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37 页/共 45 页
又浙江一带,夜里天天鬼哭,声如老枭,极其悲哀。凡流贼将到的所在,隔夜先有鬼兵经过,也一样地披甲持矛,形迹俨然生人,也有骑马的,马蹄声得得不绝。但一经看的人多了,鬼影便自行消灭,时人称为阴兵。又柳城鬼皆夜啼,人民不能安寝,大家焚烧冥锭。便有无数的鬼影,来攫锭箔。又京中人民,畜了雄鸡,羽毛都变了赤色,长大至五六十斤,识者说是鹜,所见之处,必至亡国。祟祯三年,湖北天雨红雨,又雨白鱼,重有十余斤。又雨白米,米皆腐臭,不能煮食。襄阳天忽雨豕百余头,重只五六斤。蜀中天雨黄牛,人民因争抢牛,自相残杀。又乾清门奉天殿上,有大鸟堕地上,化为披发的厉鬼。
侍卫追逐,鬼哭出乾清门,到皇城墙下,转眼不见。
又杭州有少妇,产一黑眚,下地便能步行。产妇惊死,黑眚奔出门外,骤长丈余。沿路攫小孩乱嚼,被人民击毙,流黑血斗余,滴入河中,河水变黑,居民汲饮,瘟疫大起,死者遍身发黑。只要饮大黄汁一碗,呕黑水一斗便愈。然等到大家知道治法,人已死得不少了。这些怪异,都在崇桢初年,熹宗末年所发见的。做书的说到这里,怕读者嫌太麻烦,还有许多怪事,只好不讲了。
再说张献忠和李自成,同在高迎祥的部下,两雄相遇,当然不能久安的。过不上几时,献忠便自引本部人马,奔到陕西的米脂县,和他结义弟兄杨六郎、一片絮、满天星、大石梁、金罗汉、铁牛精、白水獭、掠地虎、马猴等,称结义十弟兄。
占据了米脂的十八寨,献忠自号八大王。讲到张献忠,是陕西延安人肤施,他的父亲张禄,本贩马出身。当献忠未生的时候,有一段神话直传到如今,且把他记出来。
肤施地方,有一所东岳庙,东岳神很是灵显。其时有个秀才罗自颖,学问很好,只是文章憎命,屡试不第。罗自颖以贫困的缘故,就在东岳中,设帐授徒。夜里便假僧房,食宿都在庙中。一天将要五更,罗自颖便急起溺,经过后院,听得大殿上,有呵殿站班的声音,自颖十分诧异,忙到大殿的佛龛后面张望。见大殿上灯火辉煌,衙役雁行儿排立着,案上高坐着冕冠衮服的帝君,旁立蓝脸赭须的判官,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听得那帝君发言道:“将天煞星带上来!”声犹未绝,衙役牵上一个黑面赤发的厉鬼来,赤足跪在案下。帝君说道:“命你往投张禄家中,不得延误时刻!”厉鬼应声,忽然不见。罗自颖看得明白,心里吃惊道:“天煞星下凡,人民必有一番浩劫。
”想着蹑手蹑脚的潜回寝所。
第二天上,罗自颖向村中去探问。果然有个张禄的,昨夜生了一个儿子,自颖便暗暗记在心上。光阴荏苒,转眼是天启二年,张禄的儿子已有十二岁了,由他的母亲杨氏,送到东岳庙中来附读。因乡村地方,识字知书的人是很稀少,难得有个秀才先生,在村中教书。一村的孩子,都要送到秀才先生处来读书的。张禄的儿子进书塾时,罗自颖把他仔细一瞧,不禁吓得毛骨悚然。原来那孩子的相貌和那天殿上所见的天煞星一般无二,也是黑颜赤发,双目炯炯有光,形容十分可怖。当下那孩子拜了罗自颖做先生,自颖替他取名,叫做献忠,从此张献忠天天来塾中读书,他的性情异常顽皮,动不动和同学们厮打。
献忠天生力大,塾中的学生,没一个不见他畏惧。献忠见人家怕他,越发横行无忌了。罗自颖知道他是天煞星转世,心上要想设法打死他,以救遭劫的生灵。但自颖一起这个念头,晚上就有人在他耳边叫道:“张献忠是来应劫数的人,切莫要难为他!”自颖听了吓得心胆俱战,由是便善视献忠,不敢和以前般地捉弄他了。
献忠到了十七岁上,他父亲张禄,往顺庆四川属贩马。
驱着五六十匹高头骏马,经过顺庆街上,中间一匹马,忽然下起粪来,恰好在一家土豪的门间。那土豪怒张禄有意糟踏他,喝令张禄把马粪吃尽。张禄再三地哀求,愿把街上的马粪扫除了,然后焚香请罪。土豪不肯答应,就唤出一班恶奴来,将张禄捉住了,强把马粪灌入口中,把个张禄弄得奄奄一息。回到家中,又气又恼,不上几天,竟死在顺庆寓中。张禄的同伙回来,把这件事告诉献忠的母亲杨氏,杨氏哭哭啼啼地,叮嘱献忠,要替他父亲报仇。
献忠听在耳朵里,就和金罗汉等结义十弟兄,在十九岁的那年,闻得王嘉胤作乱,献忠同了铁牛精等九人,去依附嘉胤。
嘉胤被曹文诏所破,献忠等又去投奔高迎祥。以与李自成不睦,自引了三千多人,和结义的兄弟九人,奔回米脂,据十八寨称王。于是献忠议往顺庆,给他的父亲复仇。先把陕西肤施的人民,把来开刀。十个杀星,各领了三四百人,向各村各镇,见人便斫,连延安的官吏家眷,也一并杀个干净。惟有逢着姓张的人,献忠认是同宗,一概赦宥。还有献忠的先生罗自颖,献忠念他五年教授的恩典,也算不曾杀的。余下的不分男妇老小,一古脑儿杀却。这样地杀了一阵,大家会军在一起,命左右开了酒坛,猜拳行令的狂饮起来。酒到半酣,献忠笑着说道:“咱欲替老子报仇,如今咱的老母也死了,例不曾问得仇人的姓名,这时就杀到顺庆,从哪里去找仇人?”众人见说,也都踌躇不答。忽左右进道:“锅中热酒,把酒器设在锅内,酒和水一起混合,须要另开一坛了。”白水獭性急忙说道:“你们只拿锅中的水取来,把一锅的水喝尽,酒自然也在肚里了。”白水獭说得无心,献忠听了大悟道:“咱们不知仇人是谁,现在不管他是顺庆,是汉中,但把四川的人一齐杀完,仇人当然也杀在里面了。”金罗汉拍手大笑道:“这话有理,俺们就这样干吧!”席散,分兵四路,杨六郎、大石梁为第一路,金罗汉、一片絮、满天星为第二路,白水獭、铁牛精为第三路,献忠自和马猴、掠地虎等为第四路。分拨而定,由华阳等处,一路杀入。
