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 第 44 页/共 45 页

三桂自二次夺回陈圆圆,对于爱情,反远不如从前。这是什么缘故?就中有两个道理,一则是三桂有了小蛾,于圆圆不无分爱,第二是三桂闻圆圆被掳,靦颜从贼,心里大是不满。   三桂的为人,所坏的是自信太甚。他引清兵入关,以为多尔衮是可靠的,断不至于负约,以是多尔衮得很从容地定都燕京。   自陈圆圆被李自成掳去,三桂以圆圆对自己爱情极其浓厚,未必肯失身于贼,因此一心要夺她回来。及至把圆圆夺回,只见她玉容憔悴,娇艳已不如往昔。三桂意圆圆必思己太切,才愁虑到这个样儿,心上转倍加了一层怜惜。   谁知贼中有个婢女细柳的,在贼营中专一服侍圆圆,这时从贼中逃回,孤身无处投奔,仍然依赖旧主。圆圆因和细柳在贼中相依日久,也不忍舍她远离,就把她收作侍女。这个细柳很有几分姿色,三桂不时和她调笑,讲讲谈谈,将圆圆与李闯的情意竟和盘托出。三桂听说,把爱圆圆的热度,十分中减去了五六,而且言语里面常常含讽带讥,弄得圆圆心里不安起来。   原来圆圆被掠入贼中,一点没有悲态,反面含笑逢迎。李闯王见了圆圆,也几乎神魂颠倒,昼夜不离左右。自成本是厌故喜新的,无论怎样的美妇,三四天后,便弃如敝屣,独有对于圆圆,始终没有驰爱。   圆圆和自成调笑浪谑,形状的秽亵,往往丑态毕呈。自成有侍姬二十余人,自圆圆擅宠,把众侍姬抛撇不顾,那些侍姬们,个个恨得什么似的。圆圆又唆着自成,无故将侍姬们扑责,不到半个月,二十多个侍姬,一半死在杖下,一半乘隙逃走。   自成越发欢爱圆圆,甚至白昼宣淫。圆圆也爱自成强壮,极是撒娇撤痴,迷得个自成昏头昏脑,足有三个多月不理军事。圆圆又笑自成独眼,常闭了左眼,百般仿效,自成也觉好笑。   一天,自成大宴诸将,叫圆圆侍酒,圆圆却作了个半面装,盈盈地走到席前,引得诸将哄堂大笑。自成大怒,问为什么这样装束,圆圆笑道:“大王只有独眼,自然只好看半面。”诸将听了,又齐齐地大笑起来。自成忍耐不住,气得跳起身来,向圆圆打了两个嘴巴。想自成那样蒲扇般的手掌,打在圆圆又娇嫩又柔软的脸上,顿时红肿起来,便含泪痛哭回房。自成心上很有些懊悔,忙亲自去慰劝她,这时圆圆已哭得好似带雨梨花,宛转娇啼,自成分外地怜惜,一面好言安慰,一面把圆圆拥在怀里,好容易圆圆才止住了哭,定要自成陪她不是。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样一个强悍的贼酋,居然屈服在圆圆手里。从此圆圆常常装作半面,自成只是一笑罢了。怎样呼作半面?就是涂脂抹粉只搽半面,那半面不但半点脂粉也没有,简直脸也不洗,头也只梳半边。一个美貌的佳人,变作了阴阳面孔,自成虽是不高兴,然也无可奈何。那时四月里的天气,已十分酷热,圆圆把轻纱缀成了斗篷,浴后披着轻纱,斜倚在躺椅上纳凉,被自成瞧见了,不觉大喜道:“这才是一幅太真出浴图呢!”由是便不许圆圆穿上,一天到晚终是披着轻纱,随时随地可以宣淫。   那吴三桂听了细柳的话,一缕酸气几乎冲破了脑门,知圆圆的憔悴并不是思念自己,是被闯贼蹂躏到这样的,于是三桂对待圆圆,终是淡淡的。圆圆生性是爱风流的,如今见三桂宠幸小蛾,自己常常孤衾独抱,少不得憾遗秋扇,嗟怨自己的命薄。三桂又在酒后和小蛾调笑,见圆圆姗姗地走来,三桂指着圆圆戏呼道:“强盗美人来了!”圆圆听得,明知三桂讥自己从贼,心里一气,珠泪扑簌簌直滴下来,经三桂提出“强盗美人”的名儿,府中大小侍婢仆妇都私下相呼,圆圆也亲耳听见过几次,因自己正在失宠,没有置喙的余地,只好饮泣忍受。   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圆圆的环境也日渐恶劣,终日自怨自艾,遂引起她一种抛弃红尘的念头,这且不提。   再说自崇祯帝殉国的噩耗传到了江南,明致任大吏如江督吕大器、御史史可法、总督马士英、总兵黄得功、副总兵高杰、进士黄淳耀、巡抚祁渊、大学士高宏图、都给谏刘宗周一班故臣,都齐集魏国公徐宏基府第,共谋继立。马士英和诚意伯刘孔昭,以福王由崧是光宗帝嫡侄,伦序当立。时福王避难凤阳,经马世英等迎立。史可法力争,谓不应乱立福王,众故臣不听,竟以福王告庙,建号嗣统,是为宏光帝,并在南京修葺旧殿,以马士英为大学士,史可法为体仁阁大学士,吕大器为兵部尚书,高宏图为文渊阁大学士,刘宗周为吏部尚书。   朝仪初定,马士英擅权,遇事独断:与史可法意见不合,马士英进了谗言,把史可法调了外任,令督师江北。史可法临行的时候、俯伏午门,痛哭叩头而出。马士英自史可法去后,益发专横,又密承光帝旨意,杀太子慈烺。南宁侯左良玉尚在,闻得马士英杀了太子,不禁义愤填膺,即亲统所部自汉阳渡江,传檄以讨马士英。谁知天亡明祚,左良玉才过九江,忽然患起病来,旧日驰骋疆场受伤太甚,这时一齐并发呕血斗余,一病不起。所有部下的将士,也霎时星散。那马士英在朝,专一排挤同僚,凡才出己上的,必设计除去,以致人心渐离,如吕大器、高宏图等,都自行辞职。马士英又选江南美女三十名,令学习歌唱,献进宫中。光帝大喜,日夜在宫内宴乐。又命召淮安伶人进宫演剧,弘光帝自己也习练戏剧,使伶工教授,步履唱白,务按拍节。弘光帝的资质本极聪颖的,不到一个月,已能歌剧数十出,便袍笏登场,高歌一阕,句唤“串戏”。又择歌妓中容貌最艳丽的,芳名玉儿,弘光帝封作玉妃,其余的尽封为侍嫔。   相传弘光帝壮健若驴马,每饮火酒助兴,夜御美女十人,还嫌不足。