金兵怕他怎地?朱仙镇一仗,我以八九千步兵,就破了他三万之众。弟等所忧者,朝廷取困守之策,四门被围兀自和战未定。只怕我兄弟白出一身血汗,却无补国难于万一耳!"关胜道:"张相公想已退朝,就请公明哥哥前去探候消息。"宋江道:"我们也只有一线指望,且看圣上是否回心转意。"于是下得城来,他独自骑马向行辕去了。卢俊义和几个上级将领,都在白莲寺里等候消息。不到一个时辰,宋江满脸发黄,额角上冒了汗珠,匆匆走入后殿来。卢俊义等起身相迎,还不曾开口问话,宋江拍膝长叹了一声。向在后殿将领看了一看,因道:"各位兄弟,这南薰门是我兄弟死所矣。求仁得仁,我兄弟有何话说。只是其如大宋江山何?"说着,又连连叹息了两声。吴用道:"总管相公见了圣上,不曾转回圣上之意么?"宋江道:"大家且坐地,慢慢筹个良策。"于是大家环绕了宋江,在殿中草蒲团上坐下。朱江坐在正中,向大家望了一望,因道:"张相公今日亲带本章,入宫面圣。圣上看罢了本章,道是京城四面,都是金兵,若驾幸南阳,恐怕冲杀不出。便是冲杀得出,金人骑兵来去如飞,倘被追及,反为不美,因决计守城。一面派人暗藏蜡丸旨书,前去相州,封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征调各路援军入京。同时,下旨派张总管签书枢密院事,倒教他作了围城里的宰相。张总管相公曾说,事已至此,圣旨不可挽回,只有大家死守东京,等候援兵,若守得住 两个月就不怕了。我兄弟身在下位,自是唯张相公之命是从,于今且多多商量个守城之策。"吴用道:"历来守城之法,无非是深沟高垒,多备粮食。但现今守东京之法,这却是个末着。第一要当朝文臣不再引金使入城议和,免得摇动人心。第二要划一军权,守城之责,交与张总管相公。像前次李纲相公守城一般。现今除了张总管外,有个姚友仲指挥使,又有个薛永中指挥使,分掌着七万老弱之兵。再加个郭京,带七千七百个六甲兵。这些人马,分明不省得厮杀,我们又指挥不得。若金兵看出了破绽,放开我们,却只觅他们守城之处进攻,就怕我们个个有三头六臂,挽救不得。"宋江听了这番话,低头仔细想了一想,许久埋首无语。武松也在座,便忍不住了,因道:"吴先生道的不错,兄长如何没句话说?"宋江叹口气道:"兄弟,我怕不省得吴先生句句是良言。只是恁般作法,张相公兀自向圣上开口不得,休说我等。罢罢,我们且守了这南薰门,一死报国便了。"众兄弟到了东京,便晓得当今赵官家对当前局势没个了断。现在听宋江言语,料着张叔夜却作不到李纲那般地步,大家也只有认定了宋江那句话,一死报国。所幸当日圣旨已下,晋授宋江为京城保御使,着他带领第三军全军防守南薰门。恁地时,他倒是专当了一路军事,不受着他军牵制。宋江益发将中军帐移设到南薰门箭楼里,亲率了各位弟兄昼夜在城垣上厮守。那金兵见这城垣打着宋江旗号,只是在城濠对岸摆下了阵势,金兵大队人马,都屯集在通津、宣化两门城外,不住摇旗呐喊,作个攻打模样。张叔夜就奏明了赵官家,派张伯奋第一军全军守通津门,张仲雄第二军全军守宣化门,自己却来往南薰、通津、宣化三门之间。
