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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早饭,大家分头去办。王象荩胸有成竹,有本日买下赁下的,有次日及到临时办的。这绍闻出去,自恳礼宾。适萧墙街前后左右,早有新进生员,恰恰够了四个礼相。这新秀才们,正有怀才欲试之高兴。当过礼生有一次者,有两次者,正是暗养伏兴腔口,闲讲进退仪注。况父子同案,略占年伯之分,新中副榜,又是出众之员,没有那个不依,那个不肯的。于是绍闻到一家,允一家,央一人,应一人,四位礼生,不用柬邀席恳,俱言至日骑马早到的话。
及至祭日届期,王象荩果然在新坟院中,搭了一座围屏锦帐的大棚,茶灶酒炉的小棚在门楼内东边。四位礼宾到了,后书房肴馔早设。起身时,十架盒子在先,绍闻父子及礼生俱乘马在后。鼓乐前导,出了西门,望坟院而来。
到了坟前,各各下马。众小厮将马拴讫。门楼宽敞,宾主雁行鱼贯而进,到棚下列坐。王象荩、双庆及雇觅人等,摆列供献,一坟一桌。禀了齐备,四位礼生引着,谭绍闻贡生公服,谭篑初襕衫巾带,站在中间。礼生高唱爵帛伏兴的盛仪,细读厚积贻谋的祝文。礼毕还步。又引至明故孝廉方正、拔贡生谭公墓前,礼仪同前。绍闻读自己作的、篑初写的祝文,撮其大旨,乃是“见背太早,少年不遵遗训,学业废弛,家产凋零。
幸赖大人在天之灵,默启潜佑,略知改梅,偕良仆而整饬旧业,依前辈而研究残经,列名胶庠,厕身科目,中家声不致大坠,其与大人弥留之际垂涕而谆复者,辜负已多多矣。罪孽深重,万死莫贷。惟有努力攻读,绎遗训以赎愆,望幼孙以干盅。仍乞大人回首一顾,默默启佑于无穷也。尚何言哉!”自己读自己哭,痛极声嘶,后半截一发念不来了。
那王象荩在一旁跪着捧爵,虽不通得文理,却也晓得祝文大意,泪是流的,腮是颤的。到忍不住时,忘其所以,猛的哭了一声说:“我的大爷呀!”这绍闻触着天性至情,一发放起声来。篑初先掉泪后来也大哭了,说:“我那不曾见面的爷爷呀!”四个礼生,唯有一个眼硬,却唱不出礼来。只哭的不能成礼而罢。
依旧到彩棚下。泡的茶来,点心碟子两桌,斟上酒。绍闻不能让客,坐在一把椅子上,歪着头,鼻汀眼泪流了一大摊。
篑初只得让案友吃酒。也有吃一口的,也有吃两杯的,也有不能吃的。大家一同起身,出了坟院大门,依旧各骑上马,鼓乐导前而回。
进的城来,到萧墙街,转过胡同口,主客将及书房时,用吹手的喇叭,一发吹的高,笛子鼓儿,一发响的热闹。大凡人心中无事,听之能助无心之欢,心中有事者,听得反添有故之悲。楼下王氏听见,只说:“他不能见了!”眼中扑籁籁落下泪来。冰梅慌了,急安慰道:“奶奶,咱家大喜事——”王氏挥泪道:“爷爷在日,千愁万虑,今日也还算好。他已死的多年,那得知道呢。”巫氏引着用威道:“用相公,你对奶奶说,那戏台上状元插金花,送官诰,送亲的也到了,爹妈一齐换纱帽圆领、金冠霞帔,那不过是戏子们做作。普天下有几家爷爷看孙孙做官的。”绍闻恰到楼下,见母亲不喜,也急忙安慰了几句。
忽的邓祥到楼门外说:“少爷与客刚起身时,帐房阎相公来了。跟了一个人,拿了十来套书,说是送少爷的。他就在西蓬壶馆等了这半晌,说是一定要见少爷一面。他还有四五车书,在书店街喂牲口。如今在后门外等少爷说话。”
这阎相公就是阎楷,是一个至诚人,东人谭孝移最器重他,王象荩素所相得。昔何以因故而去,今必非无端而来。这其中有个缘故,且倒回来找说一说。
天无心而有气,这气乃浑灏流转,原不曾有祥戾之分。但气与气相感,遂分为样戾两样。如人家读书务农,勤奋笃实,那天上气到他家,便是瑞气;如人家窝娼聚赌,行奸弄巧,那天上气到他家,便是乖气。如人遗矢于旷野,何尝有催牌唤那蜣螂?何曾有知单约那苍蝇?那蜣螂、苍蝇却慕慕而来。所以绍闻旧年,偏是夏鼎、张绳祖日日为伍。花发于墙阴,谁与蛱蝶送信?谁给蜜蜂投书?那蜜蜂、赎蝶自纷纷而至。所以绍闻今日,谭观察立功浙右,偏偏升在河南;阎楷发财山西,偏偏来到豫剩却说阎楷辞了东人回家,领了伊舅氏一付本钱。这正经老成人,居心肫悫,行事耿介,焉有不发财之理。不十年发了两万多利息。现今舅氏吩咐,要在河南省城,开一座大书店,在南京发了数千银子典籍,所雇车辆就在书店街喂着。因心感老主人之盛德,在书箱内取了《朱子纲目》一部,湖笔二十封,徽墨二十匣,来望旧少东君。伤心的是旧年封赙仪,喜的是今日送贺礼。