江南女子大都纤弱,由马士英下谕选秀,日进美女十人,多半被弘光帝淫毙死后弃尸御沟。御沟本和大河相通,女尸不系寸缕,顺流浮下,有经父母瞧见的,抱尸在河边痛哭。   这样的传扬开来,江南人民知道马士英选秀的事,人人愤恨,怨声载道,民心因此渐去。弘光帝却一点也不知,仍居深宫,日事淫乐,和玉妃侍嫔特设夜宴,笙歌彻夜不停。   这时清廷派豫王多铎收复江南。豫王兵进镇江,总兵王国栋开门迎降,金陵风声渐紧,马土英还匿了军报,不使朝臣们得知。多铎兵围扬州,史可法竭力地拒守。多铎致书史可法,叫他弃明投诚,史可法复书拒绝。多铎大怒,率兵士死命相扑,并架大炮轰城,把城墙轰去一角,清兵从破垣中拥入,史可法见事已急,慌忙跑入督署,自缢在钟楼下面。多铎自进攻扬州,屈指已九十余日,所以怀恨极了,下令闭门屠城,把城中的百姓杀得鸡犬不留。满人进关,虽也到处杀戮,要算扬州地方屠戮得最惨,不论男女老小,见一个杀一个,连杀十天,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总兵黄得功、高杰,抚台祁渊,致仕大学土高宏图,尚书刘宗周,也都殉难。   故都督刘仁佑阖门议尽节,自仁佑以下,妻子江氏、子如义如仁、女沐英、媳李氏秦氏、甥女毛淑娟、甥婿王文靖、外甥毛馥、外孙成龙,以及婢女仆人庸妇,一门计四十三人尽行投江。自尽之前,恐尸身流散,便把绳儿连缀起来,系成一串,一个个地挨次下水。后来经人捞起尸体埋葬时,捞得了一人,觉得还有尸身在河里,索性拖将起来,一连共得尸身四十三具,一时目睹的人无不为之咋舌。又有一个樵夫,平日砍柴度日,清兵进城,樵夫忽然大哭回家,对他的妻子吕氏说:“俺采薪三十年,只知皇帝姓朱,现在却换了妖人来了,好好的人,哪里穿这种冠服?”说罢又哭。第二天上,便一口气跑上山巅,从上面直坠到地下,脑浆进裂地死了。又如一个秀才,蓦见了清兵,愤愤地说道:“我读书到如今,自黄帝制衣冠起,相传今天,没有见过这种服装。”说着便狂奔着回家,闭门绝食,竟自饿死了。   那时清兵破了扬州,进取金陵,势如破竹。金陵既陷,弘光帝星夜逃往芜湖。马士英出降,豫王多铎也知道马士英的奸恶,命把他倒悬起来,下面堆着干柴,柴上燃着了火,慢慢地烧着,马土英大叫无罪,也没人去睬他,不到一刻,已是熏熟了。多铎陷了金陵,又进芜湖,弘光帝不及逃走,被清兵获住。   金铎令械系进京。不知弘光帝怎样见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花落江南轻舟载美人色空滇北冷寺栖芳踪   却说豫王多铎获了弘光帝,把他械系进京。其实摄政王多尔衮正和顺治帝临朝,听说是捉了南朝的皇帝,自己在从前是明朝的属国,现在居然高坐堂皇地提讯起来,于情理上似乎讲不过去。且朝中明朝的降臣很多,更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于是授意大学士希福刚林转知刑部大臣,把弘光帝监禁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朝,刑部大臣上奏:南朝的皇帝在夜里三更天忽然急病死了。多尔衮听了,只点一点头。不一刻上谕下来,命将弘光帝用王侯礼从丰殓葬,又谕明朝故臣如欲致祭,准其如仪,以尽君臣之谊。这种举动,正是多尔衮的狡诈处,既以之收服人心,也借此察视降臣对于故国的心理。   那道上谕下来,凡明朝旧臣如洪承畴等一班人,眼睁睁地瞧着故国君王死于非命,不能稍与援救,在自己的良心上觉得咽不下去,所以大家三三两两地,都到弘光帝灵前去叩首致祭,甚至有放声痛哭的。左右密报多尔衮,多尔衮知道这班降臣于故国之心未忘,由是对于汉臣,无论怎样的忠诚,终不觉有些疑惑,因此明朝的降臣,大半被疑见杀。获得善终的没有几人,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说江南的如皋地方,有一个才子冒辟疆的,别号巢民,为人仗义疏财,喜欢结交朋友,家里又甚豪富,资产的丰厚真堪敌国,江南地方,都称他作冒半天。凡是萍水相逢,或是闻名急难相投,无不有求必应。一时结交遍天下,朝中亲王大臣都折节下交,说起冒辟疆三字来,连妇孺也知道的,就是古时的孟尝君,想也不过如是了。这冒辟疆不但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便是闺中姬妾也很不少,而且个个都是绝色,所谓室贮金钗十二,门迎珠履三千,这两句堪以赠冒辟疆而无愧的了。   那时吴中有四大美人,一个叫顾秋波,一个叫李蕙兰,一个叫马湘君,还有一个就是董小宛。这四个美人,端的是花中魁首,汉水神仙。她们都爱慕冒公子是风流才子,先后委身相事,吴中美人,可算被冒辟疆搜罗完了。佳人才子,有情人成了眷属,羡慕冒公子的果然有人,妒忌冒辟疆的倒也着实不少。   时秦贼入江南崇祯犹未殉国,陷六守,焚凤阳皇陵。有仇冒辟疆的,去贼中报告,谓冒氏富甲天下,美姬盈室。贼首通天晓,遣人向冒辟疆索军饷百万,艳姬十人,否则将踏平江南。   冒辟疆听了大怒道:“俺有财当助官军之饷,不济贼糈。”说罢拂袖而入,贼使悻悻而去。冒辟疆即致书江南抚台祁扬名,请捐五十万,令速召各镇兵剿贼。那祁扬名是个寒士出身,得任封疆未久。他在贫困的时候,尝钟情于歌姬马湘君,自恨无力为之脱籍,及至祁扬名显达,想了此一桩夙愿,不料已被冒辟疆捷足先得,因此常常引为憾事。   此时接到冒辟疆的书信,以为有机可乘,便亲自降尊谒见冒公子,谓愿调兵剿贼保全公子的性命财产,但求和马湘君相见一面。