其时的四川地方,人民奢华已达极点,淫风之盛,为从来所未有。妇女的装束,光怪陆离,见所未见。平常人家的女儿,衣必绫罗,食必膏粱。衣服的炫奇,争艳斗胜,愈出愈奇。富家女儿,把衣裳做成和舞龙凤狮象,或蝴蝶花朵。又用水晶琢成方圆的花朵,背涂摆锡,光明如镜,也去缀在衣上,月光下走过。那晶光一闪闪的,远望过去,真是霞光万道,几疑是月宫天仙下凡。后来衣角上又行一种金铃,数十颗或数百颗,富有者遍身缀满了金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很是好听。
当时有咏四川妇女诗的,中句云:“十万金铃护娇躯,令人一步一魂销。”由这个诗上看来,蜀中妇女太奢侈,也可见一斑了。还有妇女的裙子,多半是用白罗的裙上以红丝碧线,绣成风流的诗句。那些大家闺秀,都请名士宿儒,撰成香艳的诗词,一首首的绣在裙上。系了这种裙,盈盈地在市上经过,大家无不注视绣裙,赏鉴裙边的文字。有几条最佳的绣裙,诗儿又新颖,绣工又精致,系在身上,谁不喝一声彩?士人们所说的,石榴裙下诵艳诗,就是指绣裙的佳妙和讲究。绣裙以外,便是研究裙下的双勾了。那时川中的女子,最考究的是一双纤足,真是裹得那足儿纤不盈指,又瘦小,又尖柔。当年的凌波,怕也及她不上咧。而且所着的绣鞋,其时流行一种高底、厚约三四寸,系用檀木雕琢成的,里头藏着降檀雕就的兰花或梅花,高底下面开个小孔,恰好漏出一朵梅花。妇女们穿在脚上,每跨一步,足底下便漏出一朵梅花,又有在鞋底内置香末的,底上的小孔,却雕成花形,香末漏在地上,也成一朵朵的花儿。
这个名儿,就叫做步步娇。
川中的乞丐,拾了妇女们脚下漏出来的降檀,去烧煮食物,一时四野香气四布,烟阵迷漾。那檀香是高贵的香类,专烧与人佛的,怎经得妇女们脚下的践踏,再去燃烧,岂不要秽气冲天?四川人民的遭劫,一半也是妇女们太糟蹋得厉害了。总而言之,国家将亡,奇出异样的事,自会有人做出来了。有人说:“川人奢靡太甚,淫风过炽,因而上千天怒;降下这张献忠来,杀尽四川。”
闲文少叙,言归正传。再说张献忠分四路杀到蜀中,时四川自奢崇明乱后,守吏大半是尸位素餐的。一听得贼兵大至,文的慌做一堆,武的携眷逃命。有几处的武官,甚至借着贼盗的名儿,纵兵放火打劫,所以当日有强盗官兵的名儿。献忠一路占城夺池,势如破竹,三日中连下十七城,官民都为丧胆。
那些守城的人马,谁还有心交战?竟一窝蜂地呐喊一声,各自开门降贼去了。张献忠迭陷平武新津等二十二县,长驱直入,不日到了成都,下令屠戮。
杨六郎、大石梁等,杀奔南路,献忠自杀东路,一片絮、满天星、金罗汉等杀西路,马猴、掠地虎等杀北路,白水獭、铁牛精等,杀戮中路。五路人马,各处焚掠戮杀,男女老幼,见人即杀。献忠见四川妇女,多是纤足,即令兵士,专斫妇女的金莲。每兵一人,至少献小脚十对。否则杀无赦宥。于是三四千贼兵,搜寻妇女的纤足,遇见女子,不去杀她的头颅,只削了双足便走。不到半日功夫,军中的小脚,堆积如山。献忠命将许多纤足,架起一座座的宝塔来。择纤足中最小的,把它做了塔顶。霎时之间,堆成宝塔七八座。献忠又下令,拿女足堆就的浮图,一并架火焚烧。兵丁忙着搬柴烧火,转眼烈焰腾空,火光烛天。人足上本来有油的,一经着火,人油四溢,延及民房,也烧了起来。臭恶的气味,远播数里。
可怜那些讲究凌波纤足的妇女,平日绣履雕花,把一双金莲研究得尖瘦柔窄,走起路来,务求姗姗莲步,所谓香钩三寸,动人怜爱。万不料来了个煮鹤焚琴的张献忠,把那些纤纤莲瓣,斫下来付之一炬,全没一点爱惜之心。只是便宜了祝融氏,大可以将许多莲瓣,仔细赏览他一会呢。献忠杀了一日夜,心里还以为未足,又命铁牛精等,挨户搜杀,接连杀了三天,成都地方的人民,已十分中杀去五六。一时人杀的多了,计点不出数目,令斫手臂为记。兵士杀人,每队中各舁竹箩数百只。杀一个人斫臂投箩中,等箩都置满了,便检点一过,去倾在威凤山下。这样的又杀戮了三四天,人臂越积越多,自城北威凤山起,直到城南桐子园,连续八十余里,都堆满了人臂,高若山丘。
献忠着左右检点所杀人数,除东路是献忠自己担任,杀戮的人数不计外,南路杨六郎等,杀男子十五万五千四百四十三人,女子十四万一千九百十六人;金罗汉等杀西路,男女共十九万四千八百七十七人,小孩六万七千三百零一人。北路马猴等,杀女子三十三万九千四百十二人,男子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人,小孩十二万三千一百人。白水獭等领中路,杀人也算最多,杀男子共五百六十三万七千七百九十一人,女子七百九十五万二千三百十六人,小孩一百三十三万六千八百十五人。四川经这一次的大劫杀,真是杀得道无行人,鸡犬不留了。
献忠在成都大杀了半月,便架起大舟,一路顺流杀下。经过洞庭湖时,向洞庭君占休咎。初占不吉,再占如前,三占大凶。献忠怒不可遏,叱左右毁洞庭君像。凡大殿上神像,都被他打得粉碎,下令解缆启行。船到中流,大风忽然骤至,大舟翻覆二十余艘。献忠益发大怒,自己驾了巨艭,往来驶行,几乎颠入水中。献忠命驶船近岸,大骂道:“风大不叫咱渡江咱就不用船只了。”当下命兵丁将大舟连结起来,把所杀的男女尸首,一齐搬到船内,上铺硫磺等引火物,乘风烧着。数千艘火船,任其随风摆荡江中,绵亘九十余里。到了晚上,火光映在江上,满天尽红,远照百里。这样地焚烧了三四昼夜,火犹不息。献忠弃了船只,仍回到成都,自称大西国王。
那时李自成在陕西,任意劫掠。陕抚孙传庭,领铁骑剿贼。
闯王高迎祥大败,被孙传庭围住,迎祥冲突不出,与伪都督刘哲,为孙传庭擒住,解往京师,下旨磔死。自高迎祥死后,贼众没了主脑,于是拥李自成为闯王,退守陕北,据万山丛中,依险自固、孙传庭因地势不熟,不敢轻进。自成便率了部属,和新来相附的紫金梁、扫地王等,进扑西乡。令尹伍应元,招养民兵三千名,登城守御。自成密使军士,堆石成垒,乘雨薄城。应元忙命民兵,缚巨木于城上,用壮丁十余人,舁木下击,贼兵死伤数百名,大喊溃散。自成大怒道:“西乡一个小县,还这样难攻,休说是争天下了。”