谭绍闻让到书房,阎相公将套书、笔墨放在桌面。先与众客为礼,后与绍闻行礼,又请篑初也到了行礼。说道:“南京发书回来,想到咱祥符开铺。原是与表兄笔墨纸张砚台铺子合伙计,已将苏家星黎阁旧存笔墨兑下。听说少爷连登,少大相公也进了学,无以为敬,即以《纲目》一部,笔墨等件,权作贺仪。”
这新秀才们。尚未曾脱却书屋之气,说是卖书的客,新逢一如旧识,就解开书套,看将起来。掀汉史的看见东方朔,说这是一个偷桃的神仙,却成了臣;掀唐史的看见李靖,说托塔天王,竟封了公。还有说这是文章上用不着的。篑初已经知场屋吃亏,就在这史书不曾读过,心中极为不然,却又不好骤说。
少顷席面上来,大家让阎相公说:“隔省远客,理当上座。”阎楷让相礼大宾,说:“万不敢僭。况我当日,是宅里一个管账的,如何坐在客上边呢?”大家逊谢,一席是礼宾首座,阎楷二座,一席是三位礼宾序年庚坐了。绍闻陪一桌,篑初斜陪一桌。这安杯看菜的常礼,一言略过,礼宾席上,还讲些献爵献帛的仪注,鞠躬平身的腔口,新秀才是尤不能免的。
席方完,阎楷要走,说:“车户还等我回去卸车搬书,实实不能久陪。”绍闻道:“明日回看。”阎楷道:“一来不敢当,二来现今房子尚未停妥。表兄回屋里去了,话还没说明白,约三天后,方可有个头绪。到四天上,我请吃茶何如?”众人俱说甚妥。阎楷回去,众人送出房门,绍闻送至书房院门口,还要前送,阎楷力阻道:“有客,有客,咱旧日是一家人,何用多礼。”绍闻道:“跟的人呢?”阎楷道:“我早打发回去了。”
绍闻道:“慢待的很。”彼此一拱而别。
绍闻回来,礼宾道:“我拿湖笔五支。”“我拿徽墨二锭。”
绍闻道:“每人湖笔二封,徽墨二匣,着人送去。”众秀才俱道:“不必,不必,叫小价带去就是。”实个个添意外之喜。
宾主互为逊谢而出。各家小厮,手拿笔墨并自己赏封,拉过牲口,众秀才自骑其马,躬腰俯首,相别而去。
却说阎楷出了胡同口,恰恰遇见王象荩清楚了坟上供献、棚帐、陈设回来。这阎楷认的是王中,那王象荩却不料阎楷又至此地,阎楷一把扯住道:“王哥好呀!”王象荩一看,因像貌苍老,衣服改变,仔细端相,方认的了,说道:“阎相公,你从那里来了?”这二人当日在谭孝移手下,正经人单见正经人亲,原来彼此相厚。睽违多年一旦相见,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阎楷道:“寻个背静地方说三五句话,我就回去。如不然,咱就到我方才坐的那个饭馆,吃一杯茶罢?”王象荩道:“这地方自从换了主儿,我再不曾去过。”阎楷道:“我再来咱说话罢?”王象荩道:“我不在里头住,我在南园里住有好几年了。”阎楷道:“是咱鞋铺子南边那菜园么?”王象葛道:“是。你当日闲游的地方。”阎楷道:“这个我三天以外,就到南园里瞧你去。王嫂也在那边么?”王象荩道:“三口儿齐在那里。”阎楷道:“我着实忙-,我去罢。”王象荩也不能深留,作别而去。
王象荩到家享了神惠,饭完也动身回去。王氏又与了些供献果品,点心,两尾油炸鱼,一只全鸡。王象荩用篮子盛的去讫。
阎楷回至书店街,众人等了个不耐烦。只等阎楷到了,把五辆车上书箱竹篓,搬在笔墨铺后边。楼上楼下,排堆到二更天,方才清白。黄昏睡下,想表兄回家养病,房子未曾办得清白,赁僦典当,未有一定主意。次日,也要拜拜书店同行。各书斋书客,也要答拜。
到了第四日,跟了一个小厮,带了两匹南绫,四两南线,四双袜子,布鞋、缎鞋各一对,循所记得旧路,向南园来看旧侣。
恰恰谭绍闻此日回看阎楷,并送下程。因阎楷出门,只得回来。行至中途,双庆来说,孔爷来送贺礼,绍闻急忙回家。
及至到了,孔耘轩已竟去讫。
单说阎楷径至南园,王象荩正在园中。阎楷送了绫线鞋袜,王象荩拜受称谢,见赵大儿称嫂作揖,全姑躲身回避。阎楷道:“当日在帐房里,还没有这女娃与兴相公,今日已长成身材,怎的咱们不老呢?”