冒辟疆听了,已知来意,不觉慨然说道:“区区一个侍姬,何必劳公挂齿,公即爱之,晚生即以马湘君相赠就是。   ”祁扬名大喜,连连称谢拜出,心里还疑冒公子相戏,暗想人家一个爱姬,任冒公子怎样的豪爽,岂有一言就把爱姬相赠,怕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呆人。祁扬名一路默默地呆想着回到署中,只见一个美人,盈盈地迎将出来,细看正是昼夜所梦想的马湘君。祁扬名这一喜非同小可,方知冒公子言出行随,性情的豪爽,果然名不虚传。原来冒辟疆送祁扬名出门,即唤过两名得力家丁,打起一乘小轿,把马湘君如飞般地送往祁抚台的行辕,等那祁扬名回去,玉人早已到署多时了。这时祁扬名的感激冒辟疆,自不消说得。第二天上,便飞檄各镇,调齐人马,一昼夜夺回二十四寨,贼兵败走湖北,江西九江赖他保全了。   到了崇祯帝殉国,弘光帝南京嗣位,马世英当国,闻得冒辟疆豪富,就矫旨要他助饷。冒辟疆痛明社沦亡,立捐三百万金。   马世英见冒辟疆这样慷慨,又闻得他家中有个美人叫李蕙兰的,并指名强索。冒辟疆只得把李蕙兰送去,到得中途,蕙兰竟投河自尽。马世英大怒,又遣使来索董小宛。时冒辟疆的四美人,顾秋波已病卒,冒公子所最宠爱的,就是一个董小宛了,怎肯听马世英取去?于是四处去钻门路,幸得冒公子多财广交,终算把董小宛保住,一场天大的祸事,无形销灭,可是冒辟疆的家产,也就此中落了。   古人说美色是祸水,能亡国破家,这句话真是无上的名论。   冒公子为了一个爱姬,几乎倾家荡产,哪里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这董小宛的缘故,又弄出一桩祸事来了。当豫王多铎兵下江南,冒辟疆家里已是门可罗雀,从前的门客也大半星散。辟疆家的房舍本来栋宇连云,楼阁巍峨,自经几番波折,把巨厦尽行典卖了。和董小宛迁居在一别墅中,那别墅名唤水绘榭,榭后有一座花园,建筑得精致异常。美人才子逍遥自在,过他闲适的光阴,优游林泉,倒也十分快乐。不过冒辟疆家虽不丰,济困扶危的豪侠气却并不因此改变。   有一天上,一个营镇的督粮差官闻名来投冒公子,见面便哭拜在地,垂泪要求救援。冒辟疆忙扶起那差官,问是什么事儿,那差官又磕了个头,才涕泣说道:“三日前载粮赴南通州,在江中遇风浪颠覆,回去必受军法,素闻冒公子疏财仗义,能济人之急,以是踵门求救。”冒辟疆问饷约多少,差官答道:“须需三千金。”辟疆叹道:“你若三年前来相求,休说这区区数目;现在俺自己也很拮据,哪里能接济于你?”那差官再三地央求,辟疆沉吟半晌道:“瞧你的运气吧!俺今天方遣仆人向某太史借三千金以充用度的,倘能如愿回来,俺当悉数相馈。”那差官拜谢,是夜遂留在冒家。约有三更光景,听得门外舁物声大作,冒辟疆唤起那差官道:“你的命运还好,某太史恰付三千金,快运往舟中回去复命吧!”差官感激涕零道:“公子大德,小人只取半数,留半为公子自己应用,小儿已受惠多了。”冒辟疆正色说道:“军中饷是生命,若有短少,还是坐罪。俺在就地,虽穷迫犹可设法,你是军人,千里从戍,缓急谁来怜悯?既许你相援,你只顾携去就是!”那差官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载银自去。   后来冒辟疆贫困,忽有大将来相谒,自称弟子。辟疆自揣生平虽交遍天下,门墙桃李极盛,却不曾收过武弟子。及至见面,又不认识的。那大将军忽然长跪叩拜,拜罢,自陈是昔年失粮的差官,蒙公子相援,后以军功得晋爵大将军。冒辟疆恍然大悟。大将军便迎辟疆入行署,馆里尤觉丰盛。大将军又命门客伴辟疆游玩各处,这样的盘桓了半年,辟疆坚欲辞归,大将军亲自相送,至三十里外才别去。到了家中,只见甲第高耸入云,婢仆往来如织。辟疆忙问家人,方知都是大将军所置办了,特地赠给辟疆的。总计冒辟疆一生似这般事迹,也笔难尽述,都是他那时施惠于人,今日受人的报答,不上几年,依旧富甲一郡,那不是仗义扶危的好处吗?后话且按下不提。   再说豫王多铎定了江南,闻得吴中美女极多,要想搜罗几个进京,好供将来自己的受用。于是饬人四下寻找。有和冒辟疆结怨的,暗暗到豫王的行辕中告密,谓冒辟疆家中美姬最多,豫王听了大喜。但以满洲亲王去强占民间的良家妇女,声名未免不雅。适巧太湖巢匪作乱,豫王便指冒辟疆私藏巢匪,令官军往水绘榭去搜捕。早有署中书吏与冒辟疆有交情的飞报辟疆,叫他逃走,辟疆星夜逃到通州,留下眷属,被豫王捕去。   冒辟疆悄悄使人往豫王府中刺探消息,得知豫王要夺他爱姬董小宛,无故陷他罪名。冒辟疆大怒,正要设法挽救,不料豫王忽奉诏进京,调洪承畴来督理两江,等到冒辟疆赶来,豫王已一叶轻舟,载了美人北去了。冒辟疆因爱姬被夺,心中不舍,也兼程进京,不日到了都下。好在都中士大夫,半多故交,当即缮成诉状,赴刑部控豫王霸占有夫之妇。   刑部大臣冷僧机,和豫王多铎本有郎舅关系,听得外面风声不佳,私下报知豫王。豫王也闻汉御史赵谷臣将上疏劾奏,知道这姓冒的有些来历,心里已是胆寒,忙去和谋士商议,被他想出一条恶计来,把那董小宛载入毡车,乘夜献进宫中。时顺治帝年已十六年,由皇太后指婚,册立科尔沁克图亲王的女儿董禄氏为皇后。大婚不到一月,皇帝和皇后反目。顺治帝正嫌皇后貌寝,心里万分地不高兴,一见豫王进献一个美人来,真是体态轻盈,芳姿秀媚,不觉喜出望外。