说着亲执大刀,督兵攻城。一面暗在城下,掘地道进去。
却被伍应元觉察了,急引河水护城,水灌入地穴,自成的掘洞兵丁,都淹死在穴中,自成咆哮如雷,限兵士即日破城。牛金星进道:“西乡城小,伍应元那厮,守备得法,强攻是没用的。
我看西乡东首,正临石河江,若将石河江上流堵住,灌水进城,哪怕城内不自乱么?”自成大喜,便依了牛金星所说。那石河江上的水势很急,狂泻进城,霎时哭声大震,落水死的不计其数。应元在城上望见,知道大势已去,就望北叩了个头,自刎在城墙边。自成人马进城,一面放了河水,下令屠城。唯年少美貌的妇人,却并不杀戮,由自成亲选了美女四十名,余下的都赏给了部下将士,是日贼中大吹大擂,欢饮着得胜酒。大家正吃得高兴,猛听得城外喊声大震,贼兵吃了一惊,不知喊声是什么,再听下回分且解。
第九十五回迁怒幺么辕门堆死鼠殃及泉下室内污艳尸
却说李自成破了西乡,正在和诸将欢饮,忽听得城外喊声大震,左右报孙传庭率兵追来了。自成听说大惊,慌忙起身离席,飞上秃鞍马,望北而逃。牛金星挟着大刀,从后赶上,保着自成出了北门。幸得官兵不曾知道,只围住东西两门。其时城中贼兵没了指挥,不觉大乱,自相践踏。县署门前,百姓放起火来,接应城外的官兵。孙传庭已打开西门,大军一拥而入,贼兵不知所措,纷纷溃散。扫地王和紫金梁,引了三十多骑,也逃出北门。贼兵哄然逃窜,争出北门,势如潮涌一般。孙传庭部下游击周顺源,领了一千五百名步队,也赶到北门来追杀,贼兵无心恋战,各自抱头逃命。这时扫地王等,只顾向前狂奔,追上了李自成,一直望冷僻小路而走。那周顺源大杀了一阵,自知兵少,恐中贼人的埋伏,即勒兵不赶。
自成等逃了一程,见官兵不来追赶,喘息方定,收了败残人马,计点起来,共损失马步兵士千余名,伤者不上百名。自成正要整队西进,忽探马来报,方才攻城的官兵,不过两千多人马,由游击周顺源统带,并非孙传庭亲至。自成听了,不禁顿足道:“咱们上了当了!”忙传报事的人,早逃得不知去向。
原来是官军中奸细所假扮的,故意说是孙传庭到了,以煽乱李自成的军心,官兵好乘势攻城。谁知自成胆小,真的被他们吓得逃走不迭。及至听了探马的报告,才如梦初醒,恨恨地说道:“咱们这许多人马,反被他一二千人杀败,不是要惭愧死人吗?”说罢待要回军再去攻城,牛金星劝道:“西乡不过一个小城,何必用这样全力?不如弃了它西进,将来养精蓄锐,再图报复不迟。”自成沉吟了半晌,于是下令进取西安不提。
再说张献忠据蜀称王,归附他的流贼倒很是不少,势力就一天天地浩大起来。可是献忠生性残忍,虽然拥众称王,他的贼性却仍旧不改。每择美貌妇女多人,令卸妆侍寝。到了奸淫既遍,叫左右架起大锅,洗刷侍寝的妇女,就锅中蒸煮。不待煮熟,便带血大嚼。又捕小儿数名,锅中热油,掷小儿入油内,任其叫嚎跳跃。献忠看了大笑,便拔出刀来,戳了锅中的小儿,夹油乱啮,直吃到皮尽见肉。尚有余肉,即赏给兵士们去下酒。
又筑高台丈余,四围用木栅拦住,逮十三四岁的童子,驱进台中,多至三四百人,命兵士在台下放起火来。众童子没处逃命,只在木栏内啼哭奔逐,渐至相抱着焚毙。
献忠见童子们奔逐的当儿,笑得嘴都合不拢来。等到烧死,把童子一个个的拣出,劈开头颅,取脑髓大啖,名叫熏香肚。
又系少妇多人,开膛破腹,取出肠胃,投入谷米草豆.牵马喂食,谓可以使马肥壮。有一天的三更,献忠正拥着艳姬熟睡,猛听得鼠声嘈杂,把献忠的好梦惊醒。献忠大怒,亲自起身,持刀寻觅鼠子,一时又找寻不着,气得献忠咆哮如雷,下令道:“兵士们尽力捕鼠,每人须交鼠十头。如不满者,均杀无赦!
”这个令儿传到营中,兵士们又惊又骇,于是大乱起来,有掘土挖石的,有推墙倒壁的。有哄入百姓人家,挖板锄地。大捕鼠子。村镇市廛中的房屋,都被献忠的兵士,拆得梁倒椽脱,砖翻瓦乱,大家拼命地搜寻鼠子。那些人民,半夜中给兵丁们打门进去,毁橱拆床到处捕鼠。这一夜,城中人声鼎沸,火光烛天,百姓从睡梦中惊醒,都站立在门外发抖。兵士们却麕集房室中,把地砖尽行揭起,一面找了捕鱼的网儿,将舍宇的四面罩住。十几个兵丁,向着地穴壁隙中,用竹帚呐喊驱逐。大小鼠子不得安身,一齐逃窜到穴外,都投入网内,吃兵士们乱棒一顿打,尽数死在网上了。这样地大闹了一夜,天色破晓,兵士们各囊了死鼠,来辕门缴令。一霎时间,辕门前的死鼠,犹若山丘,自大道前直堆到甬道外面,统计死鼠,不下千百万头。献忠命搬往荒场中,燃火焚烧,臭气触鼻,令人作呕。
献忠又在川中,开科取士,着伪学士严锡臣为主试官,共录取七百余名。献忠令掘大坑,深三四丈,将录取的士子,尽推进土坑,立时活埋。并自为武科典试,下谕习武的人民,皆可投考,中者赏千金,授职千户。那时热心功名的武秀才,听说有这样的好机会,又贪他重赏,便纷纷报名投考。献忠传集了考武的士人,先令使刀弄枪,射箭等等,前后互较气力。中式者立在红旗下,不中式的立即斥退。这一场考试,取得武举人三百六十余人。献忠叫士兵牵了健驴三百余头,令三百多个武举人,人骑一头。那健驴的尾上,都系有纸炮无数。于是使众武举骑驴排队,兵士持铳后随,献忠一声令下,兵士把驴尾上的纸炮燃着,乒乓之声大作。驴子受惊,向前奔走。兵丁又把铳在驴后乱放,并鼓噪呐喊,向驴追逐。群驴吓得屁滚尿流,在空地上乱跃窜突,骑驴的武举,都从驴背上直掼下来。后面的马队拥上,只一阵地践踏。可怜那些武举,官倒不曾做得身体已先踏做肉泥了。献忠看得高兴得了不得,自己也策马狂驰,在人体上乱践一会,才缓步回营。统计张献忠的所为,大都类此,其惨酷和残忍,流贼当中,可算他是个魁首。李白成已算得残暴的了,倘与张献忠比较起来,似乎还逊献忠一筹。你想献忠的为人,厉害不厉害?
