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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鼠皮道:“憨砖!你到那里也装个不喜欢腔儿,只说你家哭的了不成。再对你说句要紧话,他不来,你休走。”乌龟笑道:“我装不上来不喜欢的样子。”夏逢若道:“你把鼻子擦上点蒜,用莲叶遮住,管情你还尿的出来,何但泪呢。”乌龟道:“夏爷昨日晚上吃蒜汁,想是使了人家熬秋石锅上钱。”夏逢若道:“好忘八,一发骂起人来了。你快去罢。”
乌龟二次又到碧草轩。早见绍闻在轩内,背叉着手,走来走去。见了乌龟笑道:“你怎的又来了?”乌龟道:“俺家一听说谭爷不来,如今哭哩。叫我对谭爷说,只去说一句话,俺就上西乡去哩,谭爷只管回来用功。”谭绍闻道:“你头里先走。”乌龟道:“到底你老人家来也不来?”谭绍闻道:“还不定哩。”乌龟道:“你老人家一天不去,小的一天也不走。”
谭绍闻道:“有人看见不雅相。”乌龟道:“你老人家怕人见,难说小的还怕人见?”谭绍闻道:“你先行一步,一路走着不好看。”乌龟回头道:“你老人家就来。若是哄我,俺家里就亲来了。”谭绍闻道:“你且先走。”心下想道:“我拿定铁铸的主意,到那边就回来,怕他锁住我的腿不成?”少时遂向夏逢若家来。正是:明知他是猩猩酒,我不沾唇也枉然。
诗云:
放赌窝娼只为钱,软引硬勾苦相缠;
若非素日多沾滞,总遇石崇也淡然。
大凡赌娼场中,一切闲杂人走动,人见了就如不曾见一般。
惟有门户子弟一厕足,不知那门缝里,墙孔里,就有人看见了。
谭绍闻进了夏逢若家,那珍珠吕撒娇展媚之态,刁卓等捧足呵泡这状,恐亵笔墨,一概省却。
单说貂鼠皮、白鸽嘴手拿着钱,上街头沽酒市肉,一个标营兵丁叫虎镇邦,在斜对门等着,笑道:“谭家孩子进去了,天鹅肉要大家吃块儿,算上我一分子账。我目下不得闲,俺标营衙门,今日催我领令箭,也不知啥事。您若要吃独食,我就要搅哩。”白鸽嘴道:“算上一搭五的账何如?”虎镇邦道:“使的。”各人分头而去。
貂鼠皮、白鸽嘴到街上办买酒肉回来,谭绍闻首座,珍珠串挨肩相陪,夏鼎等三面围坐。串儿斟酒持敬,好不亲热。细皮鲢四人箸匙乱下,好不热闹。须臾饭完,收拾干净。貂鼠皮道:“咱闲赌赌何如?”谭绍闻道:“久已不赌,也就不甚想赌。”白鸽嘴道:“老刁,你敢与谭相公赌么?我是不敢了。
谭相公赌的高,只怕咱赌不过。况且谭相公福分也大,咱这穷命鬼,先就吃三分亏哩。”细皮鲢道:“你就休说我穷。我现今卖了半处宅子,卖与本村财主顾养性,有四十两足纹,在后边放着哩。”貂鼠皮道:“我看那银子没纹,财主家使的银子,九八成色,就要算细丝哩。”夏逢若道:“谭贤弟今晚是一定住下了。天色尚早,你就略耍耍儿,注马不许大了。”谭绍闻在赌场已久,也听出众人俱是圈套话头,只说不赌。众人见谭绍闻赌情不酽,心想酒上加力,因说道:“谭相公既不愿赌,咱爽快与珍大姐吃三杯儿。咱托谭相公体面,叫珍大姐唱个曲儿,咱帮着听听。若没有谭相公,珍大姐的曲子,咱就没有听的耳朵。”珍珠串笑道:“你没耳朵,你脸上两边长的是什么?”