二人坐在一间小屋中。原是王象荩与一二邻臾闲话,夏天井池便可做得坐处,入冬又盖了一间草房,板扉砖牍,一张柴桌,四把柳椅,为邻臾扶杖来寻之所。也因女儿垂髫,略为隔别的意思。二人坐下,赵大儿送过茶来,王象募取来斟奉。阎楷道:“当年行葬之时,咱两个说了半夜,只怕福相公将来弄的大不如法。到如今中了副榜,兴相公也进了学,好好好,也还算罢了。”王象荩道:“你是福人,刚刚到不好时候,你辞了帐房。如今你见了,又略有个转身模样。可怜中间有好多年,我作那难,足有几井。少主人错了路,我是一个手下人,该怎么样呢?你如在这里,我也可与你商量一两句,你又回家发财去了,真正有话同谁说呢?如今我才把心放下了,前四五年,再不梦还有今日这番光景。”阎楷道:“我问王哥,前面临街房子,如今是怎么样呢?前日会客,是一向吴家住的小院子,我心下甚是疑影,不好问前院大厅。我心里想租那临街开书铺,王哥你说何如?”王象荩道:“好么!千贯治家,万贯结邻。人家那有与书铺做邻居这个好法?是算盘算不来的好。只是这房子当了一千几百两银子,如何回赎得起呀!”阎楷道:“再商量。我实在忙,要回去哩。”王象荩道:“我不敢回看你,只是以心相照罢。等书铺开张,我送个鲜菜,就是我的敬意。”
送出莱园,又到鞋铺边,阎楷道:“这生意还做着么?”王象荩道:“吃租钱哩,几乎保不祝”作别而去。
王象荩回到园中,于龙道中——莱园行常浇水之沟,名日龙道——又抬了一个古钱。
向来也抬过古钱,但不甚留意。年内拾了十几个,用麻绳穿着,率以为常。今日偶然注意,便拾了四五个,缘龙道当夏秋之时,日日流水,水过成泥。今九月住了辘轳,龙道已踏成路,钱在细土末中,一为细寻便得。小的是“政和”“宣和”,大的是“崇宁”“大观”王象荩不大识字,但“大观”的大字,是认得的。遂拿前后二十几个钱,去观音堂寻教学先生,认是何代古钱。先生道:“这是宋徽宗钱。那时咱汴梁,兵荒马乱,想是百姓富家把钱藏起,日久年深,就透出来了。”
王象荩回来细寻,又在井池龙道拾了两三个。心中想来,将来换与买古铜的,两个古钱可得一个制钱。遂向井池拾钱之处,用挖铲儿挖将起来。越挖越多,一发成百成千,通在井池石板之下。用园中锄锹趁手一挖,挖出一个大银裸子,就叫妇女齐来帮挖帮抬。又在石板下挖出一个半截挫缸,上边一层钱,下边是大锭小锭一挫缸银锭,齐运到屋。缘冬初渐寒,菜园井上是人迹懒到地方,所以挖取便宜。
银子到屋,黄昏灯下,就用称萝卜秤共称了十三秤半,装在两个酒坛内,放在床下。次日仍用土将井池石板底下,填满填实,半日风吹于了,一点痕迹没有。
这是王象荩一心想回赎主人前半截院子,好开书铺,使少主人不假购求,可以多见多闻,所以北宋末年窖的银子,今日出土。此亦忠臣志图恢复,鬼神若为之默佑也。正是“天道远,人道迩”,于天道予何敢多言哉。
第九十八回 重书贾苏霖臣赠字 表义仆张类村递呈
却说王象荩得那窖藏银两,约在一千一百上下。若是气量浅小的人,在路上拾条手巾,道边拾几文钱尚不免喜形于色,逢人自夸造化。王象荩本是笃挚肝肠,又是谨密性情,一点矜张气儿也是没有的。
一日备了一顿粗饭,杀鸡烹蛋,菜蔬仍是金针,豆角,葫芦之条,亲自来到书店街,请阎楷过午。恰遇阎楷空着,同行并到南园。进草舍坐下,地是扫的洁哩,桌是抹的净哩,茗壶一把,茶盅两个,确实有清净趣昧。二人又说开书铺的话。王象荩道:“铺面房子不曾安顿明白,如何突然贩的书来?”阎楷道:“铺面已就,吃亏表兄回家养病,话未说得清楚,所以现今没安插处。”王象荩道:“咱家临街房子何如?账房院做柜房、厨房,使的使不的?”阎楷道:“我当管账时,早已看就前院正好做生意。因老主人是不贪利的人,从来不敢说起。”
王象荩道:“老家主最好借书看,难说开书店不更便宜些?总为事无因由,所以俱不曾想起来。我今日有句话,非你我断不肯说。昨日井池石板下,得银不知多少数目,共称了十三秤半。
这园子原是老大爷在日赏我的,我立意没有要主人产业的理。
