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41 页/共 45 页

再说李自成破了汝宁,大肆屠戮,及至闻崇王潜逃,孙文宗追赶不着,不觉大愤,便连夜兵进承天,副使张凤翥,巡抚宋一鹤,总兵钱中选,知府王玑,县令萧汉,都协力守城,誓以身许国,有“城亡人亦亡”的宣言。宋一鹤在承天,很有政声,就是县令萧汉,人民也称他作萧青天。所以城内的百姓,齐声说道:“父母官如殉城,我们小民,也自愿同归于尽。”   李自成围城,三四日不下,便引兵退去。人民启城采薪,奸细乘间混入城内,到了半夜大开东门,贼兵蜂拥入城,民兵大乱,自相践踏。诸将一面迎敌,一头保护着宋一鹤杀出西门,一鹤大呼道:“疆吏有保土之责,城陷则殉城。我岂畏死,致为人唾骂?”说罢,奋力杀进城去,和贼兵巷战。时总兵钱中选中箭落马,被乱马踏死。知府张凤翥自尽,知县萧汉遭擒,宋一鹤也被贼众围住,乱箭并发,一鹤身被七矢,面着枪尖,直透脑后,血流满身,大叫三声,自刎而死。贼兵畏他忠烈,不敢近前。贼将杨永裕,获知县萧汉,李自成说道:“他是个好官,不要难为他。”杨永裕领命,囚萧汉在荒寺中,是夜萧汉也自缢而死。   仁宗皇帝的灵寝,也在承天,守陵巡按李振生,跪迎自成,还请发掘陵寝。自成听了,才叫贼兵下锄,猛听得显陵内一声响亮,好似天崩地塌,山谷皆震。贼兵惊死了三四十人,吓得自成不敢再掘,并派贼卒四人看守,一面也居然出榜安民。那时自成声势益振,杀流贼罗汝才绰号曹操、左金玉、老回回名马守殷、千里眼名贺一龙、袁时中等,并得贼众二十余万,迭破荆襄诸郡,初时闯贼陷城,必杀戮奸淫,焚掠一空。   到了河南既得,贼众不下百万,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等,都劝自成收拾人心。自成也自以为雄霸天下,渐萌建号立国之心。于是由众将举李自成为新顺王,以襄阳作根据,改名为襄京,封牛金星为右丞相,宋献策为左丞相。定军营凡五,营驻卒二十万。立战征队,封二十二将。以顾君恩为都督新顺大元帅,杨永裕为副都督,孙文宗为中军之帅,设府尹、州牧、县令,建设六部,居然做起开国皇帝来了。   再说流贼张献忠,既扰东南,又走蕲水,星夜进攻黄州,下令黄州士人,自投者有赏,隐避者杀阖门。那些士人,惧献忠的残暴,不得不出迎。献忠又下令道:“士人出西门,平民出东门。”又命贼兵,埋伏在东西两门,瞧见士人和平民出城,贼兵呐喊骤起,围住士民,见一个杀一个,不到半天,城内的四十多万百姓,杀到一个都不留,只有美貌的女子不杀,驱入营内,昼夜宣淫。献忠又沿江进攻,袭破汉阳,进逼武昌。太祖高皇帝七世孙楚王华奎,时就藩武昌,闻得张献忠自称西王,来攻武昌,忙集文武商议。长吏徐学颜说道:“王邸富有多金,宜先出十万犒赏将士。”楚王怫然说道:“我有犒赏城中老弱,不如另募新军了。”遂不听徐学颜的话说,当日竖旗招兵。   值此乱离之世,兵民本来不分,盗贼被官兵剿败的,也都来投新兵。所以募兵不到三天,已有五六万众。楚王又无军事知识的,不管新兵是乌合之众,只要人多,自以为足拒流贼了。   献忠兵到,围住武昌,楚王驱兵出战,军士都哗噪不肯向前。   楚王正在设法,参将崔文荣,与致仕大学士贺逢圣,长史徐学颜,再三地对众晓谕,甚至声泪俱落,新兵始稍稍出战。崔文荣的部兵,却是个个争先,人人奋勇,一场血战,杀贼五六千名。献忠大愤,亲自在城下擂鼓,督贼兵攻城,限半日攻下。   城外前仆后继,城内矢石如雨,崔文荣竭力督战,贼众无隙可乘。这样地闹了半天,官兵贼军,死伤各尽千人。谁知楚王新招的兵士,内有流贼的羽党,煽乱众心,竟开城应贼。献忠部将孙可望,一马当先,抢入城中,恰遇参将崔文荣,两人交马,贼兵如潮涌般进城。文荣无心恋战,回马便走,不提防濠边的贼兵,拽起绊马索来,文荣翻身落马,便拔出腰刀,向着颈中一刺,血溅袍袖,倒地死了。   随后张献忠进城,缚楚王华奎,系在树上,命将藩邸的嫔妃姬妾,对着楚王奸淫。前大学士贺逢圣,长史徐学颜,闻得城已攻破,逢圣自戕,学颜自经。楚王府金宝不下三四百万,都被张献忠掠取,当场散给兵士。又改武昌为天授府,修茸楚王宫殿,作为王府,就铸西王印绶,开科取士,得进士二十人,张姓状元一人。其他的人民,一概杀戮,尸首投之江中,尸体蔽江,顺流而下,江水尽赤,渹涛为阻。献忠取得的张姓状元,年只十九岁,美丽如好女,献忠十分喜欢他,饮食起居,寸步不离。这样地过了十几天,献忠突然对左右说道:“咱那个新状元,可算得才貌兼备,咱实在爱他不过,将来怕被人夺了去,叫咱怎样放心得下,不如把他杀了,使咱好撇去这条念头。”   说着,唤令新状元进帐,献忠亲自动手,把他脔割成了六块,置入瓮内,藏在帐后,又把二十名进士,也一个个地杀了,掘个泥潭掩埋,上竖石碑,大书:新进士二十名,西王张立。又命绑了楚王,装入布囊,沉入西湖中国西湖凡六,此其一也。   那时武昌失陷,警耗传入京师,崇祯帝闻楚王被溺,又大哭了一场,谕知兵部,调兵赴援。兵部尚书任逢龙,飞檄总兵左良玉,率部剿贼。左良玉因河南失陷,正苦无处容身,接到上谕,集总兵方国安、常安国各统部众分水道陆路,双方并进。   李自成听得张献忠袭取武汉,自称西王,铸印录士,和自己几分庭抗礼起来,便致书于献忠道:“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殷,千里眼贺一龙,左金玉,袁时中等,都已见诛,现在屈指算来,早晚要砍你的头颅了。”张献忠得书,又气又畏自成势大,只得备了金珠数十车,往献李自成。自成收了金珠,立斩来使。张献忠大怒,方要起兵和自成拼死,忽报总兵左良玉领兵杀到。献忠仓卒出战,飞章告捷,崇祯帝阅奏大喜,下旨加左良玉为右都督,方国安、常安国各擢将军。   作书的乘这个空儿,把洪承畴的事,再结束一下。原来洪承畴被满州文皇后所赚,投顺了清朝,他当时部下的将士,如总兵吴嘉禄、王国安等,只知道承畴失踪,是遭敌人的暗算,不曾晓得承畴降清。清军又乘军中无主,由武应郡王阿济格,肃郡王豪格,豫王多铎,郑亲王齐尔哈朗,贝勒巴布达、巴布海,睿亲王多尔兖等,率着劲卒,一阵地掩杀,明兵抱头四散,无心迎战。总兵吴嘉禄等阵亡,白遇春、陈福祥两总兵降清,其余副将游击,多半被擒投诚,二十万大兵,逃散的一小半,死伤的一半,还有一小半,便投顺清军了。   清军乘胜进兵,宣府日危,大同陷落,关内震骇。