貂鼠皮道:“论长的原全,只是身分没谭相公的大。”珍珠串笑道:“不胡说罢。”夏逢若道:“闲话少说,你两个取酒去。黄昏里也还要吃酒,省的再喊酒馆门,他们爱开哩不爱开哩。”
貂鼠皮道:“酒馆门喊不开,只要钱串摔。门外钱响,门里搭子也会响。”
谭绍闻经过酒后输钱,看透众人圈套紧了。推言解手,出的门来,偷偷回家而去。
到了楼上,问母亲要银一两,大钱五百,说是笔墨书籍的账目,人家来讨,须是要清白他。王氏如数给发。谭绍闻拿到轩上,用一个大红匣盛祝吩咐德喜道:“你把这匣儿,送到夏叔新移的宅里。银一两,是珍大姐赆仪;钱五百,是今日酒席摊的分赀。交明即回。问我时,就说去文昌巷孔爷家去了。”
德喜奉命捧匣到夏逢若家,—一述明。夏逢若果问:“你家大相公是在家,是在轩上?”德喜道:“文昌巷有请而去。”众人将银子收明,德喜自持空匣而回。
细皮鲢道:“把串儿叫出来,将银子付与他。咱把这五百钱,开发酒务的赊欠。”白鸽嘴道:“呸!这银子是谭相公开交的意思,递与串儿,串儿近来是有钱的样子,必然不要。串儿看见谭相公有远他的意思,必然起身向别处去,谭相公一发没牵扯了。况且咱没钱与他回赎衣裳。”貂鼠皮道:“你这话傍点墨儿。依我说,也不必对串儿说。你看天阴的很,雨点儿稠稠的,不如咱替串儿做了天阴的花费。慢慢的等个巧儿,这谭相公自然还要生法子弄的来。况且再有别的生客熟客,也是不定的。总是不放串儿走,是正主意。”夏逢若道:“到底老刁的识见不错,就依着他说的行。”一面说着,早已雷声殷殷,阴风飒飒,雨儿渐渐大了,不住点下起来。
一连下了四五天,不见晴霁光景。数日之内,这一起儿把银子、钱,都花费尽了。天色不晴,街上泥泞也深,白没个人儿来耍耍。众人着急,细细商量一个法儿,把乌龟教导明白,又上碧草轩来。
且说碧草轩雨中光景,好不潇洒人也。怎见得:细雨洒砌,清风纳窗,粉节绿柯,修竹千竿添静气。虬枝铁干,苍松一株增幽情。棕榈倒垂,润生诸葛清暑扇。芭蕉斜展,湿尽羊欣待书裙。钱晕阶下苔痕,珠盛池中荷盖。说不尽精舍清趣,绘不来记室闲情。
若是谭绍闻果然深心读书,趁此门鲜剥啄,径乏履齿之时,正好用精进工夫。争乃平日曾走过油腻混闹场儿,这七八日滛霖霏霏,也就会生起闷来。正在书斋中徘徊,打算适情遣怀之资,只见乌龟拿伞穿皮靴进来,说道:“谭爷不害心焦么?还独自一个在此纳闷。”谭绍闻道:“好雨,好雨,一连七八天不见晴的光景。”乌龟道:“我无事不来,今日特来问谭爷借雨帽雨衣雨裙,俺家里要走哩。天晴就送的来。”谭绍闻道:“这样雨,又有泥,您往那里去?”乌龟道:“往西乡管九爷家去。”谭绍闻道:“天晴去也不迟。”乌龟道:“在这里住,并没个人理会,少滋没味的做什么?你看,谭爷还不肯赏俺个脸儿,俺还扑谁哩。”谭绍闻道:“只是雨太大,我也难出街。”
乌龟道:“一箭之地,或穿泥屐,或披雨衣,有甚难出?只是你老人家,狠心肠就罢了,还说啥呢。”谭绍闻笑道:“凭你怎的说,我不去。我怕那一起儿光棍圈套。非是我待您薄情,你看几个人的样子,如虎似狼,见了我,就想活吞了。我是不敢去,非是不想去。”乌龟道:“牛不喝水难按角,你老人家只拿定主意不赌,他会怎的?”谭绍闻只是不去。乌龟缠了一会,无缝可钻,只得说借了雨衣就去。谭绍闻道:“天只管下雨,我若借给你雨衣,一发是薄情,要送你家走的。雨具我也不借,你也走不成。你各人去罢,我还要做文字念书哩。”乌龟只得怅怅而去。
却说谭绍闻在书房中,依旧展卷吟哦。争乃天雨不止,渐渐心焦起来。总之,同一雨景,一等人以为清幽,一等人以为寂寞。若说书房中,有花木之润泽可玩,有琴书之趣味可挹,这还心上添闷,那些滴漏茅舍,湿烟贫室,更当何如?只因谭绍闻该坏祖宗体面,该耗富厚家业,忽然心内焦躁,转一念头:“这天竟是如此下起来,七八日不肯晴,独自一个好不闷闷,不如回家与内人斗个牌儿,说个话儿,好排闷遣愁。”又转念头:“珍珠串几番多情,我太恝绝了,也算我薄情,不如径上夏家游散一回,我咬住牙,只一个不赌,他们该怎的呢?”
于是着屐到家,问母亲讨雨衣。王氏道:“你往那里去?”
谭绍闻道:“连阴久了,心内闷极,我去街上不拘谁家坐坐,消散消散。”王氏道:“我也愁你独自一个闷的慌,你就去走走。雨衣在楼顶棚上挂着哩,冰梅你去取下来。”巫翠姐道:“闷的慌,咱还抹牌何如?”谭绍闻笑道:“我是输怕了,不敢见你这女光棍。”翠姐笑道:“你须还我赌账,我好打发孟玉楼珍珠钱。”冰梅取下雨衣说道:“奶奶叫自己摆酒过天阴哩,天已将午,还等着大叔好摆席。”王氏道:“你看见日头了,你敢说天将晌午么?”巫翠姐道:“日头也不知几时就沤烂了,再休想见它了。”
且不说母子妻妾,嬉笑依依。只说谭绍闻披上雨衣,依旧着上泥屐,径上夏逢若家来。这刁卓等见了谭绍闻到了,如同天上降下一般,摘雨帽的,轻轻取下,脱雨衣的,款款解来,即刻就叫珍珠串出来。珍珠串相见,诉离索疏阔的苦处,谭绍闻展温存慰藉的话头。看官自能会意,何用作者笔模坐不移时,只见一人从外来,身披着氄毛大褐敞衣,手提着一个皮褡裢儿,声声道:“好雨!好雨!为这几两银子,几乎被雨淋死了。”正是:
居心力躲剥床灾,何故呈身自送来?