因见少主人做事不好,怕将来受难过,故此留下这个后手*今大相公改志,中了副榜,小主人十四五岁进了学。我挖这银子,仍然是上下土木金石相连,还是主人家财帛。你若有宽裕之地,我把这交与你,就将这房子赎回,开成书店。少主人爱看什么书,就与他看,没有了,就在南京再与他捎来。”阎楷道:“王哥,你真正是天下第一个奇人。得银子不肯昧,还与主人经营事体,真正天下少有。”王象荐道:“银子易昧,心难欺。你要是昧心人,今日这话,我就不说。要之,今日你先就不来了。”
二人说话投机,商量到一处。当下王象募去鞋铺借天平,买了包裹皮纸,取出银子。阎楷连称带包,共称了一千两。王象荩又向北屋去取,阎楷道:“不必。房价共多少呢。”王象荩道:“共一千三百两。”阎楷道:“我明日拿三百两来。你留下余剩的,与嫂子先做几件衣服,若尽情用净,怕王嫂异日争执,这事将来,就美中不足了。明日一早回赎。若是千金在野菜园中放着,怕有泄露。墙有缝,壁有耳,银子就是贼。王哥要赶紧办。我明日清晨早到。”
王象荩收了包封,摆上饭来。吃完了饭,阎楷即催王象荩同走,去知会当主,明晨执契收价。二人去讫。赵大儿、全姑自收家伙。
二人走到蒙恬庙门分路。王象荩到前门铺内,说明晨拿原约面收当价,在南菜园取齐。铺家问银子齐备否,王象荩道:“分文不欠。”当主疑是道台大人备出,不得不去。
次日早晨,当主拉两头骡子,搭上褡裢,径到南园。阎楷早至,一同为礼坐下。当主展开原契,写明一千三百两,“银到回赎”字样。王象荩用卧单背了一大包来,当主拨验成色,俱是足纹。抽了三五封,用自己戥子称准,法马相投,一封一封数了一千两石单里没了,阎楷跟的小厮拿过三百两。当主展开一封,成色微末差些。收了二百,推住封儿说:“您有情,我有义;我有义,您也有情。我辞回一百两,让我二十天,再找寻铺面,以便迁移。”王象荩道:“就一月何妨!”大家欣喜如意而散。
谁知天随人愿,三日后京货铺恰逢着闲铺面,又迁移了三日,竟搬移个干于净净。王象荩才把菜园得银,旧管账阎相公添银二百两,把前截房子赎回,阎相公开设书铺,大厅依然咱家坐客,大门仍然咱家往来,一一述于主母王氏,并少主人父子。这合家欢喜,一端难尽其美。
阎楷扫除房屋,裱糊顶槅,排列书架,张挂对联,选择了吉日开张。先期拜客,多系旧年宿好。街邻走贺,又添书香新知。鼓乐喧天,火炮震地,长匹红绸挂满一檐。悬出新彩黑髹金字两面招牌,一面是“星辉堂”三个大字,一面是“经史子集,法帖古砚,收买发兑”十二个小字。盒酌满街,衣冠盈庭,才是开张日一个彩头。此下,街坊比舍另出约单,各攒分金,约在十天以后送绫条对联,治礼奉贺,不在话下。
单说阎楷开张书铺,虽与谭绍闻商量过,固然回赎即是转当,毕竟办成僦居方与主人有益。况且银子是王象荩拿出来的,话不清白,后来难以作个局阵规程。因想当日在账房时,老主人待的器重,也蒙孔、张、程、苏诸先生青目。今日在此开书铺是斯文一气,若没一个老成典型人走动,不但亵了目前兴头,且负了旧年抬举盛情。因此卜定吉日,先期竭诚去几位老先生家拜见,拜匣内即一带“豆觞候教。眷晚生阎楷”帖子,顺便投上。前日见过四位礼生,也投了眷弟请帖。恳了谭绍闻父子初六日陪客,谭绍闻又叫补了张正心请帖。
初五日买珍羞,叫厨丁,办了三席。又替绍闻把当的桌椅春凳、围裙垫子回赎出来。
到初六日,大厅上摆设整齐。酒炉茗灶不用说的。未入已牌,四个新秀才到了,谭绍闻父子出来陪客。又迟一会,四位前辈及娄朴也到,张正心随行。这宾主长幼互相为礼,四位少年整容敛息,极其恪恭。阎楷把奉邀聆教的话,申明本意。孔耘轩道:“连年久违,今日远来,又开设书店,叫这几条街上读书人得迩典籍。我们尚未申点水之敬,先来讨扰,多谢。”
阎楷道:“晚生不敢当。”苏公是写家,只是看绫条对联,说道:“怎的只写个翁字,没有表字么。”阎楷道:“与财东当小伙计,江湖奔走,那敢有号。”苏公道:“你是行第几?”