这时是个闰十一月,天气已入隆冬,整日西北风在空中呼呼怒号,黄霾遮天,大地浑沌沌地,日色无光。那寒风卷了飞沙,扑打在人脸上,像刀剑割着皮肤。南道军士,不分昼夜,驻守在城垣上。像是不断用冷水浇了肩背,老大苦恼。张氏父子和宋江弟兄,只怕懈了军心,不时用好言语安慰他们,恁地相持了六七日,下过两次小雪,护城河里,已结上了厚冰。金兵杀到壕边时,便向壕里掷下长短草屑。姚友仲得见,便单骑奔到通津门城垣箭楼上,来见张叔夜。因道:"现今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河里冰块已是加厚。金兵现把草屑抛掷在冰上,若再下一场雪,冰块益发加厚,又不滑溜,金兵势必随处可以渡河攻城。我们必须预筹良策方妥。"张叔夜也正为此事踌躇,便会同了姚友仲,同走出箭楼,沿着城垛向外张望,见金兵三三五五,各拿着成束的草屑,向护城濠里抛掷。城上守兵若用箭去射他,他便退去,不射时,他又来了。姚友仲问道:"相公见吗?料着不出十日半月,金兵必定一齐渡过濠来攻城。"张叔夜道:"似此情形,必须调一部军队出城去驻扎,才教敌人近不得城濠。"姚友仲道:"东京偌大一座城池,城垣兀自保护不周,那有如许兵力调出城去。那郭神仙曾言道,到了危难之时,他自会作法退敌,现今已到了危难时分,相公何不调他他出来退敌?"张叔夜手抚苍白胡须,哈哈大笑道:"老夫读兵书数十年,厮杀了半生,却不曾听说有恁般六甲神兵?姚指挥,你特认真!"姚友仲正色道:"现今满朝文武,都信郭京有仙法可以退敌,须不是姚某一人之言,相公虽熟读兵书,却不懂得仙术。圣上特地重用此人,相公怎好置之不理?"张叔夜手抚苍髯,紧皱了双眉,正自沉吟着,遥见城垣远处,一骑飞舞前来,到了面前,正是宋江。他滚鞍下马,向张叔夜唱个喏道:"金兵环城向踩里抛掷草把,早晚要踏冰攻城。弟兄在城上看了不耐,都要出城一战。此事千系重大,末将不敢作主,特请相公就至南薰门一行。"张叔夜便向姚友仲道:"适才指挥之言,暂缓一二日,再作理会,且到南城观看情形。"于是别了姚友仲,和宋江联骑到南薰门城楼上来。
却见卢俊义以下弟兄个个顶盔着甲,手拿兵器,一字排开,站在箭楼廊柱外面。张、宋二人下马,来到众将面前。各人虽是躬身唱喏,脸上兀自怒容满面。张叔夜面向众人道:"宋保御言道,各位将军要缒城一战,果有此意吗?"这时,关胜出班向前,躬身道:"相公容禀。非是末将等逞血气之勇,不顾利害。只因金兵抛草填濠,这早晚便要踏冰攻城。我们既不能在城外驻下兵马,作为犄角之势,也当派人出城小小接杀,一来牵制扰乱他的阵势,二来也挫折些他一些锐气。这城下那支金兵,正是在朱仙镇被我打败的铁郎队伍。现今他正在城下叫阵,指明要我第三军出城决战。若不去时,我自己倒埋没了士气。不信,相公可向下看,他那股骄焰,却是教人忍受不得。"张叔夜听说,便向城垛缝里看来。见城下那边,密密层层的金兵,约莫有万余步兵,空中摇撼了旗帜,逆着风势,括括有声。兵士们操着汉语叫骂:"梁山贼人,若是好汉便出城来打一仗。"喊时指手划脚,还带了笑声。在那队伍之中,树起一面大纛旗。旗下一员金将,头戴盔帽,露了半截光头,脑后垂了发辫,身穿紫罗战袍,也不曾着甲。骑在一头白马上,手上拿了一支长鞭,对城墙上指指点点。宋江近前道:"相公见么?此人便是金兵东路元帅,斡离不手下一员金环大将,铁角将军铁朗。"话言未了,那大蠢旗之外,又树出一簇大旗,一员金将,身着紫铜盔甲,来到阵前,和铁朗并骑谈话。他马前飘出两面紫色长方大旗,上书铜角将军白色斗大字样。在他手下番兵,向城上叫道: "教那梁山贼将张清出城来,我家铜角将军,要报那飞石之仇。是好汉,休得使用暗器伤人。"张清走到张叔夜面前,躬身禀道:"此人叫脱尔不花,曾被末将用飞石打伤。他欺末将不能刀枪交锋,末将愿单骑出城,斩此贼于阵前。"张叔夜道:"金将十分骄妄,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李逵在班里叫起来道:"张相公,你不听到那番狗千贼万贼骂人。相公好肚量容忍得,我铁牛鸟性忍耐不得。死也要与那番狗厮杀一顿。"宋江喝道:"黑厮不得无礼。"