只为讲堂师长去,空劳拒绝几徘徊。
第五十八回 虎兵丁赢钱肆假怒 姚门役高座惹真羞
却说谭绍闻正与珍珠串叙阔,新联一起儿光棍貂鼠皮、细皮鲢等,恭意加敬的奉承。白鸽嘴早已透信于所约之人,那人披着褐衫,戴着大帽,拿着皮褡裢儿,冒雨进来。你说是谁?
正是那标营下兵丁虎镇邦。
且说虎镇邦是何来历。他原是个村农子弟,祖上遗有两顷田地,一处小宅院,菜园五亩,车厂一个。他学的有一身半好的拳棒,每日在车厂中开场赌博。人人夸他赌的精通,自己也仗着索讨的硬,不知怎的,日消月磨,把一份祖业,渐渐的弄到金尽裘敝地位。爹娘无以为送终之具,妻子无以为资生之策,不得已吃了标营下左哨一分马粮。因膂力强盛,渐成本营头脑。
每日少有闲暇,还弄赌儿。只因赌棍们花费产业,到那寸丝不挂之时,那武艺儿一发到精妙极处,这虎镇邦就是那色子的元帅,那色子就成了虎镇邦的小卒了。放下色盆,要掷四,那绯的便仰面朝天;要掷六,那卢的便即回脸向上;要五个一色的,滚定时果然五位;要六个一般的,滚定时就是三双。所以前日见谭绍闻进夏逢若家,便要吃这块天鹅肉。因教场操演,每日天雨,不得闲空。今早公领一哨马兵粮饷,才要叫同伙兵丁支消分散,因大雨泥深,尚未集齐。忽的白鸽嘴送的信来,说谭绍闻自投罗网而来。这虎镇邦带了所领粮饷银子,做个照眼花的本钱。进的门来,把银子倾在桌面上,乃是六个大元宝。
因向夏鼎道:“前日输你五十串钱,今日就与五十两足纹。也不用称。”夏鼎道:“你领的兵饷,如何打发账?”虎镇邦道:“男子汉,大丈夫,赢了拿的走,输了送的来,才算得一个赌家。若拖浆带水,就不是汉子了。”一面说着,一面装起五个元宝就走。夏逢若扯住道:“你休走么,再赌一赌捞捞何如?”虎镇邦道:“昨年一遭输了二百两兵饷,卖了一个菜园、一处市房。我是不敢再赌了。”虎镇邦口中只管说,早已挣开夏鼎的手去讫。
夏逢若向谭绍闻道:“这可是街上所说的虎不久儿,赌的很低,所以把一分产业,弄的精光。又吃了粮,遭遭领下饷银,尽少要输一半儿。他适才见了你,是胆怯了,所以再扯不祝”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谭绍闻一见六个元宝,眼中有些动火。”心内想着若赢到手里,还债何用弃产?利令智昏,把夏逢若的话,便看做真的。又加滛霖不休,心上嫌闷。又加上白鸽嘴三人同说伙证,谭绍闻发起昏来。便见那五个元宝,顷刻即有探囊取物的光景。只说道:“先就不该叫他走了。”
白鸽嘴道:“我去叫他何如?只怕他见了谭相公这主户人家,自己嫌搭配不上,八九分是不敢来的。”谭绍闻道:“你就对他说,我也是个死眼儿,他多管是必来的。”谭绍闻这句话,几乎把白鸽嘴咥的笑出口来。貂鼠皮瞅了一眼,说道:“你去叫去罢,趁这会雨校”白鸽嘴走着,摇着头。唧哝道:“不敢来,不敢来。”
白鸽嘴尚未出门,只见虎镇邦回来,慌慌张张说道:“忘了大帽子。”夏逢若道:“你忘了怕怎的,天晴来龋”虎镇邦道:“我忙着哩。”夏逢若道:“不如赌一场,这五十两我也不要,改日另兑付还我。只要你赌一场子,我抽几串头钱,好过这连阴天。”虎镇邦沉吟一会,猛的拍着桌子说道:“我就输死在你这里罢!”夏逢若道:“输不死,输不死。”貂鼠皮道:“小弄。”虎镇邦道:“大弄,我就不敢。只是大雨下的,当下没手,该怎的?”夏逢若脸向谭绍闻道:“这不是一家儿。”虎镇邦道:“我怯生。”谭绍闻笑道:“我也不赌,我看您耍罢。”夏逢若道:“八十妈妈休误了上门交易,你算上一家儿罢。”貂鼠皮道:“赌博场的监赌神,天生的是一尊邪神,管情缠谭大叔,谭大叔定是肯赢的。”夏逢若道:“别的没手,你叫小豆腐去。”貂鼠皮道:“街上大雨中,没一个儿往来,你隔墙喊罢。”白鸽嘴道:“是个好家儿。就怕他大知道了。”
细皮鲢道:“他大没在家。雨头里,我听说他大在朱仙镇装四船黄豆,下正阳关去。”白鸽嘴笑道:“你真是说瞎话哩。他有黄豆,他还磨豆腐卖,他肯装船出门么?”细皮鲢道:“卖豆腐发迹有十年,已久不推磨子了。”貂鼠皮道:“十年不拐磨子,他儿子还有什么浆水呢。”细皮鲢道:“还是他大旧年一点汁水儿。可怜这个老头子,每日不肯吃,不肯穿,风里,雨里,往家里扒捞。还不知一日合了眼,是给谁预备的。”貂鼠皮扯住细皮鲢道:“你跟我出来。”到了小南屋里,貂鼠皮道:“咱今日要弄赌,你怎的说那一号正经话?你竟是一个活憨子!”细皮鲢道:“我忘了!我忘了!该打我这嘴,再不胡说了。”虎镇邦喊二人道:“是怎的了,我要走哩。”貂鼠皮回来道:“我今日把细皮鲢毁造了,改成撅嘴鲢儿。”夏逢若道:“不胡说罢,您收拾场儿,我去隔墙喊去。”