当董小宛进宫的消息传出去,气得冒辟疆目瞪口呆,什么诉状劾奏都是不中用的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南归。   那顺治帝得了董小宛,见她媚锁春山,常常啼哭,玉容虽日渐憔悴,却不减娇艳,因此天天去瞧董小宛,呆呆地坐一会儿,就悄然自去。这样的一天又复一天,朝中忽然摄政王多尔衮薨逝,顺治帝也十分震悼,辍朝三日,算是举哀。这三天中,顺治帝足迹不履小宛的那里,小宛觉得这位皇帝也十分多情,芳心中蓦地起了一种感想,以为要替冒公子报仇,非结识皇帝的欢心不可。主意打定,第四天上,顺治帝匆匆地来看董小宛,小宛便笑脸承迎,顿改了往日的常度。顺治帝自然欢喜,当夜即行召幸,次日便封小宛为董鄂妃。从此宠幸小宛,甚至寸步不离。谁知好事不常,偏偏那皇后董禄氏见顺治帝册封爱妃,弃自己犹如敝履,心里就起了一种醋意,竟不顾好歹,悄悄地去奏知皇太后,谓皇帝年轻,迷恋汉女,荒废朝政。皇太后听了自然大怒起来,立刻召顺治进宫,当面训责了一顿,顺治帝诺诺地退去。太后又把董小宛召到面前,细细地打量一下,冷笑几声道:“好一个狐媚子,你是哪里来的妖妓,胆敢扰乱宫禁,狐媚皇帝?”董小宛见问,自己原拚着一死,倒也豪不畏惧,把豫王强占,私献进宫的话,朗朗说了一遍。太后听罢,心里越发愤怒,一则愤皇帝擅立妃子,居然独断独行起来。二则恨豫王私进汉女,迷惑皇上。于是下了一道懿旨,宣豫王多铎进宫,也被太太后痛骂一顿,当即传谕,将董鄂妃送往玉皇宫去,永远不得召幸。内监们奉谕,打起一乘软轿,把董小宛纳进轿内,抬往玉泉宫去了。顺治帝听得把董小宛幽禁玉泉宫,心里异常地懊丧。   这玉泉宫在西山,是一所清净的冷宫。董小宛在这冷僻的所在,只影单形,凄凉万分。转念自己的身世,不觉悲从中来。   又想到自己本名门闺女,堕落做了歌妓,幸得冒公子多情,拯拔出了火坑,方期相偕白首,中道又逢魔障,身入陷阱,却遇见了多情的皇帝,位晋贵妃,知道此生可以安享到老。万不料做了皇帝,还不能庇一个妃子,无怪冒公子不能保全爱姬了。   董小宛独自一个想来想去,竟然想到红颜薄命,所遇皆非。渐渐觉得红尘可厌,心镜空洞,慢慢地转念到修道的念头上去了。   顺治帝自董小宛出宫,终日咄咄书空,笑一会叹一会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起来。   有一天晚上,明月当空,大地如昼,顺治帝忽然唤过两名小太监,悄悄地跑到西山玉泉宫去,和董小宛相叙。两人见了面,也不悲哭,大家相对着痴笑了一会,半晌,董小宛说道:“人生万事皆空,倒不如还我本来面目。”顺治帝听了,也抚掌大笑道:“好,好!咱们再见吧!”说着竟自出宫下山,犹隐隐听得董小宛在山上娇声叫道:“陛下有心,五台山上再行相见。”顺治帝也不去睬她,匆匆地自回宫中。   那侍从的两名小监,看了这种情形,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内中一个小监,忙忙将这事去报知皇太后,太后恐皇上因此想痴了,秘密吩咐内监到玉泉宫去放起一把火来,连董小宛和许多的宫人侍嫔一齐烧死在西山之上。玉泉宫被焚,董小宛烧死的消息传到顺治的耳朵里,不禁拍手大笑道:“好,好!   ”从此便不言不语,也不进饮食。小监慌忙去报知皇太后,皇太后急急地自己来看,顺治帝还是个呆呆地不开口,依旧抚掌笑道:“好,好!”皇太后没奈何,只得命宫监等小心伏侍,自己回到宫中,觉得对于董鄂妃的事,忒过于激烈了,致弄得个皇帝不痴不癫。   皇太后想到这里,心上也有些懊悔起来。又因摄政王多尔衮已死,更无可以商量的人了。太后正在烦恼,忽然被她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谁?就是大学士洪承畴。那洪学士和皇太后从前也有过交情的,洪承畴出督两江,是摄政王和他拈酸,所以把他远调到南方去。此时摄政王逝世,皇太后深宫孤居,不无寂寞,这时又因皇帝的事没人可以商量,由是想起了洪承畴来。当即传出懿旨,令大学士苏克萨哈代督两江,调洪承畴星夜进京觐见。上谕下去,真是雷厉风行,苏克萨哈克日出都,往调洪总督进京不提。   再说吴三桂自就藩云南,以为位极人臣,一切饮食起居,无不穷奢极欲。又在云南潘府后面大兴土木,建造起一座花园来,名叫赭玉园林,日久和小蛾宴乐园中,笙歌通宵达旦。又因费用浩繁,任意增加税赋,强捐硬索,一班小民叫苦连天。   朝中谏臣,章疏迭上,顺治帝方要付朝臣议处,忽然宫中发生了董小宛的风波,就此将这件事搁起,吴三桂遂越发肆无忌惮了。部下将士见吴三桂不理政事,自己安富尊荣,忘了众将的血战功劳,军饷不时短缺,藩府中却非常奢侈,部下以是逐渐离心。还有一个形影相吊、秋扇遭捐的陈圆圆,春色恼人,画楼寂处,叫这样一个风流放诞的陈美人,怎不要怨恨咨嗟?由怨生愤,也渐萌一种遁世之想。   一天,三桂在赭玉园林大集宾客,召徽班女伶入园演唱,一时觥筹交错,履舄杂陈,正兴高采烈的当儿,蓦地见陈圆圆扶着一个婢女披发进园,走到三桂座前,噗地跪在地上,垂泪说到:“妾身侍奉王爷已将数载,蒙王爷不以蒲柳见弃,此生无可报答,只有俟之来世。今妾身已勘破红尘,请从今日起,望王爷赐一所草堂,他日骸骨得蔽风雨,妾身于愿已足了。”   说罢由袖中抽出一把金绞剪来,嗖嗖地几剪刀,把万缕青丝纷纷剪断地上。三桂待要阻住,眼见得来不及了。这时三桂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动,顾不得座上的宾客,一把搂住圆圆,忍不住滴下泪来。