再说李自成进取山西,正值山西大旱,民不聊生。一般略具勇力的百姓,早已投身绿林。残弱的无所得食,便去掘些树皮草根充饥。后来连草木也吃完了,万分没法。只得杀人为粮,先食子女,再食妻子,自己的家里吃完了,便往外面去抢食。
见人家杀了女儿,还不曾破肚,凶横地上前去,割了一条腿便去。等到那杀女儿的人来迫,抢腿的人,已逃得远远的了。那人追赶不上,只好回去,哪里晓得到得家中,杀倒在地上的女儿,全体被人偷了去了。
那人气得眼睛都发了黑,提起刀来,要待自刎,猛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你既愿意自杀,何不把你送给咱们充饥?”话犹未了,便来扳住那人的臂膊,夺下手中的刀来,啪哧的一响,斫了一只手臂,飞也似地去了。那人痛倒在地,还没有喊出痛声,忽见邻人走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斩了那人的一只左腿,竟自去煮食了。待到斩腿的邻人再要来斩时.那人已被别人斩得只剩一个头颅了。那邻人笑着,捧起头颅来说道:“就这个头儿,也可以当得一二餐。”这句话才说完,背后飞过一把刀来,把邻人的左手和他捧着的头颅,一并斫下来,提着大踏步走了。那邻人不敢去追,否则便要成俎上的脔肉了。
又有一家人民,实在饿得过不去了,子女又不忍杀,以为媳妇是外人,且把她杀了充饥吧。老夫妇两个,在那儿秘密商议,被那媳妇听见了,吓得心肝胆碎,忙三步两步地走出门外,望自己娘家奔逃。到了母家,见父母也饿得要死,便含着眼泪,把夫家翁姑要杀她当餐的话,告诉了一遍。父母见说,连声赞她是孝顺女儿。父亲还拍着她的肩胛笑道:“咱们有这样一个肥女儿,自己不吃,倒去给婿家受用么?”说罢拔出刀来、把他的女儿斫翻在地,弟兄们帮着草草地涤洗了,正要下锅煮食,不料她女儿的丈夫,已赶来追讨妻子了。
那岳翁见女婿来了,不但没有愧色,反而大喜道:“女儿既回来了,还要送一个添头上门,咱们有这两个粮食,又有十几天可以活命了。”女婿听得这种话说,知道岳父母不怀好意,连妻子也不要了,慌忙回身逃走。那岳翁已持刀赶将出来,把女婿的手臂拖住,斫下一只臂膊道:“饶了你吧!”说着捧了臂膊,一家欢欢喜喜地,去煮食他的女儿去了。你想山西饥荒到这个地步,并人食人也带抢带夺,还有什么的官府治吏?所以李自成的兵马一到,好似入了无人之境,竟一个官兵也没有碰见,安安稳稳地进了山西城。只见城中尸首满堆道左,百姓十室九空,街道上都是些粼粼白骨。自成因没有什么可以抢掠,只得回出了山西,向各地一路劫掠过去。由河南辗转到了江南,直趋六安,从六安攻入凤阳,沿途放火,焚毁市廛和民舍。又把凤阳所葬的皇陵,也一并焚去。
自成闻得凤阳多唐宋人的古墓,墓中大都有金珠宝贝等殉葬品物。于是下令在山麓草地,树木荫茂的地方,不论新旧的遗冢,一概发掘。兵士在郊外,掘着一处坟墓,棺木异常的长大,棺中有玉鼎玉碗之类,尽是秦汉时的玉器。自成大喜,由是掏坟更比前起劲了。一天在凤阳的城郭东墙下,掘到了一个地穴,地穴里面,四周用白石砌成墙壁,探首下去,隐隐尚有火光。兵士不敢下去,忙来报自成。自成亲往看了一会,对兵士们说道:“这是从前王侯或帝王的古墓,其中定有宝物,谁敢下去,每人赏五百金。”兵士们听了,便燃起火把,发一声喊,纷纷走入穴中。过了半晌,由一个兵丁上来说道:“穴内有两扇石门,紧紧地闭着,却推不开它。”自成令多下去几十个兵丁,各拿着石锤铁耙等等,前去攻打石门。轰然地一响,石门打开,里面万弩齐发,兵丁射倒的很是不少。
自成大怒道:“死人的巢穴还这样厉害,咱们活人反弄不过他么?”当下令兵士张了蛮牌下去,走进石门,正中是一所大殿,建造得画栋雕梁,十分精致。大殿的佛龛内,坐着一个檀木雕就的女神,望上去眉目如生,栩栩欲活。兵士们也无心瞧看。转过了佛龛,后面又有一重石门.却是半开半闭的。待推进石门去时,猛听得砉的一响,十几把锋利的快刀,齐齐的劈将下来。兵士们幸亏躲避得快,但有两个人,已被刀截做四段了。这时进石穴的兵士渐多,自成同了牛金星、扫地王等,也亲自走下石穴来,吩咐兵丁,用铁棍架住了门上的铁板,那飞刀就不能下来了。大家走进殿后,见是一并排五间平房,屋顶上接着一盏大灯,火光尚闪闪不绝。那灯底通着下边的油缸,缸大约七八石,三缸以竹筒连绾着,缸中的油,点去得一半多了。
那五间平房的后面,还有一间精室,兵士们推进内去,却并无机械设置,室内但觉阴气森森,寒冷逼人,犹如严冬。四周所陈设的,是石凳、石榻、茶灶、药炉,无不齐备。正中一座石台,石台之后,是用白石凿成的一座莲花台。台旁雕栏石柱,龙凤飞蟠,雕琢异常地工细。莲瓣的顶上,架着雕龙纹的石棺,长约丈余,宽大逾于寻常。自成一面在石室内浏览了一周,命兵士舁下那口石棺来,直抬到石室的外面,那些兵士们不知石棺内是什么宝贝。大家锄的锄、锹的锹,七手八脚地一顿乱打,火星四迸,石棺未曾动得分毫。自成诧异道:“那白石怎么那样结实?”说着就石棺四周细看,见棺盖的沿上,凿着两个石筍,两边镶合拢来,似石锁般扣住,所以不易打开。