顷刻间,小豆腐儿拿着一个小布褡裢儿,一头装钱,一头装银子,撑伞着屐而来。夏逢若道:“这连我才够四家儿,还赌不热闹。况我与谭贤弟,烧香拨火的,也难过注马。怎的再生法一把手才好。只是雨太大,料这些小虫儿,都各上的宿笼。却该怎的?”白鸽嘴道:“委实近处没人了。”只见乌龟口中唧哝道:“我配上一家罢?”夏逢若道:“你要配场也不妨,只是爷们在这里耍,你站着不是常法,你坐下却又不中看。”
乌龟道:“咳!不吃这赌博场中坐的多了,怎的如今升到站的地位。”貂鼠皮笑道:“只要你有钱,坐下也不妨。”乌龟道:“我若输了,你把俺家的衣裳票儿,输一张递与我一张,我自己出钱回赎。”排场已定,还无钱可赌,夏逢若道:“老刁呢?你把方才虎大哥给我的元宝,我既当下不要,你且拿去,到老郭钱局子里,交与他,只搬他十串来。赎银子时,过十天加钱五百文。”貂鼠皮道:“夏哥,你去街上不拘谁的借,借他十串,过此时就还他。”夏逢若道:“我不去借。我有一个脾胃儿,若是打算着还人家,我就先不借了。这是我一生独得的秘诀。”貂鼠皮笑道:“好借好还,再一遭儿不难。”夏逢若道:“我断断乎不肯破戒。”大家俱笑。貂鼠皮只得拿着元宝,到郭家钱柜上,押了十串钱。用布袋包了,背的来。因此排开场儿,谭绍闻坐下,众人坐下,乌龟也坐下,摆开注马,大家赌将起来。
珍珠串儿听说汉子又赌,从后出来。见了他家男人,让将起来。乌龟道:“我输了,我丢不了房屋田产,我赢了,我得钱。”谭绍闻道:“我且回去,没有什么大输赢,不妨事。”
珍珠串听是谭绍闻劝解,回后边去讫。
这虎镇邦初掷之时,装痴做憨,佯输诈败,不多一时,谭绍闻赢了一百多两。出外解手撒尿,貂鼠皮跟着出来,说道:“大叔,何如?这虎不久是个整输家子,你放心只管赢罢。”
谭绍闻笑了一笑。虎镇邦看谭绍闻成了骄兵,大有欺敌之心,贪杀之意,趁谭绍闻出外,向夏逢若道:“使的么?”夏鼎道:“使的了!”谭绍闻解手回来,虎不久加上手段,弄出武艺,手熟眼快,不但满场的人看不出破绽,但凡各色武艺到熟的时候,连自己也莫知其然而然。半个时辰,谭绍闻把赢的输尽,又输了三百多两。此时谭绍闻心头添上一个急字,众人口头添上一个捞字。又一个时辰,谭绍闻输了八百两,小豆腐输了一百二十两。
正掷的热闹,忽然来了一个府堂革退老门役名叫姚荣。进来说道:“虎将爷发了财,吃一瓶儿!”虎镇邦掏了一百钱道:“你休要搅,拿去吃一壶。”姚荣道:“虎将爷好轻薄人,我不过说句笑儿,谁问你要钱么?你就当真的赏人一般,难说我住衙门人,从不曾见过钱么?”虎镇邦赢的几乎够一千之数,正想散场,恰好遇见这个叉儿,便掏出兵丁气象,发话道:“你那个样子,休来我面前抖威!”夏逢若道:“都是自己几个人,休歇了场儿,谭贤弟输的多了,捞一捞轻欠些儿。”虎镇邦把色盆一推,说道:“他跟你是一家人,这些古董话,叫我听哩!”姚荣道:“我是天阴了,闷的慌,闲来这里走一走,就落了这个没阳气!”虎镇邦道:“你这个忘八蛋子,嘴里七长八短,好厌恶人!”这一句骂得姚荣变羞为怒,伸手将六个毒药丸捞在手中,说道:“你也不是官赌!”起身就走。
貂鼠皮等几个人,怎肯叫他拿的赌具去,向前抱住乱夺。
虎镇邦道:“你这狗肏的,要不把我的赌首到抚按大老爷衙门,你就是个万代杂种羔子!”姚荣道:“这却赌不敢定。”虎镇邦赶上去一推,将姚荣推倒在泥里。众人夺了赌具,姚荣乱喊而去。
这原是虎镇邦见赢的数目多了,怕谭绍闻、小豆腐撒赖,故借这个造化低的,抖个威风。回来向夏逢若道:“我共赢了他二位九百二十两。汉子家干事,一是一,二是二,明日我就在此处等这宗银子。若是流脓搭水的,我这驴性子,有些粗莽,千万休怪。”夏逢若道:“你二位听着,休叫我开场的作难。”
谭绍闻与小豆腐无言可答。
只见貂鼠皮回来慌道:“不好了!姚门子带着一身泥,望府太爷衙门飞也似跑了。”谭绍闻听说此言,又把输银子晦气丢却,先怕弄起官司来。夏逢若道:“他若喊了汪太爷来,这就了不成。汪太爷性如烈火,就要滚汤泼老鼠哩。”虎镇邦道:“淡事。四十板子,枷号四个月,把我这份马粮开拨了,我正要脱身不当这户长哩。”装起五个元宝,说:“我有罪,失陪了。那一个元宝,你酌夺去老郭银钱桌子上回赎罢。”气昂昂的走了。
谭绍闻道:“刁大哥,你快去赶姚门子,休叫他喊下太爷。”貂鼠皮道:“你看虎不久这个狗肏的,恁样的强梁。姚门子一面笑,他就动恁样的大火,叫人家受也受不的,还推了一跌。咱干的是犯法的事,他还恁样撒野。依我说,咱去央姚门子,叫他给咱留点地步儿。”谭绍闻道:“刁大哥,咱弟兄们一向好相处,我不好意思出街,借重你替我留下姚门子,我改日致谢。”夏逢若道:“谭贤弟主户人家,怎好去央一个门役。咱去央他去,他是太爷改过的门役,他就未必敢胡喊。”
貂鼠皮道:“我来时,白鸽嘴已扯住他,往白小泉酒馆里去了。”
小豆腐见先前那光景,也不知什么时候,早抱头鼠窜而去。
只见珍珠串出来,让乌龟道:“咱还不走么?时刻闹出官司来,咱走着就不爽快了。”乌龟道:“二尺深的泥,往那里去?”