阎楷道:“第二的。”苏公道:“何不叫做仲端呢。”程公道:“通,通,通。”苏公笑道:“我从几日不通过?嵩老如今说我通,是你今日才通了。”大家鼓掌而笑。阎楷道:“晚主谢过。”
却说四个新秀才,外边虽煞是恭敬,却个个带跼蹐之态。
程公笑道:“四位少年,我眼花,也认不清,还得寻个方便地方,闲散闲散。我们这些老头儿,说话不甚合时宜,诸位虽外饰礼貌以敬之,其实颇有针毡之感。离开了各自方便些。”内中一个少年道:“晚生们正当聆教,唯恐老先生们见外。”程公向张公笑道:“今日之少年,不比当年咱们作少年,见了前辈是怕的。今日风气变了,少年见咱是厌的。咱何苦拘束他们,他们也何苦受咱的拘束?”张公道:“‘见父执进则进之’。”
程公道:“类哥你这话,就讨厌极了。谭念修,另有地方么?”
绍闻道:“有。”起身引的四个新秀才向旧日账房去了。
安插坐下,回来叫篑初往陪。阎仲端方徐徐说起回赎房子一事。因把王象荩在南园井池石板下得银一千两,商量回赎房子开设书铺,大门得以行走,大厅得以坐客,那所添二百两,只作二年租价,今日说到当面,立个租到房屋每年租银一百两整的文券,对诸公说了本意。张公道:“这一千两算谁赎的?”
阎仲端道:“王中。”程公道:“王象荩。”阎仲端道:“他说鞋铺莱园虽是老大爷赏过他的,他只是暂用度日,立心不要。
既不要园子,难说园中不是金石土木相连么,这银子自还是谭少爷的。这房子虽未同少爷回赎,就如少爷回赎一般。”众人听了,又奇又感,孔耘轩站起来说道:“王象荩真不愧嵩老所赠象荩两字。诸公是朋友,我又兼亲戚,亡女当日常对我说,这人是他家一个柱脚,不但家业仗他恢复,谭宅这个门风。也还仗他支撑。今日看亡女之言不诬。这样的好人,我们知之极真,若徒作夸赞而不为表扬,则杵臼、程婴不传。看来获金不昧,犹是小节目。至于别的好处,却又全无形色迹象,难以人之案犊。不如就这一端为题,从县公手里做将起来,得个皇恩旌表,也是有的。”苏公道:“现在举、贡、禀、增俱全,请那四位少年做个附学尾儿,好不好?”
这张正心、谭绍闻即向账房去请。只听的账房有诟谇之声,问其所以,乃是一个洗手,取出绸帕擦手,放在桌上,一个说:“送了我罢。”那个不肯,这个不还,恼了就吵起来。张正心劝解,谭绍闻把洗手的请到厅上,兀自犹作怒语。
绍闻道:“小事,看人笑话。”那秀才道:“他一生好拿人的东西,今年夏天还拿了我几把扇子,揭了我书房的字画。”
张公道:“朋友相与,是真心送的,裘马可共。若无心送我,虽牙杖挖耳,不许要别人的。你说你爱见,他心里比你先爱见,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经的多了,往往朋友们因至微之物翻了脸,后来丢久了,还不好见面哩。”程公道:“君子交人,当避其短。知朋友爱拿人东西,一切都藏着些。一根帕子,擦了手就该塞到腰里,你为何放在桌上慢藏呢?这个还算你的不是。”苏公道:“不通,不通。丝帕儿塞在腰里,那字画也贴在腰里不成?”满座呵呵大笑。
天已将午,摆上席来。张首座,次程,次孔,次苏。侧席斜陪,一个娄朴,一个张正心,一个年纪大的新秀才。三位新秀才,一桌一个侧坐。谭绍闻陪首桌,阎仲端陪次桌,篑初陪侧席。碟盏匙箸,深簋巨盘,丰洁何必重复。阎仲端再三恳劝,张公道:“少吃一杯酒,还有正经事办。王象荩这宗获金不昧的事,若单说不做,不像咱们的事,文昌也要责成咱哩。现既举、贡、禀、增、附俱全,我算东院邻居,写俺的小儿张正名,阎仲端又是南邻,又是证佐。排开人名,写个呈稿,开列事实四条,具呈本县县尊,申详本府,府申布政司,司详院咨部。
部里汇奏孝子、顺孙、节妇、烈女,缀上一个义仆,将来必得旌表旨意。省会办事,比不得外州县,书办讹滞要多少钱。咱一箭上垛,书办使费,大家公摊。正心,娄老侄,谭老侄,你三个走些路儿就成。上京打点,娄老侄会试受个偏劳。”阎仲端道:“省城各衙门,以及部里使费,不用老先生们均摊,尽出在晚生一人身上。”
却说王象荩旌表获金不昧的牌坊,张类村撮其大要,不过这样周旋。阎仲端任其钱财,已举真实本领月南园石工运石刻字,还在来年旨意准旌之后。看这桃杏圪垯儿,就是明春开放的花了。
席完事毕,各谢扰而去。谭绍闻扶张类村穿后院看杏花母子。张正心赶到,搀入东院。正名小儿子,早牵住衣袖,又是一番欢喜团儿。这也是张类村善气迎人,故有此高龄遐福。正是:无为而为本圣修,诞登道岸儿能俦?