张叔夜见将校们个个怒形于色。因道:"我自有个打算在这里,各位将军且少待。"因将宋江引到一旁,轻轻对他述说了一阵,一面且着各位将领饱餐战饭。张叔夜也厮守在这南薰门箭楼上,不曾走开。看看那城下金兵骂阵一个时辰有余,宋江见对濠旗帜移动,队伍的行列,也错乱起来。便露身在垛口外大声喊道:"保御使宋江,请金将答话。"那铁郎与脱尔不花都已回入阵里了,听了番兵报道,便又双双骑马走出阵来。宋江道:"敝军在朱仙镇与尉氏时已和二位见过高低了。斗将也好,斗兵也好,骑战也好,步战也好,阵战也好,何惧于你?只是你等军马紧逼了城濠,城脚下只二三十步远的地面,如何厮杀?你等口出大言,指明了要我这里将领出战,却拦住了城濠,教我将领出马施展不得,你却空出大言,不敢交手。"那边铁郎听了手下通事翻译言语,便道:"你果派兵出城,我们就退后一箭之地,和你周旋。"宋江手扶城垛,哈哈大笑道:"铁郎,你这条计,三岁小儿也识得,却如何骗得了我。你们把中军退出了城濠,却把骑兵埋伏了两旁.你等我这里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乘我冷不妨却好冲杀过濠来。你若真有心和我第三军再比个高下,你须将城外军马退后两里路,放出一片战场。本使不用许多人马,当亲率五十骑兵将领出城和你一比。你若怕事,就休得再来罗唣,尽管攻城。你若有胆量,便依我言语,退开两里路去。你本部虽被我在朱仙镇杀得大败,兀自有两三万人,不争就怕我这五十骑出马。"铁郎听宋江恁般说法,勃然大怒,将马鞭指了城上道:"宋江,你调五十骑出城来,我若将五十一骑与你会战,也算输了。我便依你,将人马退后两里。我金邦早晚夺了你汴梁城池,不争得这一半日。"说毕,脱尔不花也跃马向前,叫道:"你教那打石子的张清也出来。"宋江笑道;"你是他手下败军之将,不争他会怯你!"铁郎听了,益发大怒,即刻传令下去,将人马调往郊外二里之遥,扎住阵脚,与脱尔不花选了四十八骑将校在阵前立马等候。宋江在城上看得清楚,便与众弟兄凑成五十骑出城过濠会战。卢俊义却带了三千人马扎阵吊桥头上,以防不测,宋江一马当先,吕芳、郭盛两骑马夹恃在左右。关胜手提青龙大刀,带领了四十余名弟兄在后,骑马跟随。相距一箭之遥,却有李应带一百名骑兵弓箭手,树了旗号,遥为掩护。
宋江这五十骑将领里,只有一面大纛旗,由玉幡竿孟康执掌。来到金军阵前,宋江遥见一簇金将,立在庄稼地里,便将马鞭一伸,拦着大家之路。在马上向对阵欠身道:"大宋汴梁保御使宋江在此,请金将答话。"那脱尔不花横枪跃马直跳了出来。将枪尖指了这里,操了汉话道:"叫张清出来。"宋江道:"且慢,你且看我阵上,是否五十骑人马?"他马后奔来个通事官,将话转告了他。脱尔不花大叫道:"谁耐烦去点数目,你只与我叫张清出来。"在这边阵势里,有人答应一声来也。张清右手提枪,左手兜动缰绳,一阵马铃趟啷有声,来到阵前。