两口子争执未完,白鸽嘴扯着姚门子进来,夏逢若、细皮鲢、貂鼠皮跟着。谭绍闻看见,心中有了三分放下些儿。紧着起身让座,姚荣气忿忿的坐下。说道:“您适才可见了,我奉承他,倒奉承的不是了,满口将爷,就惹下他。他休要把人太小量了。三尖瓦绊倒人,我若不把他告下,把我姚荣名子颠倒过来!”貂鼠皮道:“你当初在衙门里,给人家干了多少好事。
谁不知道虎不久一个兵丁头子,与他较正的是什么。你消消气儿,咱弄个东西儿吃吃。”夏逢若正在那里整理散钱,不知十串钱怎的就少了一串。提出五百,叫白鸽嘴往街里办理饮食去了。
这姚荣只是发话,众人只是劝解。不多一时,白鸽嘴办理酒肉上来。这一起儿朋友,“切切偲偲”,摆满桌面。叫乌龟在南小屋烫酒。众人让姚荣首座,谭绍闻次座相陪,也把珍珠串叫出来陪酒。众人一顿好吃。惟有谭绍闻只吃两三箸儿,便不吃了,心中千头万绪,好生难过,只强呷了几杯酒。众人盆倾瓮倒向口中乱灌,都有了半酣光景,定要珍珠串唱曲子。珍珠串被强不过,向姚荣道:“你要把这场气儿丢开手,我就唱曲子儿奉敬。”姚荣道:“既然众人奉劝,难说都是向他的?况且有谭大宅的再三说合,我就把这口气咽了罢。”白鸽嘴道:“俺众人承情,大家奉一杯,珍大姐唱罢。”珍珠串只得润了娇喉,掉动香舌,用箸儿敲着桌儿,唱道:看中庭闪淡月半明——哼腔儿尚未完,只见乌龟在烫酒时,鼻儿闻香,唇儿咂美,早已吃的醉醺醺的,跳在院里发话道:“俺虽说走了下流,俺伺候的俱是王孙公子,儒流相公,难说不拘什么人,叫唱就唱?我一会跑到他家里,坐到他堂屋当门,叫他家里唱着我听哩!”
姚荣见不是话头,说道:“他这光景是醉了,我一生怕见醉汉,我要失陪,我去罢。是话儿再不提就是了,我是识好歹的人。”拱一拱手,说道:“讨扰!”一溜烟出门去讫。这乌龟睁着眼,口中还罗唣不清。
且说谭绍闻见姚荣去了,把喊官的怕情打叠起,却把输银子的事上的心来。觉着吃的东西,只翻上喉咙来,咽也咽不下去,说道:“我要走哩。”珍珠串那里肯放,谭绍闻道:“我竟以实告,输的多了,委实难过。我回去去打兑银子,好还他。”
那乌龟看见谭绍闻要走,一手扯住道:“休走哩,再赌一场子。我明日开发那兵丁头子,好便罢了,若是不依我的话,我扎他一顿刀子!”珍珠串见汉子醉了发疯,只得让道:“叫你烫酒,就偷吃的恁个样儿,还不去睡!朱仙镇吊在梁上打的是谁?”
乌龟丢了谭绍闻,就要打珍珠串儿。谭绍闻得空儿,也顾不得雨衣,穿了一对泥屐儿,回家去讫。
众人把乌龟关在南小屋里,任他打门撞墙,不理论他。少时,也就睡倒地下。众人才商量,明日怎的叫虎镇邦讨那银子,怎的均分话头。
正是:
堪惜书愚入网罗,悔时只唤未如何!
殷勤寄语千金子,可许匪场厕足么?