幸得清军并不进迫,只任意掳掠一会,恐明朝大军会剿,因此把掠得的轻重饷糈,人民的金银宝物,装载了五百多车,绵亘六七十里,一路唱着凯歌,满载归去了。崇祯所得宣、大兵马败耗,及洪承畴失踪的消息,只当洪承畴是为国尽忠了,崇祯帝倒很为震悼,当时下谕,赐祭十六坛,并命设立专祠,春秋祭奠。   承畴子才诞生六月,以国学记名,封承畴公爵,谥号着礼部拟颁,子孙世袭公爵。又赐承畴家中丧葬金万两,派大学士李建泰、尚书方逢年两人,为承畴主埋葬事。又谕令翰林院撰成祭文,崇祯帝亲临吊奠,由大礼官开读祭文,词意哀切,一时随驾大臣,以及亲王等,无不为之垂泪。他那祭文,尝载稗史,其文呜呼洪卿,智冠三军。沙场血战,昼夜不分。忠心贯日月兮,义高乎云天;为国而捐躯兮,碧血犹留膻;事迹表史册兮,名当题诸凌烟;万古不磨灭兮,豪气奠于山川。哀卿济世才兮,英毅掌握师干;拒侮定内乱兮,解人民之倒悬;是国家砥柱兮,冀朝野相周旋!嗟天之不佑兮,悲君臣之无缘。折朝廷股肱兮,殆气数之使然?怜卿遗孤雏兮,血泪沾润衣颤。风凄凄而月冷冷兮,幸无痛乎重泉;雪霏霏而云惨惨兮,其是羽化而登仙。   魂缈缈兮,遗恨河边;沙濛濛兮。魄化杜鹃。叹国事之蜩螗兮,朕心如困重闱;患萑苻之遍地兮,卿盍骑鹤而归!于戏!月落霜凋兮,夜色生寒;微星隐约兮,更漏敲残。卿灵不昧,魂祈来飨。哀哉!痛哉!   那篇祭文,读得非常地凄楚悲怆。待到读罢,崇祯帝忍不住放声痛哭,把几年来的郁愤忧愁,一齐涌上心头。越哭也就越觉得感伤,文武百官,侍礼下臣,宫监侍卫,个个泣不可仰。   尤其是洪承畴的几个姬妾,都哭得哀痛欲绝。一座经略府中,顿时罩满了惨雾愁云,大家正哭到难解难分的当儿,经内诗入白周皇后和懿安皇后熹宗张后,深怕崇祯帝感伤太过,由周皇后乘着銮舆,领了田贵妃与袁妃,向崇桢帝再三地慰劝,终算把崇祯帝劝回宫中。   那时朝中的大小臣工,见崇祯帝这样优遇洪承畴,谁不艳羡?都说是异数。谁知过不上几个月,塞外传进消息来,谓洪承畴并不曾死节,实已投顺清朝了。崇祯帝听了,不禁懊悔不迭,当即下谕,把赐给洪承畴的爵禄谥号一一褫夺;又命毁去专祠,将承畴的家属,一齐逮系进牢,家产一例入官。这样的一来,都下把这些事情当作了笑话讲,气得崇祯帝连话也说不出来,足足嗟叹了三四天,还是恨恨不已。   是年李自成破了襄阳,自称新顺王,并草成伪檄,颁行各处。二月的朔日,崇祯帝视朝,接到李自成的伪檄,见上面写道:新顺王李,诏尔明臣一体知悉:昔汤武兴义师而有天下,周武假伐罪以承殷祚,乃知得天下者,首在顺天而得人心。从志归,则天大事定焉。今而明朝,久席泰宁,废弛纪纲。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贿通官府,朝廷之福威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仆皆肉食纨绔,而倚为腹心,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朕本起自布衣,目击憔悴之形,心感民痛之痛。黎庶日沉水火,宁忍袖手坐视?   地方频陷灾荒,自应起而拯援。普天率土,成罹困穷。易水燕山,未甦汤火。是仁人咸切齿痛痕,而忠义者之攘臂以起也。   朕上承天心,下顺民意,以十万雄师,效吊民而伐罪。维尔君若臣,末谕朕意,兹以直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   朕将加惠前人,不鄙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有室有家,人民胥庆。章尔之孝,章尔之仁。赓嘉客之休声,绵商系之厚??。今其诏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怨恫于宗公,勿阽危于臣庶,臣其慎乎?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勉哉!檄到如律令!   崇祯帝看罢,颜色惨变,把那道伪檄,传视廷臣。众官都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崇祯帝叹道:“君非亡国之君,臣都是亡国之臣了。”说时不由地潸然泪下,垂涕回宫。过不上几天,田贵妃又病死,崇祯帝越发觉得悲伤无聊。时外郡纷纷失陷,警信传入京师,络绎不绝。当自成未僭号之前,督师孙传庭,进兵阌乡,夺还宝丰,杀伪州牧陈可新,攻破唐县,贼众家口,都被传庭杀个干净。贼兵闻之,哀声满营,誓与官兵死战。传庭又复了郏县,李自成亲统大兵来迎,传庭设伏,中途出击,李自成抵挡不住,大败而逃。总兵高杰,本是自成的先锋,很熟悉贼中的情形,这时隶传庭部下,连战皆获胜,又败左金玉、千里眼旧部,用贼攻贼的法儿。李自成儿子李过,率兵作战,三战三北,李自成立脚不住,败走襄阳。   贼兵行军,不多携辎重,大都沿途掠食。孙传庭进围襄阳,贼兵因此乏食,杀老妇童子,暂充食粮,自成见军心不稳,恐怕闹出内变来,忙召牛金星、小张侯名刘宗敏、顾君恩、杨永裕、白旺等,商议进取的良策。牛金星主张进兵河北,直捣京师。杨永裕谓往袭河南,顾君恩抗声说道:“河南势处下流,非成大事之地。若进取河北,直捣京师,倘不幸失败,官兵大军云集,咱们退无所归,不是成了瓮中之鳖吗?依咱之见,不如先取关中,秦关百二山河,已得天下三分之二,然后再取山西,直向京师,大事就不难图了。”自成听了,很以为然,方要进民关中,值天连朝大雨,孙传庭军中,也乏起饷来。兵士大噪,李自成乘势掩袭,孙传庭大败,退走河北。李自成兵进潼关,恰好逢着孙传庭也整兵向潼关,两下一场厮杀,孙传庭败走。贼兵夺获督师的大纛旗,扮作官兵,赚进潼关。一只虎李过,进陷华阴。孙传庭败屯渭南,李自成领兵赶来,把官军围住。监军杨暄与督师孙传庭,都战死阵中。自成长驱直入,由潼关进攻西安。城破,缚秦王存枢太祖子(衤爽)九世孙,存枢畏死,投顺了自成。自成占据了秦王宫殿,宫内王妃嫔人,都投井自尽。巡抚冯师孔,以身殉城,孙传庭妻张夫人,听得贼兵进城,传庭战死,便也自缢而死。总兵白广恩先锋,总兵陈永福,恐自成记他射目的仇恨,不敢出降,经自成设誓折箭,永福才领兵投诚。自成又统兵攻榆林,总兵汪世钦等死节,贼兵又陷宁夏,屠庆阳,杀韩王亶塉,并破西宁,陷甘肃,一时三边尽入贼手了。   