若因祈福方行善,也算人间第一流。
第九十九回 王象荩医子得奇方 盛希侨爱弟托良友
话说阎仲端宴客之次日,绍闻引着儿子篑初前院谢扰,阎仲端那里肯受。留茶坐下,篑初眼光只是看架上书籍。阎仲端道:“我一发劳动小相公大笔,写个书名签儿,按部就班,以便观书者指名以求,售书者认签而给。”取出书目一册,割裁就的红签寸厚一叠,放在桌面。这篑初投其所好,按册写签。
隔窗看见王象荩,雇个小厮,担了一个红条封的大盒子,一个干蔓菁缨儿盖的一个大篮子,也不知什么东西,担进后院。
送到堂楼,冰梅取了菜缨儿一看,却是一百个红曲煮的红皮鸡蛋。掀开盒子一看,乃是十几握盘丝白面条儿,上边插着一朵通草红花儿。忙叫道:“奶奶来看!”王氏掀开棍子软帘一看,笑道:“王中喜了,好!好!”王象荩道:“小的得了晚生子,与奶奶送喜蛋并合家的喜面。”王氏道:“几天了?”
王象荩道:“带今日三天。”王氏道:“我到六天瞧瞧去。”王象荩道:“叫他满月时抱来奶奶看看。”王氏道:“我心里也想全姑,一定去瞧瞧。”王象荩道:“留奶奶吃面。”王氏道:“晌午我还到舅爷家。”
这巫翠姐也上楼来,说道:“真是一个‘老莱子’。”老樊也跑的来,哈哈大笑道:“王哥喜了,那是我的干儿。休要认到别人家。”王象荩道:“樊嫂,取个大托盘来,内中有阎相公二十个喜蛋,两握面条,我送去。”老樊取了一个大盘,冰梅数了鸡蛋,提了面条,王象荩向前边送去。
绍闻感于老仆今日得子,心中不胜畅快。恰好篑初写完书签,阎仲端谢了劳动,父子俱从外庭内转,这王象荩自与阎相公说话。正合了“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两人系知心旧侣,那话自相投合。
这后边厨房,老樊烧锅煮面,王氏吩咐面卤汁,急切不能凑手。与双庆大钱二百文,就把后边西蓬壶馆中面卤汤,用小盆盛来作浇头。合家都享了汤饼大庆。王氏道:“这是后馆买的卤汁,你爷爷在日,是断乎不许的。但日已将午,早饭还不曾用,王中也该早些回去,只得如此料理。”绍闻道:“爹爹若在,如何会有这西蓬壶馆,都是儿子罪过。”篑初方晓得爷爷家法,是这样森严。
本日王象荩报喜家主,一切提过。到了六天头上,王氏装了盒子,一个是彩绸一匹,项圈一圆,镀金寿星一尊,荔枝银铃一对,钵鱼银铃一对,手钏一付,脚镯一付,缝帽缎子一尺,缝兜肚绫子三尺;又一个是长腰糯米满装,上面排着二十四个本色鸡蛋。双庆担送,邓祥套马驾车。篑初道:“双庆是个粗人,到那里不晓道理,信口胡闹也是有的。不如街上轿铺里雇个人挑的去。”王氏道:“叫樊家跟我坐车去。”这老樊赶紧办成早饭,合家吃完,自己首帕布袄膝衣新鞋,早已装扮停当。
巫氏、冰梅看见,都笑道:“看干儿去呀?”老樊道:“我今夜做个好梦,定有好处。”巫氏道:“什么好梦?”老樊道:“我不记得了,只是好就是。”邓祥把新马套在车上,铺上褥垫,王氏坐上,老樊坐在前头揽住用相公。一路转街过巷,到了园门。
王象荩急忙来接。但面无喜气,却现忧色。王氏道:“我来看喜。”王象荩道:“半辈子不见什么,却也罢了,谁知见个面,反惹烦恼:孩子有了撮口风了。”王氏少不的急到王象荩住室,全姑早接到屋门外。
进到屋里,赵大儿揉着泪眼。房中有两个邻家女人,一见都躲开走了。王氏道:“是怎的了?”赵大儿道:“昨日好好的吃乳,半夜住口,还哭了几声。这一会儿,口只是撮起来。”
老樊急道:“不用害怕,我会治,只用一个鸡蛋。”自己掀开盒子,取了一个鸡蛋,打开小口儿,把蛋清儿流在茶盅内,黄儿放在一边不用。把孩子抱起来,自己坐下放在膝上,孩子脸儿向下,露出小脊梁来,全姑扶住小孩子头。老樊用右手食指孺着茶盅内鸡蛋清儿,在小孩子后心上、发际四指以下三寸之上,用指头肚揉一揉,向外沾一沾,似有所引之状。揉了十来揉,沾了十来沾,沾出一根风行来,粗如小猪之鬃,越揉越沾,那毛越长了,约有半寸许。老樊道:“预备镊子,拔的不紧,这风毛会钻进去。”恰恰王象荩身上带有镊子,递与全姑。老樊道:“你小眼儿明,用镊子镊住风毛根儿,猛一拔,就不留根了。”
全姑瞅定老樊沾出的风毛,不再长了,镊住根儿一拔,风毛全出。王氏要看,全姑递与奶奶。王氏接到手里道:“这比大人头发还粗,颜色是紫的,在小孩子脊梁上钉着,如何能好呢!”