学生定要择地而蹈,宁可失之严,不可失之纵也。试看古圣先贤,守身如执玉,到临死时候,还是一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光景。难道说,他还怕输了钱,被人逼债么?提耳谆言,不惮穷形极状,一片苦心,要有福量的后生阅之,只要你心坎上添上一个怕字,岂是叫你听谐语,鼓掌大笑哉!诗曰:草了一回又一回,矫揉何敢效《瓶梅》;幼童不许轩渠笑,原是耳旁聒迅雷。
第五十九回 索赌债夏鼎乔关切 救缢死德喜见幽灵
且说谭绍闻输银八百两,又几乎闹出官司,少魂失魄的到了家中。上的楼来,王氏问道:“在谁家坐了这大半日?”谭绍闻心不在焉,竟是未曾听着。巫翠姐道:“娘问你在谁家,怎的不答应呢?”绍闻道:“在东街绸缎店坐了。”冰梅道:“与大叔留的鸡儿鱼儿,吃也不吃?”绍闻道:“拿来。”冰梅与樊家捧了四器,放在桌上。绍闻举箸一尝,却也极为适口。
争乃心中有玻仍然咽不下去。只得拣一块鱼肉,抽了刺,给兴官吃;寻一个鸡胗肝儿,强逗着嬉笑而已。
吃毕,便去东楼一睡。因闷添倦,不脱衣儿,只睡到四鼓方醒。睁眼一看,西天月色晶莹,直射窗棂,方晓得天已大晴。
鸡声一唱,触动了白日所为之事,暗暗推胸,好难受的这个悔字也。
挨到天亮,只得起来梳洗。无情无绪还上碧草轩来。饭后时节,只见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封小书札儿,送到轩上。谭绍闻接拆一看,上面写着:字启谭贤弟入目。套言不叙。昨日那宗事,此人已索讨两回。那人见小之辈,性子又粗,贤弟深知。可楚结了他,无使我作难也。千万!千万!
知名不具
绍闻看完,早知是虎镇邦索债事。向小孩子说道:“我也与你写个字儿捎回去。”小孩子道:“我送这字是三十文钱。”
谭绍闻道:“我也与你三十文,你捎一封回书去。不然,那里便不知道你送到不曾。”小孩子道:“相公快写,我还要上街卖糖去。”谭绍闻取过一副花笺,写道:来谕已悉。自当急为楚结。但天色初睛,通衢皆是泥泞,容候三日后,如数以偿。谨此奉复。
名心印
写完封缄了,递与小孩子,也与三十文钱,叫他持札回复。
到了夏家,貂鼠皮看见便道:“是一角白头文书,不用说了。”夏逢若道:“先行知会文书,然后解的饷来,也未可知。”
接书一看,原来是定期三日以后,貂鼠皮道:“要上紧些,怕久了走滚。赌博帐,休要太认真。”白鸽嘴道:“这样主户儿,输下一个不问他要两个,就是光棍家积阴功哩,那怕他走滚么?但事只宜缓,若太急了,他再遭就不敢惹咱了,岂不是咱把财神爷推跑么?”话犹未完,虎镇邦到了,向这两宗赌账的消息。夏逢若道:“这是谭宅来书,定期在三日以后哩。”虎镇邦哈哈大笑道:“就是三十日,谁说迟了么?当下他只要不撒赖,久后他只要不断赌,东山日头多似树叶儿,叫他慢慢的纳进奉。方不可一枪扎死杨六郎,下边没唱的戏了。但只是当下我要出差,往江南高邮去,大约两个月,才可完这宗事。你们慢慢的要,千万不可逼得紧了,打断了他的想头。我如今上老郭钱桌上,讲那宗饷银换钱的事,还抽一张旧押票。”众人以虎镇邦为建了头功之人,一齐送至大门而回。
貂鼠皮道:“适才虎不久那话,虽说的有理。但他是看透了这赌账不得三两日完账,他又上高邮去不在家,所以他叫慢慢的要。依我看,咱要赶紧为妙,一来怕小豆腐他大回来,要着就要惹气淘神;二来谭家这宗账先尽着要在手里,咱先多使几两。赌博账,谁定着官价哩,谁多使些,谁便宜些。”夏逢若道:“不错,不错,你说的是。再迟两三天,看他动静何如。”
细皮鲢笑道:“你们这光景,是半截强盗半截佛,那再干不了事。今日你就亲自去讨,只说虎不久儿执意不依,咱又不得罪他,有何妨呢?”夏逢若道:“您怎的不该去?”细皮鲢道:“俺几个说话俱不入耳,你与谭绍闻有神前一炷香,换帖弟兄,说话儿分外中听。”夏逢若道:“少不得我去走一遭。”貂鼠皮道:“这光景还去不得。”貂鼠皮一面说着,一面早把夏逢若脖项纽扣儿扯断。夏逢若道:“怎的说,怎的说,这是做什么呢?”貂鼠皮笑道:“苦肉计。你到谭家就说,你情愿三日后楚结,虎镇邦就一手攒住领,只说:‘为朋友的,要两刃斧儿齐砍着,为什么单单只晓得为盟兄弟呢?’几乎要打耳刮子。谭绍闻原是亲见虎镇邦昨日罗唣,如今不信,又如何不怕呢?你的话便好说了。”
言尚未已,小豆腐儿腰中偷了一百二十两银子送来。夏逢若等喜欢不尽,夸了句:“真正汉子家做事,一清二白的,毫不麻缠葛藤。”还要款留,小豆腐道:“家父有个信来,说今晚就到家。不敢多坐,回去罢。”众人拱手相送,好不亲敬。