这时自成即僭号称王,又颁檄各地,京师大震。崇祯帝忙和众臣计议,大学士李建泰,请以家资助饷,亲出督师。崇祯帝大喜,向建泰再三地奖谕,又赐与金节上方剑,准其便宜行事。临行的那天,建泰戎装跨马,由崇祯帝亲为执辔,直送出京城。李建泰才离得京城数十里,忽警报到来,山西失陷。建泰是山西人,闻得家乡被焚,财资一古脑儿入了贼囊,助饷之说,不免成了画饼。建泰见家已破,不敢再进,日只行三十里,到了保定,就此病倒了。那时风声日紧,李自成又陷了太原,晋王求桂、巡抚蔡懋德死节。张献忠走长沙,被左良玉杀败,献忠又陷了重庆,杀瑞王常浩。祟祯帝阅报,大惊失色。要知各郡怎样陷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回为国求糈皇亲装穷汉守城拒寇将士效忠臣   却说张献忠被左良玉杀败,弃了武昌,竟奔长沙,据桂王宫殿,开科成士。又陷新喻、分宜,到处焚掠淫杀。江督吕大器,和左良玉会合,大破张献忠,献忠引败兵入夔州,陷重庆,瑞王阖室自尽。时四川土司、女官秦良玉,与众部议决,誓死守石(石缶)。献忠屠四川,屡次犯石(石缶),都被秦良玉据守要隘,奋力击退。讲到这位女将军,是石(石缶)土司秦邦屏的胞妹,生得非常娇艳,但婀娜中带着英爽之气,上阵杀贼脱尽脂粉恶习。熹宗时清兵寇沈阳,秦邦屏战死,秦良玉攘臂而起,誓与她哥哥报仇。川督魏君威,代良玉奏请,仍统邦屏的部众,以良玉为石(石缶)女官。清兵寇辽、蓟,进逼通州,崇祯帝下诏令各部勤王,秦良玉引士兵八千人,入卫京畿,和清兵交战,斩获独多。清兵既败退,崇祯帝论功行赏,秦良玉也偕勤王的诸将入觐。崇祯帝见她是个女子,刚毅的气概,端的不减须眉,由崇祯帝亲加奖勉,封良玉为将军、世袭文官。   又赐御制褒奖诗四首,其中的一首道: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当时乱事略定,秦良玉仍引所部,回她的四川。这时张献忠陷成都,杀戮得酷烈,为千古以来所未有。川中数百里,道无行人,真是十室九空,炊烟绝断了。独于石(石缶)地方,却不敢犯,秦良玉一人所保全的。一时女将军的英名,传遍海内。   再说李自成攻陷太原,杀了晋王求桂,又进兵代州,京师戒严。崇祯帝惶急不安,昼夜不进内宫,批答奏牍,往往通宵达旦。阁臣如范景文、魏藻德等,也坐守终夜。三鼓以后,内廷太监还捧着黄封到阁,外郡的警报不绝,上谕颁发更无时无之。时天津总兵徐标,自保定入觐,崇祯帝召见,徐标叩头奏道:“臣自江淮入津,道经各地,数千里荡然一空,城郭村镇不见人烟,房舍只剩得四壁,蓬蒿满目,鸡犬不闻。沿途所见田亩,未曾见一个耕田的人。外郡已弄得变成丘墟了,陛下将怎样治天下?”崇祯帝听了,忍不住流下泪来,随即下谕,设坛祭阵亡将士,并殉难的忠臣和亲王。宫中召僧众做佛事超度幽灵,兼祈太平。又令徐标师剿寇,徐标忙免冠顿首道:“仓库空虚,就是有兵,无饷也是要内乱的,怎能督师剿贼?”崇祯帝默默地半晌,令徐标退去。   第二天上,由内宫发出珍宝锞银万两,着徐标收领,暂充军糈。徐标奉谕,颁了兵饷,出兵往保定去了。这里崇祯帝亲自撰了一张助饷诏书,词句非常地哀痛,令内监徐高,悬挂各门,并命向勋戚大珰,劝谕助饷。嘉定伯周奎,是皇后的父亲,家资不下三四百万,徐高领了上谕,劝周奎为皇帝首倡,助饷若干。周奎性情最是鄙啬,听了徐高的话,忙推辞道:“不瞒徐公公说,家乡连年荒歉,收成不好,近日来并肉食也不进门,阖门啖疏度日,哪有闲钱助饷?”徐高大怒道:“你是皇上的外戚,坐看着国家垂亡,还这般地吝啬,其他的大臣巨珰,是不消说得,更要推脱得干干净净了。”周奎没法,只得勉强捐万金。太康伯张国纪熹宗张后的胞兄、皇亲田畹田贵妃的父亲、永宁伯袁化袁妃的兄弟,经徐高往谕,上奏各捐万金。内监曹化淳、王之心,王永祚等,家资都有千万,只捐助两万三万不等。那一班大臣,和历代后妃的勋戚,深怕朝廷勒捐,故意把朱漆门墙刷黑,墙垣及砖瓦,弄得七歪八竖,表示房屋颓圮,无力修茸。又令家人姬妾,蜀锦紬衣,珠钏金(石缶),一齐改去,改作荆钗布裙。皇亲们的衣服,也多半改穿布衣,甚至花露败絮;所着的靴,非破头即没底,帽儿的敝败,连系发丝网都改作了绳头了。一时穷形极状,丑态毕露。凡往时锦绣罗衣,今日尽变作了鹑衣百结。而雕梁画栋的皇帝府第,顿时现出断垣败墙来了,更有那些王公大臣,也改抢得和乞丐相仿佛,五更上朝,一例穿了敝败的朝衣,大摇大摆地踱进乾清门去。不知道他们官衔的,只道是江湖歌道情的丐者。   又有坐着八人大轿、绣幰珠帘的夫人小姐,从前向庵堂寺庙去进香,轿前轿后跟满了卫士家人和婢女佣妇,招摇过市,吆喝声不绝。如今这八人的大轿已经绝迹,艳妆的夫人,改穿布衣,乘坐着二人舁的青衣小轿,与平常百姓,没有什么分别了。又有几个狡猾的皇亲,在自己的府门前,设起一个古玩推来,把不值钱的竹刻器具,并破碎白玉人佛,估价求售,售下的钱,就去市上买米佐餐。又在府第的门上,大书着此房贱售,立待主顾,及祖产抵银、田庐出卖等字样,崇祯帝见入朝的皇亲大臣,都是敝衣败履,形状怪异,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明知他们在那里装穷,不过叹口气罢了。   谁知徐标到了保定,督师西进,偏偏又吃了一个败仗,被闯贼打得落花流水,几乎全军覆没。自成乘胜,进攻代州,总兵周遇吉,因众寡不敌,退守宁武关。遇吉立脚还没有定,自成已领兵追到。周遇吉便召集部下诸将,用大义激劝,说得声泪俱落。诸将个个摩拳擦掌,誓杀贼寇。遇吉见众志可用,当即分兵四路,各率领五百人登关守御。遇吉又舁了红衣大炮上关,向贼中轰击。自成命妇裸体列在关下,关上的大炮,轰然一声,从后炸裂,死伤官兵多人。周遇吉大惊,急令兵士,往各寺搜罗僧众数十名,也裸体立在关上,再把大炮燃着,果然轰了出去,贼兵死伤了无数。急得自成咆哮如雷,亲自督兵攻城了,遇吉率兵杀下关来,战不上一刻,回身便走。自成挥兵追赶,到了关下,不提防伏兵齐起,一顿地混杀,贼兵大败,死伤的又近千人。自成忙传令退兵,遇吉已领兵上关去了。   等到自成统了大队来救,关上的擂木石炮,和雨点般打下来,自成不敢进攻,只得下令休息。一面召集牛金星、白小旺、小张侯等一班骁将,商议取关的良策。宋献策说道:“宁武高峻,咱们仰攻上去,大是吃亏。不若在关外围困,使他们粮草断绝,民兵自乱,那时不攻自破了。”自成也觉得没法,只得听了宋献策的话,把宁武关围得水泄不通。