话未落音,小孩子哭将起来。赵大儿抱在怀内,将乳穗塞在口中,那孩子慢慢吃起来。王氏叫赵大儿躺下:“抱住孩子睡罢。”
王象荩向王氏磕了一个头,向老樊作了一个揖,真真把一个面面相觑俱无奈何的光景,登时转成欢天喜地的世界。那老樊坐在床边,指着小孩子笑道:“好奴才,不是遇见个师婆卦姑子干娘,还不知喂谁家狗哩。”王氏道:“你怎的会这个妙方儿?”老樊道:“奶奶不知,说起来话长。我原是亳州人,那时跟着男人,在衙门伺候。那位太爷年将五十,还没有少爷哩。房下有两个小太太,上下不过二十三四天,俱生的是相公,那太爷就喜的了不成。不料这七天头上,那个小相公是对月风,这个新小相公是七日风,一齐都害了撮口脐风。把太爷急胁七魂升天,八魄入地。医官郎中,有名的大夫,进衙门来怕落没趣,都躲开了。太爷急的再没法子。这又不是等时候的病症,万无奈何,把四个元宝摆在衙门当街里,写着治好一个拿元宝两个,治好一双拿元宝两双。这也不过是急的再没别法了。却本城就有一个年老的媒婆儿,说他能治。叫进衙门,就用这沾贼毛法儿治好了。我在一旁亲看,所以说我会治。太爷赏媒婆四个元宝,媒婆不要,说道:‘小媒婆少儿缺女,既治好了两个小少爷,情愿跟着两个小少爷度日月,不少吃哩穿哩罢了。若说四个元宝,太爷只用照这沾风毛治撮口脐风方儿,刻成木版,刷上一千张、一万张送人,太爷阴功,小媒婆跟着也积个来生如人就罢。’彼一时刻印的张儿,我还收拾着,今晚到家,拿出来叫大相公及小相公看。”
却说王氏本意,今日还要走娘家。王象荩苦留,一来主母下临,二来老樊有功。王氏也为王象荩有获金不昧之善,意思也觉难恝。只得吩咐邓祥向曲米街家送信,说改日等舅爷汉口回来,一搭儿去。过了午,依旧与樊家、用相公坐车而回。
到家说起在南园老樊治好孩子脐风一事,大家无不惊讶。
这老樊到自己屋里取出一个碎布卷儿,叫大少爷看。原来有两张当票,是正德十三年的,又一张废券,是成化十年的约,上有朱印一颗,中间大红笔批“销讫”二字,内卷着一张治初生小儿撮口脐风神效方。上印着:“小儿脐风,医家多视为不治之症,不知此皆背上风毛之所致也。”下开良方,即如老樊所言。末云“愿世上仁人君子,广为刊布,以济厄婴。正德十五年正月春晖堂主人捐梓刷印,遍赠海内。”合家方知老樊之言,有些来历。
看官,这风毛之说,若要程嵩淑、孔耘轩知晓,定言此事不经;以医理度之,亦不可为训。此不过姑妄言之,卦姑、媒婆所传,岂可深信?
王象荩老年得子,且搁过不提。再说谭绍闻自阎仲端僦居前院,这家事又多一层照应,遂动了上京入国子监肄业之念。
暇中曾与张正心商过两次,欲约张正心同往,好结个伴儿。一日张正心来小南院,绍闻邀至书房,再续前议。正心道:“前日贤弟约我,说国子监肄业一段话,我酌度再三,不能以上京。
一者家伯春秋已高,举动需人,家边内里不和,诸事我心里萦记;二来舍弟太小,家伯母照顾不到,舍弟生母憨实些,我也着实挂心。比不得贤弟,儿子已进学,又肯念书,可以脱然无累。”谭绍闻道:“小儿虽然进学,也不犯怕读书病,但我上京,也得有个先生教他。我有一句话,与大哥商量:张老伯年逾七旬,精神尚旺。我把老伯请来,白日教小儿念书,及黄昏就在东院里住,一来老伯爱这个贤弟,省的往来隔着几条街,太不便宜;二来老伯夜头早晚,就有杏姐伺候,也省磕跌绊倒,要个茶水也便宜。”张正心道:“旧例是东家央先生,能如此,我这先生家,就要先谢东家哩。”绍闻道:“我禀知母亲,即同孔外父、苏老叔,下书投启。我上京肄业的事定矣。”
话已说完,张正心起身告辞,绍闻送出西书房门外。只见宝剑手持拜匣奔的来了。见了二位,各跪了半跪请安,这便不是旧日请赌博看戏那个样子。绍闻接匣在手,展开全帖,与张正心同看,上面写着:吉卜十五日洁治豆觞,奉近文贺,祇聆德诲,伏冀台旆宠临,曷胜斗仰。
右启大即翰念老棣台先生大人。
年家眷弟盛希侨顿首拜
宝剑道:“张老爷帖子,小的适才送到家中,说是张老爷来萧墙街。只有三个帖子,一个娄老爷帖子还未送,别的无人。求二位老爷至日赏光。”谭绍闻叫蔡湘留客吃茶,宝剑儿禀辞而回。