自成沉思了半晌,如有所悟,把锄头轻轻地向石筍上一点,啪地响了声,那石棺盖就漏出一条缝来,兵士们再并力向前将石棺的盖儿舁去。里面显出一口铜棺,沿石棺都铺着水银,那铜棺已被水银逼得成了铜绿色了。自成又命将铜棺打开来时,大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棺内卧着一个鲜衣浓妆的女尸,头戴紫金凤冠,身披绣龙锦袍,肩垂流苏、罗裙鸾带,俨然是个皇后打扮。面目娇艳如生,一双盈盈的秋水,含笑嫣然,真是万种媚妩,哪里是什么死尸,竟是一个月貌花容的美人。李自成的为人,本来是个好淫嗜杀的强盗,他自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佳丽,不由地馋涎欲滴,呆立着好一会说不出话来。那时一班兵丁,忙着夺取棺内的金珠玉器。就中有一对白玉琢的狮子,光洁晶莹,白腻如脂,大约是最贵重的殉葬品了。兵士们大家争执,把一只玉狮堕在地上,跌去了一个尾巴。宝物落在这些伧夫手里,也算得玉狮的厄运了。自成被他们的闹声惊觉过来,再看那女尸,实在越看越爱。便令牛金星,押着兵士们,将女尸舁往城内署中,自己就走出石窟去了。当自成回到署内,小兵已抬着女尸进来。自成命安置在内室的榻上,一面叫厨役摆起筵宴,一个人独酌独饮的,喝一杯酒,回头向那女尸瞧看一下,越喝越起劲,也越是看得高兴。
这样地喝了有数十大觥,自成已有几分酒意,忍不住走到榻前,把女尸身上的绣衣罗裙,慢慢地解去,露出雪也似地一身玉肤来。触在手上,细腻柔滑,无论什么没有这样的柔腻,所惜的就是少一口气息,玉体冷冰冰的,未免减色一点。自成这样抚摩玩弄,不由地情不自禁起来,便把那女尸一搂,生死异途,居然做了一出鸳鸯同梦。正在这个当儿,忽见女尸的口中,微微露出一缕金线来,自成不知就理,伸手把金线一牵,牵出一颗精圆莹洁光润可爱的明珠,约有龙眼般大小,光彩灿烂,眼见得是粒稀世的奇珍。自成方取在手里把玩,猛见那女尸的玉容变易,由白转黄,黄又变成紫色,莹洁滑腻的玉肤,也变做了暗黑色了。口角眼鼻,都流出淡紫色的血水来。自成吃了一惊,还用手握女尸的玉腕,玉腕应手脱下。霎时间一个艳丽如生的香躯,立刻腐溃得不成模样了。自成看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
恰好牛金星进来白事,自成只好被衣下榻,便将女尸的变异,对金星说了,又将明珠递给金星瞧看。牛金星说道:“这叫夜明珠,是无价之宝,不知从哪里来的?”自成说是女尸口中的。金星说道:“怪不得尸首要腐溃了,须知珍珠是能保身的,虽千百年可以使得死尸不腐。一经把珍珠去掉,那尸体着了空气,自然要腐化开来了。”自成见说,连连磋叹,懊悔不迭,可是已来不及了。当下由自成唤两名小兵将腐烂的尸体收拾起来,去置在铜棺内,仍埋入石窟,石窟上还立了一块石碑。
到了现在,听说那块石碑的遗迹尚在。但这石窟中的艳尸,究竟不知是哪一代的皇后。有人说是唐朝的,也有说是宋朝的。
总说一句,逢着了李自成,算这死了几百年的死尸晦气,无端地被他糟踏了一回,且按下不提。
再说督师袁崇焕,自杀了毛文龙,组织边地戍卫,备满兵入寇。哪知毛文龙部下,有两个勇将,一个叫孔有德,一个叫耿仲明,这两人很替毛文龙不平,便暗暗地去约通了满洲兵,密使部兵做了乡导,引满兵入龙井关,从大安口直达遵化州。
警报到了京师,祟祯帝大惊,忙召周道登、徐光启、梁鸿训、成基等一般大臣商议。成基主张诏颁边师入卫,并荐前尚书孙承宗为督师,以御外侮。崇祯一一依了,命徐光启草诏,一面召孙承宗入朝,诏书才得颁布。遵化州失守的警报又到,崇祯帝急得没了主意。幸亏孙承宗致任在都,即时奉谕入觐。崇祯帝即拜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着令视师通州,承宗受命,带了随从一十五人,飞奔出京。
到了通州,总兵杨国栋、巡抚解经传,都出城迎接。承宗一一慰谕过了,亲自挑选精壮,整备糈饷,和解经传、杨国栋等,协力守御、把一座通州城,安排得十分巩固。这时召集边兵,入卫京师的诏书,已到各处。督师袁崇焕、宣大总兵桂满、江西巡抚吕之中,统了大兵,纷纷勤王。满洲的太宗皇帝,却迭破了蓟州顺义等地,警耗和雪片般飞来。京师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安,崇祯帝也愁眉深锁彻夜不眠。正在焦急万分,忽报满洲兵星夜退去了。不知满洲为甚退兵,再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风月无边田贵妃制曲鬓钗留影吴三桂惊艳
却说满洲兵攻陷蓟州,京师风声异常地紧急,把个崇祯皇帝,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报边关袁督师,亲统大军,与总兵祖大寿,宣大总兵桂满军,已抵北通州了。崇祯帝听了,心上略觉宽了一些。又有内监求禀,满洲兵已偃旗息鼓地退去了。原来满洲的太宗皇帝,见明朝势力尚盛,又见大兵云集,就是夺了京师,也是四面受敌的。于是在蓟州、顺义各地,纵兵大掠了三四日,竟满载归去了。满兵退去,京都就此解严。
袁崇焕便驻兵城外入觐崇祯帝,崇祯帝慰勉了几句,崇焕退出。