这样地过了半个多月,遇吉见宣、大各处的救兵不来,关内粮食又尽,知道此关终久是要破的,但自己誓死力守,至力竭时以身殉关就是了。   那部下的诸将,也没有一个不视死如归,甚至杀马屠犬充军粮,将士并无半句怨言。还有关内的百姓,自愿抽拔壮丁,帮同守关。又命小孩妇女,在荒地山麓中,掘取树皮草根,以作食粮,到底是众志成城,虽然绝粮,大家极力支持,又守了一个多月。   那宣府、大同的监军,都是胆小如鼠的太监,任宁武怎样的告急,他们还是拥兵不救。周遇吉尽心死守,可算得百法俱穷了。   这时关内连草根树皮也食尽了,并鼠雀也没有半只。   遇吉问诸将说道:“贼兵围困不去,俺们坐着等死,不若出战。”诸将跃起道:“愿听将军指挥。”遇吉便令兵士,穿了掠得的贼兵号衣,改扮得与贼无二,只前胸缀一条红布,作为暗号。装束已定,一声令下,官兵开并杀出,自成恃着兵多,巴不得关内出战。及至两个交锋,官兵和贼兵,衣装分辨不出,贼兵大乱,自相残杀。官兵在贼军中,左冲右突,贼兵大败,退走二十余里下寨。计点人马,死伤不下万人,又失粮饷辎重数十车。遇吉得了饷糈,士气为之一振,准备次日再行杀贼。   第二天上,遇吉一马当先,杀入贼阵。贼兵认不出谁是官兵,谁是自己的人马,混杀了一阵,贼兵又复大败,这般地战了三天,贼兵伤亡无数,自成恼得拔剑斫石道:“咱如攻不破这座宁武关,从此再不将兵的了!”时宋献策进计道:“官兵少我十倍,众寡相去悬殊,他们所恃以取胜的,就是衣服和我们混杂罢了。现要破他,只消在交战的时候,我们的兵士,一齐去帽为号,便辨认出戴帽的是官兵,大家见有帽的杀去,不愁官兵不败。”自成见说得有理,暗令小张侯向各营密传号令。第四天开战,周遇吉领兵复出,两军才得混杂,李自成的军中,唿哨一声,贼兵都脱去帽儿,只望有帽的杀,官兵被他们辨出,区区四五千人,哪里挡得住十万贼兵,因此大败奔逃,遇吉阻挡不了,也只好驱众进关。那后面的贼兵,如潮涌般上来,遇吉待回身抵御,已万万来不及了。   贼兵扑进关内,分头放火抢掠,人民哭声震天。周遇吉还领着诸将,奋力巷战。贼兵愈来愈多,箭和飞煌般射来。遇吉身中十二矢,血流遍体,兀是持枪不倒。贼众一拥上前,把遇吉擒住。诸将见总兵被擒,拚死奔救。遇吉的家属,还登上屋顶发石抛瓦助战,贼兵遭砖石打伤很多。李自成大怒,命兵卒放起火来,周总兵的一门妻小,都葬身入火,为国进忠了。统计守关八十日,周总兵被执,骂贼遇害,部下大小将佐,凡四十三人,竟无一人降贼,就是五千名兵丁,除了交战以外,余下的三四百名,羞与贼伍,相约着投河自尽,河水为之阻塞不流。自成不觉叹道:“咱所经的城池关隘,倘都和这周将军的部下一样,咱怎能纵横河南,占据秦晋?”说罢,令杨永裕去余烬内捡出周总兵家属,及诸将的遗骸,与周遇吉的尸身,一并用上等棺木安葬。   自成自破了宁武关,一路长驱直入,竟陷大同,杀代王传济。总兵朱三乐,巡检卫景瑗,都被李自成擒获,三乐大骂逆贼,自成亲提大刀,把三乐斫作两段。卫景瑗也不屈,向石柱上一头撞去,血溅满身,被贼兵救护。自成叹道:“卫巡检是忠臣,须好好地看待他。”于是将卫景瑗留在馆驿内,由牛金星遣人劝降,卫景瑗只是闭目不应,到了半夜,便自缢而死。   自成闻报大怒,杀看守的兵士十六名,命从丰葬殓卫公。   次日自成进兵保定,御史金毓峒,及一门妻妾十三人,都投井自尽。督师李建泰,时方在保定养病,听得说贼兵进城,忙扶病起身,衣冠出迎。自成得了保定,又驱军至宣府,监军太监杜勋,和宣府百姓私约,俟自成兵到,便开城投降,时巡检朱之冯,独自带了两名亲随巡城,见兵士都伏在城垣上,贼兵屯驻城外,双方并不交战。原来杜勋约定出降,与自成前锋小张侯,在那里商议降后的酬劳,所以大家罢兵,只要议事妥当,就开门放贼兵进城了。朱之冯明知杜勋等通贼了,见城墙边上架着大炮,朱之冯吩咐守兵道:“你们且燃炮轰贼,这一炮必可死贼兵数百人,贼兵死,我死也无恨了。”守兵和人民不肯燃火,朱之冯令亲随取过火种,待要自己去燃,民兵群起,竭力挽住朱之冯的手臂,不让点燃。朱之冯愤极了,夺过民兵手中的刀,大声说道:“你们不许我杀贼,那么就杀我吧!”   说毕把刀向颈上一刎,鲜血直流,倒地死了。过不上一会,号炮响处,城门大开,杜勋穿着蟒袍,腰系蟒袍,出城迎拜。李自成骑着高头大马,昂然进城。第二天又驱兵向居庸关进发。   守关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也出关纳降。自成进居庸关,攻破昌平,太监高起潜逃走,总兵李守爃战死,自成大掠民间,又焚去十三陵亭殿。贼兵分头出掠,又掠通州各地。   警耗传到了京师,崇祯帝升殿,召王公大臣,议却贼的良策,群臣默默不声,半晌,崇祯帝掩面垂泪。忽军报又来,崇祯帝忙启视,不禁变色,推案进内去了。众大臣俟候谕旨,直至日色亭午,方由内监谕令各大臣退去。及至黄封到阁,才知昌平已经失守了。昌平地处天堑,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概况,怎奈太监高起潜等,竟毫不设备,贼兵一到,只管各人逃命。是夜李自成统兵,直进卢沟桥,进犯平则门,又围彰仪门。崇祯帝急下草诏,加吴三桂为平西伯,命率所部勤王。又命京师三大营,出屯齐化门外,以拒贼兵,襄城伯李国桢,统率三营,昼夜巡逻。又命太监王承恩,为京师辽蓟兵马总督。   时京城外贼兵焚杀竟夜,火光烛天,哭声震地。京师内外城雉堞,凡十五万四千余,守城的残兵,只有五六万人,每墙三垛,立兵一人,尚且不敷,又多半是老弱病卒。又令糈饷,崇祯帝万分无奈,发内帑铜钱,分给兵士,每名不过百钱,兵士怨声不绝,守城也益发懈怠了。   襄城伯李国桢,进内奏陈,拟向公侯捐粮米,上谕令照办。   谁知国桢奔走到天明,各亲王大臣,捐米不满五百石,当即分给兵士,一时又没有釜锅可炒。国桢不得已,亲往城中店肆,买饭为食。这样地过了两天,贼兵攻城愈急,内外哭声大震。   自成命用大炮射城,守兵击死的不计其数。守兵大半不愿守城,都睡在雉堞旁歌唱。李国桢匹马进内城,直入乾清门,守门太监和侍卫上前阻拦,国桢大声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君臣见面已不可多得,还要作什么威福!”说罢放声大哭,内监才放国桢进宫,见了崇祯帝,便叩头大哭着:“兵卒都已变心,睡卧城下,这一人起身,那一人又睡下,这样看来,怕大事已休了。”