绍闻又拉住张正心袖子说:“再坐一会儿,何如?”这二人父执之子,又是副车同年,怎的不亲上又亲,张正心回首向书房来。说及盛希侨,张正心道:“盛公近况,大非旧日所为,赌也戒了,戏也撵了,兄弟两个析居又合爨,他弟弟读书,他自照管家务。所可惜者,埙箎和鸣,却又琴瑟失调。那位老嫂那个不省事、不晓理光景,邻舍街坊都是谈驳的。盛公弟兄当日为宵小所间,兴过词讼,被边明府一批,有云‘莅官多载不能成让畔之休风,反‘致有阋墙之凉习’。倒自认了一个德薄政秕的大罪过;这一批把弟兄们竟批成了王祥、王览,任凭内人调莺声、吼狮子,总一个‘叔射杀牛,牛肉作脯’,便完事一宗。”谭绍闻道:“我与盛公曾有个换帖子厚谊,近日也觉少疏些,明日定扰他高酒。”张正心指桌面上帖子道:“明日请咱三个,直是‘豆觞’,前几年有不‘优觞’的么?况且当年请客,也还未必有个优觞帖儿。不过差小厮们叫某人来看旦脚儿,这就是盛公子的音楢哩。”绍闻触着当年实境,忍不住大笑起来。张正心道:“盛公今日刷印先集,却也上心的很,家伯几个熟刻字匠,他一齐都叫到他宅里。咱明日扰他的高酒,也不等他送书,只预先各人要两部就是了。”两个说话不觉日晷渐移,齐到胡同口,分手各回。
却说千四日,王春宇自汉口回来,来看姐姐、外甥。带了些游商于外各处土产东西,自姐姐、外甥、甥媳、外孙,莫不各有送的人情,逐个有问。见外甥门闾渐次兴旺,这舅氏心中也畅遂的紧。到晚而回。
次日早晨,绍闻即去望渭阳公,细陈了道大人联族厚谊的话。吃了早饭,即自舅氏家坐车上盛宅来。
到了门首,仆从站门了望,看见双庆赶车,知是谭宅来人,即忙内禀。谭绍闻下车,恰逢盛宅兄弟出迎,同入大厅。娄朴、张正心早已到院拱邀。盛宅各仆从,莫不肃然。这不是因举人、副榜到宅,别立体统,总因赌博之场,儓督也有八分轻忽,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也;衣冠之会,宾主皆具一团恪恭之心,所谓“上行下自效”也。究起来媟亵场儿,当下也有些欢乐,将来只有不好处没有好处,衅端即起于浃洽,戈矛即蕴于谈笑;礼法场儿,当下虽有些拘束,将来只有好处没有不好处,恭敬可以蓄德,缄默可以免訾。这宾主五人,此时在祥符城中,到了渐远孩稚半入老成的地位,今昔自有不同。
盛希侨道:“我从来不会说套话,今日备一杯酒,请众位老哥到舍下,是托舍弟于众位的意思。您今日都身列科目,会试的会试,入国子监的入国子监。这北京城,原是先祖先君会进士、谒选引见的地方。生下愚弟兄两个人,到半截入土的年纪,却只知北京在北,并不知彰仪门值南值西。愚弟兄算得人么?我是少年傻公子,弄得家业丢了一半子;舍弟还比我差强些,虽也算个副车,到如今老不变了,不能够中个举,何日是会试时节?先人常到的地方,如今子孙没人傍个影儿,着实不好的很。我想叫舍弟随着老哥们上京肄业,好中那北闱举人,乘便会试。我迟一半年,指瞧弟以为名,到京城走走,不比朝南顶武当山强些么?”娄朴道:“二哥年内去,我就年内起身,开春去,我就春天去,老苗子举人,随得便宜。”谭绍闻道:“是你中得太早,咱两个年纪相等,可比我才中个副榜呢。”
张正心道:“我想去不得去,家伯年过七旬,舍弟太小,在两下里住,我少不得在家等本省乡试进进场,就算出的学门,还不曾丢书就罢。”盛希瑗道:“既然承携,爽快过了元旦,到正月初六日起身,不误会试场期何如?”谭绍闻道:“咱两个还得起文取结,方得部咨,这书办迟滞勒索,得好些时耽搁。”
盛希侨道:“贤弟既肯相携,把你的履历交给我,不用你一个钱,我一手办成,你只静候起身就是。”
商量一毕,席面上来,宾主交欢,自不必言。这个说,戚老先生已升为宫詹大轿。那个说尤老前辈由内外转,做到二千石,由外转而内升,又做了治中府尹,已在九列之数。盛希侨道:“山东张表兄,现在刑部郎中,乃郎文新得馆选,在顺城门大街住,可做东道主。不然,就叫表兄在附近寻个寓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