那脱尔不花阵后见张清果然出马,便有一骑懂汉话的将顿奔出。大声叫道:"对阵宋将军听着,我们既是斗将,须说明不用脱手兵刃,你们不能用飞石打人。"张清在马上笑道: "你们想是被我石子吓破了胆。我便不用石子,也能取胜。"他说话时,脱尔不花已挺枪向前,直刺将来。这边宋军阵里,在城垣上已经将战略商量好了,张清虽是首先出马,却不恁地急迫,看到金将提枪猛刺将来,马头一闪,两手举起手中枪,搬弄一个枪花,将敌人枪尖拨开。那脱尔不花见张清只管躲闪,怕他又是要腾出身子来抛掷飞石,只把手上这枝枪,紧紧逼处张清,那跨下马一步不曾放松,紧跟了张清的马左盘右旋。张清且战且退,忽然身子向鞍上一贴,右手举枪高高横了架起。脱尔不花以为他是腾出左手取石打人,也两腿一夹马腹,人在马背上向后一闪。张清却借了他这个破绽,一提缰绳,奔回阵里。脱尔不花哈哈大笑,正待转马回阵,忽然一骑赭色大马,上骑一绿甲红面长须将军,由宋江阵里奔向金将阵前,抄出自己之后,正自惊讶。那马四蹄一拨,突然转过头,又直奔自己。脱尔不花急忙回马提枪迎敌。那红脸将高举青龙大刀劈空而至。脱尔不花提枪一拨,向右一闪,刀劈了一个空。脱尔不花大喜,趁了红脸将左侧空虚,提枪向红脸将肋下便刺。那将似乎早已警觉,拖刀侧马而走。这里搠出去的枪尖,却已过了来将的马头。看看两马待要并排,那红脸将半回转身来,两手执住刀柄向怀里一拖,刀口向外,拨风一转,大喝一声;"下去!"这正是关家嫡传拖刀妙着。脱尔不花如何躲闪得及?刀光一闪,人头滚落地下,那马驮了那没头尸首,奔回了金兵对阵。宋江阵里齐齐地喝了一声彩。那红脸将把刀尖插着地上首级,勒缰缓马回阵。铁郎在对阵看到,怒不可遏,手提大砍刀,飞马出阵。他那边大声喝问,红脸将何人?红脸将己走到阵前,回马笑道:"我乃南道第三军马兵都监大刀关胜是也。"说毕,自入阵去。铁郎勒马按刀大叫道:"关胜若有能耐,休得回阵,与我战三百个回合。"这边阵里,李逵弃却马匹,手使两把板斧,飞步跑出来,大叫道:"你红脸爷爷要将息些时,黑脸爷爷来也。"铁郎在朱仙镇上,饱吃这斧头的亏。现今见着一个使双斧的步将奔出来,先吃了一惊,勒马便向旁边一闪,金兵阵上,也就有两员步将,各使了金枪双双将李逵抵住。武松在阵中看到,手使镔铁梢棒,直奔铁郎。这铁郎见武松未曾带得斧子,便放心了一半,便使大刀将武松敌住。他虽骑在马上以高临下,无奈武松纵跳如飞,把一根铁棍舞得像风车一般,在铁郎马前马后,只管搠打。只四五个回合,逼得铁郎这骑马左右乱撞。金兵阵上,恐铁郎有失,拥出两骑将领来援救。宋江这边,呼廷灼手使双鞭、秦明手使狼牙棒,两骑同出,将两员金将敌住。金将阵里,料着再出一将,宋军必有一将敌住,救不得铁郎。且认得武松是个天生神勇的大将,在尉氏曾经独力扯过吊桥,铁郎决非他对手。一个金兵射手,暗暗取了弩弓,扣上短箭,闪在骑兵马缝里,对着武松便放了一枝弩箭来。这箭原向武松心窝里射来。他百忙里看到一条黑影,便抽回打人的铁棒向空中一拨。铁棍不曾拨得弩箭,箭却射在左臂上,一时麻木不灵,便挥不得铁棍。那铁郎如何肯失了这个机会,提起大刀,又向武松吹来。刀影过去,武松的半截左臂与铁棍同落地上。他见势不妙,便就地一滚,滚入铁郎那马腹下来。那马被他一撞,前面两蹄登起。武松尚有一只右臂,于是捞住一条马腿,用尽生平之力,向怀里一拉。那马如何吃得住这打虎的神力,连鞍带人,横倒下地。