崇祯帝也流泪不止,于是传旨,驱内宫太监侍卫等,登城守卫,计得二千余人,命太监曹化淳督领。又收括宫内后妃的金钗钏珠,约有二十万金,分赏城内兵士。正在分配着,忽警骑内监入报,城外三大营已哗溃,十分中六分降贼,其余的都逃散了。   李国桢大惊,崇祯帝也惊得呆了。君臣怔了一会,相对大哭了一场,国桢含泪出宫,督兵守城。城外三大营的军械,尽被自成兵劫去,中有大炮十二尊可纳火药百斤。贼兵得了大炮,向京城轰击,炮声隆隆,内外皆震,人民惊惶嚎哭。崇祯在宫内,听得炮声不绝,身如坐了针毡,终日咄咄书空。一会儿哭,一会儿大笑,内侍太监更不知所措。礼部尚书魏藻德,奉前大学士李建泰表章入奏,是劝崇祯帝御驾南迁。崇祯帝大怒,把奏疏往地上一掷道:“李建泰已降贼,还有颜面来朕处饶舌吗?”魏藻德不敢回说俯伏叩头而退。又有大学士范景文,御史李邦华,少詹事项煜等,也上疏请皇上南迁,并谓愿奉太子,先赴江西督师。崇祯帝大喝道:“卿等平时经营门户,为子孙万代计,今日国家有事,就要弃此南去吗?朕城破则死社稷,南迁何为?”众臣听了,作声不得,只好各自退去。   那时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奉到勤王的诏书,怕李自成势大,不敢进兵,又不好不奉诏,当日下令,大兵十五万人,向京师进发。日只行三十里,故意迟迟缓进。三桂的计划,是挨延时日,待到各处的援兵齐集,兵力较为雄厚,再和李自成交战,那就不怕他了。谁知行抵丰润,京城失守的警耗已到,三桂见大势已去,索性屯兵观望,且待看风做事,这且按下。   再说京城贼兵围困,力攻平则、德化、西直三门,太常卿吴麟征,架万人敌大炮,往南直门下击,死贼兵数千,城上守兵,也误伤了数十名。当炮发时,轰然一声,如天崩地塌,守兵惊惧溃散。贼兵也架炮轰城,西直门射塌丈许,吴麟征亲率内官,垒土堵城,一面驰马进大内,报告贼兵攻城急,兵士乏饷,势将逃散。方至乾清内,宦官守门,不准外吏进内。吴麟征仗鞭乱打,夺门而入,得到午门前,恰好逢着礼部尚书魏藻德,对吴麟征说道:“兵部已筹有巨饷,公可不必慌忙了。”   说时挽了麟征竟出。麟征仰天痛哭,为之失声。时内监统领曹化淳,暗通贼兵,议献京城。要知京城怎样陷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回巾帼将军云英争父骨青楼侠女曼仙鸩奸酋   却说李自成围了京师,城内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崇祯帝也坐立不安,终日短叹长吁。周皇后和懿安皇后,及六宫嫔妃,无不以泪洗面。那时报警的内监,进出大内,络绎不绝。太监统领曹化淳,见京营兵马溃散,知道大势已去,便和内监王之心,密议献城出降。守城的内官,都受了曹化淳的煽惑,在城上发炮,尽去弹药,只把硝磺装在炮内,向空燃放。曹化淳还恐伤了贼兵,挥贼退去,然后发炮。这样地勉强支持了几天,李自成命贼众在彰仪门外,席地铺了红毡,自成盘膝坐在毡上,手握着藤鞭,招谕城上的太监道:“你们速即献城,咱进城断不难为你们。如其执迷,一朝攻陷,咱就要杀戮你们鸡犬不留!   快去劝那昏皇帝,还是早日让了大位给咱吧!”城上的内监,听了自成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这天晚上,就有十几名小太监,偷偷地缒出京城,投自成营中去了。第二天的清晨,降贼太监杜勋,缒进城中,直入内庭,劝崇祯帝下诏逊位。崇祯帝大怒,叱退杜勋。杜勋出宫,到处散布流言,城内人心益觉浮动。献城之说,喧传耳鼓。兵部尚书张缙彦,得了这个消息,一面想入宫奏闻,守宫太监不肯放入,张缙彦气愤愤地出了乾清门,要待亲自去寻城,又被内官们阻住。缙彦便大哭着下城,竟自去钟楼上自缢了,这且按下。再说张献忠陷了重庆,分掠荆襄各处。他闻得李自成北去,越发横行无忌了。那时张献忠攻陷衡州,守备沈至绪,调兵御贼,正在集队,献忠的人马骤至,沈至绪不及防堵,被献忠一拥进城。至绪督兵巷战,献忠喝令放箭,至绪身中九矢,大呼倒地。贼众刀枪并下,把至绪剁死,载在车上,又向城中大掠一番,才满载出城而去。   沈至绪有个女儿云英,芳龄十九岁,倒是个将门之女,习练得一身好武艺,更兼知书识字。这时所知她老父阵亡的噩耗,不禁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奋然收泪说道:“父死国是忠,俺殉父是孝,待俺和逆贼拼个死活就是了。”说罢,唤贴身的婢女芙蓉,召集她父亲的残兵,计点人数,不满百名。云英便汰去伤残和老弱的,选得壮健的二十名,垂泪向那二十名兵士磕头道:“俺父为国尽忠,尸骸被贼掠去,须列位将军助俺,得夺回父尸,虽死无恨的了。”二十名土兵,见云英这样的纯孝,个个心怀义愤,誓共杀贼。云英大喜,当即进内,去了钗钿,换了装束,额上抹一幅白绫,素服青裙,腰佩宝剑,娆娆婷婷地走出外厅。四名婢女,也一例戎装,各执着雁翎刀,在后拥护,二十名健卒,列队前导。云英骑了一匹银鬃白马,手挺点钢枪,督队疾驰出城,正遇着牙将贾万乘,万乘居沈至绪部下,所以认得云英,忙问:“姑娘带兵到哪里去?”云英含泪答道:“父被贼创,尸骸不获,俺寻老父的遗骸去了。”贾万乘听了,不觉攘臂说道:“姑娘孝思可佩,但人数太少,咱所部百人,愿助姑娘杀贼。”云英下马叩谢道:“得将军相助,何患逆贼不授首!”于是由贾万乘招集了百名劲卒,随着云英,风驰电掣般地出了衡州城,向前赶上去。   时贼众已过了石家寨,在玉龙潭扎营休息。云英赶到石家寨,天色已近黄昏,遥望贼营中,灯火连天,绵亘三十余里,刁斗声不绝,巡哨的兵士往来如云。贾万乘道:“贼众犹未安睡,咱们宜在此暂住。”云英说道:“正要他不曾安息,俺们仗一股锐气前去,捣乱他的营寨,成功便退,切莫贪功,以致众寡不敌,被贼所乘。”大家计议停当,云英一马当先,贾万乘同随,一百二十个兵丁,呐喊一声,一齐冲进贼寨,逢人便杀。云英一杆铁枪,好似出海的蛟龙,向着人丛中搅去。贾万乘的那柄铁锤,也如流星赶月,飞舞得神出鬼没。   但见贼营中人人倒退,因在暗夜,贼众不知官兵多少,又是仓卒迎敌,人不及甲,马不配鞍,各人自相践踏,贼兵右寨将军孙可望,究竟老于军旅,喝令军士不准乱动。云英望右营中冲突几次,都被强弩射回。