小豆腐去了,貂鼠皮道:“咱把这银子拨出五十两来,换钱清白了酒务、面店的首尾,回赎珍大姐的衣裳,咱先伙分拾两。余下七十两,锁在抽斗内,等谭家银子到了,一搭儿同虎不久均分。余剩的,叫内边夏伯母抽了肥罢。”夏逢若果然分开五十两,剩下的放抽斗内锁讫。起身上谭宅来。
进的碧草轩,绍闻在椅子上睡着了。听的脚步响,一颤而醒。夏鼎坐下,拍了拍手道:“咳!贤弟呀,你昨日憨了?呆了?赢了他两个元宝,我不住使眼瞅你,想着叫你拔哨。你低着头只顾掷,高低叫他赢了七八百两。这银子他今日就要。我见了你的回书,定他三日期,狗肏的不容分说,抓住我的领子就要动手,说我偏向了烧香兄弟。多亏了人多手稠,劝解开了。贤弟你看,把我的纽扣子都扯掉了。这宗事,你看该怎的完结他?休叫他放屁拉骚的。咱以后再不惹他就是。”谭绍闻道:“委实手头没一分银子,竟没一丝法儿。”夏逢若道:“我若是手头宽绰,定要替你垫上一半。争乃我没个银皮儿,况且八九百两。白急死人。你到底想个法子清白他。”谭绍闻道:“你一向是知道我的,从不撒赖。但目下没一点法儿。你的智谋高,看该怎的生法,我都依从。”夏逢若道:“若说这七八百银子,等着当地卖房,至少也得半个月说合,那虎不久是不等的。若说典当古董玩器,衣服首饰,一来也没有许些,二来也不便宜从家中拿出来。看来这宗银子,要向街上赊东西,向当铺典当才好。久后赌博捣成官账,就好清还了。”谭绍闻道:“只要家中不知觉,不拘怎的我都依。”夏逢若道:“若要赊东西走当,这八百两银子,就得两千多两银子东西,才当的够。若是少了,估当的先不肯出价钱。平日还赌账的人,也有搬白布的,赊花包的,捆苇席的,牵牛拉骡马的,那不过三二十两银子交易,易的运动。这七八百两银子,若弄这粗硬货物,便得几十车,一发弄的声名大了,着实难看。依我说,要上绸缎店赊些绫罗缎匹,打造炉上赊赤金凤冠,珍珠店赊大珠子穿金冠的牌子,药室内赊些人参,只值钱的东西,又妙相,又当出价钱来。”谭绍闻道:“这也难行。赊绸缎,没有嫁娶的事;赊金冠霞被,我又不曾与家下挣下诰封;若说赊人参,俺家该说谁是病人吃药哩?赊出来,原易得当,只是去赊时,张不开口。”夏逢若道:“你说的也是。这可该怎的呢?”谭绍闻道:“你且回去,我自有酌夺。难说你没本事对虎兵丁说,叫他款我几天么?”夏逢若心下又膺记小豆腐送的银子,说道:“也罢么,我就回去,尽着我跟他缠。他再说打的话,我就要见他的将主哩。”谭绍闻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只与他私下和解,再休说官上动气。”夏逢若道:“左右是干系着贤弟哩,不然谁肯受他的气呢?”夏逢若起身要走,谭绍闻送出胡同口而回。依旧坐在轩上,好不闷煞人也。
读书只合守寒窗,散网缘何入匪场?
此日仍然添上闷,怎如寂寞只安常。
且说谭绍闻坐在轩上,心中左盘右算,这宗赌债难完。若说撒赖,那虎镇邦是个鲁莽兵丁,时候儿还不许迟,可见数目儿也不能短少的。且这宗银子,无处起办,若是说卖城内市房,乡里土地,那得有一说便成的主儿?若是说街上铺子赊货走当还赌债,怎的到客商边开口?不说原情,赊货何干?说了原情,商家未必肯拿血本与别人周旋赌账。若说家里装几个皮箱走当,母亲妻妾面前说个什么?且僮仆家人辈不成个看相。
左难右难,忽然一个短见上来。拍着桌子道:“不如死了罢!我见许多欠赌债的寻死上吊,想必就是我今日这个光景。只可惜我谭绍闻门户子弟,今日也走了这条路径。”忍不住痛上心来,暗哭了一常寻了一条大麻绳,缚在梁上面,向家中低声哭道:“娘呀,我闪了你也!”搬了一个杌子,站在上面,分开绳套儿,才把头伸,忽的想道:“我现有偌大家业,怎的为这七八百银子,就寻了无常?死后也叫人嗤笑我无才。”忽的又想道:“父亲临终时节,千万嘱咐,教我用心读书,亲近正人。我近今背却父命,弄出许多可笑可耻的事,这样人死了何足惜!”哭了一声:“爹爹,不肖子愿到阴曹受责也。”把足顿了一顿,狠的一声叹,将头伸入绳套之中,蹬翻小马杌子,早已昏昏沉沉,到了不识不知地位。
且说王氏在家中,忽然心焦起来。见天色已晚,儿子尚不曾下学。恰好邓祥照着一个灯笼,从楼院过去,王氏道:“邓祥,你去书房中看看大相公,天晚了,还不曾回来。或者往别处去了?”邓祥领命而去。德喜道:“我午后送茶去,把茶壶撇在书房内,我也趁灯笼取回来。”