圆圆更呜呜咽咽哭得悲哽欲绝。   三桂一面扶起圆圆,并再三向她慰劝,圆圆一味地痛哭,任三桂怎样地抚慰着,圆圆只是不作声。直到酒阑席散,宾客各自散去,三桂便亲自扶着圆圆进了绣闼。两人共入鸳帏,重修旧好。这一夜的温存缱绻,自不消说得。及至日上三竿,香梦初回,三桂睁开眼来,枕上不见了圆圆,便打了个呵欠,起身笑道:“怎么这样起得早?”连说几句不见圆圆答应,揭帐瞧时,房内静悄悄地不见圆圆的影踪。三桂就高唤了两声,婢女们飞奔地进来,三桂说道:“陈夫人到哪里去了?”侍婢见说,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三桂心疑,忙披衣下榻,命侍女仆人向各处园林中一找,哪里有圆圆的影踪?听侍女们说,自昨夜陈夫人进房安睡,不曾见她起身出房的。三桂叫唤各处的管门人来诘问,方知花园门开着,三桂顿足道:“圆圆果然走了!   ”说时即召集健仆,立刻分四路去追寻。不多一会,有个仆人来回报,陈夫人找到了,在离此半里多路的栖云寺中。那座寺院,本久经荒芜的,只有西楼一角,隐现于丛林碧树中。圆圆到过这栖云寺里,所以认识。此时遁迹荒寺,香草美人和木鱼石磬、佛像心经结起不解缘来了。不知圆圆怎样结果,再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北风凛凛海道奔黑夜疑云阵阵噩梦惊深宵   碧树浓郁,万翠丛中隐隐有红墙一角。墙内黄瓦朱檐,小楼半楹,遥望疑是九重宫阙。小楼的纱窗半阖,鱼声隐隐直从窗中透出,使人到了这样清寂的所在,往往萌出尘的冥想。那小楼里幽居参经的,是个抛撇红尘的美人儿,就是人人所知道的陈圆圆。   这时林中野鸟飞翔,石泉水声潺潺。忽听得远远地蹄声得得,有十多骑人马如飞而来。当头的一位官员,朱顶花翎黄马褂,龙蟠箭衣,腰右荷囊,左佩宝剑,足登乌靴,风采甚都。   那官员策马到了荒寺面前,把鞭儿授给侍从,霍地跳下马来,三脚两步进了寺门,一口气走上小楼,口里还不住地叫道,“沅娘,沅娘!你真地舍了俺走了吗?”陈圆圆正在诵经,听得有人呼她小名圆圆小名沅娘,略略回眸瞧了一眼,见是吴三桂,便依旧垂了粉颈,只顾自己讽经。三桂叫她,只作不曾听见一般。三桂走到了楼上,就在窗口上吩咐侍从都在楼下等候,自己就挨近圆圆的身边坐下。他见圆圆只是不睬,忍不住把经本一把拖过来,却是救拔苦厄的大悲咒。圆圆没了经本,无可再诵,不觉冷冷地说道:“王爷已有了新欢,早弃旧爱,妾身既已脱离红尘,正无须王爷来假慈悲,快打马回去,新人冷静了,去陪伴要紧!妾身是天生的薄命,荒寺栖止,终了残生,已是万幸了。”圆圆说到这里,声音带颤,不由地凄怆起来。   三桂听了圆圆的话,无非含着酸意,忙起身深深唱了个喏道:“以前的事,都是俺的不好,请你看昔日之情,饶恕了俺。从今以后,俺决计不再这样了,种种要求你海涵。现俺备了一匹空鞍马,俺和你并马回去吧!”圆圆收住眼泪,正色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王爷的确是一片诚心前来。无如韶华易老,岁月如流,以色容人者,他日色衰爱驰,终有相弃的一日,倒不如无边苦海,及早回头的好!王爷但请早还,妾身宁伴野草苍松度此光阴,倘要妾身回去,是万万办不到的。王爷如其是不放心的,即请斫了贱妾的头颅去!”   圆圆说时,便伸手去抽三桂的佩剑。三桂忙按住了剑鞘,那两条腿软绵绵的,不知不觉跪倒了尘埃。圆圆这时丝毫没有转意,见三桂跪着,她故意掉头坐下,仍然去诵她的经卷。三桂细察圆圆的意志决绝,那粉脸的严肃连霜也刮得下来,谅想她伤心太甚,一时非人情可动,只得等她愤气稍平,慢慢地劝她就是。想着便没精打彩地立起身来,叹口气道:“沅娘,俺终不能忘情于你,此时俺暂为忍耐着吧!”说毕懒洋洋地下楼,跃上金鞍,回顾圆圆,还是埋头讽诵。三桂点头道:“从来说女子的心肠比须眉来得残忍,这句话俺今天才相信了。”   三桂回到蒲府,第二天就派了四名使婢来服侍圆圆,又替她在荒寺旁边盖起一所尼庵。那庵堂共是屋宇五楹,一轩两厢,一楼一大殿,殿上塑慈航道人全身,高九丈,旁塑龙女善财,左厢是弥勒阿难,右厢是金刚伽蓝。轩中作为客室,陈设古玩,悬挂书画,琴棋弓箭无不俱备。小楼一楹,是圆圆的寝室,绣幕珠帘不减藩府闺闼。至建造的精致,画栋雕梁,大殿上玉阶丹陛,碧牖朱檐。楼后小圃植四时花木,辟畦栽竹,凿沼养鱼。   布置得清静,是华丽中含着幽雅。三桂的对待陈圆圆也算一番苦心了。   到了庵宇落成的那天,三桂就折柬邀客,滇中缙绅大夫到者踵趾相接,尤其是那些官员的眷属,闻得是吴平西王的爱姬出家,往日素知平西王有个宠姬叫陈圆圆的,是绝美人,耳名既久,谁不要想瞻仰一下?得了这样的好机会,当然争先恐后,滇地城里城外,大家来瞧热闹,几乎万人空巷。那时庵中粉垩得金碧交辉,殿宇巍峨,佛像壮丽。众人见了这般精致的尼庵,已是生平目所未睹,啧啧的传赞声不绝于耳,都说平西王的如夫人出家到底和寻常的妇女落庵不同。大凡妇女们等到环境恶劣,逼迫得无地容身,才萌剃发的绝念,如稍有余地,断不肯走这条路的。所以削发为尼的妇女,大都是困苦不堪,从没有圆圆那样地富贵出家,好好的王爷夫人不做,却来度那梵声鱼音的清苦日子,把来放在常人眼中瞧去,益发觉得可异了。于是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三桂这天却十分得意,打叠起了全副精神,在大殿两厢及客轩中亲自招呼来客。茶罢,三桂向缙绅们说了建庵的缘故,只推说圆圆生性好佛,特为筑此茅庵以从她的心愿。