万乘要待冒矢践营,云英阻住道:“贼兵多俺百倍,他十二寨已被我攻破六塞,可算是侥幸极了,俺们趁他们自乱的时候,赶快进城吧!”说毕,命兵拥了粮车,装入她父亲至绪的尸体,率领着百余名劲卒,飞奔回城。那贼营内除了右寨按兵不动,及张献忠的大寨和前后四营不曾杂乱外,其余张欣所统的六塞,贼兵互相在暗中厮杀,等到弄得明白,五万大军,已杀伤了大半。   张献忠方在帐中醉卧,听得左营内喊杀连天,疑是官兵劫寨,忙披挂上马,手提九环大刀,亲自前来救应。其时寨外火把照耀犹同白昼,张献忠见寨内人喊马嘶,似杀得很是厉害,却不见有人杀出。再定睛细辨,才知自己人在暗中扑杀,并无官兵的影踪。献忠把兵士喝住,时前锋张欣已杀昏了,回顾寨外火把通明,还当是官兵的援军,便骑了秃鞍马,横刀杀出寨来,见献忠立马麾下,大声吆喝。这才住手。   献忠大怒道:“你们这样混杀,可曾杀得一个官兵?”张欣定了定神,回说时才确有官兵劫寨,因暗中分不清楚,以致自己人杀起来了,献忠越怒说:“似你这般湖涂,怎能行得兵来?”说罢手起刀落,将张欣斩于马前。贼众都吃了一惊,异口同声说有官兵劫寨,又有探马来报,见百来个官兵,劫了沈守备的尸首,飞奔望城中去了。张献忠咆哮如雷道:“只百来个官兵,会被他连踹六寨,不是吃人笑话吗?”于是把六寨的人马检点一过,杀死和受伤的人,十人中倒有五六人。献忠怒不可遏,下令把六寨的军官,一齐绑出去砍了。幸得孙可望来了,向献忠再三的阻挡,一面派铁骑一千名,去追赶官兵。正在这个当儿,忽报吕大器领了五万健卒,从水路杀来了。献忠见说,急忙下令迎敌,把追赶云英的人马,立即调回。所以云英和贾万乘,率着一百二十名劲卒,得安然回城,不曾折损一人一骑。   也是那云英纯孝感天,得逢凶化吉。云英进城,令紧闭四门,由贾万乘督兵守城。云英回到署中,将她父亲的尸身,暂停在大堂上,当即阖门挂孝举哀,又备了上等棺木,循例收殓。   一切井然,无不如仪。又择了个吉日,安葬灵柩。诸事草草停当,又向贾万乘拜谢相助之功。其时贼兵被吕大器杀败,窜向荆州道上去了。衡州地方,逐渐安静如常。一时衡州人民,都颂沈云英的功德,又说她是个孝女。湖广巡抚王聚魁,闻得云英杀贼的经过,替她具疏上闻。圣谕下来,封云英为女将军,贾万乘擢副总兵,又着云英仍统她父亲的部众,以便杀贼立功。   王聚魁还代贾万乘执柯,向云英求亲,云英感万乘相助杀贼的恩惠,又知道他是一位少年英雄,已是慨然允许。王聚魁大喜,命择日令贾万乘与沈云英结婚,一段美满姻缘,谁不赞一声佳偶天成?   再说张献忠奔入荆州,州尹马端叙,忙出城迎接。献忠进署坐定,闻得荆州多美貌歌妓,传谕马端叙,选美妓进献。端叙不敢违拗,亲自往楚馆秦楼中搜罗,得艳姬十六名,送进署内,献忠细细打量了一遍,只拣中两名,其他的十四名,分授给部下的将士。献忠所选的两名歌妓,一个名琼枝,一个名唤曼仙,是吴江人,都生得神如秋水,脸同芙蓉,那种娉婷的姿态,端的好算是花中翘楚。献忠吩咐:“备酒,咱要和美人同饮几杯。”不多一会,酒已排了上来,献忠便令琼枝侑酒,还迫着她唱歌。琼枝愤然起身,把酒杯望着献忠掷去道:“我虽是妓女,岂肯给贼侑酒!”说罢往外便走。献忠大怒道:“贱婢不识好歹,待咱宰了你下酒!”话犹未了,已霍地拔出腰刀来,在琼枝的粉领上剁了一刀,鲜血直冒。琼枝大骂:“逆贼,你只有杀人的本领,我却是个不怕死的,任你怎样,要我从贼,情愿断头!”张献忠见琼枝倔强;当即亲自动手,一刀斫了琼枝的首级,叱左右脔割成为片片,就在厅前烹煮了,把肉喂犬。   献忠的帐中,本来畜养着几十条金毛的大犬,犬身高三尺,遍体的毛和金丝一般,形状十分凶恶,吠鸣时声音很是响亮。   献忠烹啖人肉,余下的都把来喂犬。那犬吃过人肉,双眼发赤,齿长出唇外三四寸,见了生人,便怒眦啮齿,耸身搏噬。献忠在酒醉的时候,往往将啮得的人民,使和犬斗,十几条恶犬,一听献忠的嗾使,似虎吼般地奔将出来,向生人乱扑乱咬,不多一会,那人已被犬啮得体无完肤,血肉四飞,献忠看了抚掌大笑。又有掠得来的妇女,因不善宣淫,即把她赤体推人犬柙,顷刻被犬食得罄净。   每到了晚上,献忠把犬放在帐前,帐外再列卫士,自昏达旦,以防行刺。有一次上,贼将中有个叫野白狼杨娘子的,日里受了献忠的指责,晚上进帐行刺,不提防呼地一声,跳出十几条猛犬来,把野白狼的两腿咬住,野白狼大叫倒地,献忠从梦中惊醒,卫士已纷纷赶入,将野白狼斫为肉泥。从此以后,献忠对于那凶恶的猛犬越发寸步不离了。这时杀了琼枝,将肉喂犬,眨眨眼,一个玉雪琢成的美人,都葬身在犬腹中了。献忠又回顾曼仙,狞笑道:“你可惧怕吗?”曼仙把翠袖掩着脸儿,低声答道:“俺的胆也惊碎了。”献忠笑道:“这样说来,你愿意给侑酒了?”曼仙正色道:“妾得侍奉大王,侥幸万分了,还有什么不愿意?”献忠大喜道:“那才说得不差!来,来,替咱斟上一杯!”曼仙含笑执着酒壶,筛了满满的一杯,双手奉给献忠道:“大王饮这一杯,祝大王千岁!”献忠一饮而尽,曼仙又筛上第二杯道:“大王请饮个双杯。”献忠饮了半杯,笑说道:“成什么鸟的双,就是。自和你两个罢了!这半杯应该是你饮的。”曼仙也不推辞,饮了那半杯残酒,又给献忠斟上。这般的左一杯,右一杯,把献忠灌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挟着曼仙同归后帐。   这一晚上,一个杀人的魔君,拥着娆娆婷婷的美人,自有说不尽的欢爱。献忠自有了曼仙百般献媚,奉承得他手舞足蹈,因生平焚掠奸淫,杀戮半天下,从来不曾尝着这样温柔的滋味,所以被曼仙迷恋住了,终日在后帐欢饮取乐。献忠拥着曼仙,有七八天不升帐处事,外面官军已围得铁桶相似,警骑进帐禀白,被献忠割去耳朵,第二个入报,献忠叫左右凿去报者眼睛。   又有一个探子,很鲁莽地抢进帐中,恰好献忠捧爵狂饮,听了探子报称官兵围城,献忠怒道:“蠢狗,你来败咱的豪兴吗?   ”便放下酒杯,将探子割去舌头,撵出帐外。方才坐定,又有两个探骑入报,献忠命左右凿了报者的牙齿,又削去鼻头,喝令退去,不到半天功夫,二十几名警探,个个变成削耳剔目,断指割舌,缺唇折足,斫臂锯胸,竟没有一个全形的。随后的兵士探子,吓得不敢进去禀报。   献忠朝朝暮暮地淫乐,忽然他那十几条狰狞恶犬,不知怎样的七孔流血,死得一头也不剩。献忠大怒,叫把管理豢犬的和守帐的侍兵,一齐杀了。又想起那犬七孔流血,定是受毒死的,军中必有谋害自己之人,由是献忠便事事留神,帐外卫兵重重,防备有人行刺。   