二人进的园门,德喜道:“不知怎的,今晚我有些害怕。”
邓祥道:“走熟的地方,有什么怕?那书房内不是大相公走动么?”说着,早已到轩内,猛的见谭绍闻吊在粱上,把德喜儿早吓的掉了魂。好一个邓祥,全不害怕,放下灯笼,心头一急,膂力添上千钧,扶起杌子,站在上边,用力一抱,往上一举,那绳套儿松了,款款抱住,叫德喜道:“你休怕,还不妨事。你把椅子放的近些,我抱住大相公坐下,你好回家去叫人去。”
德喜儿向西间搬椅子,猛然看见老主人谭孝移背墙而立,惊道:“那不是老大爷么?”也不见答应,早把德喜儿吓的倒坐在地,爬不起来。邓祥道:“你胡说的是什么!那是灯笼照的你的影儿。你快搬椅子来。”德喜强为挣扎,拉了一把柳圈椅。
混身颤个不祝邓祥也觉怕将起来,争乃怀中抱着谭绍闻,无可放手,急道:“你把灯笼罩儿爽快去了罢。作速回去叫人,我抱定大相公是不敢放手的。”德喜儿得了这一声,往外就跑。
走的猛了,被门限儿绊住,往外一跌,直跌到月台上,将鼻子已磕破,流起血来。邓祥只是催,德喜儿也顾不得流鼻血,拐着一条腿,跑到家中。方进后门,便大声喊道:“俺——俺——俺大叔,吊死在后学梁上了!”楼上听的这一句,王氏、巫翠姐、冰梅一齐出来。德喜早倒在后门里哼着,前气不接后气,说:“俺大叔后学里吊死,吊死到后学梁上了!”这王氏哭了一声:“儿呀!”就上碧草轩跑来,进的门来,看见轩上有明儿,只听得邓祥喊道:“快来!”王氏早已身子软了,坐在地下,往前爬起来。巫翠姐、冰梅两个女人挽着,也捞不动。多亏老樊后边跟来,双庆儿也到了,搀上轩来。王氏只是“乖儿、乖女”的乱哭。邓祥道:“休要乱哭,搊起腿来,脚蹬住后边,休叫撒了气。你们慢慢的叫罢。”巫翠姐羞,叫不出来。冰梅扶住头,叫道:“大叔醒醒儿!大奶奶叫你哩!”兴官也来了,急道:“爹,你不答应俺奶奶,俺奶奶就要打你哩。”王氏跪下道:“若叫俺儿过来,观音堂重修三间庙宇!”
也是谭绍闻命不该绝,口中微有哼声,邓祥道:“罢罢罢,有了想望了。作速去姚先生药铺,取点吹鼻散来。前日关爷庙戏楼上吊死那卖布的,是姚先生吹鼻子药吹过来的。”双庆儿早已跑的去取药去了。少时,谭绍闻身上有略颤之意,邓祥道:“樊嫂,你搊住腿,总休放松。”双庆儿取的通关利窍药面儿来了,德喜儿忙在书案上寻了一支笔,取了笔尖儿,将药装入笔管,向谭绍闻鼻内一吹,谭绍闻面上欲作嚏状。又吹了少许,谭绍闻把头往前一起,打了半嚏。邓祥道:“不妨事了,奶奶放心罢。”
又迟了一大会,谭绍闻微有睁眼之意。邓祥叫道:“大相公,大奶奶在此多时了。”谭绍闻渐渐苏醒。看见家人都在面前,欲扭头而看,觉脖项疼的要紧,只得将眼珠儿滚着看,方想起自己是缢死救活的。见母亲拉住手儿,泪流满面,良心发动,强伸一只手,拉住母亲手儿,忍不住自己说道:“这样人你哭他做什么!”王氏道:“儿呀,你只会说话就罢了。我见你亲,你休死!我老了,你为我,你再休死了!”说的满屋人无不呜咽。
又乱了一会,谭绍闻全魂已复,离了邓祥怀中。这邓祥把浑身衣服,汗都浸透了。正是:个个人儿恶死亡,博徒往往好悬梁;只因势迫并情窘,寻出人间救急方。
此时巫翠姐、冰梅搀着王氏,邓祥、双庆儿搀着谭绍闻。
那德喜儿于先时众忙之中,只得仍到轩上,此时依旧罩上灯笼,提着在前引路。忽的一声道:“哎哟!那不是老大爷,又在厢房门外站着哩!”众人扭头往厢房门外一看,却没个影儿。邓祥道:“那是你的眼花缭乱,把人影儿当就大爷了。”谭绍闻顿了顿足,咳了两声。
一路回到楼上,这德喜大声哭起来,说道:“我是该死的人,我两三番见过大爷,想是我不得活了!”老樊道:“小孩子家,张精摆怪的,单管着胡说!”邓祥道:“德喜儿他不是说谎的。在后书房,我是不敢说,怕你们胆小害怕。我卸吊时,亲身见老大爷站在西墙灯影里,拍手儿,却不响。以后他回来叫你们时,我抱着大相公,听的嗟叹,仿佛是老大爷声音。起初我也害怕,后来怕的极了,也就顾不的怕了。德喜他全不是说慌,若不然,他放声大哭是图什么?”王氏道:“既是德喜见老大爷,想是他的阴灵不散,你们到前厅烧张纸儿,叫他休再出来吓孩子们。”惟有德喜不敢去。谭绍闻道:“想是我做下不成人的事,爹爹阴灵见怪,我该去前厅磕个头儿。”王氏道:“罢哟,这是他的灵柩放的久了,成精作怪的。以后只打算埋殡事罢。你今晚就在堂楼下内间睡,我伏侍你。”谭绍闻只得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