众绅士听了都绝口赞扬,三桂也万分快乐,便拱手请绅士们赐个庵名。   众绅士大家推让了一会,又讨论了半晌,由一个年龄稍长的缙绅,崇祯年间也做过一任督粮道,这时就起立躬身道:“昔日慈航证果成道,相传是四月十九日,今王爷的夫人悟真皈依的吉期,恰当四月十九日,下走等深望陈夫人早证大道,也和慈航道人一般,那么就取个‘证慈禅庵’吧!”说罢众绅土一齐哄然附和。三桂大喜,方要叫左右看过笔砚来题名??忽见服侍圆圆的近身小婢从小楼上带跌带爬地哭嚷下来,口里不住地喊着:“夫人不好了!”三桂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这样惊慌?小婢垂泪说道:“陈夫人已自尽了!”三桂和众绅士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急急地三脚两步奔上小楼,只见圆圆高高地悬着。三桂大踏步抢将进去,飞身上椅解下圆圆来,却已气息毫无,玉体如冰了。   三桂这时也顾不得怎样了,一把搂住圆圆的尸体放声恸哭起来。众人见了这种情形,也个个摇头叹息。三桂哭了一会,唤过那服侍的四名使女,含怒说道:“陈夫人自尽,你们都在哪里?”使女齐齐地跪禀道:“夫人在自尽之前将小婢们一概遣出房外,半晌不见夫人的声息,才撬开门儿进去,见夫人已自缢死了。”三桂长叹一声,吩咐左右将圆圆以王妃礼盛殓了,即日安葬在栖云寺的松林下,并建石碑,大书“陈姬圆圆之墓”。后人到此凭吊,有七绝一首道:青苔碧瓦短墙边,古墓倾颓犁作田。   陈姬风流伴野草,空教游客话当年。   三桂葬了圆圆,命将那座茅庵扃闭起来,至今茅庵的遗迹犹存,落得后人几声嗟叹罢了。   再说明朝自江南袭破,宏光帝被擒遇害,大臣多半殉节。   时唐王韦键在福建登位,是为隆武帝,鲁王以海,据浙江绍兴,号称监国。降清将领李成栋率兵围杭州,大破明兵,进军萧山,和钱壮武战于瓜沥,败退铜鼓山,绍兴震动,鲁王以海见孤城难守,从海道夜遁舟山。清兵又围舟山,郑之龙请降,舟山陷落,清兵械系鲁王送往京师,半途遇害。清兵又破福建,擒住唐王韦键,杀死于军中。唐王弟韦(钅粤),由顾元镜等扶立广州,是为绍武帝。   清总兵李成栋攻破了广州,获绍武帝韦(钅粤),即斫了韦(钅粤)的头颅送往京师。时只有桂王由榔即位于肇庆,是为永历帝。清总兵李成栋反正,张献忠骁将孙可望降明,明军声势大盛起来。   这时吴三桂在云南声势日盛一日,清廷异常地疑惑,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之信和平西王吴三桂,清初称为三王。这三位就藩的汉人,都拥着兵权,清廷不时遣人监察。吴三桂的兵力最盛,而且有通明的嫌疑,清廷削藩的风声非常紧急。吴三桂部下的诸将,人人替吴三桂担忧,参仪夏国相忙来见三桂,把清廷撤藩的消息大略讲了一遍。三桂正迷恋着小蛾,将此事抛撇在一边,蓦然听了夏国相的话,好似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样地怔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倘清廷真个下旨撤藩,那可怎样是好?”夏国相道:“清廷虽加王爷王爵,但疑王爷的心理却一点也不曾消除的,倘稍为可以指摘,便一道上谕下来,使王爷迅雷不及掩耳,这倒不可不防。想为自固起见,第一要扩充实力,万一有变,好预备抵御了。内顾既已无忧,再外结耿、尚两王,以便有事互相呼应,这外援一层,也是极紧要的。”吴三桂见说,连连点头道:“参议的计较有理,俺这几天精神很坏,烦参议代俺去办理就是。”夏国相领命,辞了三桂,自去料理不提。三桂自己,只和小蛾豪饮歌舞,穷奢极欲,云南的人民怨声载道。那夏国相奉了命令,在各处要隘布防一切,外面哄传吴三桂将叛清,清廷闻得三桂调兵遣将,深恐一旦不测,西南必致糜烂,于是急下一道上谕下来,令三桂移师关东,一面密嘱豫抚图海,中道邀击三桂。   那谕旨道:平西王吴三桂剿平闯逆,南征北讨,劳勋懋著。朝廷论功褒赏特封为平西王,留镇云南。当此西南大定,该王郁处滇中,谅非素志。着该王即日移师关东,藉资镇慑。该王任事忠奋,应奉命即行,无负朝廷寄托之重。切切凛遵。钦此!   吴三桂接到了上谕,行又不是,不行又违旨意,又觉进退两难起来。参议夏国相说道:“朝廷谕旨已下,如其违命,清廷即兴师征讨,有所借口了。现下不如乘明永历帝被清兵逼迫遁往梧州的当儿,咱即出师相助,看清廷的动静再定行止吧!   ”三桂大喜,便派马保为先锋,统兵两万出兵夹击永历帝。瞿式耜等尽节,永历帝守不住梧州,黑夜走永昌府,三桂的兵马也乘胜进迫永昌,一面推说出兵,徘徊观望,不肯移师关东。   清廷已窥出三桂的心理,知道他终久是要变心的,又密谕图海,收夺三桂的兵权。图海得了上谕,私下和左右商议道:“吴三桂赖以雄视一方的,就是拥有兵权。我如夺他,必然激出大变来,朝廷不是要加谴于我的吗?”这时有个中军冯壮士,应声答道:“某有一策,保管吴三桂三军瓦解。”海图听了大喜道:“你若能有良策,咱当不吝重赏。”冯壮士攘臂说道:“吴三桂坐滇中剥吸民旨,百姓人人共愤。某愿以三尺龙泉刺杀三桂,那时他军中蛇无头而不行,还怕他不一鼓平荡吗?”图海欣然道:“计是好的,只是要慎重做去,不可太鲁莽了,以致弄巧成拙。”冯壮士点头应允了,星夜扮作一个贩药的客商,偷偷地混进了云南城。   时清廷削藩声浪越高,云南地方由夏国相防范着,搜查行人十分严密。