一天,献忠已喝得半醉,歪歪斜斜地走进帐后,见曼仙正在那里独酌。献忠笑道:“美人倒很会作乐,不许咱喝上半杯吗?”曼仙听了,忙盈盈地立起身儿,筛了个满杯奉给献忠。   献忠见杯中火光闪闪,不觉有些心疑,就把那杯酒一推道:“美人可先饮了半杯。”曼仙被献忠一推,杯儿一倾,酒便溢出,溅在地上,火星四迸起来。献忠大惊道:“酒里怎么有火?”   曼仙强辨道:“酒烫得过热了,应当是这样的。”献忠笑道:“那么你可先喝了给咱看!”曼仙不好推辞,只得一口呷下,又斟了一杯递过去。献忠待要来接,合该恶贼命不当绝,他才接酒在手,还没有饮下,曼仙已是酒毒发作,挨身不住,仆地倒了。献忠不晓得曼仙受毒,赶忙撇了酒杯,俯下去搀曼仙,见她口鼻中都流出紫血,已呜呼玉殒香销了。献忠益觉疑惑,唤过一个近侍来,令他把壶内的酒喝了,谁知不饮犹可,饮了下去,也一般地流血倒地死了。献忠大怒道:“原来这贱婢子,想要谋死咱家,那天毒死咱的爱犬,怕不是她吗?”于是叫左右将曼仙拖出帐外,献忠喝声醢了,霎时乱刀齐下,把一个轻颦浅笑的美人儿,立刻剁得稀烂。献忠还怒气不息,下令拿城中所有的歌妓,尽行杀了。又命传那州尹马端叙进帐,不由分说,只一刀结果了性命。   这时吕大器已围住荆州,昼夜攻打,献忠杀了州尹,听得城外炮声震天,问左右道:“谁在那里开战?”左右禀道:“官兵攻城,已好几天了。”献忠怒道:“怎么不报咱知道?”   左右不敢回话,献忠便气愤地出帐,提了大刀,亲自去寻城,正见伪将军孙可望,和伪先锋小张侯,在东门和官军拒战,猛觉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官兵轰倒了城垣,从烟雾迷漫中抢进城来。献忠见不是势头,飞身上马,不管自己的人马和官兵,奋力地杀出一条血路,一口气奔出了北门,更不辨方向,飞也似地加鞭逃走了。   献忠一昼夜狂奔了百余里,背后孙可望、小张侯、白旺、杨永裕等,引着败残人马,陆续赶上。大家喘息方定,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部下回说,是黄风寨,由大路走去,越过青牛江,就可直达涪州。献忠计点人马,还有四万余,下令向涪州进发。   那涪州却一点也不曾提防,被献忠兼程赶到,一拥而进,兵不血刃,得了涪州。州尹素知献忠凶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献忠又令悬了榜文,招考士人,凡知书识字不应试者,一例斩首。   这道榜文一出,涪州的士人,争先恐后地应试。自署外甬道,直至大堂暖阁,士人拥塞得满坑满谷。献忠叫兵士围住了众人士,逐一点名,每点一人,即杀一人,从辰至午,杀戳士人共三千七百九十五名。那些士人,因应命赴试,都携着笔砚而来,这时被杀,手里还握笔挟策,死状犹觉可惨。献忠意尚不满,又下令,能赋一诗的赏百金,授为进士;只要能握笔作书的,立赏五十金。各地士人,闻命疑惧,多不敢赴。有一个贫士,献颂德诗一首,献忠即赏给百金。这样的一传一,十传百,贫士又纷纷争赴,献忠命士人们能诗的列在左边红旗下,不能作诗的列右边白旗下,却暗遣兵丁,在士人背后装置大炮,轰然地一声,硝焰四射,铅丸乱飞,打得那些士人焦头烂额,断臂折足,呼嚎声和哭声,震达四野。献忠命将这班将死未死、残废不全的士人,一齐驱入河中,一时河水为之停滞不流。涪州的士人,竟被献忠杀得绝迹。   又命捕美貌女子,先奸淫一过,然后斫去一足,大脚的妇人,剁手臂相代,把许多玉臂和小脚,堆积起来,叫作“玉莲峰”。又令捕捉缙绅,乡村城镇,到处搜捕,凡致任的文官武职,兼富室世家,不论老少,一个个绳穿索缚,老年的燃火烧须,挖去两眼;年轻的焚去头发,割下睾丸,而且不准呼痛,稍一呻吟,就要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塞在呻吟者的口里。又把铁杆烧红了,刺入女子的阴道,叫作“探红门”。又以长木缚驴子的背上,木顶作圆形,将妇女裸缚手脚,把圆木纳进阴中,鞭驴令它飞奔,驴子狂奔起来,圆木震动,由胃肠透人心肺,直从口中穿出,叫号而死。献忠这样地惨戮淫恶,涪、泸各地,人民几无噍类,过了几个月,已是道无行人,室无炊烟了。   献忠见没处找人民寻恼,下令离去涪州,又召集了泸州的贼众,陷了重庆,仍回川中。又在成都,大杀绅士,杀平民,两川之地,数千里无人烟。又自称为“西王”,改元大顺,封孙可望为大元帅,总督兵马。封刘文秀抚南将军,李镇国西安将军,文能奇征北将军,温目让为总兵官。又命伪宰相严锡命,撰文祭天,献忠亲自登坛,锡命唱礼。时献忠南面而立,严锡命说道:“祭天应北面行礼。”献忠只作不曾听见,锡命便高声喝道:“请西王北面行礼!”献忠大怒,叱武士扭严锡命下坛,刖去了双足,依然叫锡命上坛读祭文。读毕,严锡命喝行礼,献忠只长揖不拜。严锡命又喝道:“大礼须三跪九叩首。   ”献忠不听,锡命高声喝跪,献忠又大怒起来。不知献忠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回晨聚暮散朝士尽蜉蝣柳翠花红国丈庆耄耋   却说严锡命受了张献忠的伪职,便事事和献忠相反,又故意抗命,激怒献忠。这时锡命在坛上唱礼,强喝着献忠下跪,弄得献忠大怒起来,拔佩剑要杀锡命,孙可望谏道:“今天是大王祭天吉期,不应杀人,还是逐他出去吧!”献忠见说得有理,喝令将严锡命乱棒打出。锡命被逐,不由地仰天大笑,但双足已经献忠刖去股骨,不能步行,只得伏在地上,一步一爬地回家去了。献忠祭坛已毕,乘车还署,在道上见一小孩,长得粉琢般。献忠觉得可爱,令左右抱到了事前,竟带回署中。   献忠抱着那小孩,玩了一会,叫把小孩的衣服脱去,露出雪花也似的一身的肉来。献忠越看越爱,着亲随去找了一名琢花的匠人进署,命他用火烙,将那小孩的遍身,烙作卐字纹,赐名唤作锦孩儿。   谁知烙不到一半,那孩子已经炙死了。献忠怒匠人的技艺低劣,即把匠人掷在炉中炙死,谓替锦孩儿报仇。原来那小孩是伪总兵温自让的幼子,闻得被献忠灼死,咬牙切齿地痛恨,又大哭了一场,悄悄地领了所部六千人,投关外去了。后来引清兵复仇,射死献忠,这是后话了。当下献忠听说自让逃走,忙派铁骑追赶,不及而还。又下令搜捕两川的太医,共得七百四十四人,献忠即铸成了铜人百个,铜人遍体都点有穴道,外置布幕,召太医按穴下针,如其刺错了穴道,针不得入,献忠便把针还刺太医之身,任其叫号流血,献忠引为笑乐,名曰给铜人出气。   