到了次日,方要整备率兵回边,突然的上谕下来,召崇焕在谨身殿见驾。崇焕忙进朝,三呼礼毕,崇祯帝勃然变色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通同满洲,私联仇敌?”崇焕未及回答,崇祯帝早掷下一封书来。崇焕拾起瞧时,掠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崇祯帝叱令锦衣卫,将崇焕逮系入狱,候旨定罪。
大学士温体仁、侍郎成基等,闻得袁崇焕系狱,正不晓得他犯了什么大罪。及至仔细一打听,才知是满洲人的反间计,暗下贿通了宫中的太监,捏词为袁崇焕勾通,并冒充祟焕的口吻,写成密书,约满洲即日进兵。内监将伪书传进宫中,崇祯帝看了,不问皂白便把崇焕系了下狱。
消息传到了关外,满洲太宗,听说崇焕下狱,不禁大喜道:“袁蛮子去职,咱们又少一个对头了!”那时侍郎成基,连上七疏,援救崇焕,崇祯帝才有些转意。不料魏忠贤的余孽御史史范、佥事高捷,也进疏劾崇焕,卖国求荣,欺君罔上。崇祯帝本来疑心未已,见了这种奏疏,自然触起他的怒气来,立即传谕,把袁崇焕凌迟处死。这道旨意下来,谁不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只是不敢多言,致累及自己。史范等又说前宰辅钱龙锡是袁崇焕的座师,曾私袒崇焕,所以崇焕敢擅杀副将都督毛文龙。又谓私结满洲,钱龙锡实是主脑。崇祯帝这时深信史范、高捷的话,竟传旨逮钱龙锡进京。
可怜这位致任的老宰相,年纪已七十余岁了,龙钟就道,进京听勘。成基等见事儿逐渐闹大,株连至前任宰相,当然忍耐不住了,便纠集了六部大臣,联名上疏,代钱龙锡辩白,前后共九十余人,凡上奏牍十七次。崇祯帝也觉有些心动,把置钱龙锡的大辟的廷议改了长系,结果将钱龙锡戍了定海。一场冤狱,总算了结。其时天下纷乱,萑苻遍地,外侮频来。这位崇祯帝,自登基后,差不多没有一天不在忧虑焦急之中。批阅政事,往往终宵达旦,辛苦勤劳,至于极点。明朝开国以来,要算崇祯帝最是劳瘁了。
崇祯帝有两个妃子,一个是袁妃袁淑妃、晋贵妃,一个是田贵妃。贵妃陕西人,父名宏遇,迁居扬州。宏遇诞贵妃后,钟爱异常。扬州本多歌妓,宏遇亲选能鼓琴的妓女,纳做诗妾,并令侍妾教贵妃鼓琴。又请了宿儒,使贵妃读书识字。田贵妃的为人,自幼就聪明绝伦。十二三龄时,已能吟诗作赋,每成一篇,总是秀艳典雅,传诵一时。宏遇性情很是任侠,结交名士高人,几遍天下,当时称她做小孟尝。田贵妃到了十七岁上,已是无书不读了,更兼她的雪肤花貌,玉立亭亭,那种妩媚婀娜的姿态,当时看见的人,谁不赞一声好?那年恰值信王崇祯帝未继统时,封信王选妃,结宏遇的故交,把贵妃送入信邸。信王见田贵妃生得端庄纤妍,就纳为侍姬。其时信王妃周氏是苏州人,性婉淑贞静,和田贵妃相处,倒很投合。后来信王又纳了一个侍姬袁氏,容貌虽不如田贵妃,举止还算幽闲,与田贵妃同侍信王,一般地宠幸。及至信王继了大统,周妃册立做了中宫,田氏晋了贵妃,袁氏晋为淑妃,宏遇也不相上下。
怎奈此时天下多事,内乱外患,闹得不可开交。崇祯帝忧心国事,终日宿在御书房里,一个月中,进宫不到一二次。幸得田贵妃善侍色笑,崇桢帝每次入宫,总是愁眉不展的,但经田贵妃的婉言解释,崇祯帝便眉开眼笑,忧虑就此尽忘。因这层缘故,崇桢帝对于田贵妃,也爱逾他妃。虽在警报迭至,军事倥偬的时候,终忘不了田贵妃。往往偷个空儿,进宫和田贵妃谈笑解闷。田贵妃又有小慧,常变移宫中的冠服旧制。无论什么东西,被田贵妃更制过,便觉美丽悦目,令人可爱。崇祯帝见她更易,胜过旧时,也不加责问。
如皇帝的珠冠,本来用珍珠与鸦青石连缀成的。田贵妃把珍珠易去,缀上珠胎,再嵌上鸦青石,戴在头上,便觉光彩灿烂,鲜艳无比。还有宫禁中的灯炬,系更缕金匼所制,望去果然美观,光线却不能映照到外面来。田贵妃拿那灯的四周,各缕去了一块木桃形,绷上轻细的宫纱,灯光就四澈,一室通明。
从前皇极殿达宫门,御道上是露天的,炎夏烈日,严冬风雪,皇上往来,必张黄盖。田贵妃以为不便,命宫监们搭起竹架,上复棕叶,翠绿葱茏,既可以避风雨,又不失雅观。崇祯帝看了,很赞贵妃的敏慧巧思。它如宫中的月洞门小径,只能两人并行。一到了秋夏之交,草木茂盛,蔓延开来,路径被草掩没。
清晨经过,草上的露珠,沾人衣履,殊感不快。宫监将长草刈去,不到几天,又是这样了。一至秋深,黄花遍地,都垂倒道上,人们走路,践踏得稀烂,石地上弄得腻滑难行,而黄花受了摧残,也甚不雅观。田贵妃见御驾经过,太监预为清道,那不是麻烦得很么?当下田贵妃亲自指挥,以杨木做为低拦,高约尺余,护在小径两旁。从此石径上十分清洁,再也没有残叶乱草碍人步履了,宫中旧例,贵妃所乘的凤舆,都是小黄门舁的。田贵妃却换了宫婢,崇祯帝点头不止,谓田贵妃知礼。
崇祯帝在闲暇时,令老宫人们说宫中的故事。讲到玉珍妃殉节一段,祟祯帝听到惨然不乐。田贵妃侍侧,即呼宫女香,鼓琴替崇祯帝解忧。贵妃的琴技很工,调弦和韵,高弹一阕,忽而鞺鞳如奏大乐,忽而幽细如呜鸣笙簧。一阕既终,余音袅袅,绕梁不散。崇祯帝击节称叹。
一天崇祯帝突然问道:“卿琴艺高超,系受谁人的指授?