冯壮士暗藏利刃,天天在王府前后巡视,那吴三桂却躲在赭玉园中笙歌夜宴,一个月中难得有一两次外出。壮士候了四五天,得不到一些儿机会。有一天晚上,冯壮士又到藩府花园门前俟三桂,抬头见园门外有一棵大樟树,树干正斜倚在园墙上。壮士暗叫声“惭愧!有这样一个机遇,为甚要在门前呆等?”想罢飞身上树,抱在枝干上,向园内一望,恰恰对着园中的玉雪亭。这天晚上,三桂携着爱姬小蛾和十几名侍姬,正在亭上夜宴,卫士保住在身后侍立。   讲到这个保住,是河间人,练得一身的好武艺。三桂在园林大宴宾客,小蛾侍侧,三桂命她唱歌,却没有良好的琵琶。   内中一个宾客说道:“俺有一只琵琶,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可惜现在家中,否则倒可一试。”保住在旁应道:“咱愿替王爷去取来。”那宾客笑道:“俺家中离此有五十多里,又藏在密室中,就是俺家中的仆人也没处找寻,何况是你?”保住竭力请行,当即向宾客问明了室宇的样儿及藏琵琶的所在,忽地跳上屋顶,身轻似燕一般一点声息都没有。去了不多一刻,见屋檐上似有飞鸟下地,保住已含笑上亭,双手捧着一只琵琶,对宾客说道:“幸不辱命,琵琶已取到了。”那宾客忙看时,果然是自己藏在密室的,不觉失色赞叹。   三桂命将琵琶给小蛾弹唱,端的弦音清越,与寻常的琵琶不同,听得座上的宾客个个心迷神往。从此三桂对于保住,越发比前宠任,进出命他随在左右护卫。因三桂自引清兵进关,人心都很愤恨,三桂自己也略略有些觉得,怕被人暗算,坐卧皆有勇士保护着的。   在宴玉雪亭的隔夜,三桂饮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扶入罗帐,醉眼朦咙中觉得自己居半山,脚下拥着云雾,遥瞰山中翠柏苍松浓绿欲滴,三桂便信步下山,只觉山麓中一个美人,生得桃腮杏眼,看着三桂微笑,三桂这时身不由主地向着那美人走去,猛听得大吼一声,一只斑斓的大虫望三桂的头上直扑下来。三桂大吃一惊,吓出一身冷汗,开眼醒来,却是南柯一梦。三桂这时也不再睡,听谯楼正打三鼓,便把梦境和左右说了。众口一词说猛虎是恶人,须慎防暗算。三桂见说,便令保住带了利器随在左右。这夜在玉雪亭夜宴,正喝得兴高采烈,忽见一道金光直向三桂身上飞来,保住眼快,忙抽刀一格,只听当地一声,一把宝剑堕落在席前,接着亭阶上跳出一个大汉来,手执明晃晃的尖刀望三桂刺来。   其时亭上顿时鸟乱起来,早有保住挺刀把那大汉迎住,两人一来一往在玉雪亭上斗着,三桂已避往亭后,挥卫士一拥上前,将大汉擒住。三桂当即升座,亲自鞫讯,问他的姓名,受谁人的指使。那大汉郎声说道:“俺叫冯壮士,来替国家除贼,俺若杀了你,自然富贵封侯。今日大事不成,任你斫杀就是了!   ”三桂听他的语气,似受清廷的遣使,便吩咐拖大汉出去斫了,一面召夏国相、胡国柱、郭壮图、马雄等一班将佐,大开帐前会议。吴三桂首先说道:“本爵忠心佐清,不料清室不谅,反加疑忌,甚至派遣刺客俟本爵的间隙,似这样下去,早晚是要破脸的,列为以为怎样?”胡国柱答道:“王爷请兵入关时,某等原阻谏王爷休要引狼入室,今日悔悟,可已迟了。”三桂叹口气道:“那事经过去,也不必谈它了,只筹眼前的办法。”   夏国相说道:“王爷目前如要自保,非举旗起义,索性大作一番不可。倘终年低首人下,从前的贺人龙就是榜样流贼贺人龙,降明擢总兵,被明廷见疑斩首。”   吴三桂踌躇说:“话虽如此,但举义的行为目前还不到这个地步。俺们这时且暗中慢慢地筹备起来,看势头不好,起事未迟。”三桂一生,误在犹豫不决。他此时如能听诸将的话说,举旗起叛,雄据西南坚垒自固,一国之君,尚足有为。万一不幸,裂土分茅似宋时的契丹,未尝不可立国。怎奈三桂迟疑因循,待清朝大兵四集,安排既定,三桂被迫得无可奈何,始率众起事。可是清廷已布置妥当,正如瓮中捉鳖,任你吴三桂拥百万之众,也当不起四面受敌,那时想到当日诸将的良言,悔自己不用,今日还有何说!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再说三桂等诸将散去,独自一个坐在堂上。回想自己剿平李自成,收复秦楚,于清廷也很有一番汗马功劳。而且清朝的天下,还是自己去请清兵入关才把大明江山断送,弄到最后的结果,不但不能安享荣华,反遭清廷的监视,想来想去觉自己实在不值了。三桂呆想了一会,叫左右排起香案,设了怀宗的灵位,亲自素服致祭,祭罢俯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三桂这时良心发现,正哭得万分感伤,忽报清廷又有圣旨到了,不知圣旨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新仇旧恨清帝入空门燕唱莺啼吴藩登大位   却说吴三桂听得清廷有旨,忙把怀宗的神位撤去,迎接钦使进内。开读谕旨,是催促三桂移师关东。那钦使读罢圣旨,笑对三桂说道:“皇上很记念王爷,不日还要召觐哩!”三桂唯唯。那钦使便起身告辞。三桂送出了大门,钦使自进京复旨去了。这里三桂急召诸将商议,谓清廷步步相逼,现已事急,应怎样对付它。诸将都劝三桂起事,弄得三桂好似九头鸟拾着帽儿,正不知戴在哪一个头上好。正在犹豫不决,忽飞骑报到清廷顺治皇帝暴崩了。三桂听了,不由地大吃一惊。暗想清帝方在年少,怎么忽尔崩逝,其中定有缘故。这时帐下诸将听得顺治帝驾崩,都劝吴三桂乘朝廷无主举旗起义,三桂依旧犹豫不定。做书的趁这个空儿,把顺治皇帝叙一叙。