马身恰压着铁郎一条腿,教他挣扎不起。武松看到,就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就地捞了铁郎的发辫,扯流星一般,将人向怀里一拖,快步如飞奔向本阵。金兵见主将被擒,面前数十名将领,一拥向前来救。宋江这边将领,也一齐抢出去抵住,彼此混战一团。宋江见阵斩脱尔不花,活提了铁郎,大占便宜,不敢恋战,将鞭梢向后一指,李应在后压阵,便鸣金收兵。武松早是将铁郎倒拖到李应阵前,几个小校,抢着将铁郎缚了。武松低头一看身上,全被血迹沾染了,站着哈哈大笑几声,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跌在地上。两三个小校们,抬了武松,急忙奔回城去。那边宋将,听了鸣金收兵,只好丢了敌将,各各回阵。金将在这阵混战中,又被砍倒十几个。李逵夺了铁郎大纛旗,一斧舞动,且战且退。金将见这班宋将,恁地了得,不敢追赶了斗将,响起梆子,马军阵里,飞出千万条箭,只管对宋江阵里且射且追。宋江退过吊桥,才站定脚,点查随从将领,索超、秦明、韩滔、魏定国都已中箭。李逵手舞金兵大纛旗,在大众后面又不曾着得甲,肩上中了两箭,腿上中了一箭,路过吊桥时,大吼一声,也倒在地上了。兵士们和李逵最是相好,见他身受重伤,早有多人,七手八脚,将他抬进城内。宋江立马濠岸,待得全部将校过了城濠,他才押队进城。
这时,安道全还留在朱仙镇,替那些重伤兄弟,医治创口。于今武松抬在寺里,在僧房里将息,急切中兀自未曾觅得外科医生来医治。宋江听了军士们报道,一马便奔入寺后殿里来,口里不住问人道:"我那武二兄弟,现在何处?"军士说在僧房里,他兀自拿着马鞭,向僧房里来。见武松浑身血裹了战衣,坐在禅床沿上。两个兵士,抬了一瓮酒放在面前,大碗舀递给他。他一手送了酒到口边,只管吃。宋江抖簌了身体跑向前道:"我那好兄弟,你怎地只管吃酒,不将息了?"武松将手上酒碗一丢,突地站了起来,强笑道:"哥哥,我咬着牙等你来。"宋江道:"兄弟,你应该将息,酒吃不得。"武松道:"哥哥,我一生只醉这一次了,你倒不教我醉?"宋江听说,心如刀绞,见他左臂不在,衣神半截,血裹了一团,不觉泪如雨下。武松道:"哥哥,你哭怎地?我武二是好男子,死也不屈。我死了,你胡乱将我埋了便罢,让我墓门朝东,我好望着山东。"宋江垂泪道:"兄弟,你若有个好歹,我将铁郎那厮心肝祭你。"武松摇头道:"不可,两军交锋,为将的各为其国杀敌,我杀不得他,他便杀我,有甚错处?于今我捉了他,应当向朝廷献俘。哥哥,闲言休道,你待我愚重如山,情逾骨肉,武二再不能保哥哥为国增光了,就此拜别哥哥。"说着,跪了下去。宋江放声大哭,抛了手中马鞭,对跪下去,扯了武松右臂,将他扶起。武松喘着气道:"你能不能同武二同吃一碗永别酒?"宋江哽咽了道:"兄弟,你自保重,休吃酒。"武松喘气愈加急促,断续地道:"武二血流太多,不济事了。"宋江看到,立刻另取一只碗,舀了一碗酒来。因道:"兄弟,你就在我手上吃一口。"武松点头。宋江两手捧了碗送到他面前,武松低头,就手吃了半碗,将眼望了宋江。宋江会意,便把那半碗站着吃了。武松含笑点头,忽然大叫一声道:"哥哥,武二去也!"向下一坐,坐在床沿上,两目圆睁,气喘一停,真个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