”田贵妃半跪答道:“是臣妾庶母所亲授。”崇祯帝似不甚相信。田贵妃是个乖觉的人,恐皇上疑心她有暖昧之行。过了几天,向崇祯帝乞恩,召庶母进宫叙晤。崇祯帝即为下谕。贵妃的庶母王氏,是扬州著名的花魁。贵妃的父亲宏遇,以三千金替王氏脱籍,纳为簉室。王氏为人也很聪颖,奉谕进宫。田贵妃就令她当着崇祯帝,亲鼓一阕。但觉琴音嘹亮,低时如出谷鸣莺,高时若暴风雷雨,又若行舟大江,江潮澎湃,波涛似万马奔腾。正弹得热闹时,徒闻砉然一声,犹如裂帛,接着是叮地一响,如空山击着清磬,幽远弥长,直彻霄汉。这一声过去,便戛然而止,万声俱寂,而耳畔似依稀尚有风雨之声。听得个崇祯帝神形如醉,不知不觉地呆了过去,半晌才回复原状。还连连称赞是绝技。便命重赏了王氏,又着内监两名,送她出宫。
后来国亡,田贵妃已逝世。王氏常对人讲宫中的情景,什么银床金炉,皇上赐她抚琴,坐的锦龙绣椅,玉案上置着八宝瑶琴,御炉中香烟缥渺,直透珠帘。那种富丽华美的所在,坐在那里,几乎疑入了天阙。又说田贵妃的宫内,无一处不是绮罗锦绣,满眼是珠光宝气。初践其地,令人眼花缭乱,行坐不安,正不知置身在怎么地方了。王氏讲来,有声有色,听的人目瞪口呆。所谓野老谈故国遗事,真有兴亡今昔之感咧。这田贵妃不但工琴,又能谱曲。不论旧调新声,经贵妃谱成曲儿,令官人们低声轻唱起来,便觉得格外地悠扬动听。崇祯帝令贵妃,把宫中的故事,制成新曲。每至开筵夜饮时,田贵妃亲为按拍,宫女们曼声而歌。宫内故事,多悲哀幽怨的事实。宫女们歌来,苍凉凄惋,悱侧缠绵。崇祯帝听了,免不得执杯欷欺,凄然垂涕。宫人们一面唱着,也为声泪俱落。霎时宫中,满罩着惨雾愁云,使人不忍卒听。
田贵妃见崇祯帝动了愁肠,恐他伤心太甚,便令宫女,易韵变节,改歌霓裳艳曲。凄楚哀音,一变而为绣靡佳曲,所谓檀板金樽,浅斟低唱。那歌声的清越绝响,又觉得聆声悦耳。
崇祯帝不禁也笑逐颜开,欢然饮畅起来。因笑着对田贵妃说道:“卿之歌曲,能令人忽喜忽悲,听的几乎做了傀儡,任你在股掌上搬弄着,要他笑就笑,要他哭就哭,所谓笑哭都由曲中来。
足见歌曲的一道,入人之深了。”田贵妃也笑道:“上古之时,本以乐立国,春秋必鸣大乐,以乐能移风易俗,惩恶劝善,正因为入人之深的缘故。”崇祯帝点头叹息。于是令田贵妃制成百曲,颁布各地,令人民儿童歌唱。曲中大旨,无非是导人于善。在崇祯帝的意思,欲借歌曲,以挽救当时的颓风。
谁知道这种歌曲,流行开来,一般人民和儿童,都唱得悲感苍凉,音韵出于商声,大似纣时靡靡之曲,遂成亡国之音。
因为五音中宫商角徵羽,算商声最是凄凉,也是最动听。妇女大都喜欢商声,这也是性之所近了。识者知道这商音流行,柔而不振,柔近乎阴,所以妇女好之。但是阴盛则阳衰,自然是佳征。又有人说,商声去而不返,必有大变。哪里晓得不仅变乱,还要亡国咧。崇祯帝爱听田贵妃的新曲,常常同她临幸万岁山、千佛崖。又登秋水一色处,即今之北海。崇祯帝徘徊远眺,不由地慨然叹道:“天下不靖,灾荒频年,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朕犹筵歌酒宴。从今日起,宜力加节俭,以济灾民,也是好生之德。”田贵妃听了,立即卸去艳服,更了淡抹轻妆,并收拾钗钿,及连年赏赍的金珠,共得三千余金,令中官赍往京畿灾赈外,充作赈资,崇祯帝深嘉田贵妃贤淑。
那时田贵妃父宏遇,官右都督副将军,性极好客,一时众望所归,名士英雄,趋之若鹜。田将军仗义疏财,名满天下。
宏遇便在城西,盖建起一幢大厦来,占地几百亩。所谓甲第连云,殿阁巍峨,楼台百尺,都是画栋雕梁,丹饰粉垩,精致无异皇宫。单讲他那一座花园京师有田皇亲花园,遗迹犹存,在都下已算得独一无双了。园中亭台山石、花草林泉,无有一般不全。阖园的四周,尽栽翠柏苍松。红楼一带,在绿树荫浓中隐现。这种景色,多么雅致!
宏遇为建这所别墅,怎么打样儿,看模型,足足闹了有两个年头,才得造就。到了落成的那天,宏遇便大张宴席,悬彩挂灯。沿街还搭彩纳的凉篷。从德胜门起,直到花园面前止,五彩滨纷,备极壮丽。一天到晚,灯火辉煌,照耀犹如白昼。
街上皆燃灯树,光澈十里。天空也被映得通红,远处的人,还当是火警咧。那时满朝的大小官吏,自宰辅以下,谁不要讨好皇亲,一时致送礼物的、道贺的,皇亲府的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田宏遇和他儿子田云岫,忙着应酬迎送。府门前鼓乐喧天,正厅上细乐杂奏,还是霓裳羽曲,南昆北剧,应有尽有。最后的内宅,都是一般王公大臣的官眷。扮演的歌剧,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说到这班唱歌的女郎,也很有来历,因安徽的巡抚李留云李是南京的落第举子,闻得田皇亲好义,千里相投。田宏遇见留云文章超俊,谈吐风雅,倒也甚是器重他。并在首辅温体仁面前,竭力替留云榆扬。体仁召见留云,相谈之下,十分投机。过不上一个月,上谕下来,放李留云为徐州通判,三月擢淮扬知府,半年升湖南守道。待到田宏遇别墅造就,李留云已做了安徽巡抚兼承宣使了。
李留云感田宏遇推荐的功绩,时思报酬。侦知宏遇雅好声色,又值他别墅落成的当儿,便以三万金购置艳姬二十四名,组成一班女子歌剧。那二十四名艳姬,均是秦淮一带的歌妓,不但是技艺超群,就是姿容,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秀丽非常。
田宏遇家中正大设筵宴,恰好李留云的歌妓班送到。田宏遇见二十四名歌妓,一个个艳色如仙,自然喜欢地了不得,又得乘此娱嘉宾,真是一举两得。所以除照单全收外,赏给李留云的来使纹银三百两。又亲自写了一封谢书,再三的向李留云道谢。
使者去后,田宏遇便唤歌妓的班头来,询了剧目脚本,即刻令在内室扮演起来。那歌妓班的班头谢氏,是个半老徐娘,专一出入亲王府第,教授姬妾们唱歌的。
谢氏的父亲谢龟年,当年在晋豫一带,编歌度曲,开堂授徒的,是个数一数二的乐师。她的丈夫杨云史,是武宗时著名乐师杨腾的四世孙。秦淮地方,颇有盛名。所借他年逾而立时,就一病逝世。这谢氏本家渊源,又经她丈夫杨云史的指授,对于南昆北曲,习得无一不精。腹中有四五百出名剧,尽是现代孤本。于是承袭了她父亲和丈夫的衣钵,悬牌教授女徒,声誉远播。亲王大臣,都请她教授家中的侍姬,年需薪金五百两。