原来顺治帝自董小宛出宫,偷偷地到玉泉宫去过一次,后来皇太后把玉泉宫焚去,顺治帝闻得小宛焚死,终日呆呆痴痴地,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皇太后弄得没法可想,下谕把洪承畴从江南召回京来,将皇帝的情形告诉他,承畴也觉束手无策。那顺治帝却越发闹得厉害了。想自己为一国之首还不能庇一妃子,心里愈想愈气。   旧恨新愁一齐涌上胸中,到得伤心的时候,索性大哭了一场。   看见宫女内监,便大声叱骂出去,静悄悄地独自一人默坐着呆想。这样地闹了两个多月。   一天的晚上,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就把宫门闭上了。宫女们不敢进去,只在外面侍候。听得顺治帝在里面负着手踱来踱去,忽研墨吮毫疾书,又掷笔大笑一会。笑不多时又哭了起来。三更以后,室中已寂静无声,宫女内监也都睡熟了。   酣睡初起,已是红日照窗,还不见室中声息。内监们有些心疑,轻轻地在宫门上一推,门却是虚掩的。就中一个胆大的内监蹑手蹑脚地进去。四面一瞧,不见了皇帝,再向御榻上一看,哪还有皇帝的影踪?吓得那内监怪叫起来,霎时宫人内监拥满了一室。有几个稍有头脑的内监说道:“且不要这样慌张,或者皇帝临幸别宫,或者往皇后那里,咱们分头去寻过了,再去报知太后就是。”众内监宫女,见说得有理,一哄地散去,各人分头去寻皇帝。谁知直到好久,到处找遍了,只是没有皇帝的踪迹。内监们才有些心慌起来,忙去报知皇太后。   皇太后听了,急急地驾了凤辇亲自到宸寿宫来瞧看,见皇帝平日的服用器物仍旧在那里,单单不见了皇帝。皇太后也急得泪珠滚滚。这时皇后以及各宫嬛都知道皇帝失踪,大家拥在宸寿宫内议论纷纷,也有哭的,也有叹息的。在这众声杂沓的当儿,忽见一个妃子在皇帝的御榻上找出一张东西来。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几行汉文。那妃子不识汉文的,便呈给皇太后。   皇太后也不识汉文的,下谕宣洪学士进宫。   不到一会,洪承畴跑得满头是汗地走进宫来。见了皇太后行过了礼。太后把皇帝潜遁的话大略说了一遍,又把那张字递给承畴。承畴看时,却是顺治帝传位的诏书,不觉大吃一惊道:“皇帝不回来了。”因把那张诏书一句句解释给太后听了,诏中说道:朕以冲龄践祚,忽忽十有八年,德薄才疏,毫无政绩。上负祖宗创基之苦心,下失臣民望治之本意。所幸元臣辅导之功,得歼贼殄叛,享今日太平之乐。然清夜默思,愧据神器,抚心不无内疚。此朕所以弃国而去也。矧富贵浮云,人寿几何?朕已彻悟禅机,遁出红尘,尔等无庸悬念。至于大位,自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为佟佳妃所出,聪敏颖慧,克承宗祧,着令继统即皇帝位。内大臣鳌拜,大学士苏克萨哈等,皆先皇股肱之臣。忠心为国,亦朕素日所信任,堪以辅佐嗣皇帝,庶不负朕寄托,祈各凛遵无违!钦此。   皇太后读了诏书,半晌做声不得。还是洪承畴禀道:“皇帝既有诏书留着,只有照办。”一面飞召苏克萨哈来京时苏克萨哈代洪承畴出督两江。一面派亲王外戚秘密寻访皇帝踪迹,万一找不到,只有扶太子嗣位。但目下皇帝失踪的消息,切不可泄漏出去,否则必酿出乱子来的。   太后见说,只得含泪点头。叫洪承畴拟旨,召苏克萨克。   又下谕立皇长子玄烨为太子,以便嗣统。又密宣郑亲王和硕亲王、贝勒、贝子等进宫,令秘密访寻皇帝,不得在外声张。又把是日的管门内监及侍候皇帝的宫女内侍一齐监禁起来,以防走漏风声。又将总管内监宣来,经太后痛骂一番,即行革职留任。并吩咐嫔妃宫人,不许传扬出去。皇太后待诸事妥当,自和洪学士回慈宁宫。直到三更多天,方由两名小监掌着碧纱灯导洪承畴出宫。那些亲王贝勒奉了懿旨,自去找寻皇帝。   再说那天晚上,顺治帝写好遗诏,倚榻假寐了一会,所以宫女们听得室内已寂静无声。鱼更三跃,顺治帝一觉醒来。悄悄开了宫门,见宫人内侍都已酣睡如雷,便一口气跑出宸寿宫。   只见星辰满天,月光微微的一线被云遮没了。一望宫外,很是黝黑。顺治帝也不管什么,沿着御道,越过跨虹石桥便是御苑。   时守苑的内监也已睡了,还有一两个值班侍卫在苑外踱来踱去。顺治帝恐怕惊动他,就悄悄地走到御苑西门。幸得苑门没有落锁,出得御苑,不辨天南地北,脚下七高八低地走着。看看到了皇城门前,城门早已下键了。   顺治帝喝叫开门,守门官见他仪表非凡,疑是内宫的近侍,忙开门让他出去。这样地经过外城,也不曾阻拦。顺治帝这时也不打算到哪里去,低头只顾向前直走。其时天将破晓,寒露侵衣,身上略略觉得有些寒冷。又走了半晌,天色已是大明。   晨曦初上,照大地犹若黄金。顺治帝惘惘地只望着丛林深处走去,猛听得当当的云板声激荡耳鼓,如晨钟清磐,把顺治帝惊觉过来。抬头瞧时,见一个癞头和尚,眇一目跛着一足,挑了一副破香担,担上悬着一幅墨龙。左手云板,右手木棰,走一步打一下。顺治帝见那和尚来得蹊跷,就立住了脚问道:“你那疯和尚,在这荒山野地走来走去干些什么?”那癞和尚听了,举手答道:“俺在寻俺的师父。”顺治帝说道:“你师父叫什么?”癞和尚指着担上的画道:“你不见俺那幅画吗?俺师父唤作龙空和尚,在圆寂的那天,对俺说道:‘我将投生尘俗,有墨龙一幅,未画双睛。待过三九之年,你可下山去打寻,有人替你画上点睛,那就是我的后身到了。’”说罢,又从香担内取出破衲一袭,拂尘一柄,念珠一串,紫砂钵一个,都递给顺治帝道:“这是俺师父的遗物。”