不言献忠在两川称王,再说明廷中的诸臣,在贼兵未围京城以前,已半年多没有领着俸金,一班大臣们,平日卖官鬻爵,就是十年没有俸金也不妨事,只是苦了闲职清苦的官吏,如翰林院、大理寺、光禄寺、工部、户部、员外郎中、给事中、御史、兵部、礼部等属员,都已穷困得不得了。他们皇亲大臣装作贫穷,这许多的官员却倒是真穷。又值乱世的时候,京中也米珠薪桂,各官员弄不到官俸,又不能不吃喝,只好典衣质物,暂为糊口。有几个最贫困的官吏,连朝衣也没有第二件。而留着上朝穿的,已破蔽到不能典卖了,还当它是宝贝一样。又因穷困的缘故,家中婢仆多已走散,甚至看门执阍的小僮都用不起了。最苦的是未带眷属的官吏,尤其是翰林院,职使本来清苦,所得的俸金不敷用度,以是多不敢挚眷,寓中不过一个老仆,或是小僮,日间烹茗执炊,晚上司爨铺床;及到饔餐不济,僮仆们是势利小人,怎肯伴着你主人一块儿受苦?自然逃之夭夭了。那一班穷苦的翰林,上朝时穿着官冠,俨然像个太史公,一到了退朝下来,卸去身上的衣服,露出了敝破的短衣,于是执爨担水,劈柴煮茗,都是自己动手的。又有几个翰林,实在穷得极了,晨间上朝下来,换了衣巾,到街上去测字看相,赚几个钱下来,暂度光阴。也有不会测字的,替寺院里的和尚抄录经典,借此骗口饭吃。其时有个某公进京去勾当,在卢沟桥相近,雇了一乘坐轿,说明抬到京城,给脚步金银子二钱。那两个抬轿的轿夫,形容举止,不像下流做仆隶的,某公本来有些疑心,又听那两个轿夫,一头抬着走路,一边刺刺地谈讲,某公凝神细听,两个轿夫所谈的,都是精深的易理,而且论得异常地精确。某公听了半晌,心下十分惊骇,但究不知两个轿夫,到底是何等样人,大略审度起来,必是流落京华的斯文人,决计不是寻常的平民。抬到了京城,某公除给轿金外,又给了八钱银子,算是一种赏钱。那两个轿夫,不禁喜出望外,谢了又谢,高高兴兴地去了。某公本生性好奇,见两个轿夫去后,便慢慢地随后跟着,看那两人到哪里去。   经过好几条街,两个轿夫把轿子交给了轿行,竟自往石头胡同,走进一个公寓中去了。某公也走进公寓,见那轿夫所住的门上,大书着某太史寓。某公怔了一怔,又想这两个轿夫,或者是某太史的仆人,也未可知。又转念两人的状貌,实在不像个庸仆,某公想了一会,万分忍耐不住,就借着同乡的名义,竟投刺谒见某太史,及至两下见面,大家都弄得呆了,半晌作声不得。那个某太史,更其惭愧得无地自容。你道是什么?原来所谓某太史的,正是方才抬轿的轿夫,他见了某公,依稀有些面熟,仔细一想,知道他是适才坐轿的人,不觉惭愧满面,低着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某公心里老大地不忍,便问足下职任清贵,为儒林之宗,怎么自卑若是?某太史见说,不禁叹口气道:“公是长者,就是直言,谅也无害。咱们做这清苦的翰林,平时已入不敷出,往往帽破衣敝,没钱置备,如今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国家库藏空虚,连支发军饷不够,哪有余金来发给咱们文官的俸金呢?统计朝廷已七八个月不给俸金了,咱们穷官,怎禁得起许多时日的延搁,衣笥所有,早已典质一空了。但既没有分文的进款,每天的食用,是万万省不得的。   咱们读书的人,到了这种柴荒米贵的当儿,文字是不能充饥的,又不能当衣穿。典质没人要,出卖不值钱,所谓乱世文章,不及太平时的败纸,怎样能够过得下去?只好纠了一个意旨相合的同宴,大家放出些力气,换些钱来,也就可以度过去了。可怜!咱们堕落到这样的地步,也是不得已啊!”   某公听了,不由地肃然起敬道:“足下以斯文道学,人谓力不能缚鸡,而足下竟能自食其力,真是先贤所不及了。”某公说罢,起身告辞,某太史相送出外,并嘱某公严秘其事。某公别了某太史,匆匆择了寓所,便命寓役,送五百金至太史寓,自己勾当完毕,见京师风声日紧,即起程南归。及至到了南方,和人谈起某太史的事来,无不为之叹息。当时的朝臣,朝聚暮散,大家不过尽一点人事罢了。最可怜的是一班穷官,把上朝视作到卯一样,每天五更,循例入朝排班,一经退班,便各人去干各人的工作。那些尸位素餐臣子,身虽在朝,心里早已暗自打算滑脚了。他如稍具忠心的范景文、邱喻等几个朝廷重臣,到了这时,任你赤胆忠心地为国设谋,也觉得一筹莫展了。至于崇祯帝所信任的中官内宦,如曹化淳、王之心、王则尧等,昼夜在那里密议献城。   其时是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十六日,李自成命贼兵攻打平则、西直、德化、彰仪等门,炮声震天,彻夜不绝。崇祯帝在宫内,听得炮声隆隆,不由地叹口气,回顾周皇后道:“贼兵众多,城内守备空虚,这区区的京城,只怕早晚难保的了。”   说罢,潸然泪下,周皇后也零涕不止,袁贵妃在一旁,更哭得呜咽凄楚,引得侍立的宫女,一齐痛哭起来,连那些内侍太监也不住地掩泪。   崇祯帝忽然收泪向宫女内侍们说道:“你们事朕有年,今日大难临头,朕不忍你们同归于尽。快各人去收拾起来,赶紧逃生去吧!”内侍和太监们,大半是曹化淳和王则尧的羽党,一听了崇祯帝的吩咐,便争先抢后,各人去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一哄地出宫散去。只有宫女们却不肯离去,就中有一个魏宫娥,一个费宫人,两人跪下齐声说道:“奴婢们蒙陛下和娘娘的厚恩,情愿患难相随,虽死无怨。”崇祯帝惨然说道:“你等女流,犹是忠义之心,那班王公大臣,往时坐享厚禄,到了贼兵困城,不但策略毫无,甚至弃朕而遁,这都是朕之不明,近佞拒贤,豢养这些奸贼,如今悔也莫及了。”崇祯帝说到这里,放声大哭道:“不谓朕倒做了亡国之君,自愧有何面目去泉下见得列祖列宗!”说罢顿足捶胸,嚎恸欲绝。周皇后也伏在案上,凄凄切切地和袁贵妃相对着痛哭。这时满室中只闻涕泣声音,一种凄惨的景象,今人言之,犹为鼻酸。帝后嫔妃,大家痛哭了一会,周皇后含泪说道:“事到这样光景,陛下不如潜出京师,南下调兵,大举剿贼,或者使社稷转危为安。”崇祯帝不待说毕,即收泪含怒说道:“朕自恨昏瞀,致弄到这个地步,还到哪里去?哪里有替国家出力之人?总而言之,朕已死有余辜,今日唯有以身殉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