在那时这个数目,也算不得少了。好在那般亲王大臣,有的是钱,并不在这点点上计较。况且既爱好声色的王公大臣,金钱是不能可惜的了。还有一层,这谢氏虽是乐师的妻子,却生得雪肤花貌,婀娜多姿。只讲她一张脸蛋儿,又白又嫩,红润中带几分细腻,笑起来嘴角上微微显出两个酒窝儿,愈见得妩媚动人。尤其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秋波,伶繇敏活。若向人瞟一眼儿,真是连魂儿也被她勾去。因有这个缘由在里面,那些亲王大臣,你争我夺,三百五百,大家请她去教姬妾。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个教曲子的名儿罢咧。谢氏也善侍色笑,很是知趣。当朝的亲王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这时谢氏受了安徽抚台李留云的聘请,到田皇亲的府中来充班头,教授歌剧。田宏遇见谢氏佳人半老,风韵犹存,更兼她一种应酬功夫又好,田宏遇早已觉着这个歌妓的班头,是与众不同的,心里就暗暗注意。当下谢氏奉了田宏遇的吩咐,自去指挥一班歌妓。
那时田宏遇父子,在外面招呼来宾,大排筵席,开怀畅饮。
其时来宾当中,有一位少年英雄,姓吴名三桂,是辽东人,原籍高邮。他的父亲吴襄,现任着京营兵马都督。田宏遇和吴襄很是莫逆,由是知道三桂的为人,讲到这吴三桂,相貌魁梧,人品俊逸,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平日间举止洒落,谈吐极其高超。因他的父亲是个武职,三桂当然承袭家学。对于行兵上的方略,熟悉如流。就是文才,也还算过得去。田宏遇自己是武将出身,常常和三桂论兵,见三桂对答敏捷,所论皆洞中窍要,心下很是器重他。每对吴襄讲起,说他少年练达,智勇兼备,他日前程正未可限量。吴襄见人家颂誉他的儿子,不禁喜得眉开眼笑,口里虽谦逊着,心下却十分得意。
于酒酣耳热的时候,便拈髭笑道:“三桂是吾家的宁馨儿,将来光耀门庭,荫封祖宗,当胜似老夫!”说罢哈哈大笑。三桂自己,也颇自负不凡,就是满朝文武大臣,都对吴襄说:“三桂英勇有为,异日必当跨灶。”这样的人赞许,把个吴三桂直捧到了半天上去,他的声誉,就一天一天地高了起来。不上一年,盛名雀噪,都下无人不知道吴三桂是个后辈英雄。三桂在田皇亲的门下走动,田府中以一班门客,见田宏遇还这般器重三桂,大家的眼光,自然都注在三桂一人身上,都当他是一位大英雄看待。那天田宏遇新舍启钥,大宴群僚,三桂也高坐在席上。
酒到了半阑,田宏遇一时高兴,叫堂下止乐,令左右吩咐二十四名歌妓,一例浓妆,来席间替嘉宾侑酒。这句话一出口,侍役飞也似地进去了。不多一会,歌妓的班头谢氏,出来给田宏遇请了个安,领着一群美眷,盈盈地走出后堂。席上的众宾,但听得珠帘一响,那一阵非兰非麝的香味儿,从那边射到鼻孔里来。那些宾客的眼睛面前觉得一亮,精神都为之一振。再看这一班歌妓,一个个生得袅袅婷婷,眉目如画。这时席上的欢笑声,和谈天说地声,立时停止起来。万声杂沓的大厅上,霎时鸦雀无声。大家睁着光油油的两只眼珠儿,齐齐地去盯在那些美人的脸上,田宏遇只说声:“斟酒!”这一声又高又是响亮,冲破了厅上寂静的空气,把众宾都吃了一惊。尤其是人人称他英雄的吴三桂,他正瞧着一个歌姬出神,也被田宏遇的唤声惊过来。只见那二十四名歌妓姗姗地走到席上,便轻舒玉臂,执壶斟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落花有意艳姬钟情春水长流英雄气短
珠灯万盏,把一座大厅照耀得和水晶宫相似,画栋雕梁间,都悬挂着千丝的紬彩,远远地望进去,花团锦簇,谁说还是人间?只怕月殿桂府,也不过这样的了!这时堂下的乐声忽止,厅上的管弦丝竹,却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那班艳丽如仙的美人,花枝招展般地,往来替宾客们斟着酒。一会儿便徐开娇喉,循着乐声,莺啼鹃鸣地轻歌一阕,那种缠绵婉转,如击玉如鸣清磐的歌声,把厅上的几百个嘉宾,都听得心迷神醉,目瞪口呆。
那主人小孟尝田畹宏遇,很殷勤地向宾客们执杯欢饮。
这样一来,总算将众宾客的灵魂,从九霄云外追转,大家定了一定神,重行欢呼豪饮起来了。只有那位少年英雄吴三桂,依旧是呆怔怔的,时时对着歌舞队里的一个艳姬瞧看。那艳姬也凝睇三桂,还做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姿态,弄得个血气未定的吴三桂,身虽在席,魂儿早巳缠绕到那美人的裙边去了。
讲到那个美人,就是安徽巡抚李留云餽与田皇亲的二十四名歌妓中的一人,姓陈,芳名一个沅字,鬻歌秦淮时,更名叫做圆圆。这陈圆圆本是太原人,确是个世家闺秀,她的祖父,做过一任侍郎,父亲是太原名孝廉,圆圆下地,不到周岁,陈孝廉便染痼疾,一病不起。圆圆的母亲,就矢志柏舟,抚养这圆圆成人。光阴逝水,圆圆已是十八岁了,出落得脸似芙渠,腰同杨柳,冰肌玉骨,妖袅婷婷,真有绝代的芳姿。圆圆的母亲夏氏,出身也是名门,识字知书,兼工琴棋,又善画山水。
她见圆圆聪颖绝伦,把自己生平的技艺,尽情传授给了女儿。
圆圆也一学便就,所谓举一反三,简直要胜过她母亲了。夏氏以圆圆聪慧,自然格外痛爱,人家掌上的明珠,恐未必有她那样的怜惜。但有时终对圆圆说:“女儿颖悟过人,又具如此花容貌,天生美人只怕福泽太薄。愿汝父在阴间祐你,莫应红颜薄命那句话儿,我死也瞑目了!”夏氏说到这里,便惨然不乐。
圆圆听了,几乎流下泪来,又恐他母亲伤心,故意强颜欢笑,把她的话支岔开去。这样的寡母孤女,守不到半年,夏氏忽然罹了时疫,大限难逃,含着一泡珠泪,握住圆圆的一只玉臂,溘然长逝了。
夏氏一死,圆圆一个弱女,弄得举止无措,一天到晚,只知掩面哭泣。隔壁的陈姥姥,虽和圆圆同姓,却不是同宗的。
她见圆圆弧弱,就插身进来,帮着圆圆买棺治丧,草草如仪,又替她典了祖产,卜地安葬,诸事料理妥当。圆圆的心上,十分感激那个陈姥姥,陈姥姥也时时来照顾圆圆。姥姥有一个儿子,年龄和圆圆相若,生得蠢笨如牛,出门不知南北,在家不辨菽麦,除了吃饭下便之外,一点人事也不晓得的。姥姥只有这个儿子,钟爱倒也无异夏氏之于圆圆。姥姥自谓对于圆圆有殓母的恩典,托人转告圆圆,要求圆圆嫁给他的儿子。圆圆想姥姥太不自量,也不去得罪她,只用婉言谢却。谁知圆圆在家守孝,还不到三个月,山西流贼大起,百姓奔窜,豕突狼奔。
陈姥姥乘这乱世时代,挟了圆圆逃往秦淮,以三百金将圆圆售去。
出三百金的人,是个著名的乐户。他见圆圆生得雪肤花貌,真是钱树子是赖了。当圆圆张帜的第一天,便有泗水公子,愿以三千金代圆圆脱籍,怎奈鸨妇贪心正炽,欲依圆圆为一生吃着,区区三千金,哪里能够填得她的欲壑?一场好事,中道阻断。这也是陈圆圆应该要历许多磨折,才能留得芳名,与后人论长道短,否则英雄美人的情史,又从哪里着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